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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长夜惊梦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txt下载     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六章 她不贪心的

    那药方在桌面上滑了许久,最终稳稳地停在了慕惜音面前。

    病弱的少女死死盯着那一方被人折叠整齐的宣纸,久久不能回神。

    她往年听到的……更多是“抱歉”二字。

    抱歉,国公爷,您女儿的病,小人实在束手无策。

    抱歉,慕小姐,您的身体真的太差了,即便有适宜的药方,小老儿也不敢为您开。

    抱歉……

    她早已听够了“抱歉”二字,也看够了医者们诚惶诚恐又惊惧不已的眼神。

    他们送走她与父亲时,仿佛是在送走一尊并了煞神的瘟神。

    她知道他们怕她。

    他们没法治她的病,又怕父亲责怪于他们,于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他们畏惧于“慕国公”的名声,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两味能救治她的药,也怕她身子虚弱,受不得那么强的药性,反而不美。

    哪怕是宫中的许太医。

    她心中清楚,哪怕是宫中的许太医,给她开药时,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求无过,不会继续损害她的身体,能吊着她这半死不活的一条小命,让她病歪歪的长着即可。

    而今日,面前这位道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的病是可以治的。

    只是有些棘手,有些麻烦,汤药须得喝上个一年半载,之后还要换药。

    或许换药之后,还要再喝上许久,如此循环反复,直到她能彻底脱离了这些药剂。

    慕惜音的指尖发了麻,她试了几次方才抓过桌上摆着的那张药方,慕惜辞乖巧的站在她身侧,不曾言语。

    她知道,这道小小的坎,须得她阿姐自己来过。

    没有人能代替她,也不可以有人来代替她。

    慕惜辞的神色平静非常,她看着她拾起那药方,看着她缓缓将之展开,看着其上俊逸潇洒的字迹跃入她的眼帘,看着她朱唇轻抖,无声呢喃着一样样的药。

    久病成医,慕惜音缠绵病榻十六载,在医术一途,早便有了颇深的造诣。

    她惯来聪明,又平素被一身旧疾所困,常日里除了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兵法史书,她看得最多的,就是那一册册的医经。

    只是她委实太过聪明,所以看进去的医书越多,便越明白自己这一身旧疾难治——

    而这让她绝望的愈发迅速。

    “不错……这些的确都是有益于我病情的药物。”慕惜音喃喃。

    当初翻阅本草经集之时,她便察觉这些东西或许有益于她的身体,但她找遍了古籍,也没找见哪个方子将曾这些药草统统放置在一起。

    她终究不是个真正的医者,也没那个胆子拿自己试药,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过于了解,她知道这破布袋一样的躯壳,容不得有半点错漏。

    如果不去试,吃着许太医的药,她至少能磕磕绊绊的活到三十岁。

    她三十岁,阿宁也三十岁,阿辞那时当有二十四岁了,她还能看着阿辞出嫁,也能看着阿宁娶回来个娇俏的小媳妇。

    说不定她努努力,还能撑到弟弟和妹妹的孩子们出世。

    她和阿韵没可能了,但她想看他们过得幸福。

    还有她最放心不下的阿辞,她想多护着阿辞几年,几年就可以。

    她不贪心的。

    慕惜音的手指微微用力,那软薄的纸面即刻多了几道不粗不细的皱,吓得她连忙将那药方抚平。

    ……她好不容易看到了点希望,可万不能再让它丢了。

    少女按着胸口深深呼吸,在慕惜辞的搀扶下起了身,她站定,对着那帘幕之后抬了手,这次行的不是女子惯用的万福,而是正正经经的揖礼。

    “惜音,拜谢先生,若先生此方效果非凡,国公府他日必有重谢。”慕惜音郑重无比,一揖到底,帘幕后的鹤泠被她吓了一跳,险些足下用力,直接蹦出窗去。

    慕惜辞见此目光一厉,单手掐诀,直接引动了两道阴煞,重重按上了鹤泠肩膀。

    后者只觉自己刚要避开此礼,便有两股巨力压在了他肩上,将他牢牢钉在椅中。

    “不准乱动,万一露馅了,我饶不了你。”慕大国师蹙了眉,调动内功,配合着煞气,勉强使了逼音成线,鹤泠听罢,登时安静下来。

    罢了罢了,这一礼,以后找机会还给慕大小姐就是了。

    鹤·倒霉壮丁铁公鸡·泠泪目望天,相较于一时心下忐忑,果然还是他的小命比较重要。

    受了这一礼,他至多浑身难受上两天,可若不慎被慕三小姐盯上了,那只怕要难受不知道多少时日去呢!

    “福生无量天尊,慕小姐,您多礼了。”鹤泠掐着嗓子,心中却是沉痛万分,想他浪荡自由了半世,连自家主子都能毫不畏惧,今儿竟犯到一十岁小丫头片子身上。

    虽然,平心而论,那小丫头片子比他家主子都可怕,他严重怀疑自家主子在这三小姐面前,也是这个怂样。

    鹤泠瘪着嘴悄悄腹诽,该演的戏却一句不落:“慕小姐,我见您身上气血尚虚,若无他事,您便可早些回去休息了。”

    “如此,我姐妹二人,就不叨扰先生清修了。”慕惜音颔首,带着慕惜辞又重那重帘后福了福身,“先生,有缘再会。”

    “有缘再会。”鹤泠负手,强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待到慕氏姐妹出了顶楼,他立马松懈下来。

    他娘的,这慕三小姐成日不当个人,她姐姐也差不了多少。

    鹤泠有气无力地翻翻白眼,慕惜音进门劈头盖脸的那一顿试探,只差那么一点就让他破功了。

    他先前只听闻这位国公府的嫡长小姐胎里带病,身子弱不禁风,却没听说过她身上颇有些大将风范。

    他甚至觉得,若她的身子真能彻底养好,想要继承了慕国公的衣钵都不无可能,左右那国公府也没有什么“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她那气势,许是比那位慕少爷还要强上几分!

    啧,这只能说当真是英才天妒,红颜薄命。

    鹤泠摇头晃脑,走至窗边向下探了探头,国公府的马车仍旧停在梦生楼边上,想来人还没走,他还得在顶楼登上片刻。

    得了,戏演完了,让他好好思考思考,观风阁下个月该开点什么样的新业务。

    敬业无比的铁公鸡撑着下巴,默默自袖中拽出个空本。

第一六七章 她又能多护着阿辞几年了

    慕惜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梦生楼的。

    她拿了道人开出的那两张药方,恍恍惚惚地便出了门。

    灵画与慕惜辞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灵琴在她身后替她抱着那只暖手用的小炉,三人护着她下至大堂,那沈掌柜又即刻迎了上来。

    “慕小姐,三小姐,看得如何?”沈岐的言辞间不由得带了些关切。

    他知道自家小姐最在意的,便是她这位嫡亲姐姐,是以,哪怕知道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家小姐一手安排好的,他仍旧忍不住想要问上一问。

    “劳沈掌柜费心了。”慕惜辞微微颔首,“一切都好,先生已给我阿姐开了药方。”

    “灵琴,你跟着灵画,先将阿姐送上车。”慕惜辞淡声吩咐,两个婢女应声道了好。

    她回头,杏眸微转:“沈掌柜,咱们借一步说话。”

    “好。”沈岐点头,跟着慕惜辞向柜台后方行了一步,面色稍显紧张,“小姐,怎么了?”

    “没事,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慕惜辞摇头,一面从袖中摸出两张银票,“我爹给我批了五千两银子,一点不花我回去没法交差。”

    “这样,这两千两,你自己收一千两,剩下一千两送给鹤泠。”小姑娘压低了嗓音,“就当是请他陪我演一出戏的报酬。”

    “另外,跟他说一句,叫他别太管着七殿下的用度,起码别那么严。”整日招兵买马,还一个月只给批六千两银子,这事她听着都颇觉离谱。

    主要那厮就算上过战场、流浪过他国,到底也是个正经皇子,上一世又当了半辈子的皇帝,许多习惯都定了性,也没法一下子扳正。

    她也觉得那崽子挺败家的,但这事得徐徐图之,过犹不及。

    否则就得像这次似的,他手头一宽裕,就容易疯了似的花。

    “就这样,你给他原话带到就行,其他的不用在意。”慕惜辞吩咐完,抽身便欲出门,沈岐见此愣了一瞬,连忙将她拉住。

    “等等,小姐。”沈岐蹙眉,“小姐,您给自己姐姐看病,沈某收钱算怎么回事?鹤公子的那一千两我会给他带到,但楼里的这一千两,您还是别给了。”

    “也行,那你就把这两千两都给鹤泠吧。”慕惜辞稍加思索便同意了下来,“主要,他们都知道‘道人妄生’一卦五千两起步,剩太多我不好糊弄。”

    “而且鹤泠是只铁公鸡……我前两日坑了人家一万一千两,这会多给点,也算安慰安慰他。”慕惜辞挥手,裙摆一提,小跑出了门,“行了,就这样吧。”

    ……从铁公鸡手里抠出来一万一千两白银。

    沈岐听罢,嘴角微抽。

    ——真不愧是他家小姐。

    气质温润的男人叹了口气,抓着那两千两银票,认命似的晃悠悠登上了顶楼,与此同时,慕惜辞亦麻利登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上了车的慕惜音犹自有些愣神,慕惜辞知道这是今日的事对自家阿姐的冲击有些大,便不曾出声,只静默陪着她,任她慢慢消化这一切。

    马车穿行过京中的大街小巷,车铃摇曳,不紧不慢地将车外的景物,拉扯成向后逝去的条条碎影。

    慕惜辞静静攥着慕惜音放在膝上的手,那药方被她捏在指间。

    车落停,两个丫鬟先行下了马车,慕惜辞虚扶着自家阿姐,直到她站稳在府门之前。

    这时辰,慕文敬已然下了朝,慕修宁亦难得的没去营中,父子二人并上从宫中请来的许太医,三者颇为紧张地候在了前院正厅。

    “大小姐,三小姐,您们可算回来了,老爷和少爷在厅中等着您们呢。”几个姑娘入了府,老管事即刻便迎了上来,引着几人向正厅行去。

    “父亲,还有二哥?”慕惜辞微怔,带阿姐去看病一事她虽已提前报备,可当时,她也没见自家爹爹有什么多余的表示。

    除了很是大方的给她批了五千两银票,并告诉她不够的话,尽可回府中拿。

    “对,好似还请了宫里的许太医。”管事敛眉垂头。

    话已至此,姐妹俩均已听出了其中门道——慕文敬看似没那么在意,实则心下与她们一样紧张的很。

    “好,有劳了。”小姑娘弯了眼,一面挽上慕惜音的手臂,“阿姐,咱们走吧。”

    少女咬着唇,轻轻点头。

    四人踏进了大厅,正如老管事所言,厅中那三人早便等了个望眼欲穿。

    慕家父子老远瞥见那两道纤瘦身影,忙不迭的起了身。

    “怎么样?”慕文敬紧张万分,他掌心渗满了细密的汗珠,慕修宁不曾言语,但他那直勾勾锁在自家阿姐身上的一双眼睛,已然说明了一切。

    “爹,您别慌,那道人开了药了。”慕惜辞宽慰道,“阿姐在那也简单看过,的确是有益于她病情的东西。”

    “就是不知道具体能有多少效果——女儿听管事老伯说,您将许太医也请来了,不若现在便让他看看?”

    “对,对,是得好好看看。”慕文敬手足无措地搓了手,“音儿,你说呢?”

    “……是要看看。”慕惜音怔怔点头,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有些如在梦中。

    她的病,困了她十几年的病……

    真的可以治了?

    慕修宁闻此,赶忙转身请了老太医。

    那许太医在旁边听了许久,现下已是心痒难耐,若非他不好意思打扰人家父女间的交流,他在听见“药方”二字的时候,就该冲上去了。

    “咳,几位莫急,慕小姐,还得请您将那方子递给老臣,让老臣过目一二。”许太医假咳一声抚了胡须,慕惜音木然递上那张药方。

    她还是回不过神来,这会连行礼都给忘了。

    但老太医并未在意,他很能理解慕惜音当下的感受。

    那可是困了她那么多年的病,他若是慕惜音,这会只怕早便激动得晕过去了。

    许太医闲闲想着,一面仔细展开了宣纸,他从头顺着读了下去,混浊的老眼愈发的亮。

    “这、这方子——”许太医兴奋不已,慕家几人的心脏却仿佛是提到了嗓子眼里:“怎么样?”

    “妙啊,这方子太妙了!”老人家手舞足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朽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妙的方子?”

    “慕小姐,这方子您放心吃,老朽有八成的把握,它能将您治好!”许太医激动中一把抓住了慕惜音的手,“就算不能根治,也能让您基本如常人一般!”

    “真的吗?”慕惜音听罢跟着亮了眼睛,一行泪瞬间便淌了下来,“那太好了。”

    那太好了。

    她又能多护着阿辞几年了。

第一六八章 功德一件

    在确认那药方无害,且对慕惜音的病情确乎有效之后,慕家的几人齐齐松了口气,先前悬着的心也安生放回了肚子里。

    慕惜辞觑着几人面上的喜色,不由悄然红了眼眶,她抬手搓了搓鼻子,察觉那鼻头仍旧涩着,忙不迭退出门去,深深吸了口院子里半暖不寒的气。

    “小姐,您还好吧?”灵琴追上来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慕惜辞闻此微微摇头:“我没事。”

    “就是有点太高兴了。”那药方的确是她开的,她心中亦的确有超过九成的把握,能治好她阿姐。

    但自己清楚和被人认同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当许太医说出那个“妙”字的时候,她心头也跟着无由来的一松。

    “是该高兴。”灵琴颔首,小脸上同样满是喜意,“许太医也认可了药方,大小姐的病就能治了,小姐的心结少了一个,是该高兴。”

    她是绝对信任自家小姐开出来的药方的,可光有她的信任没用,病着的是大小姐而非她,若大小姐拿了药方却不愿吃药,自家小姐的一番心血也就白费了。

    现下则不用再担心了,许太医开了口,大小姐自然会按时服药,她的身体好起来,她家小姐的心情也会更放松些。

    打从京外回了府,灵气便觉得小姐心中一直藏了不少事,只是她不说,她也不会刻意去问。

    她相信小姐一定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她也由衷的希望慕惜辞能过的开心一些。

    她看起来太累了。

    “走吧,我们回去。”慕惜辞笑笑,不曾接过灵琴的话茬,却也没有否认。

    两人再次踏入大厅之时,慕文敬正催促着慕修宁赶快出府抓药,甭管三七二十一,先抓够它一个月的量再说。

    “好嘞,爹,我这就去!”慕修宁点头,拿过药方,当即便要往外走。

    老太医见此,忙不迭上前一步拦住了那风风火火的少年,上了年岁的面容上露出些微带赧意的笑:“小公爷,等等。”

    “怎么了,许太医,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慕修宁驻了足,不明所以地伸手挠挠脑瓜,他果然不是很懂这帮念书的和学医的,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墨迹弯绕。

    “是这样的,国公爷,大小姐,老臣有个不情之请。”许太医抬手,对着慕文敬郑重其事地欠了欠身,“老臣想将那药方抄录一份,带回太医所仔细研究一番……”

    “不知两位,可否先让老臣抄一下药方?”老太医道,说着老脸又是一红,“这方子乃老臣平生见所未见,又颇为精妙,所以……”

    “咳,若小姐与国公爷觉得不妥,您们就当老臣不曾开过这个口便是。”许太医话毕,一张老脸已然红到了耳朵根。

    他自己学艺不精,一开口便向人要方子,这事怎么寻思,怎么有些不大像话。

    “许太医,您多虑了。”慕惜音闻此微怔,随即温柔笑开。

    她取过慕修宁手中的方子,着灵画捧来了纸笔,就着厅中座椅两侧的小茶案,当场便为许太医新抄了份药方。

    少女撂笔,轻轻吹干了纸上尚且湿漉的墨迹,起身将之递给了老人:“喏,您拿好。”

    “一张方子罢了,那妄生道人不曾叮嘱此方不可外传,想来即便传出去了也无妨。”

    “何况,若这方子真有奇效,能收录进太医所,来日救治了更多病患,倒也算我等的功德一件。”

    慕惜音弯眼:“惜音猜料,那道长大抵也是这般想法,许太医,您宽心便好。”

    “好,好。”接过宣纸的老太医重重点头,他看着那纸上娟秀工整一列列小字,禁不住热了眼眶,“小姐说得极是,是老臣想得岔了。”

    前朝后宫处处勾心斗角,便连太医所亦不能免俗。

    人人都将自己研究出的方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唯恐他人做得比自己更好,更讨上头的欢心。

    久而久之,许多良方,随着部分医者逝去而在当世绝了迹,每每遇见些疑难杂症,便令他们颇觉束手无策。

    而他,他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从无所适从到如鱼得水,人话鬼话掺和着说得多了,早便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学医。

    他当年想的是悬壶济世,可现在。

    许太医唇角的笑意发了苦,不知不觉,他也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中的一员。

    “治病医人本是积福之事,岂能因着……哎,不提也罢。”老太医仔细收好了药方,怅然叹息一口。

    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可真对不起将他引上医途的师父,也对不起医族。

    更对不起他少年时的那一颗赤子之心。

    许太医想着,眼底起了层层的澜,他感觉,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他的医术为什么会停滞不前了。

    把来处都给忘了的人,又如何能找到归途?

    这位两鬓苍白的老人面容一松,仿佛是有道无形的壁障,在他面前破碎成了片。

    他脑中霎时间涌出不少新的思路,他现在想赶快回到太医所,试一试那些想法到底可行不可行。

    若是可行,这世上便又少了几种难以根治的病。

    于是他匆匆向着慕文敬等人告了别,小步快跑地出了国公府。

    慕文敬见状,大步追上去好好送了他一程,慕修宁则闲闲一摊手。

    “没别的事的话,阿姐,小妹,我就先去抓药了?”慕修宁挑着眉头一指屋外,慕惜辞正欲点点下颌,却陡然想起一事——

    “等会,二哥。”小姑娘伸手捉住了少年的衣袖,黑亮的杏眼幽幽冒光,“还真有个事。”

    “嗯?你这小丫头又有什么事?”慕修宁挤眉弄眼,他连着两次抬腿都没能成功迈出屋去,这让他多少有些憋得慌。

    “哥,开春了。”慕惜辞背了手,慢慢悠悠地向前踱了两步,“我的树……”

    她那十九棵树……她真的受够了三不五时就要重排阵法了!

    “啊这。”慕修宁闻此,俊朗的面容登时一扭,他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把这事给忘了。

    “你忘了对吧,你果然忘了。”小姑娘拽着他的袖子面无表情,“我就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当初说好了都能弄来,转头就给抛诸脑后。”

    “……停停停,你这一天天,从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慕修宁被自家小妹念叨得头大,“弄,弄,我这两天就给你弄来。”

    “妥。”慕惜辞应声,顺势把手一松,“好了二哥,你可以走了。”

    “嘿你这臭丫头。”慕修宁撇嘴,装腔作势地扬了扬手,随即麻溜上街买药去也。

第一六九章 抓壮丁啦

    被人提醒过后的慕修宁办事速度极快,头一日给慕惜音抓足了一个月的药,第三日便将慕惜辞要的十九棵树拉至了浮岚轩门口。

    红袍少年拍着小板车上堆叠整齐的、根部尚带着泥团的半大树苗,丰神俊朗,神采飞扬:“怎么样,小妹,我说了这两天就能给你弄来,果然弄来了吧?”

    “不错,这会的效率倒是挺高。”慕惜辞颔首,上前粗粗翻了下树苗枝叶,见那些树的生机都颇为旺盛,这才满意地后退一步。

    她终于要摆脱那时不时就得重新布阵的倒霉日子了。

    “得了,你要的这十九棵树我放这了,没别的事了吧?”慕修宁嬉皮笑脸,脚底抹油,作势便要开溜。

    慕惜辞见状,麻利地一把捉住少年衣袖:“等等,哥,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二哥,你都到门口了,就帮我把树苗都拉进院子里来吧,”小姑娘说着一扫院内,“你看我这浮岚轩里都是姑娘家,只有明轩一个小伙子,我怕他忙不过来。”

    慕修宁闻此眉梢微挑,他倒不曾多想,干干脆脆地便应了下来:“行,我帮你把树苗都拉进来。”

    “诶,好。”慕惜辞点了头,背着手退去了门边,笑盈盈的看着慕修宁将那板车连同十九棵树苗拉进了院中,猛地关上了大门。

    她推门的力道极大,木门阖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慕修宁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回眸见自家小妹含笑守了门口,忙不迭后退一步倚上了院墙,目露警惕之色。

    “你这鬼丫头,又想做什么?”慕修宁警觉万分,武人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准没好事,他想跑又走不得正门,下意识的便欲轻功一运,跃出墙头。

    然则,慕惜辞又哪里肯让他跑?

    她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下颌一抬,开口一唤:“明轩。”

    “在。”湛明轩应声,足下一点,精准无比地将跃至半空的慕修宁扑到了地上,他垂眸,清俊的面容讪讪一笑,“少爷,得罪了。”

    “明轩,你怎么跟着助纣为虐了?”慕修宁傻了眼,单论武功,湛明轩差他一筹,可若单论力道,两个年龄相若的大小伙子还真差不了多少。

    湛明轩本是扑上去的,起步便占足了姿势的便宜,现下他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统统压在了慕修宁的腰腹与双腿,后者想起身还真是有些困难。

    “少爷,这可算不上助纣为虐。”湛明轩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这也是为了自己。”

    他家小姐昨儿便跟他说了,他若扣不下慕修宁当苦力,种那十九棵树的任务,便得统统落到了他的头上。

    ——种树这种东西,偶尔种个一棵两棵倒无伤大雅,但若连续种上十九棵……

    对不起,他身上的小胳膊小腿,暂时还想要。

    “这怎么就成为了你自己了?”慕修宁听罢,愈发觉得迷糊,他感觉浮岚轩的这几个崽子,简直是跟他小妹学坏了,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办起事来心黑手毒。

    “这个,您等下听小姐跟您解释吧。”湛明轩呲了呲牙,趁慕修宁走神的那茬,抬手“啪啪”两下封了他的穴道,这会他可是真跑不了了。

    “小姐。”点了穴的湛明轩松了手,慕修宁此刻已傻到不能再傻——想他慕小公爷纵横京中十数载,不料今日竟被他好兄弟点了穴!

    “明轩,干得漂亮。”慕惜辞颔首,比出大拇指以示称赞,湛明轩挠挠脑袋退后三尺,将场地彻底让给了这对兄妹。

    “所以,你这丫头到底要干嘛?”起了身的慕修宁手指微蜷,他发现自己一旦对上自家小妹,总是会有一肚子的无奈——

    这小丫头的鬼主意忒多了。

    “矮油~哥,你别紧张嘛。”慕惜辞勾唇,冲着他粲然一笑,“也没什么别的事,小妹我就是想请你——”

    “帮我把这十九棵树种上。”

    慕惜辞扬眉指着板车上摞着的那堆树苗,慕修宁瞅见那东西便止不住的脑仁发痛,他这会算是明白湛明轩为什么这么卖力了。

    他要是不留下他,那种树的活计,指定就要都落到他头上了!

    “臭小子,亏我还把你当兄弟。”慕修宁双眸含泪,恨恨回头瞪了眼退至三尺外的少年。

    “嘿嘿,少爷,好兄弟才更要有难同当嘛。”湛明轩搓手,主要他可惹不起自家小姐。

    他怕惹毛了小姐,三更起夜,找不到茅房的门,或者在墙角碰上俩阿飘。

    “你小子,行。”红袍少年嘎嘎咬牙,转而看向好整以暇的小姑娘,“府中那么家丁,这树,你让他们种不行吗?”

    “二哥,那不太行哦。”慕惜辞摇头晃脑,伸出食指摆了又摆,“我这树,种起来可是大有用处的。”

    “看见地上那十九个小圈没?那就是这些树要栽种的地方,半点差池都不能有——小厮们毛手毛脚,难免会出了错漏。”

    “这可就不美了。”慕惜辞弯了眼,从墙角抄起那几只准备了多时的铁锹锄头,“喏,哥,这种树工具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就受受累,帮帮忙?”

    “说实话,不太想帮。”慕修宁抓着铁锹犹犹豫豫,湛明轩点的那两下极狠,他若想冲开穴道,少说也要耗费半个时辰,“如果我不帮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哦,也没什么。”递出锄头铁锹的慕惜辞敛了笑,“顶多就是我去趟流霞苑,跟阿姐说,你仗着年纪大,欺负我呗。”

    “?别这样老妹,这事可犯不上惊动阿姐。”慕修宁麻了,一听慕惜辞搬出了慕惜音的名号,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

    天知道,他慕小公爷不怕天不怕地,偏生最怕他那个弱不禁风、温温柔柔的龙凤胎姐姐。

    他估计,只要慕惜音绷着脸用力拍一下桌案,他能给人原地滑跪出去。

    “不告诉阿姐也成,”慕惜辞答应得分外爽快,重新点了点手边铁锹,“那就来种树吧,二哥。”

    慕修宁认了命,不情不愿地接过锄头刨了地,嘴里不服输的阵阵嘟囔:“呸,心这么黑,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没事,嫁不出去我就一辈子赖在国公府。”慕惜辞面无表情,“左右府中不差我这一个人的地方。”

    刨土少年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他不想说话。

第一七零章 去道个谢

    “诶~对对对,往左,再往左一点,哎呀过了,回来一分,二哥,看见地上那个标记没有?你得对准它呀!”

    浮岚轩,慕惜辞弯着眼睛,坐在椅子里闲闲晃了小腿,手边小木几上摆着两盘时令鲜果,她手里还端着杯刚焙好的清茶。

    与之相对的,院子里的慕修宁与湛明轩二人,正任劳任怨地挥舞着锄头铁锹种树。

    眼下那十九棵树已种好了十八棵,他们手头种着的那个,正是唯一一棵杏树。

    “对,这个位置就没问题了。”小姑娘颔了首,湛明轩闻此忙不迭往那坑里填了土。

    慕修宁抱着半人合抱的树干,白眼翻了又翻,他觉得自己几天内都不想再踏足浮岚轩地界了。

    他种树种的腰疼腿疼胳膊疼。

    “好嘞!哥,明轩,你俩辛苦了。”见那树种好,慕惜辞即刻落地站定抚了掌。

    她顺势“好心好意”的给两人递去了帕子清茶与鲜果,试图慰劳这两个倒霉苦力,而灵琴与湛凝露两个姑娘则躲在主屋门口,止不住的偷笑。

    她们甚少见到慕修宁与湛明轩露出这般无奈又惆怅的神情,要说还是自家小姐厉害,甭管是什么样的人,到她手里,都能被她制得妥妥的。

    “这会倒想起来说好话了,也不知道是谁喊明轩点了我的穴。”接过帕子的慕修宁无不幽怨道,胡乱拿那布绢揩了把脸。

    慕惜辞听罢,面上的笑意却是分毫不变:“主要是二哥你武艺高强,小妹我若不喊明轩点了你的穴道,你指定不会乖乖留下来帮忙种树的。”

    废话,这点活他们两个足足从早上干到了中午,这春光正好的天气,谁喜欢来这干这等苦力?

    若非被人趁机偷袭成功,他当然不会安生留在浮岚轩的。

    这种事,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他看明轩一人种就挺好。

    慕修宁心下怨念无比地瞄了眼湛明轩,后者默默别开脑袋,对他的目光视如不见,他这会算是确定了,这好兄弟果然被自家小妹带偏了十万八千里去。

    可恶,当初他那个不善言辞、木讷又老实的湛兄弟,怎么就被小妹这个死丫头拐坏了呢!

    红袍少年扼腕顿足,心累万分地挥了挥手:“行了,这下没别的事了吧?没别的事,我就去军|营转转。”

    他的心情很不美好,一不美好,就想去军|营练练那帮新入|伍的新兵蛋子。

    “没别的了,你去吧。”慕惜辞甚为随意地一挥衣袖,“对了二哥,你那穴道开了没?需不需要让明轩再给你点一次?”

    “不用,穴道我早就冲开了。”慕修宁叹气,“只不过,咱们慕家没有做事半途而废的道理,我虽不愿干着累活,却也不会半道撂挑子不干。”

    “那成。”小姑娘点点头,背手围着院中刚种下的杏树绕了又绕。

    她从她哥种树那会便发现了,这棵杏树,比那些桃树梨树的粗了不止一圈,看着不像是幼龄树苗。

    “二哥,等会。”慕惜辞挑眉,果断一声喊住了刚走到院门口的慕修宁,“为什么这棵杏树,比旁的壮了那么多?”

    “你说那个。”慕修宁眨眼,三两步折了回来,抬手一敲小姑娘的脑壳,“还不是你这馋嘴的丫头要吃杏子。”

    “能结果的杏树何其难买?旁人家里若有一棵能结果的,自然要留着做一项营生,是不愿卖的;可若我给你寻一棵幼龄树苗——”

    “哼哼。”红袍少年抱了胸,眼角一吊,“桃三杏四梨五,你少说要等上四年才能吃到树上结出来的果子,且万一运气不好,那树是不爱结果的,只怕要等到天荒地老。”

    “所以,你这树是怎么弄来的?”慕惜辞抬手点了点树干。

    她看得出,这杏树身上的生机旺得很,如无意外,在她的阵势加成之下,她今年便能吃上自家种的杏子。

    “我自己可买不来这样好的果树。”慕修宁答得分外诚恳,“是七殿下听说你要吃杏,特意帮我从一果农那里买来的果树。”

    竟是那老货弄来的果树。

    慕惜辞微诧,随即她想起来个要命问题——那货手里不是没钱了吗?还这么随便的买果树。

    她前两天给他的那四千两,不会又花完了吧?

    这不行,这太败家了。

    小姑娘的眉心皱成了化不开的疙瘩,慕修宁以为她想到了别的东西,不曾在意。

    “好好养着吧,若这树适应得好,我估摸你明年就能吃上了。”少年掸掸衣袖,“好了,我去军营了,你自己收拾收拾院子罢。”

    “再等等——”慕惜辞眉头未展,“二哥,明日我出趟府,你记得早些来,送我一程。”

    “出府?出府你带着灵琴他们不就得了?叫我作甚。”慕修宁不明所以,“这两日月末,眼见着又到换防之时,我明天只怕有事要忙。”

    “光带着他们不太合适。”慕惜辞摇头,“我想去趟皇子府,给七殿下道个谢。”

    顺带看看这个老东西是不是真把银子都花光了。

    慕大国师面露奇异微笑,一双粉拳悄然紧握。

    ——他要是真不到五天就花完了四千两,她非得拧下这败家(儿)子的脑袋!

    “道谢?如果是为了这棵树的话,倒也不必。”慕修宁笑笑,“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一棵树而已,只是难买一些,并不算贵。”

    “我们都不在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也不止是这一棵树的问题。”慕惜辞眼神一飘,随便胡诌一口,“二哥,你以为梦生楼,妄生道人……光凭我一个刚回京不久的闺阁小姐,说见就能见?”

    “那沈掌柜是被我打动的不假,可若无殿下帮忙引见,我哪能那么顺利的见到沈掌柜?”小姑娘说着瞟了眼慕修宁,“京中想见先生的达官贵人可是多着。”

    “唔,如此说来,是该好好跟殿下道个谢。”听闻此事关乎自家阿姐,慕修宁霎时严肃了起来。

    “那这样,明早我出门的时候,顺带给你送到皇子府,”少年略作沉吟,“你在那暂且待一个上午,等我中午从营中回来,再去接你。”

    “殿下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想来你在那玩一玩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就这么定了,你想想备点什么谢礼吧。”慕修宁顾自摸摸下巴,酸溜溜道,“话说回来,你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还帮着引见沈掌柜。

    ——他觉得自己这个哥哥的地位岌岌可危。

    慕惜辞闻此皮笑肉不笑:“嗐,还不是托你的福。”

第一七一章 谢礼

    糊弄走了慕修宁,慕惜辞安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明日要给墨君漓带点什么样的谢礼。

    虽说梦生楼是她的地盘,那道人妄生也是她自己,但墨君漓毕竟为了帮她找个能一起演戏的,惨被鹤泠坑走了三千二百两白银。

    即便那银子她已帮他想法子讨回来了,甚至多给了他四千两,可买衣裳与送杏树的谢还没有道,加上之前他明里暗里帮过的那些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忙,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单独去一次皇子府。

    一来,可表示下她对他这个盟友的重视程度,总不能每次都是他来寻她;二来,她实在想知道这败家玩意手里还剩下多少银子。

    若他还像之前那样挥霍无度……

    慕大国师含笑捏了捏指头,那就别怪她送他一场终身难忘的“超度”。

    “明轩,你们将院子简单打扫下,便去好好休息会吧,我想想明儿该给殿下带什么当谢礼。”慕惜辞淡声吩咐。

    屋里等了许久的两个姑娘闻言,麻利地拿上了笤帚簸箕,跟着湛明轩收拾起满地零落的土渣叶片。

    慕惜辞进了主屋便径直走去了书房,谢礼这东西,她当真要好生掂量掂量。

    身为一国皇子,前生又做了半辈子的帝王,寻常珠宝摆件,他肯定是不稀罕的,国公府中馈里有的东西,他那库房中指不定有更好的。

    可若是不寻常的东西……

    慕惜辞的眼神飘了又飘,难不成,要她给他写两道护身符带过去?

    这好像不大合适,虽说自她手出来的符纸,惯来是千金难求,可墨君漓身承此间大运,一般的符纸对他还真没什么作用。

    眼下对他来说最难捱的,应该是三年后那场生死大劫。

    ——前世他能被那劫逼得被迫更名换姓,诈死远走他乡,今生即便是准备充足,想来也免不了一顿伤痛麻烦。

    小姑娘的脑仁微微发了痛,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感慨,上辈子墨书远那狗玩意的运气是真好。

    回回能卡在几人命中大劫的点上,自己废不了多大的力气,便能轻松除去对他来说的“障碍”。

    好在他身上并未承过大运,那点幸运也不会持续一辈子,最后墨书远被京中百姓们生生打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嗯……说来,后面那十一年,也少不得有她被卦辞误导的因素在里面。

    慕大国师沉默了一瞬,每每回想起此事,她总恨不能穿回上辈子,将自己的脑瓜壳撬开——怎么就被卦辞与仇恨迷了眼呢?

    怨不得她二十八岁那年命现死劫,想来她若不死,墨君漓也攻不破乾平的疆域。

    世间大运并非儿戏,失之毫厘便可差之千里,倘若她还在,墨君漓一统天下的时间必会向后拖延不少,届时恐又生出差池……

    说到底,是她活该。

    慕惜辞懊恼万分,没好气地锤了锤身前的桌案,今生那老货那么早便出现在她面前,这其中难保没有两分天意。

    ——老天爷都想让她戴罪立功,今世好好辅佐明君。

    所以,到底该送点什么呀。

    想不出个丁卯的小姑娘偃了旗息了鼓,整个人一滩软泥似的瘫上了桌子,黑亮的杏眼渐渐放空——

    想不到,她是真想不到。

    慕大国师不经意神游了天际,这一游便游了足足一个时辰。

    灵琴打扫完院外零碎后,本欲进屋给自家小姐送点水果点心,却不料她甫一进屋,便瞅见慕惜辞那懒洋洋又蔫哒哒的样子,禁不住失了笑。

    “小姐,您趴着做什么呢?”灵琴弯眼,上前两步放下了食盘,抬手顺了顺小姑娘的背脊,“这样瘫着,也不嫌桌面硌得慌。”

    “我在想——”慕惜辞双目空洞,“明天该给殿下送什么样的谢礼。”

    “灵琴,你有什么建设性的建议吗?”

    “唔,建议倒称不上。”灵琴听罢微一沉思,“但婢子有个小小的想法。”

    慕惜辞闻此扬眉:“嗯?说来听听。”

    “小姐,您想啊。”灵琴边说边替小姑娘捏了捏发僵的肩颈,“那七殿下是当朝最受圣上宠爱的皇子,咱们国公府有的东西,他府上一定不缺。”

    “且因着他受宠,平日给他溜须拍马、送礼拜访的人也一定不少,这样一来,普通的珍宝摆件,在他那里也就没了意思,更显不出您道谢的心意。”

    “加上,七殿下的性子惯来温和正直,又与咱家少爷交好,许也看不上那些金银俗物。”灵琴细细分析道,“是以,婢子觉得,您不如自己动手,做点东西送他。”

    “自己动手。”慕惜辞猛地抬了抬脑袋,“怎么说?”

    “小姐,您寻思寻思,殿下与公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乐绾殿下最讨厌阿谀奉承之人,那么七殿下心中,大抵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他性子好,不愿明说。”

    “这样一来,这个谢礼便不在于形式价值,而在于心思。”灵琴扳正了慕惜辞的身子,替她按起了太阳穴,“肯定是越真诚越好。”

    “那么,这世间又有什么礼物,能比小姐您亲自动手做出来的更显真诚?”

    “皇子府不缺珍宝,但一定缺真心。”

    “唔……别说,有点意思。”慕惜辞眉头微蹙,抬指轻点起桌案,“那你说,我该做点什么好?”

    “这个嘛。”灵琴皱着小脸想了想,“绣花帕子、香囊、扇袋一类的肯定是不合适的,您是去道谢,又不是跟殿下定情。”

    “咱们小姐还是个小姑娘呢。”灵琴打趣,慕惜辞懒得管这个越发大胆的丫头,偷偷翻了翻白眼。

    就算她不是小姑娘,也没兴趣跟谁定情。

    天下未定,哪来的时间管什么儿女情长?

    “这样的话,小姐您可以写幅字、画幅画……”灵琴的余光瞅见了桌上糕点,“或者送点亲手做的点心。”

    “小姐,您会做点心吗?”

    “写字画画倒是不错,但那玩意一晚上装裱不起来。”慕惜辞揉揉眉心,“点心还靠谱一些,但我不大会做。”

    主要她做出来的玩意,貌似不大能吃。

    “这好说,婢子教您便是,我们可以从最简单的糕点学起。”灵琴抚掌,“比如绿豆糕、牛乳糕和芸豆糕一类的东西。”

    “那就牛乳糕吧。”慕惜辞一锤定音,“我们现在就去弄!”

    “好的,小姐。”灵琴弯眼。

第一七二章 先炸锅,再糊锅

    慕惜辞向来是说干就干的人,灵琴办事时同样动作麻利,定下来要做的点心后,刚吃过晚饭,主仆两个便在小厨房碰了头。

    “那……这个,我们怎么开始?”挽好衣袖的小姑娘神情稍显紧张。

    前生时,师父是明令禁止她入庖厨的,而她上辈子唯一一次动手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又生生吓退了道观门外的大黄狗。

    是以,此番究竟能不能做出来可入口的点心,她心里当真是半点底都没。

    “小姐,您别紧张,牛乳糕很好做的。”灵琴笑笑,细声安抚,“只要您将牛乳、团粉(淀粉)和白糖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后煮到粘稠,放凉切块就好。”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简单?”

    “嗯……听起来还行。”慕惜辞稍作沉吟,“好像是没什么难度。”

    如果只是把食材混匀了扔在火上煮,应当是出不了岔子。

    慕惜辞严肃无比地点点头,在灵琴的指导下抓过了牛乳与团粉,搅拌均匀后倒进了小锅,并顺势生了火。

    灶膛里的灶火幽幽燃起,锅里的牛乳亦渐渐冒出了小泡,到此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称得上十分顺利,慕惜辞的心中亦悄悄松了口气。

    就说嘛,她这般天赋异禀,连玄门易术都能轻松学会的人,怎么可能学不会做——

    “嘭!”

    一声巨响骤然崩在耳侧,灵琴被这声音吓得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原本正得意着的慕大国师循着那响动来源定睛一瞅,原是她煮牛乳的锅子,不知何时炸裂了开。

    慕惜辞面上的笑容骤然一凝,整个人陷入某种奇异的迷茫状态,她怔怔抬头看了眼对面的灵琴,杏眸里满是懵懂之色:“这、这怎么回事?”

    “小姐别慌,让婢子看看。”缓过神来的灵琴抬手拍了拍胸口,刚刚那声巨响着实吓掉她半条魂去。

    她走上灶前,低头认真研究了许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您的火烧得太旺了,眼下天还没那么暖,牛乳发冰,灶火冷不防那么一烧,容易炸锅。”

    “这样啊。”慕惜辞颇不自在地碾了碾指尖,她烧火时,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只想着火大一些,牛乳许能煮得更快,也可节省些时间。

    没想到,这就炸了锅。

    “对呀,所以,那火是不能烧太盛的。”灵琴道,她说话时,余光不经意瞥见小姑娘微赧的面容,忙不迭调转了话锋,“不过没关系的,小姐,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我们重新换一口锅子,这次婢子来烧火,您只管盯着牛乳便是。”灵琴边说边挽了衣袖、接手了风箱与木柴。

    说来这也是她的疏忽,她忘了自家小姐在此之前从不曾入过庖厨,自然也就不清楚那灶火该大该小、用不用提前热锅,需不需翻搅牛乳。

    “好。”慕惜辞咬唇,不大好意思地点头应了,她从前只知道自己对下厨做饭毫无天赋,却也不曾想那“毫无天赋”能无到这个程度。

    做牛乳糕的步骤不多,所用食材亦比较简单,慕惜辞很快重新振作,并麻利地混好了原材料。

    这回有灵琴看火,那锅子果真不曾再炸,慕惜辞正欲再次偷偷松下口气来,便听得烧着火的小丫鬟在一旁开了口。

    “对了小姐,熬煮牛乳的时候,您记得拿铲子顺着一个方向慢慢翻拌一下,免得团粉沉底,再糊了锅。”灵琴的语调轻快非常。

    此次是她亲自控火,依着她平日做牛乳糕的经验,这时间,小姐那一锅牛乳应当刚起小泡,搅拌起来正好。

    还要搅拌?

    慕惜辞一愣,连忙取过灶台边的锅铲,这不搅不要紧,一搅,锅子上层的牛乳拂开,顿时一股不轻不重的焦糊味儿。

    而那锅底,正糊着厚厚的一层团粉。

    慕大国师沉默了一瞬:“那什么,可能……已经糊锅了。”

    “嗯??已经糊了?”灵琴瞠目,不可置信地仰了头,“小姐,您加了多少团粉?”

    “啊……就按照你说的,加一小碗呀。”慕惜辞眨眼。

    上一锅用到的食材其实是灵琴帮着她配的,等到这一锅时,她就有点忘了那个“一小碗”到底是怎样的一小碗。

    “咦?您用的哪只碗?”灵琴扭着双眉纠结万分,慕惜辞顺势举起案板上一只瓷碗,她见那确乎是她先前盛团粉用的碗,不由愈发惊诧,“是这只碗没错呀。”

    “那么,您是怎么盛的?”

    “嗯……就这样。”慕惜辞抿唇,抓着那只瓷碗,狠狠地往装了团粉的袋子里一插,继而端出一碗堆得似小山高还冒了尖的粉面子。

    灵琴麻了,她瞪着那碗团粉,嗓子眼止不住的发了堵,她突然发现自家小姐许是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全能,至少她对生火做饭是一窍不通。

    “小姐,一平碗的团粉便足够了,不需要冒尖。”灵琴哭笑不得,起身净了手,随即替她重新配了分食材,她这会算是看透了,有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

    她家小姐生来便是一双下棋弹琴、占星问卜的手,沾不得柴米油盐,也毫无此项天赋。

    “好了,这回您记得,牛乳下锅,冒了小泡便要开始搅,搅到锅中的东西粘稠了,就喊婢子停火。”灵琴耐心嘱咐道。

    她担心自己说的不够详细,还好生描述了牛乳糕粘稠时的色泽与触感,那事无巨细的样子,令慕惜辞不由得滚烫了一张老脸。

    ——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慕惜辞定了定心神,抄起了铲子,全神贯注,这一回的牛乳糕果然不曾糊锅,她站在原地按捺着性子搅了小半刻,一锅牛乳总算变成糊糊。

    “灵琴,你看看,这样对不对?”灶台边的小姑娘激动不已,灵琴抻头瞅了眼锅中奶糊,满面欣慰地点了头:“不错,这就好了。”

    熬好了奶糊,慕惜辞又在灵琴的指导下寻来个精致的琉璃小碗,并将锅中温下来的奶糊慢慢刮入了碗中。

    弄好了这些,灵琴又打了盆井水——这时节的井水尚且冰着,拿来镇这样的点心最合适不过。

    待那一碗牛乳糕凝固,窗外霜月已上了中天,慕惜辞见此不禁面容微扭,她从未想过,一碗普通的牛乳糕,竟能让她从饭后折腾到午夜。

    “小姐,婢子先收拾下厨房,您接下来再撒上些椰蓉、加一点糖桂花就可以了装盒了。”见点心做成,灵琴亦彻底松懈下来,慕惜辞闻言轻轻颔首。

    椰蓉她清楚,至于糖桂花。

    那玩意,她虽不爱吃,却也能理解。

    应该就是糖和桂花吧?

第一七三章 梦魇

    黄沙漫天。

    一身粗糙布衣的青年在那风沙中强行撑了眼,入目是分不清天与地的土色尘霾,那土色的尽头,一列包裹着金银与红绸的车马,缓缓行来。

    那是乾平的送亲队伍,那十丈软红与这满是黄沙的边陲小国格格不入。

    十六人抬的软轿垂下了重重的艳色纱帘,纱帘之内隐隐透出道纤细的人形,她正襟危坐,穿着火色的嫁衣,盖头上的大红流苏自下颌垂落到胸口。

    轿子的四角坠了数不清的鎏金铃铛,步步作响,轿中人的披帛穿过那一层层的纱幔,拢来一捧大漠的沙。

    轿前那一行人敲锣打鼓,唢呐吹着欢快的喜乐,落到他耳中却成了这世间最为悲切的丧曲,他听着四下人的窃窃私语,血丝慢慢攀过大半个瞳眸。

    他们说,乾平的帝王当真是看重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那几十抬的嫁妆,随便挑一抬出来,便足以换回一座小城。

    那一行艳色愈走愈近,血丝终于爬满了他整个眼底,他怔怔看着那顶华丽至极的软轿,本能地便想伸出手。

    乐绾……

    “殿下。”耳畔传来一人的低语,他已浑然记不得那是哪个侍卫,他只知道他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亦死死地拦下他想要抬起的手臂。

    乐绾……

    小妹。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她。

    那和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眨眼消失在漫天黄沙的另一个尽头,四周围着的人群渐渐散去,唯他一人岿然不动,脚下像是生了钉。

    他望着定定那火色消失的地方,双目缓缓放空——

    他知道那是一条无归的路。

    榻上沉睡的少年霍然睁眼,双眸血红一片。

    *

    “小妹,我就先给你送到这里了,你在皇子府玩着,乖乖等我中午来接你。”皇子府前,红袍少年长吁一声勒了马,回身去看端坐车中的自家小妹。

    慕惜辞闻此,应声点了点头,她今日来此,是提前打过招呼的,且慕修宁是这府中的常客,是以守门的侍卫见到她,也未尝多加阻拦,轻轻松松地便放了行。

    在门外候着几人的乃是燕川,慕修宁见着他,即刻弯了弯眼,墨君漓府上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而让他感觉办事最为靠谱的,仍旧是暗卫燕川。

    但他赶着要去军营,便不曾下马,冲着燕川遥遥抱拳行了一礼:“燕大哥,我家妹子年幼,还得请您帮忙多照看着点,我先走了。”

    “小公爷,您放心。”燕川笑笑,引着慕惜辞与灵琴二人入府,“卑职会看顾好小姐的。”

    “那就有劳了。”慕修宁颔首,继而轻甩了手中马鞭,潇洒离去。

    “慕小姐,请跟我来。”燕川抬手做出个“请”的姿势,原本扬着的眉梢却微微下落,慕惜辞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面上这点细微的变化,杏眸轻晃。

    “燕大哥,这时间殿下可曾起身?”慕惜辞轻声询问。

    她见过燕川多次,印象中的他不是那般轻易会给宾客甩脸色的人,能让他下意识露出这样的表情,只能说明是墨君漓出了问题。

    就是不知道,那活了两辈子的老狐狸能出什么问题。

    “起身了,只是……哎。”燕川想到自家主子当前那个状态,忍不住仰天叹了口气,“小姐,等下您见到他,便明白了。”

    “好。”慕惜辞闻此,眉头微蹙,看来墨君漓所出的问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燕川至此不再开口,只静默地领着二人径直奔向了墨君漓所在的院落,慕惜辞的听觉惯来敏锐,数丈开外便隐隐听见了院中不绝于耳的乒乓声响。

    像是脆硬之物,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慕惜辞的眉头蹙得愈发紧,她下意识抬眸扫了眼跟在身侧的暗卫,后者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压低了嗓音:“殿下又魇着了。”

    府中无人能拦住这种状态下的主子。

    燕川的眸色微暗,往日他们遇到这情况,只得清空了院中下人,将整个院落封锁起来,任墨君漓在里面发癫发狂,直到他自己发泄够了,方能恢复正常。

    今早的主子又犯了病,他们本欲重施故技封上这小院,燕川却突然想起,慕三小姐今日来访。

    他心头无端升起道近乎荒诞的想法,他的直觉告诉他,三小姐或许能有法子安抚住自家殿下。

    鬼使神差之下,他选择相信他的直觉,便不曾命人封锁上小院——

    嘶~麻烦。

    慕惜辞颇为头痛地抬手按按眉心,听到那个“魇”字,她的背脊几乎是瞬间就发了麻。

    她不清楚墨君漓前生在外东奔西逃的那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他平时不经意透出来的那么一星半点来看,定然是痛苦非常。

    他若梦魇,大半逃不得这些——这就更麻烦了。

    慕大国师的脑仁一阵胀痛,越临近那小院,屋中传来的摔砸之声便越是刺耳,待三人行至院外岔路口,燕川伸手拦住了灵琴。

    “灵琴姑娘,我家殿下不喜太多人打扰,还请姑娘先去隔壁的厅房稍事等待,卑职陪着小姐进去就好。”燕川面带赧意。

    灵琴听罢,抬眼看向了慕惜辞,后者点头示意,她稍作迟疑,便乖乖应了下来:“也好,燕大哥,那就劳请您暂且照顾下我家小姐了。”

    燕川应是,吩咐小厮带灵琴下去,他领着慕惜辞行至小院门口,面容不禁浮上了紧张之意。

    “慕小姐,您进去后千万小心一些,殿下这会子当是不认人的,即便是卑职,也没把握能带您避开他每一道攻击。”

    燕川说着蜷了手指,此事到底是他办得不大地道,前脚刚答应慕小公爷要照看好三小姐,后脚便带着她涉此险境。

    但他实在是没办法了,他怕自家主子再这么下去,迟早会疯。

    所以,哪怕只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几率……他也想试一试。

    即便此事过后,他有极大的可能会被自家主子与小公爷联手打死。

    “好,我记得了。”慕惜辞颔首,率先踏入小院,她缩在袖中的手悄然掐了道细细的阴煞,同时打起了十足的精神,细细分辨着屋内的响动。

    主屋的门是大开着的,地上瘫着无数碎瓷,她轻拧眉头,抬步迈过了门槛,她甫一站定,立时有利器破空而来。

    慕惜辞迅速翻手,那东西刹那被煞气撞得偏移了三分,她顺势向一侧歪了歪头,那瓷片自她耳畔穿过,擦落她几根细软的青丝。

    一道细长的身影自屋中步出,小姑娘的杏眼微晃,下颌轻抬,一声叹息。

    “墨君漓。”

第一七四章 你哭出来吧

    听见她的声音,那行至半路的影子微顿,掌中剑器猛然坠地,他抬手,痛苦万般地抱紧了自己的头颅,原本挺直的背脊亦跟着向下佝偻了三分,身躯微微打着颤。

    像是在梦境中挣扎,又像是在与另一个自我做着什么难以言明的抗争。

    慕惜辞站在门口不曾移步,只静默地注视着那被光影挡去了一半身形的清瘦少年,杏眸澄澈,不起波澜,眼底漾着层浅浅的悲。

    他的上身隐没在门窗的阴影之内,看不清面容,下身仅着了条单薄的素色中裤,赤足踩在满地的碎瓷之上。

    他肩上胡乱披着件曳地长衫,青丝未束,丝丝缕缕散在衣衫之间。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他狼狈成这个样子。

    在此之前,她亦从未想过他能狼狈成这个样子。

    “墨君漓。”她开了口,这次的响动比先前的微微大些。

    少年挣扎的动作陡然一滞,日光下她看见他的胸口不规律地阵阵起伏,他放了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方才小心试探着的出了声:“……阿辞?”

    慕惜辞垂眸轻叹:“是我。”

    “……阿辞。”少年的声线带了些不易令人察觉的抖,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他马上便要哭出来了。

    “我在的。”小姑娘抬了眼,向前行进了两步,略略仰了头,她见他的双目血红一片,那道红甚至覆过了他的眼尾,蔓延至了整个眼眶。

    他连鼻头都是红的,明明是极悲之状,眼中偏偏淌不出半点泪。

    “阿辞。”少年垮了眉眼,踉跄迈至她面前,继而俯身,缓缓地蹲下身去,将额头轻轻抵上了小姑娘的肩膀,手慢慢环了两膝。

    未束的青丝霎时自他肩头流泻下来,遮去他那双血红的眼。

    “如果一个人很难受该怎么办?”他的嗓音沾染了点点的哭腔,却仍旧滴不下泪来。

    他早就哭不出来了,宫中、朝中,无数的风刀霜剑早便将他的眼泪寸寸刮得干了。

    元清死时他还曾被泪花糊了满脸,但等轮到墨景耀离去的消息传入他耳中时,他已然流不出泪了。

    在世间各处颠沛流离的时候他不曾哭,在大漠恰碰见送墨绾烟出嫁的和亲队伍时,他亦眼底干干。

    成年后,他唯一一次落泪还是在乾平,给小姑娘收起那具不成型的尸首。

    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觉鼻头一涩,眼底微烫,那行泪毫无征兆地便下来了。

    除此之外,他再未因悲痛而哭过半点,哪怕是此生,元清再一次在他面前咽了气——

    反而是平日里插科打诨,倒能挤出些似有若无的水来。

    少年自嘲似的弯了弯唇角,面上的笑却比哭还要难看不少。

    他感觉胸口处像是堵了一团能焚天灭地的火,将他的经络寸寸烧灼,烤得他的喉咙冒了烟,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辞。”墨君漓的音调已近乎沙哑的呜咽,“我好难受啊。”

    “那就哭出来。”慕惜辞的直视着前方,上等丝绢的画屏被他拿剑刃刺出了不知多少道细长的口子,半人高的豆青瓷瓶已碎成了满地的片。

    目之所及,满室尽是狼藉,那残破的摆件像是他前世剜不掉的、带血的记忆——那记忆是他逃不去的梦魇。

    燕川早在墨君漓蹲下身子时便悄然退去了院外,他知道他赌对了,自家主子不会伤害到三小姐,而这会,他需要的是足够的、不被人打扰的时间与空间。

    慕惜辞彻底没了顾忌,她抬手,轻轻拍着少年的发顶,动作是难得的轻柔:“墨君漓,你哭出来吧。”

    “痛痛快快的哭出来。”她的音调浅浅,听不出分毫多余的情绪,“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少年睁大了眼,那话分明是在寻常不过,可在这一个瞬间,在这一个刹那,却似一记不轻不重的锤,既稳又准地击中他心头尘封着的某个点。

    他只觉那一息有什么冰层轰然破碎,他原本干涸的眼底霎时决了堤。

    他本能一般伸手抱过了面前的半大孩童,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泪水却在几息间便打透了她肩头的衣衫。

    慕惜辞不曾阻止他这稍显逾距的行为,她搭在少年头顶上的手亦不曾放下。

    她能清楚的感知到,掌心下少年的躯体正打着细细的颤,那股颤抖自他发顶一寸一寸地向下,直直蔓延到衣衫的尽头。

    他躯壳上的每一寸都在抖,那种悲痛至极、恐惧至致的抖,从心魂直颤到身躯。

    她觉得他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周身上下无处不是刀剑,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仍逃不出那方寸之间。

    于是他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试图用那看似牢不可穿的墙壁去抵挡那些刀与剑。

    他成功了,刀剑果然穿不透那厚厚的石墙。

    可他又从不曾成功——刀光与剑影轻易在他心底割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痕,平日看不出半点,只有用利器剖开了他的胸膛,才见得到那满腔止都止不住的血。

    她不太会安慰别人,但她知道,那种悲恸到极点的情绪若是不及时发泄出来,会把人生生逼疯。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慕惜辞的声音仍旧清浅,她拢着他的脑袋,那是一种近乎于保护的姿态——

    十五岁的少年抱着比他还要小上许多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

    “现在好些了吗?”察觉到少年的呼吸逐渐归于平定,慕惜辞慢慢收了她搭在他发顶的手。

    少年的发丝比不得女儿家来的细软,却也是同样的又黑又顺,可再好的触感、再丝滑的发丝,她举了这么久的手臂,那手腕子早便发了酸。

    “嗯。”还未抬头的墨君漓闷闷出声,言语间带着浓厚的鼻音,“谢谢。”

    “另外……”少年抽离了压在她肩上的脑袋,眼边压出来那一圈红痕令他无端多了两分滑稽,他抱着双膝诚恳非常,“对不起。”

    他那会被前生事逼得失了控,差点伤到小姑娘,且后来拉着人家一顿鬼哭狼嚎,怎么想都有些有失尺度。

    “没关系,我没生气,也不可能生气。”慕惜辞摇头,她虽不清楚他具体经历过什么,但她明白那种滋味。

    刚重生的那几天,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只是她在山中道观里清修过数年,又有各类清心的心法傍身,没两日便调整过来了。

    “而且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这个。”小姑娘说着,抬指扯了扯自己被哭湿的衣襟。

    “这要怎么办?”

第一七五章 真·泼墨

    这顿泪,墨君漓足足憋了两辈子,平常不哭倒还好,一哭简直就像决堤的洪水,可怜她穿了三四层偏厚的春衣,肩膀仍旧被打了个穿。

    也不止是肩膀,慕惜辞估摸着自己的领子都被墨君漓哭湿了一块。

    最惨的当属最外的那件广袖衫子,直直从前襟湿到了后心,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她是打翻了水缸,被水兜头浇了一身呢!

    且那衣裳被泪浸湿,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他那会按着她,她尚不觉得冷,这阵子小风一吹,便带了点丝丝的寒意。

    “你说说,这可怎么是好?”慕惜辞揪着衣裳分外纠结,“主要我今儿是跟着灵琴一起来的,眼下那丫头就在隔壁院子里候着,若不寻个合适的理由糊弄过去——”

    慕大国师见墨君漓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幽幽抬眼,假意一叹:“为了我的清誉着想,便只能牺牲牺牲你七殿下的形象了。”

    她倒是不怕别的,毕竟这里是皇子府,是墨君漓的地盘,想来也没人敢嚼舌根。

    她怕的,主要是灵琴那丫头奇奇怪怪的思维方式,她怕他们没糊弄明白,反叫她联想到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身上,那就麻烦了。

    灵琴本就有做话痨的潜质,上来那一阵能磨得她一个头两个大,若是此事不慎激发了她的絮叨本性……

    慕惜辞悄然咽了口口水,她还不想如此英年早逝。

    “……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你穿着湿衣服容易感染风寒吗?”回过神来的少年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

    “由头反倒好找,这屋里的碎花瓶和砚台到处都是,等下我再往你身上泼点墨,洇一洇,就说是我梦魇刚醒,不慎碰翻了桌上的东西,而你就是那个惨遭殃及的池鱼。”

    “好家伙。”这回轮到慕大国师被少年说得一愣一愣,“果然,论下鉴还得是你下鉴!”

    反正她是想不出这般又骚又下鉴的法子。

    “那话说回来……你这有我能穿的衣裳吗?”慕惜辞抿唇,“这套穿在身上,的确是不太好受。”

    感冒风寒应当还不至于,但难受是真的难受。

    “唔,应该是有。”墨君漓蹙眉,稍作沉吟,“记得我前几日上街给你买的那三套衣裳吗?有一套本就是留给你三月三的诗会穿的。”

    “当时我见那套衣裳的工期实在太紧,便特意给裁缝多加了十两银子的赶工费用,花钱之后的裁缝果然尽心尽力——那衣裳昨日便送到我府上来了。”

    “现下它就在厢房里放着,你等下换上那个就是,若还觉得冷,我差他们给你翻件厚实些的披风来。”

    少年说着抚了掌:“如此,那套衣裳你便可以顺势带回国公府了,也免了我再跑去给你送一趟,一举两得。”

    慕惜辞对此叹为观止:“你这准备还真是齐全。”

    “嘿……还好,还好。”墨君漓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当即转头摸起了桌上那盘未干透的墨汁,回身对着小姑娘粲然一笑,“国师大人,你把头发撩一撩。”

    “哦哦,要泼墨是吧,没问题。”慕惜辞颔首,应声将胸前散落的那点碎发拨去了脑后,她这头发昨日才刚洗过,今天委实不想再碰一次水。

    她嫌风大冻她的小脑瓜。

    “对。”墨君漓点头,腕子一抖,一整盘的墨水便泼了出去,慕惜辞猝不及防被那东西糊了一身,她身前登时黑成了一片。

    “……”慕大国师傻了眼,在原地呆站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半晌她怔怔低头看了眼身上开出花的墨色,忽的陷入了沉思。

    他这叫泼墨吗?这能叫泼墨吗?

    这叫把她扔到墨水里泡一泡还差不多吧!

    她以为的泼墨,是拿个大点的毛笔往她身上甩,或者让那砚台横着飞一下,他倒好,竖着来。

    竖着来,那墨水可真是泼得匀了,她整件上衣都快变成黑的了!

    算了。

    慕惜辞突觉心累。

    要不然,她还是干脆给这老玩意当场拍死算了。

    什么天命不天命,大势不大势的,她现在就想撬开这个脑子冒泡的狗东西的天灵盖!!

    *

    “小姐,这是怎么了,您身上怎沾了这么多墨?”小院厢房,灵琴看见慕惜辞那件几乎成了纯黑的衫子,不由目瞪口呆。

    燕川隔壁寻她,说她家小姐不慎被七殿下泼了一身的水和墨汁,需要换身衣裳的时候,她还以为那个“一身”是只沾上了那么一星半点,哪成想竟是实实在在的一身?

    这得磨开多少墨锭?

    七殿下不会是在梦魇后,连着磨了一夜的墨水吧?

    “咳……说来话长。”慕惜辞假咳,疲惫万分地按按眉心,顺着墨君漓的思路信口胡编,“七殿下这不是魇着了吗,我进去的时候,他刚醒,情绪还不太稳定。”

    “我见他状态不大好,就陪着他多说了会话,听他讲他在梦中都遇到了什么东西。”

    “后来说到激动之处,他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砚台和笔洗,我离得近些,刚好就被泼了一身。”

    “水和墨混在一起洇得快,然后就这样了。”慕惜辞摊手,这几句假话说得她简直浑身难受,好在灵琴惯来是个心大的姑娘,应该不会太注意细节。

    “这样啊。”灵琴若有所思,片刻后抬手安抚似的摸了摸慕惜辞的发顶,“小姐,那您真是太不走运了。”

    她这是不走运吗?明明是墨君漓那老货故意的。

    慕惜辞的唇角僵了一瞬,却只能假笑着胡乱点了点头:“确实不太走运。”

    “不过小姐,婢子有一事不大明白,像殿下这般的人,怎会受困于梦魇呢?”替慕惜辞更换着衣裳的小丫头咂了咂嘴,“平时当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宫中之争,更甚内宅十倍不止。”慕惜辞闻此面容微敛,“何况先皇后故去的早,圣上虽爱重他与先皇后的两个子嗣,到底精力有限,无法顾及到方方面面。”

    “是以……”慕惜辞的话不曾说完,只意味深长地扬眉看了灵琴一眼。

    后者见此,当即在脑中延伸出了数不尽的“宫廷秘辛”,并越想越觉得墨君漓与墨绾烟兄妹俩,简直是一对绝世小可怜。

    “小姐,您别说了,婢子明白了。”灵琴叹息,铜镜中,慕惜辞眼睁睁看着小姑娘漾出了满眼的泪花。

    ?你明白什么了?

    慕惜辞眯眼,所以说,她这奇奇怪怪的思维方式还可以这么用的是吗?

第一七六章 这思路清奇

    慕惜辞盯着铜镜,怔怔地看了许久,她见她眼中不光是蓄了泪花,面上竟还无端浮了些神似老母亲般的慈祥。

    ……所以,就这一小会的功夫,这崽子的脑袋里,究竟又胡乱想出了些什么?

    而且,为什么她的心思都飞成这样了,给她梳头的动作仍旧稳如泰山不打颤?

    这合理吗?

    她觉得这不太合理。

    慕大国师眼皮微跳,她实在不敢想象,墨君漓眼下在灵琴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是被人抛弃的孤寡皇子,还是被恶毒庶母兄弟们欺负的可怜小孩?

    总之她不敢、也不想细细去向,她怕知道了会浑身难受——

    好在,不管怎么说,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小姑娘悄然伸手抚了抚胸口,灵琴那慈爱非常的眼神,一度令她嗓子眼里堵了口上不去又下不来的老血,这会将将被她顺下去一半。

    “咦?小姐,您没事吧,怎的脸色突然间这样差?”灵琴小声惊叫。

    她方才刚放下玉梳,甫一站正,便瞥见自家小姐似喘不过气、又似犯了心疾一样的狰狞面色,不由一愣。

    “无碍,咳,我只是不慎被口水呛了一下。”慕惜辞攥拳假咳,随口搪塞一句。

    她并不想让灵琴知道,自己是被她脑子里可能存在的想法给吓的,否则这小丫头免不了要逮着她一顿念叨。

    “是吗?”灵琴狐疑蹙眉,她只觉自家小姐那句话说得有哪里不对,却又寻不大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纠结中,那厢房房门陡然被人叩响,她立时站正,收敛了思绪。

    “三小姐,您的衣裳换好了吗?”门外的燕川微微欠身,声音不大不小,确保屋中人恰能听清,“我家主子已在前院正厅里备好了茶水点心,特差卑职前来请您。”

    很好,很及时。

    慕惜辞闻此微微松了口气,起身的同时,示意灵琴上前开门。

    燕川见小姑娘已然收拾妥当,眉目间也不见半点怒意,默默将那颗替自家主子悬在半空中的心按回了肚子里。

    他还记得慕三小姐刚从主子房间里出来的样子,那一身墨点,整个上半身黑得跟刚从煤窑子里出来似的。

    那时他真担心慕三小姐一个不爽,反手掀了他家主子的头盖骨。

    燕·老妈子暗卫·川如是腹诽。

    他虽未亲眼见识过三小姐的本事,却早已听闻过她的种种光辉事迹。

    比方说鹤泠,那铁公鸡可是他们观风阁千百号人的衣食父母,是连主子都敢往死里坑的狠人。

    平常只有他活剥了别人的份儿,还没见谁能从他身上薅下半根鸡毛,前几日不也在三小姐手里吃了大亏,被人生生扒出去一万一千两?

    那可是一万一千两,对铁公鸡而言无异于是剥皮抽筋,分过尸后还要往他脸上吐两口唾沫。

    这若但放在往日,他早就叫嚣着冲上去跟人拼命,或者想法子把那钱连本带利地加倍坑回来了,可他这次,不也消停了,乖乖地认了栽?

    光凭这一点,燕川就敢断定,三小姐的真本事绝不在自家主子之下,是个世间难得的狠角儿。

    指不定,人家在自己的专长领域里,比他主子还要厉害呢。

    越想越远的燕川抬手拍拍脑袋,半敛了眉眼,耐心等着灵琴收好桌上的妆奁,并取来自家小姐昨夜“费尽心血”做出来的牛乳糕,几人这才赶去了前院。

    前院正厅,少年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慕惜辞见他除了眼眶仍旧泛着点水红之外,与素日无甚差别,跟着略略定了定神,抬手便欲行礼。

    “阿辞,不必多礼了,坐。”墨君漓摇头,拂袖屏退了屋中侍卫,顺势斟出两杯新沏的清茶。

    灵琴见状,将那食盒往自家小姐手中一塞,转身便跟着燕川等人出了正厅。

    离去前她不忘和蔼万分抬眸瞟了眼小桌边的矜贵少年,顺带给自家小姐做了个鼓劲的手势。

    墨君漓下意识打了个寒噤,身为习武之人,他本就对他人目光敏感非常,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便已被他察觉,但他没想到,她那眼神里——

    竟满是……母性光辉?

    少年抖了抖唇角,小心翼翼地朝慕大国师方向探了探头,悄然压低了嗓音:“国师大人,你那侍女没问题吧?”

    慕惜辞挑眉:“怎么说?”

    “她走之前看我的那个眼神……”回想起那眼神的墨君漓禁不住头皮发麻,“总觉得不大对劲。”

    “喔,你说那个。”慕惜辞怅然一叹,端起茶碗灌了一口,“你可能不太了解灵琴。”

    “那丫头,思路惯来清奇的很,现在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多半是那种极度缺乏他人关爱的小可怜。”

    “也就是说,那个眼神的确是……”母、母爱?

    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快五十年的少年艰难开口,从前只有他把别人当崽子的份儿,想不到今日,被当崽子的竟也轮到了他。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慕惜辞沉痛颔首,“来自‘老母亲’的关怀。”

    重点不仅是老母亲,还他喵的是慈母。

    慕大国师窒了一瞬,男人至死是少年,她倒也常将墨君漓看成没多大的小孩,但即便是当真将这老货当做少年,她也露不出那么慈祥的目光。

    她顶多把他当成好大儿,时不时欠揍,得挨收拾的那种。

    “咳,说来,我看灵琴离去之前给你递了个食盒,里面装的是什么?”墨君漓攥拳,果断选择了避开这个话题。

    这种东西,只要他不提,就可以当做不存在,没错,就是这样。

    “唔,你说这个呀。”慕惜辞低头,掀开那食盒的盖子,从其内捧出那碗她折腾了许久才做出来的牛乳糕,“我做的牛乳糕,给你带的谢礼。”

    “谢礼。”墨君漓眨了眨眼,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有什么好谢的,而且,你怎么还亲自下厨了?”

    “那棵杏树,鹤泠,还有之前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小姑娘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至于下厨,我是想着你这皇子府上什么都不缺,便索性自己动手做点东西,也算是份心意。”

    “好了,你先尝尝吧,这可是我花了一晚上才做出来的点心呢!”慕惜辞说着嘟了嘟嘴,“光锅子就废了两口。”

    “锅子废了两口?”少年闻此,倏然警觉起来,刚要拿起的勺子立马又放下了,“怎么废的?”

第一七七章 糖!桂!花!

    “还能怎么废的,一口锅炸了,一口锅糊了呗。”慕惜辞小声嘀咕一嘴,随即气鼓鼓地抬了眼,“这牛乳糕你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不吃的话,我就端回去喂狗了。”小姑娘双手抱胸放了句狠话,墨君漓收手的小动作,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他是怕那玩意入不了口,她也知道自己委实没什么做饭的天赋,但没天赋就能阻止她下厨了吗?

    那显然是不能够,再说了,她废了这么大的功夫,好容易才做出来这么一小碗牛乳糕,他吃都没吃,凭什么嫌弃她的手艺?

    慕惜辞想着渐渐沉了眼珠,她这会是打定主意了,甭管墨君漓到底愿不愿意,今天这碗牛乳糕,必须要进他的肚子。

    否则岂不是浪费了她的心血?

    “吃吃吃,你别急嘛,我这只是顺口那么一问,没说不吃。”见小姑娘有生气发火的趋势,墨君漓立时怂了下来。

    只见他万般小心的拈起勺子,又捧起那只精致的琉璃小碗,对着碗中奶白的点心端详了许久——

    嗯……样子的确是牛乳糕的样子,闻起来的味道好似也不太差,点心表面的椰蓉粒粒分明,零星的糖桂花点缀得恰到好处——

    看起来,仿佛能挺好吃的?

    墨君漓下意识扬了眉梢,他那会谨慎,主要是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从未听说过小国师会下厨做饭,加之她说什么“废了两口锅”。

    是以,他见到这点心,本能的便多了两分警惕。

    但现在看来嘛。

    少年缓缓舀起一勺的奶糕,浅淡的奶香味即刻扑了他一脸。

    她大概还是蛮有天赋的,只是从前不曾下过厨。

    这样一想,她能废掉两口锅子,也就变得能够理解了起来,毕竟头次生火做饭的人,有几个没炸过两次厨房呢?

    火大了炸锅,团粉放多了或者搅拌不及时也会糊锅,能出现这些错误,倒也正常。

    没错,正常,刚刚一定是他多虑了。

    墨君漓心下迅速说服了自己,坚决果断又毫无防备的,将那一勺牛乳糕塞入了口中——

    慕惜辞见状,单手撑着下巴,一脸期待地亮了杏眸:“怎么样?”

    竟然还……少年慢慢舒缓了眉眼,正欲细细品尝一番,好生称赞小姑娘两句,一股腻人非常的味道却陡然从他的舌尖爆裂开。

    不对,等等,这是什么味道?

    少年的修眉不受控制地纠结在了一起,面容愈渐扭曲。

    那奶糕初入口时还不见异常,软滑的口感,清甜的味道,虽称不上什么难得的美味,平平常常的倒也很是讨喜。

    尤其是考虑到这是小姑娘首次下厨,他原本真的是准备好好夸赞她一番的。

    可现在——

    墨君漓艰难地张了张嘴,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被糖齁得根本出不了声。

    那牛乳糕入口的第一瞬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哪成想,当那一息过后,奶糕化去,覆盖在其上的椰蓉与糖桂花,便霎时喧宾夺了主。

    少年放下碗,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有生以来,从未吃到过如此甜的东西。

    他怀疑那牛乳糕上面撒的根本就不是椰蓉与糖桂花,进得他嘴里的分明是大把大把的细白糖!

    桂花这东西本就发甜,被糖腌渍之后更是甜腻无比,通常只需加上那么小小一勺,便足以大大提高点心的甜度,并赋予整块糕点一种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木樨香。

    所以,他先前一直认为,糖桂花已经是“甜”的上限,直到他今日吃到这碗邪门的牛乳糕——

    对不起,除了进嘴的第一息,他品到了那么一线牛乳的香甜与桂花的香气,过后的每一瞬,他脑子里都唯有一个“甜”字。

    桂花椰蓉与牛奶的味道,完完全全被那种诡异的甜味给覆盖住了,甜到极致他甚至莫名尝出了两分苦。

    这又甜又苦又齁的味道占据了他整个咽喉,他现在真的是喉咙干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这是什么表情,那东西很难吃吗?”盯着墨君漓的表情看了许久的慕惜辞,这会终于回过了味来,她颇为纠结地点点桌案,“不应当呀。”

    “这一次的食材明明是灵琴帮我配的,而且煮牛乳的火也是她帮我控着的,我搅得及时也没有糊锅……不至于还没法吃吧?”

    “难道,是我撒椰蓉和糖桂花的姿势不够优美?”慕大国师托腮沉吟,“这还能影响到点心好不好吃?”

    好家伙,原来这小姑娘只负责搅拌和最后的装盘。

    略略缓过来、抱着茶水一顿猛灌的墨君漓爪子一抖,一口水险些呛进了肺管。

    他捧着茶杯一个劲儿的吨了半壶的水,这才将那股一言难尽的甜腻压下去了些许,嗓子亦总算能发出点声音。

    “咳……齁死我了。”墨君漓捂着喉咙痛苦万分,“国师大人,你加的这是哪门子的糖桂花啊?”

    真的,他真的没吃过能甜成这样的糖桂花。

    太痛苦了,与其让他吃这种甜度的糖桂花,他宁愿再被墨书远那狗玩意算计一次!

    “就是……糖桂花呀。”慕惜辞不明所以,满目茫然,“这世上还有别的样的糖桂花吗?”

    “这世上当然……你别说,还真有。”少年骤然清醒,做点心时能用到的糖桂花还真有两种,一种是糖稀或者蜂蜜浸泡着的桂花,一种是白糖加上干桂花。

    前者是通常点缀用的,后者大半是充作点心馅料,制作时还要加上别的食材。

    比如芸豆蓉或者干果碎一类的东西,糕点蒸熟或者炸熟后,那白糖自然就化成了馅。

    ……这小丫头不会加的是第二种吧?

    “啊?世上还真有别的样的糖桂花呀。”慕惜辞搓手,“我以为就是糖加上桂花。”

    “……那你往牛乳糕上加的是?”墨君漓欲哭无泪,还真是第二种?

    “就是白糖和桂花呗。”慕惜辞摊手,“我先加了层椰蓉,然后撒了两把白糖,最后又挑了几朵看着好看的干桂花扔上去了。”

    所以,这是比做馅料用的那种糖桂花,还要可怕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糖桂花是吗?

    墨君漓的嗓子冒了烟,他麻了。

第一七八章 狗 都 不 吃

    少年听罢,沉默地盯着那碗只动了一口的牛乳糕看了许久,到底是没勇气再一次举起手旁的小勺。

    平心而论,小国师舍得纡尊降贵地下厨做点心,他是很开心的,也很想将这碗奶糕吃光,毕竟不管好坏,这都是小姑娘费劲巴力做出来的。

    但那奶糕上加的“糖桂花”实在是太甜了,甜得发苦,甜得发齁,他委实怕今儿吃完,明儿见不到清晨的太阳。

    要命,还是给小姑娘多留点面子,这是个复杂且纠结的问题。

    墨君漓陷入了沉思,良久不曾动弹,慕惜辞见此,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加的那种“糖桂花”,许是不大对劲。

    “所以……很难吃?”慕惜辞挑眉,伸指虚虚点了碗沿,“是我加的糖桂花不对?”

    “抛去顶上那层糖,其实还是不错的。”墨君漓回答得分外诚恳,“但那一层,它真的太甜了,甜的没法入口。”

    他本想说甜得像是在干嚼一大把的细白糖,不过话涌到嘴边便又被他强行咽下去了——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依着慕惜辞那个糖桂花做法,他可不就是在干嚼细白糖?

    “至于糖桂花,国师大人,你之前见过带糖桂花的点心吗?”少年硬着头皮真诚发问,糖桂花是个常见食材,一般来说,只要见过那东西的,都不会理解错。

    “大概吧。”慕大国师微讪,“但我不大喜欢带桂花的点心,从前可能没大注意。”

    “再说了,我吃点心的机会也不怎么多。”慕惜辞假咳。

    前生她十岁前长在京外,点心以小厨房与灵琴做给她吃的为主,她不爱桂花的味道,他们自然不会给她做。

    十到十六岁这六年,她又与师父生活在流云观里,山中清修生涯清苦,她不会做饭,师父他老人家似乎是对甜食深恶痛绝,她便很少能吃到点心。

    十六岁回京后则更不必说,她十七岁就上了战场,塞外边城,别说点心,能有点新鲜蔬果都不容易。

    是以,她上哪知道那糖桂花究竟是什么玩意?

    能弄出来白糖加桂花就不错了。

    慕惜辞甚不在意,懒洋洋一敛眉眼,向后一倚:“要是很难吃的话,你就把它扔了吧。”

    “反正我也的确没什么下厨的天赋,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你咽不下去,我不强求。”

    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刚想倒了那碗奶糕的少年陡然一愣,他端着碗,回眸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小姑娘,见她长睫半垂,小小的身子窝在椅中,面上觉不出悲喜,忽觉心头一堵。

    小国师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能说出这种话,想来从前确乎是没人愿意吃他做的东西。

    墨君漓抿唇,低头静静注视着手里的那碗点心,实际它也没那么糟糕,只是甜了那么亿点点。

    他多喝点水,应该就能解了这股子甜吧?

    何况,他可以把上面那层刮掉一些。

    对,可以稍微刮掉一些,这样就不会太齁了。

    少年突然想通,随即毅然决然地抄起茶盏边的小勺,在小姑娘惊诧的目光之下,将那碗奶糕,一口一口,尽数吞进了肚子里。

    “还……还不错。”墨君漓咧嘴一笑,继而脸色大变,整个面皮险些扭成一团。

    他忙不迭拽过桌上茶壶,一杯茶水连着一杯,这时间也顾不上浓淡冷暖,直直灌下两大壶的清茶,喉咙里的那种甜腻方才被压下大半。

    “……勇士,居然全吃了。”慕惜辞目瞪口呆,下意识抚掌打了个节拍,“我是真心想让你把它扔掉的,那个狗都不吃也是实话,我并没有难受。”

    “嗯??”捂着脖子的少年一时没能转的过弯来,他这会是一肚子的水,稍一张口,那水都能漫过他嗓子眼。

    “上辈子在山上修行的时候,我下过一次厨,我师父吃了一口就把我那院的庖厨给封上了,剩下的我觉得浪费了可惜,就顺手倒给了时常来观里蹭吃蹭喝的大狗。”

    墨君漓蹙眉:“然后?”

    “然后那狗舔了一下,吐了大半宿,再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慕惜辞摊手,她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一直认知的还蛮准确。

    ……她这做的倒底是饭还是毒药。

    少年欲哭无泪,早知道是这样,他就直接将那碗东西倒掉了,何至于像现在这般?一肚子的水不说,嗓子还齁得发痛。

    “不过,你这已经吃完了,我也没法把它从你肚子里抠出来是吧。”小姑娘笑眯眯地托了腮,“那就直接进行到下一环节好了——”

    ?还有下一环节?

    墨君漓眨眼,撑着身子作洗耳恭听状。

    “别紧张。”慕惜辞笑得分外温柔,下一瞬便立时冷了脸,“说,买树的银子是哪来的,我上次给你的那四千两是不是又祸害完了?”

    “天地良心,你给我的那四千两,我可真是分文未动。”墨君漓被她吓得,下意识挺直了身板。

    “分文未动?”慕惜辞皱眉,“若真是分文未动,那你这几天是怎么撑下来的?”

    这可是一个下午能挥霍掉八千两的主儿,她可不信这老货能这么快就改掉他那败家的“好习惯”。

    “这个嘛……”少年的目光微微闪烁,不知怎的,他不太想让小姑娘知道,他又被鹤泠那铁公鸡坑了一把,她知道的话,肯定会训他的。

    墨君漓的眼神一飘,那铁公鸡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虽答应了他预支下个月的银子,却要求扣取十分之一的银两,充作预支的利息。

    换句话说,他这几天每花出去十两,下个月能用的银子便会少十一两,若他不慎花了阁中五千四百五十两,那他下个月就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利息高得离谱,鹤泠也是黑得透心,但他没有办法,他实在舍不得花那四千两。

    “快说,不说我就当你把那四千两全败了了。”慕惜辞见他大有含糊其辞之势,不紧不慢地活动起手指,作势就要掐诀。

    墨君漓惯来是惜命的,见小姑娘准备动手,果断又干脆地松了口,没两句话便将自己的老底透了个干净。

    “百分之十的利息?好家伙,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慕惜辞冷笑,掐诀的速度竟越来越快,“你也任着他抢。”

    “这……不是没招了嘛。”墨君漓讪讪,自觉大难临头,他眼见小姑娘双手掐诀都快翻出虚影来了,突的急中生了智,“等一下!”

    慕惜辞手下微顿:“说。”

    “国师大人,要不,让小的给您讲讲三月的诗会和四月的游园会呀?”

第一七九章 所谓诗会

    三月的诗会和四月的游园。

    小姑娘的眼神微晃,这东西,她还真不大清楚。

    于是她收了手,原本团至拳头大小的煞气团子亦立时散了去,慕惜辞顺势掸了掸衣袖:“讲。”

    “好嘞。”墨君漓应声,心下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他赌对了,小国师对这些果然不甚了解。

    想来也是,前生她回京时,乾平边|境已然动荡不安,慕氏父子又接连战死,京中朝臣,哪还有心思去琢磨什么三月三的桃花诗会和那四月中的百芳游园?

    只怕都提心吊胆,担忧着自己那一条小命呢!

    少年勾唇,低声一笑,随即假意清了清喉咙,不疾不徐开了口:“这三月三的桃花诗会,乃是京中一年一度的春日盛会……”

    “停一下。”慕惜辞蹙眉,“桃花诗会?这名字怎么听起来不大对劲?”

    诗不诗的,她没看出来,她听着,倒更像是一帮年纪轻轻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求姻缘的会,跟上元的姻缘树下求签似的。

    “不错,基本就是你想的那种。”墨君漓颔首,“届时,各家年满十岁、尚未婚配的少爷小姐们会齐聚一处,吟诗作对,赏花饮酒。”

    “年龄合适的,大半会趁机相看下与会者中,有无他们的心仪人选;年龄稍小些的,则会尽力搏一个才名。”

    话至此处,少年敛眸轻哂:“慕诗嫣与萧府的萧妙童,当初便是在此会上,以诗才震惊四座,一举成名。”

    “说那萧妙童有才,我还肯信一些;可若说那慕诗嫣,算了吧,多半是我那好婶子提前给她铺出来的路。”慕惜辞冷然一笑,“否则,就她那个不成气候的脑子。”

    “说来,这种诗会与我何干?我既不想求姻缘,也不想要什么美人虚名,若那请柬真入了浮岚轩,我将它推了便是。”

    小姑娘说着点了点桌案:“你又何必给我讲这个?”

    “不错,慕诗嫣扬名的那一届诗会,她所作诗词,的确是萧淑华提前替她润色过数次的。”墨君漓弯眼笑笑,表情颇有两分意味深长。

    “只是国师大人,今时不同往日,今年这桃花诗会,你非去不可。”

    慕惜辞不动声色:“怎么说?”

    “今年有春试。”墨君漓托腮,“并且,三月初一,会试放榜。”

    “你是说,今年的诗会,会邀请从会试中脱颖而出的贡生。”慕惜辞稍加思索,“那诗会会邀请上多少贡生?除此之外,还有呢?”

    她可不信,光是邀请贡生这一点,便能让墨君漓说出那句“非去不可”。

    “榜上头三十名,皆在受邀的范畴之内,其余的若是想去,可以提前递交名帖。”少年眉梢轻挑,“除此之外,今年的诗会,轮到萧府主办。”

    乾平殿试定榜,与会试不尽相同,会试榜上的头十名,皆有可能晋身一甲,获进士及第;而前三十名,则有极可能得二甲进士出身。

    一甲与二甲,便是每逢科考之时,朝中最有力的新生力量,同样也是各方着重争抢的对象。

    “并且据我所知,安平侯府那位小少爷,此番也会到场。”

    “安平侯府的小少爷……那人不是已经定过亲了吗?”慕惜辞咂嘴,没记错的话,那位是祝升的嫡长孙,长乐三年出生,长乐二十二年刚定下的亲家。

    “定亲而已,又不是成亲。”墨君漓端起茶杯浅呷一口,“反正他安平侯府惯来不要脸面。”

    那祝升自小便是位十足的流氓,是十几岁就能逼迫他孀居的嫂子与他通奸的那伙人。

    ——流氓要什么脸?

    “啧。”慕惜辞忍不住连连抚掌,“漂亮。”

    今年的桃花诗会由萧府举办,身为萧家嫡女的萧淑华,自然有千百种方法,将她的名字强行加在那名单之上,即便她想回绝,她也可以直接搬出她长辈的身份欺压她。

    乾平一贯又推崇孝道,就算她再不喜欢萧淑华,只要她与二叔一日不曾和离,她便不得不尊她一句“二婶”。

    到时她若搬出了自己长辈的身份……

    哦,那她大概巴不得她会回绝,这样,她就能寻到充分的理由,将她说成是目无尊长,是不孝。

    小姑娘拉拉唇角,扯出道极为嘲讽的笑,原本的她是不想掺和此事的,但眼下这诗会不光涉及了春试,还沾上了萧府和安平侯府……

    那就容不得她不去了。

    慕惜辞掩唇,懒懒打了个哈欠:“那诗会,你也去吗?”

    “我当然是要去的。”墨君漓眼角一吊,“今年诗会可热闹着,我可不想错过好戏。”

    “也是。”慕惜辞点头,“继续讲,四月的游园会又是怎么回事。”

    “百芳游园,这个好说,三年一次,就安排在殿试放榜之后。”墨君漓道,“一来替中榜进士们庆祝一番;二来,还是顺带给适龄……咳。”

    朝堂之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而这诸多的关系之中,唯有姻亲利益一体,是以凡是涉及了利益,总免不了牵扯上嫁娶。

    少年稍显烦躁地挠挠头,他最讨厌这种把儿女当货物的行为,这令他想起前生那一后宫的活摆设,他虽不喜欢她们,却也觉得她们可怜。

    他想不明白,一个家族的兴亡,为何会被他们强制牵系在几名女子身上,他那时每每看到她们面上藏着恐惧与期待的讨好笑意,只觉得无比恶心。

    刻板而虚假,那些女人,早就没了自己的思维,成了那所谓的家人们手中的提线木偶——

    他看着难受,但他又没法强行改变人家的脑子。

    “不过,游园会大多是老头授意、宗室承办,今年虽还没定下在哪家王府,但我估摸着应是晋王。”

    “唔,那这个应该是推不掉的。”慕惜辞应声。

    他们国公府的情况特殊一些,阿姐的身体不好,受不得累,以往类似的场合都是由慕诗嫣代为出席,但如今她回了京,自然便要撑起他们国公府的脸面。

    “好,这些我清楚了,你还有别的要叮嘱的吗?”小姑娘起身抻了抻手脚,她坐得快僵掉了。

    “没有了。”墨君漓笑笑,跟着起身,“走,我带你在我府中转转。”

    “行的。”慕惜辞微点下颌,这是她第二次来皇子府,上次来时不曾细看,她也的确对这里的风景蛮有兴趣。

    墨君漓这会的心情不错,两人有说有笑地步出了正厅,少年刚欲领着小姑娘逛逛府院,便听得身后老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哥”。

    他陡然变了脸色。

第一八零章 谁来管管这妮子

    完蛋,光记得阿辞与阿宁今儿要来,忘了乐绾前几天也嚷嚷着要来找他玩。

    少年僵着面皮,颇不自然地扯了扯唇角——依那妮子咋咋呼呼的性子,若是见小国师在这,不得闹腾着说他找小姑娘玩不带她?

    那可就成了魔音灌耳了。

    墨君漓的指尖发了麻,饶是像他一般,在前朝纵横了两辈子的老油子,也顶不住墨绾烟上来的那一阵嘟囔之法。

    他此生最怕唯有两人,一则,是动不动便要掐诀将他原地超拔度化的小国师;二则,是他这个性子风风火火、行事大大咧咧的亲妹妹。

    前者他虽打不过,却好歹掌握了合适的顺毛之法,即便小姑娘真发了怒,他也有把握能按得住她。

    后者打不得,且上头之时浑然不讲道理,他想顺毛撸,都找不到她的毛在哪。

    以往碰上这种情况,他都是果断出卖自己的好兄弟慕修宁,将墨绾烟的注意力全然拉扯至阿宁身上,再作壁上观,任这两个冤家打闹。

    等她闹得累了,自然就没那个心情,也没那个体力再与他计较了。

    而今日——

    墨君漓扼腕,今儿正逢月末京郊换防之时,他兄弟远在营中,不在府内。

    他下意识地便想带着慕惜辞开溜,但理智却又将他钉在了原地。

    何况墨绾烟乃是这府中常客,隔三差五便要跑来一趟,对他皇子府的构造了解得只怕比皇宫还要清楚,就算他想躲,又能躲到几时?

    罢了罢了,左不过是听这妮子一顿怨念,他听了这么多年,也就不差这一次两次的了。

    少年叹息一口,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去,对着墨绾烟露出个僵硬而牵强的笑意:“乐绾,你怎么来了,先生留下的课业都做完了吗?”

    “在宫里呆的无聊就跑过来了呗。”墨绾烟摆手,满面不屑,似对墨君漓所提的“课业”很是深恶痛绝,“大好的天气,皇兄你别跟我说什么课业。”

    “那东西,我后日再写也一样。”小公主叉腰,说了个理直气壮,这一站正,余光恰扫到了少年身侧的慕惜辞,她立时亮了眼。

    “咦?阿辞也在!”墨绾烟惊喜万分,上前一把扑住了比她尚且矮个半头有余小姑娘。

    她进来时不曾细看,老远瞥见她哥便跑来了,这会才注意到慕惜辞竟也在场。

    “臭皇兄,阿辞来了也不早点叫我,人家都许久没见到阿辞了。”墨绾烟捧着慕惜辞的小脸左看右看,果真禁不住怨念起来,“再这样,我可要大义灭兄了。”

    “行行行,下次(不)一定,下次(不)一定。”墨君漓面无表情地胡乱敷衍着,一面悄然向后退了半步,试图避开自家小妹的精神攻击。

    “让我好好看看……嗯,阿辞好似长高了点,越来越可爱了。”墨绾烟说着弯了眼,那架势,似是恨不能将小姑娘抱起来再转个两圈。

    “殿下,说长高可以,可爱还是免了吧。”已经记不得自己这是第多少次,被人捧脸说可爱了的慕大国师含糊嘟囔。

    两辈子加起来她今年三十又八,真已不是能夸作“可爱”的年纪。

    “为什么?阿辞明明就是很可爱呀。”小公主松了手,拉着慕惜辞原地晃了晃,黑瞳漾了笑,“小脸也可爱,小手也可爱,身上的衣裳也可爱,哪里都很可爱。”

    “不过说到这衣裳……这料子可是挺贵的,做工也是够精细,萧淑华那倒霉女人转性子了?还是国公爷难得心细了一把?”

    墨绾烟挑眉,忍不住细细看了看慕惜辞身上那套衣服,这一看便察觉出了点不对的地方。

    这料子不光质量极佳,其上的暗纹与绣花也都是京中最新的款式。

    她前几天上街还曾见过类似的一匹,她喜欢那个花样却不太喜欢那个颜色,一问一匹要花上一百多两银子,便立马打消了念头。

    太贵了,犯不上,就算她身为乾平公主,一个月能领到二百两的月俸,也经不起这般造作。

    一匹布就得花掉她大半个月的月俸,还不算工钱,这要是一套衣裳再配个首饰下来,不得花进去一两千两?

    买不起,她虽贵为公主,却也不是那般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她得给她父皇省着点银子,绝对不能学她那花钱大手大脚还天天哭穷的哥。

    小公主在心下暗暗腹诽一番,重新打量着那衣料,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的钻入了脑海——

    这样贵重又新奇的衣料,决计不可能是国公爷的手笔,他压根就想不到给阿辞买这样的衣服。

    倒不是说他不会给阿辞买衣裳,只是常年浸|淫在塞外沙场的老将,哪里能弄懂姑娘家的心思?

    若按他自己的眼光来买,多半得是那种又结实又朴实的面料,耐造,好打理。

    同样,这也不像是萧淑华转性之作,那女人若有魄力和闲钱买这料子,指定会第一时间给她女儿来一套。

    那么……

    “皇兄,这衣裳不会是你买给阿辞的吧?”墨绾烟蹙眉,凉飕飕吊了眼角,她记得,她上次明明叮嘱过她哥,再有这事一定要带着她的。

    给小姑娘买衣裳,多快乐的事,她哥凭什么不带她!!

    小公主瞪着眼睛沉声控诉,墨君漓讪笑,眼神不自觉飘到了屋外:“害,这不是那天上街看着合适,顺便。”

    小妮子上次叮嘱他的,他倒是不曾忘,但是打扮女儿这么快乐的事,哪容得与他人共享?

    那必然是要独占的。

    少年微笑,墨绾烟见他大有打太极含糊了事之势,柳眉一竖,上前捉了他的衣袖。

    墨君漓与慕惜辞见此齐齐扬了眉梢,两个披皮装嫩的老货饶有兴致地盯着墨绾烟,正想看看这小妮子能折腾出点什么什么花样,便见她嘴巴一撇,眨巴了一双秋水翦瞳,随即腻歪歪掐了嗓子——

    “皇~兄~~你下次就带着人家家一起好不好嘛~”

    “求~求~你~啦~~”小公主边说边晃了腰肢,墨君漓二人只觉自己如遭重击,一时满脑袋嗡嗡作响,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尤其是墨君漓,他感觉自己那会吃的那碗牛乳糕,好似直接从胃涌到了嘴边,满嗓子诡异的齁甜。

    ——谁来管管他这个精神失常的妹妹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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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介绍:
慕惜辞一代国师,一生算无遗策,唯独算错了狗皇帝的狠。
好在她有幸重生——
重生后的慕大国师想开了,她决定不留机会,从一开始便斩断那狗皇帝的通天路。
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前生那最有可能登基却早夭的七皇子墨君漓,预备一路求神问卜,策谋开疆,将他推上至尊之位。
可谁知,这位看着温和正直、人畜无害七皇子,居然是只千年的老狐狸!
多年之后,锣鼓喧天,红妆十里。
慕惜辞看着侍女捧上的大红嫁衣恨恨磨牙:可怜她慕大国师重生一世,竟又错算了这只狗狐狸!
可那罪魁祸首却笑得满面春风:“阿辞不如算一算,待你出嫁那日,几时是风,几时是雨?”
【1v1双洁】【双重生】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