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 略懂略懂
阵符一撤,先前被阵法隐匿了身形的二人,即刻便重现于斥候眼底。
躲在树上的青年见状又是一番愣神,他怔怔盯着那片似乎不曾变过、又似乎微有改变的矮树丛看了许久,最终默默伸手抠了抠头。
想来,三小姐手中当真有那位先生所赠的护身之物吧。
青年暗忖,只是他现在拿不定主意,这般难以定论之事,当不当告诉小姐。
罢了,眼下还是跟着三小姐、保护她的安危最为要紧,其余的等到回了府,再与小姐细说也不迟。
斥候长长叹息一口,运起轻功,重新卡了个三丈前后、不远不近的位置,静默地跟在了慕惜辞身后。
萧府之内的活水颇多,颇有两分小桥流水、江南水乡的味道,墨君漓二人没费多少力气,便顺利寻到了一处看着极为清澈干净的水潭。
少年掏出了帕子,用水仔细润湿过后,小心翼翼地替小姑娘擦拭起了面上干涸的血痕。
慕大国师绷着小脸,任他拿着那块湿手帕在她脸侧胡擦乱抹,一双杏眼渐渐放空,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好了,手上我也替你简单擦过了,左右饭前还要净手,只要脸上别留下血印子便好。”墨君漓收了手帕,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
他虽不是萧弘泽那般娇气矫情的世家公子,毋需他人伺候,却也到底不曾伺候过旁人,像今日这般动手给小姑娘擦脸,还当真是头一次。
尤其女儿家的肌肤细滑,稍一用力便易掐出两道红痕,他擦得着实是畏手畏脚,唯恐哪一下没控制住力道,再叫小姑娘破了相。
这一张小脸擦下来,他背后已然渗出了点点虚汗,好在小国师全程没出过声,他也应当没下过什么重手。
“哦。”慕惜辞木然颔首,黑瞳仍旧是一派空空洞洞,墨君漓瞥见她那眼神,禁不住高高扬了眉角:“又想什么呢?”
“没有在想,我在看萧府的风水。”慕大国师摇了摇头,先前空荡的杏眸略略回了些神采,“有些奇怪。”
“咦,国师大人竟还会看风水的吗?”少年眨眼,没记错的话,风水先生与术士不尽相同,两者虽皆出自玄门,却并非同一概念。
玄门易术分支甚广,寻常人能习得其间一二便已是难得,像小国师这般既通算卜又通符箓医术的,可谓是天纵奇才,放眼整个天下,亦是凤毛麟角。
且她先前从未透露过自己还会观什么阳宅风水,他便下意识的以为她不通此术。
“稍有涉猎,但不是特别精通。”慕惜辞慢吞吞道,“世人皆道玄门有五术,名为山、医、命、相、卜,实则所谓的五术不过是种刻板谬论——”
“这东西哪能分得那么清楚?五术之间息息相关,并非常人眼中那般的界限分明,学明白一种就可触类旁通,非要讲究‘类别’,反落了下乘。”
“换言之,我若修习了‘卜’,便多少会通一些‘相’,只不过专攻与泛泛,终究是有极大的区别罢了。”
墨君漓听罢沉默了一瞬:“……所以,你这个‘稍有涉猎’的‘泛泛’,能泛到什么地步?”
“这个……大概跟一般的风水先生差不多吧。”慕大国师耳根一红,表情不大自然地碾了碾指尖,“寻龙点穴这些我是都会的,只是个人不怎么喜欢相术。”
“倘若难一些的,定皇陵或者定国都,给我个趁手罗盘也没问题,再难一些就不大行了,我真没学太多相术。”
“比定皇陵和国都还要难一些的……都能有些什么?”墨君漓茫然眯眼,他只觉这小丫头对自己的水平一点数都没有——
这他喵能叫“略有涉猎”和“泛泛”吗?
这要是能称上“略”,那这世间九成以上的风水先生都不用活了吧?
“嗯……我前生听师父说过,最顶级的风水先生,可以凭一己之力,赶天下龙脉。”慕惜辞说着低头揪了揪袖口,“就直接改写此间大运之类的。”
“不过,师父也说过,若真有风水先生想不开去赶了龙脉,赶完之后,他自己那条命也得囫囵搭进去,且那龙脉能不能被钉死,还是两说。”
“我当时就觉着此非正途,世间大运自有定数,人为掺和进此等因果,无异于蚍蜉撼树,搭了命都算不上什么大事,关键是造孽。”
“天下大孽,不仅祸及亲友,还影响一方世界。”慕惜辞说着抿了唇,“是以我不喜欢风水之术,加之卦不可算尽,事不可说绝,凡事要留一线,便索性没怎么学。”
世间之物本无对错,即便是玄门之术,用不好也只能为祸苍生。
得,他看透了,不是小姑娘对自己的水平一无所知,这纯粹是她那个师父太可怕,两相对比之下,她是真不觉得她在风水术上的造诣有多厉害。
墨君漓一个没绷住,险些翻出个白眼,但理智令他迅速掐灭了自己这股冲动——那可是小国师的师父,他若真敢冲着那老人家翻白眼,小姑娘怕是要原地超度了他。
“那么,萧府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吗?”墨君漓眼神一飘,果断选择岔开了话题。
“唔,怎么说呢,你有没有注意到,萧府内的‘水’特别多?”慕惜辞挠头,随手一指身侧小潭,“差不多隔几步就要有个小水池或者井口一类的东西。”
“萧府的水,的确不少。”少年眉头微蹙,“然后?”
“我那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刚刚闲来无事,就仔细瞅了瞅——”小姑娘低头看了眼身侧潭水,那水极清,水中却无半点活物,“萧府,扩建过吧?”
“啊?”墨君漓懵了一瞬,他正聚精会神的等着她说萧府风水,哪想到这丫头话锋一转便问了劳什子的扩建?
“……京城萧氏绵延二百余载,鼎盛时期一门五子皆列土,自然是扩建过的。”脑子转过弯来的少年抬手掩面,“且扩建过不止一次。”
“那就对了。”慕惜辞点头,“我见萧府内诸多建筑,隐隐有成阵之象,却寻不到丁点既成之阵,便猜料是扩建过府邸。”
第一九七章 死气
不是,等等,他怎么没听懂这个因果关系——按照小国师的意思,那些水原本是成过阵的?
墨君漓控制不住地抽抽唇角:“阿辞,说人话。”
“害,你们年轻人就是心急,我这不是正说着嘛。”慕惜辞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抄了手,“不过在此之前,七殿下,你知道‘水’是做什么的吗?”
“水?”墨君漓挑眉,片刻后不甚确定地碾了碾袖边,“水生财?”
“没错。”小姑娘弯腰拨了拨潭中泛了暖的春水,“水流财,草木山石皆可养水,如果我猜的没错,最初的萧府,整个府邸便是个巨大的生财得利的阵法。”
“流风得水,钱财不绝。”
这阵,可比宝宴楼里那个八方聚财之阵要厉害多了,既见不到多少痕迹,又能自行运转,生生不息。
像宿鸿先前在宝宴楼里设的那个,但凡有一张符箓不慎被人损毁,或是时日太久,符中灵气耗尽,阵就废了。
萧府这阵不同,阵法初立至今两百余年,还依稀留有阵势,若非后人作了大死,这阵能安生运行上个数百载,且不怕小磕小碰,缺个一角半角,不妨事。
可惜她的浮岚轩不够大,摆不下那么多东西,主屋厢房的布局又已成了定势,不然她也想摆这种近乎一劳永逸的。
小姑娘眼巴巴地扫了眼池边排布错落的假山巨石,少年却呼吸微滞:“只养财?”
慕惜辞斩钉截铁:“只养财。”
“权主印,必带杀伐气,遇水易生煞,萧家的那位老祖宗若真有意绵延萧家权柄,不会在府中留下这么多的水。”
“这样说来……”墨君漓垂眸,“萧府鼎盛之时的五子列土——”
“很显然,他们萧家的老祖宗是个聪明人,奈何子孙后代不够清醒,被那权势迷了眼。”慕惜辞挽唇轻哂,“萧府数次扩建,每每扩府必要强行革易出聚权宅相。”
“起初宅邸扩建的不多,阵势之上仍旧以内府生财为主,毕竟是请人做过了官|权之阵,加之萧氏当年的确称得上是人才辈出,这才出现所谓‘鼎盛’之况。”
“若他们能就此收手,这盛况许还能多绵延上几代,可惜。”
小姑娘幽幽抬眼:“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且京城的范围亦扩张了数次,原本的阵势移了位,那阳宅的风水便愈调愈乱,加上数阵自冲,到现在已毁得差不多了。”
是以,她才能在萧府之内,觉察到成阵之象,却寻不到半点成型阵法。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萧府近几代出色子孙愈发稀少,人才凋敝,反倒降低了自家在朝中的威胁,同样少了几分帝王猜忌。”
“这大概,是那位萧氏老前辈,能留给他后人们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那位萧府的老祖宗倒真是聪明,他知道帝王惯有疑心,即便自己身为从龙之臣亦不能豁免,索性主动绝了自家子孙的仕途,让他们做个富贵闲人,也好保全一条性命。
怎奈何,他为子孙们选的路,后辈未必愿意遵守,那被人不断修改的布局便是最大的证据。
慕惜辞闭了闭眼,墨君漓却仍旧听得满头雾水:“所以让你奇怪的,到底是这些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看她一点都不像是在纠结那堆废弃的阵势,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连人家家老祖宗的想法都给扒出来了。
“啧啧,我这不是没说完嘛。”慕惜辞咂嘴,难得她想装一装深沉,这老货竟然不接她的茬!
“来来,七殿下,你过来。”小姑娘笑嘻嘻地冲着他招了手,墨君漓瞅见她那副笑脸,下意识警觉起来:“嗯?”
“嘿,你这老东西该紧张时不紧张,不紧张时瞎紧张——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也不掐诀的。”慕大国师不由心中惆怅。
她现在在墨君漓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他不至于这么怕她吧。
她才不会随随便便的超度什么大活人呢,那可是要把她累死的。
“咳。”墨君漓掩唇假咳一声,磨磨蹭蹭地上了前,跟小姑娘认识得久了,她是真笑还是假笑,他分得清楚。
——适才她面上那笑分明假得不行,他近乎本能的便是皮子一紧。
“怎么。”少年掸掸衣袖,勉强作出一副气定神闲,说来这也当真是一物降一物,想他活了两世还做过一世的帝王,生死都堪破了,偏生怂面前这个半大丫头。
但他这是真怂,而且是小姑娘一沉下脸他就膝盖发软的那种怂,也是见了鬼了。
墨君漓晃着眼珠,暗地腹诽了半晌,慕惜辞见他那拖拖拉拉的样子,便知他心下仍发着憷,禁不住上前一把攥了他的手腕,将少年薅至水潭前。
“真正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这里。”慕惜辞虚点潭水,“这水太干净了,干净到不正常。”
“你是说,水里没有鱼虾?”墨君漓下颌微收,垂了眉眼,“是有些奇怪,但也说不准,是人家特意不在这里养鱼不是?”
“他们当然可以特意空出这个池子,既不养花,也不养鱼。”话至此处,慕惜辞语调微顿,“但,就算是这样,这里仍旧是太干净了。”
“墨君漓,今儿已经是三月三了,盛春,再过一月便入夏了。”小姑娘仰了头,定定锁着少年的双眼,“纵然水里没有鱼虾,也总该有蜉蝣、蝌蚪或者水苔吧?”
“可你看看,这里面空空荡荡,别说蜉蝣水苔,潭边三尺,飞虫都没几个。”
“这样,你还觉得正常吗?”
少年沉默片刻:“萧府内,出了问题的不光是风水,对吗?”
慕惜辞轻轻点头:“暂时不敢确定,但应该不止是风水。”
“这潭里有死气,这府中各处有水的地方都有死气。”
“那会我放空了眼神,目之所及,片片都是灰白之色。”小姑娘抚了掌,打了段极浅的节拍,“七殿下,这一趟,我们只怕要有些额外收获了。”
“不错。”墨君漓应声,随即抬头望了望天时,似笑非笑地勾了唇角,“不过,我的国师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先回诗会主场了?”
“再耽搁一会,我估计乐绾那小妮子是要叫唤的。”
慕惜辞登时脸色大变:“完,把这茬忘了,快走!”
第一九八章 分工
慕惜辞这边忙着问卜看戏,慕修宁与墨绾烟那头则热火朝天地比着射箭。
小公主的准头不错,奈何身为女子,她的力道终究是较慕修宁等人小了不少,三丈以内尚可箭无虚发,待那靶子拉至了十丈开外,便只能偶尔中上一两支了。
她输的毫无悬念,三把过后,墨绾烟终于没了再与这两人比试的心思,她意兴阑珊地扔了手中轻弓,气鼓鼓的嘟了嘴:“每次都输,我不比了。”
“早在你第一次输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赢不了的,偏不信邪,啧。”慕修宁闲闲咂嘴,一面将手下拿柄六钧弓拉满。
他松手,脱弦的箭矢眨眼蹿去了十数丈外,稳准狠的扎透了靶心。
“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少年飞扬了眉眼,面上的笑意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轻狂嚣张。
墨绾烟见此不由翻了个白眼:“你厉害个【哔——】,都习武多少年了,若是连这点准头和力度都没有,你不如原地自裁以谢天地了。”
“总好过某些人,十丈外的靶子都射不中。”慕修宁呲着牙说了句风凉话,小公主听罢,霎时阴沉了一张小脸。
墨倾韵见这两人又有打起来的征兆,禁不住头痛万分地抬手按了眉心:“乐绾,别急着生气,我已许久未与小公爷切磋一二了,先让我们比上两把可好?”
“可是韵堂哥,为什么不是先让我揍一顿慕明远?”墨绾烟作势拎了把二钧弓,将之充作大锤一般甩了甩,“这样你赢的胜面也能大些。”
“……乐绾,我可不想胜之不武。”墨倾韵僵着面皮扯了扯唇角,他只觉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况且,你们两个一旦闹起来就是没完没了,别忘了这里是萧府,我们今日来此为的是桃花诗会……”
“射箭位列六艺之中,世家公子皆要习上两手,这可不是什么清静地方,说不准,等下便来人了。”墨倾韵眉梢轻挑,意有所指的扫了眼身旁的红袍少年。
“乐绾,你觉得呢?”
墨绾烟瞬间意会。
“噫,我就说嘛,你们俩怎么突然这般大发慈悲,还带我跑来比射箭。”小公主面上作一派嫌弃不已,“原是另有所图。”
她看透了,她就是幌子。
小公主晃晃脑袋,哼着小调向着靶场入口处行去:“得了,你俩玩吧,我输累了,心情不好,去外面放放风。”
“嚯,这小妮子倒是上道。”慕修宁嬉皮笑脸,他看着墨绾烟满腹火气却发不出来、不得不跑去望风的样子不禁失笑——
但凡她每次能炸得慢一点,他也不至于总遏制不住地想气她。
他承认这多少有些恶趣味,但小妮子炸毛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玩了。
红袍少年心下腹诽两声,转而笑吟吟看向墨倾韵:“世子,怎么说?”
“百步。”青年招了手,即刻便有萧府小厮快步小跑至靶前,将那草靶子又向后挪移了数丈。
靶子立定,二人挥袂屏退了场中侍者,下人们见此倒也不曾含糊,退得一个赛一个的利落。
毕竟那草靶已然挪出了二十丈有余,这等距离,箭矢极易脱靶,他们可不想被飞来利箭殃及了池鱼,受伤事小,不慎丢命可就大发了。
场中小厮依次离去,偌大个靶场很快便只剩下了慕修宁二人,墨倾韵见状,随手抽来支箭矢,搭上满弓,轻轻松松飚出一箭,正中靶心。
“小公爷,那东西,国公府可曾收到?”青年的语调漫不经心,慕修宁闻此敛眸低笑:“自然是收到了的。”
“否则,今儿我怎会如此明目张胆的邀世子比拼射艺?”少年就手拉弓。
利刃离手,恰将墨倾韵射|出的那支箭自中心处破开,前一支的箭头被后一支顶出了靶去,两箭共用了一点。
“那么,国公爷怎么看?”墨倾韵抬了眼,虚假的场面话意思一下也就没了必要,这一番他直截了当,顺带玩了手两箭连发。
二十丈外的草靶上仍只穿着一支箭矢,草靶之后的地面上,却多了三枚箭头。
“好箭!”慕修宁抚了掌,捏出三箭,并不动声色地开满弓弦,“我爹的意思,除了姓祝的那里,别的地方倒都无所谓。”
“他嘛,你清楚的,被人称作是武将之首,那帮酸儒惯来与他不对付,若让他去围堵一介文侯……朝中那帮婆妈书生,只怕要说他有失公允,趁机打压异己。”
“王爷呢?”慕修宁懒懒扬眉,下一瞬三箭齐发,恰将靶上那一支围在正中,四箭鼎立,那草靶上的麻绳被箭擦断了两根,已然有了崩散之势。
“嗯,我父亲也是这般想的。”墨倾韵微微颔首,比至此处,两人显然有些上头,他跟着少年的步调,抽来三支,瞄准了慕修宁所打之箭的尾端。
“他说国公爷在朝中的地位特殊一些,不宜让他带人赶往侯府……为稳妥起见,他决定亲自前去。”
“那剩下的几处便好说了。”慕修宁稍作沉吟,“端看世子,想去何处。”
“没什么区别。”墨倾韵笑笑,“不如就近吧,方便。”
“我没问题。”红袍少年勾唇应声,二人你来我往,根根朝着对方射|出的箭上瞄。
如此不出五轮,远处那草靶便彻底经受不住这般摧残,麻绳在某一瞬间轰然绷断,草靶亦坠落在地,散成了一团乱草。
“果然又是平手。”慕修宁吊了眼角,目中流露出点点失望之色——这萧府的靶子质量也忒差了,他方才还未玩过瘾呢!
“这样,我去贡院堵人,你带人翻礼部,让我爹掀那个什么尚书府,齐活儿。”
“可以。”放了弓的墨倾韵潇洒无比地一掸衣袖,“你那需要多少人?”
“唔,贡院的占地大了些,但那里面都是些书生……”少年略一思索,“给我百人吧,百人足够了。”
“百人可是少了点,贡院地广,给你分三百个吧。”墨倾韵抱胸点了点手臂,“这样凑个整数,侯府三百,尚书府两百,礼部两百,拢共抽调千人,正好。”
“可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慕修宁纠结了片刻,“就抓几个书生,不至于吧?”
“就是要把声势弄大一些,若不然,如何杀鸡儆猴?”青年轻笑,“那几只‘猴’,胆子可肥着呢。”
“当然,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此番,可是铁了心的要敲打敲打那几位了。
墨倾韵垂眉,眸底暗光一闪即逝。
他也早就想收拾某些人了。
某些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的人。
第一九九章 就不怕化成一场空
青年的眉目微凉,他本不想掺和朝中立嫡议储之事,即便他与墨君漓兄妹的关系颇为不错,先前也从未想过要站谁的队。
毕竟晋王府攥有皇城两万禁军兵权,按理应只效忠于陛下——帝王要立哪位皇子为储君,他们晋王府便扶持哪位皇子。
但……某些没什么自知之明的人,万不该将心思打到阿音的身上。
他的姑娘该一辈子平安喜乐,即便他知道他们大抵注定是有缘无分,她也不当变成皇子们争权逐利中被牺牲的可怜筹码。
他们既有胆子打她的主意……那就休怪他也与他们学一手私仇公报。
墨倾韵略一抬眼,惯来温润的面容,罕见的显出两分冷峻之色。
慕修宁听闻是云璟帝的意思,当即没了意见:“既是陛下的意见,那我等臣子,自然照做便是。”
“说来也是,朝中那几位,的确是该被敲打一番了。”红袍少年勾唇嗤笑一声。
他一向觉得以当朝相爷为首的那一派文臣脑子里有病,整日不去关心百姓生计,反倒可着与他爹计较,两者明明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他们在争些什么。
就不怕汲汲营营了一辈子,到头来皆化作一场空。
他看他们上哪儿哭去。
“谁说不是呢。”墨倾韵淡声道,整理过衣衫后,他转身冲着少年微微摆手,“走吧,小公爷,咱们该去寻七殿下他们了。”
“啧,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小妹还跟着那小犊……”慕修宁脸色一变,下意识便想骂一句“小犊|子”,好在他的脑袋尚且清醒,那三字不曾脱口,就被强行拧了过来,“咳,还跟着七殿下一起呢。”
“这眼见着要入午时了,快喊上乐绾,别等着过会误了时辰,再让阿辞落了单。”
午膳时间本就要男女分席,若墨绾烟再不跟着过去,他小妹定然是要受慕诗嫣等人的气的。
那可不行,阿辞孤身在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回了京城,她可不是回来受这等鸟气的!
红袍少年思索中不由沉了一张脸,他匆忙扔下手中劲弓,大步流星踏出靶场,推着墨绾烟便向着诗会主场走去。
“慕明远,你这发的什么疯,皮痒了不成?”原本在靶场边上思考人生、顺带给场中两人望风的小公主不明所以,她只觉自己被人赶得莫名其妙,掌心不禁发了痒。
“皮痒了就直说呀,姑奶奶我揍你肯定不带放水的,保准让你当场变成猪头!”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谁有心思管那个。”慕修宁忍不住将白眼翻上了天,“这都快午时了,我妹还跟着你哥在一块呢。”
“等下午膳,你想让她自己园子里去不成?”
“这么快就午时了吗?我没有注意。”墨绾烟蹙眉,瞪着眼反应了片刻,继而反客为主,一手薅了慕修宁,另一手捉了自家堂兄,步子迈得像是要飞。
“你怎么不早说?快快快,趁这阵子主场的人还不算多,呆会人多起来更难找!”
*
当慕惜辞二人赶回主场时,墨倾韵等人还未回来,两人坐在先前的位置等了良久,见那比射箭的三个迟迟未有归来的意思,索性起身逛了逛诗会主场。
这桃花诗会果然与慕惜辞猜想中的一样无聊,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或强行赋一赋风花雪月,或矫揉造作的来一番无病呻吟。
有些自诩风流的世家公子们还会借着作诗的由头,写上一两句肉麻至极的烂俗情话,配以长短句的形式,誊抄个数份,时不时送给沿途路过的姑娘。
——几乎是不分世家高低的发,萧府内不少面容姣好的侍女手里,也被迫攥了不少这般意味不明的破烂玩意。
慕惜辞的脑仁阵阵发了痛,也不光是这些世家纨绔们胡乱折腾,贵女圈子与贡生堆里同样没能好到哪去。
一群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们凑在一起,明里暗里的攀比必然是少不了的,一个个面上却偏生摆一派无辜可怜,嘴里“姐姐”、“妹妹”的叫个不停,身一转便是一张冷脸。
她已不止一次听见有贵女前一瞬还与人聊得亲热,夸对方文采斐然,自己拍马不及,后一瞬便联合着另一人排斥、诋毁先前的那位了。
这些东西,她光听着便觉得累极,也不知道这帮娇小姐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有那群贡生……拉帮结派得比之世家女们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之有不少世家子弟在侧,简直是一个字便能争论上半刻,关键他们还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么,他们到底在争什么劲儿?
慕大国师头大不已,她听着这些人谈论的东西,脑子里只无限翻滚着一句话——
这么下去,乾平吃枣药丸(迟早要完)。
“你不舒服?”少年见她面色不佳,垂眸略略压低了嗓音,“要不要我带你找个清净点的地方?”
“倒不是不舒服。”小姑娘闻此摇头,“只是听着累得慌。”心都累劈叉了那种累。
“就在这附近等等吧,若换了地方,我怕二哥与乐绾他们找不到咱俩。”慕惜辞仰头怅然一叹,她可以相信那俩人的能力,但她绝对不相信他俩的着调程度。
眼下,她只能寄希望于晋王世子,愿墨倾韵足够稳重成熟,能拉得住她二哥和乐绾这两只小皮猴子。
“唔,也对。”墨君漓稍加思索,便颇为认同的点了头,那两个见面就打的指不定又要闹到几时,他们若是走的远了,的确容易出点岔子。
那就不如在这凑合忍忍了。
“那,阿辞,看那边。”少年伸手一拂鬓边碎发,手肘抬起时,指尖不着痕迹地点出一处,“给你看个好玩的。”
慕惜辞循着那方向抬眸望去,便见一华服高冠的青年坐在贡生堆里,正与身侧的两位书生,聊得热火朝天。
“怎么了?”慕惜辞扬眉,乍一眼望过去她并未看出任何不对的地方,稍微算是有些奇怪的,便是那青年腰上似乎栓了一圈的腰饰?
“那是墨书诚,”墨君漓语调微顿,“你仔细看看他身上,小心别笑的太大声。”
“?为什么要笑?”慕惜辞微怔,下意识脱口反问一句,同时本能地定了睛——
下一息,她的唇角便当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了。
第二百章 解先生,在世妲己
不,讲道理她并不想笑,她只想打死面前这个看起来脑壳不清醒、实际上脑壳也的确是不怎么清醒的家伙。
慕惜辞眼皮微跳,她总算知道为什么都说乾平四皇子墨书诚,沉迷黄老之术,是不堪大任、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好家伙,瞧瞧他这腰上都挂了多少东西,有个雷击木雕的牌子也就算了,竟还带了个八卦镜?
这年头,居然有人随身携带八卦镜??
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平面、凸面还是凹面,但他一个天家皇子,腰上拴块巴掌大的八卦镜这真的合适吗?
慕大国师只觉胸中一阵窒息,下意识抬手掩面,趁机翻了个白眼。
——除了八卦镜和那块雷击木牌,她还在墨书诚身上,看到了倒霉催的三角护身小黄符和见了鬼的五帝钱,外并上一块不知道刻了什么符箓的玉令!
哦,他手腕子上仿佛还缠着串念珠,腰带也像极了稍加改动的法绳。
云璟帝的脾气真好,真的。
他到底是怎么忍得下这样的皇子的?
就墨书诚眼下这个造型,莫说放到大街上,便是任意放到个大些的寺庙、道观里,都保准要挨人家一顿胖揍。
哪有人身上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的?
尤其他这完全没个区别,一应别在腰腿之上。
就算是他们道士开坛作法,也不会把所有的法器统统摆上明面,都是用什么拿什么,不用的便小心收着的。
她是不是该庆幸,墨书诚还没随身带着个桃木法尺,或是三清钟、醮坛龙角一类的东西?
慕惜辞的白眼近乎翻上了天,下一瞬,那与人交谈甚欢的墨书诚似是略感不自在,便拧身整理了下华服后摆,他这一转身,后腰上别着的法尺法钟和龙角,便清清楚楚地印上了小姑娘的眼瞳。
淦,还真有!
慕大国师深感挫败,禁不住在心下骂了阵粗鄙的街,她见过不少没什么天赋根器,却痴迷于玄门易术之辈,可像墨书诚这般,痴迷到狂热失智的,还真是头一个。
——后面有没有来者她不知道,但她确定,他绝对是前无古人。
好想两张黄符直接拍死了他……
慕惜辞狰狞着小脸磨了磨牙,一旁的墨君漓见她面色不佳,不由颇为担忧地低了低脑袋:“阿辞,你还好吧?”
“……大概不太好。”慕惜辞捏了拳,纤细的十指之上,骨节“咔咔”作响,她冲着墨书诚的方向微扬了下颌,“他一直这个样子吗?”
“不管是做什么的法器,也不管是真是假,统统绑在身上。”
“啊……你说那些。”墨君漓忽的讪笑一声,敛眸搓了搓手,“他之前倒也没这么夸张,虽会带着雷击木令牌,却不会将所有东西都带出来。”
“这些……可能是斯年跟了他后,半哄半劝的给他弄上的。”
斯年。
解斯年。
慕惜辞听罢沉默了一瞬。
果然,能在这老货手底下的,都是狠人。
“那墨书诚也真敢信他的。”小姑娘扯扯唇角,“这么些东西,一股脑都带上,也不怕出了岔子!”
“放心,这倒是不会。”墨君漓挠头,面上的笑容愈发讪讪,“这么放,只有开了光的真货才会出岔子。”
至于假货?
那不就是个长得像道士法器的手工艺品嘛!
“……所以,那堆玩意还都是假的呗?”慕惜辞扼腕,“墨书诚好歹是个皇子,又推崇黄老之术,身边就没别的术士?”
这么明目张胆的作假,真不怕被同行看出来吗!
“嗯,除了那块雷击木,都是假货,只做了个样子。”少年颔首,光凭这些玩意,解斯年每年可是给观风阁创了不少收呢。
“而其余的术士……从前,四皇兄身旁的确是有许多术士的。”墨君漓抿了唇,含蓄一笑。
现在那些术士自然是没有了的,自打墨书诚将解斯年收到了麾下,为讨这位看起来“颇有道行”的术士欢心,他便将那些半吊子打发走了。
要不然,这倒霉孩子能被那么多人耍得团团转嘛。
“……你的人,厉害。”慕惜辞嗓子眼一堵,她缓了半晌方才咽下那口卡了喉咙的气,一面竖了大拇指,“我愿称解先生为在世妲己。”
虽不曾祸国殃民,却也是妥妥的蓝颜祸水,瞧他给这皇子忽悠的,简直是连脑子都不要了!
“嘿,过奖过奖。”墨君漓嘿嘿一笑,目光一飘。
“又没夸你,你谦虚个什么劲儿。”小姑娘垂眉低啐,“跟墨书诚聊得火热的那俩,就是此番行贿的贡生?”
“我这是替斯年谦虚的,而且夸我的下属,四舍五入就是在夸我。”墨君漓说了个理直气壮,“那两个的确是向他行贿的贡生。”
慕惜辞看着他那样子,只觉若非现下仍在萧府,周围尽是世家之人与新科贡生,他定要当场叉会腰。
没个正形。
“啧,要说这墨书诚也是够惨,一门心思的想要讨好自家幕僚,结果反被人卖了还数钱。”慕惜辞咂嘴。
原本行贿尚属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密之事,可墨书诚这一番操作下来,便算是将之半推半就地翻上明面来了。
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他与这两名贡生交谈投缘、关系甚密了,一旦他日东窗事发,行贿之事被人察觉,今日他行事中的种种疑点,都会化成公堂上的铁证——
显然,他这行径,多半也是解斯年连忽悠带劝说的交代给他的,虽然,这与他本身的性情也不无关联。
就像武将们多半不怎么喜欢文臣一般,痴迷玄门易术的,大多瞧不上恪守礼仪与规矩的儒生。
墨书诚本就不想与那些儒门贡生共事,配以解斯年在一旁的添油加醋、有意引导……
他不只扒着那两个行了贿的“通易”贡生,那才不大对劲。
只可惜,无论是这两名贡生,还是他身旁的那位术士,都是他人有意送到他面前来的。
“以他那个脑子,被人卖了是早晚的事。”墨君漓轻哂,“倒不如趁现在就被卖了,老头脾气好,还能保他一条性命,全他一生富贵。”
对墨书诚这样的人来讲,贬为庶人,未尝不是一种变相保护。
他空有野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倘若他仍挂着皇子的名号留在京中,待到几年后墨书远羽翼丰满,他定然是没什么活路的。
就像前生的另外几人那样——
少年的眼睫轻抖,墨书远手上可是沾满了至亲的血,若论心狠手辣,那狗玩意当属第一。
他拍马不及。
第二零一章 所以,真带花?
“确实,就这样的水平,倒不如在市井里做一介富贵闲人。”慕惜辞凉凉抬眼,“起码衣食不愁,清闲自在,也不会丢了小命。”
“就是这样。”墨君漓含笑应声,“我估计老头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依他的性子,不会放任墨书远与墨书昀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些小动作。”
“那两人也是该被敲打敲打了……说来,我哥他们呢?怎么去靶场这么久还没回来。”慕惜辞蹙眉,“他和世子商量个殿试那天分工的问题,能说这么长时间?”
“唔,估计是讲完了又跟乐绾闹起来了吧,那两个崽子,整日幼稚的要死。”墨君漓闲闲摊手,一面抻了脖子,仔细环视了一番四周,总算在路那头瞧见了匆忙赶来的三人。
可是够慢的。
少年挑眉,对着那方向微抬了下颌,顺带一招手:“到了,在那边。”
他招手的同时,慕修宁三人也发现了路这边的他们。
小公主寻到了慕惜辞,当即撒开一左一右薅着的两位,裙摆一提,一路小跑,并嗷呜一声扑住了站在墨君漓身侧的小姑娘。
“阿辞,我们回来了。”墨绾烟抱着慕大国师,说了个情真意切,“我皇兄没欺负你吧?”
慕惜辞险些被她扑的跌倒过去:“……殿下,您说笑了,七殿下怎会欺负惜辞?”
“乐绾,合着为兄在你心里,就是那等会欺负小姑娘的人物?”墨君漓似笑非笑地弯了唇角——欺负小国师?
他倒是得有那个胆子。
“喔,这么说来,好像也是。”小公主松了手,转而亲亲热热地挽上慕惜辞的手臂,“我这个哥,虽然一肚子骚想法又特别欠揍,但人品还是很过得去的。”
一肚子骚想法,又特别欠揍。
好形容。
慕惜辞掩唇,杏眸不由盈了笑,她满目揶揄的转头望了眼墨君漓,眉目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看来,大家还是很了解你的嘛。
不,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墨君漓默默回了个不想说话的眼神,继而没好气地赏了小公主一个栗子:“臭丫头,说谁呢!”
“嘶~本来就是实话嘛,你还好意思不让人说。”墨绾烟捂着脑袋撇嘴嘀咕,男人果然是世间最虚伪的物种,慕明远也是,她哥也是。
都不准人说句大实话的。
“这怎么就成了实话了?我哪里风骚!”墨君漓绷了唇角,他的那点清白,都快被这妮子给抖光了。
“皇兄,请注意,我说的是‘骚’不是‘风骚’。”墨绾烟晃着指头认真纠正,随即脑袋一歪,抖出句话来,“像你这种,连底|裤都要带暗纹的,能不骚嘛!”
“?小姑娘家不要把这种词带到嘴边,还有,那种东西你怎么会看到?”墨君漓麻了,他拢共就那么一条中裤带花,还是裁缝剪错了料子……这妮子怎么知道的?
“所以……你底|裤真的带花?”慕大国师的面容一派一言难尽,眸光不受控制地往少年腿上飘去——
他这是年纪越大越骚的发慌?
“不不不,阿辞你听我解释,那是裁缝出了错,我心疼衣料没让他们丢……而且那是中裤,是中裤!”绝对不是劳什子的底|裤!
墨君漓忙不迭摆手辩解——那料子贵着呢,他这么穷,哪里舍得任它报废?
左右一条穿在衣服里头的裤子,带点暗纹又没人能看见。
“哦~”慕惜辞意味深长地点了头,“这样啊~”
还是年纪越大越骚的发慌,而且他还不承认。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对,这好像不是重点,乐绾,你先给我解释解释。”她到底为什么会看到那条倒霉裤子啊喂!
“害,皇兄,你不必隐藏了,我懂的,毕竟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暗骚的性子。”小公主小手一拍,神情落落,“阿辞也不会太嫌弃你的。”
“你才暗骚!别打岔,快说。”墨君漓头皮发麻,他妹跑来的时候,慕修宁与墨倾韵就跟在后面不远处,习武之人五感敏锐,眼下他们两个的表情也很是好看。
“矮油~”墨绾烟托腮,随口掐了那道甜腻腻的嗓音,“人家这不是上次误入了你府上的浣衣处,撞见了下人们晾衣服嘛!”
并在那地方,恰好看到了那条带着暗花的中裤。
至于她为什么要把中裤说成底|裤。
墨绾烟呲牙一笑,她乐意。
“再说了,皇兄,咱俩一母同胞,自小一起长大,你那些衣服,哪件不带点花?不是暗纹,就是绣上去的各种图样。”
“我还真没见过你穿一点花都不带的素色衣裳。”
“何况,骚就骚呗,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墨绾烟说着拍了拍少年肩膀,“做人呢,要学会正视自己——”
“我现在就先正视自己,送你去当鬼好不好?”墨君漓咬牙切齿,这若不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决计要掐死她!
好好的女娃儿,怎么就多余长了张嘴?
“别介,人我还没做够呢,哪能当鬼?”小公主嬉皮笑脸,顺势往慕惜辞身后躲去,“阿辞快救我,你看我这个皇兄要吃人啦!”
“呸。”少年大啐,见墨绾烟死死缩在小姑娘身后不肯出来,不由低头骂了句“无耻”。
太无耻了,竟然这么快就寻求了小国师的庇护。
可恶!
“好了,你们俩个……”同样无耻的兄妹,就不要在这秀自己无耻的下限了。
慕大国师无奈笑笑,正欲伸手将藏去她背后的小妮子拉出来,便见不远处的贡生堆里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自发地向两侧散开,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来了此处。
“咦?那边好生热闹。”墨绾烟抬了头,踮起脚尖,用力向人堆中望去,另三个个头高些的,则应声转过了身——
“呵,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阵仗,”盯着人群内看了片刻,慕修宁敛眸一笑,“原是萧老太傅。”
“看来这届春试,当真是出了厉害人物。”墨君漓跟着勾了唇,“一个小小的桃花诗会,竟也能将他老人家炸出山来。”
“大概,我们要不要上前瞧瞧?”慕惜辞淡声提议,半垂的杏眼深处,陡然晃过一线暗色。
她好似知道那死气从何而来了。
第二零二章 没有功德,都是业障
萧老太傅,姓萧名珏字成璧,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在朝为官六十余载,年已耄耋,乃当世不二鸿儒,座下门生无数,真真正正的遍天桃李。
只要有他在一日,萧府的皇恩富贵,便会一日不绝。
慕惜辞微微眯了眼,她看得真真切切,人群中的那位老人,通身的死气,浓得近乎滴了墨。
这般浓郁的死气,通常只会出现在大限将至之人的身上。
而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萧老太傅的身侧——
小姑娘抬手轻点下颌,她的记忆之中,萧老太傅分明是长乐二十九年的冬月去世的,离今时尚有六载春秋。
阿姐出嫁则是在长乐二十八年的仲秋,同年深冬她赶回京城,次年盛夏,萧淑华将慕诗嫣送入了当年的太子府,成了太子侧妃,不过冬初,萧珏萧老太傅便病故了。
这些东西,她绝不会记错,尤其是慕诗嫣嫁入太子府的时日。
——她记的清清楚楚,那时萧淑华见自己老父已然大限将至,担心他去世后连累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守孝不得嫁人;又害怕萧府权势倾颓,只凭着慕文华的官职,无法让慕诗嫣够得到太子门庭,便趁着老人家尚能进气的时间,强行嫁了女儿。
按说太子娶亲,哪怕娶的只是位侧妃,走不得府中正门,也当风光大办一场,全了高门贵女的体面。
可那时的萧淑华急于嫁女,竟未好生操办,只拿了顶桃红的二抬小轿将穿了喜服的慕诗嫣一装,并上九抬嫁妆,就这么匆匆忙地让慕诗嫣入了府。
连宾客都没请上几个。
慕惜辞敛眸轻嗤一声,她那好婶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天家嫁娶礼节惯来繁杂,若真让墨书远那平素注重面子的细细操办,只怕光是一个纳吉请期,便要耗上个把月份。
再加上迎娶太子侧妃所需的种种仪典……真忙活起来,估摸着要从盛夏忙到年底。
临近年关,可就不方便嫁娶了,又要捱一个春节……但那会的萧老太傅哪有那么多的活头?
她便干脆将那些书礼统统省了去,直截了当地送出了慕诗嫣。
如此,纵然萧老太傅身死,萧家的权势富贵散作了飞沙一团,她也能凭着太子妃的婶子、太子侧妃的生母身份,在京中活得分外滋润。
就是可怜了她那好堂姐,期盼出嫁之期,期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到最后,竟连个正儿八经的喜堂都不曾拜,囫囵教一顶小轿送入了太子府。
也是活该。
慕大国师掩唇低笑,成婚时不曾大肆操办,几乎成了前生慕诗嫣心头一道过不去的坎。
即便日后墨书远登了基,大封后宫时替她补上了当日落下的婚礼,她也未尝开心过。
毕竟,同时得了封赏的又不止她一个,她也不是位份最高、最为风光的那一个。
墨书远初登基时寻了由子,没立过后,身为太子妃的阿姐,便成了那宫里唯一的贵妃,位列众妃之首。
但恕她直言,墨书远那狗玩意,他不配。
他配不上那么好的阿姐。
慕惜辞缓缓吐出口浊气,迅速整理了一番表情,回眸静静看向另外四人:“如何?”
“这个……”慕修宁稍作迟疑,抬手摸了摸鼻子,“我对那帮书生对诗没什么兴趣,不过小妹你若是想去看的话,我陪你看看倒也无妨。”
他是真不愿意听那帮酸儒磨磨唧唧,且除了对普通老人的那般尊敬,他对萧老太傅这位当世鸿儒也没有其他观感。
反倒是因着萧淑华母女与萧弘泽的种种劣行,他曾深刻怀疑过萧老太傅的治家能力。
红袍少年轻轻耸肩,奈何他没兴趣,他小妹看起来却是蛮想去看的,并且他心里清楚,阿辞开了口,若他不去,墨君漓和墨绾烟那两个小崽子定然是要陪她的。
那兄妹俩,盯着他妹不知道多久了。
——他可不希望自家妹妹一转头变成了别人家的妹妹。
“唔,我的确有点好奇这位三朝元老、两代帝师究竟是什么模样。”慕惜辞笑笑,那股死气勾的她手心发痒,“所以……”
“那就去。”慕修宁大手一挥,轻松应声,一面大步上前,替几人开了道。
“好嘞!”慕惜辞点头,任小公主挽着她走去了人群之内,她亦终于在人堆里瞅见了那位久负盛名的老人家。
果然,在这个距离,他身上的死气看起来更浓了。
慕惜辞目光闪烁,空置的左手缩进了广袖,不动声色地掐了个诀子,自那耄耋老人身上抠了块死气。
未修习过玄门易术的众人只觉场中似有道阴风蹿过,背脊无端一凉,下一瞬便重新归于了安宁。
小姑娘低了头,怔怔盯着自己已然空空如也的掌心,黑瞳纵深之处,滑过一线浓浓的惊诧之色。
她刚刚……竟在那死气里寻到了数不尽的业障,且没能摸到哪怕是半点的功德。
怎么会?
这怎么会!
一个在朝为官一甲子有余、为乾平培养出能臣无数且一向风评甚佳的老人身上,怎么会半点功德都寻不见?
且不说他究竟教出过多少门徒,哪怕他一人未教,光凭他做了两代帝师、教导出了两任贤明君主的功德,便足以让他富贵一生、善终其寿了。
甚至,就算他座下门生无一人成材、皆去行了鸡鸣狗盗之事,为祸一方,教出明君的功德,也足够与这些业障两相抵消。
何况他一代鸿儒,门生之中不乏清正名臣,朝中半数以上的文官是他的徒子徒孙……这些零的碎的加在一起,不说名垂青史,他怎么也是功大于过的吧?
现下,居然真是一点功德都没有!
既无功德,又无生机,还顶了一身厚重到窒息的死气……这老太傅到底怎么活下去的?
慕惜辞蹙了眉,脑内瞬息间滑过了无数种可能和萧府内种种不寻常的细节——那些满是死气、清到透底的潭水,这府中连成片却又被破坏殆尽的阵法……
还有近乎长成了灌木的矮树,和萧氏近几代愈发凋敝的人丁。
电光火石间,她脑中蹿过了某个颇为大胆的念头,同时,一切的“不寻常”都在她眼前慢慢连缀成了一条线——
第二零三章 真正的断子绝孙
慕惜辞缓缓将五指并拢攥成了拳,那团死气早已散去,她攥住的唯有一掌清风。
小姑娘抬了眼,一双杏眸寸寸发了凉,瞳底渐渐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冰。
也许,她先前猜的还不够准确。
萧府在两百余年的数次扩建之中,改掉的,从来不止那一个流水运财的阵法,增设的,也从不止一道加印求官之阵。
还有别的东西,一些极为损耗一家气运、坏人阴鸷(注:阴德的意思)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碎发,收手时顺势取下了发间一枚极不起眼的小钗,指尖一动,将之收进了袖中,并推了推发髻。
“呀。”未曾收手的小姑娘轻声惊叫,灵动娇俏的面容染上了两分诧然之色,身旁的几人应声回眸,向她投以关切的眼神。
“阿辞,怎么了?”墨绾烟眨了眨眼,一动不动的盯紧了慕惜辞。
“没,只是刚刚突然发现,我头顶掉了只固定发髻用的小银钗。”慕惜辞微带赧意的笑了笑,“一时有些惊讶……灵琴那丫头绾发惯来是极稳的。”
“原是这样。”小公主听罢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哪家的登徒子招惹了阿辞,差点就要抄家伙了,“不要紧,一只钗子罢了,赶明儿我送你两只新的就是。”
“一只钗子自然是不打紧的。”小姑娘略略歪头,伸指一点头顶微松了些的发髻,“就是那钗子的用处大了点,我怕没了它,这头发撑不到诗会散场之时。”
身为世家贵女,若是诗会之上披头散发,可就有失体面了。
墨绾烟皱眉:“这的确麻烦了些,主要我们几个都不大会绾发,灵琴他们又不在身边……要不这样,等下午膳时,我去找人借只钗子,你凑合用用?”
“殿下,眼下刚入午时不久,离着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呢。”慕惜辞轻叹,佯装出满面愁容,“也不知那钗子掉到哪里去了,明明诗会开始的时候还在。”
说着“不经意”转眸看了眼墨君漓。
后者登时意会。
“许是那会在园子里闲逛时,不慎碰掉了。”少年轻咳一声,自然无比地接过话茬,“这样,乐绾,你们在这会场附近找找,我带阿辞去园子那边看一眼。”
“若能找到,便继续用着;若找不到,正午用膳时,你再替她借上一借。”
“唔……这样也行,上午逛到园子那边的人应该不多,”小公主稍加思索,麻利地点了头,“要真是在半路掉了钗子,大概还能寻的到。”
“对了阿辞,你那银钗长什么样的?”
“很寻常的钗子,钗头打了只指甲大小的蝴蝶。”小姑娘抬手一指另一侧的发髻上的小钗,“与这只是一样的。”
“我看看……哦哦,”墨绾烟抬了头,仔细瞅着那钗子看了片刻,抚了掌,“我清楚了,这钗子挺别致的,应该不难找。”
“如此,就麻烦殿下与世子了。”慕惜辞颔首,对着几人微微福身,“二哥,我先跟着七殿下去那边找找,这头交给你了。”
“去吧去吧,你这丫头今儿可真不仔细,这东西都能碰掉。”慕修宁郁郁摆手,他明明是要防着墨家兄妹拐跑他家宝贝妹妹,却又偏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关键他还不知道他俩那会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强行跟着两人一起走,也不大像回事。
毕竟上午去园中的人少,难找的是人员杂乱的主场周围,并非没几个人踏足过的花园。
难过,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家老妹,不会被七殿下的糖衣炮弹给腐化了吧。
少年瘪着嘴,神情闷闷的看着墨君漓带着他宝贝妹妹步步离去,手心愈发发了痒。
——好想跟那崽子打一架。
然而慕惜辞并不清楚她二哥心中所想,她现在只想尽快验证下她那个猜测是否为真。
小姑娘绷了唇角,小脸严肃非常,墨君漓随着她拐进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园中小路,继而转身拧了拧眉梢:“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一言难尽……”慕惜辞摇头,一面从容不迫地摸出掉进袖中的钗子,绾好了她发顶那被自己推松的髻,“还记不记得那会我说过的,萧府的水里,满是死气?”
“记得,你说那很不寻常。”墨君漓颔首,随即他忽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刚才突然提议要上前看看老太傅的模样,是在他身上发现了死气?”
“对,我的确在他身上发现了死气。”慕大国师应声,“而且,是非常浓郁,浓郁到我险些以为他要大限将至的那种死气。”
少年的眉头锁得越发紧:“这么严重?”
“对,就这么严重。”慕惜辞叹气,“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他背了满身的业障,同时寻不到丁点的功德。”
“这怎么会?”墨君漓不由惊诧,“三朝元老,两代帝师,教了那么多学子还带出了乾平两任帝王……怎么能一点功德都没有?”
“这也是我先前想不通的地方。”慕惜辞冷笑。
先前。
墨君漓挑眉,敏锐的察觉到了她话中的重点:“那么,想通之后的结果?”
“还不敢下定论,在那之前,我得先确定些东西。”小姑娘闭了闭目,“墨君漓,你记得前生萧老太傅是哪一年驾鹤西去的吗?”
“长乐二十九年。”墨君漓下意识答道,话脱口他忽的面皮一僵,“……离现在还有六七年,他就满身大限将至一样的死气?”
“是的。”慕惜辞点头,“此外,上辈子萧氏最后,是不是绝了香火?”
“香火……对对,老太傅本有两个儿子,都是他年近四十时得的。”墨君漓单手成拳,轻锤掌心,“他大儿子死的早,去时不曾留下男丁,二儿子又只得了萧弘泽一个子。”
且那唯一的儿子,前生还被慕大国师打成了半个太监,自此失了生儿育女的能力,萧府也就绝了后。
“可不止是没儿子这么简单。”小姑娘闻言,凉飕飕吊了眼角,“你仔细想想,萧府出去的女儿,有几个育有子嗣的。”
女儿?
墨君漓微怔,少顷回神,陡然抚掌:“别说,我刚好好想了想,还真是!”
“从慕诗嫣到萧妙童,再到萧家大少爷留下的两个女儿,没一个是有所出的。”
“是呀,这才叫真正的‘断子绝孙’嘛。”慕大国师的眼神愈发冰凉,“最后一个问题——萧太傅年轻时,是不是生过大病,或者遇过大难,差点要死的那种?”
“且他死里逃生之后,就此仕途坦荡,平步青云!”
第二零四章 续命之法
大病……或者大难?
墨君漓蹙眉,那萧老太傅比他大得实在太多,关于他的事,他也只是偶尔听他家老头提起过,若让他现在便说出他先前所经历过的种种,他当真得想上一会。
“别急,你让我回忆回忆,老头之前仿佛是提过一嘴。”少年沉吟,片刻后猛地一拍手掌,“不错,萧老太傅在二十七岁那年,是生过一场大病。”
“究竟是什么病症,老头不曾跟我细说,只说是重恶之疾,险些药石无医、回天乏术。”墨君漓道。
毕竟,老头今年也不过四十四五,那老太傅都年逾八十了,二十七岁得那大病时,他还没打娘胎里钻出来呢!
嗯……估计那会,他爷爷也没几岁。
“那年他刚中了状元,便得此重病,将我那太祖着实吓个够呛。”
状元本就难得,像萧珏那般才华出众的状元郎,自然更是稀罕。
当年的乾平帝王好不容易从十数万学子中捞到这么个宝,还没等捂热呢,人就要不行了,这如何能不惊吓?
“据说萧氏当日连棺椁、仪典都备好了,一旦那头咽气,这边便能即刻发丧,结果他都昏迷了,竟也生生挺了过来。”
墨君漓仰头一叹:“自那之后,皇太祖认定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乃是有福之人,加以重用,他倒也的确没辜负他老人家的信任——”
“不出八年做到了少傅,十二年内又转成了东宫太子太傅,待到我皇祖登基称帝,他顺势做了太傅,由此那太傅之位便再未易过主。”
即便是几十年前被调去教他家老头,那萧老太傅也是以太傅之身,兼任的太子太傅。
“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墨君漓咂嘴,“另外,萧老太傅前些年——大概十一二年前——身体曾虚弱过一阵,满朝文武都以为他要过去了,结果你知道的。”
“这老人家现在看着,身子都还硬朗着呢。”
“十一二年前,还曾虚弱过一次……”慕惜辞蹙眉,这点倒是她始料未及,看来事实比她那会猜测的还要复杂一些。
“是不是那事出了不久,老太傅的大儿子便去世了?”
“这我没注意过,稍等,我算下时间。”墨君漓眨眼,生出那事时,他刚满三岁,就算是重生之后,也没心力计较这些,还真不怎么清楚。
“十一二年前,十一二……啊,对,萧府的大公子是在十年前病故的。”少年抬手一捋鬓边碎发,“算下来,恰是在老太傅身体恢复后没几个月的时候。”
“成,我大概明白了。”慕惜辞长长吐了口气,墨君漓立时紧张不已地看着她:“所以,那死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续命法。”慕大国师语调微凉,“且是极为阴毒的一种续命之法。”
“续命?”墨君漓神情一凛,下意识碾了碾指尖,喉咙微微发了涩,“那按你的意思是……”
“不错,按理,老太傅的天寿早就尽了。”慕惜辞颔首,“方才我仔细回顾了他的容貌,虽然年岁大了,五官更变颇多,但那的确是早夭之相。”
“大富大贵的早夭之相。”
“大富大贵,但早夭?”少年闻言扬了眉梢,“有多早?”
“具体的,现在看不清楚了,但绝对活不过四十五。”小姑娘斩钉截铁,“很有可能三十多岁便终寿了。”
“咦?”墨君漓挠了挠头,“这么说,他二十七岁那场大病,本就不会令他身死?”
“不会,但多半要留下点旧疾,三四十岁再发作一次,那次会直接要了他的命。”慕惜辞略一撑手托腮,“而后,他家中人许是知晓了他的命格,便寻了法子替他续了命——”
少年循着她的思路往下思索:“代价是子孙后代?”
“怎么可能。”慕大国师嫌弃万般,“他父母兄弟是发了疯,才会拿自家全部的香火给他续命!”
“何况,若当时的代价便是后代子孙,他那两个儿子和萧弘泽又是怎么来的?”
“年轻人,说话前,好好动脑子想清楚。”小姑娘一句话说了个老气横秋,墨君漓没忍住,偷摸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揉了把她的发顶。
“国师大人,你的年纪可比我小多了。”墨君漓呲牙咧嘴,其实他更想捏捏小姑娘的面颊,但还是那个老问题,他没胆子。
有胆子想,没胆子实施。
“哦?是吗。”慕惜辞面无表情,并一把拍掉了少年那只爪子,“可能是你经常幼稚得让我以为你和乐绾一般年岁。”
嘁,幼稚成那样的明明是阿宁,他可是比他们俩成熟稳重多了。
墨君漓暗暗腹诽,一面露出副虚心求教之状,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那么,当年的代价是什么?”
慕惜辞不曾说话,只抬手一指四周,少年随着她环视了一圈萧府,不由愈发糊涂:“代价是萧府?”
没吧,这五六十年,萧府过得挺滋润的,一度都快风光得赶上鼎盛时期了。
三朝元老,两代帝师,天子见了都要留给老人家三分情面、五分敬意。
“笨呐。”慕大国师面上的嫌弃更甚,“代价是萧府祖上积累了近两百年的功德与福分,或许还要带上老太傅兄长那一脉的子孙。”
“连这府中的聚财风水都给破了。”
“他们将那些功德与气运,通通加诸在萧太傅身上了,不仅成功地续了他的寿数,还最大限度利用了他命格中‘富与贵’的部分。”
这才令他的仕途坦荡得前所未有,不出十二年,便已然位极人臣,萧府亦随之地位超然。
甚至,因着老人广纳门徒,教出的士子数不胜数,声望竟也渐渐凌驾于皇权天威之上——
“嘶~”墨君漓听罢咂摸了半晌,猛地倒抽了口凉气,那气入喉,他的肺腑丝丝发了冷,“萧氏这真是……豪|赌。”
“不错,就是一场豪|赌。”慕惜辞颔首以示认同。
“他们在赌,萧珏一人的命格足以盘活整个已经走了下坡路的萧府;赌耗费了祖宗功德之后,萧家还能出一个似萧珏这般出色的人才,延续先前的辉煌——”
“可惜,很显然,他们赌输了。”
第二零五章 那会折磨死他们的
他们赌输了,萧珏之后,萧氏再未出过一名天资聪颖、能撑得起整个萧氏的儿女,这一代能称得上有些样子的,只剩下一个萧妙童。
可惜萧妙童的心性不够,狠厉与智谋,统统用在了后宅之间,那方寸大点的地方上。
白瞎了她那难得灵光的脑子。
慕惜辞挽唇冷笑一声,墨君漓思量片刻,若有所思地抬手点了点下巴:“所以……真正令萧府绝后的,并不是那次,而是后来?”
“十一二年前?”
“应该是。”慕惜辞颔首,在没看到萧氏祖坟与整个萧府中的阵法前,她并不想将话说得太死。
“萧氏在乾平绵延了二百余年,初代家主是从龙之臣,再大的功德,经年累月的衰减、消耗下来,也不会剩余太多,能帮着老太傅延续上三四十年的寿命,已是上限。”
“自然,若他们不去动用祖宗功德,留着府中的聚财阵势,即便日后萧府再出不了什么大官,也能平平安安的再富贵个一二百年。”
“加上老太傅当年那大富大贵的命格……十几年下来,也够他替子孙再添一笔德行了。”
墨君漓敛眸:“可惜,人总是不知足的。”
“对呀,人总是不够知足。”慕惜辞抱胸,缓缓在园中小路上踱了步,“虽不清楚具体的前因后果,但凭着我对我那婶子和萧妙童等人的了解……”
“想来,十一二年前老太傅再度濒临命终其寿,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舍不得放下萧府的权势富贵,见子孙之中又当真出不来厉害人物,索性效仿了前人。”
继续为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人,续了命。
“他们知道这一回付出的代价,是自家的香火吗?”墨君漓蹙眉,倘若萧府那两位公子知道了此事,还执意为老太傅续命……
那他只能说这两人当真是蠢得过分。
“这种事,我上哪里知道去。”小姑娘禁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我猜他们应该是不大清楚,否则下手不会这般干净果决。”
“他们大抵以为,消耗的仍旧是祖宗们积累下来的功德福运,并像着当年的萧氏家主一般,将希望寄托在后代之上。”
是以,萧家二公子,从来不去管萧弘泽的私事,对他喜好|女|童之类的行径,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还指望着这崽子给他们留下个一儿半女呢。
“但他们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了,萧氏祖辈积累下来的功德,早在当初续命之时便已耗得一干二净,他们执意要为老太傅再续一次寿数,所耗的便只能是后辈香火。”
“不过恕我直言,依我对萧家人的了解,我估计就算他们知道此等行径容易绝后,也不会顾虑太多。”慕惜辞凉凉一笑,“说到底,他们爱惜的只有自己。”
“短视之人,追求的永远只有眼前快活。”小姑娘说着踮脚摘下枝头一朵盛放的花,将之放在掌心,闲闲把玩,“利欲熏心,权势迷眼,他们自认尝过了甜头——”
“又怎会甘于堕入尘泥?”
“他们骨子里那份虚假又可笑的高傲,会折磨死他们的。”
左右儿孙自有儿孙福,在这样的人眼中,自己活着时能受到万人敬仰,能坐拥珍宝万千,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至于子孙后代?
那关他们什么事,等到小辈们出生长大,他们早就化成山间一抔黄土了。
不是么?
墨君漓听罢,跟着哂笑一声:“那可真够可悲的。”
“本来就够可悲的。”小姑娘猛地收拢了五指,掐上了一缕煞气,那花即刻在她掌心碎成片。
“萧家老祖宗本给他们选了条再合适不过的路,他们却偏要求那些虚的假的,续命之事本就有违天理,纵然原本的萧氏气数未尽,这下也是真尽得透底。”
前生的慕诗嫣身死,萧淑华又能逃开多久?
她手上造下的孽一点都不比慕诗嫣少,她二叔性子软,在府中插不上话,但这并不代表他分不清好坏。
慕文华本是极为清正之人,只要萧淑华所做恶事被人摊开在他眼前、大白于天下,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惩治了他。
奈何她前世留在京中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没能腾开手细细查她……不过这都不要紧,这辈子,她有的是时间陪那母女俩玩。
说来,她到现在都没想通,萧淑华究竟怎样嫁给的她二叔,二叔看着也不像是会沉迷女色之人,不至于被萧淑华的姿色蒙了眼。
且那女人对她二叔的态度也很是奇怪,听二哥讲过,她怀着慕诗嫣时,二话不说,转头便给二叔纳了小妾,那姿态竟比祖母还要急切!
再之后,两人便甚少同房,萧淑华亦全然不准二叔插手慕诗嫣的教养之事……换言之,慕诗嫣几乎是被她那婶子一手带大的。
否则,好好一个女娃,哪能被教坏成那个样子?
半点他们慕家子孙的风范都没有!
慕惜辞的眸色微暗,她的确痛恨着那对狗男女,但她心中同样清楚,这世上没有哪个小孩,生来便是坏到透底。
都是父母师长教导出来的。
“走吧,钗子找到了,我们该回去了。”慕惜辞闭了闭眼,率先抬步迈出了这偏僻的小路。
“好。”墨君漓轻叹,少顷后他忽的想起一事,“对了,国师大人,你说,萧老太傅对此事,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这不好说。”慕惜辞脚步微顿,略一沉吟,“毕竟,两次续命,都是在他昏迷之时。”
“他可能不大清楚他们的行为,但或许会一知半解。”
续命和不续命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此事也许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可他定然是有所察觉的。
“也是。”少年轻松耸肩,“这东西,不可逆吧?”
“废话。”慕大国师瘪嘴,“续一天也叫续了,续两天也叫续了,可以中止,但并不可逆,而且有本事中断续命之法的术士,大多不会接手这般伤天害理的事。”
除非他们嫌自己命长。
“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老太傅有些可怜。”墨君漓捏了捏袖口,萧珏一大把年纪了,不但强行被人续了命,还要自己背那身逆天而行的业障。
“这有什么可怜的。”慕惜辞的眸色薄凉万分,“那是他的父母与子孙,他们续的又是他的命……”
“不管是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命改了,又无人愿意替他承担,他便合该背那份业障。”
第二零六章 都是报应
天道有常,他既是萧氏的家主,萧氏之人贪图的既是他那大富大贵的命格,他便必须背起这身业障。
慕惜辞半垂了眼,眸中凉色愈深,她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万分可惜。
他原可以不必这般痛苦。
墨君漓听罢叹息一口:“你说的对。”
两人回到诗会主场之时,萧老太傅正在一旁小台上讲着诗词,三十来名贡生并上几位喜好风雅的世家公子在底下听了个如痴如醉。
“诶?阿辞,你们回来了。”小公主惯来眼尖,二人甫一入场便被她逮了个正着,当即提着裙摆小跑上去,一把拉过了少年身侧的小姑娘,“钗子找到了吗?”
“找着了,就在那边的小路边上。”慕惜辞笑笑,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许是路过林子时,不慎被枝杈勾掉了。”
“唔,有可能是这样。”墨绾烟点头,对于慕惜辞所说的话,她倒是不曾多想——甭管到底是碰掉的勾掉的还是撞掉的,总之,那钗子寻回来就好。
“那我去告诉韵堂哥和慕明远一声,叫他们俩别找了。”小公主弯弯眉眼,手一松,衣衫一拢,转身便跑。
慕惜辞二人早已习惯了她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只含笑看着她远去,估计要不了多久,她就能从主场的某个角落里,带着人钻出来。
见小丫头的身影在眼帘内消失,慕大国师慢悠悠调转了目光,顺势将视线投去了小台之上。
太师椅中,老人身上的死气仍旧浓郁得近乎滴了墨,这会她亦彻底看清了他的面相。
果然是大富大贵却要早夭的命格,且终天寿的年岁比她先前猜料的还要早,压根活不到四十五岁,三十八岁便是大限。
三十八……这老人家今年都八十多奔着九十去了,可见萧氏之人究竟给他续了多长的命。
可惜,就算他们付出了祖辈积累的所有功德,加上自家的后代子孙,萧珏也活不了太久了。
慕惜辞敛眉,不知是不是她与墨君漓重生、打乱了前生不少东西运行轨迹的缘故,眼下不过长乐二十三年,萧老太傅的面上,便已现了五衰之相。
依这衰败的程度,加上他那身两代帝师功德都抵不消的业障,他这大限,也没两年了。
若是运气好些,许还能撑过长乐二十八年的春节,若运气差点,多半也就在明后两年了。
他本就并非长命之人,多年吊命续寿下来,更是消耗甚重,即便看着那身子骨还算硬朗,实则内里早便耗空了。
“想什么呢?”耳畔陡然传来少年的声响,慕大国师下意识微转了眼珠,“我看你眼神都飘了。”
木愣愣跟发呆似的。
“只是仔细看了看萧太傅的‘相’。”慕惜辞扯扯唇角,不着痕迹地指了指人群内的那位老人,“我发现……这辈子,老太傅大半是活不到长乐二十九年了。”
墨君漓听罢微一沉默:“……是因为许多事的轨迹都变了吗?”
今生的元清咽气时不再是满腹怨怼,他亦未曾像前生那般误会了老头,慕惜音的病有了治愈的希望,阿辞也没有流落山间。
还有墨绾烟、墨倾韵、慕修宁、慕文敬……乃至卢子修。
他们的重生,改变了太多人,太多事。
“也许是吧。”小姑娘长长叹气,“世间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说我等重活一世,不曾改变任何东西,想来,那也就没了重来的必要。”
“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少年抿唇,半晌压低了声线,“倘若两次续命均非出自萧珏本意,那么于他而言,早日终寿,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当然是一种解脱。”慕惜辞轻喃,本就该死去的人,现在却靠着邪法强行续了数十年的命……
他处在这种半生半死的状态之内,原本便是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人间不留,地府不收,他得夜夜与此间的鬼物为伴,这京中死过多少人,他就得看到多少浪荡游魂。
不仅如此,他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萧府的“势”一日衰弱过一日,见着延续了两百余年的世家渐渐日薄西山,多年传承,彻底葬送他手。
这都是报应。
“我二哥呢?乐绾怎找了他这么就还没回来。”慕惜辞晃晃脑袋,不再去想萧府与萧珏——这本就不是她该思考的问题,她又不准备破这道续命的术法——转而四处张望,寻找起慕修宁三人的身影。
“那边,那个角落看到没?”墨君漓下颌一扬,遥遥点出一处,他个子高,看得更远些,“我见乐绾手里仿佛是攥了个什么东西,估计那俩又打起来了。”
“走,咱们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劝’个架。”
“我看你那架势,分明是想过去煽风点火,趁机浇油。”慕大国师嫌弃万分,足下步子倒是半刻不停,“哪呢?快带我瞅瞅。”
“得嘞。”少年应声,待两人赶至另一侧与慕修宁等人汇合,小台上的老人亦终于讲完了最后一句话。
“……由是诗词之道,无外乎‘情之所至’。好了,老朽如今上了年纪,比不得你们年轻人通身朝气,就不多讲了。”老太傅道,一面在萧妙童的搀扶下起了身,作势便要离场。
“怎会?萧老的身子骨明明还硬朗着,一点也未见老态。”台下某世家公子如是恭维,“且萧老今日这一番话,当真是让我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若有机会,我等还想再听萧老多讲几句呢!”
萧珏闻此但笑不语,只微弯着唇角摆了摆手,萧妙童见状小心把持了老人的手肘,乖顺不已地低了眉目:“祖父,仔细台阶。”
老太傅轻轻颔首,脚底沾上地面时,那双膝仍旧是不受控制地一抖,他不由踉跄了一步,险些跌飞出去。
“祖父!”萧妙童轻声惊呼,忙不迭拉稳了老人,面露忧色,“您没事吧?”
“无碍,祖父只是坐得久了,腿脚有些发麻。”萧老太傅和蔼笑笑,三寸长的白眉微一舒缓,“这会缓过来了,童童,你去寻嫣丫头她们玩吧,祖父自己回去便好。”
萧妙童迟疑:“可是您……”
老人摇头:“没事的。”
“那好吧。”萧妙童咬唇应是,却仍旧坚持着将他送出主场后,这才转身去寻慕诗嫣。
萧珏临走时,回头盯着萧妙童的背影看了半晌,良久方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
第二零七章 前因
童童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她被她母亲教养得性子太过要强倔强,眼界也放得不够宽广,多少是有点可惜了。
老太傅摇了摇头,他背着手,身形略有些佝偻,步伐亦带了些蹒跚之意,清风吹来瓣枝头的落花,他抬臂接住了它。
那花瓣的色泽极浅,浅到近乎于透明,它落在他的掌中,落在他掌中深深的沟壑之上,仿佛是在提醒着他那老去的年华。
萧珏忽然间恍惚了神色,他怔怔盯着手心上的花瓣,像是不经意回到了几十年前——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是长乐,也不是长宁,好像是永安——对了,那正是永安年间。
那时的他,还不是这般暮气沉沉的模样;那时的萧府,也远没有现在的喧嚣纷扰。
老人驻了足,抬首看了眼路旁盛放着的桃花,粉嫩娇艳的花儿开得肆意而嚣张,恰如少年人的青春张狂。
他也曾那般意气风发,像新生的草木一样。
他闭了闭眼,一切的转变起始于永安二十九年,时值二十七岁的他突染了一场重病。
那年的他刚登了新科,皇榜头甲是他的名姓,原以为自此是一片前途大好,却不想那病来得又急又凶,凶得他险些丧了命。
他染病不到三日便彻底晕厥过去,昏迷中他几次以为要就此与世长辞。
他在那片昏沉的黑暗之中挣扎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直到某一日,那昏沉似乎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刺目的光投入那沉重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水中。
他不想死,他刚中了状元,最好的时节才初初到来,圣上对他青睐有加,振兴萧府的重任还在他身上,他夫人亦好不容易怀上了他的骨肉——
于是他拼了命的挣脱了那片黑,拼了命的拉回了自己的神志,他睁开眼,入目是他屋中的素色床帐,身侧隐隐传来女人细细的抽泣之声。
是他及冠那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入萧府的结发夫人。
她见他醒来,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他撑着自己那发虚的身子安抚了她许久,方让她渐渐定下神来。
从她的口中,他得知自己已昏迷了十五日了。
十五日,若非有家人细心照料,又有汤药与清粥吊命,他只怕没病死,也先要被饿死。
听夫人说,家中人几度以为他要活不过来了,便连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都给他备了个齐全,一旦这头彻底咽了气,那头就可立时发丧。
他哭笑不得,又连连安慰了自家夫人数句,嘱咐她赶快回去休息休息。
她腹中还怀着他们的孩儿呢。
那时他年纪轻,身体也还算壮实,送走了夫人他便再坐不住,想要起身活动活动那躺了十五日,已然发了僵的手脚。
这一起身,他才发现,他的身子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可胸口却无由来的一阵连一阵的发闷,两种极端又不相容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他忽的有些慌张。
后来——
后来,他的父母进了屋,告诉他,珏儿,我们寻了位极厉害的先生替你卜算了命格,先生说,你命定早夭,活不过四十岁,却是甚为罕见的大富大贵之命。
“所以呢?”他愣了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早夭之命或许的确很难接受,但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离着四十尚有十三载岁月,他还可以趁着这十三年做许多事。
比如做一个好官,为乾平的吏治出一份力;比如看着他的孩子平安降生,从婴孩长成一个半大的少年。
这足够了,比那些十几岁乃至几岁便夭亡的人好多了。
他没用多久便冷静了下来,可他的母亲却说,所以珏儿,我们央求了先生,为你续了命。
“续命?”他茫然地睁大了眼,这词汇似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为什么要续命?代价是什么?”
“代价,代价是……”母亲在他面前支支吾吾,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寸步不让地问她这场法事的代价。
他母亲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犹豫了许久才嗫嚅着开了口,她说代价是他们萧氏祖辈积累了两百年的功德,还有他大哥的子嗣。
“我不要,我不要续命,活不过四十便活不过四十,我不要消耗祖宗们积攒的功德。”他摇头,作势便想去寻那个道士,他的双亲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被他们吓了一跳,伸手想去搀扶二老,他们却避开了他的手。
“珏儿,你是想逼死为娘吗?眼见着咱们萧氏就要没落了,好不容易才出了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你却是个早夭之命——”
“难道你要让萧家数百年的基业,当真断送在我与你爹的手上?”他年近五十的老母亲哭得声泪俱下,“这让我们如何去面对你那死去的祖父!”
他迟疑:“可这样不也是……”
不也是在葬送祖宗们的基业吗?
“那不一样!”母亲打断了他,“那不一样,珏儿,我问过先生了,只要你大富大贵的命格能被施展到极致,萧氏定然能重现昔年的鼎盛光辉!”
“届时……只要你的后代子孙中,有那么一两个有出息的,不用多,一个也行——咱们萧府的荣耀,就一定能再延续下去。”她说的激动万分,他却隐隐觉得不妥。
“但——”
“没有什么‘但是’,也没余‘可是’。”他沉默了许久的父亲突然出声,“除非你当真想让我与你娘死不瞑目!”
他撂了狠话,片刻又略略缓和了神色:“珏儿,为父这一生也没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件,就这一件,好不好?”
“就当是爹爹求你了。”他边说边“叩叩”磕了数个响头,吓得他连忙避开。
他张了张嘴,定定看着跪在地上死不肯起身的两个老人,看着他们面上纵横的老泪,一切的言语倏然间便被堵进了嗓子眼。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认同他们,但他也没法反抗。
他只能承受下来,放任他们种种的所作所为,续命之后他的身体确乎是一日比一日好,可他心头却也一日比一日的闷。
他留在萧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不愿看到家中执拗的二老,他将自己整个投入了朝堂,投入了国子监。
他时常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学堂便即兴讲一段课,慢慢的,他座下的门徒越来越多。
朝堂之上他平步青云,学堂之间他桃李遍天。
他成了少傅,后来又做了太子太傅,最终变作三朝元老,两代帝师,萧氏也的确盛得近乎和当年一样。
可是他好累。
第二零八章 后果
他太累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本就令他筋疲力尽,游走于万千学堂之间又耗光了他最后一点的耐性。
他的命是用秘法强行续来的,做这等有违天理之事,他自然要担着相应的后果,付出同等的代价。
是以,打过了不惑之年,他便发觉自己愈来愈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每逢夜间,霜月高升之时,他能感受到身上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尽数退去,整个身子仿若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般冷得彻骨。
即便是夏日三伏的午夜,他也得盖着那三冬时节的厚棉被,甚至哪怕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察到丁点温暖之意。
与此同时,他见到那些不该见的东西的频率,越发高了。
开始只是眼前偶尔会闪过些模糊而不分明的黑影,渐渐便是完整的人形,再后来,他能看见此间游荡的所有执念化就的孤魂野鬼,而他自己也好似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正经的活人了——他不曾死,但也未必就是活。
半生半死、不生不死,游离在生死之间,他比那些游魂还要更像是一个鬼。
寻不见归处的鬼。
它们在他耳畔诉说着那些掩藏在它们心魂深处的执妄,说数百年前的京城烟雨,说山中满是青苔的小路如何变成了一抔泥泞黄土,说当年的帝王风姿,讲那时时疫卷席了皇城有何等惨烈。
他听着它们絮叨着数不清的陈年旧事,偶尔也会有来了兴的游魂给他演一场故去风光。
他在其间看到了关山的雪,江南的月,看沉寂在史书中泛黄发烂的册页跃然于眼前……
起初他尚能苦中作乐,与它们研讨着诗词讲述着经书,他的眼界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心情是从未想过的放松,他的学识与对人生的感悟日益突飞猛进,并成了当世不二的鸿儒。
但慢慢的,他忍受不下去了。
他是人,纵然比那些游魂更像是没有归处的鬼,可他仍旧是个人。
没有人能在听它们讲述了几个月、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旧事后,还能维持住应有的理智,尤其它们只是一道道不曾解脱的执念。
它们讲出来的,字字句句,皆是那放不下的执念。
干脆又直接。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当他与它们相处的久了之后,他愈发害怕正常的“人”。
他半生半死的时日长了,渐渐能看到些拢绕在常人身侧的“气”。
将死之人带着满身漆黑的死气;奸恶者周身一片昏暗灰沉;新生的孩童最为单纯,不带色彩,干净明晰,却极易为他人沾染上一身斑驳。
一切都会改变,活着的人都会变,不变的唯有那些执念的游魂。
这世间的鬼有多简单,这世间的人就有多复杂。
他忽的生出满腹厌倦,那倦意眨眼便将他完整吞没,他的胸口沉闷近乎窒息,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拼了命也吸不到几口新鲜的气。
加上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他开始有意避开人群,有意与夫人分房而居,待到四十九岁,他便再未与他的夫人同床共枕过。
他选择逃离。
为此,他的夫人曾埋怨过他,她一度以为是自己不够温良恭顺,日夜以泪洗面。
某一日,他在觉察到这点后,不得不与她进行了好一番促膝长谈,将一切与她和盘托出,那日她面上惊诧又惊恐的表情,他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好在,她是个极明事理的女人,短暂的惊疑不定后她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经历浑然转投到了孩子们的身上。
他心中愧疚万分,除了对她的所需之物有求必应外,他着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时他不清楚她心下已然积了厚厚的怨,倘若他清楚,定不会将萧府放得那般彻底。
他成为帝师不久,他的父母便双双驾鹤西去,知晓二老去世的那一个刹那,他无端感到一阵轻松——
他做了太傅,且是历经了两朝的太傅,是过了知天命年岁的老臣,前朝的勾心斗角终于再与他无关了,他觉得他总算能安下心来,好好回家看一看他的孩子们。
可当他回到了萧府,看到孩子们望向他的眼神中,有尊敬、有畏惧、有好奇有探究有不满……有世间万千种情绪,唯独寻不到“孺慕”之时,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他已在他们的生命中缺失了。
对他们而言,“父亲”更似一个冷冰冰的、只存在于书卷之上的符号。
令他们母亲怨怼不快的符号。
他怔愣了许久,待到目光触及他们身上驳杂混乱的色泽的瞬间,他才品出他夫人心底里埋藏着的“怨”。
她年轻时,曾是这京中最为出色的大家闺秀,现在却也行了那条宠惯孩子的歪路,她眼中的是非已然变了样,深宅大院又成功逼疯了一个温婉的女人。
于是他心中的愧疚越发重,竭尽全力地想要弥补他们,想要将行歪了路子的几人拉回“正轨”,可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失败得彻彻底底。
他的夫人直到咽气那天,也不曾真正原谅过他,几乎定了型的孩子们也不肯做出他认为的、应有的改变。
他们只是学会了在他面前演戏,演成那副他期待的模样。
殊不知,是真是假,在他眼中分明得仿若白纸上浸了一捧墨,隔着十丈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这是续命之法带给他的惩罚。
驻足在萧府路上的老人垂了眸,十二年前得那场重病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的寿数终于尽了,以为自己总算能够解脱,却不料一觉醒来他又恢复如了常。
一如数十年前那样。
他明白,他的孩子们偷偷为他续了命,为了那可笑又虚假的富贵。
可祖宗们积累的功德早就消耗了了,现在的代价又能是什么呢?
萧珏忽的笑开,那笑沧桑又带着点说不明的癫狂。
他们大半是把萧府的香火彻底断掉了。
萧氏的基业呀……
到底是毁于一旦。
老太傅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一行混浊老泪悄然自眼角滑落,他放掉了那片纤细而柔软的花瓣,背了手,远去时的步伐略有些蹒跚。
萧府的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了,而今却不知还有几次能走。
他知道时至今日,自己的寿数又一遭要临到了尽头——
而这一次,是真正的解脱。
第二零九章 慕诗嫣转性子了?
萧老太傅离开不久,日头便近了正午,按照桃花诗会历年的规矩,午正用膳时,男女宾客是要分列两处的。
这就苦了墨绾烟,她带着慕惜辞与墨君漓等人分道扬镳前,先是被自家老哥拉着细细的一番教诲,后又被慕修宁拎过去郑重其事的一顿嘱托。
她的耳朵早在墨君漓唠叨的时候便起了茧,但她看着红袍少年那难得正经的样子,也只得耐着性子点头应是。
听完这两人的叮嘱,她原以为自己终于解脱了,却不料她平日不着调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墨倾韵抱着手臂思考了片刻,到底拽着她多念叨了两句。
三圈的絮叨下来,小公主彻底炸了毛,当即拉上了慕大国师,半刻不想多留,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作为京中世家子女们一年一度的诗词盛会,桃花诗会的入场门槛颇高,几乎能媲美上元宫宴。
到场的高门贵女不多,满打满算,那桃林中也仅设了四桌的宴。
——这还坐不满,十人一桌的圆桌,第四桌还能空上一半去。
这诗会没什么意思,一处处的规矩倒是不少。
慕惜辞心下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显分毫不满,她敛着眉目,默默随着墨绾烟寻到了自己的座位——
好在,慕诗嫣虽与她结怨颇深,萧妙童等人却还要顾及着萧府的脸面与国公府的名声,不曾胡乱排座,墨绾烟的席位被安排在首桌主宾之位,她则坐在她的旁边。
离近些也好,离得近些,方便她等下按住这容易上头的小妮子。
慕大国师略略松了口气,适才墨君漓与她二哥唠叨的那些话,明着说给墨绾烟,实则全是讲给她听的。
说到底,包括她在内,最放不下心的,还是身旁这直脾气的小丫头。
“阿辞,不用担心,有我在呢。”墨绾烟压低了嗓音,与慕惜辞咬起了耳朵,“慕诗嫣那女人一会若是敢找你的事,我就往死里骂她!”
小公主说着挥舞了自己那一双粉拳,骂人她最在行了,从小到大,除了对上慕明远那个混球,吵架她就没输过!
“别别别,殿下,咱冷静点。”慕惜辞见她满面跃跃欲试,忙不迭伸手按下了她的拳头,“这是桃花诗会,我们得文雅一些。”
泼妇似的跟人骂街,那定然是不行的,就算要开口,也得拐弯抹角,不带脏字的麻。
当然,最好是别骂,她直接弹两道阴煞上去封了她们的嘴,这不是更利索吗?
反正这萧府内的死气与鬼气重着,她都不用刻意掐诀聚煞,随便捞一把,就是满手的阴煞,方便得很。
“放心,自然是要文雅的,等下你看我表现便是。”墨绾烟扬眉,那小模样,颇有两分成竹在胸的味道。
慕惜辞见此却禁不住抽了抽唇角——她信她个鬼。
就这暴脾气的小妮子,还能有文雅的时候?
福生无量天尊,她今天若当真文雅了,她愿意这个月吃饭,顿顿荤素搭配!
小姑娘一言不发地别开了脑袋,墨绾烟瞥见她的动作,便知道她压根不曾相信,不过她倒没跟她计较,果断选择了拿事实说话。
作为主人家,萧妙童与慕诗嫣二人是最早到场、最后落座的,待两女在位置上坐好,那桌上的菜品已然上得齐全。
高门贵女们要保持着身材和自身的风度,于是那菜大都以时蔬、瓜果为主,为数不多的肉食也是少油少辣,便连桌上的酒水,也是极淡的果汁与桃花酒。
慕惜辞恹恹抬眸看了眼满桌的清汤寡水,只觉忽然间便没有了用膳的兴致。
眼下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不想吃这堆淡得出鸟的绿油油,她想吃肉。
想吃墨君漓府上厨子做的全鸽宴,想吃集市上卖的大烧鸡,还想吃沈掌柜做的火锅子。
再不济,给她来点红烧肉回锅肉宝塔肉小酥肉之类的也行。
总之,她不要这些没味道的玩意。
她前生在边关吃了十一年的干粮,已经够苦的了,今生好不容易提早回了京城,就不能多给她来点美食吗!
小姑娘悄无声息的抽抽鼻子,认命似的抓起了碗筷,就近夹了点淡到毫无油光、神似拿开水焯过一次、撒点调料便装盘上桌的菜叶,动作极为斯文地扒了两口饭。
很好,果然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这菜做得还比不上军|中伙夫炖的野菜汤。
慕惜辞勉强按捺住心头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凑合填了个半饱便慢悠悠撂了筷,端起果汁时她不着痕迹地一扫对面,今儿这顿饭吃得委实太过安生,安生得不太正常。
贵女们吃饭的速度不快,却也没那么慢,一刻过去,桌上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眼见着侍女们撤了菜品、改换上茶水点心……她们竟仍旧是毫无动静。
莫非是那慕诗嫣转了性子,决定夹起尾巴,好好做人了?
慕大国师微挑了眉梢,长睫半垂,恰掩去了她的瞳孔,抬杯瞬间她见那两人悄然交换了眼神,心下顿时一凛。
来了。
慕惜辞放了杯子,指尖轻轻点触着杯沿,墨绾烟敛眸伸手握住了小姑娘的手掌,一面闲闲吊了眼角。
等了这么久,这俩人总算是要有所动作了,却不知她们此番,又能耍出些什么花样。
小公主饶有兴致的弯了唇角,下一息,端坐主位上的萧妙童施施然起了身。
她捏着十足的主人派头,一举一动俱是大方得体,她拍拍手,立时有侍女捧来了文房四宝,贵女们纷纷被她这动作吸引了注意,满园的目光,刹那便聚在了她身上。
“萧小姐,您这是何意?”某家性子惯来直率些的贵女出声问询。
“诸位姐妹,”萧妙童笑笑,抬手一指桌上纸笔,温声开口,“今儿即是桃花诗会,自然当以诗助兴。”
“眼下我等茶足饭饱,又逢百花盛放、春意浓浓,恰是大发诗兴之时;又难得我等姐妹齐聚,不若大家对诗来玩可好?”
“妙童这提议倒是不错。”坐在萧妙童身侧的施雅浅笑,“却不知这头一首诗,当由谁来写?”
“对诗和诗,第一首惯来是最简单的。”萧妙童顺势接过她的话,“当然是由初次来此诗会的姐妹执笔最好,省得难为了人家。”
“表姐所言极是。”慕诗嫣忙不迭应声,并装作不经意地看向了慕惜辞,“不过说到这首次参加桃花诗会之人……”
“三妹妹,我记得,你今年便是头一回来吧?”少女笑吟吟弯了眉眼,“不如这第一首诗,就交由你来可好?”
第二一零章 你们确定?
她还以为她们能拿出些什么样了不得的招数,原来还是这般小儿科的手段。
连煞气都省了,压根用不上。
慕惜辞垂眸轻嗤一口,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面前茶杯:“二堂姐,惜辞这次,只怕是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惜辞初初回京,开蒙较晚,才疏学浅,贸然吟诗,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便不动笔了。”小姑娘顺势扯了个由子,抬眼看向慕诗嫣的目光意味深长。
“何况……惜辞先前曾听兄长说过,首次参加桃花诗会的闺阁小姐,本就是可以不作诗的。”
这便是桃花诗会的规矩,只要她不愿意,旁人强迫不得她。
“三妹妹这是哪里的话?眼下正值午膳十分,我等提议对诗来玩,本也不是为了比拼才学,嬉闹罢了。”慕诗嫣的面皮微僵,“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她倒没想过慕修宁这般粗枝大叶的性子,竟能连这样微末的规矩都记在了心上,还提前告诉了贱|丫头!
她原以为她是不知道的——
“称不上什么弄斧不弄斧的。”慕诗嫣假笑一声,下意识拉紧了萧妙童的衣袖,“随心所欲便是。”
“二堂姐,倘若按照您的说法,那惜辞自然更是不该动笔了。”慕惜辞弯眼,从容不迫地单手托了腮,“相较于吟诗,我更愿尽早一览诸位姐姐们的大作。”
让她看她们伤悲感秋的还差不多,让她写?
劝她们想都别想。
慕诗嫣被她说得一懵:“可是……”
“什么可是,二堂姐,难道您还想破了这桃花诗会的规矩不成?”小姑娘面上的笑意微敛,一顶大帽子猝不及防便扣在了慕诗嫣头上。
好歹也是在前朝摸爬滚打过十多年的人,偷摸扣顶帽子送她,她还是做得到的。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细碎的议论之声,连带不少人看向慕诗嫣的表情都变了。
——写不写诗都还在其次,主要这桃花诗会的规矩可是定下百余年了,慕诗嫣这么个十三四岁的小辈,当真是想为这么点事,便破了先辈们留下的规矩不成?
恐怕是不合礼法。
“这、我不是,这……误会……”慕诗嫣懵得愈发严重,她的心思再为狠毒,说到底也不过是名未出阁的闺中小姐,哪里见过慕惜辞这般,一句“玩笑话”都能牵扯到规矩上的阵仗?
当即失措万分,话都说不清了,只得用力拉扯了萧妙童的衣袖。
后者见此不由垂眸轻叹,她一早便告诉过慕诗嫣,给她那堂妹下套、逼她作诗丢脸的法子不够稳妥,奈何她偏要一试。
且不说桃花诗会有那规矩在,即便她不清楚,也不会那般轻易落入她们的陷阱——她从上次的赏雪会便看出来了,这十岁大的小丫头,脑袋瓜可比她表妹好用多了。
她哪里能算得过她?
好在,她也是提前做了不少手准备的,倒也不惧她。
萧妙童理了理思绪,冲着慕惜辞温和一笑:“慕三小姐说笑了。”
“这哪扯得到规矩上去?都是自家姐妹,嫣儿她不过是想多与小姐亲近些。”少女的姿态大方无比,端的一身世家风范,“只是她惯来不善言辞,不慎一时失了分寸。”
自家姐妹……
在场的贵女们微一怔愣,随即陡然记起来,慕诗嫣与慕惜辞的确是嫡亲的堂姐妹,眼神不由变了又变。
若依着一家人的身份看去,慕诗嫣的那几句话虽有些失格,却到底是无伤大雅,许是这姐妹俩出门前不曾商议清楚,到这时生了些小小的分歧。
如此,的确与规矩无关了。
世家小姐们的面色好看了起来,慕惜辞却忽的失了笑,这萧妙童怕是选择性失了聪,浑然忘了慕诗嫣适才给她下套、矛头直指的样子。
她那样的,还算得上不善言辞?
“况且,昔日公主的赏雪会上,小姐也推脱自己的琴艺粗陋……”萧妙童抬袖掩唇,“结果那一曲《关山月》,却着实当得起‘震撼’二字。”
“小女到现在,心中都还惦念着小姐的琴艺呢!”
当日那首《关山月》,连她的《潇湘水云》都给比下去了,简直是她的耻辱。
她估摸着,此事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怀了。
“《关山月》?”世家小姐们轻声惊呼,诚如萧妙童所言,慕惜辞那日的一首《关山月》委实太过深入人心,不少人至今都忘不了那曲中肃杀之意,时不时还要回忆上两遍。
“那曲子着实是精妙,慕三小姐,您今儿说‘才疏学浅’,不会又是在藏拙吧?”贵女们善意笑笑,有姑娘顺势打趣,“若真是藏拙,我等可是不依的。”
“是呀,三小姐,藏拙可是不依的。”萧妙童颔首,面上笑意愈深,不着痕迹地引导着众人的话头。
慕诗嫣见眼前情势一片大好,略略定了定心神,并在萧妙童等人的授意之下,上前一步:“三妹妹,你看看,大家可都期待着你再露上一手呢——”
“你就别藏拙了。”慕诗嫣道,一句话便坐实了慕惜辞先前的推脱,都是在藏拙。
“对呀,小姐就别藏拙啦——”不明实情的贵女们跟着起了哄。
世家小姐们的琴棋书画都是一齐学的,琴艺好的人,诗才多半不会差,加之慕惜辞的琴艺的确高超,她们便本能的忽略了她的年龄,并认定小姑娘的诗才同样出色。
慕惜辞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桌对面的萧妙童,抛去了立场,她还真有点欣赏这姑娘转得飞快的脑子。
没有她,慕诗嫣根本就成不了气候。
只可惜,她这眼皮子忒浅,爹娘也教得不大对劲。
四下里的起哄之声不绝于耳,慕大国师见势收敛了眉眼,依目前的情况,她若再推脱下去,待离了诗会,这帮姑娘们定然是要在背后说她“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
这岂不是正中了她们下怀?
犯不上,胡乱作一首诗罢了,为难的又不是她。
小姑娘弯唇笑笑,抬臂撑上了座椅扶手,作势便要起身,一旁沉默许久的墨绾烟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
慕惜辞蹙眉,转眸看了眼小公主,后者对着她轻轻摇头:“看我的。”
慕大国师面皮一抖:“……殿下,文雅。”
“放心。”墨绾烟笑笑,慕惜辞见她的样子颇为坚定,便耸耸肩,舒舒服服地重新窝回了椅子。
她选择相信小公主一次。
“慕二小姐,萧小姐。”墨绾烟扬了下颌,娇艳的眉眼盈满了笑,“你们当真确定,要让阿辞打这头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