第二一一章 只怕那名头要易主
“乐绾殿下,这是何意?”见墨绾烟开口,萧妙童不由愣了一瞬,小公主今儿的话格外少,少得令她险些忘了场中还有这么号人物。
但高门贵女的风度和那一向清醒理智的脑子,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看着单手托了下巴的墨绾烟,面上笑意不变。
“起头作一首诗罢了,何来‘确定不确定’的?”萧妙童说了个轻描淡写,假意环视了四周,“再者,请慕三小姐作诗,可不是妙童一人的点子——”
“此乃,众望所归。”
“哦?是吗。”墨绾烟掩唇痴笑,回眸看了眼慕惜辞,冲她悄悄使了个颜色,“既然这样,阿辞,那我们便也毋需隐藏了。”
慕惜辞应声坐正了身子,将那扶手椅微微向后移了半寸,作一副随时能够起身之状。
“只不过,在阿辞提笔作诗之前,萧小姐,慕二小姐,本宫希望两位能仔细想想清楚——”小公主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调,懒懒一指身侧灵秀可爱的小姑娘,长睫轻扬,“她只有十岁。”
“慕二小姐,阿辞今年将将十岁,若她今日真将那打头之诗写出来了,且写得文辞精妙、立意高远,非寻常孩童所能及——”
“那么,这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头,只怕就此便要易了主了。”墨绾烟抬了下颌,语调轻快,“自然,本宫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却不知几位……又是什么想法?”
她虽不曾站立,坐姿也称不上多么标准规矩,可那通身天家公主的气势一放,便生生教对面站得笔直的萧妙童,遏制不住地低了头。
“当然,也不止区区一个‘第一才女’的名头,想来放眼整个乾平,细数历朝历代,能在这岁数以诗才闻名的闺阁小姐,都是屈指可数的吧?”
“说不定,还能创下桃花诗会的新纪录呢!”小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并顺势往慕诗嫣心头插了一刀,“说起来,好像慕二小姐就是前年才在诗会扬的名吧?”
“小姐那时间几岁来着?是十一,还是十二?”墨绾烟歪头,“当日慕二小姐一首《夭桃》才惊四座,被人奉为乾平贵女中首屈一指的诗客……”
“今儿一过,这称号多半也要跟着归了阿辞。”
“这倒也无妨,左右是自家的姐妹不是?”小公主句句带刺,补刀补得分外欢快,“想来慕郎中是不会在乎的,萧二夫人与慕二小姐也该不会在意才对。”
“殿下惯会折煞惜辞,这‘第一才女’的名声,惜辞可当不得。”慕惜辞见状笑弯了眼,跟着墨绾烟一唱一和,“论资历、论学识,惜辞可是比不上萧小姐的。”
眼下顶着那“第一才女”名号的正是萧妙童,慕诗嫣紧随其后,沾光得了个第二,也是京中颇有名气的世家才女。
别人她还不太清楚,但慕诗嫣却是绝对在意自己的美人名号与才女名头的,倘若她今日真在诗会上,将她头上这两番名号生生剥离下去,她定会痛不欲生——
慕惜辞眼底盛了笑,她倒当真没想到,乐绾这小妮子也学会攻心之计了。
还是最戳心窝子的那种。
“本宫说的可不是胡话,阿辞,萧小姐成名时已年近豆蔻,你今年却刚刚十岁,”墨绾烟笑笑,“依你的聪慧,毋需三岁春秋,只需一年半载,便能轻松追赶上她们。”
“一个说法罢了,早易主这么点时日,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阿辞的琴艺,本就比萧小姐还要略胜一筹的不是?”小公主说着扫了眼面色忽白忽青的萧妙童,状似无意地一瞟左手侧的那位世家贵女,“你说呢?”
被墨绾烟点了名的小姐受宠若惊,当即起身福了福身,眉目乖巧:“公主说得极是,自当初那一曲《关山月》来看,三小姐在琴上的造诣,确乎胜于萧小姐。”
并且,不是“略胜”,是“大胜”。
一个只弹了曲子的“形”,另一个则切切实实弹出了曲子的“意”,孰优孰劣,这还用说吗?
明眼人都知道。
“是吧,本宫也这么认为。”墨绾烟心满意足地颔了首,重新望向了萧妙童,“萧小姐,慕二小姐,两位以为如何?”
她们以为……她们当然是以为不妥了!
慕诗嫣咬牙切齿,“才”之一字上逊色于萧妙童,她也算是心甘情愿,可若是慕惜辞?
那小贱|人凭什么在此处再压她一头去!
不行,绝对不行,就算她想以才扬名,也绝对不能在今天。
十岁的才女……这让她的脸面往哪搁?
她是十一岁半,快十二岁才闯出名头的,那首《夭桃》还是她娘提前替她修改了数次,让她全篇背到滚瓜烂熟的!
少女攥了拳,几不可察的向萧妙童那边蹭了半步,肢体间蕴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萧妙童不曾理她,只慢慢绷紧了唇角,她盯着慕惜辞看了半晌,几度欲言又止。
“看来两位小姐是没什么意见了,那么,阿辞,你去吧。”墨绾烟托腮,眸中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
慕惜辞心知她是要诈那二人,当下也不含糊,利落的起了身:“如此,惜辞便献丑了。”
“等等。”萧妙童蹙眉,本能地喝止了她的动作,慕惜辞应声抬眼:“萧小姐,有何见教?”
“慕三小姐,妙童失礼了。”萧妙童抿唇,大脑飞速运转,“却不知小姐准备题一首什么样的诗?”
“什么样的诗?”慕惜辞轻笑,“自然是与那《关山月》一般,写一写关外的春景。”
“萧小姐,您别忘了,慕氏乃是武将世家,惜辞的父兄亦皆在战场上流过血。”
“他们平日说得最多的便是边城的风雪与大漠的黄沙……惜辞耳濡目染,对这东西当然更为了解。”
“对家对国,对嘶鸣的战马,对那彻骨催寒的鼓角……萧小姐,您知道这时节,边城又是什么样的风光吗?”
“北疆的冰雪初融,白日里化成水,夜里就又变作了冰,到处都是冻融的土地,守城将士们的手都裂了,还得攥紧了手里的长枪——”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北域的几个小国一向对我们乾平虎视眈眈,他们若敢松懈半分,边关必破。”
“边城破了,下一个便是北部的城池,在下一个就是这繁华奢靡的京城。”
“春风?桃花?边城哪有这些东西呀,那可是暖意吹不到的地方,那地方只有冰雪和冷冰冰的石泥。”慕惜辞放了毛笔,步步逼近萧妙童。
“萧小姐,你说我将这些东西写进诗里,好不好?”
第二一二章 她看到了那轮月
萧妙童看着那缓缓逼来的半大姑娘,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语调太过沙哑,她的言辞太过骇人,这一瞬的慕惜辞仿若是九幽地狱里爬出来的、饱经了边城风沙的厉鬼,教她的膝盖寸寸发了软,瞳眸亦跟着不住地打了颤。
小姑娘的声线仿佛是带着某种奇特的能力,她听着那自她口中脱出的字字句句,恍若当真置身于了那彻骨严寒的北境,或是那黄沙漫天的大漠。
边城的凄冷荒凉在这一刻与京中的繁华富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可怕的反差近乎将她原地割裂。
带着桃花香气的拂面春风,霎时变作混着血腥味道的风刀;满目花团锦簇,亦成了望不到尽头的皑皑冻土。
她本能地生出股道不分明的逃意,她想要逃离那片萧瑟可怖的真实。
她一点一点的继续往后退去,直到她脚上的绣鞋踢到了椅子腿,她方想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边关……战场……风雪……
她忽的想起腊月里的赏雪会上,听慕惜辞弹的那一首《关山月》。
那首令她辗转反侧了不知多少个时日、至今也难以忘怀、几乎在她心头打成了死结的《关山月》。
只有她自己清楚,真正让她纠结、痛苦与忘却不掉的,从来不是慕惜辞那手比她还要高超不少的琴技。
她是京中贵女的典范,是萧府费尽心力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当然不会真因为“技巧”这种可笑的东西,而去厌恶乃至憎恨上一个人。
琴技是练出来的,她的阅历欠缺,弹不出大多数琴曲的曲魂,便只能用技巧去掩盖。
慕惜辞的琴技的确比她强,却没有强到她此生都追赶不上的地步。
这算不了什么,尽大量只能说是她在琴上的天赋,比她更高。
单单琴上的天赋罢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有那个自信,那小丫头总有弱于她的地方。
她只是在京中贵女圈子里,当“第一”当得太久,久到她险些失了斗志、教称赞蒙了眼。
是以,除了当日那短短一阵的失态,她回到萧府后,没用多长时间,便找回了先前的自信与骄傲。
她仍旧是京中世家小姐们的典范,是最标准的贵女,只不过从今往后,她要更努力些,多一些危机感。
——真正使她惦念至此的,是她那日看到的景象。
她看到了关山上的月。
霜一般惨白、孤零零挂在关山之巅的月。
那轮霜月皎洁而明亮,寒风卷起山巅上攒着的雪,扫净漫天的尘。
她那时浸在那琴曲之中,静默注视着关山的月,只觉这世间的一切有着刹那的荒唐。
处处都是荒唐,处处都是虚伪与肮脏。
——包括她自己。
她心头缠着俗世的欲|望,她计较着名利计较着皮囊,她亦是挣扎在那泥潭之中、一粒最卑微的尘埃。
好似普天之下,唯有那霜月与风雪是最干净的。
于是那蔽目的浮华被那月撕出了口子,背后的真实便令她生出了无尽的恐慌。
她活了十五个春秋,头一次直面到这些,头一次直视了自己心中压藏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的暗影。
她遏制不住地思索起往日的千般行径究竟是对是错,遏制不住地一次次去想。
——那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那些到底是她母亲与萧氏强加给她的,还是她打心底里便想求的?
她想不明白,也分辨不清,她隐约觉得名利、姻缘皆不是她所求之物,可萧家嫡女的身份又一次次将她拉回了现实。
另一种现实,与那关山月孑然不同的现实。
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有所明悟,也许她渴望的从不是什么贵女的典范——
她想要自由。
风一样、雪一样的自由。
她为什么会跟着慕诗嫣一起讨厌慕惜音姐妹?
说到底,她艳羡她们。
慕国公从不会要求自己的女儿做什么贵女典范,从不会让她们把时间浪费到内宅里那点腌臜又冗长的事上。
慕家的子女是草原奔腾的马,是天际翱翔的鹰,他们与她不一样。
或许世俗仍旧会给予他们以枷锁,可他们的灵魂是绝对的自由。
她与嫣儿,却早就在母亲的引导之下,将自己的灵魂封锁在躯壳之内了。
那是一辈子的封锁——
若有选择,她宁愿像慕家儿女那般披甲上阵,纵横沙场。
为一国、为一城,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亲与友,抛头颅、洒热血,总也好过在这方寸宅邸之间,蹉跎一生。
起码有信仰,起码有归处,起码不会迷茫。
瞬息之间,萧妙童的脑内百转千回,她已退无可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的慕惜辞却仍旧梦呓似的问着那个问题:“萧小姐,你说我将这些写进诗里,好不好?”
“你们来对这样的诗词,好不好?”
萧妙童动了动嘴唇,有那么几息她想脱口一个“好”。
她逃避着边城那与京城截然不同的真实,却又不住的想去多了解一点。
她想知道将士们如何守住的边关,想知道春日后大漠会不会出现些许的绿意,她想见识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粗犷光景,想从其中体会到些许“自由”的味道。
但四下里的目光却让她生生咽下了那个字——这里是萧府,是桃花诗会,与会的都是世家的公子小姐。
都是京城里万千人呵护下长出的娇花,哪有人能接得住这一捧边城带着风沙味的霜雪?
倘若真让慕惜辞将这诗写出来了,所落的又何止是她的面子?
萧妙童心下苦笑,这一局她输得彻彻底底。
“慕三小姐。”萧妙童按着衣襟,略略整理了思绪,放软了音调,“您说的这些,若能写进诗中自然是极好的。”
“可今儿本是桃花诗会,对诗的第一首,亦多写桃花春景——想来北境与大漠是没有桃花的,且在场的姐妹,亦非个个见识过边城的风光。”
“这多少有些……”
“不过,您本就是头次参加诗会,若无准备,不愿动笔也是理所当然。”萧妙童摆低了姿态,“我等定不会因小姐不曾动笔,便嗔怪于小姐。”
反应挺快。
慕惜辞挑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萧妙童适才仿佛有一瞬想说“好”。
这倒让她有些惊讶。
“既如此,我还是不动笔为妙。”小姑娘敛眉,退回原位,顺势也给在场众人递了个台阶,“惜辞本也没有存心为难的意思,只是回京不久,当真没什么准备。”
“还请姐姐们见谅。”慕惜辞拱手。
第二一三章 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众人见她确乎不准备写劳什子边城风光了,口中连连称了“无妨”。
——开玩笑,她们的确是有些好奇,这位国公爷的嫡二小姐究竟能有多少斤两,可这并不代表她们想将自己也折进去!
对诗和诗,对的向来是相近主题、和的也一贯是关联事物。
倘若真慕惜辞起手来一串北境霜雪,她们答和满纸的皇城繁花,这也不像回事呀。
关键,除了那几个出身武官世家的小姐,许还能知道一星半点的边塞景致,她们这帮文臣府里养出来的贵女,哪里读得懂这些?
父辈们不会讲这些,前线退下来的将士们她们也见不到——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贵女们满面堆笑,直到慕惜辞安生坐进了扶手椅,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但没了慕惜辞,由谁来做着打头一首仍旧是大问题,一大帮子莺莺燕燕相互推脱了许久,到底是由萧妙童这个主人家引了个头。
不过,也不知她是先前被慕惜辞的一番话震撼到了,还是这诗拖得久了她有些心不在焉,总之萧妙童这诗作的是磕磕绊绊,到最后竟还一歪,歪出了京。
她这诗写的虽也是桃花,句末却拉扯到了京郊山寺边上的桃花去了,众女读着她那首小令,不由得面面相觑。
好在这也称不上出格,接手作诗的那贵女轻飘飘地将地点拉回了萧府——京郊山寺对京中府邸,勉强对得上茬子——这才掰正了此番对诗的方向。
然而这一切都与慕惜辞无关,她回座后便执着地与桌上那几盘点心奋斗去了。
墨绾烟瞧见小姑娘那贪嘴的样子微微失笑,不动声色地伸手一拉她的衣袖:“阿辞,你后面说的那几句话真厉害,我看萧妙童都被你吓得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那可不是愣住了,我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点东西。”慕大国师随口道,“虽然不是很清楚她具体想到了什么,但我感受得到,她有一瞬间很是挣扎。”
小公主闻此挑眉:“挣扎?”
“对,挣扎,好像跟什么念头或者想法抗争一样,我估摸着,这若不是桃花诗会,她恐怕还挺想让我写边塞风景的。”
“说起来,殿下,您今日倒真让我刮目相看。”慕惜辞端起茶水浅啜一口,含笑回眸,“攻心之计,您用得很是利落。”
并且没带脏字,极其文雅——她已经准备接下来的一个月要荤素搭配了。
……讨厌,她还是想吃肉。
想到自己马上便要面对的、荤素搭配的痛苦日子,慕惜辞忽然沮丧了一瞬,墨绾烟却在听过她的话后,自豪无比地叉起小腰。
“那是,人家好歹也是从后宫里摸爬滚打大的,虽说论阴谋诡计我肯定玩不过我哥,但糊弄糊弄这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还不是绰绰有余?”
内宅那点手段,放到宫里可委实不够看,眼下乾平后位空悬,后宫中的妃子们可是铆足了劲儿地往那位置奔呢。
即便她不直接参与那帮女人们的斗争,日日看着,总也得学到点东西吧?
何况攻人先攻心,本就是其中最为基础的一招。
小公主骄傲地扬了下颌,那“求夸奖”的小样,像极了雪团那只送信的肥鸽子。
不过雪团求的是摸摸抱抱,墨绾烟也没有雪团那般肥美,不会让她看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哧溜~这么一说,她又想吃全鸽宴了。
慕惜辞咂了咂嘴,就势给小公主顺了毛:“是的,殿下很厉害。”
“嗯哼~”墨绾烟用力点了头,笑了个春风得意,两人窝在位子上笑笑闹闹,这一幕幕,恰被慕诗嫣尽数收入了眼底。
后者见慕惜辞玩得这般惬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咬咬嘴唇,悄声拉过了萧妙童,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摇了她的衣袖:“表姐,你看她!”
“咱们真就这样放过那小贱|人不成?”
“不然呢?我早就说了让你别指望着什么吟诗作赋,你偏不听。”萧妙童蹙眉,略有些不耐,“现在倒好,人家是一点丑都没出,我们的面子快被落没边了。”
“这会子大家对诗又正在兴头上,打断不得;出不了半刻,下午的诗会也要继续了,我是想给你寻第二个点子都没法儿!”
慕诗嫣满腹不甘:“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还想故技重施不成?”萧妙童摔袖,“你想明白点,人家已经说清楚了,不是她不肯写,是她要写就写塞外春景,这东西,你对的上?”
慕诗嫣咬着牙细哼:“……对不上。”
“这不就得了?那东西,在座的只怕没人能对上!”萧妙童怒其不争,“她若写出来大家的体面可就都没了!”
“我把话说直白点,现下不是人家不写,而是我们求着她别写——这回你清醒了吗?”
“明白了。”慕诗嫣攥了拳,一口银牙险些咬成了碎渣,但萧妙童的话已说至了此处,她再与她争辩,便是不美了。
重新回到对着诗的贵女堆中之前,慕诗嫣恼怒无比地回头瞪了慕惜辞二人一眼。
奈何,那两个沉迷品鉴萧府点心的小姑娘,压根不曾注意到她的眼神,她自觉没趣,默默收回了目光。
写诗惯来是个要费时间的脑力活,那帮世家小姐们写了没大一会,午膳时间便彻底结束了。
不少人还没写够,舍不得放下手中纸笔,慕惜辞二人见此刻众人的注意力不在此处,连忙向着主人家告了声罪,拔腿开溜。
午膳前她们就与墨君漓等人约定好了,饭后第一时间,诗会主场见。
两人溜出了桃花林,就近寻了条通往主场的路,离了那帮规矩繁多的世家小姐,墨绾烟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小公主有了心情,蹦蹦跳跳地拈来两朵树上的开着的桃花,要说这萧府的破事虽多,可这园子修的却是着实不错。
“阿辞,你说萧府的桃花颜色怎么会这样淡呀?淡的都快成白的了。”墨绾烟拨弄着手中花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
白碧桃她见过不少,可白成这样的千瓣红,还真是不常见到。
还不是这府上的死气太重,桃木再辟邪也撑不住,能开花就不错了。
慕惜辞心下偷着腹诽两句,面上不露分毫,她正欲随便编两句岔开话题,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少年声响:
“咦,乐绾?你今年竟也来了?”
第二一四章 当纨绔是为了保命,不是玩丢小命
慕惜辞闻此微挑眉梢,回眸看向身侧那拈着花玩的小公主,后者听见这动静,面皮却是克制不住地僵了又僵。
二人循声转身,果然见那石板路尽头迎面走来了一排锦衣少年。
慕大国师打眼望去,这一排少年之中,年龄最大的约莫十八|九岁,最小的则看着比乐绾大不了多少,个个衣着金贵万般,言行举止又颇为轻挑肆意,大抵是纵横这京中的世家纨绔,萧弘泽亦赫然在列。
方才出声的那少年恰走在人群正中,身上的衣衫亦是最为繁复华美,众纨绔皆落后他半步,隐隐有以他为尊的势头。
慕惜辞瞥见小公主面上愈发难看的脸色与愈加皱巴的小脸,加上那些纨绔们的站位,猜料来人不仅与墨绾烟相熟,出身亦当不在墨倾韵之下。
……这不会就是那个传闻中年纪不大却整日不学无术,乾平纨绔之首的六皇子吧?
小姑娘的眼皮一跳,墨绾烟压低了声线低啐了一口:“该死,墨书锦他们不好好在正厅吃饭,怎么跑到园子里来了?”
“那家伙身上的麻烦事最多,往日我对他也是避之不及,今儿还真是撞了大运了……”小公主扭了眉,“阿辞,你退后一些,我来对付他们。”
还真是六皇子。
慕惜辞呼吸微窒,依着墨绾烟的话,默默向着路边后撤了一步,一面低顺了眉眼,她也的确不想与这帮纨绔们正面对上,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想掏符拍人。
少年们的步速颇快,几息便行至了两人面前,墨绾烟见状,耐着性子,带着慕惜辞胡乱福了身:“六皇兄。”
“自家兄妹,就不必行礼了。”少年浪荡摆手,浑然不将礼教放在眼中,“乐绾,六哥记得你往年最是讨厌桃花诗会的,今年怎还颠颠地赶过来了?”
你他娘才“颠颠”的,她这明明是怕阿辞受了人家欺负!
小公主缩在袖中的双手不由捏紧成了拳,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姑娘,能忍到现在都没抄起身旁的树枝砸人,纯粹是怕吓到了阿辞。
“六皇兄说笑了。”墨绾烟假笑,“乐绾不过是听说,萧府今年请了新科的三十余位贡生,心下好奇,想来看上两眼罢了。”
“这样啊。”墨书锦不置可否,十七八岁的少年比两个姑娘足足高了一个头,轻而易举地便看到了被墨绾烟挡在身后的慕惜辞,清秀的面容霎时浮了笑。
“嚯,还带着个小姑娘。”墨书锦弯弯唇角,“乐绾,这又是哪家的小姐,还不快给哥哥们引荐引荐?”
引荐你个……
小公主的一双粉拳捏得噼啪作响,她盯着墨书锦看了半晌,忽的想起些陈年往事来,紧绷的唇角蓦地一松。
“引荐?六皇兄,你确定吗?”墨绾烟冷笑,微上前迈了一步,仍旧将身后的小姑娘挡得严严实实,“这可是国公府的小姐,小公爷的嫡亲妹妹——”
“皇兄当真想见?”
小公爷。
墨书锦脸上的笑容一僵,好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愿意回忆的东西,双膝肉眼可见的抖了抖。
他当机立断,掩饰似的摸出了折扇,打开来,在胸前用力扇了两下:“既是国公府的小姐……那还是算了。”
他可不想再挨慕修宁那疯胚子一顿揍。
三年前那一顿揍挨的,他到现在尾巴骨都不时隐隐作痛呢!
“乐绾猜六皇兄也当是不想再与小公爷对上。”墨绾烟弯眼,下颌微点,“既如此,皇兄,小妹就先告辞了。”
话毕连礼都不再行上半个,转身拉过慕惜辞便走。
“走吧走吧。”墨书锦半敛了眉,作一副兴致缺缺之状,直到两个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石路尽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难得见殿下这般老实——您有那么怕那慕小公爷吗?”身为纨绔典范的萧弘泽执扇大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促狭之意。
墨书锦闻此闲闲一吊眼角:“你让他揍一顿试试?本殿下这是怕吗?本殿下这叫惜命!”
三年前他没大搞清情况,想着自己一介纨绔之首,在这桃花诗会上定然是要调戏两个姑娘的——便直门儿冲着场上最漂亮的贵女去了,结果不慎触了慕修宁的霉头。
天地良心,他是真不知道,那姑娘就是国公爷家那位自小体弱多病、一碰就碎的嫡长女,他若是提早知道,能那么傻呵呵地冲上去吗?
别说再给他十个胆子,就是再给他一百个,他也不敢!
那可是实权在握的国公府,光边城十五万将士们一人一口唾沫都钉得死他,他跑上去调戏人家小姐,这不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打那之后他就长了记性,看到漂亮姑娘时,先打听打听人家的身份背景,确认不是武将出身,再口头骚上两句。
——毕竟他当纨绔本就是为了保命,总不能纨绔纨绔着倒玩没了小命不是?
“别了别了,莫说一顿,就是一拳,萧某也受不下来。”萧弘泽悻悻摸鼻,眼神闪烁,“年前那会上了头,差点就要挨揍了,好在七殿下来得快。”
“哦豁,这么猛?”墨书锦吊儿郎当抬手一掏耳朵,“看不出来呀弘泽,勇士啊。”
“猛什么猛?还不是教我妹和我表妹她们下了套……一时鬼迷心窍。”萧弘泽拍拍胸口。
“当时还傻兮兮的以为嘴上花两句不要紧,过了那个劲儿才咂摸出味儿来,这特么能是不要紧的问题吗?”
“那是慕修宁他宝贝妹妹,花两句都够我死上个三两回的了。”
“你确定三两回能够?”墨书锦狐疑,“忘了本殿下当年什么下场?我那可就刚脱口半句话——”
他就开口冒出来个“哟,小妞”,当场便被慕修宁揍了个半身不遂,躺床上趴了足足俩月才下得来地,刚好点,就被他父皇提溜着跑到国公府认错道歉去了。
最要命的是人家小姐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反倒是那疯胚子死咬着他不放,他那脸前前后后肿了足有个半年,从此他便干脆绕着慕修宁走。
“……那,四五回?”萧弘泽搓搓手臂,颤了声,“殿下,要不咱换点别的说吧,再讲下去,我估计我要憋不住改断袖了。”
“噫~”墨书锦以扇掩面,撇着嘴蹿出了三尺,“那你赶快离本殿下远点。”
他还是坚定不移要喜欢姑娘哒!
第二一五章 庸!俗!
“别呀殿下,您可不能抛弃兄弟。”萧弘泽张牙舞爪,作势便要往墨书锦那边扑,“我这不是还没断嘛。”
“呸,谁还不知道你那德行,走开走开,本殿下可不喜欢黄毛丫头。”墨书锦面上的嫌弃之色更甚。
虽说这厮找的都是那种窑子里养出来、调|教了不知道多少年、专供达官贵人们玩乐的女娃,但那些女孩年龄小就是年龄小,这没得辩解。
他这人是挺纨绔,可基本的是非分辨能力还是有的,爱好也十分正常——他喜欢前|凸|后|翘贼正点,长得还好看的那种。
最好再有点才,也不限于什么琴棋书画,扬琴琵琶大小阮他一样不挑,一边跟着美人吟诗作对,一面再应着花前月下,诶嘿,这才叫情调!
自然,吟的是淫|词,弹的是艳曲,不过这都不重要,总之风雅,颇具闺房之乐,这就对了。
像这帮蠢货们天天泡在秦楼楚馆里、不是单纯看脸便是单纯看看身|材,除了骚|浪|贱就是浪|贱|骚的行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俩字——
庸!俗!
啊哈~今天也是为了自己高的雅志趣而自豪的一天呢~
墨书锦得意万分地摇了折扇,将萧弘泽的脑袋瓜往边上一推,顾自哼着支小调拐进了萧府花园,步子迈了个六亲不认,鼻孔险些上了天。
“萧兄,殿下走的这个方向,好像不是今儿的诗会主场吧?”某纨绔摸着下巴抖了眉梢,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不是,那方向是往后院小花园去的。”萧弘泽摇头,假咳一声,“说来,过年那会小花园塌了座小石桥,砸死了不少池子里的鱼。”
“那阵子赶着过年不宜动工修桥,一拖就拖到现在都没弄好,平日也没几个人往那走,就没封路——毕竟那池子没花没草,鱼也死光了,就剩下一堆癞蛤蟆。”
“癞蛤蟆?”那纨绔咂嘴,“萧兄,贵府的爱好当真与众不同。”
“害,谁知道哪冒出来的?”萧弘泽摆手,下一瞬他忽的惊醒,“等等,殿下往那地方去了??”
“……他应该不会不慎掉下池子去吧?”锦衣少年咽咽口水,那可是满满一池子的癞蛤蟆,府上下人们都懒得抓!
纨绔们听罢沉默了一息:“依殿下那粗枝大叶的性子……这不好说啊。”
“……快走快走,咱们得赶快点,最好在殿下走到那池子边上前拦下他!”萧弘泽猛地抚掌,拖着那一溜纨绔,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冲向了小花园——
并在临近水池的地方,准时听到了墨书锦的尖叫。
“嗷~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蛤蟆,离本殿下远一点啊!!”
“咕——”某纨绔吞了口唾沫,“萧兄,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跳!左右那池水不深,不能让殿下自己在池子里待着。”否则只有一名皇子出了丑,天家的面子往哪搁?
他们萧府小命,还要不要了?
萧弘泽咬牙,衣摆一撩,率先蹦入蛤蟆池,口中大喝:“殿下,萧某来啦~”
池边之人面面相觑,片刻纷纷咬牙跺脚,下饺子似的纵身跃入水中。
当这一帮纨绔在蛤蟆池中与数不尽的癞蛤蟆们搏斗之时,慕惜辞二人已然赶至了诗会主场。
正厅离着主场近上一些,墨君漓等人的速度则比她们要快上三分,两人甫一入场便被三人接了过去,慕修宁还蹙着眉头抱怨了两句。
“你们姑娘家的动作就是慢,怎的拖了这么久?”红袍少年抱胸怨念,他刚刚差点便要等不及去园中找她们了,“小妹,你没受欺负吧?”
“没,放心吧二哥,有殿下在,我哪里会受欺负?”慕惜辞闻言笑笑,“倒是二堂姐憋了一肚子的闷气。”
“她?憋就憋吧,那么大人了,也该学一学明辨是非对错。”慕修宁轻嗤,对此浑不在意,“二婶都快给她教得歪没边儿了。”
若真能学会就好了。
慕惜辞垂着眉眼嘀咕一嘴,今生前世,摆在那狗女人面前的悔过机会不知道有多少,偏生她一个都不捡,固执地跟着她那个娘走。
罢了。
小姑娘抬手按按眉心:“至于拖这么久,那是因为……”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墨书锦他们。”小公主顺势接过话茬,抬眸扫了慕修宁一眼,“打了个招呼,浪费了点时间。”
“墨书锦想让我给他介绍阿辞,我便直接抬了慕明远你的名号——慕明远,三年前你打他的那顿果然叫他长了记性,他听后,半刻也没多纠缠,干脆放我俩走了。”
不然,少说要陪那几个货多掰扯上两句,指不定还要闹出点别的事来。
“墨书锦?你不提我还真忘了三年前的那茬。”慕修宁冷笑,想到那厮当年竟想调戏他阿姐,他这气便不打一处来。
——不对,今年还得加上个调戏他妹未遂!
“乐绾,那蠢货现在在哪呢?”慕修宁下颌一扬,“带路,三年未见,我这个‘老朋友’也该找他叙叙旧了。”
“好说,就在那头。”墨绾烟大眼一亮——揍人呐?这感情好。
“走,我带你去!”话毕薅上了慕修宁,一高一矮两道红影,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征途。
“……他们俩这个样子,真的不会出事吗?”慕惜辞歪了头,扯着唇角一指远去的那俩,“我突然有点同情六皇子了。”
其实那兄弟啥也没干,就是一假纨绔,嘴上都没来得及骚。
“老六应该是死不了。”墨君漓沉吟,“不过残不残就不好说了,这得看运气,阿宁下手,时常不知道轻重。”
“要不,我追上去看看好了,起码盯着点他俩,别真揍残两个。”墨倾韵扶额。
“我觉得可以。”墨君漓严肃颔首,“去吧,韵堂兄。”
“啧。”墨倾韵咂嘴,回头瞅了瞅这两个显然没多少人性的,认了命。
“你说,韵堂兄这行为能叫什么?”少年盯着青年的背影托了下巴,“帮扶弱小?济世安民?”
慕惜辞抱胸,眨着眼睛思索了半天——
“赈灾吧。”
第二一六章 行家呀
好家伙,赈灾?
夺笋呐,只怕今年京城的竹子都长不出来了。
墨君漓似笑非笑地弯弯唇角:“你这一提到赈灾,倒是让我想起前生一桩事来。”
长乐二十六年春夏之交,江淮阴雨连绵,三月不歇,南方的江河纷纷决堤,所冲毁的房屋数不胜数,那一场大水下来,江淮地带足足多出数十万流离失所的百姓。
甚至,住处都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要命是饥荒与瘟疫。
那雨自三月末下到了七月初,恰误了春稻的生长期,田里的禾苗死得不能再死。
庄稼地里颗粒无收,官家粮仓中贮存的粮食又早教大雨闷的发了霉,偌大个江淮,到最后能收罗出来的余两,竟还不足三万石。
三万石是个什么概念?
他身为乾平皇子,一年的俸禄约摸能有个两千四百石,乾平共有七位皇子,加起来便是一万六千八百石。
可那平素有着“乾平粮仓”之称的江淮,那时竟连他们两年的俸禄都拿不出来!
一万石粟米能够八万人吃上三顿,三万石还不够百姓们饱食一日,即便所有的粟米统统熬成了粥,江淮也撑不下半月。
且那大水刚退,河道边上满是被水淹死的家畜尸首,家畜堆里间或夹杂着几个运气差些的人——这些尸首在水中泡了不知多少个时日,皮囊早便肿成了球,内里又烂成了一滩滩的腐肉,其上爬满了新生的蛆。
井水与河水都是没法喝的,纵然拿大火煮滚上数次,水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仍旧冲刷不去。
没有水,没有粮食,没有治病的药材,更没有蔽体的衣衫与遮风挡雨的房屋,江淮近乎成了人间炼狱。
不,说是炼狱也不够准确,毕竟修筑得极好的城中没受多大的灾,坊市里的商人们照样卖着他们的天价粮油,任城外的尸骨堆成了海。
少年伸手按了按眉心,前生他便是此时被老头派去江淮赈的灾。
离京的时候他带着那一队队、京中拨下的赈灾银两,拼了命地赶去江淮。
他本想着早一点赶到地方,许能多救下来几个人,只他忘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当他江淮累得筋疲力尽,当他总算安布好一切,只待局势稍定便可回京复命,墨书远那狗玩意却趁此机会,在他落榻之处设下天罗地网,招招式式直取他的命门。
前生的燕川便是在那时死的,陆丘等人为送他离开,落了个尸骨无存。
他那次离京本是为了赈灾,自然没带多少府中精锐,他的武艺虽高,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加之连日劳碌,最后他逼不得已,只得诈死遁逃。
自此一逃便是十四个年头。
“那次差点让我折在江淮的赈灾。”墨君漓轻轻叹息一口。
慕惜辞闻此不由背脊一僵,小姑娘垂眸盯着指尖怔愣了半晌,良久后抿了唇:“放心,你肯定死不了。”
此间大运还系在这老货身上呢,就是天下的人都死光了,都轮不到他。
何况,她也在尽力想办法,不管怎么说,这辈子可不能要他再诈死一次了。
她绝对不会让墨书远那狗玩意有机会染指乾平大统,想都别想。
“傻姑娘,谁担心那个。”少年失笑,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我担心的是江淮的百姓。”
长乐二十六年的大水一过,江淮地区的人口总量锐减了近乎三分之一,直至他夺回乾平大统,那地方都没能恢复如初。
“唔。”慕惜辞颔首,她也挺担心百姓们的,“或许我们可以提早做些准备。”
比如提前个一年半载的多囤些米面布匹,想办法知会江淮的知府,让他们时常疏通下河道、加固下河堤,再让百姓们离那倒霉河道远一些。
他们阻止不了那天要下雨,也救不了那一茬注定要被淹死的春稻,总能想法子令那河道晚决堤几日、多救下些人来吧?
“不瞒你说,准备我一直在做。”墨君漓笑笑,“去年开始,我便让鹤泠时常注意着点市面上的粮价,只要价格合适,就多买一些。”
“虽说现在开始囤粮,到时新粮都得变成陈粮,可吃陈粮,总比没得吃强。”
“粮价贵,动作太大也容易引人注意,我们提前一两个月多收些米糠,还能多买些。”慕惜辞沉吟,“等到那时,百姓们是顾不得吃的究竟是什么的。”
重点是要能活命,能让江淮几十万人撑到秋末收第二季的稻子。
“还有治疗腹泻和疫症的草药,净水用的明矾、木炭一类的也要多备着点。”省的要水没水,要药没药。
“再有就是帐篷,行军用的那种就很不错,拆装简单,七月的江淮,天还热着,也毋需考虑保暖,能挡风挡雨就行。”
慕惜辞越说越是上头,到最后忍不住揪着墨君漓的衣袖,嘴皮子一开一合,麻溜列出了好长一串东西。
少年歪着头看着她那发了亮的眼睛,眉梢一挑:“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行家。”
“嘿,算不上。”一股脑将心中想法说尽了的小姑娘笑意微赧,“你也知道,我前生别的没干,就奔波在战场上了。”
“边城嘛……那地方啥都遇得到。”
北境的边塞有风雪,西域到处是黄沙,南疆的雨只会比江淮更多。
再者,不带兵的日子,墨书远便会疯狂给她找事做,想尽办法将她派离京城,虽说那些年江淮一带再未发过那般大的水,但各式各样的天灾,她亦都赈过。
论经验,她当然是丰富。
“也是。”墨君漓点头,边疆的确多的是各种情况,“不过话说回来,国师大人,我刚刚忘了问你——看到我那六皇兄后,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慕惜辞眨眼,不假思索的猛一抚掌,“聪明人,那货绝对是个聪明人。”
这么大点的年纪便知道装纨绔保命,墨书锦不仅聪明,脑子还得十分清醒。
且他今年尚未及弱冠,就已纨绔得天下皆知,可见他装纨绔也有许多年了,搞不好没几岁就开始藏拙、遮掩自己的锋芒了。
“纨绔装得跟个真的似的,要不是他眼神清到离谱,连我都差点被他骗过去。”
“英雄所见略同。”墨君漓轻笑,“不错,我也觉得他很聪明。”
少年说着吊了眼角,意味深长:“说不定可堪大用。”
“噫~”慕惜辞嫌弃万分,继而咂嘴感叹,“禽兽啊~”
“?我又怎么禽兽了!”墨君漓瞪眼。
慕大国师叉腰回瞪:“亲兄弟都不放过。”
简直是惨无人道!
第二一七章 水深火热蛤蟆池
……连亲兄弟都不放过,是哪一个不放过?
墨君漓的思路诡异的飘了一瞬,他忽的记起小姑娘先前的奇特爱好(非说他断袖),不由得多想了一下。
于是少年攥了拳,虚放在唇边,假意轻咳一声,作一副狐疑之状:“咳,我哪里就连亲兄弟都没放过了。”
“连墨书锦这样看着就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安静当个富贵王爷的人都要压榨,这能算是‘放过’?”慕惜辞回答得干脆利落,片刻后她却陡然回过了味儿来——
“等等,姓墨的,你不会以为我说的是那种‘不放过’吧?”
“啊哈哈,那怎么可能呢?”被人拆穿了心思的墨君漓假笑装傻,胡乱打着哈哈,“那不可能,国师大人,你想多了。”
奈何他这般作态,恰恰印证了小姑娘的猜测,慕大国师扭着小脸盯了他半晌,随即垮着唇角挤出个“噫”。
“啧啧啧。”慕惜辞咂嘴,“都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是断袖。”
“我没有,我不是,我会想多还不是被你天天叨叨出来的!”墨君漓百口莫辩,只得奋力摆着手。
见鬼,明明是这丫头整日怀疑他断袖,他硬生生被她说出了阴影,这才控制不住地想的多了,她竟回过头来怪他!
他!冤!枉!
“别说了兄弟,不要紧的,我懂得。”慕大国师摇头晃脑,一面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重心长,“放心,我不会歧视你的。”
“不是,我真没有,你听我解释!我的思路不是你想的那样!”墨君漓被她拍得发了毛,忙不迭抓住了她的小爪子,将之塞回广袖,按在小姑娘的身体两侧,“给个机会,我可以解释——”
他必须得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他笔笔直,袖子也没断,不分桃,也不好男|风!
“不不不,不需要,你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兄弟。”慕惜辞呲牙一笑。
其实她知道这老货不是断袖,但她就是觉得他每次手忙脚乱、自证清白的样子特别好玩。
关键这种事都是越描越黑,他但凡冷静点都能咂摸出味儿来,奈何他一沾上这问题就得上头,一上头就想不清楚,而她也乐得见他给自己绕进窟窿里。
莫问,问就是她的恶趣味。
慕惜辞笑眯眯的弯了眼睛,墨君漓仍旧在那疯狂纠结着如何才能完美自证。
与此同时,赶去寻找墨书锦的三人在路边犯了愁——他们快把周围人问遍了,愣是没人见过那一行纨绔的踪迹。
“乐绾,你确定是在这附近见到的墨书锦吗?眼下我们可都找了两圈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倚在路边桃树上的红袍少年双眉紧蹙,面上带着些许不耐神色。
他跑这么远,连小妹都丢给墨君漓了,可不是为了来这赏花的。
他想揍人,暴揍某个嘴贱还不长记性的人,三年前他给他揍得俩月没下的了地,这次他不介意让墨书锦再躺上个半年。
“废话,我会无聊到拿这种事骗你吗?”小公主翻翻白眼,拿看傻子的眼神扫了眼慕修宁,“奇怪,按说我们的动作很快,凭那几个人的速度,不会跑太远才对。”
那几个纨绔,定然没什么心思跟贡生们写诗的,跑到这边,也当是为了堵一堵从桃林那头出来的世家小姐,眼下贵女们还没走光,他们不该没了踪影。
“他们会不会是顺小路拐去别的地方了?”原本赶来劝架扶贫的墨倾韵突然开口,抬手一指路旁小道,“没记错的话,这后头仿佛有个小花园。”
“小花园……”墨绾烟稍加思索,“韵堂哥,别说,还真有可能。”
萧府的景致甚多,小花园修得亦是格外漂亮,墨书锦一贯自诩风雅、讲求情调,即便是调戏姑娘,也多喜欢寻个风景好的地方。
“那还等什么,走了。”慕修宁抚掌,他素来是说走就走,当即长腿一迈,大步向着那小路行去了。
墨绾烟见此,略显嫌弃地撇了撇嘴,提着裙摆小跑跟上,墨倾韵看两人走的坚定,自然不敢落后。
三人拐进小路,不出三十丈,便听得草木深处隐隐传来阵并着水声的奇异动响,立时沉了面色。
慕修宁拧着眉头,侧耳细细听了片刻,隐约分辨出诸如“别过来”、“救命”、“走开”之类的词汇,又自其中认出了墨书锦的声线,一张脸霎时黑的彻底。
“这几个崽种。”红袍少年咬牙切齿,眸底盈满了火气,“这光天化日……竟敢行这等不耻之事!”
“也不知今儿倒霉的是萧府哪位侍女,好好的姑娘,可惜了。”墨绾烟跟着愤愤不平,两人对视一眼,彼此清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怒意,刹那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打头。”慕修宁压低了嗓音,小公主冲着他微微点头,交流完毕的少年即刻拨开了前方横生的枝杈,一步跨去了小池之前——
“你们这几个……”不要脸的混蛋玩意,在这干什么呢!
慕修宁气沉丹田,不料那话刚脱口五个字,后面的他便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在他身后、等着为“惨遭毒手”的姑娘披衣服的墨绾烟闻此深感意外,不禁扒着少年的手臂探出了头去,这一看,竟也跟着窒了呼吸。
这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姑娘,先前他们听到的那些声音,也并非来自某种不可描述。
十来个纨绔整整齐齐的扎在池子当中,不怎么深的池水将将没过他们的腰腹,水中没有半尾游鱼,更没有缠人腿脚的水草——
有的只是蛤蟆。
癞蛤蟆,满身癞子、土黄色的那种,池中还有黑压压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蛤蟆蝌蚪,那些纨绔们身上也爬满了蛤蟆。
“滚开呐!你们这些该死的蛤蟆,救命!!”墨书锦痛苦尖叫,一面抖出钻进他广袖中的几只蛤蟆。
不料那蛤蟆刚跑出衣袖,便又蹦入了他的领口,可怜的少年哀嚎一声疯狂晃头,脚下一个不慎踩到了溜滑的蛤蟆,登时向后栽倒了下去。
“啊!殿下!快快快,救殿下!”萧弘泽被他这一下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呼唤起身侧纨绔。
蛤蟆池里的纨绔们水深火热,蛤蟆池边的慕修宁等人陷入沉思。
“这……怎么说?”墨绾烟指着水池扭了脸,这么矮的水也能摔到需要人扶,也真是个奇迹。
并且看起来他们摔倒了不止一次,个个都是浑身湿透。
慕修宁闻言,扯扯唇角不曾说话,墨倾韵则一言不发,默默转身走了。
——让池子里那帮都见鬼去吧。
第二一八章 下连片饺子啦
一大帮的公子哥们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搀扶起险些被蛤蟆群淹了的墨书锦,后者白着面色起了身,胸口一按,当即张口吐出了只半个拳头大的蛤蟆。
“殿下,您没事吧?”同样浑身湿透的萧弘泽趟过水,颠颠奔到墨书锦面前,伏低了身子,万般紧张的仰头关切,试图从这位皇子的表情上判别出他的心情。
“呕——”锦衣华服的少年却不曾回答,顾自倚着身侧的纨绔呕个不停。
萧弘泽猝不及防,被他兜头吐了一脸混着些许蝌蚪的食物残渣,剩余的关切话语立时被他咽回了肚子。
他抬手抹去面上带着酒气又泛着酸气的汤汤水水,整理了情绪,正欲再度开口,便见墨书锦又一次张嘴要吐。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闪身躲避,却不想他这一躲,虚浮的下盘竟没能站稳,登时身子一歪,斜剌剌栽入了蛤蟆池。
不过萧弘泽的反应比墨书锦快些,彻底跌入池水中前,他准确无误地一把拉扯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人手臂,并尝试着以此借力,妄图躲避那被癞蛤蟆淹没的悲惨未来。
奈何同为纨绔,那人的根基亦不稳当,萧弘泽的这一拉,成功令入水之人的个数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马上要摔的那纨绔心中不忿,就势有学有样地牵连了身侧弟兄。
第三人则更为机智,袖口发沉的瞬间便牢牢攥住了墨书锦手腕,被墨书锦倚靠着的那纨绔自然逃不脱入水的命运,脚上一个横扫,当机立断撂倒了身后两人。
于是慕修宁二人满面复杂又狰狞的站在了池边,眼睁睁看着这帮纨绔们在蛤蟆池里下连片饺子似的依次入水,并在水中上下扑腾,卖力挣扎。
“……慕明远,你现在还想揍人吗?”小公主磨了磨牙,此情此景,她一时竟不知道到底是他们天家丢脸一些,还是萧府更丢脸些。
“都这样了还揍个屁,你不嫌脏了手,我还要嫌溅湿了衣服!”慕修宁拉着面容骂骂咧咧,早知这墨书锦能白痴成这个样子,他当初就不该跟他计较!
他现在严重怀疑,齐婕妤当年怀墨书锦的时候吃错了什么东西、毒坏了他的脑子,不然他堂堂一介天家皇子,怎么能这么……这么一言难尽!
七殿下还说他的纨绔是装出来——纨绔是真还是是假,他不大清楚,但他觉着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傻【哔——】气息,一定是真的。
正常人压根就装不了这么傻!
主要这也太蠢了点,蠢得简直是浑然天成,蠢得毫无破绽,这蠢法若当真也是他装出来的,他慕修宁的脑袋便薅下来给他们当球踢!!
“不不不,我只会比你更嫌弃。”墨绾烟沉默一瞬,伸手指了指在蛤蟆池子里扑腾的最为欢快的墨书锦,“看清楚点,这倒霉玩意也姓墨。”
还特么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他这样,丢的是我父皇的脸、我墨氏的脸好吗?”论嫌弃,肯定没人比她更嫌弃墨书锦。
——老墨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玩意!
“呵,我以为有墨书诚等人在前,你墨氏列祖列宗的脸早就被丢尽了。”慕修宁一声冷笑,他今儿上午碰见墨书诚的时候,那货正带着俩贡士蹲萧府一张桌子旁边——
试图通过研究透桌面纹路的规律,判断今日诗会吉凶。
小公主听罢顿时僵了脸,她眼神一飘,神情颇为尴尬地搓了搓手:“嘿,这个……可能是家门不幸吧。”
要说这代天家的皇子绝对能刷新出乾平国史上的记录,往年倒也不是没有晚年偏好黄老之术的,可像墨书诚这般,年纪轻轻便沉迷至疯魔的,还真是头一个。
光这么一个,便已足够将墨氏老祖宗们气活了,再加上什么心狠手辣白眼狼和纨绔之首……
红袍少年抬指捏了捏眉心,他着实为皇家宗祠里的历代帝王牌位们掐了把汗。
“还好,你哥还比较正常,起码陛下也算是后继有人了。”慕修宁怅然叹息,跟其他几个皇子对比起来,墨君漓这个天天盯着他小妹瞅的混蛋,简直是不要太可爱。
果然是全靠兄弟衬托。
“他正常?慕明远,你可太甜了。”墨绾烟摇头,幽幽绿了一双大眼。
虽说她哥平日装的的确不错,可亲兄妹的本能告诉她,那货绝对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正常。
“相对来说嘛。”慕修宁挑眉,池中的纨绔们总算相互搀扶着挣扎起了身,而后没走两步便重新跌了回去。
他们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么浅的水,这帮败类还能挣扎这么久了——
每当有人成功逼近了水岸,身后立马就有人要踩错了东西跌下去,且摔倒的那位仁兄绝对不甘寂寞,定要拉着别人一起。
每次一拉拉一串,按他们这个走法,他们这辈子都别想从癞蛤蟆里头逃脱出来。
“唔,相对来说的确是,至少我知道他肯定是个明君。”小公主颔首以示认同。
两人在池边站了这么久,看池中的那出喜剧已然看得有些烦腻。
越看墨书锦越觉满腹生火的墨绾烟别过脑袋扯了扯嘴角,音调丝丝发了凉:“这几个咱还管吗?韵堂哥走了好一阵了。”
“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让他们在里头多呆上两天。”慕修宁淡声,“但今儿是桃花诗会,这地方又是萧府……不好处理。”
“那你是准备下去救人?”墨绾烟挑眉,黑瞳内浮现出些许惊讶——慕修宁几时有了这般好的性子?
“怎么可能!”慕修宁眼皮一跳,“揍我都嫌脏了衣服,动手救人?乐绾,你可饶了我吧。”
小公主眨眼:“那你这是……”
“萧府又不是没有下人。”慕修宁闲闲吊了眼角,“走,咱们给他们找两个帮手来,人越多越好。”
“找下人行,可人也不必那么多吧。”墨绾烟迟疑,“毕竟事关天家颜面……”
就算她不管墨书锦,也得为她可怜的皇帝老子想想。
“放心吧,丢脸的不止他一个,那一池子的纨绔都是世家子弟,这种情况下,萧府才最丢人。”红袍少年耸肩,“萧弘泽他们肯定会抢着背锅的。”
“而且这是萧府,哪家的下人敢光明正大地议论主人家?萧府自会对下人们三缄其口,我们不必担忧。”
墨绾烟乐了:“你这么说有道理诶,那快走,我们找他十个八个的人来!”
第二一九章 “咕呱咕呱”
两人的动作一向利落,不出盏茶时间便寻到了呆在诗会主场附近、时刻关注着场中情况的萧府老管事。
为了忽悠那管事多喊几个人来,墨绾烟刻意夸大了纨绔们的处境,并偷摸隐去了他们此刻正与蛤蟆们搏斗的事实,只说是墨书锦等人不慎跌入池中,上不来了。
老管事一听立马急了——一大帮世家少爷们跌入水中,那还得了?
且不说自家少爷也跟着入了水,光是墨书锦这一名皇子出事,便足够他们萧府上下喝上一壶的,何况一同掉下去的还有那么多世家公子?
他当即喊来了十数个身材健壮结实家丁,一行人跟在慕修宁二人身后,浩浩荡荡地冲向了那蛤蟆池,唯恐落水的那几个有什么三长两短。
然而几人刚行至池外那条小岔路,老管事便觉出不对的味儿来了。
没记错的话,他们萧府小花园的那座石桥塌了也有三个月了,至今尚未修复,平日也没什么人往那边走,今儿小少爷和殿下等人怎会掉到那地方去?
莫非公主与小公爷是在诓骗他们?
可这两位贵人,又怎会来那个兴致诓骗于他!
老管事满腹狐疑,但他并不敢将这疑惑问出口,毕竟前来报信的两个,一个是当朝最受宠公主,另一个则是重权在握的国公府少爷。
这俩人,任意拎出来一个,都是他一介下人惹不起的存在,他便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二人继续向着那池子的方向走。
等真到了池边,他才明白,墨绾烟等人不曾说谎,只是刻意隐瞒了部分事实。
——六殿下与自家少爷他们的确落了水,但他们落的也有可能不完全是水。
年近花甲、半头白发的老管事站在岸上,满目茫然的看着那一池子的蛤蟆,蛤蟆堆里还扑腾着几名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华服少年。
他们看起来挣扎得颇为卖力,每一挥袖,便会有几只蛤蟆蹿上了水面三尺之外,下一瞬再踩着他们的脑袋蹦回池边的青草从中。
如此循环往复,整个小池内外都回荡着一片“咕呱咕呱”的蛤蟆声。
千百只蛤蟆的叫声汇在一起,那“咕呱”便格外的大了,直面此情此景,老管事深感自己上了当、受了骗。
他抖了一张老脸,颤巍巍地回首望了眼在一旁看戏的慕修宁,后者感受到他的目光,却猛地等了一双眼。
“看我作甚?还不快下去救你们萧府的客人!难道,你还指望着我和乐绾殿下帮你们一起不成?”红袍少年的态度恶劣万分。
能喊人来他已是仁至义尽,反正他半点都不想沾那些倒霉蛤蟆。
老管事闻言立时一个激灵,连连摆手道了“不敢不敢”,随即一挥手臂,命家丁们下水捞人。
下人们心中虽有千百个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遵守管事的命令。
十数名壮汉钻入池中,原本便热闹非凡的蛤蟆池登时变得愈发热闹。
墨绾烟在一旁看得笑痛了肚子,慕修宁亦跟着有些忍俊不禁。
众人手忙脚乱地捞起那些在水中泡了不知多少时间的纨绔,顺带赶走了趴在他们头上的蛤蟆。
萧弘泽死尸一样地躺在地上,望着天的双眼发了直,张嘴吐出了只蛤蟆。
那得以重见天日的蛤蟆对着他的耳廓,死命“咕呱”了一声,继而踩着他的脸蹦回了池水,它的动作优雅无比,临别不忘还在他头顶滋了一泡。
他现在已经顾不上对下人们三缄其口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好好思考一下他这十几年的人生——
瘫在他旁边的墨书锦也没比他好到哪去,袖子随便一抖便是两只蛤蟆,再一抖又成了一捧黑漆漆的蝌蚪。
在那池中呆得久了,一串纨绔简直是被那池水与蛤蟆腌入了味儿,墨绾烟二人隔了三丈,也能闻到那股奇异的水腥气。
“得了,眼下这人也救上来了,咱俩是不是该‘功成身退’了?”小公主扬了眉,慕修宁闻此微微点头:“左右也没得揍了,走!”
于是两人趁着众人不备,沿着小花园中的另一条小路,麻溜跑离了现场。
虽说没能揍到成功墨书锦,着实为一大憾事,可在那蛤蟆池边看到的一场闹剧,却也足够他们回味个一年半载了。
“可惜我的丹青不好,否则,定要将今日这事画成画册,保留起来。”墨绾烟揉着笑僵了的面颊幽幽叹气,“留着当笑话,讲给阿辞和慕姐姐听去。”
“留这种画册,乐绾你还真是重口味。”慕修宁咂嘴,“不过,讲给阿辞和阿姐她们逗逗乐也的确不错,可惜我的丹青也不好。”
“哎,要是韵堂哥没走就好了,他的丹青就不错。”小公主泄了气,噘着小嘴嘀咕两句,却不想下一息便听得一道声线平缓、毫无波澜的男声。
“其实,我看到了。”墨倾韵淡着眉眼,自草木间现出了身形,“虽然看的没你们多,却也可以画上一些。”
“嚯!韵堂哥,你什么时候跑回去的?”墨绾烟被突然出现的青年吓了一跳,慕修宁的面色倒是没变——身为习武之人,他的五感较小公主敏锐得多,早就发现了墨倾韵的踪迹。
只是他没出声,他便不曾说。
“我在外面等了许久,见你俩浑然没有出来的意思,怕你俩一时想不开再跟着跳进水,就回去看了看。”墨倾韵面无表情,“顺带看到了那几个蠢货挣扎的样子。”
“比平时更蠢了。”
“噗。”回想起那几人惨状的墨绾烟没憋住,捂着脸又一次笑出了声,“确实很蠢……不过韵堂哥,我们哪有那么冲动,哪里就会想不开跟着跳什么蛤蟆池?”
那可说不准,你俩那一上头,什么都干得出来。
墨倾韵抿了抿唇,视线扫过面前这俩一个比一个冲动脾气暴的崽子,心下腹诽了一句,默默别过了脑袋。
小公主见从他嘴里翘不出个丁卯,也不曾纠结,果断将注意力转到路边的花花草草上去了。
回程的三人心头没了事,步调自然是轻快非常。
与此同时,墨君漓二人却是做贼一般蹲在萧府后院的某棵树上。
慕惜辞拿着某种扭曲又奇异的姿势掐着手中符诀,墨君漓则小心竖起了耳朵,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树荫之下,有两人正饮着清茶。
第二二零章 我跳起来拧你脑壳
“祝小友,萧家比不得侯府权倾朝野、富贵逼人,今日府上得承桃花诗会,下人们亦多劳碌,临时着人备了些粗点,又由老朽亲手沏了壶薄茶,也不知小友用得可还习惯?”
树荫之下,石桌旁,萧老太傅端着茶盏出声问询,面上的笑容和煦万分,叫人一见便觉身心舒畅。
坐在石桌对面的青年闻此,跟着捧了瓷杯。
他拿着那杯盖撇去水上些微的浮沫后,浅啜了一口,细长的眉眼顺势微弯:“家祖先前便说过,老太傅府中茶水乃是京中一绝,而今有幸一品,果真名不虚传。”
“哈哈,不过是些寻常春茶罢了,水也只是京郊山林里的普通泉水,担不得一个‘绝’字。”老人抚着垂落胸口的银白胡须哈哈大笑,“是侯爷过誉了。”
“诶,怎会?”祝承煦颇不赞同地轻轻摇头,“茶叶与泉水固然寻常,可沏茶之人绝非常人,加上贵府巧夺天工的风雅景致,这茶便自然变得与众不同了。”
小小年纪,嘴倒很是会说。
萧老太傅听罢,一双泛混的老眼陡然滑过一线晦暗之色,祝承煦这话若是落到旁人耳中,旁人许会觉得心中熨帖、分外受用,可落到他这里……一切便成了假。
老人无声叹息一口,他眼中看到的祝承煦,周身之气驳杂不已,黑压压如化不去的浓烟,一看便是家中之人多行不义,而他自己也非什么善类。
他上午才在那桃花诗会上露过面,这年轻人若有正事,也该是在那时找他才对。
可他晌午之前偏偏不曾寻过他,非要等到他午休过后、来院子里散步的时间冒出来,还要演一出拙劣的“偶遇”,可见,他所求之事绝非正道。
再联系下这孩子的出身……
安平侯府,相府,户部尚书府,三皇子,五皇子。
只怕是为了下月初的殿试。
想过了一圈的萧老太傅心下愈发沉重难堪。
云璟帝是他从小看着长大、被他一手教出来的一代帝王,早在当日他请他来做此番春试的出题官时,他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可惜这些人却似浑然未尝猜到。
但凡他们再聪明一些,知道那金銮殿上的帝王,已对他们起了疑心;但凡他们再知足一些,就此收手,不再搅和乾平的春试——
但凡他们能多懂那么一星半点的进退,祝承煦这个去年便定了亲的,今儿就不会来此诗会,更不会在此时截住了他。
老人垂了眼,心思在刹那之间百转千回,他平静地盯着手中那盏清冽春茶,声线仍旧含着温和的浅浅笑意:“祝小友此话可是要折煞了老朽,小友谬赞了。”
“非也非也,”祝承煦笑道,“萧老,承煦所言,可是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萧老太傅听罢不曾开口,只静静将手中茶盏放回了石桌,瓷杯落桌一声脆响,他垂着脑袋沉默了良久,半晌方满面复杂地抬了头:“祝小友,你有话不妨直说。”
“老朽上了岁数,早便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了。”
那些或是含沙射影,或是意有所指,或是指鹿为马的东西他这一生听得太多,年轻时他憋着忍着将之置之脑后,如今自知寿数将近,反倒愈发随性,不愿忍耐了。
何况,他老了,真的是太老太老,老得毋需再忍让于谁了。
“萧老果真是爽快人。”祝承煦低笑,再抬头时已然换了一副春风得意,志在必得,“如此,晚辈便也不跟您兜这个圈子了。”
“承煦今儿来访贵府,不过是想了解了解,萧老您是如何看待下月初的那场殿试的——”祝承煦勾唇,面上的笑影愈深。
萧珏闻此陡然蹙眉,双目猛地攫上了他细长的眸。
老人锁着他,唇边的笑意微敛,慢慢绷紧了唇角。
“快快快,下面什么情况了?他俩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我听不清了!”树冠之上,慕惜辞一手维持着符诀,另一手死命扒拉了少年的衣袖。
她曾在道观上修习多年,五感六识虽较常人好上一些,却终究比不得这帮习武的。
尤其此刻她还得分神控制着手上诀子,由是那边两人的声调一减,她便分不出个数了。
“别急别急,你站稳些,仔细等下跌下去。”墨君漓稍显无奈,抬手扶住了小姑娘的肩膀,“那祝承煦跟着老太傅一通废话,老太傅忍无可忍问他到底要干嘛。”
“祝承煦就坦白了,问老太傅准备在殿试上出什么题——”
“然后呢?”慕大国师闻言皱了脸,说话卡在这种关键的地方真让人浑身难受,“萧老太傅跟他说了?”
“没。”少年摇头,“老太傅什么都没说,这会正盯着祝承煦呢,脸色难看的不行。”
“害,估计他也是不会说,不过话说回来,这祝家的人也真够厉害。”小姑娘咂嘴,“问考题都问到出题官的头上来了。”
“真不知道是该夸他们胆子大,还是说他们没脑子。”
“有没有脑子我不清楚,但胆子指定是够大。”墨君漓神色悠悠,“搞不好,是那安平侯以为自己跟着相爷,能在朝中一手遮天,老太傅也得屈于他们的淫|威之下。”
“这不还是傻了吧唧没脑子?”慕惜辞一针见血,“还得加上个狂妄自大。”
“咳,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少年假咳,“毕竟老头他的确是挺能装的,祝升那帮人安逸得太久了,难免会失了戒心,真以为老头是个傻子。”
“除了墨书远那种恰好占了天时的蠢货,这年头能当上皇帝的,有几个真傻?”小姑娘说着撇了嘴,“这真是……”
“要不然,依墨书远那蠢货的水平,前生哪能那么容易地便解决掉了他外公?”墨君漓摇头晃脑,见小姑娘掐诀的手抬得久了,顺势伸掌托住了她的手肘,让她杵着他借会力。
“虽然他那决定也是够蠢,登基没两年便杀了扶他上位安平侯,朝中大臣们定然是人人自危,那之后还有几个是真心实意辅佐他的?”
“一个两个都藏着一手呢,”少年吊了眼角,眼珠一横,“也就是你这小傻子,被那卦象骗得团团转,在边关一待就是十一年。”
“呸,再说那卦象,小心我跳起来拧飞你脑壳呀!”慕惜辞低啐,作势挥舞了那只空着的手。
第二二一章 总有人守得住
拧飞他的脑壳……还得跳起来?
墨君漓一下子被慕惜辞脱口而出的这话逗乐了,他挑了挑眉梢,笑吟吟地上下扫了扫身侧的小姑娘,神情分外嚣张:“国师大人,放心吧,跳起来你也拧不到。”
?
慕惜辞闻此愣了一瞬,反应了片刻方才咂摸出味儿来,当即杏眼一瞪,拉了小脸:“信不信我锯了你的小腿再蹦?”
“信信信,别说锯小腿,你说锯大腿我也信。”
“好了,站稳点别摔着,老太傅开口了。”刚给人气得炸了毛的少年,熟练无比地替小姑娘重新顺了毛,后者听闻老太傅有所动作,连忙站稳将目光投向了石桌。
——虽说依她当前的状态,听不清那两人在讲些什么,但看着总比连看都不看强。
起码这距离下,她还能看看口型,凑合凑合,也能猜出来他们的谈话内容。
“祝公子,老朽是什么性情,你或许不甚清楚,可贵府侯爷,心中当是很了解。”萧老太傅缓缓开口,惯来平缓和煦的声调而今多了一丝严厉。
看得出他心下腾了极大的火气,这会竟不顾及二者之间相差的年龄辈分,也不顾及安平侯府与萧氏的那点交情,张嘴称祝承煦为“祝公子”。
“老朽一向看重学子们的机变能力与基础学识,逢老朽奉命出题殿试,定然是随性取之,不设腹稿。”萧珏道,苍老的手掌移离了杯盏,慢慢摊在桌上。
“却不知,祝公子究竟想从老朽嘴里套出些什么!”老人抬手,重重地一拍桌案,那石桌被他拍得不住颤抖,祝承煦面前那杯近满的茶水,也被拍撒了大半。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东西。
祝承煦的面色一沉,眸底闪烁过一阵凶光,但他的脸上仍旧挂着笑,音调亦极力放得平缓:“萧老何必这么大的反应?晚辈不过是那么随口一问罢了。”
“再说了,科考漏题可是杀头的重罪,承煦怎会那般不知深浅地问您这个?”祝承煦假笑,“何况,世人皆知萧老出题从来是随心所欲,晚辈即便是问出来了,也没什么大用。”
“相对于具体的题目,晚辈更想知道的,是老太傅您准备考察的范围。”青年说着微抬了下颌,试图从气势上压过老人一头。
“比如,是四书还是五经?策论是丹书青史……还是当下时事?”
“不知道。”萧老太傅沉声低喝,“老朽出题从不设范围,想到哪里就是哪里,祝公子若是想问这个,恐怕老朽要让你失望了!”
这一番话倒是大大出乎了祝承煦的意料,他原以为凭着自家在朝上的权势,加上问个范围也算不得漏题,老太傅能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却不想他拒绝得这般彻底。
“您当真不知道?”祝承煦眯了眼,本就细长的眉眼愈发显得狭长阴鸷,“萧老,晚辈敬您是长辈,不想为难于您——晚辈再问一遍,您出题,当真连范围都没有?”
“没有,从没有范围,祝公子请回吧。”萧老太傅挽唇冷笑,老脸已是冷若寒霜。
“萧老!”祝承煦蹙眉,“嘭”地一声拍案而起,面上已然带了凶相。
“怎么,祝公子还想在此地对老朽动粗不成?”老人神态从容万般,“别忘了,这里可是萧府,今儿又是桃花诗会——”
“后院,可算不得什么隐蔽的地方。”
“你!”祝承煦气结,双手猛地攥紧成拳,大口喘|息间胸口剧烈起伏,他盯着萧老太傅定定地看了不知多长时间,良久方才勉强压住了心头恼怒。
他不能冲动,萧珏是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座下门生数不胜数,萧府目前还是他们轻易不能招惹的存在。
一个殿试、几枚棋子罢了,丢了便丢了,本就是为了殿下……目的能达成便好。
想通了的祝承煦平息下来,他知道这地方他是待不下去了,当下拱手冲着老太傅粗粗行过一礼,转身离去。
“晚辈今日多有叨扰,萧老,告辞了。”
“公子慢走,恕老朽年迈体虚,不便多送。”萧老太傅似笑非笑,眼睁睁看着那祝承煦被他说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个马趴,心下顿时畅快了三分。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火气一个比一个大。”老人拎着茶壶自言自语,顺势给自己倒了杯新茶,“看来那安平侯府是要倒了霉喽……”
祝承煦既有这个胆子跑来问他殿试考题,他安平侯府背后所下之手,便定然不止这么一处。
这不是上赶着往陛下手里送自己的把柄吗?
萧珏摇头,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那茶本就是寻常货色,泡得久了便没了绿茶那股清甜滋味,余下仅剩满喉的苦。
他喝着那茶,忽的想起那时自祝承煦身上瞥见的气,黑沉沉浓雾锁了青年周身,看得他脑仁直门儿发痛。
要说这年轻一代的人他也见过不少,还真没见过多少干干净净、清清正正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呗……”老人垂眸轻喃,庄重又严肃的将那杯中苦茶一口一口地吞下了腹。
撂杯离去前,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斜后方两丈开外的那棵老树,那老树今年生得格外葱郁繁茂。
“啧啧,也未必没有干干净净的。”
他突然冲着那树笑了一下,随即背着手缓步离去,耄耋之年,他的身形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挺直如竹,步伐也带了些许的蹒跚之意。
那树落在常人眼中许是没什么特别,单从外表来看,他亦觉不出其中蕴藏着的玄机,可有那么几个刹那,他成功瞥见了其上的两团“气”。
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干净的气。
素色外裹着层浅浅的金,温暖明亮,让他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真的是许久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颜色了。
这世上,总归还是有人守得住那“清正”二字的。
“就是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娃娃,在那待了那么久,累没累。”老太傅嘀嘀咕咕,路过院中一棵老白桃时,顺手捏了朵新开的桃花,并将之别在了耳后。
那花在风中轻颤,应着老人一头雪色的银丝,墨君漓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恍惚了一刹,开口时声线都带了抖。
“国师大人,那老太傅刚刚的笑……他是不是看到咱们了?”
第二二二章 瞎了瞎了
“清醒一点,没修习过玄门易术,他看不到的,”慕惜辞嫌弃万般抬了眼,神情恹恹,“你这话,是在怀疑我的道行不成?”
“不是,那他刚才为什么要冲我们笑?还笑得那么……那么……”少年挥着手胡乱比划。
他形容不出萧老太傅那一笑给他带来的感觉,仿佛是混合了欣慰与激动,又好像带了点莫名的叹惋,这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
“害,你别忘了,他是被人强行续过两次命的人,地府不收,人间不留,半生半死,自然能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人身上的“气”。
墨君漓面上悚然更甚:“这不还是能看到!!”
“……你是不是蠢呐?我的意思是他可能看到了我们身上的‘气’,就像我那会看到他身上的死气一样,但是他没修习过玄门易术,所以看不到人影。”
“说白了,就是他的确有可能知道树上有人,却绝对不可能知道树上呆着的是谁——”收了符诀的小姑娘骂骂咧咧,“这能一样吗?”
看到两团东西和看到具体两个人的概念能一样吗?
真不知道这老货在叫唤个什么劲儿。
慕大国师忍无可忍,要不是依她现在的身高,想拧了这狗东西的脑壳必须得先垫高个一尺二尺,她非给他天灵盖扭下来看看里头到底进了多少水!
“哦哦,这样,你这样一解释我就明白了。”墨君漓听罢,微微松了口气,还好那老太傅看不到树上究竟站了什么人,不然他老有种做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了包的错觉。
“不过,我有点好奇……他看到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平静下来的少年微挑了眉梢。
他看着小姑娘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好似是在“鬼门关”上悄默声地走过一遭,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不着痕迹地退开了小半步,试图寻到个安全距离。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稍等,我看看。”慕惜辞摇头,她虽有那等占星观气的本事,平日却不爱使唤。
除了萧珏那般,浑身死气浓郁到毋需刻意便能让她感知到的,其余她一概不看。
毕竟没人喜欢一打眼望去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堆花花绿绿、夹杂了诸多因果业障功德福报的气——至少她是很不喜欢。
“诶,成。”墨君漓点头,继续向后偷偷退了半步,好在这棵上了年纪的老树长得足够粗壮,他退后这么多,仍旧能站得稳当。
“退什么退,我又够不到你的天灵盖。”早就发现他小动作的小姑娘瘪了瘪嘴,抬指迅速掐出道诀,继而垂了眼,单手点上了眉心。
她再抬眸时,墨君漓只觉背脊无端一毛,下一瞬,对面那半大的姑娘眯着眼睛咂了咂嘴,表情竟变得十分怪异。
“啧。”慕大国师皱着小脸歪了歪头,“怪不得那老太傅会是那副表情,你这身可是真够刺眼的。”
明晃晃的白光镀了层淡金,其中还流窜着些紫气。
想来是时候未到,他这帝王命格也未正式展开,加之他前生承继而来的功德颇多,那紫气被功德淹没,看着并不分明,只隐隐盘桓其中,极易被人忽略。
就这一身,离着百十丈来看,也得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太阳似的,何况萧老太傅那时离他们不过三五丈远?
那肯定是亮得要瞎了。
“哎……”慕惜辞收诀闭目,轻轻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这年头,身上有这么厚功德、还没沾染多少浊气的人的确是不好找。
这老货活了两世,仍旧能保持着清正本性,没被前生的仇恨糊了眼、没就此自暴自弃或是肆意放纵,任性而为,也是难得。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墨君漓眨眼催问,他虽没墨书诚那般狂热,却也一向对术士们种种神奇手段颇感好奇,而今好容易逮着这小国师出手,自然很是兴奋。
“我不想形容,你自己看看吧。”慕惜辞闲闲耸肩,二度翻手掐了道诀,并不待少年点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糊上了他的眉心。
“嗷!”墨君漓猝不及防被人拍了一下,当即下意识脱口叫了一声。
小姑娘糊他的力气并不大,在她掌心触到他额头的刹那,墨君漓唯觉眼前一花,下一息,一大团刺目的亮光便猛地跃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环绕在两人身侧的功德光。
“我屮艸芔茻!”一向极注意形象、宁可半夜风骚得一批,白日也绝不吐出半个脏字的少年难得爆了句粗,他猛地向后仰了身子,继而伸手捂了眼,“瞎了瞎了瞎了……”
“……诶鸭。”自觉做了错事的慕惜辞收手望天,摸了摸鼻子,“忘了提醒你眯眼了,我身上也有功德来着。”
并且,忘了他们这帮没修行过的人,看不得那么多功德。
这就跟没事抬头直视太阳一样——偶尔一两次还好,看久了真的会瞎的。
“国师大人,你快坑死我了。”墨君漓红着鼻头一个劲儿的抽抽,刚刚那一下子,直接给他激出了满眼的泪,“快,赔我狗眼!”
“?”小姑娘瞠目,惊诧万分:“你确定是要狗的?”
少年闻此倏然语塞,一时说不出话。
他瞪着那双依然能迎风下泪、红得跟兔子似的眼,静静地盯着慕惜辞看了许久,最终绷着唇角,一言不发地拎着她翻身下树。
这话被她彻底说死了,这嗑他算是没法唠了!
墨君漓落了地,广袖一挥,闷头便冲着主场的方向走,慕惜辞见状,快步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嗓音嘀嘀咕咕:“明明自己先说的狗眼,这会还好意思生气。”
少年闻言身形一僵,他回了头,伸手指着自己那双仍往下掉着水的黑瞳,神情忿忿,满腔控诉:“你看看我的表情,再看看我的眼睛。”
“我这是生气了吗?”墨君漓仰头,真·泪流满面,“我这明明是不想说话。”
“国师大人,刚才能唠的都被你堵死了你知道吗?”
“都被你堵死啦!!”
一个不剩,连个喘气儿的口都没留!
第二二三章 你对风趣有什么误解
这种事……害。
慕惜辞不明所以地伸手挠了挠头——这种事能怪她吗?
他一说狗眼,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狗子的眼嘛!
再说了,就算是她一时想错了,这难道不够幽默风趣吗?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小姑娘撇撇嘴,只觉墨君漓这老货很是不解风情。
后者瞥见了她的表情,莫名明白了她心中所想,登时扭了一张清隽矜贵的脸:“国师大人,你对‘风趣’二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不,那只是你的错觉。”慕大国师倔强地抬了头,试图只给他留一个白皙小巧的下颌。
墨君漓闻此嘴角不由一抽,他揉了揉渐渐缓过来的眼睛,垂眸盯着她瞅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能说出半句话。
算了,现在他肚子里就没什么好话,说出来指定是要挨打的。
为了他自己的小命着想,少年决定闭口不言,装傻。
“走吧,万一乐绾他们回来找不见我们,只怕又要生出些乱子。”今年这倒霉催的已经够乱了,再闹乱子出来,萧府也不用在乾平京城混了。
“哦。”慕惜辞淡淡应声,她是真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但无论是今世还是前生,总有人说她对“幽默风趣”有什么误解。
嘿!
一定是她讲的笑话太过高深,这帮菜鸡听不懂。
没错,一定就是这样。
慕大国师迷之自信,踱着小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墨君漓身后。
两人回到主场后不久,慕修宁三人便已然“凯旋而归”。
慕惜辞仔细观察过自家二哥的表情,见他半绷着面容分不出悲喜,也不知他这是揍得尽兴了没有。
若是尽兴了,她少不得要给墨书锦点上一根蜡;若是没尽兴,她恐怕还要多给他点上两根。
小姑娘低头晃了晃鞋尖——慕修宁的性子她清楚得很,他若已揍了个痛快,那么墨书锦最少得有三两个月下不来地。
可他若是顾及着萧府的颜面没下狠手,那么等着今日的诗会结束、众人离场,他定会寻摸个机会,半路截住墨书锦,再给他揍到畅快为止。
嗯……好像不管怎样,点蜡就完事了。
慕惜辞抖抖眉梢,抬眼再看了看慕修宁的面容,红袍少年的面上仍旧觉不出丁点异常,仿佛自始至终都无事发生一样。
反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小公主看着很是兴奋,一路拉着墨倾韵,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看他们几个的样子,不像是去揍了个人,倒更像跑哪看了场精彩的猴戏。
“阿辞!”墨绾烟在三丈之外便瞄见了慕惜辞,当即“啊呜”一声飞扑了过来。
小姑娘今日被她扑了多次,这时早已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慕惜辞顺着她那股冲劲儿向后小退了一步,抬手拍拍少女的背脊:“殿下心情不错,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诶嘿,那是当然,阿辞我跟你说哦——”墨绾烟拉着小姑娘的手,笑了个花枝乱颤,随即将她在蛤蟆池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讲给了慕惜辞听。
那一大串的“蛤蟆”闹得小姑娘脑仁发痛,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弄明白小公主所述之事的始末缘由——
墨书锦等纨绔不慎掉进了萧府废弃多时的水池,他们赶到时那几人正在池中与蛤蟆们奋力搏斗。
于是她二哥今儿不曾揍人,晋王世子也没能赈灾成功,三人在池边看了场免费的“蛤蟆戏”,末了她哥和乐绾还不忘跑去寻来一大票萧府家丁,让那几个纨绔里子面子一同掉进蛤蟆池,碎得不能再碎。
不仅如此,她和墨倾韵还准备把这事编成画册画出来?
噫~好重口,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慕惜辞轻轻倒抽了口凉气,她忽然觉得面前娇俏可爱的少女,变得有些难以直视了起来。
“哈哈!到时候画册画出来了,我便把它送给慕姐姐,省的她整日闷在府中,没什么解闷逗趣的玩意。”小公主说着亮了一双大眼,慕大国师听罢不由陷入了沉默。
——她觉得这种东西,还是不要给阿姐比较好吧?
“咳,这也得先画出来再说。”慕惜辞低头假咳。
“那肯定是要先画再说的。”墨绾烟颔首以示认同,顺带扬眉一扫自家哥哥,“对了皇兄,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看着有点红红的。”
墨君漓闻言悲愤万分:“没事,我那会闲的长毛,抬头盯了会太阳。”
那般距离之下,小国师身上那圈功德,喵的比太阳还亮!
“啊哈!盯着太阳看,眼睛肯定会痛啊~”小公主无情补刀,“皇兄,你好蠢哦。”
“对,我真蠢,真的。”墨君漓愈发悲愤了。
此时天日已近申时,五人凑在一处,闲话了不久那诗会便入了尾声。
慕惜辞早就呆不住了,只待主人家的结场致辞一过,立马带着自家二哥拔腿开溜。
二人去侍女们玩乐的小院子里提了灵琴,继而麻利地登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用着主人家身份参加此届诗会的慕诗嫣,自然不能与他们一同离去。
且因着是主人家,她不得提前退场不说,这会还得杵在前院大门边上送客。
今天一整日不曾下得慕惜辞的面子,她心中本就窝了股散不去的火,眼下又要对着小姑娘笑脸相送,她心头那火气登时燃得愈发重了。
“三妹妹,慢走。”慕诗嫣恶狠狠地攥着帕子,细指上的骨节亦泛了白,她面目狰狞,这五字几乎是被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慕惜辞闻言对着她粲然一笑,眼见要离开萧府了,她反而起了玩心:“放心,快不了的。”
话毕她放了车帘,指使着车夫,故意驱车在慕诗嫣面前来回走了数次,直到她见她手中帕子都快被搅得碎了,府内也陆续出了人,这才笑着放过了她。
回程的路上,灵琴忍不住拉着她好一通关切,确认了自家小姐当真未尝受到半点委屈后,方才放下了胸中悬着的那颗心。
慕大国师见她对萧妙童等人今日的表现很有兴趣,索性顺势讲了讲午膳时墨绾烟如何攻心伐城,生生怼住了慕诗嫣。
听得小丫头拼命抚掌,眼中异彩连连,直到那马车停在了国公府前,还有两分意犹未尽。
“乐绾殿下好厉害,小姐,您说婢子什么时候才能像殿下那样厉害呀?”灵琴满面憧憬,“这样,婢子就能帮着小姐与二小姐她们争辩了。”
“唔,想学她呀?那简单。”慕惜辞面容微肃,“你把字练好了,我就教你。”
?这怎么就牵扯上练字了?
灵琴陡然萎了。
第二二四章 四姑娘
慕惜辞等人回到国公府时已是申正时分,慕诗嫣则比他们回来得还要晚上半个时辰。
她今儿憋了整整一肚子的火气,在萧府时,碍于“主人家”的面子,一直隐忍着不敢发作,如今回了自己的朝华居,她心头那股恼意,立时便冲上了头。
“今日这院子是谁打扫的?门口那么多碎花瓣都没看到吗?”慕诗嫣指着院中一侍女的鼻子破口大骂,“还有西边那些树——入春后我就没见到多少绿影儿,你们都是怎么照顾的?”
“一个个的酒囊饭袋,平日干活不见有多积极,领月例银子的时候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精神!”她怒而摔袖,挥手掷出院门边上摆着的那只细长花锄。
跪在她面前听着训的小侍女躲闪不及,登时被那锄头砸了脸,好在慕诗嫣这个常在闺中的娇小姐没多少力气,那花锄不曾开了侍女的瓢。
然而,即便是这样,她额顶仍旧被撞出了个口子,温热的血流顺着那伤处涌出,几息便糊了她一脸带着腥气的秾艳。
“废|物。”慕诗嫣冷声,眸中带了浓浓的不屑之意。
旁边的韵书见状忍不住上前半步,轻轻拉了拉少女华丽的广袖:“小姐,门口那花瓣真怪不得他们,纵然没有风,那花也要随时落呀。”
“再怎么随时落,也不至于积了满满一地的花吧?”
“还有那西边的梧桐——这可没得推脱!”慕诗嫣道,转眸扫了眼那受了伤的侍女,淡漠万般随手一指,“你们几个,去把门口的花扫了;你们,给我滚去浇梧桐。”
“小姐……”那小侍女头上还流着血呢!
韵书急了,下意识锁紧了眉头,慕诗嫣回头见她那一脸担忧的样子,腹中火气无由来的愈烧愈烈,当即重重甩开了她的手臂。
“怕什么,那么点口子死不了人,先扫完了地再说!”
“可是——”韵书咬唇,那花锄今早才用过,这会还沾着不少的泥,压根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
侍女头上那伤口的确不大,但万一处理得不够及时,伤处不慎发脓溃烂,可就不容易好了!
“可是什么可是,再多嘴,你以后便陪着她们一同做粗使丫鬟去,也不必进我这朝华居了!”慕诗嫣不耐,话毕也不待韵书回复,裙摆一提,大步便入了屋。
韵书见状本欲张口再辩解两句,韵诗却一把拦住了她:“韵书,此时不宜与小姐争辩,有这费口舌的功夫,不如帮他们早些扫完院子,也好带着她去看看伤口。”
“哎,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韵书无奈叹息,她记得今日一早,诗会刚开始的时候,自家小姐的心情还颇为不错,哪成想几个时辰不到,便成了这个样子。
小丫鬟想着绷了唇角,也不知正午用膳时那园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小姐生了这么大的火气。
慕诗嫣这一通邪火来得格外猛烈,回府后她足足折腾了能有一个时辰。
从后院东南至后院西北,又自后院西南行至了东北角落的浮岚轩,总之除了老夫人傅敏君所在的松鹤苑与慕文敬居住的鸿鹄馆,各处都能听见她闹腾的声响。
“锁春姐姐,外头这又是怎么了?怎的闹出了这般大的动静。”
栖云馆前,年约十岁的半大姑娘扶着门框,缓声询问着路上往来匆匆的侍女,她着了一身浅浅的绿,颜色嫩得仿若是枝头新冒出的木芽。
她面上挂着合宜的笑,那笑既不会让人觉得疏离淡漠,又不会令人感到黏腻谄媚,温温暖暖,适度非常。
“四姑娘。”那名唤“锁春”的侍女见到她,脚步一顿,微微福了个身,“是二小姐,她今儿从萧府回来,心中便一直不大痛快,眼下正在前头训斥下人们呢。”
“原是二姐姐。”慕诗瑶轻轻颔首,她半垂了眸,细密的长睫微敛了眼珠,“姐姐可知,她此番又是因着什么而不痛快?”
“姑娘,主子们的心思,奴婢哪里能够省得?”锁春苦笑,“只她此番当真是动了大怒,听人说,浣秋的脑袋都被砸破了,流了好多的血,也不知这会止了没有。”
“浣秋姐姐受伤了?”慕诗瑶微诧,清秀的小脸上不禁多了两抹忧色,“严重吗?可曾看过郎中?”
“奴婢不大清楚,这时间,大约是请过郎中了。”锁春顺了眉,“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奴婢便先告退,去看看浣秋了。”
“没有了。”慕诗瑶摇头,随即自袖中摸出二两碎银,将之塞入锁春掌中,“锁春姐姐,我这儿也没别的东西,这二两银子你拿好,回头给浣秋请个好点的郎中,仔细看看。”
“倘若这银子多了,剩下那一星半子儿的,你便留着吃个茶去;若不够,尽管记在栖云馆的账上。”话至此处,慕诗瑶的语调微顿,“姑娘家的,还是莫留疤了。”
“诶,好,那奴婢先代浣秋,谢过姑娘。”锁春面上一喜,忙不迭向慕诗瑶道了谢。
国公府这么多侍女里,她唯与浣秋的关系最好,如今她受了伤,她心头自然是焦急难当,能与慕诗瑶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然是她的上限。
“不妨事,快去罢。”小姑娘笑笑,转身回了小院,锁春待她消失在视线之内,亦连忙赶去寻了浣秋。
慕诗瑶入了小院,缓步推门进了主屋,木门吱嘎作响,临窗的小桌边坐着的年轻妇人应声抬了头:“怎样,瑶儿,外头可是出了事?”
她看着约有个二十六七,身形纤瘦,面容生得娇美而柔弱,有一种介乎于小家碧玉与大家闺秀之间的独特气质,她跪坐案边,手中正摆弄着几团将将成型的香丸。
“没甚么事,娘,不过是二姐姐又动了怒。”慕诗瑶收拢了裙摆顺势落了座,低头一声轻笑,“打三小姐回来后,她这火气也是愈发的盛了。”
“瑶儿,跟你说过多少次,在府中你得唤我一声‘姨娘’。”阮眉烟放下香丸叹了口气,“你总是记不住。”
“这院中又没旁人,再说,二夫人原也不会计较。”小姑娘的面色轻松非常,萧淑华若真想计较,也不会将她留在栖云馆,任阮眉烟亲自抚养她。
“你这孩子真是……”阮眉烟闻此皱了皱眉,她盯着对面的姑娘看了半天,到底吞回了那几句涌到嘴边的话。
“罢了,你去煮些茶来吧,今晚你父亲要来,他惯爱喝浓些的团茶。”妇人摆手。
慕诗瑶应声:“好。”
第二二五章 阮眉烟
“所以,回府后她不仅闹了朝华居,还险些将整个国公府都闹上一圈?”
浮岚轩书房,慕惜辞碾着笔杆微微抬眸,桌案对面,刚汇报完梦生楼账目的湛凝露顺带给她讲了讲慕诗嫣大闹国公府的事。
“松鹤苑和鸿鹄馆那头,没有别的动静吗?”小姑娘重新垂了眼,她惯来不喜那些内宅杂事,为保清静,书房内亦被她设了重重的隔声阵法。
只要那门窗一关,浮岚轩外的种种响动,便丁点传不入她的耳朵,是以若非湛凝露此时来报,她还真不知慕诗嫣今日竟能闹到这个地步。
“可不是嘛!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几乎都快被她折腾遍了,不过老夫人与国公爷那头倒没什么反应。”湛凝露低头嗤笑,“想来也是,再怎么样,她也没那个胆子去打扰国公爷和老夫人。”
“她心中倒是还有点数。”慕惜辞抬手按了按眉心,“还没蠢到家。”
这诗会一结束,最要紧的便只剩下一个殿试,刚刚她又寻着机会推演了数次,确认那殿试己方是十拿九稳,这才彻底定了心神。
不过想想也是,前生惨死的卢子修而今为他们所救,从前不愿出头的何康盛亦被她劝动。
加之这春试本就是云璟帝有意布置下来、用于考察几位皇子的品性,顺带敲山震虎、提醒提醒相国一党的庞大棋局。
——他们占尽了先机,这若是再成功不了,墨君漓便也不用去与墨书远争什么乾平大统、天下至尊了,他干脆趁早挖个坑给自己埋了得了。
慕惜辞想至此处,微微定神吐了口气——如此,这番春试,她只需静静等待墨君漓那头的结果就好。
“二小姐自是没蠢到家,只是可怜了浣秋那个丫头。”湛凝露仰头一望,怅然叹息,“听人说,她头顶上被那花锄砸出了个长三寸、深两分(约七毫米)的口子。”
“好在慕诗嫣那么个娇小姐,原也没多少力气,否则那花锄定要将她的脑袋砸开。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伤口一时半会也是好不了了。”
“这么严重?”慕大国师闻此不由蹙了眉,她虽知道萧淑华母女一向不拿下人们当人看,却也没想到慕诗嫣竟能轻狂恣意到这种程度。
花锄又薄又利,这样的东西岂能乱扔?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请郎中看过没有?”
“看过了,也上了药、缝过针了,只是她是先清扫了朝华居再看的大夫,伤口多少有些化脓。”湛凝露连连叹气,“估计她要疼上好些日子。”
“单纯是疼,倒也无妨,麻烦的是伤口溃烂化脓,就算四姑娘出了不少银子,替她请了个好郎中,也多半得留下些疤来。”
“留疤总比丢了小命强,头上的疤痕,拿头发掩一掩便罢了。”慕惜辞微微摇头,沙场上受伤缝针都是家常便饭,只要能留下条命,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何况,纵然似她这般有玄门易术傍身的,当年初入边关时经验不足,掌控不好那么多兵马,也曾挨过不少针。
开始她还计较着要配些淡化疤痕的药膏药粉,后来便渐渐习惯了,什么疤不疤的麻烦得紧,死不了就行。
“但你刚刚说的四姑娘……这又是哪个?”国公府里几时又冒出了个“四姑娘”?
“我的小姐啊,您怎连四姑娘是谁都不清楚?”小丫头似嗔似怪地瞪了慕惜辞一眼,嫌弃万般——她这刚来国公府没两个月都清楚!
“她是二房阮眉烟阮姨娘生的女儿,慕诗嫣的庶出妹妹,只比您小两个月,按说是您的堂妹,名唤慕诗瑶。”
国公府内的中馈由萧淑华管着,没她的首肯,下人们自然不敢称这位二房庶出的女儿为“小姐”,但她总归是慕文华女儿,身份也算尊贵,他们便喊了她一声“姑娘”。
“慕诗瑶……你让我想想。”慕惜辞闻罢眉心微皱,她垂着杏眼低头思索了半晌,方从前生记忆的角落里,寻到那么点零零碎碎的、关于慕诗瑶母女的只言片语。
阮眉烟生在江南,阮家在当地也算是一方大户,祖上曾出过两位知府。
她父亲本是地方的从五品知州,她亦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被人悉心教养,不出十岁,便已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却不想那位阮知州,在阮眉烟十一岁那年突染重疾,英年早逝,不久后她母亲也因着思虑成疾,溘然长逝。
阮家只剩她一个年幼独女,身侧又无甚得力人手,她自然守不住那偌大的家业,家中宅田金银,不多时便被四方亲戚瓜分殆尽。
那些亲戚分尽了阮家的财产,却无一人愿意照料阮眉烟这孤苦幼女,索性将之反手卖入了城中青楼。
那鸨儿见她生了一副好模样,言谈举止又颇有涵养,猜料她是落魄了的大户千金,顺势便将她调|教成了专给达官贵人们做小妾的瘦马。
阮眉烟在那青楼中又长了三岁有余,将要及笄那年,鸨儿本欲把她卖给当地的一位富商,却恰逢萧淑华有孕,计划着要给慕文华纳个妾。
阮眉烟的样貌好,性子又温和柔弱,身上也没有寻常瘦马那股子媚气,一大帮莺莺燕燕里,萧淑华几乎是一眼便挑上了她。
她要给慕文华纳妾,的确是存了不想与之亲近的意思,却也不愿真弄回去个能闹得府里乌烟瘴气的狐狸精。
知书达理、进退得宜又没有娘家倚仗的阮眉烟,显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于是她派人查了阮眉烟的身世,确认她的家底干干净净,便重金将她买回了府。
而阮眉烟亦果真如她所愿那般,不争不抢、安分守己,除了伺候慕文华的衣食起居,与他对一对诗词歌赋,大门都甚少迈出一步。
不争地位、不抢风头,生出来的也不过是个没用的丫头,萧淑华这个正室做得甚为称心如意,舒心到肯破例准许阮眉烟,亲自抚养她自己的女儿。
而慕诗瑶,她完美的承继了她母亲的特点,不争不抢,安安分分,待人随和有礼,进退有度……
在府中十分没有存在感。
她甚至没印象她前生到底嫁去了哪里。
她前生唯一一次见到她,还是在第一次离京奔赴边关之时。
那个仅比她小了两个月的姑娘,破天荒地跑出来给她送行,那日她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嫩得像是枝头的新芽。
少女的气度沉稳大方,眼底却带了点点不明显的怯意。
她祝她早日平安凯旋。
“我想起来了,是她呀。”慕惜辞眉头的一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