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章 别想多抠出一个铜板
“好,那我明天就给他喊出来!”墨君漓抚掌,余光瞥见小姑娘困哒哒的杏眼,眉头微蹙,改了口,“算了,还是后天吧。”
“嗯?怎么还突然变卦了。”慕惜辞缓慢地眨了眼睛,顺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没了火气,吃饱后她这困劲儿就上来了,慕大国师现在只觉眼皮像是有千斤重,不住的在那打架。
“今晚不小心打扰到你睡觉了,”少年笑意微讪,“明儿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后天再商议也无妨。”
“也行。”小姑娘颔了首,“这样,我明天可以先找明轩,让他提前知会一下沈掌柜。”
“是该知会一下,省的没留出雅间,到时再遇到麻烦。”墨君漓点头,见她困得都有些迷糊了,连忙开口赶人,“好了,你快去睡觉,仔细等下从房顶上栽下去。”
“我才没那么笨。”慕惜辞鼓着脸小声嘟囔,一面拍拍衣摆起了身——她就算真在房顶上睡着了,也不会栽下去的。
她只会在身子前倾或后仰的一瞬直接惊醒,并翻身稳当当落地,而这些,都是在边关十一年练就的本能。
“对了。”临下房顶前,慕惜辞忽的重新摸出那柄青铜匕首,泛着寒意的雪光折在少年的脸侧,令他的脊骨猛地蹿了一阵凉。
“怎、怎么?”墨君漓抖抖唇角,一颗小心脏颤巍巍地悬了起来,他本想看她好生进屋便自行回府的,哪想到这丫头会突然又举了那把刀?
难不成……这气还没消呢?
墨君漓下意识按了按胸口,瞳孔暴颤又不敢动,他看着那刀被人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递到他眼下,借着霜华,他看清了其上细密繁复的朱砂色符文。
他看不懂那些纹路的具体含义,但这个距离,他能清晰的觉察到那符文之下、流动着的阴冷杀意。
或者说,那是自那青铜刀内散发出来的凶煞之气。
“嘶——”少年轻轻抽了口冷气,他现在知道,慕惜辞为什么要在这刀上画满了朱砂符文了。
这东西,大半是从哪个存了上千年的凶穴里出来的。
金器吸饱了阴煞成了十足的凶物,若再不以朱砂符文约束着些,只怕时间长了,会毁了整个浮岚轩的风水不说,对轩中小姑娘们的身体也不好。
“你那里,有能按照这上面的符文,做出刀鞘的匠人吗?”慕惜辞又偷偷打了个哈欠,她这会的脑子里困得起了浆糊,全然没能注意,刚刚那动作,给少年带来了多大的惊吓。
“京中的铁匠铺都说我画的纹路太细,做不出来。”小姑娘垂了眼,“可是时不时要补两下朱砂实在太麻烦了,用起来也不顺手。”
每次拿它破阵起煞都要废好一阵功夫,上面的朱砂是擦了画、画了擦,这道镇煞符她都画腻了。
“纹路要做的一模一样吗?”墨君漓稍加思索,“你这符文画的比较精细,是难做了些。”
“最好是一模一样。”慕惜辞抿唇,“自然,如果那匠人亦通晓符箓,略有差别也问题不大……我可以把这符画在纸上一份,价钱好说。”
“唔,能画在纸上的话,应该可以,”少年沉吟,“你先画一份标好尺寸,我拿去问问。”
“行。”慕惜辞的精神振奋了一瞬,差点想说她现在就可以。
奈何身体上的困意终究战胜了她这短暂的振奋,过了那劲头的小姑娘眼皮又泛了黏:“我明天画出来,后天见面给你。”
“没问题。”墨君漓应声,慕大国师见他答应下来,当即不再纠结,翻身下了房顶。
少年看她乖乖翻入了室内,又多蹲在浮岚轩顶上思考了阵人生,而后拍拍身上的薄尘,回了府。
被鹤泠坑过一番的墨君漓心中带着怨,当夜没怎么睡着,第二天一早就麻溜喊来了鹤泠,只说定下了详细商议的时间——
鹤泠闻言不疑有他,看在那及时到账的三千二百两白银的份儿上,欣然应下了梦生楼的邀约。
次日清晨,慕惜辞起床收拾好了衣装,顺带装上了那张画着刀上符文的纸,临出门前她略一迟疑,选择拎上了湛凝露。
虽然灵琴更稳重些,但她到底还不清楚她会玄门易术,等下坑鹤泠时,多半会吓到她,且对上鹤泠,她大概不如凝露反应快。
慕惜辞看着妆奁轻轻吐气,听墨君漓话里的意思,他那个管账先生是个十足的铁公鸡,算盘打得快,坑钱的心眼又多,还一毛不拔。
很不巧,她家的凝露也是个小财迷,同样算盘打得快,坑钱的心眼多。
至于一毛拔不拔……这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想从湛凝露的手里多抠出来一个铜板,那难度不亚于登天。
别看那小丫头在梦生楼开业的时候,又舍得降价又舍得送瓜果点心,看起来很是大方,实则那些银子,统统被她不显不露地从那些客人们身上薅回来了!
比如说二楼的雅间,送茶送水送点心,碗筷还与大堂所用不一样,处处标准高人(大堂)一等,除了雅间费,再额外收一点服务费,这不过分吧?
能去雅间吃饭的,大多不会计较那一钱二钱的碎银,但梦生楼二楼拢共十个雅间,一天若能招待三十桌客人,那就最少是实打实的三两银子,一个月九十两,一年凭空能薅出来一千零八十两。
再比如两个月内来三次以上的老客,第三次结账时会给打了个九折,打完便劝他们在楼登记,成为梦生楼的在簿常客。
如此,每年只需缴纳一定费用,便可享受结账八折的优惠,逢年过节还会单送一道时令菜品——
此举对客人们而言,看似划算,其实大部分人根本吃不回来本,毕竟酒楼再好吃,又怎能日日前来?
那些客人们一年能进楼里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凝露状似赔本卖吆喝,实际是在含泪血赚,盆满钵满。
所以,带凝露去准没错,正好还能让她先跟着那铁公鸡唠唠,打探下虚实再乱一乱他的思绪,也方便她下手坑人。
没错,就是这样,计划通。
慕惜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第一五二章 小财迷对上铁公鸡
马车慢悠悠驶进坊市一角,最终停在了梦生楼门前。
湛凝露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回身去扶刚探出身子的慕惜辞。
“小姐,您小心一些。”湛凝露弯了眼,笑意漾满了眼角眉梢,打进了正月末,自家小姐便愈发忙碌起来,除了早膳晚膳,她也很少能见到她。
像今日这般一同出行,好似还是这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平心而论,她希望自家小姐留给她自己的休息时间,能再多一些。
湛凝露偷偷叹了口气,她知道慕惜辞很厉害,甚至比世上许多的男子都要厉害,可她再厉害,终究也是个刚刚十岁的小姑娘。
她的年纪太小了,她本不该这样的。
少女悄悄扫了眼身侧的半大姑娘,她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拼命,但她知道,小姐总是将自己逼得很紧。
没有多少喘气余地的紧。
“凝露,等下你帮我招待会客人,我先去给七殿下递点东西。”慕惜辞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女的手背,“不要紧张,鹤泠是七殿下麾下的铁……账房先生,想来你们会很投缘。”
来的路上她已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了,于是将湛凝露刚才看她的那一眼,当成了是她心中紧张。
其实这没什么好紧张的,对面的确是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可凝露不也是个十足的笑面小财迷?
这俩人凑在一起,指不定要琢磨出点什么新鲜的坑钱法子,真正要紧张的,明明该是梦生楼与观风阁的来客才对。
慕惜辞面无表情地想着,带着湛凝露迈过了梦生楼的门槛。
这时间酒楼刚刚开张,楼中并无其他来客,慕惜辞进到大堂,一眼便瞅见了那扶手站在柜台前,正数笔筒里有多少支笔的矜贵少年。
……她是不是该提醒下这老货注意点形象?
慕大国师一口气没上来卡进了喉咙,湛凝露见此不由轻咳一声,试图提醒这位不怎么在状态的当朝皇子。
这细小的响动即刻令少年回了神,他转身,面上笑容温和有礼:“慕小姐。”
慕大国师的嘴角下意识抽了抽,随即她勉强按捺住性子,冲着墨君漓福了身:“见过七殿下。”
“凝露,客人在楼上,你先过去帮忙招待着点。”慕惜辞道,略略偏头递给湛凝露一个眼神。
后者意会,当即向着墨君漓告了声罪,继而提着裙摆快步上了楼。
留在大堂的两个目视着少女离去,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二人眼帘,他俩方齐齐松了口气。
说实话,最近这个把月的没皮没脸也没个正形的惯了,冷不防各自端起了皇子与大家小姐的架子,真【哔——】累。
“国师大人,你的图纸画了没?”墨君漓挑眉,他在刚知晓湛凝露便是梦生楼的管账先生时,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但现在便没那个感觉了。
甚至还有点期待,湛家这位小财迷对上鹤泠那个铁公鸡,究竟谁会更胜一筹。
“那当然是画了的。”慕惜辞颔首,顺势自袖中摸出那张绘好的宣纸,墨君漓接过后展开扫了扫,只觉其上符文复杂又精巧,看得他脑仁发痛。
也是为难这小丫头,前生能学透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反正他是看不懂。
“成,等这两天忙完了,我给你问问。”墨君漓收了纸张点点头,“要是能做出来最好,做不出来,我去宫里跟老头要两个皇家工匠。”
“皇家工匠……就不必了吧。”慕大国师面皮一僵——
向皇帝要工匠这是,说得跟回家吃饭一样轻松随意,果然是当朝最受宠的皇子,有底气。
“无妨,算不上大事。”墨君漓耸肩,有鹤泠那只铁公鸡在,他时不时就得被逼的跑去宫中敲上一笔。
也不只限于钱财,什么奇珍异宝、能工巧匠,能蹭的他都蹭。
开始时云璟帝还会跟他抱怨上两句,后来他也麻了,那些工匠任他调遣,他老人家只管在后面跟着掏钱。
“咳,再议再议,七殿下,咱先找个桌子喝口茶去,我估摸着楼上两个,得唠上一阵。”慕惜辞假咳,巧妙地拐开了话题。
她并不太想听墨君漓详细讲述,这么多年来他是如何花式蹭云璟帝的工匠和银子的,那会让她觉得这老皇帝太惨了。
虽然……不用她觉得,他就已经很惨了。
小姑娘低头摸了摸鼻尖,转头拉了把椅子落了座。
*
按照慕惜辞的指示,湛凝露来到梦生楼二楼,径直走向“云山颠”。
雅间的房门是半开着的,她轻轻敲了敲门框,待其内有了回应,这才推了门。
“云山颠”内的摆设一切如常,只桌边坐了个一身浅堇衣衫的俊秀青年,他看起来年岁不大,大抵刚过弱冠,她进屋时,他正从容地收着摊在桌上的一摞账本。
手里还攥着个纯银鎏金的十三档算盘。
哟呵,同行啊。
湛凝露见此一挑眉梢,无形间起了些说不明好胜之心。
来之前她听慕惜辞说过,这人是七殿下麾下的管账先生,却不想他竟如此年轻,且与她一样,喜欢将算盘与账本随身带着。
“敢问姑娘是?”收好了账本的鹤泠从容起身。
他见湛凝露的年岁虽大了些,衣着打扮却不似寻常丫鬟,又生得娇俏可人,面善还隐隐带了点大家女的气度,一时咬不准她到底是侍女,还是谁家误入此处的小姐。
“小女凝露,乃是小姐的贴身侍女。”湛凝露福身还礼,语调微顿,“同时亦是此处账房。”
“眼下小姐正在楼下与殿下商量事宜,特派小女暂替她招待下公子。”湛凝露说着从琵琶袖里薅出只竹骨玉珠的十一档算盘,笑意愈深,“不知小女……”
“可有幸与公子切磋一二?”
她好久没跟人讨论经商理财之道了,打算盘的手也早已发了痒——
呦呵,同行呀!
鹤泠双眸一亮,其实他在凝露踏入“云山颠”的刹那,便从她身上嗅到了点同类的气息。
这也是他没着急收拾账本算盘的根本原因,否则以他的速度,湛凝露岂能看见他随身携带的账本?
于是他弯了唇角,笑眯眯地一扬下颌——
“求之不得。”
第一五三章 她悟了
鹤泠的话音一落,湛凝露即刻锃亮了一双圆眼。
两个账房在原地看了对方半晌,忽的齐齐自袖中摸出了一摞算好的账目,“啪”地一声,将那圆桌上盖着的桌布都震得抖了三抖。
“湛姑娘请。”鹤泠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听闻“凝露”二字,就已清楚面前人乃是靖阳伯留在世上的那个女娃,自然不好放得太过放肆轻挑,便正儿八经地唤了声“姑娘”。
“这不好,我家小姐说过,来者是客,鹤公子先请。”湛凝露微笑,同样还了个“请”的动作。
“湛姑娘,这就不必了,您较我年幼,又是姑娘家,还是您先请罢。”鹤泠微微弯眼,他可没有那个欺负小姑娘的爱好。
少女闻此晃了晃眼珠,她见青年面上满是坚持,又思及慕惜辞交给她的任务,想着若再这么僵持下去,她等下岂不是要被自家小姐训斥“待客不周”?
于是湛凝露敛了眼眸,冲着鹤泠略一拱手:“鹤公子,如此,凝露便却之不恭了。”
鹤泠不语,只笑着对她扬了眉角。
湛凝露见状深呼吸了一口,从容不迫地拾起她置在桌上的一方账簿,随手一翻,踱了方步。
“我这账本,乃净皮金花罗纹宣制成,通体顺滑细腻,不渗水、不跑色,写就的账目,堪称百年不腐、千年不烂!”少女说着高抬了下颌。
这账本,从选材到排版,从排版到印页目,最后再到装订,步步皆是她敦促着工匠来的,本本均是天下独一无二。
且无论是精细度还是耐用度,俱不可与寻常账簿共论,那些粗制滥造的玩意,比不上她这账簿的万分之一——
湛凝露飞扬了眉眼,颇有些得意地看了眼鹤泠:“鹤公子,到您了。”
“我这账本,所用宣纸为冰纹梅花玉版宣,染了蜡色又熏了冰片,性柔细薄,光不失坚,自带驱虫异香,值银百两。”鹤泠笑吟吟地抖了抖手中账簿,顺带给小姑娘展示了一番空白纸页上的冰裂梅花——
可恶!
那熏过冰片冰裂梅花玉版宣,一尺之价,便抵得上三尺净皮金花罗纹宣,这一局,竟是她输?
不不不,这必不可能!
湛凝露攥拳,不动声色的抄起账簿边上放着的竹骨算盘,拿在掌中,随意一拨,算盘上的白玉算珠颗颗相碰,发出阵阵清越脆鸣。
少女勾唇,温婉一笑,继而推出那算盘:“我这算盘,上等紫竹所制的框架,素银包边;又选了面盆大小的白玉籽料,择净裂纹断口、黄皮黑点,取最为精华之处,磨制六十六粒通体纯白、大小相同的算珠。”
“冬暖夏凉,颗颗油润,灯下观之如若天边云雾,久凝不歇,实乃算(盘)中极品!”
湛凝露神采奕奕:“鹤公子,如何?”
“湛姑娘的算盘,果然极妙。”鹤泠颔首,不着痕迹地掩去眼瞳深处流窜过的小小艳羡。
他平日还觉得自己那只纯银鎏金的算盘不错,今日见到这紫竹白玉算盘,方知自己那金银算盘是有多俗气。
俗,简直俗不可耐!
鹤泠微微摇头,酸溜溜地拎起自己用了多年的算盘,硬着头皮介绍:“我这算盘,纯银做胎,其上鎏金,四下着巧匠能工刻了招财蟾蜍,算不得多名贵。”
嚯,纯银鎏金,这手笔倒是不小,可惜着实是俗了些。
湛凝露咂嘴,心下欣喜万分——从那算盘的质地寓意与鹤泠的表情来看,她知道这一番她扳回一局。
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能在这上头与她/他战成平手。
两位账房齐刷刷地抬了头,目光霎时在半空中交汇,那一瞬间,二人看清了眼瞳,其内燃着熊熊的火——
有意思。
鹤泠挑了眉梢,湛凝露弯了唇角,比完了账本算盘,下一步便是经商之法与理财之道,久违的沸腾之感刹那烧灼了他们满腔的热血,激发了他们潜藏在体内深处的无尽斗志。
“鹤公子,算法数论、政|令律法,我们接下来谈哪个?”少女笑靥如花。
青年面色如常:“都可。”
“好。”湛凝露应声,抛砖引玉似的提了两道近期政|令,鹤泠回答得从容不迫,这愈发让她兴致高昂。
两个热衷赚钱坑钱的财迷一拍即合,当即从经商之道畅聊到了理财之法,两人对营商的理解与追求不尽相同,每每碰撞,都会迸发出新的火花。
湛凝露惊叹于鹤泠的极致拔毛手段与狠心,鹤泠则同样欣赏少女花样百出的鬼点子。
——原来钱还能这样赚(坑)的?
二人心下齐齐感慨万千,只觉相互切磋交谈之间获益匪浅。
自然,除了受益,因着二者对金钱的看法相异,总归是有些摩擦与口角。
“鹤公子,小女还是以为‘欲取必予’。”湛凝露皮笑肉不笑,说到这些,她便是绝对的行家,“想要获取更大的利润,必要时就应放弃些蝇头小利。”
“以此赚取更好的名声、扩张更多的人脉并招揽更广的客源。”少女自信攥拳,“而前期的这些投入,在后期亦必将尽数赚回。”
“湛姑娘,您说的这些我明白。”鹤泠不甚在意地掏掏耳朵,“但这针对的是你们梦生楼——或者说针对这世间大部分的商行店铺。”
“因为,你们的生意不够特殊。”
“酒楼,再好吃的酒楼,也终究有被替代的可能——与其他酒楼相似的环境,类似的菜品,即便这里更好一些,却不是完全不可替代的。”鹤泠同样自信满满。
“没有独一性,便要用其他的方式去填补这个漏洞,比如更好的口碑、更宽广的人脉。”鹤泠说着抚了掌,“所以,才需要放弃一些必要的利润。”
“但我家主子的生意可不一样。”
“那是世间不可能存在第二份的东西。”青年从容落座,“是以,我才敢无所不用其极。”
此世无二,无可替代,即便真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价位仍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便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湛凝露听罢,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梦生楼下一步该往何处发展了。
她悟了。
第一五四章 您今日大劫啊鹤公子!
“云山颠”内的二人你来我往交谈甚欢,楼下大堂里的两个慢悠悠品完了一整壶的茶水,见时间差不多够了,这才从容不迫地上了楼。
雅间的门不曾关实,虚虚掩着,墨君漓见此微挑了眉梢,抬手将那门略略推开了个足够二人看清室内情况的小缝。
那屋里慷慨激昂的争论与探讨即刻入了耳。
“湛姑娘,我觉得您这话有理,我的确该改一改我平日的态度,尽量做到让买家感受到如春风和煦,这样不知不觉的令他们自行放软了态度,并心甘情愿的做出让步……”
“以此获得更多的利润,并且这样一来,他们心中怨气全无,下次指定会更愿意来我这里做生意。”鹤泠的声线一改往日慵懒,此刻满是兴奋。
“之后,等到时机成熟……我可以顺势寻个理由,略微提高一下收取的费用,再卖个惨,他们定会欣然应下。”
“如此循环反复……温水煮蛤蟆,我照样能将他们剥皮拆骨,榨得分毫不剩,却能留下个不错的名声,还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循环利用资源。”
“妙啊,湛姑娘,实在是太妙了!”鹤泠抚掌称妙,墨君漓却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
慕惜辞闻此仰头看了眼身侧少年,抬手一指室内:“你家账房这么凶的?”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坑钱的概念了,这简直是要榨干买家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啊!
“嘿……要不我怎么被坑走的三千二百两。”墨君漓讪笑,那可是足足三千二百两的白银……够给小姑娘买一整套新衣裳再让他吃两顿顶级美食了!
“也是。”慕惜辞颔首,正欲推门入内,便听得其内传来湛凝露的声响,她立时停下了脚步——
“唔,鹤公子,小女刚刚仔细思索了一下,发现您说的也很有道理。”
“有时退让太多也不是问题,适当的时候,还是要坚决一些。”湛凝露道,白玉算盘打得叮当作响,“比如抹零问题,应该定个合适的规矩,不能谁都抹。”
“按现在的习惯,每桌都抹掉个零头,平均一桌要抹掉百文,一天一百桌就是一两,一个月三十两,一年三百六十两,十年……不行我算不下去了,这太亏了。”
“这习惯得改一改,不说全改掉,怎么也不能尽数保留,常来的老客可以抹,偶尔来一次两次的就没必要了,除非差个三五个铜板。”
“还有,您提醒我了,不可替代性——”湛凝露放了算盘,“眼下的梦生楼风味虽是独特,但菜单与其他酒楼的重合度太高了,要加强菜品更新迭代。”
“嗯……还可以弄一些其他的活动,进一步提升客人对梦生楼的喜爱度什么的。”少女沉吟,“不过这得考虑下酒楼的承受能力……”
还行,小姑娘还算理智,没学鹤泠,直接变身吸血的大花蚊子。
慕惜辞心下微微松气,刚想扬起个得意并带点嘲笑意味的笑,就见屋中的少女拍了案。
“要不扩大下酒楼吧,再让沈掌柜多培养几个厨子——”
……得,前话收回,这崽子是不压榨客人了,她压榨掌柜!
“国师大人,你家账房也不差。”墨君漓压低了嗓音,喉咙里蕴着一团化不开的笑。
慕惜辞闻此气鼓鼓地瞪了眼笑得正欢的少年,没好气地踢了踢门槛:“可不能让他俩再聊下去了,不然准要出点问题。”
“确实。”墨君漓颔首,眼角微吊,“怎么说,你上还是我上?”
“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慕惜辞轻哂,“等下看着,看我怎么从铁公鸡身上拔毛。”
“这好说,某拭目以待。”少年嬉皮笑脸应了声,慕大国师嫌弃地嘟囔一声便抬手敲了门。
屋里正兴奋着的二人,听见那“叩叩”的敲门声响,立时如被人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几乎是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对哦,他们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不是账房坑钱经验交流大会。
湛凝露霎时挺直了腰板,鹤泠跟着收敛了懒散的坐姿,慕惜辞整理过衣襟推门入内,见两人收了账本算盘,端坐犹如学堂中的童生,不由一弯唇角。
“我见你们两个交谈得不错,便在外面稍听了一会。”慕惜辞笑笑,冲着鹤泠微微点头,“鹤公子,久仰。”
“三小姐说笑了。”鹤泠头顶禁不住渗了冷汗——听了一会是多久?
她不会将他们的谈话全部听进去了吧!
鹤泠无由来震颤了瞳孔,但他面上却不敢露怯,只得端着得体合宜的微笑,抬手一拱:“却不知鹤某人要配合小姐演哪一出戏,如何配合?”
“公子莫急,”慕惜辞垂眸,自袖中摸出一沓写就多时的药方与细则,递了过去,“要说的话与要做的事,惜辞已将之尽数写在了纸上,只要公子照做便好。”
鹤泠半吊着眼角接过那沓宣纸,顺手一翻,其上字迹清隽而不失潇洒,不像是出自闺阁姑娘之手。
倒是与他家主子有些神似。
“至于那‘妄生道人’的声调。”慕大国师一掸衣袖,变了声线,“您能学出这声音即可。”
鹤泠挑眉,仿着那声色开了口:“雌雄莫辨,老少难分,无喜无悲?”
“对,但还稍稍有些差异。”慕惜辞颔首,细细纠正着鹤泠的音色。
他学的极快,不出盏茶时间,那嗓音就已与慕惜辞捏出来的无甚分别了。
“这个声音便极好了。”慕惜辞欣慰一笑,“沈掌柜等下会带您去顶楼试一试流程,而在那之前……”
小姑娘语调微顿,忽的收了满脸的笑:“鹤公子,观您的面相,您幼时家道中落,曾流落街头巷尾之中,我说的可对?”
“哈?”鹤泠一懵,他全然没想到,这位慕三小姐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偏生她又说得分毫不差,他只能怔怔点了头:“不错,慕小姐对此有何高见?”
“高见倒是没有。”慕惜辞容色不变,盯着鹤泠又就势薅过他两只手掌。
看了看其上掌纹后,气定神闲地将他生平所遇要事抖了个遍,说得鹤泠头顶又渗了冷汗,两腿打了颤。
“是以……小姐适才所述,鹤某人今日要遇到的劫难是——”鹤泠惊疑不定。
“自然是大劫。”慕惜辞严肃不已,“轻则破财,重则见血殒命,但公子莫慌,我这里有一法可解此劫。”
鹤泠心神微动:“怎么解?”
很好,上钩了。
慕大国师闻此嘴角微勾,淡定地冲鹤泠伸了手:“五千五百两。”
第一五五章 您这大劫要来啊!
哈?什么?多少?
听到那句“五千五百两”,鹤泠的脑子先是一顿,继而又是一懵,连懵带卡的折腾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慕三小姐说的这个五千五百两……好像是银子啊。
青年清隽的面容猛地一抽——五千五百两,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五十五两他尚且不大舍得,她跟他要五千五百两?
嗯??五千五百两??
他前几日才从自家主子手里坑过来三千二百两,那银子在他兜里还没捂热乎呢,这就要被人连本带利的抠回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可是一只有节操有底线的铁公鸡!
鹤泠心下忿忿,面上却不敢显现分毫,他盯着慕惜辞那双看似漆黑澄澈的杏眼,缓缓勾起道牵强的笑:“这……慕三小姐,五千五百两倒是不贵,只是小生囊中羞涩……”
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不,就算能拿出来,他也绝对不会拿。
鹤·黑心铁公鸡·泠面无表情的想着,慕惜辞见此一扬眉梢:“没关系,我这里接受典当|抵|押,鹤公子,我见您那算盘便很不错,想来能值个百八十两银子吧。”
“三小姐说笑了。”鹤泠抖抖面皮,脸上笑意愈发勉强,“那算盘的用料算本不得金贵,但做工却是一等一的,小生为打那算盘花了足足白银五百两……”
“就算送去当铺,算了折旧的价钱,也能剩下个三四百两。”
纯银鎏金不算贵,但他那算盘四周的雕花,可都是金线掐丝又嵌了点零碎宝石的,光工费就能抵上白银百两,怎会只值百八十两的银子?
他们可以嫌弃他的品味,说他手毒心黑,但绝对不能低估他花钱和赚钱的能力!
他是很抠,但是该花的地方他也是不会省哒!
鹤泠暗暗捏了拳,继续勾着愈渐僵硬的唇角:“不过,这鎏金算盘乃是小生爱物……”
当掉是不可能当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当掉的。
青年眯了眼,慕惜辞见装跟着挑了眼角,她歪头瞅着他看了良久,忽作一副恍然大悟之状:“鹤公子,嫌弃破劫化煞的费用贵,您直说便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啊哈哈,小姐果然通透。”鹤泠假笑,顺势欲再说两句好话,毕竟这银子他虽不想交,可这人脉,他还是想留下的。
慕三小姐的卦术了得,除了那尚着不到边际的“大劫”辨不出真假,其余竟是句句无错,这般厉害的卦师,他又怎会与之交恶?
是以,该说的好话还是要说的。
“既如此……”鹤泠微笑,从容地将手伸进了袖子,慕惜辞却素手未收,面色如常:“既如此,三千两。”
“?”鹤泠瞪眼,去掏银票的手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他本想掏个千八百两作为供奉,哪想慕惜辞一开口居然又冒出来个三千两?
“怎么,你们观风阁的算完了卦都不给钱的?”慕大国师要钱要了个理直气壮,叫趴在门缝上、瞅着屋内的情状墨君漓笑得双肩直抖。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鹤泠那铁公鸡吃亏,往常只有他剥削别人的份儿。
鹤泠闻此则愈发瞪大了眼珠:“现在算一卦都这么贵的?”
“贵吗?”慕惜辞蹙眉,“鹤公子,这已经是友情价了。”
“不信你问凝露。”
?三千两的友情价?这岂不是比他都黑!
青年惊诧万分,应声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姑娘,湛凝露见这情况不由无奈摊手:“鹤公子,三千两的确是便宜了。”
“我们家小姐,最便宜的一卦都值五千两。”
来找她家小姐问事的,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富家巨贾,出手自然是阔绰大方,一次给个万八千两之人不在少数。
——除了上次来的那个礼部侍郎何康盛,和正月里头三位客人之外,其余都是。
开头的三位客人,平均一人给了三千两上下,但小姐说了,此乃“开门鸿运”,钱不要紧,旨在打开局面与人脉,这些东西的价值,非金银俗物所能估量。
至于何康盛,他给了一千两,但他手中攥着的、预备交给云璟帝的东西,价值可不止千两,细论起来,十数万两都有。
所以,不管怎么算,她家小姐都是一卦五千两开外。
虽然她家小姐从未定过具体卦金,但来这的人都是这么个“随缘”交法。
回忆中,少女耸了耸肩,许是那位王夫人开了个好头,她是梦生楼顶楼的第一位客人,上来便供了白银千两。
她奠定了梦生楼以“千”论数的基础,后面的人在交钱时,难免要问问旁人都给了多少银子,一听王杨氏供了白银千两,便纷纷争先恐后,铆足了劲儿的往梦生楼送钱。
开始还都是三五千两,渐渐就冲着五千两开外去了,时至今日,五千两竟成了最低一档。
也是奇怪。
湛凝露煞有介事的摇头晃脑,鹤泠听罢却只觉自己仿若喝了数坛陈年老醋,酸泡泡从脚底冒到了头发梢,嗓子里阵阵泛着酸。
一卦就五千两,他怎么就不会这本事呢?
这不比他在观风阁勤勤恳恳累死累活的来钱快?
鹤泠酸溜溜地瞄了眼慕惜辞,心下动了些心思,他看着那比他矮上一头有余的小姑娘,讪笑着搓了搓手:“那个,慕三小姐,您收徒吗?”
慕惜辞闻声一掀眼皮:“根骨太浅,天资太差,你学不会,不收。”
“喔。”鹤泠失落不已,但他也清楚这种事只能凭着缘法,强求不来,于是叹息一声掏出了银票。
不管别的,该给的卦金还是要给的,就是这卦金委实是贵了点。
鹤泠心疼无比,眼见着那卦金马上递到了慕惜辞手上,他忽的想起一事:“对了,慕三小姐,那大劫来临之前,有什么先兆吗?”
钱都准备交了,这事一定要问清楚。
“当然有啊。”慕惜辞笑笑,抬手一拂鬓边落下的碎发,细长的手指滑过鬓角时她悄然掐了道诀子,立时有两团幽微的煞气钻入了鹤泠双膝。
“比如,您会觉得腿脚酸软,膝盖隐痛,双手发麻,背脊作寒……”
“这些,就是大劫来临之前的先兆了。”小姑娘弯眼笑了个春风拂面,鹤泠听罢,心下却是一声“咯噔”。
该死,他好像已经觉得腿脚酸软、膝盖隐痛了。
第一五六章 两个五千五百两
鹤泠几乎是瞬间便乱了方寸。
他平素本事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眼下慕惜辞所言句句正中其害,他这双膝又确乎是隐隐作了痛,便不由得多想了几分,并越想越觉得那所谓“大劫”十分在理。
于是他慌了神,拿着银票的手亦禁不住微微颤抖,鹤泠哆嗦着嘴唇,只觉一道寒气从尾椎骨爬到了天灵盖,软麻感自指尖蔓延到了小臂。
“这这这……三小姐,这如何是好?”鹤泠的声线发了抖,恨不能直接摸出五千五百两银票,将之拍在慕惜辞手上,求她帮他解决此劫。
但铁公鸡的尊严令他没脸多摸出那么两张半的银票,且一卦花上五千五百两,这当真与要他的命无异。
“办法……总归还是有的嘛。”慕惜辞勾了唇角,笑吟吟地抽过那三张千两银票。
银票离手时鹤泠恋恋不舍多看了它几眼,往常只有他坑别人钱的份儿,一口气花这么多钱,还真是头一次。
就算是做他钟爱的那只纯银鎏金的算盘,他都没花这么多钱!
他滴~小钱钱~
鹤泠抽了抽鼻子,心下泪流满面,他勉强控制着面上表情,竭力不露出悲痛之意:“所以……怎么解?”
“好说。”慕大国师对着那铁公鸡温♂婉一笑,收了银票复又伸了手,“八千两。”
“?”
鹤泠瞠目:“您刚刚不是还只要五千五百两……”
怎么突然坐地起价变八千两了?
果然论黑,还是你们这帮跳大神耍黄符的黑啊!
青年对此叹为观止,慕惜辞听罢,却慢条斯理地一整衣袖:“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鹤公子,凡事都要讲求个缘法,刚刚惜辞以为与您有缘,便主动提出要为您解煞避劫——那五千五百两自然是包括了卦金与避劫费用的。”
“可是您婉拒了惜辞,说明您心下对惜辞所占之事不尽认同,也不够相信惜辞的能力。”
“既如此,惜辞与您此劫的缘分便已尽了……您再回来求惜辞解事,岂不是在攀缘?”慕惜辞挑眉,“强求来的缘法,终归不如先前,我想要为您解除此劫,所耗精力自然也要更多。”
“是以,这费用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慕惜辞微笑,趁人不备,袖中手又狠狠的掐了道诀子。
那两团细微的煞气即刻钻入鹤泠的五脏六腑,顺着他的经络逆行游走开来。
下手前慕惜辞曾仔细观察过鹤泠的体质,见他是习武之人,确保这点煞气不会损伤到他的根本,这才掐了诀子。
不过鹤泠虽是习武之人,通身的经络却因疏于练习,半数有了淤塞之象,她也索性借由这两道煞气替他通一通,既能除了那些淤塞污物,还能适当拓宽他的经络。
这样,多出的那几千两白银,也不算他白交。
慕大国师打定了主意,掐诀的手便丝毫不曾留情,想当年她还在流云观的时候,师父就是这样替她打经络的。
她的武习得晚,能接触内家功法时,年岁已近豆蔻,早就错过了开蒙的最佳年纪,若再无煞气辅助疏通经络,她前世只怕一辈子都迈不入内家的门槛。
偏生养气炼体的功夫不可或缺,想要修习玄门易术,难免要触动天法,损耗自体生机,若再无这般强身健体的玩意,他们这些做道士的,岂非个个都要瘫在轮椅里?
慕惜辞回忆完毕,手下诀子已接连变换了数次,鹤泠只觉那隐隐的痛意,无由来的便从四肢钻入了肺腑,又从肺腑游走于他的百骸经络,眨眼刺进了骨髓。
与此同时,那痛感也是阵阵加剧,初时是隐痛,后来是刺痛,这会已经像是千万枚钢针齐落,几乎将他扎成了筛子。
鹤泠的喉咙一甜,一口血险些便喷了出来,他额顶不禁滑下颗颗豆大的汗珠——难不成,还真有大劫?
若真是那劫……
青年打了个寒噤,当机立断自袖中多摸出了八张银票,猛地拍在案上:“解解解,三小姐,劳烦您尽快帮小生安排一下。”
“好说。”慕惜辞再度收好了银票,仍旧是那“好说”二字。
其实那煞气已在鹤泠经络之内游走了有个四五圈了,淤塞早被她通了去,只要他今夜或明早出个恭,他体内滞涩多时的内力便会自行运转。
若非这铁公鸡太过墨迹,这会他早就不用疼了,何至于拖这么久?
慕惜辞无声叹息,鹤泠只见她收起了东西便抬手连掐数诀,而后伸出一指虚虚点上他的眉心。
他眉心微热,一股难以言明的清爽之感,霎时游遍了他全身,那痛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轻快,好似挣脱了某样枷锁,又仿佛是头顶移去了一柄悬着的刀子。
他感觉自己的轻功都像是精进了几分。
“如此,公子便可放心了。”慕惜辞的手在半空顿了良久,方才缓缓收了诀,她故意作出一副竭力之状,小脸苍白得如扑了二两面粉。
好厉害!
鹤泠咋舌,不疑有他,只心道这银子花的不亏。
“鹤某,多谢小姐化劫之恩。”鹤泠面容一肃,冲着慕惜辞拱手作揖,后者见状微微摇头:“无碍,只要公子别忘了那出‘戏’便是。”
“小姐放心,鹤某必不敢忘。”鹤泠颔首,郑重非常,“届时,鹤某定会尽全力配合小姐。”
“那就好。”慕惜辞点头应是,借着疲乏先行溜出了“云山颠”,命湛凝露暂且留下作陪。
湛凝露仍想与鹤泠探讨经商之道、理财之法,稍加思索便应了下来——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听她的话准没错。
慕惜辞出了雅间,在门口观看了全程的墨君漓,现下已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认识鹤泠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到他在别人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花了这么多银两。
他虽不认得道术法诀,却清楚面前这小姑娘的能耐,且他适才看得清清楚楚,慕惜辞拂袖、理发与抬手之时,那手指分明变换了数次,显然从一开始便在掐诀。
想来鹤泠那些痛意,都是这丫头一手弄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弄了些什么。
他倒不担心慕惜辞所为,会损伤自家属下的身体——慕大国师惯来比他还有分寸,她敢下手,定然无碍。
“给,一万一千两。”小姑娘飞扬了眼角,一把将那银票拍进少年怀中,小模样颇为得意,“怎么样,说了给你要回来吧。”
“我这可还是给你翻了三倍多呢!”
第一五七章 分赃
十一张千两银票入怀已然有了些重量,墨君漓得了银子,这时间方才如梦初醒。
他拿上那摞东西,忙不迭将小姑娘拉去了顶楼——这里平素没什么人往来出入,在此处叙话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你这么急匆匆地把我拉上来干嘛?”被人拎着上楼的慕大国师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在大堂或者其他雅间说不就得了?
左右这时间也没什么客人。
“那不行,分赃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少年掀了眼皮,黑瞳中带了点点的嫌弃,他接着从那摞银票中数出了八张,叠好后递到了慕惜辞手中,“喏。”
“?你给我这么多钱干嘛?”慕惜辞仰头,面上的迷茫之色更甚。
墨君漓见此笑笑,晃着银票一本正经:“鹤泠当日从我这里只坑去了三千二百两,你却从他手里抠出来一万一千两,其余的自然都是你的。”
“所以,我只要三千两就够了,剩下的八千两你留着就好。”
银子嘛,够用就行,他看见自家账房吃瘪,心中已然畅快万分,多出来的那点银子,索性便通通留给小姑娘了。
“唔,这样算来,也不大对。”慕惜辞稍作沉吟,自那八张银票里劈出一半,重新拍入少年掌中,“此事乃你我共谋,所获利润合该平分。”
“一万一千两,刨去你被鹤泠坑走的三千二百两,余下七千八百两,本应一人三千九百两,但考虑到此番你出力不多,是以我多占百两——如此,你可有疑议?”
“没有,没有。你再多占一点也无妨。”墨君漓弯了眼,他倒没想到小丫头这么好说话,出力的明明是她,最后竟让他平白赚了三千八百两。
这可比进宫跟老头哭穷快多了。
“嗯,没有就好。”慕惜辞颔首,将那银票好生收了,顺势一理衣袖,“说吧,还有什么事。”
她可不信这老货给她喊上来,当真只是为了分赃。
“嘿!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好奇,刚才你对鹤泠都做了什么?”墨君漓挑眉,这话在他心头憋了多时,现下已是心痒难耐,若非要先分赃,他早问出了口。
“我见你早早便起势掐诀——那所谓的大劫,都是你胡诌的吧?”
“那自然是我胡诌的。”慕大国师骄傲点头,眉梢眼角都飞扬着鲜活的色彩,“至于他感受到的那种痛意,也不过是两绺阴煞冲入经络造成的罢了。”
“阴煞?冲入经络?”少年锁了眉头,他知道运功时内力能冲入经络,直接控制着阴煞冲入经络,倒是第一次见。
“对呀,阴煞。”慕惜辞耸肩,“我见他有习武的底子,通身经脉却因疏于练习而致拥堵淤塞,干脆便拿阴煞给他通了通。”
“虽是阴煞,但你放心,这法子安全得很,见效又极快,这会他大约已经品出好处了。”
“他的确是挺懒的。”墨君漓颔首。
当初的鹤泠的确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曾被他逼着习了数年的武艺,奈何这厮成了账房后,便一门心思的钻研经商之道,武功也就慢慢搁置了。
“不过,阴煞冲窍,应当比内力冲窍还痛上一些吧?”墨君漓咂嘴,他记得自己前生刚开始习武时可是没少受罪,最难的便是用内力生生冲开周身窍穴,他当年年幼,直接被疼晕了过去。
若是阴煞冲窍比内力开窍还要痛……鹤泠肯松口奉上比五千五百两,还要高上不少的八千两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毕竟那厮不愿习武就是因为怕疼,观风阁上下一致认为他是又抠又矫情。
“应该吧,我没试过内力冲窍。”慕惜辞耸肩,师父他老人家那时候直接给她拿阴煞硬怼的,“依着鹤泠体内经络的淤堵程度……痛感可能接近于数万根针一起扎?”
墨君漓闻此,一口老血卡进了喉咙:“数万根针……咳,什么样的针?”
“啊这……缝被子的针你知道吗?就这么粗、这么长的那种。”慕惜辞说着比出三寸长短、细竹签粗细,“大针中间再掺着小针,小针就普通绣花针的感觉,差不多这个疼法。”
……很好,是人都能扎成筛子的程度。
他家账房能挺得过来,真是条汉子。
少年敛眸,在心下为鹤泠默哀了半晌,抬手冲慕惜辞抱了抱拳,真情实感,发自肺腑:“国师大人手段了得,在下佩服。”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小姑娘有样学样,跟着回了个抱拳礼。
“云山颠”里,两个账房相见恨晚,拉着对方又唠了好一通经商理财之法,直到日头逼上中天,梦生楼中渐渐进了客人,方不依不舍地与对方辞别,吃过午饭,各自离去。
鹤泠几乎是在出了梦生楼的瞬间,便觉察到了些许不对——
那位慕三小姐替他解煞时只轻描淡写地掐了几道手诀,丝毫没有绘符开坛的意思,与他印象中玄门解煞仪典截然不同,可他身上那股痛意又确乎是退了。
那么,这便代表了两种可能。
其一,那慕三小姐的道行高深无比,已到了毋需开坛画符,便可替人解血光之煞的程度。
其二,那慕三小姐从头到尾都在耍他,“大劫”是胡诌的,痛楚根本就是她手动弄出来的,所以解去此“劫”,只需她撤掉先前所做手脚就好。
而这,又表明她在玄门易术一道的造诣颇深。
再联系她今日的表现……
思及此,鹤泠不由一声苦笑,就算他猜出来了又能如何?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说明慕三小姐是他惹不起的存在,他注定只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
好在一万一千两算不得什么大数目,他稍费些力气,十天半个月的也就赚出来了。
再者,此番他也未必真吃了亏,适才下楼时他便发现了,他的腿脚较往日轻便了不少,运功时经络里也没了先前那股滞涩之感——这好处,可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想通了的鹤泠步子迈得愈发轻快,他今天与湛凝露一番交谈过后,受益颇多,眼下已迫不及待地想将脑子里的新思路整理出来了。
青年哼着小调快步离去,与此同时,国公府中,慕惜辞站在流霞苑前,深深吸了口气。
解决了鹤泠那边,她就该想法子劝动她阿姐了。
第一五八章 枭
慕惜辞站在流霞苑大门之外踌躇了半晌,到底抬手敲了敲院门。
她阿姐平素有午睡的习惯,每日午正用膳,未初入眠,小憩半个时辰,未正起身。
眼下才过未正不久,应是她阿姐刚起身的时辰,她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刚起床的阿姐尚有些迷糊,脑袋混沌着,最好说话。
否则换个其他时间,她听见“问诊”二字,必然便会回绝。
慕大国师偷偷叹了口气,她了解自家阿姐,别看她身子娇弱,实则骨子里仍旧是将门女的脾性,倔强刚强,凡事说一不二。
她那身病是胎里带出来的,早年爹爹带着她寻医问药不知求了多少个地方,拖到现在也不见多少起色,她开始时还带了满心希冀,渐渐也就都消了。
她心里那股光亮消了,便不再期盼着这病能好,索性绝了寻医的心思,每日按时服用许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过是为了吊着身体,不让身子变得更差。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想求,什么都不想要。
慕惜辞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鼻子,一想到阿姐,她眼眶就连着鼻头一起发了涩,她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开门,猜是院中人没听见她刚才的敲门动静,便又抬了手,加了些力道。
这回院里总算出了动静,几息后那木门便被灵画自内开了来,她看见只身站在门口的慕惜辞,不由面上微怔:“三小姐,快进来,您怎的一个人过来了?”
“上午带凝露上了趟街,中午在外面吃了一口,”慕惜辞笑笑,“我见那酒楼菜色新奇,就让小二将剩下的菜品打包了,带回来,也好让灵琴他们尝个鲜。”
“是以,一入府便让凝露先回浮岚轩了。”小姑娘轻提裙摆,跨过门槛,“灵画,我阿姐呢,起身了没?”
“我家小姐刚醒,正梳妆呢,三小姐,您先进屋稍等一会吧。”灵画道,一面撩开主屋门上挂着的厚重软帘,屋内扑面一股热气。
现下虽已入了春时,风却还没能暖个彻底,慕惜音的身子病弱,不到四月春盛,是吹不得风的。
这屋里怎么这么热?
慕惜辞蹙了眉,她阿姐体虚,差的是一口先天气,可不是纯粹体寒,过热也不利于养身,便不由得语调稍重:“灵画姐姐,这屋里太闷了,火气过旺也不好。”
“等下阿姐起了,便暂且将帘子拉起来通通风吧。”慕惜辞说着一点屋内关得死死的窗,“还有这窗,即便阿姐怕风,也不能半扇窗子都不开,这不得被闷死?”
“常日里记得寻一扇离她寝房远一些的小窗开着,适当换一换气,只要不选那正对着床头,便不打紧。”
“还有这屋里的熏香,我闻着虽是安神香料的味道,却也不能常用,若阿姐休息不好,你支使两个丫鬟去后厨讨一碗牛奶温一温,也好过依赖这些。”
“再有屋里的插花、桌上的茶盏……这些也要稍稍注意着点……还有……”
慕惜辞拉开了话匣,拉着灵画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灵画心下略有些无奈,面上的笑意却不减,她知道这是三小姐关心姐姐。
“好了,暂时就这些了,有点多,难为你了。”慕惜辞吐气,倒不是流霞苑里的丫鬟们不尽心,她们自是尽心的,只是再尽心也不通药理。
不通药理,许多细节之处她们便想不到,想不到,自然也就注意不来。
注意不来,难免会有疏漏,慕惜辞不希望流霞苑中有这么多疏漏,便只能暂且委屈下灵画。
“不多的,三小姐,婢子记住了。”灵画抿唇偷笑,悄然抬眼一扫慕惜辞身后,慕惜音不知何时理好了衣装,已在小姑娘身后站了有一阵了。
“记住了就好,其余的等我想起来再跟你说。”慕惜辞点头,顺势抓过小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她说了那么多,喉咙里早冒了烟,“对了,阿姐她收拾好了没有?”
“早就好了,听你训灵画训了半天。”慕惜音弯眼,慕惜辞闻声亮着眼睛回了头,当即吃了自家阿姐一个栗子,“小丫头,竟跑到我院子里来训丫鬟。”
“阿姐,人家明明是见您这屋子里太闷,不利于您养身体嘛!”慕惜辞鼓着小脸耍了个赖,上前一步扑住了自家姐姐,“阿姐,您这两日身子好些了没?”
“就那样吧,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我都习惯啦。”慕惜音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软软的发顶,“你今日怎么来了?”
“嘿嘿,那当然是因为想阿姐了呀。”小姑娘仰了头,慕惜音看见她一双澄澈得透底的黑瞳,亮晶晶的,像是盛了两潭天边的水。
她没忍住,就势掐上了小姑娘的面颊,那触感极好,令她扬了眉梢:“就只有想我了?”
“哎呀,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姐。”慕惜辞松了抱着慕惜音的手,佯装懊恼地一挠脑袋,拉着她在小厅中坐下,故作神秘,“阿姐,您听说过梦生楼吗?”
“听人说过,都说那地方的酒菜味道极好。”慕惜音颔首,漫不经心,她不常出门,可京中发生的诸般杂事,却逃不出她的耳朵。
慕氏从没有被躯壳限制住的子孙,她的身体虽不大好,却自幼熟读古往今来的兵法史书。
她与慕惜辞一般大时,慕文敬忙于在外领兵,便交予她一支不过二十余人的队伍,供她调遣、保她安全。
她闲来无事,就依着兵书上的法子,又添了自己的想法,竟真训练出一支专善收罗消息、刺探军情的小队。
这便是“枭”。
前线忙时,大部分的“枭”便跟着慕家的军队在边境打仗;若是前线安宁,他们便是慕惜音的“耳”与“眼”。
奈何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差了,也听不来太多的消息,他们便只挑着京中之内、最新奇、最要紧或有趣的事讲。
而这件事,除了她父亲与她自己外,天下再无第三人知晓。
“对,就是那个。”慕惜辞重重点头,“那阿姐,您听没听说,梦生楼顶楼有个‘妄生道人’?”
“妄生……道人?”慕惜音闻此微怔,她忽的一阵恍惚。
这人,她听“枭”提起过。
是位极厉害的道士。
第一五九章 劝说
“阿辞……怎的提起这人来了?”慕惜音微眯了眼睛,脑中慢慢回忆着“枭”先前给她带来的消息。
那是突然出现在京中的道人,“他”自号“妄生”,没人知道“他”的来处,也没人清楚“他”的姓名,便连性别与年龄都是道十足的谜题。
与这些谜题相对的,“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悬丝问诊,亦可占星卜算。
“他”在短短几个月间,成了京中达官贵人们之间,最为炙手可热的术士,他们向“他”递去了数不尽的橄榄枝,“他”却从未接过其中任何一枝。
“枭”的人也曾试着在梦生楼蹲守,但他们在酒楼周围徘徊了半月,仍旧没能摸到半点异常之处。
整个梦生楼仿佛被某种奇特的迷雾所笼罩,他们进得去大堂,上得了二楼的雅间,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顶楼、攀不上房顶。
哪怕顶楼开着窗子,他们从对面向内望去,也只能看到一片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白。
听“枭”中经验最为丰富的斥候说,那道人许是在梦生楼的顶楼布下了阵法,以防他人想要窥伺“他”的秘密。
他们能查到这里便已足够,若再查下去,只怕会惹人不快。
慕惜音虽不尽信鬼神之说,也不见得相信这般的游方术士,但她惯来进退有度,也清楚凡事未必要追根究底。
她吩咐他们不要再去追查梦生楼,有这时间不如帮着她爹探一探北疆的边|境。
她听说边陲的小国连年大旱闹了饥荒,王土之内尽是饿殍,已有灾民逃至了边城,许是再过不久,便会闹出新的战事。
他们歆羡于乾平的国富民强,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斥候们应下任务离去了,离去前曾劝她,若有机会,可试着去梦生楼求见一番道人妄生。
那是个极厉害的道人,一手医术出神入化,他们看着“他”比当世的杏林圣手,还要强上几分,许有法子治她的病。
她当时笑笑不曾应声,渐渐亦将此事淡忘。
却不想,她今日又从慕惜辞的口中听到了这位道人。
“阿姐,您听说过‘他’?”慕惜辞黑瞳一亮,颇有些喜出望外,她没料到自家阿姐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竟也听闻过她那个假身份。
但她只惊喜了这么一息,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
她记得慕家军中有一支特殊的斥候小队,名唤“枭”,二十来人,武艺算不上高强,却是刺探消息、打探敌情的一把好手。
前生她接管慕氏余下兵马之时,“枭”只剩下不到十人,却能在两军之间来去自由,令乾平军|队手中的消息,始终快人一步。
而她阿姐手上,也有这支小队的调令。
是以,她能知道京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倒也正常。
等等……这么说来,前世墨书远求娶阿姐,为的只怕不止是国公府的十五万精兵。
他还想要阿姐手里,“枭”的调令。
他想要这支天下最为出色的斥候!
那狗玩意求娶阿姐,从头至尾都是算计!
该死。
慕惜辞的目光瞬间幽暗下来,被她强行压制在心底多时的怒意立时冲破了桎梏,她半掩着面容深深吐息了几口,这才勉强平复了心境。
“那道人的名气很大,我略有耳闻。”慕惜音弯弯唇角,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发心,“怎么了?”
她见她刚刚突然以手掩面,双眉紧蹙,以为她是那会喝水喝的太快,有些打嗝反胃。
“是这样的,阿姐。”慕惜辞甩开那些纷繁杂绪,一把抱住自家阿姐的手臂,“我今儿带着凝露去那吃饭,听人说那道人的医术精湛无比,比宫中的御医还要好上一些呢。”
“我听他们说这个,便记起阿姐您身上的病,”她说着,半是撒娇、半是期待的仰了头,“想着若那道人真有这么厉害,说不准能有法子帮着您调理身体。”
“然后我就央了沈掌柜,道明了前因后果,说想要求见道人。”
“掌柜见我很是诚恳,便应了下来,日子就定在两天之后。”慕大国师瞪着眼睛说了瞎话,“阿姐,您就跟着我去见见那道人,好不好?”
“这……阿辞,姐姐这身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寻常医者对此束手无策,连宫中的御医都不能将之根治。”慕惜音语调微顿,声线不经意带了点细细的抖。
“所以……那道人多半也没什么合适的法子。”她空着的手蜷了又蜷,胡乱扯出来个看似无缺的借口,“再者,那人来历不明,开出的方子也未必安全。”
慕惜音抿了唇,漂亮的黑瞳之中寸光明灭。
老实讲,当初“枭”第一次向她提起“道人妄生”的时候,她确有过一刹那的心动。
但也只有那一刹那。
这些年来,她访问过太多、太多的当世名医了。
她失望过太多、太多次,已经不想再多失望一次了。
就这样吧,让她就这样苟延残喘着,等到天命尽逝,再让她安静地踏上黄泉。
只要在那之前,她能将阿辞安顿好。
只要在那之前……她能找到个全心全意对阿辞好的人。
慕惜音敛眸,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收拢。
她想,她决定好了——
“阿姐,只是去看看,就去看这一次,”慕惜辞咬着嘴唇,轻轻晃动着少女的衣袖,黑亮的杏眼中满是希冀,“就一次,好不好?”
“开出来的药方,我们可以找宫中的太医看过,确保了没问题再吃。”
“可是……”慕惜音犹疑不已。
慕惜辞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连忙趁机添了把火:“阿姐,人家都与沈掌柜约好了,您若是不去,我以后哪还有脸去梦生楼吃饭呀?”
“为了您妹妹我的好吃的,您就去一次呗?”慕惜辞说得可怜巴巴。
慕惜音被她逗得失了笑:“你这丫头,还好意思说灵琴贪嘴,我看整个国公府,就数你最贪嘴了。”
“贪嘴就贪嘴,阿姐,您去嘛,只去这一次嘛。”慕惜辞锲而不舍,抓着自家阿姐的衣袖晃了又晃,晃得慕惜音不得不正八经的瞅了她一眼。
她偏了头,正对上小姑娘那双眼,本想寻个由子拒绝,却不料满腹的说辞,都在瞥见那杏眸的一瞬散作了云烟。
她的眼睛黑亮又澄澈,让人一眼便望得见底。
她看见她的眼底写满了小小的期待,干净得让人心惊。
于是她恍了神,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第一六零章 身怀银票有点飘
慕惜音应了声好,慕惜辞即刻喜得原地抚了掌,少女看见她那副样子,禁不住悄悄揩了把汗。
——好在阿辞不知道,她原想拒绝,刚刚是秃噜了嘴才答应下来的。
见慕惜音答应了去梦生楼,慕惜辞在流霞苑中陪着姐姐多唠了会家常便自行离去了。
她始终记得阿姐的身子病弱受不得累,年前慕惜音绣花绣到脱力晕过去的那茬,她现在还记忆犹新,片刻不忘。
等阿姐的身子调养过来,她得找个机会,再偷偷教她两套养气用的心法。
慕惜辞心中暗忖,她阿姐是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先天那口气已然差了一半,余下的便得用后天来补。
还好她也是早产难产,自来差了半口先天灵气,当年在流云观里,师父没少教她养气的功夫,选两个算不上高深奥妙又没什么忌讳的,传给阿姐正好。
想过一圈的慕大国师微微松气,出流霞苑时的步伐都比来那会轻快了不知多少。
回浮岚轩的路上,她恰撞见了自府外归来的慕诗嫣,后者觑着她,抬着下颌,拿鼻孔哼出一声便转头走向了朝华居,倒没与她多说什么话。
慕惜辞被她哼的莫名其妙,皱着小脸搓了搓下巴,这姑娘打出了事后就似转了性子,也不与阿姐争长短了,鬼鬼祟祟躲在她浮岚轩外的朝华居丫鬟亦少了不少。
可能是失了清白,她脑子反倒清醒了许多,知道争这一时之气没用,不如尽早抱紧了墨书远那只狗玩意?
慕大国师扭着细眉,闲闲回想着慕诗嫣适才的样子,她记得她满面桃花、红鸾大动,呼吸虽还是平稳的,步子也不见凌乱,那心跳却似比往日快了些。
活像是刚在外私会过情郎、正堕着情网的小儿女。
这么说来……应当是了。
慕惜辞努力思索了一番,她隐约记得小半月前,韵诗曾给她递过条消息,说五殿下近日时常邀她家小姐出门同游。
今儿去什么京郊放风筝,明儿去庙里上香祈福……她看着那条子,实在是腻歪,匆匆扫了两眼便将之扔进了废纸篓里。
现在看起来,这两人的进度很是不错。
不错就好,像墨书远与慕诗嫣这般的渣男|贱|女,简直是天造地设,合该凑在一起。
互相伤害去吧,可别再跑出来,仔细祸害了清白人家的大姑娘小伙子。
慕大国师瘪了瘪嘴,哼起小调,顾自走向了浮岚轩。
她今天心情好,不想管那对扫兴的狗男女。
*
慕惜辞在流霞苑想尽办法劝慕惜音的时候,墨君漓揣着那热乎乎的八千两(鹤泠那抠出来的七张,自己之前的一张)银票,心情激荡的上了街。
往日里鹤泠管他管得紧,观风阁月入白银十数万两(净利),许他动的却只有那么区区的六千两。
加上自家老头每月给他的二百两月俸,和他不时进宫哭穷打的秋风,他一个月至多能弄出来白银小七千两。
并且,每每招兵买马,头一个月花的还都是他的银子。
思及此,墨君漓不由泪目望天——这哪够花?
养兵不要钱吗?买马不要钱吗?
好一点的汗血宝马,一匹便得花上五六百两;寻常些的战马,也得有个七八十两。
这还不算饲料、马厩和鞍鞯的钱呢。
所以,他手头当真是许久没有这么阔绰了。
一个上午便弄回来七千两,比他一个月能抠出来的都多。
少年慢条斯理地理了衣袖,看见家不错的裁缝铺就钻了进去。
各式各样的料子挑花了他的眼,他费劲巴力选中了几匹顺眼又金贵的布料,挑了时下正兴的款式,凭着记忆,留下了慕惜辞的尺寸。
今年上元宫宴,给小姑娘挑的那一身衣裳他还念念不忘,这会新得了银子,自然是要多给她裁两套衣裳穿的。
开了春,天马上就要热起来了,后头还有诗会和那劳什子的游园会,他猜料那萧淑华必不会好好给小国师准备衣服,这些东西,还是得他来张罗。
墨君漓选定了衣料,交上银子便转头拐进了首饰铺。
这件嵌宝的掐丝璎珞不错,定能衬得小姑娘人比花娇;那边那支攒珠的钗子素净雅致,绝对是小姑娘喜欢的样式;还有架子顶上的玉簪子也剔透,送给小姑娘再好不过。
还有绘香坊新出的胭脂和口脂,云绣斋的顶珍珠翘头履,春夏天热再加两把遮阳的油纸伞和扇风用的小团扇,配一套坠在白玉扇柄上的冰丝流苏穗。
哦对了,小国师的琴弹得不错,等着遇上好琴,还可以给她弄把琴来。
或许,还可以寻个罗盘或者星盘?
墨君漓步子微顿,敛眸沉思,他身上揣了八千两,花起银子是前所未有的飘。
他财大气粗,看中的东西稍一讲价便统统收入了囊中,一样样物件流水似的被人送到了皇子府,留府看门的燕川瞅见那堆锦盒,头皮是一阵赛一阵的麻。
他家主子……这是又吃错了药了?
鹤泠那铁公鸡呢?主子都花钱花疯了,他不管管?
燕·可怜暗卫头子·川盯着那堆东西,满面的一言难尽,没看错的话,那些貌似都是女儿家用的玩意儿?
……天呐,他家主子不会变|态了吧?
想歪了的燕川惊恐无比,整个人似吃了蟑螂一般浑身难受,他搓着手臂蹦去了三尺开外,勉强按着脑瓜,不去看那一件件花里胡哨的胭脂首饰。
大街上的墨君漓仍旧意犹未尽,赶上东市开市,他便索性从中集蹿到了东集,又从东市蹿回了中市。
他丧心病狂般,给慕惜辞从头到脚买了三套应对不同场合的行头,这才心满意足地伸手掏了兜。
不掏还不要紧,这一掏却当真掏出了问题——他放在袖子暗兜里的银票呢?
他那么大一沓、整整八千两的银票呢?
哪去了?明明出梦生楼的时候还在的!
墨君漓错愕万分,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可怜巴巴的两块碎银,片刻又抠出七八个遗漏的铜板。
八千两……这就只剩下这么点了啊。
少年恍恍惚惚,游魂似的飘进烧鸡铺,包了只烧得皮脆肉酥的烧鸡,又去小摊上买了两支糖画,寻了条小路,下意识跑去了浮岚轩。
并翻上房顶,拉响了玉铃。
第一六一章 请你吃鸡
听见那玉铃声响的时候,慕惜辞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她知道墨君漓这老货惯爱三更半夜爬她家的房顶,但她没想到这青天||白日的,他竟还选择爬房顶!
外头是大晴天没错吧?这太阳也没落山呐。
慕惜辞狐疑万分,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瓜,墙根的一溜枯草泛了点黄嫩的新绿,墙外那棵老树也新长了枝桠。
那日头仍安安分分地挂在当空,这是白天,没错。
所以……大白天的,这厮就不会大大方方的走个正门吗??
国公府又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慕大国师的牙根发了痒,好在今日东集开市,明轩(被迫)陪着灵琴与凝露两个姑娘家上街去了,这会子轩中没人,府里的下人们知道她喜静,轻易也不会过来。
床头的玉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那声调活似地府的催魂音,慕惜辞的双手攥紧复又松开,她忍了半天,险些提上案边挂着的那柄二尺短剑。
但理智按住了她满腹的蠢蠢欲动,眼下终究还是白日,国公府虽远离闹市,附近却也还有几户人家。
她若真提着剑翻上房顶,万一不慎被路过之人瞅见,她敢保证,明儿一早,云璟帝的桌案上便得多一摞弹劾她老爹的奏章。
犯不上,为了揍一顿老货害得爹爹被人弹劾,犯不上。
慕惜辞对着妆奁上的铜镜深呼吸了数次,待她彻底平复了心境,方才起身,熟练的翻出了小窗。
翻出去的刹那她才猛然觉察出点点不对——现在太阳都没落山,这又是她家她的院子,她凭什么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窗?
嘶~
小姑娘攥着粉拳抽了口凉气,都怪墨君漓那老货,若非他先带头,大白天的爬房顶,她能下意识就走了窗吗?
那不能,绝对不能,所以就是怪他。
就是这样。
慕惜辞煞有介事地点了头,一面打好了腹稿,趁着周围没人,一把撑上了墙头,又从墙头蹦去了房顶。
——天没黑,不可能穿什么夜行衣装,她也懒得再换其他衣裳,一身长裙,想要爬墙,自然是麻烦了些。
不过,这点麻烦算不得什么大事,能上来就万事大吉。
在房顶站定的慕大国师敛着眉目理了衣袖,她本欲对着墨君漓来一顿劈头盖脸,不料这甫一站定,便被房顶上的少年夺去了所有目光。
他穿着那身她今日见过的月白的广袖长袍,蔫哒哒地蹲在那里,一手一搭有、一搭无的拉着那截拴了玉铃的小木棍,另一手举着两支带着甜腻焦香的糖画。
慕惜辞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糖画,黑瞳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这东西,前世她只见街上的孩子们买来吃过,自己却不曾尝过味道。
她十岁之前被养在京外的庄子中,附近没有个像样的集市,便也无人卖这样的糖;十岁后、十六岁前又与师父生活在观中,也没机会接触到这样的零碎玩意。
十六岁回京后就更不可能了,她十七岁便提着令旗罗盘上了边关战场,二十八岁恨亡镜台之上,莫说是吃糖画,那十一年里,她能上街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有一点点想吃。
小姑娘眨了眼睛,心头那点无名火气立时散了,她提着裙摆,上前行了一小步,这次她嗅到一股咸鲜的油香。
她循着那味道,视线寸寸下移,果然瞅见少年身侧摆着的那只麻绳扎着的油纸包,是一只香喷喷、热乎乎,一看就是刚出炉不久的烧鸡。
“你来啦。”墨君漓回神听见瓦片被人踩动的细小声响,半哭丧着面容抬了头。
慕惜辞在瞅见他的一瞬微微恍了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少年头顶好似突然间长出了一对狗耳朵。
或者说……他现在蹲在这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丢了骨头的大狗勾?
不不不,不对劲,一国皇子怎么能像大狗,这太惊悚了。
小姑娘闭着眼睛晃了晃头,费力将那奇异的想法子脑子里甩出去后,故作严肃地拉下了一张小脸:“你怎么白天就过来了。”
“给你送吃的。”墨君漓瘪嘴,提起身侧那只烧鸡,在她眼前摇了又摇,接着举起了手中糖画,“烧鸡冷了就不好吃了,糖画放久了会化成汤。”
“……那你不会从正门进吗?”国公府的大门这会又没落锁,也没有闭门谢客。
蹲着的墨君漓仰头,说得理直气壮:“我忘了。”
慕惜辞看着他那样子,忽的说不出话。
她被墨君漓的逻辑打败了。
“行……行吧,那你下次记得,白天要走正门,”逻辑混乱了一瞬的小姑娘磕磕巴巴,“幸好今天灵琴他们都不在,不然,我看你如何收场。”
“没事,要是被看见了,我就把他们都敲晕。”墨君漓吸吸鼻子,见小姑娘提着裙摆想要在屋檐坐下,忙眼疾手快地扔出块手帕,垫在她要坐的那几块瓦片上。
“敲晕,然后呢?”慕惜辞挑眉,接过他递来的一支糖画,试探性地舔了一口,甜甜的,后调有一点不甚明显的苦,是糖烧焦了的味道。
墨君漓面无表情嗦了口糖画:“然后扒着他们的耳朵告诉他们,他们刚刚看到的,全部都是错觉。”
“假的,都是假的,房顶没有什么七皇子,敲晕他们的也不是墨君漓。”
“他们在做梦,庄生晓梦的那个梦,所知所感的一切都是幻境一场,没错,就是这样。”墨君漓说得有鼻子有眼,广袖一挥,愣弄出了指点山河的气势。
奈何他手中捏着糖画,那姿态委实不像是在指点山河,慕惜辞成功被他逗笑,揉着肚子骂了他句“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要不然还能怎么样,你浮岚轩里的人我可不敢动。”少年说着做了个丑丑的鬼脸,“我怕你掐诀揍我。”
“我才没那么凶哩。”慕惜辞瞪眼,坚决不承认自己有墨君漓说得那么凶残,虽然这话脱口她自己都有点不相信,但是无妨,这不妨碍她理不直气倍儿壮。
“也不知道是谁引着煞气,二话不说就给鹤泠的经络冲开了。”墨君漓别着脑袋嘟嘟囔囔,回眸扫见小姑娘蠢蠢欲动的手,立时又来了怂劲儿。
他叼着那支吃了一半的糖画,麻溜利索地扯开油纸包上的麻绳,将那只喷香扑鼻的烧鸡捧到了小姑娘面前,弯着眼睛嬉皮笑脸:
“吃鸡,国师大人,我请您吃鸡!”
第一六二章 想把好东西都给她
慕惜辞盯着被捧到面前的那只烧鸡,动了动鼻头,直冲天灵盖的香气轻松安抚住了她,她小小的咬了口糖画,杏眼微微一飘:“没有碗筷,这怎么吃呀。”
她穿着一身长裙长袄,翻窗上房时难免要用手撑着墙壁,吃带着小棍的糖画还好,要她徒手吃烧鸡,她下不去那个手。
主要此刻并非战时,她也不在苦寒无比的边疆小城,慕大国师难得的矫情了那么一小下。
“这好说。”少年叼着糖画含含糊糊,手下动作倒是利落。
他果断撕扯下一块干净油纸,用那纸将鸡腿骨包了,顺势一撕,随即又把那鸡腿递到了慕惜辞眼前:“给。”
“这样就好了。”墨君漓得意地一扬眉梢。
“你这鬼主意倒是多。”慕惜辞弯了眼,咬着糖画接了鸡腿。
“那当然。”墨君漓颔首,几口嗦干净了剩下的半支糖画,顾自叼着小棍,隔着油纸,三两下便将那烧鸡拆得骨肉分离,自己拿小棍扎了块碎肉,扔进口中。
“有鸡腿,为什么要吃碎肉?”小姑娘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刚刚咬了口鸡腿,那烧鸡外皮焦脆咸香,内里鲜嫩多汁,滋味入骨,很是不错。
若非她手里的糖画还没吃完,这会她只怕是要一脑袋扎进烧鸡里——
所以,这么好吃的烧鸡,墨君漓为什么放着鸡腿不吃,反而要吃边角的碎肉?
“鸡腿留给你呀。”少年说得自然万分,顺势又扎了两块肉,“我随便吃点就行。”
“你这话说的跟在外逃荒似的。”慕惜辞抖了眉梢,墨君漓那话,老让她生出种自己正带着这老货四处流浪的错觉,“而且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吃就行了。”
——他堂堂一国皇子,怎么就沦落到连个鸡腿都不敢吃了?
难不成,鹤泠那铁公鸡已经丧心病狂到要克扣他伙食费的地步了?
这恐怖的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逝,令她看向墨君漓的眼神中,都带了些道不明的惊恐。
后者闻言立时酸了鼻子,他眼泪汪汪的别过脑袋:“你别说,还真差不多。”
“啊?”慕惜辞懵了,“我今早不是才给你(坑回来)七千两吗?”
七千两……怎么都不算少了吧?
何况,她记得那会他兜里还有个一千两呢。
墨君漓听罢悲恸异常:“那是今早——”
“这这这——”慕大国师拿着鸡腿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听这老货的意思……
他把那八千两全花了??
“你……你不会是把那八千两全花了吧?”
少年愈发悲恸:“是吧,反正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兜里就剩二钱银子零八个铜板了。”
八千两,花到只剩二钱银子零八个铜板……
吞金兽都没这么快的啊!!
慕惜辞傻了眼,这会不光是她拿着鸡腿的手了——
她的嗓子眼也跟着一起发了抖:“那剩下的银子呢?”
“这呢。”墨君漓努努嘴,耷着眼皮一扫房顶上吃了一小半的烧鸡,“一只烧鸡加上两支糖画。”
“我现在兜里还剩这些。”他说着,将手伸进广袖摸索了半天,最后抽出了虚掩着的拳头。
慕大国师胆战心惊地掰开他的手指,少年白皙的掌心中孤零零的躺着枚生了锈的铜板,看起来又可怜又心酸。
“你这……”慕惜辞的舌头打了结,她从未见过这么败家的。
就算是萧弘泽那样的纯纨绔,都比不上墨君漓败家!
“你都买什么了?”小姑娘垮了脸,她亦忍不住跟着疾首痛心,那可是八千两银子,送去边关,最少能抵上十万兵马半个多月的军饷呢!
这还是最少,若是菜里少加点肉,多换些米面咸菜,坚持一个多月也不成问题。
“衣裳。”墨君漓抿了抿唇,“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什么衣裳能花八千两!”慕惜辞险些尖叫出声,她知道墨君漓的衣料都贵,做工都好,但她没想到那玩意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
他是买的纯金纯银的衣裳吗?
“上好的织金妆花纱,花罗缎,还有些料子我也记不住。”墨君漓懊恼挠头,“我记得这些明明不贵,买完了又去逛了圈首饰铺和胭脂铺……”
“从扇子店出来我就没钱了,然后去烧鸡铺提了只烧鸡,又去小摊买了两根糖画。”再后面,他就跑到浮岚轩来了。
“……首饰铺就算了,为什么还有胭脂铺?”慕大国师的眼神愈发惊悚,难道墨君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神秘爱好?
“买胭脂不去胭脂铺,去哪?”墨君漓莫名其妙,一回头恰瞥见小姑娘诡异的眼神,登时麻了,“……瞎想什么呢,我那都是给你买的。”
“哦……这样啊。”慕惜辞无端松了口气,默默咬了口鸡腿,随即陡然拧了眉,“等会,你给我买这些玩意干嘛?”
她显然不像是喜欢衣裳首饰的那种人。
他竟还花了八千两?
“开春了呀,”墨君漓说的理所当然,顺势抄起只鸡翅,“三月有诗会,四月殿试之后还有踏青游园会,五月也有端午龙舟会。”
“你既回了京,这些会自然是逃不掉的,我知晓你不爱与一帮小姑娘家争奇斗艳,可你终究代表了国公府的脸面。”
“二房那位,显然不会给你准备多好的衣裳,能不出错便是她的上限。”少年耸肩,“依阿宁和国公爷的性子,他俩指定是记不得这件事的。”
“慕姐姐的身子又差,所以,就只能我替你张罗了呀。”墨君漓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世间重活了一次的唯有他二人,他觉得自己事事都帮衬着慕大国师是在正常不过的。
何况,小姑娘上辈子过得委实忒苦了些,他总忍不住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来给她。
“好像……没有?”慕惜辞怔怔,她好像又被墨君漓的逻辑绕进去了。
“没有就对了。”墨君漓抚掌,像是一锤定了音。
“唔。”小姑娘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伸手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墨君漓转头对上那张灵动精致的小脸。
“墨君漓,”慕惜辞小声唤着,“那你现在是不是又穷了呀?”
少年的眼泪差点涌出眼眶:“咱不提这事好不好……”
他现在不是穷,是赤贫。
赤!贫!
“我这不是问问你嘛。”慕惜辞轻喃,手伸进袖子里掏了又掏,不多时取出一物,递到他面前,“给。”
“嗯?”墨君漓憋回了眼泪,吊着眼角定了睛——
那是四张千两银票。
第一六三章 你可以硬吃
四……四千两银票。
墨君漓刚憋回的泪花一下子又涌出来了,他咬着糖棍看着那银票纠结了半晌,酸着鼻头别开了自己的脑袋:“你给我这个干嘛?”
“你不是没钱了吗?”慕惜辞眨眼,“给你拿去花呀。”
反正她也不差这四千两的银子,再说,这四千两是从鹤泠兜里抠出来的,她本来就没想着要花。
现在正好,这老货一顿胡造,花光了八千两回归赤贫,她恰能把这四千两送出去。
“我……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呢?”少年含泪望天,他堂堂一国皇子,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竟落魄到要小姑娘给他银子花了!
“没事儿,我不缺银子的。”慕大国师微微摇头,“而且这是上午的那四千两——本就是从鹤泠那空手套出的白狼。”
“那……那也不行!”墨君漓梗着脖子不愿答应,他现在是穷的掉渣,但若让他收了那银子……
他会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国师大人包|养的小白脸。
虽然他是挺白的,但他是有节操的皇子,绝对不能当什么小白脸。
“国师大人,我都活了两辈子了,不想吃软饭。”坚决不吃。
“没事,你可以硬吃。”慕惜辞不甚在意地一耸肩,“就当那些衣裳,是我托你帮我买的,银子我出。”
“可是那些不是你托我买的。”墨君漓抵死挣扎,这世上,哪有养女儿还要女儿花钱的道理?
即便他很清楚,面前的小姑娘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姑娘”,可他把她当小娃娃当得惯了,一时半会拧不过来,也乐意给她买这些零碎的衣裳首饰。
毕竟,打扮女儿的快乐,可不是几个银子就能买来的。
“那就当有一部分是我托你,剩下是你顺便买回来的。”慕惜辞摆手,就势将那几张银票拍进了少年怀中,“就四千两银子,别跟我客气啦。”
“眼下到下个月领月俸还有段日子呢,你兜里只剩一个铜板,能撑得住吗?”慕大国师一针见血,“难道你府中还有的剩?”
墨君漓膝盖一痛,他觉得自己的眼泪真要憋不住了。
“剩……剩下三两五两的,算剩吗?”他原本还有四千多两,但被鹤泠坑走了三千二百两后就剩一千多两了。
今儿本又多赚了三千多两,连本带利,上街那会,兜里还放着沉甸甸的八千两,可这会不是下了街吗?
那八千两一脱手,他袖子里唯剩那一个铜板,皇子府的书房桌子上,许还放着三五两的碎银,是上次给鹤泠送银子时,一齐掏出来的。
除此之外,他真是丁点都没有了。
“三两五两,对一般人家来说,指定是够花了的。”慕惜辞沉吟,继而狐疑抬眼,“但是对你,你能够吗?”
这种上个街买衣裳都能花出去八千两的,五两银子怕是只够他喝一壶酒。
墨君漓闻言险些哭出声:“不够……”
“这不就得了?”慕大国师幽幽叹气,“拿着吧,不够我这还有。”
“你是要屯兵养马的人,给你自己亏着都无所谓,主要别给马亏着了。”
战场上,骑兵可是重要得很。
他们乾平,就是精兵良将太少。
除了国公府和晋王府加起来的十七万精兵,余下三十来万兵马里,精锐部|队不足十分之一,平日倒还无伤大雅,但若对上了尽北头那几个游牧小国的铁骑,实在是太吃亏了。
所以,墨君漓若是能多养个三万五万的精锐骑兵,还真算是功德一件——
慕大国师越想越觉得在理,塞银票的动作也是愈发坚决,少年看着她坚定不已的眼神,只觉心头的泪淌成西湖的水——
他见过软饭硬吃的,但他没见过这样按着人往里塞软饭的。
可他能拒绝吗?
他不能,他怕再拒绝会给这小丫头惹毛,而且诚如慕惜辞所言,他现下正是花钱的时候,陆丘这月刚给他新招来一小批人,三五两银子,确实不够。
“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墨君漓颤了嗓子,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还能有这样一天。
“收吧收吧,乖。”慕惜辞颇为豪气地一挥衣袖,继续对付起手里那只大鸡腿。
“诶。”墨君漓头点了个小心翼翼,他本不想收这个钱的,但小国师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可是四千两——
少年已经说不清自己心头到底是种什么滋味了,他收了银子,跟着慕惜辞默默啃起了烧鸡。
一只烧鸡,两张糖画,俩人愣是造了小半个下午。
待二人吃够,慕惜辞又简单的跟墨君漓嘱咐了两句,后日给慕惜音“问诊”需要注意的种种事宜,这才放他收拾好了一房顶的鸡骨木棍,让他离去。
跑出浮岚轩的墨君漓摸着怀中新得的四千两银票,下意识顺着官道又上了坊市,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仍旧声声入耳,他看着每样东西都欢喜,却都舍不得买。
那个二两银子的豆青色瓷笔洗好看,旁边的檀木笔山也很不错,店里新上了几款玉版的粉彩宣。
他对其中一款月白带着云纹的宣纸几乎是爱不释手,一问那一刀四尺宣竟要十两银子,他立时打消了念头。
墨君漓又一次从中市逛到了东市,又从东市逛回了中市,但这一次的他却是两手空空。
——小姑(女)娘(儿)给的银子,他不舍得花。
揣着四千两银票的少年飘忽忽地回了府,迎面遇上面目拧成一团的燕川,他心情颇为不错的跟他打了声招呼,吩咐他将那些礼盒整理整理送进书房,顾自先回了屋。
进屋后的墨君漓翻箱倒柜,半晌摸出个暗色镂空漆雕的锦盒,他打开锦盒,颇为随意地将里头放着的羊脂玉佩往外一扔,取出怀里的四千两银子,小心置入其中。
这银子他舍不得花,他想留着,给它好好的供起来。
至于剩下的几天,他可以软磨硬泡,跟鹤泠预支下下个月的份例。
关上盒盖,墨君漓左寻右寻,却寻不到称心如意的地方放置锦盒——架子顶上太高容易落灰,书桌上太矮容易碰落,旁边的小案倒是不错,但他怕有不长眼的乱动。
纠结一番后他终于放弃了那只锦盒,转而寻了块上等的丝帕,包好银票后,他将那小布包放进了胸口——
这下舒坦了。
第一六四章 那是死劫
到了约定的那日,慕惜辞难得起得比晨练时还要早些。
她起床后先是检查过今日要穿的衣裳,确保无误又顺势写了两张符纸备用,最后换上劲装跟慕修宁出门晨练过一圈,这才安安静静的吃了早饭。
带慕惜音去找“道人妄生”问诊一事,她已提前向慕文敬报备过了,后者听罢亦觉可行,大手一挥便给她批了五千两的银票。
“道人妄生”在朝臣之间颇有口碑,慕文敬听同为武将的晋王墨景齐提过一嘴。
晋王虽不曾亲自前去会那道人,可晋王妃前阵子梦魇,身子不大爽利,遍请太医也没能根治彻底,她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上了梦生楼,不料只那一次,一张简简单单的药方,便解决了她那毛病。
甚至还替她开解了道多年未曾打开的心结。
慕文敬听闻此事,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自家多年病弱的大女儿慕惜音,武人的直觉告诉他,这道人许会有法子治他闺女的病。
但他了解慕惜音的性子,小姑娘早在多年前就绝了这寻医问药的心思,这些年又一直拿许太医那方子不瘟不火、不好不坏的吊着,是决计不会答应他去看病的。
慕惜音的身子弱,可骨子里仍是铮铮的将门女,她的脾气比慕文敬自己还要倔强上两分。
他不敢逼着她去看病,也不知道要如何开这个口,此事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是以,当慕惜辞蹬蹬跑去他的书房,告诉他,她已劝动了慕惜音跟着她去看病的时候,这位年逾不惑的老将,险些像个孩子似的原地翻两个跟斗。
好在理智与身为父亲的“威严”及时制止了他,他给慕惜辞批过银两,吩咐慕修宁提前备下马车,便不再多问了。
慕惜辞用罢早膳,不到巳时三刻便早早蹲到了流霞苑边,直直守到辰初,慕惜音整理好衣装,跟她踏出家门才算完。
她虽知道自家阿姐言出必行,却也怕那累年的病痛激得她临时当了逃兵。
她仅有把握能劝动阿姐一次,只这一次,若是错过了,她不确定还能不能把她再带出来。
“小姐,您别担心,大小姐很坚强的。”跟在慕惜辞身侧的灵琴微微压低了嗓音,“再者,您自己开出来的方子,您还担心什么?”
与鹤泠定下计划的当日,慕惜辞便寻了个机会,将自己在梦生楼所做的生意、她当前的本事,一一向灵琴交代了个清楚。
小姑娘初闻此事还甚为惊讶,现下两日过去,她早已欣然接受了“自家小姐颇通玄门易术”的这个事实。
“灵琴,我这不是担心。”她这是害怕。
登上马车的慕惜辞轻轻叹息,她看着眼前的阿姐,总是会控制不住的想起她前世的样子。
她总怕自己的药方开得还不够好,怕即便开出了药,阿姐也不会按时服用,怕就算她帮她调理好了身体,她还是被墨书远那个狗玩意害死。
尽管她清楚,她和墨君漓都重活了一世,墨书远是掀不起多少风浪的。
但这影响不了她害怕。
慕惜音的死、慕修宁的死,慕国公府并上慕家军与乾平的百姓,前生数不尽的伤亡成了她心底一道迈不去坎、淡不了的疤。
她想,若真能让这死结渐渐淡去,只怕要等到此生的墨君漓再次一统了天下,或者最少要熬过三年后她爹前世的那个死劫。
她得确定,她真能给他们挣出这一线不同的生机。
否则……哪怕她再是气定神闲,再是运筹帷幄,她心底终究是怕的。
她怕这一切会在哪一天变成了一场梦,梦醒后,她还是前生那个孤零零死在镜台上的慕妄生。
慕惜辞闭了眼,听马车四角垂下的檐铃叮叮当当,她厌恶慕诗嫣也痛恨墨书远,但她没法直接要了他们的命。
只一条命太便宜了,且她还要顾及着她父亲的名声、她国公府的脸面。
她不能叫慕氏百余年的清名蒙了尘。
她再厌恶慕诗嫣,慕诗嫣也是她的亲堂姐;她再痛恨墨书远,墨书远仍旧是当朝的五皇子。
他们要死,但不能是现在,何况,那是一道道的死劫。
落在命盘上的生死大劫,即便没了那对狗男女,这大劫也会落在其他的地方。
这便不如让它们暂且应在他二人身上,至少,这些都是已知的。
总好过全盘的未知,她怕来不及拔除那些潜在的危险,她怕她斗不过那贼老天。
马车悠悠驶过尚冷清着的中市长街,而后停在那坊市的一角,灵琴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梦生楼的门匾,声音清脆似出谷的黄鹂:“小姐,我们到了。”
“好。”慕惜辞应声,在她的接应下下了马车,转而去接刚探出半个身子来的自家阿姐。
慕惜音落地,轻轻念诵起酒楼门柱上的那副对子:“楼前斗酒颠醒醉,山间一梦问死生。”
倒是有些道意。
病弱的少女微垂了眉眼,病态苍白的面容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慕惜辞搀着她的手臂不肯放手,与她一同踏入了酒楼大堂,方才招手唤来沈岐。
“沈掌柜,惜辞带着阿姐来了,先生可在?”慕惜辞向着沈岐略略欠身,这动作差点让他蹦去了三尺开外。
沈岐硬着头皮,悄然侧身避去了自家小姐的半礼,一把小扇放在胸口摇了又摇。
“慕三小姐多礼了。”沈岐拱手还礼,一面恭谨的做出个“请”的手势,“眼下先生正在顶楼候着二位呢,两位小姐,请随沈某来。”
“有劳掌柜。”慕惜音颔首,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位沈掌柜,对自家小妹有些恭敬的过分。
像是敬畏她一般。
“慕小姐哪里的话,这都是沈某应该做的。”沈岐温和笑笑,一路将慕惜音护送到了顶楼。
灵琴、灵画两个丫鬟候在了门外,慕惜辞陪着自家阿姐推了那扇她熟识不已的雕花木门。
门开启,春日半暖不寒的清风即刻穿了堂,拂起满室细软的层帘,慕惜音站在门口向对面望去,重帘之下、屏风之后,露一道消瘦而模糊的细长的影。
这便是那道人妄生。
第一六五章 逼问与开药
慕惜音微微晃神,“道人妄生”的名号她听了许久,却不想今日竟真见到了。
她从前……并未想过要来这梦生楼。
果真是造化难料。
少女无声叹息一口,慕惜辞细心观察着自家阿姐的神色,见她叹气,以为她是想起自己那身拖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病,忙引着她向内走了几步。
“阿姐,您仔细些。”小姑娘放轻了声线,搀着她行至那宽阔的桌案之前。
“见过先生。”姐妹俩冲着那重帘之后一同福了身,慕惜辞拉开大椅,扶着慕惜音落了座。
帘幕后的鹤泠看着那两道倩影,微吊了眉梢,他学着那日慕惜辞教他的样子,衣袖一拂,诵了声法号。
“福生无量天尊。”鹤泠道,按着慕惜辞交给他的剧本,抢在慕惜音姐妹说话前,点出二人此来的目的,“观二位气色,想来今日问病之人,便是椅中这位小姐了吧?”
“不错。”慕惜音轻轻颔首,慕惜辞本想开口,却被自家阿姐一把按在了身后。
“先生,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尝数月缠绵于病榻之上。”慕惜音道,音调轻柔又带了两分缥缈,“昔年,父亲曾带小女遍寻天下良医,试过汤药无数,却至今仍不得解。”
“家妹听闻先生大才,有妙手回春之能,医术精湛,更甚当世杏林圣手。”
“小女心知此病乃胎中落成,本对此病已不抱半点希冀,奈何拗不过家妹,故而来此。”少女说着,嗓音微沉,“如今,小女身已在此。”
“却不知依先生看来,小女此身病痛,可还有救?”
慕惜音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言毕已有些劳累,慕惜辞见此,忙上前轻轻顺着她的背脊,心下却是苦涩一片。
好家伙,怪不得阿姐答应过后真没食言,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她这显然是不信任那“道人妄生”,都到了梦生楼顶楼,仍要出言试探。
慕惜辞确信,只要屏风后伪装她的鹤泠这时间敢露半点怯,或是哪句答得不甚顺畅,她阿姐便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还好他们做了足够的准备,那台词与药方被她细细修改过数次,留了不少临时预案;鹤泠也是常年面对着各路达官显贵之辈,应对此种状况,早已是驾轻就熟。
——一次次的希望过后失望,果然让阿姐对她的病绝望了。
小姑娘半垂了眼眸,屏风后的鹤泠闻此声色不变,从容地摸出了预案:“福生无量天尊,慕小姐,稍安勿躁。”
“您这病是否能医,贫道还需看过方知。”鹤泠的语调不急不缓,嗓音仍旧是掐出来的、分不清男女也辨不清老少的那道。
“先生说的是,是小女急切了。”慕惜音应声,她见那道人声线中听不出半点慌乱之意,跟着微微缓和了脸色,“却不知先生要如何看?”
“悬丝问诊即可。”鹤泠唇角微勾,他抬手,捻指弹出道发丝般的细长金丝,那金丝透过屏风,穿了帘幔,最终准确无误地缠上了少女纤细苍白的手腕。
“还请小姐将手垫在腕枕上。”鹤泠懒洋洋地向椅中缩了缩,他是成年男子,并非慕惜辞那样的十岁幼童,这会也就毋需刻意挺直了身板,可以怎样舒服怎样来。
“阿姐,腕枕在这。”慕惜辞取来腕枕,目光幽幽地扫向帘幕之后,那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动,别以为她不知道,鹤泠这只铁公鸡又在偷懒。
可恶,平时给人卜算的时候,她也好想瘫进椅子,但她不行——
她太矮,端正了身子又借助衣衫和影子,看起来才勉强像一个成人,若她跟鹤泠一样坐没坐相,只怕一个照面便要露了馅。
……说起来,她好像是她认识的人当中,最矮的一个。
慕大国师顿觉十分受伤,她蔫蔫的帮自家阿姐垫好了腕子,又简单检查了下她皓腕上系着的金丝,确认一切无误,顾自半耷着脑袋站去了慕惜音身后。
此刻慕惜音的一双眼睛正锁紧着腕上的金丝,倒没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小异常。
慕惜辞趁着机会略放肆了些,对书桌另一面的青年晃了晃手,比出个手势,示意他好好把脉。
看见那手势,鹤泠无端想起那日满身的痛意,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坐正身子,有模有样地把起脉来。
悬在半空的金丝微微颤动,慕惜音只觉脉搏处一阵浅浅的痒麻,不多时那金丝被人倏然一收,她亦立时收了手。
“先生,如何?”慕惜音敛眸理了理衣袖,静静等待起那道人的答复。
“福生无量天尊,小姐这病,确乎是胎带而成。”鹤泠低叹一口。
慕惜音的脉象弱到他这个略通医术的人都觉得瘆得慌,怪不得国公爷带着她求医多年,也没能治好。
这若放在常人眼里,跟没得治了也无甚区别。
也就是那慕三小姐,精通玄门易术,拿着道|家医理,方能寻到这几个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方子。
“所以?”少女轻挑了眉梢,关于她的病情,这么些年下来,她早听得腻了。
她现在就想知道,这位道人到底有没有法子能治她的病——
慕惜音抿唇,本就苍白到几近透明的嘴唇愈发惨白如纸,她放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攥紧成拳,衣衫的下摆被她抓得起了皱。
慕惜辞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肩膀,对着她轻轻摇头:“阿姐。”
“无碍。”慕惜音闭目,帘幕那头的人终于出了动静:“有些棘手。”
少女的面色一白。
“但并非全然无救。”鹤泠弯眼,抓过案上的宣纸,提笔迅速抄下那几道药方,“小姐莫慌,待贫道开两副药来。”
并非……并非全然无救?
慕惜音微怔,漂亮的黑瞳陡然一缩,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说“并非全然无救”。
“先生,您的意思是……”她的嘴唇不受控地发了抖,惯来温柔的嗓音跟着阵阵颤动——她、她还有的治?
“意思就是,您的病,是可以治的。”抄完了药方的鹤泠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将那药方折叠整齐,顺着屏风下面的小缝,一把将之弹滑了出去。
“这两副药,一早一晚,一日各一次,先服上一月,见了效果再继续吃。”
“慕小姐,您这病自母胎中来,想要根治,这药须得先喝上个一年半载,等到此药彻底失效,您再来此,我替您换后续的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