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2)
除此之外,白翊杰在制置使司官员的协助下又重新整理了荆湖反间谍系统,将石文虎等地方上爱国的义士也囊括进来,并且重新整顿了各个军的保密制度。
埋伏在京湖地方的蒙古间谍头目胡狼在给大汗的奏报中曾经这样说道:“进入四月以来,南朝的搜查突然转向缜密,我等耳目陆续被南朝缉捕者十余人,几乎不能有效的展开行动。推较其中的缘由,应该是荆鄂副都统司改革了侦破细作的办法,这中间必然有厉害的人物在运作整个事情。”
荆鄂都统司的四五月虽然忙碌却并不缺少喜悦,五月二日都统司参议白翊杰和前来襄阳府归顺、被封为保捷民兵统领的魏祖圭的大女儿成就大婚。
荆鄂都统司大小将校、幕僚全都到场祝贺,甚至制置使赵葵也派人送来贺礼,赵葵一方面是照顾到郑都统的颜面,一方面也是刻意结纳在北方已经有名的战将魏祖圭。站在制置使司的立场上,使用北方忠义军马的热情从未消减过。
婚礼上热闹非凡,唯一显得有些意兴阑珊的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本人,当白翊杰被一群年轻人拽着到处给人劝酒的时候,郑云鸣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仿佛这些快乐都离得很远,远到了自己就算身在当场也难以融入的地步。
白翊杰将这些统统看在眼中。
等到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的时候,白翊杰悄悄的拉着郑云鸣坐到了宴席上不起眼的角落里。
“今日是白某小登科的大好日子,都统为何怏怏不乐?”
郑云鸣这时候也有了三分醉意,他拍着白翊杰的肩膀说道:“军师说什么话,你能够和魏家娘子成就这段姻缘,实在是天作之合的美事。在京师的时候,老师对我们说过许多以家许国的故事,那时候我就争辩说,有国斯有家,不过是皇帝差遣人的笑谈罢了,真正的男儿,一定要到有了家庭之后,才会懂得保护家庭的使命,进而才会明白保卫国家的意义。如果说之前我们在草庐中讨论的八策不过是书生意气,坐而空谈的话,那么过了今天,为了魏家娘子和你们将来的子孙们,你就要竭心尽力的将八策变为确实的措施,保卫这个国家,既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皇帝,是为了魏若兰,以及你们儿子、孙子,直到千百年后的后代们的幸福。”
白翊杰心下感动,但他不会是当场表露出心情的人,只是淡淡的说道:“纵然如此,我也期望我们的都统能够早日成家立业,这样守襄阳才会守得安心。”
郑云鸣瞪圆了眼睛摇头说道:“就你那个办法,我可万万不可以照办。”
“已经晚了。”白翊杰板着脸说道:“都统的家事关乎整个荆鄂军的指挥。我之前已经和陆统制、葛统制、王副统制和杨副统制,以及马参谋和刘参议开过会,为了安你之心,必须用这个法子玉成都统和赖家小娘子的事情。”
他在郑云鸣耳边悄声说道:“这个时候估计赖文恭已经在大牢里了,都统要是现在火速去长沙府营救还来得及,要是稍微在路上延迟一些时间,只怕赖公性命不保。”
郑云鸣嗖的一声站起身来,跺脚骂道:“公辅误我!公辅误我!”说着急匆匆的朝堂外奔去。
只留下一堂莫名惊诧的宾客和摇着白羽扇微笑的白翊杰。
荆湖南路有名的豪杰、大名鼎鼎的鹤鸣庄东主赖文恭,这时候端坐在长沙府黑暗潮湿的大牢中,荆南的气候进入四月之后已经转趋炎热,在污秽的牢狱中蚊蝇乱飞,鼠辈出没。赖文恭却没有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这里的条件比起当初在邓州、唐州和信阳餐风饮露、头枕着敌人尸体入睡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笨重的木门吱呀一下推开,牢房的看守举着昏暗的油灯引着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这是长沙通判,自从赖文恭被捕之后,就一直是由通判亲自审理这件案子。提点刑狱诸人都只是作为从旁的辅助而已,这也难怪,以赖文恭在荆南路的声名,如果坐实了他真的与北方有勾结的话,整个荆南都会发生巨大的震动,平日里与赖文恭素有往来的府台诸位老爷只怕收到牵连。为了保住各位老爷头顶上的乌纱,不得不将此案的一切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通判吩咐看守打开监牢,将赖文恭提了出来。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府台、宪台和安抚使司三方会审,你还是不愿意招认么?”
赖文恭抬了抬眼皮,凌乱的须发中虎威仍在,他冷冷的说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招认些甚么!”
通判拧了拧眉毛,喝道:“不要因为你是赖文恭,就以为知府衙门对你没有办法,就算是你赖翁,衙门一样可以用大刑!”
赖文恭冷笑道:“老子在四平桥被金贼用铁锥枪身上开了四个洞的时候,都不曾想过屈服,区区几套刑具,就像让赖某低头,未免小儿手段了一些。”
通判脸色一沉,但又不敢真的喝令对赖文恭动刑,荆南上下都知道的是,赖文恭和临安的某些大人物有不凡的关系。这时候得罪了他,将来不知道会惊动京师里谁的神经。
他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开了牢房。
等通判离开了,一名上了年纪的看守悄悄的对赖文恭说道:“整个荆南上下哪一个不知道赖老爷是被人冤枉的,您要有什么书信要送到临安去的,大家都愿意帮忙递送。”
赖文恭苦笑着摇摇头:“就算赖某这次要掉脑袋,也不会去惹动临安的那位相公出面了。”
说着他又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长沙城西面的官道上行人已经十分稀疏,城外长沙驿站的役卒们一面懒散的打着哈欠,一面开始收拾驿站外的旗幌桌凳。正在这个时候,远方突然扬起了一阵小小的烟尘,稍过片刻,众人才看清楚这是十多骑快马朝着长沙城的方向奔驰而来。
这一小队骑士来到驿站前面,纷纷甩镫下马,役卒们慌忙上前迎接。在昏暗的天色里他们看清楚了来者为首的是一个便装带剑的书生,但随后也看见了书生身旁随侍的那些使臣服色和效用服色的军人对他尊敬的模样。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够轻慢?当即由驿丞引路,将众人让入了上厅休息。
等他拿来名册让众人登记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是近来名声鹊起的京湖少年将军郑云鸣到了。
“长沙知府可在郡治中?”郑云鸣问道:“我有事情马上需要面见府台。”
驿丞为难的说道:“这个时候府台大人早已经不办理公事了.......”
站在郑云鸣身后的刘整眉头一竖,喝道:“都统前来拜会贵府台难道还要专门挑个时间么!”他这是边地养成的急脾气。在边塞的将帅因为经常要处理紧急军务的缘故,即使是半夜三更也会接见前来禀报的将领和军兵。但这里是内地,官僚们的习气和边塞上完全不同,在这里循规蹈矩的处理公务、太平无事的过日子才是第一紧要的事务。
郑云鸣摆手止住了刘整的发作,对驿丞说道:“如此明日我再去拜会知府便是。”
驿丞擦了擦头上的汗,赶忙招呼役卒好好招待这些从前方来的骄兵悍卒。
用过酒饭之后,随身亲兵们已经尽皆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郑云鸣心中有事睡不安稳,慢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沿着游廊走到了前厅。
这时候上厅已经关闭,只有接待下级官员和吏卒的偏厅还点着灯火,一群人正围坐在灯火前随意谈论着。
郑云鸣借着渐黑的夜色悄悄的走到人丛边,找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侧耳细听,大家谈论的不是别的事,正是最近荆南闹的沸沸扬扬的赖文恭细作案子。
一名役卒一面将脚泡在热水盆里,一面兴致勃勃的讲述着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十日之前御前军器所派人给长沙府的军器所送来一份秘密配方,里面据说是京湖新锐将领郑云鸣上呈皇帝的精制火药的配方,按照这种新式火药制作法可以配制出威力超过旧式粉末火药数十倍的颗粒状黑色火药,被称为大宋最机密的武器情报。随着火药配方来的是四名御前司武装使臣,他们严格看管着这份火药配方,除了必要的几个匠头可以一睹配方和制造法的书册之外,即使是知府都不能随便靠近这份配方。
平时配方被严格的保存在一个铁匣子中,匣子带有自毁机关,一旦有人想强行打开匣子,配方和书册就会被毁去。要打开匣子需要四把钥匙,分别带在两名使臣,长沙知府和本地匠户头领各有一把,当四把钥匙全部配齐之后才能打开铁匣拿出配方和制造书册,然后开始按照步骤制造火药。
照理说,这样的戒备手段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但五日之前,当众人再度打开铁匣子的时候,却发现这天字第一号机密的火药配方竟然不翼而飞了!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3)
(硬盘出了点问题,断更数日跟读者们说声抱歉,差一点大家就再也见不到郑官人啦)
知道火药配方抵达长沙府的人很多,但是想要偷它的只能是两种人:蒙古人的奸细,以及想要将配方卖给蒙古人以牟利的人。
长沙府当即全城戒备,严加盘查出入人员,并且锁拿了本地所有火药匠户仔细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正当知府因此事焦急万分的时候,府衙门口不知道被谁人放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明盗取火药配方的是荆南有名的大户赖文恭,他早就和蒙古人暗中勾结,为北方输送消息。这一次蒙古人在京湖地方被火药兵器顿挫了攻势,自然想到通过他来偷窃大宋的这等最高机密。现在火药配方和书册还埋藏在赖府后花园墙角某处,未能来得及送出。不过等稍后关防稍微松弛之后,就会立即送往北方云云。
知府拿着这匿名举报信好生惊讶,赖文恭本是京湖军将归隐在长沙,平日里素以精忠报国号召乡里,有官府委办的事务也非常热心。可以说,在长沙府,论起对国家的忠诚来,他长沙知府也未必敢说一定比得过鹤鸣庄的赖文恭。
这样一位以爱国为表号的大户会是蒙古的间谍么?
但如今遍寻不到火药配方,知府也只好把这当成最后的线索冒险一试了。
当官兵涌入赖家大宅的时候赖家人虽然惊讶无比但并没有任何抵抗。官兵成功的从匿名信指定的地点挖出了宝贵的火药配方和制作书册。
事实证明,这位以精忠报国自诩的荆南豪强正是这次窃密案的罪魁祸首。
据说提刑官带领差役锁拿赖文恭的时候他并没有反抗,只是冷笑数声而已。反倒是他的千金持械企图对抗衙役,却被赖文恭喝止住了。
“我还是不相信赖翁真的就是蒙古人的细作”坐在一旁的一名巡城军士说道:“赖翁也是吃了朝廷许多年俸禄的人,当年守襄阳、守唐州、守黄州,立下那么多功劳,在战场上跟老虎一样,这样也能变节投敌?”
又有一名商人模样的人说道:“不要说这些大道理,若是没有赖翁在乡下修了这几座桥,铺了许多路,荆南的乡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的,若他真是蒙古人的细作,会对大宋的百姓这么好心肠?”
“刁买人心而已。”一个书生不屑的说道:“人心隔肚皮,他平日里这么积极的表现,未必就不是在为自己的勾当打掩护。”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刺耳,但有铁一般的事实在面前,却都不好出言辩驳。
这时候就听坐在偏厅黑暗角落中一个声音说道:“人心如何难测,一个人头脑中在想些什么,平日里总能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表现出来,这是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众人回过头来,说话的乃是一名中年文士,他站起身来,走到众人围坐的火塘边,只见此人面目清瘦,只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偶尔露出一丝洞察万物的锋芒。
那书生不服气的说道:“说的好简单,人又没有火眼金睛,怎么看得穿别人是怎么一副肚肠?你说凭着在生活里的细节就能看出来,你倒是说说,我现在心里在想着什么?”
中年文士盯着书生上上下下的看了半晌,说道:“阁下也不是本地人士,应该是江西路赣州的人,现在在一家叫做运昌号的陶器商号里替人算账为生,本来你三年前有很大的信心考取功名的,奈何临场发挥不佳以致名落孙山,不过你还是不服气,这三年来在帮工的同时一直在加紧苦读,对下一次的科举还是充满自信,可惜,我料先生这一次依旧要名落孙山。”
那书生听见中年文士这般道破自己心事,又惊又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狗贼?是从谁的嘴里打探到我的来历,到这里来招摇撞骗?快快老实道来,不然我抓你见官!”
中年文士笑了起来,他起身站在郑云鸣身边,说道:“我就是这位荆鄂副都统郑官人辖下,可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可疑人物,莫将我当成蒙古人的奸细抓了去见官。”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文牒来,递给郑云鸣说道:“下官宋慈,正在赶往京湖提刑司检法官任的路上,不料偶遇将军,这是我的任官状。”
郑云鸣大吃一惊,他不料在半路上就截住了这位后世称颂的神探。
魏了翁在襄阳养病的时候,经常和前来照顾的郑云鸣闲坐聊天,有一日郑云鸣无意间提起大宋有一位审断绝妙的提刑官宋慈来。
“福建的宋惠父嘛。”魏了翁捧着茶碗慢慢的说道:“我与他原是旧相识,额对了,他还是你的学长,在太学的时候在真夫子教授下读过一年,后来考中了进士,于路转迁地方官员,对了,刘潜夫和他也认识,曾经专门为他做过几首诗词,勉励他在仕途上日益精进。不过惠父素来以长于军戎、理民治政见长。没听过他在刑案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啊?”
这个时代的科学尚未昌明,还没有如后世一样形成复杂而系统的理论体系。所以当时的聪明贤达之士,大都博学通事。诸如沈括的学识几乎囊括自然科学的大多数门类,自然是一种个例。但似宋慈一样一生经历过数种完全不同职业的儒生大有人在,只不过宋慈后来在刑名方面的贡献,较之他在治军和理民方面突出太多而已。
郑云鸣却感到意外的惊喜,他立即请求魏了翁书写奏章,奏请朝廷将时任福建路长汀县县令的宋慈火速调往京湖提点刑狱公事麾下任官。
管他现在会干什么,先为自己储备些人才再说。
但郑云鸣这种无时无地不发作的爱将之心这一次却发挥的不是地方。正因为宋慈此时从福建路被抽调走,导致了八闽地方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乱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慈得到吏部的转官文书之后即刻带了两个随从启程,从福建北上抵达江西路,又从江西路而入长沙,准备在这里搭乘船只从长江西上赶赴襄阳府。不想在长沙却先遇到了荆湖副都统郑云鸣。
众人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年纪不大的书生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郑云鸣。郑云鸣赶忙对宋慈打个手势,二人离开了偏厅来到中庭。
郑云鸣盯着宋慈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检法如何知道我就是郑云鸣?”
宋慈慢腾腾的说道:“将军虽然身穿便服,却腰中佩剑,定然是行伍中行事的人了。在行伍中这般年纪的书生原本稍有,若不是长官的亲属,必定就是幕府中新入的幕僚。”
“凡是幕僚难免要处理许多公文往来,手上多半留有墨迹。将军这一双手上并无半点墨迹,却留有握弓练剑留下的老茧,想必是经常带兵行阵,并不怎么处理文案了。”
“而追随将军前来的都是使臣和效用级别的亲兵,是什么样的大将心腹将领能够带着十多名衙署亲兵来到长沙办事呢?加上他们从上游一路疾驰而来,战马的鞍具都有荆鄂副都统司的铭记,荆鄂副都统郑云鸣自己不过是年方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当然不会有子侄在军中效力,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军伍里还有兄弟同在的,所以您自然就是副都统本人无疑了。”
郑云鸣惊叹道:“久闻福建宋惠父多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简直就比福......我的意思是说,先生如此眼力。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书生您又是怎么推断的?”
“那个书生穿戴不错,显然寻得一份好生计,他随身书袋里长长方方有棱角的显然是算盘,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桐油味道,又是从西南赶来,联想到赣州是有名的木材产地,大胆的猜想一下他应该是给赣州木料行帮工,应该不会出错吧。”
郑云鸣问道:“但他三年前科举失利,先生又是如何得知?”
“这个更简单了,你看他书袋一角露出了一本书的边角,就算只露出一点点边角,那也必然是太平兴国二年刊刻版的《大学》无误,这书生为人帮佣之际还刻苦读书,想来还是矢志功名无疑。既然有志功名,那三年前的科举怎会不去参加?看他说话谈吐必然是聪明之辈,相比从小功课就很好,以致养成了自高自大的性格,带着这等轻慢之心前去考试的,哪有不吃败仗的?然则这等人一旦受挫必然不会承认自己学问不成,一定归罪于临场发挥不佳,只会加倍用功企图搬转回局面,但近来朝廷科举题目异常艰涩,就连全心全意在太学应考的太学生们都大喊头疼。这书生想就这样半工半读就能再试而中,把国家的考试想的太简单了。”
“经你一说,如见天日。”郑云鸣说道:“先生这样的人才我京湖能罗致麾下,真是京湖数百万百姓的福气。”
宋慈听了郑云鸣恭维的话,心中也是暗喜,只不过并不露在面上,他问郑云鸣道:“将军身负守卫门户的重任,奈何轻易离开襄阳到长沙来?”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4)
郑云鸣脸上一红,说道:“我到长沙来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说罢将赖文恭的事情原原本本对宋慈说了,又说道:“那白军师只对我说道,要想我和赖家娘子能结上这段姻缘,只有卖给赖文恭好大一个人情,所以他们略施小计,引诱潜伏在京湖的蒙古探子们将工作重心放在长沙,然后设计让赖文恭落入蒙古人的陷阱中。至于让我如何化解......”
郑云鸣从袍袖中取出一柄折扇,“白军师只是叫我带了这柄扇子作为信物进长沙城去找一个人,至于后续如何,他也没有明白交待过。”
宋慈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有热闹的事情他是最喜欢不过了。
“都统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宋慈愿效犬马之力。”宋慈这句话虽然略透着一些趁热闹添乱的意思,但毫无疑问,郑云鸣正需要这么一位洞察力一流的角色来协助自己。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说道:“明日将这些亲兵都留在驿站里,只检法和我二人一起去长沙城里走一遭,看看这长沙城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白翊杰所说的地方,是在长沙城西的乌衣巷,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第二日的上午,郑云鸣和宋慈二人就这样信步在街市间穿行着,聊起了天。
“我听刘潜夫先生说到,您在朝廷征讨三洞蛮的战役里,是作为幕僚参战的?”郑云鸣所说的三洞蛮,是指生活在江南西路南部的蛮族,其中多以苗、侗、百越等民族为主。江西路历来贫苦,百姓充满斗争精神,加上地势险峻,素来被朝廷视为奸狡汇聚,盗贼频出的地区。安抚使郑性之为了剿灭多年盘踞在三洞地方的反叛势力,向天下广幕贤才,宋慈也是凭着这个机会,进入郑性之的幕府任职。
郑云鸣这么一句话,重新又将宋慈拉回到那在秀丽的山水间浴血拼杀的岁月。
“三洞之蛮,彪悍异常。他们都剃光了头发,只在脑顶上流出一缕长发,穿着染成青色的麻布衣服,佩戴者各种各样的白银饰物,腰间是侗蛮百炼钢刀,又手持强弓硬弩,千百为群,举火为号。”
“平日三洞蛮都居住在山寨中,每个山寨都有一座大木楼,作为部族合居之用。人住在木楼上面,下面则放养一些猪和鸡。每当遇到要商议事情或者聚众对抗官军的时候,就会请出祖传的铜鼓,击鼓召集族人然后召开会议商议。列阵之时以数名壮丁抬着铜鼓冲在前方,族长亲自擂鼓为号,众蛮兵不顾死活,一股脑的冲杀上来与官军搏斗,或者躲在树木遮蔽之处只是偷放冷箭,官军地理不熟,又没有受过山地作战的训练,打起来当然吃亏不小。后来一面加强山地作战的操演,一面招抚熟蛮,以夷制夷,方才收到了效果。”
郑云鸣又问道:“朝廷素来以江西的盗匪为患,以检法之见,本地的人民特别蛮横好斗么?”
“江西南部都是蛮夷聚居的地方,说是民风彪悍,尚武斗狠,那是有的。”宋慈说道:“但说起聚众对抗官军?蛮夷又不是真的没了脑子,硬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若不是真的被官府逼迫的太狠了,又怎么会铤而走险,聚众生事?”
“就以那次三洞蛮造反来说,在那年之前,江西路连续数年都是旱灾,有的地方可以说是颗粒无收,百姓们有的已经开始逃荒,有的开始卖儿卖女。但就是这样,本地的官府担心如实申报灾情会让本县的评价从中县变成下县,在政绩上是一个污点,因此上隐瞒灾情,只以风调雨顺上报上去。既然是风调雨顺,朝廷就依照丰年来收取租税,百姓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交税?于是官吏下乡锁拿逃户,抢东西,搞的地方上乌烟瘴气。这些三洞蛮能是好欺负的?族长一招呼,于是聚众而反。”
“又是这样。”郑云鸣咬着牙恨恨的说道:“区区几块朽木,为了一己私利,欺上瞒下,大作手脚。本来可以太平解决的事情,最后搞的必须出动大军,费了许多兵马钱粮,伤害了许多性命才能平定地方。但是兵马已经折损,地方上又徒然增加这么多死伤,官民之间的矛盾只是表面上被镇压下去,实际上裂痕反而更深了,这些不良的官员因为区区一人的一点利益,就让一个地区几十年里不得太平,真的可是其心可诛。”
宋慈说道:“这一次平息三洞蛮的变乱倒没有搞的这么严重,我一去到地方上,立即反应过来,这一次的平叛实则要先处理地方上的经济,然后才是剿贼和安抚的军事问题。我让安抚使紧急写奏章,将江西南部的灾害如实向朝廷申报,然后紧急从别的地方调运了许多救济粮来。不分蕃汉,统一赈济本地的灾民,并且派人去四处张贴布告,只要放下武器,拿起锄头,就算是良民,只有顽抗到底的人才是官府的敌人。果然这一招就有了效果,看到布告后,聚众结寨的蛮兵纷纷扔下了兵器回家领取救济粮去了,只有少数铁了心顽抗的人继续作乱。”
“那时候我再带兵前往,深入敌人巢穴,一举将剩下的贼众击破,三洞蛮叛乱自此平息。然后一面安排蕃汉民众加紧生产,一面设立义学,加强教育,建立义仓,整修道路,使得本地的局面能够长久安定.......”
二人说话间来到乌衣巷,乌衣巷口进去第五间院落前面是两间铺面,里面陈设着大大小小的木桶、木碗、木盆和各种各样的木制品,显然这是个木制品的铺子,一个闲坐在凳子上的老者一面用拂尘无聊的轰赶着苍蝇一面眯缝着一双眼睛看着二人。
郑云鸣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宋慈却微微一笑,从郑云鸣手中接过了纸扇,一言也不发,直接递到了那老者手中。
老人接过扇子看了看,突然笑了起来。
“这年头都是些怪人咯,来到卖木桶的地方不买木桶,却把扇子给我,唉......”
说着站起身来,自顾自的朝店铺后面走去。
过了不一会,一个身材矮小、面目颇有些鼠相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来到郑云鸣面前躬身作揖:“草民顾骓,给副都统见礼。”
“罢了。”郑云鸣伸手阻止,说道:“小哥有什么见教?”
顾骓望了望四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对郑云鸣说道:“都统要的人,目前都在城西马市街梁家菜园里歇息。不过若是都统通知长沙官府,派遣官兵大肆锁拿,那是不成的,只怕官兵还没有出衙门,这群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宋慈说道:“依你之计,又当如何?”
“只我三人先过去看看形势再说,都统这一趟过来带的有亲兵么?”
“那伙人一共多少人?”
“这些剪镣贼现在都不是单人匹马的作案了,这伙人有二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些身手。”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我带来的人马不多,只怕一对一的擒拿走脱了几个。”
“若是这样,那只有另想办法了。”顾骓眼珠一转,转过头来喝道:“人来!”
一个干干瘦瘦的小伙子跑了出来,顾骓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小伙子应了一声转身朝巷子外跑去。
“不得已,只得稍稍借助一下外力。”顾骓对郑云鸣笑道:“都统深明兵法,自然知道在我方实力不够的时候,借助他人之力是最方便的办法。”
郑云鸣心中疑惑,在长沙城内还有什么力量比官府的官兵更可靠呢?
顾骓说道:“咱们此去必须倍加小心,贼人都是耳目灵通的鼠辈,稍微有一点惊动了他们,这围捕计划就不会成功了。”
三人于是启程径直奔向马市街而来。
梁家菜园原先是城西大户梁家私人的菜园,梁家是做绸缎、粮食生意的,家中累积了巨万的财富,就算他家自己的菜园子也是占地颇多,里面种植着各种时令蔬菜。
但自从梁家东主在徐州冒险做生意的时候遭到了红袄军的杀害,梁家的家境就败落下来。如今梁家宅邸早已变卖,梁家的菜园也已经无人照管许多年,如今里面瓦砾遍地,蓬草丛生,平日间连半个人影也寻不到,用来作为藏身之地最好不过。
顾骓领着二人沿着墙角一路小心前进,来到一堵断壁后面,小心的探出头去张望。
只见残垣野草间二十多个人或站或坐,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郑云鸣等三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就在断壁之后埋伏了下来。
只听得坐在倒伏的石碑上的一个胖子说道:“三哥去了这么许久还没有回来,那厮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靠在门楣上休息的一个损了一目的中年人说道:“老十一太心急了,北边现在出了一万贯赏金和一千两白银来求购这张配方,现在配方还在咱们手上,难道还害怕那厮反悔不成?”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1)
靠在树下的一名大汉笑道:“不过这配方得来的如此轻易,真要佩服大哥的神机妙算。我看就算古来的诸葛亮,张良这些家伙,智计也未必赶得上大哥。就说那知府手中的那把钥匙吧,我不知道大哥教给了九哥什么办法,竟然能从知府看管严密的府衙中偷了出来。”
坐在栏杆上面目猥琐的小厮笑道:“说开了也没有什么,大哥白天混进了知府家的厨房,给知府吃的菜里微微下了一点泻药,等那知府着急如厕的时候,总是会不假思索的将钥匙交给门口侍候的小厮管理,他又给那小厮下了点迷幻药,让他在一旁睡觉去,让我冒充小厮站在一边,钥匙自然手到擒来了。”
他又笑嘻嘻的说道:“十三妹才真的叫做手到擒来,你把你胸前那两块肉给那个军爷稍微露了一露,这钥匙自然到手了吧.”
一个打扮的有些风骚的妇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这不懂好赖的腌喒货,天下间又有几个男人真的能挡得住这四两肉的诱惑的?”
正坐在半破的茅屋中的一个老人突然站起身来,说道:“这些话说的也够了,人生在世哪有没有弱点的?没有弱点,那便是圣人了,话说回来,要是世上人人都都是圣人,咱们做剪镣的还有活路么?事情既然已经得手,就不要再随便泄露中间的经过了,要是叫路过的猫儿狗儿听了去,泄露了机密,岂不是因为口舌而生出了祸端?”
那胖子笑道:“大哥说笑了,这菜园子平日里鬼影也不见得来一个,怎么会有人路过听到?”
那老者闭目叹道:“平日里我说些什么,你们总是不当回事,须知踏入江湖休惫懒,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别人不说,就说这长沙城中.......”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众人登时警觉起来。
那老者略略一听,随即摆了摆手:“不妨,来的只有二人,是老三带着客人来了。”
不就之后,只看见一个游方和尚带着一个装束整齐的军士赶了过来。
那老者微微吃了一惊:“您就穿着这身打扮在长沙城里往来么?”
那军士微笑着说道:“这叫灯下黑,现在南人四处随便调动军马,调动的他们自己也混乱了。如今这长沙城中有番号的军队就有十几支,就算是守城兵将,也个个都分辨不清。我这一身装束,进出长沙城是最方便的。别的不必多说。听说长沙府已经寻回了火药配方了?”
那游方和尚笑道:“这要多谢我们的快手书生,依照贵方指示,我们偷取了配方之后立即抄写了一份,然后把原件趁着赖文恭一家外出的时候偷偷放到花园里,将这口黑锅交给他来背。咱们这里却还有誊抄的一份复件在此。”
军士哈哈大笑,说道:“那赖文恭不识好歹,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北边对着干,这回也叫他好好吃一番苦头,那配方呢?”
他说着举起了手中提着的包袱:“你们要的东西我可是一分不少的带来了。”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老三,你先查验一下。”
“慢来。”那军士喝道:“既然当家的不相信我,我也不能不做个预防。我要先看配方!”
那老者冷笑一声:“当我是白痴么?那配方要是被你看去记牢了,就一文不值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取出一本书册,从上面小心的撕去了一页,交给身边的大汉,让他拿给军士查看。
“这是拿火药制法的最后一页,你自拿去看看是不是真货。”
军士接过书页查看,上面记载着“。。。。然后乃筛选颗粒,取其大小均一为最上,以细眼簸箩筛之,粉末弃去不用。”云云,虽然看不明白,但大致上可以分辨出确实是在制备药物。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包裹展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百张度牒。
度牒就是官府用于证明僧道尼姑出家的凭证,因为僧道尼姑是出家之人,不用担任俗人承担的赋税和劳役,所以做出家人是当时活不下去的贫苦人和流离百姓的绝好出路之一。
但出家人也是有成本的,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从官府手中获得这张度牒作为出家身份的象征。官府看到这项收费有利可图,也就每年固定印刷一定数量的度牒,并且将其出售获利。
进而演变成国家将这种度牒当做一种资金下发,分拨给地方州郡任其自行售卖,而地方州郡长官们也将其当做一种便宜的支付工具加以使用。度牒就在市面上辗转流通,成为一种实质上的货币。
“一百张度牒,每张市价十一两白银。”那军士说道:“等配方到了北边,我们自然会给付剩下的一万缗。”
老者笑了起来:“看你也是久在江湖之人,规矩不能不明白。干我们这桩买卖的,怎么还能有赊欠?”
那军士也报之以同样的笑容:“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诸位的前途。大汗不日带兵亲征南朝,各位难道以为还可以太太平平的在城中当剪镣贼?今日给诸位一个为大汗效力的机会,可以作为向大汗证明的进身之阶,让你们这些每日生活在官吏追捕中的贼人,正式成为大蒙古国带有身份的官员,这样的前景,岂不是比区区一万缗更来的有价值么?”
他每说出一句话,众人的眼中就多出一份神采。能够获得一份军中的差使,对于这些盗贼出身的低贱之人来说,简直就是突然间天上落下了元宝那样的惊喜之事。
那独目中年人一跃而起,朗声说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军士点了点头:“大汗亲口的许诺,怎么会有假?”
胖子也兴奋的说道:“大哥,既然如此,就把配方交给这位先生吧!”
老者却平静的问道:“你说这些话,有甚凭据?”
“没有凭据。”那军士不慌不忙的答道,“不过你们又能吃什么亏呢?现在阁下已经有一千两银子在手,这件东西,除了北边之外也不会有人高价收买。安心在这里等待北边传回来的消息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老者哼了一声,这厮已经接近是威胁的口气,这张配方虽然用了不少力气偷了来,除了蒙古人之外的确没有太好的买家。即使有人想要,多半也是用来向官府邀功请赏,或者用来跟北边讨价还价。
不过有这百张度牒,的确也不算白策划这么一场好局了。
他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说道:“既然这样,料理了断墙之后的三个小贼,咱们这就交易吧!”
他这一句话,园中二十多个人和断墙后的三个人一同大惊失色。
郑云鸣第一直觉马上抽出手中宝剑,朝身后看去。果然已经有几个蒙面人各持兵器呈半圆形包抄了过来。
宋慈抽出腰间的佩刀,顾骓噌的一声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枪。三人背靠背的站在一起,慢慢的退到了园子里。
那军士一看见郑云鸣,登时惊呆了,喜不自胜的喝道:“咱们今天是走了大运了!你知道这手握宝剑的少年郎是谁?是三大王曲出悬赏三万缗要他首级的荆鄂名将郑云鸣!各位,富贵就在眼前啊!”
那老者一惊:“什么?你说这个人是副都统?”
他蹭的往后一窜,喝道:“风紧,撤了!”说着纵身朝大街的方向逃去。
剪镣贼的想法,和细作稍有不同。细作经常需要执行某些特殊的任务,所以有时候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去和敌人战斗。剪镣贼的考虑则是绝对的安全第一,当他们有把握除掉对方且绝对不留后患的时候才会考虑到用武力的方式解决,一旦发现使用武力会给自己惹上麻烦,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战斗,而是会选择逃亡的。
当那贼首发现断墙背后的三人,以为最多是衙门的捕快或者只是发现了自己行踪的路人,所以安排下人手想将三人杀死,尸体丢到井中也就是了,可是当他发现面对的竟然是荆湖的一个都统,他虽然不知道这都统是如何潜入这里的,但多年来养成的窃盗直觉却在告诉着他,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老者的直觉完全没有错,但却已经稍嫌太晚了。他还没有跑出几步路,四下里突然齐声发喊,无数人的从四面八方朝着菜园涌了过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棍棒短刀,服色各自不同,但相同的是在胸前都别有一朵山茶花。人群将菜园团团包围,大声呼喝叫骂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头的助力。
郑云鸣低声问顾骓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在这长沙城中必须得借助点本地的力量才可以。”顾骓朗声喝道:“众家兄弟!这一伙就是偷窃火药配方,陷害庄主的剪镣贼!那个穿着招军布衫的是蒙古人的探子!他们现在正准备交易火药配方,拿去献给鞑子!”
人群发出愤怒的吼叫声,慢慢的朝着园中的这一伙人涌了过来。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2)
“大家不要被他们蛊惑!”老者眼见不能脱身,突然大声喝道:“这三个才是蒙古人的奸细,正要带着火药方子出城,被我等撞见,正要擒获!”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喝道:“我乃是沿江制置使司帐下坐探,专门负责缉捕蒙古人的奸细,各位切莫误伤了好人!”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不觉都是一愣,俱都放低了手中的兵器,疑惑的看着郑云鸣等三人。
郑云鸣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分辨,只听人丛外一个冰霜也似的声音说道:“这三人虽然相貌猥琐,面目可憎,倒也不是蒙古那边的人。众家兄弟,替爹爹把那真正的狗贼拿下了!”
郑云鸣听着这熟悉的银铃乱撞的声音,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他高声呼道:“月儿,是你吗?”
围拢的人群突然左右一分,让出一条路来。赖如月身着翠绿色的猎装,手中举着熟悉的银漆宝雕弓,一支雕翎羽箭搭载弦上,缓步走进了园中,冷然对郑云鸣说道:“现下我要擒拿此贼为爹爹伸冤,公事在身,望都统不要阻挠。”
郑云鸣略微吃惊,赖如月自与他见面之后,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过话。不过转念一想,她爹爹现在还在牢狱中,这姑娘心头焦急脾气就会极坏,自己也是知道的。当下撤剑说道:“请小娘子火速动手擒拿贼子,只是千万莫忘了追索回火药配方,此事关系两国沙场胜负。”
赖如月俏目睥睨,更不答一语。抬手喝道:“众家兄弟,动手啦!”说着突然举起弓箭,她射箭的动作快似闪电,就连久经沙场的蒙古弓手也甘拜下风,对面还没有看清楚她是怎么发的箭,雕翎羽箭已经贯穿了那独目大汉的咽喉。
众人齐声呐喊,冲上前去和剪镣贼一伙打斗在一处。剪镣贼擅长的是团伙配合,以多欺少,当遇到大股敌人追赶的时候,惯于四散而走让敌人不知所措。这种大群人突然将他们四面包围的情况,对剪镣贼是最无能为力的局面,虽然那老者用了许多办法,但终究敌不过赖如月的手下人多势众,将二十多人尽数捉拿。
那蒙古探子虽然竭力抵抗,但斗了还不到一个回合就被赖如月偷放冷箭射穿了右手和大腿,丧失了战斗力,被几条大汉冲上来捆了个结实。
从老者身上搜出了全套的火药配方和制作书册。赖如月双手捧着走过来直接交到郑云鸣手里,正色说道:“请都统派人好生收好了,再叫别人偷了去,又来冤枉我爹爹。”
郑云鸣听着她言语中的幽怨之意,再也忍受不住。悄悄将她拽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这是这么回事?我一听见你爹爹被捕的消息就连夜从襄阳赶过来了,用不着这么冷言冷语挤兑我吧?”
赖如月靓丽的圆眼睛一瞪起来,反而更加可爱了,她怒道:“你老师说说,我爹爹被捕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郑云鸣一时语塞,要是说是白翊杰说的,岂不是将军师整个出卖了?
赖如月虽然年纪还轻,有些天真不通世事,却并不是愚蠢的丫头,她看见郑云鸣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早已经猜了出来。
“是不是白翊杰那厮?”她怒气冲冲的说道。
“你不要生气嘛。”郑云鸣到了这个地步,只剩下温颜宽慰:“军师都是为了咱两能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的,若是我不能让你爹承一份大情,怎么可能让你爹松口同意我两的事情?这份心情,你应该体谅才是。”
“体谅?你知不知道我爹爹平生最看重的就是爱国爱乡里的好名声!”赖如月的眼泪在大大的眼睛里噙着,声音里也略带哭泣:“你们这么搞,不是要我爹爹的性命吗?”
“不会的。”郑云鸣说道:“我这就带了人犯去知府衙门交待,不但对你爹爹的声名没有任何损害。你作为孝女为父亲洗脱冤情协助官府捕拿真贼,将来还会有一段佳话。”郑云鸣说话间,刘整带着荆鄂都统司衙门的亲兵们已经赶到了。
“你跟我一起去知府衙门,我好给你表功。”郑云鸣一面吩咐刘整将人犯全数接收,一面对赖如月说道。
赖如月摇头说道:“你还不懂吗?这功劳只有你一人拿了,爹爹才能稍微松下口的。他要知道我助你擒贼,必然更生气的。”说着轻轻推了郑云鸣一下,低声说道:“你去见了爹爹,好好的求恳,不要跟他冲撞了,我在家里听着你的消息......”
郑云鸣点点头,用力握了一下赖如月的小手,转身朝刘整打了个招呼,朝着长沙知府衙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中午时分,监牢里并没有按照平日一样给赖文恭送来酒饭。赖文恭正觉得奇怪的时候,牢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是满面堆笑的长沙通判。
“案子现在都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他一面吩咐给赖文恭打开枷锁一面说道:“果然是蒙古人的奸细陷害赖公,现在全部奸细业已成擒,知府让我出面来释放赖公,知府还在偏厅办下了便宜宴席,专门为赖公赔礼压惊。”
赖文恭拱手说道:“不敢打扰,赖某一介布衣,怎敢劳动知府设宴款待?请通判为我善辞之,赖某在牢中关的久了,家中亲人思念殷勤,请通判赏一个方便,让我先回家看看妻子女儿。”
通判面色为难:“这个自然不妨,也请赖公在郑都统面前美言几句,我等关押赖公并非是出于私怨。实则是职责在身,对赖公我们可是一向礼敬有加的。”
赖文恭一愣,问道:“关他什么事?”
赖文恭的宅邸在长沙城东城一隅,郑云鸣带着亲兵等在大门前。一直到午后,才看见赖文恭阔步走了回来。
郑云鸣赶忙上前拱手为礼,又谢罪道:“长沙府办事不明,让赖翁吃了许多不白之冤,这都是本地长官侦查不力,断案不明的缘故,郑云鸣在此代长沙府上下给赖公赔个不是。”
他话音刚落,便见赖文恭踏步上前,他身形高大,几乎高过了郑云鸣半个头,一双虎目紧紧的盯住了郑云鸣。突然长揖到地,口中说道:“都统救赖文恭一命,铭记肺腑。将来都统有用得到赖文恭的地方,哪怕刀丛血海,一定全力以赴。”
他抬起头来,突然变了一种声调,冷然道:“只是都统想纳小女为妾这一条,就算斩去赖某的头颅,也万难从命。”
“请了!”赖文恭说完这句让郑云鸣脸色大变的话,当即转身进了门,几个家丁将笨重的黑漆大门合上,将堂堂荆鄂副都统和他的亲兵一起关在外面吃了个闭门羹。
刘整大怒,拔出腰刀就要叫骂。郑云鸣扬手拦住了他,对门内高声喊道:“不管您怎样拒绝,我对小娘子的心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那又如何?”他身后传来一个威严庄重的声音:“为了一个女人,轻易离开国家交托给你的军政要职。这般处事糊涂的儿子,我可不记得我是如此教导的!”
郑云鸣听见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心中的猛地一惊。回头张望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正是大宋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左丞相兼枢密使、特进银青光禄大夫郑清之。
郑云鸣不知道原本应该在临安主掌政事堂的父亲因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出现,他急忙撩袍袖过来跪见。扬起了脸问道:“大人因为什么事情到长沙来?宰相国之栋梁,如何可以轻易离开京师?”
郑清之身后的老管家郑规悄声说道:“二公子,老爷现下已经不再是宰相了。”
郑云鸣心中一沉。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一直等到今天才罢黜郑清之丞相之职,其实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
端平二年入洛之役的失败,不但寸土旧疆未能收复,祖宗陵寝依旧沦落胡尘中。且入洛之师尽皆溃败,丧失了京湖精锐战士数万人。更直接点燃了宋蒙交战的战火,引得蒙古人自此之后大举南侵,使得国家边境上随时烽燧遍地,刀兵四起。这一切的罪过,都是因为朝中有人主持端平入洛的行动所致。
尽管皇帝舍不得郑清之这员颇能审度上意的爱将,也明白罢黜郑清之也就是宣布了自他亲政以来号称“小元祐”的中兴幻景终于破灭,所以他三番五次的给郑清之加官进爵,以示皇帝对郑氏的支持。但自蒙古南侵,边地频频传来败报的时刻,就算是万人之上的端平天子,也无力对抗整个朝廷的政治压力。
端平二年,郑云鸣抵达襄阳不久,郑清之就已经正式上疏,以身体有恙伏请归老,诏不许,并恩加清之特进银青光禄大夫、从右丞相晋升到左丞相。三年八月,临安风雨大作,清之又以此为上天预警,请辞益急。皇帝依然犹豫不决,九月,有炸雷在祭典中炸响,群臣以为是上天在对皇帝做最后的警告,于是群起参奏。郑清之自己也四度上书,乞还骸骨。皇帝终于无法再坚持己见,下诏免去郑清之左丞相职务,授予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兼侍读,这是一种重臣退隐之后的荣耀职衔,以显示天子对政事堂级别的臣子的恩宠。
稍后又赐予提举洞霄宫的职位,有宋一朝,以徽宗开始大兴崇尚道教之风,自唐朝就设立的洞霄宫乃是临安最兴盛的道观,也是南渡之后皇家专属的祈福修行的宫祠。提举洞霄宫的职位通常也是授予天子亲近之臣,彰显天子与其紧密的关系。
总而言之,端平皇帝罢黜郑清之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但朝廷上下总要有一个人来为入洛战役的失败来承担责任,而这个人绝不可能是皇帝本人。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3)
郑清之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样退下来算是不错的了,自古帝王身侧如阿鼻地狱,能够以荣衔退到幕后,已经是陛下洪恩加身。”
郑云鸣说道:“正是,父亲为国家操劳许多年,平时总是忙于政务。如今正好有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郑清之的脸孔突然又严肃起来:“但是你还在都统任上,居然为了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就擅离襄阳,倘若此时襄阳突生变故,丧失了国家的基本,你悔之何及!”
郑云鸣不敢反驳,只是低着头拱手服罪。
郑清之哼了一声,也不理睬郑云鸣,径直走到赖府大门前喝道:“请通知一下赖文恭,就说有他京湖旧友来访。”
门外的情形,赖府的家丁们早已经在门缝里看的清楚,听说是郑衙内的老子到了,都知道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一面赶紧将门打开,一面忙不迭的往府内通传。
果然赖文恭听说是郑相公亲自到访,也是惊诧莫名,赶紧率领家人全部出迎,将郑清之迎进了府里。
郑云鸣举步想要跟随进去,却被老管家郑规一把拦住,对郑云鸣偷偷眨了眨眼睛。
赖文恭引着郑清之来到正堂上,请到了主位上座,自己在侧旁陪坐。丫鬟少时间就上了点了葵花籽碎的新煮茗茶,茶水被热气一逼,更是满室生香。
郑清之轻啜了几口茶水,放下茶盏环视正堂,只见家中布置气派不凡,博物架上放着几件西周的青铜礼器,墙上挂着韩干的《玉花骢》。案上陈设,也俱都是精致典雅。
他用手缕着胡须笑道:“如今你也学着临安的大户们学起品味了,当年分虏获的时候,你见了书画笔墨想也不想的都扔掉,只是到处翻检金银,怎样?如今也学会欣赏这文雅之美了?”
赖文恭挠挠后脑,不好意思的笑道:“如今家中交往的除了这些草莽兄弟,也有官府众人,也有文人墨客,摆设粗俗了,不免惹人笑话。”
郑清之叹了一声:“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提着金人首级站在枣阳城下大喝‘我乃荆湖茶商军,谁来出城送死’的赖文恭。”
赖文恭苦笑道:“那都是多年往事了,相公现在贵为朝廷枢府,是宰执天下的人物,再也没有和咱们草莽兄弟一起共事的时候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天要驾临寒舍,还请相公示下。”
郑清之摇头说道:“依旧还是这等急性子,好吧,我是来问你借一件东西。”
赖文恭一愣,说道:“相公要借甚物,差人来通报一声,我亲自送到临安府上就是,何必自己来借?”
“话不要说的太满,“郑清之徐徐说道:“我只怕这件东西你不肯出借。”
“我与相公素有交情,怎么会吝啬区区一件......”赖文恭说到这个时候方才反应过来,神色凝重,停嘴不语。
他原不是迟钝的人,郑清之为了谁而来,原本是明白摆在桌上的事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为了儿子要娶一房妾室,堂堂左丞相竟然亲自登访布衣家门。
郑清之看见他犹豫起来,眉头一皱,说道:“怎么?难道郑云鸣还配不上你的宝贝女儿不成?”
赖文恭在他位下多年,积威所致,不敢随意出言反驳,但是女儿在他如同掌上明珠心头肉一样,就算是相府公子,又怎么能委屈她当妾蹉跎一生?他咬着牙说道:“我就只有如月这一个丫头,万贯家财对赖某来说,比不得这丫头的万分之一。相公要我赴汤蹈火,上阵杀敌都可以。只是让如月儿去为公子做偏房,受委屈,文恭绝对不可以应允。”
“你家小娘子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郑清之说道:“说实话,只有这样将门虎女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家云鸣的气度。若是寻常大户家千金,配我那四子五子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如今我儿在京湖官拜副都统,手握精兵,提镇襄樊锁匙之地,即便是古之周瑜也不过如此,这等少年俊杰,纵观太祖建国这三百年,你去哪里找寻?难道你觉着让你女儿嫁给一个寻常富户,或者江湖草莽,以她的心气她会觉得顺心不成?”
郑清之素来以察人闻名,赖如月的事情,他只是在郑宪和郑仪每月秘密给郑规的汇报里看了一些,但已经知道这个小女子虽然年纪幼稚,却心中有大气度,不是英雄豪杰的人物入不了她的眼中。自己的儿子在京湖这么一折腾,十有八九早已经让赖家小娘子倾心,而郑云鸣虽然谦冲外显,内里却是个很执拗的性子,他认定的人,九牛二虎也不能拽开了。
何况以他和赖文恭的关系,他也认为如果儿子要娶妾,将赖家结为姻亲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了。
所以当卸任之后,他便亲自前来长沙,为郑云鸣讨要这一门亲事。
郑清之所说的赖如月的性子,拳拳砸在赖文恭的心头上。他当然知道女儿从小立志要嫁给英雄男子,而且这些年来教她读书认字,让她渐渐有一些厌恶言语粗俗的草莽子弟。自己曾经让她偷偷审量过几位江湖的少年俊杰,她都嫌人家不通文墨,而通文墨的书生们,又嫌人家不够英雄气。如今见到了郑云鸣,正如同天造地设给她配好的如意郎君,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但他也另有一层顾虑,当下对郑清之苦笑道:“我倒真是愿意如月嫁给寻常富商家儿子,平平安安的渡过一生。英雄之人必然有英雄性情,一路走来不知道多少苦楚辛劳在等待着,如月真的跟了二公子,将来大有她的苦头吃,我这又是何苦送女儿进黄连窝呢?”
郑清之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走到赖文恭面前,右手扶住了赖文恭的肩头:“赖大啊,你和你的女儿终究不会是伴着茶梗味道过一生的俗人啊。”
赖文恭肩头忽震,心中如绞,一切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京湖安抚使司年轻的官员郑清之毫不忌惮荆南那些彪悍蛮恶的茶叶走私商贩们,孤身一人来到众人聚集的茶园,单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这些连王法也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不但和他一同饮酒谈天,结为兄弟,更承诺投效湖广总领,成为朝廷的兵马。
耳酣酒热的时候,郑清之也曾经拍着茶商年轻的头目赖大的肩头喝道:“赖大赖大,你终究不会是伴着茶梗味道过一生的俗人!跟着我一起闯荡天下吧!”
自此后,关山飞渡竞鼓角,铁衣飞霜不怨寒,数百荆南的热血男儿在宋金交兵的战场上长戈大戟,喋血而进,许多人就此折损了性命,更多的人终于打出了自己的天地。
二十多年走过一番轮回,现在该是郑云鸣和赖如月们从新出发的时候了么?
郑云鸣在赖府门外等的心焦,赖府的家丁们拿来一条长凳给相公的公子坐,郑云鸣却哪有那个心思安静的坐等。只是一趟又一趟在赖府门前来回踱步。
许久之后,才看见赖文恭恭恭敬敬的将郑清之送了出来。
郑清之看见迎上前来的郑云鸣,马上板起了面孔:“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火速回到襄阳去!若是将来被我知道再私自离开岗位,导致国家受损,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定要奏明皇上将你严办!”
郑云鸣唯唯诺诺,只敢称是,却将眼睛偷偷瞄着赖文恭。
赖文恭这时候脸色却温和了许多,他走上前来,将一个金线绣的香囊塞到郑云鸣手上。
“女大不中留,月儿就拜托给公子了,将来勤于王事的时候,莫忘了多看顾这不成器的丫头一眼。”
郑云鸣面色凝重,捧着香囊说道:“如月的情义,自此千秋万载,绝不敢负。”
众人看他说的极为郑重的样子,都禁不住想笑出声来,但正当此时谁敢出声,只能各自勉强忍住。
郑云鸣更待要跟未来泰山多说几句话,突然看见大门后赖如月鬼鬼祟祟的露出半张芙蓉俏脸,悄悄的向郑云鸣勾了勾手指。
郑清之和赖文恭不约而同的扭过了脸去,这等尴尬时刻,最好是让年轻人自己解决。
郑云鸣匆匆告了个罪,快步来到大门后和赖如月说话。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稍后我家里会派媒人前来问聘,三书六礼都要齐备的,总之不能委屈了你......”
赖如月满脸红晕的啐了一口,说道:“谁要跟你说这些了,前些日子石大哥托人带书信来,说到胡狼最近又跑到鄂州和江陵一带活动了,我.....我现在只能在家中等着......没有我在京湖约束着他,不知道他又会生出什么毒计来,你可得千万留神......”
“白军师已经安排了人手去盯梢了,那胡狼在襄阳活动了一年有余,结果在兵变之后的大搜捕里基本捣毁了他的情报网,要重建也不是那么容易。”郑云鸣说道:“你安心在家里等着就好,这些斗狠斗勇的事情交给男人去办。还有什么事?”
“哼,还有就是告诉白翊杰。”赖如月咬着银牙恨恨的说道:“等我回襄阳去之后,看我不让魏姐姐好好的拆一拆他那几两骨头!”
第三十五回 劫波渡尽曲方谐(4)
“他真这么说?”白翊杰放下手中的铸铁枪管,回头问道。
郑云鸣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身后的杨掞、王登、朱胜、秦武等人都掩嘴偷笑着。
白翊杰又转回头来继续端详着手中的铁管,叹道:“夫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当真不假。”
郑云鸣快马从长沙赶回到襄阳的当日,还能赶得上在襄阳城西的双井试验场里的竞标大会。
所谓火器购买的竞标,是郑云鸣在幕府的协助下想出的新主意。由官府辖下的工匠和民间工匠提出自己研发的新式火器,然后在试验场给襄阳的将帅们进行演放,由官府决定是否进行大规模采购,如果官府决定采购,则生产的每一支火器官府都按照一定比例给付发明人一定的酬金,这一笔费用称作专享利权,简称为专利费。
关于竞标办法的告示一经公布,马上在京湖上下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当即就有热心工匠计算出来,依照官府公布的专利费提取比例,工匠们发明一件新式武器的获利要比往年的悬赏和犒赏高的多得多,即使是素来以悬红丰厚甲于西陲的郑云鸣副都统给予的赏钱都不及专利费带给发明者的好处。
以在第一次京湖防卫战中大放异彩的竹将军为例,整个战争里京湖生产了竹将军一千六百支,其中大部分都是装备土龙军。依照官府的公布,每支竹将军发明者可以收取专利费一贯又二十一文,依照市面流通的七十七文贯钱计算,一千六百支竹将军将可以给发明者带来两千贯的利润。而接下来竹将军将在京湖大量制造,而且按照敌人每年秋冬季节必然进犯的规律,将来竹将军的制造数量岂止成千上万?那么仅凭发明这么一个小东西,就足以让人富甲一方了。
所以当京湖制置大使司择日在双井试验场里公开开始对火器竞标时,不光是襄阳和江陵的工匠们,就连远在荆南、江西,甚至是上游的四川都有工匠陆续赶来,带着各种各样自己的奇思妙想前来博取制置使和各位将领的青眼相加。
小小的双井试验场就如同热闹的集市,工匠们摆开了摊位大声招呼着将领们来看看自己发明的新兵器。
白翊杰手中的铁管,是鄂州铁匠钱乙五的发明,他按照郑云鸣给火器起名的路数,将自己打造的这种小型火器命名为小号铁将军,但郑云鸣查看之后,认为将来要将多人协同演放、安放在基座上施放的大口径火器和单人施放的小口径火器区分开来,后来定了规矩,炮口直径在六分四厘以上者统称为炮,名号则以各种将军名之,六分四厘以下者统称为火枪,名号以各种铳号为准。
铳之一字,原来是指的战斧上用来固定铁销的小孔,郑云鸣提议将其用于小型身管发射火器的统一名称,自此铳炮声威就成为荆楚军的标志之一。
钱乙五的这支铁铳,铳身全长一尺二寸,膛深六寸有余,炮口八分,全铳分为铳膛、药室和尾銎三个部分,药室部分隆起用于填充火药,上面开有火门,可以填充引火线。火铳尾部可以安装木柄,发射的时候用手臂夹住木柄,以火点放。整个火铳重七斤半,一个士兵足以单人发射,但其仅仅使用重七钱的铅子作为弹丸,射程仅数十步,发射的铅子力道也很不足。
郑云鸣对此很不满意,这件铁铳虽然已经大致有了一些金属火器的模样,而且看的出来发明者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铁铳整体上还是原封不动的照抄竹将军的形制,只是为了单兵使用将其缩小了而已。并且看的出现这件铁铳制作粗糙,管壁厚薄不均,真的拿到战场去杀敌的话,只怕还没有发铳伤敌,自己就先被炸膛取了性命。
他示意白翊杰放下这支火铳,沿着摊位一家家的查看。
隔壁的这家是个造竹枪木枪的制枪匠,他看见副都统走了过来,赶紧一面打躬作揖,一面递上了一柄竹枪。
郑云鸣初时颇为不解,今日是制置使衙门为火器竞标,为什么这人上来就呈上一支跟火器全无关系的竹枪呢?
他仔细检视这柄枪才发现了其中的关节,竹枪的铁枪头后并不直接就是枪管,而是一段二尺有余的竹筒,竹筒用四道粗壮麻绳横箍,口滑膛光,后面插着枪杆。那制枪匠为郑云鸣演示了一下这竹火枪的演放办法,因为并没有开火门的缘故,所以必须先放引火线进去,然后放入三四钱火药压紧,再往竹筒内填入一枚弹丸。发射的时候士兵屈膝夹住长枪,点燃引火线,双手抓牢枪柄不可摇晃,发弹射敌,一发之后如果敌人冲近,则装上枪头作为普通竹枪使用。
制枪匠自豪的将这种既可以当做火器又能当冷兵器使用的武器命名为快枪。郑云鸣也觉得这个思路颇为符合当下冷热兵器混用的建军思路,看起来使用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破绽。这种混合式长枪用于城池守备应该是一种很方便的武器。
他当即下令以此为蓝本,尝试制造五百支作为守城兵器使用。
看见有人成功中选,摆摊的匠户们都激动起来,许多人拿着自己的作品就要挤上前来给郑云鸣演示。
在背嵬兵丁的呵斥拦阻下,好不容易才重新开始巡视。
郑云鸣看见看见一名被兵士拦阻的工匠怀里抱着一个石头,好奇心大起,问道:“难道这也是火器不成?”
那工匠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小的是个石匠,我听我在火药坊工作的表哥提起,现在经过都统的革新,火药的生产效率提高很多,各军的火药供应非常充足,但是用来制作铁火炮的铁壳每个月制造的数量都不够,这样铁火炮的产量就受到了限制。小的灵机一动,不就是个壳吗?小的在石头上凿一个窝,在里面填入火药加上引线发火,不是跟铁火炮一样使用么?而且石头这东西遍地皆是,不用愁材料不够。”
“是个好法子,”郑云鸣赞道:“这样一来,守城用的铁火炮就再也不用发愁数量的问题了。不过石火炮的材料太过便宜,按照比例来收取专利费你也拿不到多少钱.”
那石匠憨憨的笑道:“俺只是随便琢磨了个好玩,并不指望它能卖多少价钱的。”
“这样,”郑云鸣说道:“我用二百贯买下你这个点子和制作的法子,胜似计算专利费增加许多麻烦,你看如何?”
那石匠没想到自己如此简单一个点子也能得到如此丰厚的奖赏,当即忙不迭的称谢领赏。
稍后马上又有人给郑云鸣献上了一个泥丸。
郑云鸣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原本的打算是希望有人能够研发出金属身管的火器,自己只要采办就行了。不想先是有人献上竹枪,然后又是石头,现在连泥丸都呈上来了。
他翻转检视这硕大的泥丸,泥丸上牵有一根引火线,显然里面装满了火药。
“里面不仅仅有火药,而且还有引烟的毒剂,平时放在木桶里储藏,守城之时点火扔下,可以焚烧毒害敌人。”
发明者虽然讲的滔滔不绝,郑云鸣却兴趣寥寥,大宋开国以后曾经发明过许多这样的纵火烧烟式的武器,远有靖康年的霹雳炮,近有端平初年的突火筒,这种被发明者起名叫做万人敌的大泥团,最多也就是这些武器的增强版而已。
他只肯开价一百贯买断,不过制置使赵葵对这种传统武器的改进版本兴趣十足,在郑云鸣的赏格之外又额外加赏了五十贯。
竞标会的气氛日益热络起来,郑云鸣应接不暇的时候,却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中年人,他既没有像众人一样簇拥在自己身边,也没有大声吆喝叫卖着自己的发明。只是安安静静的坐着,就好像是一个无关的人进来看看热闹,并不想参与一样。
郑云鸣看的有趣,吩咐马光祖和王登应付蜂拥而来的献宝者们,自己悄悄的来到这人的摊子前面。
那中年工匠看见荆鄂副都统突然前来,登时慌了神,手足无措的想要拿起自己的发明给郑云鸣观看,不想过度紧张,一失手将手中的火铳掉在了地上。
郑云鸣听见火铳坠地的声音,与前面那支粗制滥造的货色大有不同,登时来了兴趣。他俯身捡拾起这支火铳,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大率有十多斤重。主要的部分大体上和第一支粗制滥造的火铳相似,但仔细看来,在微末的部分却又不同。
这一支火铳的前膛部分不再是直筒结构,而是从铳口到药室不断增厚。
聪明的办法,郑云鸣想到,但凡火药击发时,以在药室中突然出现的膛压最大,越推动弹丸向铳口前进,其压力越低。这本是简单的道理,但这些工匠是在几个月之前才知道有身管发射弹丸的火器存在,能够参透这一条道理的人,必然是对事物观察极精细的人。
他抬起头来笑道:“这个前薄后厚的火铳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工匠见郑云鸣说话如同传说中的一样和善,心情稍微安定了一些,涨红了脸说道:“这....这个.....是....是....是很简单单的......”
郑云鸣看着他费劲说话的样子,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用再说。继续把玩着手中这根新玩具。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1)
这火铳的发明人的心思显然较之别人要细致,别人的火门都是敞口不加防备的,只有他的火铳上装上了曲面长方形的铜盖板。这样一来雨水和风沙都不会进入到药室中影响火铳击发。除此之外随着火铳还附有一个铁制的装药勺,勺子柄上刻着“重二两五钱”字样,显然如果每支火铳都备有这样的装药勺,那填充的时候就不必借助杆秤来反复称量计算药量了。
除此之外,发明人摒弃了郑云鸣的竹将军用来压紧火药的蜂窝状盖板,毕竟这个小部件需要太多的工时来制造,他采用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构件来代替蜂窝盖板,不但压缩了制造成本和时间,比蜂窝状盖板更能有效的将火药爆发的推力集中到弹丸上来。
“非常好!非常好!”郑云鸣一面称赞着一面轻轻的弹了弹火铳的管壁,清脆悦耳的声音与别家大不相同。
“此非寻常熟铁,”郑云鸣说道:“这等材质非是第一流的工匠方能打造。”
“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办法。”一说起兴趣所在,那工匠的口吃立即好了一大半:“炼钢之法,首在用火,锤炼钢材所用的火,以焦炭燃烧为最佳,其次木炭,最下为煤炭。许头领从您郑都统这里学到了制作焦炭的法子,于是在鄂州开了十多座砖窑,专门烧练焦炭。其练出的钢种最纯。欲联精钢之时,先以生铁在锅中融化,然后反复炒制锤炼,将铁中浊气化去,精华留存。再行反复捶打,使其结成块状,然后分割为铁条、铁方,以备使用。”
他所说的炒钢之法,郑云鸣并不十分了解。实则这种方法是西汉末年以来,中原铁匠用来锻制宝刀名剑而采用的炼钢之法。虽然生产出来的钢铁质地十分精良,整个冶炼过程却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这个时候南方还有一种比炒钢法更加节省人力且生产出的精钢质地更坚韧的办法,乃是南北朝锻冶名家綦毋怀文所用之灌钢法。四川路、江南西路和福建路的锻冶名家们正在使用这种更高效的炼钢之法来淬炼精钢,但此时的京湖工匠们大多还在采用炒钢法。一直到后来从四川路辗转迁移到京湖安身的铁匠们将灌钢法传授给京湖工匠之后,京湖才逐步改用灌钢法来炼制钢铁。
但对于人力和财力的花费,郑云鸣是不介意的。正如在学生时代他就提出的观点一样,大宋现下是第一等的富国,却又是第一等的穷国,他拥有举世无双的人力资源和巨大的财政资源,在物产和关键物资储备上却和四周的蛮夷区别不大,可以说在某些重要关节上还不如大理、高丽和日本等番邦。
现在给大宋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它能将人力和财力这两项最优长的地方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力,郑云鸣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计较当中使用效率的一些损失呢?
“果然人称百炼精钢,有了这等上好的材质。铁火铳才能反复击发,历久征战。”郑云鸣抚摸着纹路细致的铁身管:“也只有这第一等的好钢,才能不负我精炼火药雷霆猝发之威势,让弹丸迸发尽得火药之力,发挥出火器最大的效能。”
“都统配制的火药,效果确实比旧法的火药强过百倍。那些黑粉末除了烧烟之外,燃烧力甚弱。更不要说有都统配制的颗粒火药这等爆燃之力了。”那中年汉子脸上写满了钦佩:“都统的年纪这样小,却能造出咱们一辈子都造不成的火药,真是天赋奇才,再也羡慕不来的。”
郑云鸣眼珠转了转,微笑道:“既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人,又能真正有什么作为?我之所为,无非是站在前辈先贤的肩头,借助他们的力量而已。”
“君可知配药之术,当中有君臣佐使的区别?”
火药的发明原本来自于道家炼制丹药,所以君臣佐使这一套理论,那中年工匠自然是熟稔的。
“这精致火药,其实就成分来说和旧法的火药并无不同,俱都是硫、炭、硝三样而已。只不过旧法制作的火药,原本是作为发烟剂来使用,以炭为君,以硫为臣,硝石为使。炭性敦厚包容,硫磺性如烈火刚正雄烈,硝石性如霹雳威严无穷。”
“今以木炭为君上,硫磺为臣子,硝石做小吏,那就好比文景之治,为君者敦厚贤达,为臣子者刚直有力,为小吏的雷厉风行,办事严酷。这一套班子,可以用以安邦治国,未可用于沙场决胜。”
“今我之精致火药,以硝石占了六成比例,硫磺二成半,木炭仅一成半,这是以硝石为君,硫磺为臣,木炭为小吏。这就如同唐太宗夺取天下,太宗天威在上,房玄龄、杜如晦计谋在后,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突阵于前。而用小吏怀德于百姓。可以摧城拔寨,亦能整理人心。”
“硫性主横,所以暴烈难制,硝性主直,所以讯发如雷,炭性主火,起调和阴阳之用。”在那匠户惊讶敬仰的目光里,郑云鸣滔滔不绝的讲说着:“你不知道的是,其实这还不是用作发射的火药的最佳比例。硝石性直,也就是致远之力,所以用于发射弹丸的发射用火药,硝石的比例只有六七成是不够的,现在都统司试验新的发射药,硝石甚至占到九成以上,而硫磺和木炭各取五分已经足够。”
“爆炸兵器所用的火药则不同,要加重硫磺的分量。硫磺主横,也就是爆炸之力,配制爆炸用火药,可以将硫磺的比例提高到四成,硝石占一半,一成木炭,这样制造出的火药爆炸力强悍,即使是铁甲金盔也能洞碎。”
“还有一种焚烧用火药,那就要多用木炭了,炭粉最易燃烧,一旦燃烧起来,以硝石、硫磺辅佐,不但难以扑灭,还可以添加诸多发烟剂引发毒烟......”
白翊杰在身后拍拍郑云鸣:“都统不要再谈论这些机密的事情啦,前方还有大家伙等着我们看。”
郑云鸣这才醒悟过来,对那工匠说道:“留下你的名字,这种火铳就是我军未来的制造模板了。怎么,你还有别的发明么?”
他惊讶的发现,除了手上这支铁火铳之外,地上的草席上还零碎的摆着其他几样东西。
那工匠给郑云鸣一一介绍。
“这个是用于近距离杀伤敌人的碗口筒炮,制法大致和铁火铳差不多,但是管粗而短,可以填装的火药比较少,而铅子、铁渣更多,用于近距一发杀伤,我在家中测试过,当者无不粉碎。”
“这个是双头火铳,我听您部下的将士经常抱怨竹将军填发间隔太长,经常一发过后还没来得及填装第二发,敌人已经冲杀过来进行肉搏了。所以我就想到,能不能加快一下发射的频率呢?所以我在造好铁火铳之后,就想法用一支木柄将两支火铳连接起来,再装到一个木架上,这样打仗的时候一头在前头开火,一头在后方装填,等前头开火之后,将木架调转过来,后头即可开火,前头马上装填,这样就可以提高发射的速度了。”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办法,虽然郑云鸣并不看好这种武器的前景,因为历史上并没有留下类似火器大规模使用的记录。但这种创新的思维,正是大宋现在迫切需要的东西。
那工匠没有察觉到郑云鸣的沉思,又举起一件火器:“这是剑枪,长有四尺八寸,重有八斤,别看它其貌不扬,却能一枪三用,敌人较远的时候可以火枪射击,敌人抵近的时候可以挥舞作为棍棒使用,如果装上枪头还能作为长枪使用......”
郑云鸣打断了他的话,指着草席一角一坨黑乎乎的物事说道:“这又是什么?”
那匠人挠挠后脑扫:“那东西还没有研发成功,这次就不用拿给都统看了。”
“无妨。”郑云鸣示意随从捡起了那个东西,原来是一个黑乎乎的铁壳,里面想必是填装了火药,下面用檀木板托底,用竹管加了引线导出来。
郑云鸣虽然说不出这种火器的名称和用途,但是这熟悉的造型让他直觉反应的脱口而出:“这个是......地雷?”
那工匠又是大吃一惊:“都统果然是神人!我造这个东西,就是想做成埋在地下,等待敌人经过的时候点火举发,炸伤敌人用的,却没想出用什么名字,都统说的地雷二字,用在这件火器上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那是自然,”郑云鸣说道:“善藏者,藏于九地之下,这件武器如果研制成功,对于抵挡蒙古万千铁骑的驰突是极有帮助的。好好干!一切应用之物由衙门出,务必要将地雷研发成功!”
“回头我写个条子给府库,你需要什么,自己去领吧,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那中年人挺起了胸膛,自豪的说道:“草民名叫裴艮!是鄂州的火药匠户!”
郑云鸣反倒是吃了一惊:“你?你是培根?”
“正是,姓裴的裴,八卦里那个艮!”
郑云鸣擦擦头上的汗,同名同姓的居然到这个份儿上,要真是培根穿越过来,这世界岂不乱套了?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2)
白翊杰在一旁说道:“甚好,我稍后手书一张便条与你,你自去都统司的府库领取应用之物,从今而后,你生活及研究的费用都由都统衙门负责,每次研究成功另有重赏,左右,将这位裴师傅领到衙门好生招待!”
郑云鸣考虑的是如何以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奖励如何刺激这些工匠们进行发明。白翊杰却考虑的是别的事情。
大宋立国以来,就面临着和周围蛮族建立的异邦国家的战争竞逐,沙场的厮杀只是一方面,甚至是比重较少的一方面,竞逐的其他部分包括有国力的储备、军队的组建和训练、情报的角力,以及,军械衣甲的较量,而比拼坚甲利兵,实质上就是比拼工匠的实力。
大宋的工匠丝毫不亚于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大国,蛮邦应对文明国家的工匠政策就是掠夺。每次敌兵入寇之后,有技术的工匠受欢迎的程度要远远超过珍宝和女子。尤其是裴艮这种天赋奇才,更是敌人眼中的重中之重。白翊杰相信如果为了得到裴艮这样的匠作,即使付出一百名蒙古兵的生命窝阔台也绝对不会吝惜。
窝阔台不会吝惜,白翊杰也一样不会吝惜。他给背嵬军下了死命令,宁可力战身死,也要保证京湖的工匠们的绝对安全。
和远在高堂大庙中的相公们不一样,以白翊杰为首的年轻低阶的官员们要面对的是各种各样实际的问题,他们对工匠、吏员和乡野士绅的感觉要深刻的多。
他对郑云鸣说道:“国家兵不如人,将不如人,坚定忍耐皆不如人,所以在军器和城壁上一定要超过蒙古人。像裴艮师傅这样的人,就是我们战胜敌人的诀窍。自然,还包括这个东西.....”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两具大筒面前。铁将军的试制遭遇了不少波折,一直到今日也未能研究成功。现在放在郑云鸣面前的两具金属大炮,是用青铜混铸。样式大致仿制于竹将军,但也跟裴艮的火铳一样采用了前后不同的膛壁。并且配有火门顶盖。不同的是这两具铜将军的火门顶盖都是铁片打造,上面刻有铸造匠的姓名。
铜将军通身长三尺四寸,炮口直径六寸六分,全重一百八十斤。令郑云鸣欣喜的是就算自己没有提点这些工匠,他们依然想出了加强身管强度的办法,就是在身管上筑起铜箍作为加强筋,铜将军上一共有五道作为加强的铜箍,后尾以半圆形封闭,火门开在药室上方。
大宋终于从竹木发炮的时代进入了金属火器的时代。郑云鸣望着已经有些似模似样的大炮,不知道这些提前了二百年出现的武器对付正在巅峰的史上最强骑兵集团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呢?
他半点轻松的心情也没有,就算有了这些精良的火器,在另一个时空里明太祖的远征军在和林附近依然被早已不复巅峰的蒙古骑兵所击破。而更晚一些时候,面对瓦剌部的二万骑兵,拥有精锐的神机营的正统皇帝朱祁镇的数十万大军也全军崩溃。
毋宁说火器是抵御骑兵的万能药方,不如说相比起目前使用已经十分纯熟的冷兵器来说,这些新生的杀人怪物骄悍难驾驭,对于训练、制造、使用的时间、地点、气候和方法都存在着种种苛刻的限制,没有满足这位脾气古怪的千金的任何条件,它就会马上翻脸,变的连最普通的手刀都不如。
“给都统演示一下铜将军的施放!”白翊杰下令道,当即有几名工匠和事前训练的炮手过来准备进行操演。
“罢了罢了。”郑云鸣摆手说道:“上午你们不是已经在制置使面前操演过了么?我听见声音了,果然气势比竹将军更增加了十倍。在防秋之前,你们能铸造出多少来?”
领头的匠人恭敬的回答道:“造出这两个家伙之后,大家对流程熟悉了很多,按照这个进度,防秋之前应该能铸造十五具,不,二十具.....”
“这么几具够干什么用的?”郑云鸣皱了皱眉头:“不能加快速度么?将工匠们分成两班,日夜赶铸!”
白翊杰说道:“就算日夜抢铸,目前懂得铸造之法的工匠一共就这么多,人的体力总有限度,不可能让他们十二个时辰都赶工。”
郑云鸣懊恼的砸了一下拳头,转身问杨掞道:“襄阳的城防需要多少具铜将军?”
杨掞吐了吐舌头:“那也不是小数目,光是守备四个城门加四个角楼,总数就需要至少三百具将军炮,目前都安排竹将军守御,新造的铜将军只能作为杀手锏安排在最紧要处了。”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问题。”郑云鸣喝道:“返回都统衙门,然后将葛统制、陆统制和诸将都找来,马上我们将要装备各种各样的火器,但是火器应该如何使用,还需要认真研究,仔细部署。”
荆鄂副都统司的后院里有一棵桃树,据说还是五代时期栽种下的,现在已经冠盖亭亭。郑云鸣平日里如果是召集人随便谈些事情,都会命人在桃树下安排好席位,大家随地而坐,在简单轻松的气氛里侃侃而谈。
现在树下聚集的正是荆鄂副都统辖下两个军的最高指挥者们。
“自蚩尤戮兵以来,天下只知道用刀矛弓箭作战,何曾知道火器应该怎么使用?”郑云鸣的面前是一排排的陶偶,以及陶土烧成的火炮模型:“我军一切使用火器的方法,都是大家在实战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王登接口道:“现在大军使用火器的战术,也逐步教授给友军,大率有两种。一种是守城战术,在战前先测定好火器使用的距离,使用石头堆成记号,或者在城头设立标杆。一旦敌人进入射程,全部火器立即开火,然后进行再次装填,在装填的间隙里由弓箭队放箭持续杀伤敌人。”
“一种是野战战术,在大军交战之前,用装上了竹将军的两轮推车在阵前列横队,在双方接近到射程之后,进行一轮齐射,然后战车退后,双方进行交战。”
“两种战术的效率都不算高啊。”郑云鸣用手扶着额头:“在守城的时候,竹将军最多能进行两轮、最多三轮射击,野战更不用说,至多能发射二轮而已。火器是大宋的新锐兵器,也是我朝优长所在,制置使已经提出一个口号,要在三年内让京湖上下装备至少一万支手铳,五百具铜将军和铁将军。未来火器的战力至少会在军中占有十分之一二的份额,而起到的作用可能会更大。不好好研究一下火器使用的战术可不行哪。”
“大家来说说,平日里都可曾琢磨出什么样适合火器发挥的战术来?”
“这事情太简单啦。”葛怀的大嗓门震得众人耳膜发响:“照俺说,将竹将军和那么叫什么来着?哦,火铳,开战前都叫不怕死的人拿着,等到打仗的时候,不管敌人怎么挑衅都不要动,不管是射箭还是轻骑骚扰,全当他是草人,直到敌人大队真的靠近,不到二十步不发,等到二十步的距离上,一股脑的全他娘的喷射过去,不吓死几个鞑子才怪!”
他话虽然说得粗俗,但却不失为实战派的经验,凡是新锐武器,尤其是火铳火炮这种声威大于实际杀伤效果的兵器,最妙莫过于集中使用,在敌前形成极具震慑力的群射效果,这在早前的沙头市防御战和五里坡交战中凸显的非常明显。
坐在下首的卢庆春举手说道:“将铁铳队和竹将军队部署在殿军阵前作为阻遏敌人追兵的利器,必然可以吓唬住对方的追兵!”他本是后军正将,如今补了同统领的职位,依旧在土龙军中担任后军的指挥官,首要考虑的不是进攻而是撤退。
将射军正将张顺沉吟道:“竹将军也就罢了,依照上午参看铁铳发射的情形来看,铁铳有效的杀伤虽然与木弓相仿,但其射亲根本不能保证,我亲自点放过,至多只能在数十步内保证精准,再远就谬以千里了。”
“用于守城是最合适的。”杨掞被郑云鸣委派监督襄阳城防的改造,经过郑云鸣提点,在城防设施里修筑了许多适合火器的建筑,因此他对火器在守城方面的使用考虑的比别人要多:“有城墙作为依托,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火器不擅长肉搏的劣势,同时敌人要附城而上,势必在城下聚集,这样火器可以进行近距离的密集打击,弹无虚发,正是一展所长的时候。”
“目前城上已经增筑了四十多处凭城敌台,每处都装设有固定的炮架,竹将军一安放上去就能够使用,再也不用似在沙头市那样临时往城墙上抗笨重的木架子,在发射时还需要几个兵士抵住架子了。另外,在雉堞上开有铳射孔,火铳手可以通过射孔向城下射击。”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3)
白翊杰说道:“有鉴于此,我和都统商量,可以成立专门使用火器的单位,作为守城守垒和压阵之用。以前火器队的编制虽然方便灵活,但毕竟火器太少,威慑力有限,今至少以三百或五百人组成一营,号为‘神机营’,专以操纵火铳大炮为务,出则弹压阵脚,入则守城守垒。”
神机营之号,完全来自于郑云鸣自己的主意。另一个时空里的神机营,得名实则来自于中原军队广泛使用的神机枪炮,又有人记载说,此种神机枪炮是自安南传入中原的。这种说法真假如何,姑且不去考证。但郑云鸣真正的需要一种神机莫测的武器,来帮助他对抗当世无人能敌的铁骑集团。
郑云鸣这时才发现,平日里嗜兵如命,《三略》《六韬》不离口的振武军代理统制王登,坐在自己身侧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怎么到了真正要谈兵的时候反倒不说话了?”郑云鸣大声说道:“景宋,讲讲你的意见!”
王登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实则众人的议论他都一个字不漏的听进了耳中,这时候听见都统呼唤,才缓缓坐起身子,向前膝行几步,坐到了郑云鸣面前。
“火器虽然犀利,却不可以单独拿来面对敌人。”他手脚麻利的将面前的二十多个土偶小人排成了整齐的三排,展示给郑云鸣看:“以王登之见,当下最能发挥火器优长的战术,莫过于将火器和强弓劲弩结合在一起,在长枪大戟的保护下,对敌人实行轮番齐射。”
“我与部下商讨,创立了一套新的阵型,以弓箭手和弩手在第一排,火铳手和竹将军在第二排,火铳和弓箭混编站第三排,凡与敌对敌之时,弓弩先射,挫动敌人锐气,若敌人不退,则前队撤到后排,第二排铳炮齐发,威慑敌人,若敌人又不退,则第二排退后,第三排继进射击。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敌军崩溃为止。”
“三叠阵法?”郑云鸣脱口而出:“振武军.....振武三叠阵法?”
“正是。”王登兴冲冲的继续说道:“此法正是仿效昔日新安郡王(吴璘)三叠之阵而作,不过吴王创设三叠阵是为了阻遏金人骑兵驰突,吾之三叠阵法则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扬弓弩和火铳的射击优势。虽阵势相仿,用途却是殊异。”
“但新的阵法总归需要长时间操练,配合纯熟之后才能在战场上使用。”
郑云鸣将手一挥:“你放手去做,现在离防秋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抓紧这个机会将三叠阵练成了,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必然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王登应诺,随即反问道:“都统这些日子来也一定想了许多发扬火器威力的主意,不如趁这个机会给众将讲说一番。”
他这么一说,众人重新将目光聚集到了郑云鸣身上。
郑云鸣却笑着摇摇头:“这一回我是真没有考虑好。大家再容我多思虑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把我的战法和盘托出的。”
葛怀大声叫道:“距离鞑子下一次来可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了呀!都统有甚妙计不妨早讲,大家也好操练的精熟,去好好的招待胡人一番。”
“不要逼得都统太紧了。”白翊杰缓缓的摇着羽扇:“大家都知道都统一向有的是神妙的主意,等他考虑万全之后,自然会拿出让大家惊叹的成果,就如同过去这一年一样。”
郑云鸣却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我要说明的正是这一点,国家不可以只依靠一个人,即便这个人位居天子之尊,有尧舜的仁德,京湖也不可以只依赖一人,即便这个人有再多的奇思妙想,能给你们带来再多的新的技术和主意。将万千人的性命前途系于一人身上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也是凡人俗子,我也会有犯错的时候,也会有判断不明的时候。我也可能有无法左右局面的时候,那个时节,就需要在座各位的力量。孤独一人的郑云鸣是没有什么玄妙的战法和技术的,只有大家将智慧合在一处,才是京湖最强的荆鄂军。”
众人还没来得及应诺的时候,下首一个陌生的声音大声说道:“都统所言极是!守卫京湖需要的是二十万人的齐心协力,就算关羽张飞这样的万人敌,也不可能独自战胜百万强胡的!”
郑云鸣微微一愣,他看见坐在下首的这位细眉顺目的年轻人并非是自己部下的将佐,也从未谋面,是怎么混在荆鄂的军将中的呢?
白翊杰在一旁凑近了郑云鸣小声说道:“这一位是胡显胡统制上午派来的小校,是别有来头的人物,今次召集我让他在一旁跟着大家听听都统的见解,也好让他见识一下我荆鄂军的气度。”
郑云鸣心下释疑,又吩咐众人讲一些平日的所见所闻来听。诸将于是都将工作中的趣事讲了几件,王登发现本部骑兵骑乘用的虏获蒙古战马都是已经阉割并豁鼻的,比之选锋和踏白两军使用的从秦陇采购的没有阉割的公马要温顺驯良的多。项安国说道荆湖南北路的习俗,一家通常有二男一女,如有生下多余的女孩,就放入冷水中淹死。邓方则说道他最近遇到一个原来岳家军旧将的后代,跟他讲说了当年岳家军是如何以麻扎刀兵鼓勇而前,大破金军的铁浮图的。他准备挑选一批精壮的勇士,将这个古法重新采用起来。
众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尽兴而散。
郑云鸣发现那名胡显派来的年轻军官一直等候在一旁,并未随着众将离开。当下点了点头,吩咐人将他带入偏厅等候。
过了不一会儿,郑云鸣带着白翊杰和杨掞推门进来。郑宪将灯烛点上,众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下来。
杨掞说道:“都统可知道这位兄弟是什么来头?”
郑云鸣上下打量了一番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说道:“如果我猜测的没错,这位小哥当是蕲州陈忠顺手下的亲信之人。”
那小将站起身来拱手说道:“都统好眼力,某正是陈头领部下,如今随着头领一同在官军中效力了,某姓陈名焦,现在胡统制部下担任干办使臣之职。”
郑云鸣听了这几句话,大致清楚了事情的由来:早些时候,胡显写信招抚蕲州的盗匪陈忠顺。陈忠顺看着京湖的大小贼寇大部分已经被官军扫平,自然明白归降朝廷是自己的唯一出路。
但当时招降绿林草莽的时候,朝廷和绿林人两方都不会放松警惕。在陈忠顺方面,除了要求让自己独领一营,不打散部属,并且按时供应钱粮之外,还要求不要讲自己调往襄阳、黄州等地驻扎。显然,他担心一旦战事又起,朝廷会顺手将他们送给蒙古人消灭掉。‘
朝廷方面除了严格限制陈忠顺的部队规模之外,还要求陈忠顺将自己的子侄送一名到襄阳去作为人质。
陈忠顺只有一女早死,最亲信的就是侄儿陈焦。这些是胡显早就知道的事情,他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只得将陈焦派往胡显部下,名为效力,其实作为陈忠顺对朝廷的一种质押。
郑云鸣问道:“今日席间陈兄弟一席话似乎略有所指,现在在座的没有旁人,你可以将自己的想法详细说来。”
“我要说的是。”陈焦加重了语气:“席间众人所说的战法,没有一个是说到要点的!”
“不光是在座的各位,就是国家数年以来,对抗蒙古人的战法,全都是错的!”
郑云鸣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大宋养士三百年,养成了一种很不好的风气,人人崇尚空谈,无人重视实绩。连工部员外郎、中书舍人这些跟军事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都可以上奏天子,大谈边地将帅如何不懂得用兵,提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奇策来。江湖里更是五花八门的说法一应俱全,有声称五虎破敌阵的,有号称能请神兵神将的,一言以蔽之,简直是群魔乱舞。
这年轻人进入官军估计还没有三天,估计又是搬出民间什么法宝秘术出来跟自己展示了。
陈焦说道:“自古名将用兵,攻守兼备,有正有奇,我观朝廷用兵,一味只是守御,不敢稍做进攻之势,须知攻守之道,攻胜于守,千里国境处处需要留兵布防,而敌人可以从容的选择进攻的地点和时机,这样下去,守得住一年守不住十年,守得住十年,守不住二十年,三十年,总是龟缩挨打,城壁修的跟金池铁桶一样有什么用?”
郑云鸣微笑道:“依你之见便当如何?”
”都统可曾学习过白搏之术?”陈焦口中的白搏之术,就是武术中不带器械的拳法套路。郑云鸣在家的时候,父亲要他习武锻炼身体,他都嫌累躲着不去。一直到京湖掌军之后,作为全军统帅不得不勤练武艺为全军表率,才在赖如月和秦武的督促下开始正经学习拳法。
他眯起了眼睛,淡淡的说道:“多少还是懂得一些的。”
“那都统就应该明白,最高明的拳师,并不是等对手发动攻击之后,才想着如何克敌制胜。而是在敌人将起势的一瞬间,制敌机先。这才是最高明的兵法。”
第三十六回 书生坐谈安边事(4)
“大道理谁能不懂。”郑云鸣说道:“现实是大宋的军队将领未加拣选,士卒未经训练,马匹少的可怜,甲械也不够精良。这样的乌合之众,如何能够和百战精锐的蒙古军相抗衡?如今大宋的将军中,能够在野外和蒙古人较量能战而胜之的,一个也没有。又怎么能如你所说,先敌攻击,将胡人的侵扰扼杀在酝酿中?”
“打不过,是因为用的方法不对头。孙子兵法有云,少则能守之,不若能避之。这个避字,并不是指的避战,而是指避其锋芒,击其分散。”
他看见郑云鸣望着烛光摇曳,似乎并没有认真在听,于是停了下来看着郑云鸣。
“不要管我,你接着说。”郑云鸣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
“今大军堂堂之阵,我们不如胡人。所以退而据守城池,这个思路自然没有问题。但大宋还有另一条路,就是不和敌人展开大规模的野战,而是化整为零,以小群藏匿在敌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然后以伏击、突袭和夜袭等非常规的战法消灭敌人零散的散兵。积少成多,集腋成裘。”
原来是游击战术,郑云鸣反诘道:“强敌面前,游击作战的确是最好的反击手段,但汝可知道游击作战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比起堂堂之阵来,对士兵的素质和将领的胆略要求要高得多。我且问你,游击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紧要的莫过于线报。”陈焦回答的很快:“唯有有用的情报才能展开游击作战,如果情报不得力,队伍连朝哪里带都有问题,更不用说打仗了。”
“正是,游击战术首在情报。但现实是蒙古人在战场上的情报工作做得比我们出色,他们的探马赤军,一日夜可以驱驰二百里,而我们就只能依靠人力侦查,乡里递送消息和烽燧火台。在战场上情报比敌人落后一大截,怎么进行游击作战?”
郑云鸣说道:“困难还不止于此。游击的精要在于打了就走,但敌人纯用马队,好不容易将敌军引入圈套进行包围,援军不用几个时辰就四下云集。反而对我军构成了包围。你说伏击战吧,敌人一进入伏击圈,发现势头不对骑上马逃之夭夭。另外,游击小队在敌军占领地区活动,粮草如何保证?士气如何提振?怎么避免士兵们畏惧敌人转而杀害平民以首级冒功?”
“桩桩件件都是问题,这些问题不得到解决,怎么可能随意就展开游击作战?”
“但坐而论道是解决不了的。”陈焦坚定的说道:“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从实战中去进行摸索。”
“陈焦不才,请都统帐下三百兵马,战船十五只,就便在襄樊地方进行游击战的尝试,等这些问题都有了明确的答案,再逐步将规模扩大。”
“三百太多,一百吧。”郑云鸣讨价还价的嘴脸有时候连白翊杰都禁不住觉得可恶:“另外我写一道手令,你去制置使亲率的忠义军帐下再去要五十人,忠义军都是北方投效过来的军士,你挑选些熟悉北面情势的人,掺杂在一起训练,告诉秦统制,不必要最好的战士,但一定要最适合打这种出没无常的战斗的人。”
陈焦答道:“正有此意,打仗光有把子力气不行,打个是个巧字。人数都统可以给我砍掉一半,但船只我只要最好的,我要十只装备齐全的水哨马,只要新船不要旧船。”
“此事易与,”郑云鸣说道:“叫鄂州驻扎的本军水军拨付给你就是了,除此之外,我还可以拨给你竹将军三十具,劲弩四十张。只要你好好的琢磨出队蒙古人的游击作战究竟应该如何进行。”
“如果你进行的顺利。”白翊杰说道:“我们可以考虑动员鄂州、襄阳和江陵豪强,拨出五千名民兵专司游击作战,到那时节,不要说正将副将,都统制你都有得做!”
他手搭郑云鸣肩头:“你看见郑都统没有?对真正有才学的少年人,国家是不会吝惜官位的。”
“别学我别学我。”郑云鸣摆了摆手:“一步一步走稳了好些,升的太快了不是什么好事情。先专注做好眼前的事情,功名利禄会自己上门来的。”
陈焦将郑云鸣的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说给秦武听的时候,原本只是当做拉近关系的玩笑话。
岂料秦武抱着双手叹道:“以他这般年纪居然也能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了。”
自从被归入制置使司直辖之后,秦武与荆鄂都统司一干人的接触变少了。虽然在出征的时候赵葵依然让他带队和郑云鸣一同行动。但平日里训练和管理军营两军已经分开各自处理,赵葵还时不时的邀请秦武到制置使司中或者招待酒宴、或者处理公务,显然是着力拉拢。
有的时候连荆鄂副都统司的将领幕僚们都对郑云鸣抱怨说似乎秦武已经不再是郑云鸣部下的将军了。
“都是报效国家,不必分彼此。”郑云鸣这样安慰众人。他也明白以秦武的秉性,不是小赵制置三言两语就能拉拢过去的。
秦武看完郑云鸣的手令之后,随即命令一名副将传五十人到来。对陈焦说道:“这些都是我部下的健儿,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动作敏捷的好手,你带去用就是。游击作战最重快速,没有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可不成哪。”
他在北方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带着几十个部下在山野中随处邀击蒙古军的经历,自然知道游击作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焦拜谢辞去之后,秦武问副将道:“毕参军哪里去了?”
毕资伦在金国是带兵的大将,自从加入郑云鸣的幕府以来。对郑云鸣管理军队提出了很多详细的意见。自与秦武一起管理忠义军之后,更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秦武在北方时尚且年轻,虽然功劳卓著,名声在外,实际上不过是低阶军官。对于如何管理大军,指挥若定,他并不十分清楚,多亏了毕资伦在一旁协助,才使得他将数千忠义军的大小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但毕资伦在忠义军里所干的事可不仅仅是协助治军而已。
那副将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毕参军一早跟几位营中的将军出门打猎去了。”
秦武眉头一皱,毕资伦到了营中,不是带着这些北方的将军一起打猎就是喝酒,气氛搞的很是热络。毕资伦自然有他自己的算盘,在没有影响到秦武的威信时,秦武不打算出手,况且秦武的身边也迅速聚集起了一些对南朝有好感的将军和一批新锐的年轻将领,这些年轻人对北方的感情比较淡漠,也都钦佩秦武的一身绝伦武艺。
只要忠义军里这种微妙的平衡还在保持着,秦武不打算对毕资伦采取限制措施。他曾经询问郑云鸣当年究竟给毕资伦看了什么东西,以至于他如此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复兴大计。但秦武知道,当年北地百万强兵,兼有中原之地也未能阻止蒙古铁蹄的蹂躏,现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想复兴社稷无异于镜花水月。
但毕资伦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当他回到大营面见秦武的时候,脸上欣喜的神色依然没有退去。
秦武放下手中的《左传》笑道:“参军今日心情不错。”
毕资伦看看帐中并没有别的人,喜道:“今日捕获了一名边境上的敌兵,据他讲述,会州还在大金手中!难得皇上罹难二年有余,大金境内还有这等忠义之士!”
秦武微微一惊,问道:“会州现在是谁在守御?”
“是会、兰。河、洮等处都元帅郭虾蟆。”毕资伦说道:“我离开北方有一段时间了,这郭虾蟆是近年新起的名将么?”
郭虾蟆在西北名声鹊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本是会州的土著,和兄长一起作为地方豪强出仕金国。在和西夏的战争里郭氏兄弟屡次立下功劳,后来长兄战死,郭虾蟆自领一军,和西夏、蒙古勉力周旋,一直晋升到会、兰、河、洮都元帅,知凤翔府事,坚守会州。
秦武说道:“只听说会州郭元帅箭术了得,能在百步之外,射人肋下,百发百中。这等勇将镇守会州,蒙古人一时半刻也拿他没辙的。”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只可惜汪世显这厮辜负皇恩,竟然先攻破巩州,杀害了粘葛元帅,又投降了蒙古,不然陕甘一地还可以有所作为。”
“正是如此。”秦武摇头说道:“要是汪世显还没有投降,还可以和会州互为犄角,遥望声援。今汪世显已经投降,必然率领临洮兵马,并力为蒙古人攻打会州。郭虾蟆纵然再骁勇,也已经是汪洋下的一只孤舟了。我想就在这个秋天应该就是他的末日了。”
毕资伦坚定的说道:”此等国家忠臣良将,绝不可以让他就这么死了。”
“你打算怎么办?”秦武问道:“甘陕距离襄阳有千里之远,中间又有关隘阻隔。你打算就这么带着几千人去会州助战么?”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1)
“别说助战了,这几千人马连商洛山都过不去,就算侥幸过了商洛,马上就遇到巩昌府汪世显的上万精锐。”毕资伦恨恨的说道:“现在我确实无法可施,只有先去寻求郑云鸣的协助。”
秦武笑了起来:“你真把郑云鸣当成神仙了么,千里之外,关山重重,他能有什么办法?”
“有办法。”白翊杰摇着白色的羽毛扇,一副笃定的模样。
郑云鸣凑近了他低声说道:“军师,没有把握的事情,不好随便应承吧。”
白翊杰把白羽扇一横,说道:“此事都统就不要插手了。”
他对毕资伦说道:“此事并非公事,先生这一趟并非为了大宋,咱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交情。不知道这么大一个人情,先生要拿什么偿还?”
毕资伦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所持的立场跟郑云鸣和白翊杰有着微妙的差别。如果是秦武或者王登出言求恳,郑云鸣一定满口应承。但自己要请求这件事情,就一定要给白翊杰报酬。
他握了握在桌面下的拳头,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兴定二年,也就是南朝嘉定十年的时候,大金派左副元帅仆散安贞领军南征,我亦在军中,大军一路攻破了许多州县。一直到攻破蕲州,缴获南朝钱粮珍宝不计其数。但是大军返回的时候,被宋兵设计,在淮河南岸折损了许多人马。仆散元帅恐怕宋军乘胜来攻,本军尽力血战得来的许多虏获反而被敌人轻松夺了回去。于是下令将这批金银珠宝埋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然后全军撤退。”
“于是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白翊杰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鼻孔中发出一样:“我等有郑都统在此,难道还能缺了钱花?”
郑云鸣扭过头来望了白翊杰一眼。钱多的不愁用,他还真说得出口。目下荆鄂都统司的府库中只有不到五十万缗的积存了。看起来好像是还能支撑一阵,实则各种项目如同饥渴的野兽一样狼吞虎咽着荆鄂军的积蓄。使得郑云鸣不得不小心计划着开支。他又在小赵制置使面前力主加强地方防务,建立官民一体的整体防御架构,这个时候不好再向地方上多做索取。现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如果能收到这么一笔意外之财可谓是天上落下来的惊喜。
但白翊杰好像毫不体恤郑云鸣越来越瘪的荷包,只是微笑道:“光凭这一点金银是买不动我的人的。”
毕资伦双目圆睁,握紧了拳头好像要发作一样,呆坐了半晌,才咬着牙关说道:“你待要怎样?”
白翊杰慢慢的说道:“我听说蒙古人为了南征方便,在徐州开设了战马监,养殖的可供骑乘的良马有三万匹之多。先生可知道这个事情么?”
毕资伦没好气的答道:“知道又如何?蒙古人既不相信汉人,也不相信女真人和别的人,马监都是漠北来的人掌管,旁人一根针也插不进去的。”
“但徐州城外驻扎有很多军队,其中不少原是先生的旧部。”白翊杰淡淡的说道:“只要先生能协助我取了这三万良驹,我自然答允会州救援之事。”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联络旧部,部署计划,总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敌人旦夕就要破会州,时间怎么能来得及?”
白翊杰见他说的认真,也放下了羽扇,正色说道:“欲行此计,当然不是马上实行。现在两淮也在紧张的准备防秋,抽调不出需要的人手。我只要先生一句话,然后等到明年春夏有空闲的时候,联络两淮方面,准备大举。”
他微笑着说道:“以先生高义,难道还能说话不算不成?”
毕资伦哼了一声,点头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言为定。”
“话说在前头,会州正当蒙古人兵锋之前,是蒙古人亟欲拔除的心腹大患。入秋之后,驻扎在兰州的蒙古军主力必定会倾巢而出,全力攻击会州。我等只是凡夫俗子,又不是真的肋生双翅,能飞进会州城将人救出。能救得便是功德,若救不出来,先生也不要责怪。”
“但求尽人力而已,成败系于天命,岂能强求完美?”毕资伦这几句话说的很是凄凉,社稷已经倾颓,要从一片废墟中重新建起国家,本就是一件希望极为渺茫的事情。成败的确需要上天给予一点运气。
毕资伦告辞的时候,白翊杰居然破天荒的亲自送到了衙门口,对于自重身份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态度。
“无论成与不成,吾辈当全力以赴。”白翊杰说道:“希望目前还托身在我国的参军和各位北军将士,也能对皇帝的命令全力以赴。”
毕资伦冷冷的哼了一声,转身顾自离去。
“郭虾蟆自然值得钦佩。”白翊杰回到偏厅的时候郑云鸣已经取出了甘陕一带的地形图挂在架上,用心研判起来:“但毕竟是金国的大将,让宋先生冒着被揭穿的风险前去搭救,未免得不偿失。”
“一切以宋义长在前方的自行判断为准。”白翊杰简单的回答:“在北方的隐蔽战线与在这里不同,不能强求要求某项任务一定要完成。一切以当事人的自我决定为基础,因为只有我们能掌握到的北方情报只是皮毛,只有在实地的细作自身才有这个条件来判断,什么是可行的,什么是危险的。但如果条件允许,我倒真的希望义长能在会州闹出点动静来。如果由着蒙古人顺利攻下会州,那蜀口方面面临的压力就太大了。”
郑云鸣默默的点着头,他明白郭虾蟆和蜀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有郭虾蟆在会州坚持着,蒙古人就如同芒刺在背,不可能投入全部精力到南线的蜀口攻略上。就是这样,去年他们在进攻四川的方向也取得了很大进展,袭破了好几个边地州郡。将蜀口外围进一步的加以残破。若是他们当真轻松取下会州,则十数万军马长驱直入,不是蜀口区区两三万老弱残兵可以阻挡住的。
他不禁想起离开临安之前在御宴上和天子的对话。如果这些话能够对天子稍有一些提醒作用就好了。
但转念他就为自己的幼稚笑了起来,尚未踏上仕途的毛头小子对国家大事的议论,别说是当今天子,就算是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对自己谈论起来,自己作为京湖有实力的大将也未必买账。
更何况四川路是大宋当前的领土中一个特别的存在。
南渡以来,朝廷面临着来自京湖和两淮的巨大压力,没有精力也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照顾到四川地区。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四川路都处在自生自灭的状况下。
早在绍兴年间,有大臣对高宗参奏,弹劾吴玠和吴璘兄弟盘踞西陲,对朝廷的令旨不闻不问。高宗是聪明人,当然明白四川的特殊情况,对此只是一笑置之而已。
但不能一笑置之的是四川的藩镇化趋势,这种趋势随着南渡之后国家安定下来,便显得特别显眼。以至于四川安抚大使吴曦心怀二志,企图叛变宋朝投顺金国。
吴曦叛乱平定后,四川路藩镇化的态势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不论是较为忠诚的安抚使安丙,还是当下较为独立的安抚使赵彦呐,每一任四川路的帅臣有意无意的都存在着抵制朝廷令旨的情形。这是由于四川路独特的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即便是皇帝亲自下令让四川安抚使赵彦呐预先撤退成都府的民众,多半他也只是当做政事堂的大员们不明前方情势的随口乱命而不会遵守吧。
远在临安皇城中的皇帝,对四川的情形又是如何判断的呢?
郑云鸣不无恶意的猜测着,可能这位端平天子,根本就没有将四川的危险形势放在心上。他太痴迷于二吴在秦巴峻岭中创下的功绩,以至于将秦巴天险当成了万能的守护神。
估计福宁宫中的圣主目前更加操心的应该是朝廷内部的事情。郑云鸣望着天上卷起的云边。天气马上要变坏了,可是很多人还懵懂不觉。
“也罢,攘外必先安内嘛。”
若说皇帝只是忙于处理内部的政治纷争,而对边地的形势不闻不问。那绝对是冤枉了这位自史弥远病逝后就倍加勤勉的赵官家。
就在上午,在朝会之后他还特别留下了最近病体稍微康复一些的魏了翁,要他将京湖一带的情势以及魏了翁上奏的十条改进意见详细跟他当面论述一遍呢。
“京湖的形势,就现在来说也不能完全说没有危险。”魏了翁在家中休养了许久,说话总算恢复了一点精神,但他的心思依然悬在千里之外的京湖。
“蒙古人的骑兵比之金贼更强悍了十倍,以前金人攻略不到的地区,这一次也遭到了蒙古兵的扫荡。”他不无担忧的说道:“而边区军队的软弱无力,这一次表现的更加明显了。除了几个御前都统司驻扎的重镇之外,其他州郡的军队基本不敢出城和敌人进行野战,好一点的能够婴城固守,意志不坚定的就开城投降。”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2)
皇帝皱了皱眉头,问道:“不是郑清之家的老二么?听说他带着一帮临时招募的民兵打的很不错。”
“陛下,郑云鸣在沙市也不过是守御而已。不过他以这等年纪,指挥大军和强敌进行如此周旋,实在是开国以来少见的年轻将才。但宝剑锋自磨砺出,还望陛下不要给予他太多恩宠,让他放在荆襄之地慢慢成长就好。”
“朕能容他慢慢成长,只怕胡人不会给他这个时间。”皇帝垂手而坐,神色仿佛是在谈论某位翰林学士或是馆阁待诏:“等今年秋天,胡人必定还会大举入寇。郑云鸣守备襄阳,关系重大,倘若因为年轻识浅误了大事,悔之何及?”
魏了翁听出了皇帝话中的意味,始终还是觉得郑云鸣年幼,经验不足,不能放心他带兵镇守。
“陛下也是面见过此子的,我认为这孩子虽然年少成名,处事却是沉稳老成,就算是领兵十年的宿将,临机之时也未必能有他的那份冷静。”他慢慢说道:“而且郑云鸣当下在襄阳有了一定的威望,所部实则是京湖有力的精兵之一,现在考虑撤换他。对守御襄阳、鄂州和江陵会产生不利的影响。”
皇帝略有不快:“朕亦未说要撤换他。当年在郑卿家府上,我就看出此子并非等闲。所以这等馆阁良才才要着重保护,不能随便就将性命送到虏骑刀锋下。你认为将黄州孟珙部调往襄阳,将郑云鸣部调往黄州,这样安排如何?”
魏了翁着急,一下子站了起来,表情严肃的说道:“陛下,此议不妥。黄州亦是要紧的去处,襄阳不利至少还可坚守,孟珙可以溯江而上进行救援。倘若换成郑云鸣守黄州,敌人分兵攻略,郑云鸣稍有蹉跌,以黄州的城壁很难长久固守。胡人一旦夺取黄州,可以轻易渡过长江,直接抄袭京湖诸将的后路。甚至兵锋直指江南,威胁京师。黄州乃京湖的腹地,必须以一员宿将来镇守,莫要让郑云鸣这样的新锐人才来担当守臣。”
皇帝想了想,觉得魏了翁说的有些道理,于是示意他坐下,又问道:“那襄阳对付胡人来犯又有几分把握?”
魏了翁答道:“襄阳自岳侯收复以来,伫立国家西部边区一百五十年,没有被金人攻克过。其城壁和防御工事在整个京湖都是最出色的。先前发生兵乱,因此赵葵已经将有威胁的北军全部调离了城池。目前城中有郑云鸣部万人驻扎,足以弹压各部的骄兵悍将,让他们知所畏惧。同时襄阳城有守兵六万,其中亦不乏多年在京湖素有威名的兵马在其中。赵葵又是谙熟京湖人情地理,指挥调度有乃父之风,有他掌握这数万精兵,就算敌人倾巢来攻,至少也能够守住城池,等待朝廷援兵。”
只要能守住城池,宋朝就有取胜的希望。这是多年来大宋赖以和金人争夺边区的一整套成熟战法。前方能够固守城池,后面的部队就可以乘坐船只,源源不断的前来救援,将攻城的敌人置于内外夹击的窘境中。
皇帝看来对魏了翁的回答较为满意。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拿起茶盏轻轻的呷了一口,有说道:“近日郑清之去位,朝中多有愤懑不平之语。卿家如何看来?”
魏了翁心中一凛,他此刻尚在病中,精神不如以往饱满,又经常担忧上游的边区局势。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中。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谨慎的说道:“入洛之役惨败,三京得而复失。这重大的责任非得郑清之负起来不可,他屡次自请辞职,一直拖到今日也算是彰显了陛下的荣宠。但这一步是不得不走的,我以为朝中有反对的声音,并不是要帮郑清之开脱入洛之败的责任,而是担心郑清之去位之后,其种种善政也从此平息,国家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万马齐喑的局面下,那才是群臣最担心看到的。”
皇帝摇了摇头:“我看朝中去了郑清之之后,是有些人心里不安分,想要蠢蠢欲动!”
魏了翁吓了一跳,皇帝这么公然的指摘朝中企图夺权的势力,这可并不多见。
皇帝恨恨的从手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封奏折,叫黄门递给魏了翁看。
这是一份朝中相当有分量的人物呈递的奏折,奏折中写明前任京湖制置大使史嵩之久在京湖,谙熟边事,又长期担任京湖各大将的上司。国家现在正是用兵之际,可以破格将史嵩之选入政事堂,作为皇帝处理边事的辅助。
魏了翁心头也是一股无名怒火烧了起来。敌人都已经到了家门口,这些人纠结的依然是党同伐异这一套,说轻了是以私废公,说重了和当年秦桧逢迎高宗意思废除四大将兵权又有何区别?
皇帝的口音中略带着愤怒:“这些四明人被郑清之赶出了朝廷,于是处处与郑卿家做对。搞的上下只知道互相推诿塞责,根本不问国事轻重!朕就偏偏不遂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在宰相位置上逐走了郑卿家,必然就是史嵩之当政了?朕就偏偏提拔一个乔行简给他们看看!没有了郑清之,朕依旧不需要四明人来辅佐!”
在朝堂上,“四明人”是一个犯忌讳的词。原本朝堂上有一些出身四明的官员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从南渡到今日,整个明州辖下有超过九百名读书人在科场的搏杀中胜出。当有几个幸运的四明人成为朝堂的骨干,本是一件值得明州人骄傲的事情。
但自从史弥远专擅国政之后,一切都变了味道。史弥远以血腥的政变登上宰执之位,原本政治根基并不牢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不遗余力的提拔擢升自己的同乡,企图通过乡党情谊结成自己的政治集团,其种种急迫的手段,让皇帝都觉得难以忍受。但不能否认史相公的政策是有效果的,自从朝廷内外布满了明州的同乡之后,史弥远执行自己的政策就如臂指使,再也感觉不到阻碍了。
只是乡野间也多了许多闲话,“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已经不止是街头巷尾的流言,就连九重禁宫中的官家也晓得了。明州人独掌权柄二十多年,背后不知道背负了多少嫉恨和仇视。以至于史弥远病故之后,政事堂改组之后,宰辅级别上竟然没有再出现一名四明人的身影。
虽然如此,但明州出身的官员们在二十多年的培养下,羽翼已然丰满,想让他们乖乖的让出政事堂的宝座,绝不是端平天子想的这么简单。
政令的传达、地方上的回报、朝堂人事关系的调整,皇帝亲政之后,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感受到朝廷内一股独特势力的存在。这是一些绝不甘心被赶下权力王座的野心家。而他们活动的能量之大,几乎要阻碍到国政的运行。
谁又能知道四明人出身的史弥远族侄、京湖安抚置制大使史嵩之在端平入洛一役中对入洛大军既不救援,又不运送粮草补给的行为是否是故意以为之,好使得战役失败,让郑清之背负起责任下台呢?要知道入洛行动的失败,一半是缘由蒙古人反应的迅速和宋军在侦察方面的无能。一半也是因为粮草供应不上,以至于前线部队断粮数日。
每当想起这段公案,怎能不让皇帝在心底里想要彻底将四明人赶出政事堂?
魏了翁的考虑则比天子要多得多。四明出身的官员已经形成了官场上一股深固不拔的势力,想要将他们从大宋的官僚体系里仓促剥离开来,受损害的不仅仅是四明的官员们,更有可能是大宋自身。
一个真正成熟的政治家懂得如何退让和妥协,而不仅仅只是一味的反对和坚持。既然四明人已经成为国家政治生态中的一部分,就应该鼓励他们发扬对国家有利的一面,而去遏制他们破坏国家政治的种种恶行。
“现在想要急促的扫除四明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只会给国家带来更大的祸端。”魏了翁对皇帝的禀奏充满了恳切:“陛下想要澄清朝政的心情,臣可以理解。但想要澄清政治的第一步就是先要安抚四明人。”
皇帝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四明人进入政事堂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就算不考虑到明州籍贯的官员在朝廷中的势力,让如此多精明干练的明州官员长久的排除在行政中枢之外,本身就是束缚自己行政能力的一种无谋之举。
他只是随口对亲近的臣子发发牢骚而已。如果是郑清之在,大概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先发表一番赞同的议论,然后再使用委婉的言辞慢慢的点醒皇帝吧。
可惜的是现在郑清之已经不再是政事堂的主事者了,听说他辞任之后,随即离开了京师,前往各地走访亲友。目前能伴随在自己左右的只有这个沉默而坚持的鹤山先生。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3)
但他又想到,即便是魏了翁这种敢犯言直谏的臣子,朝廷上也不是很多了。端平皇帝在历史上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昏君,甚至于由于提拔一批理学大师进入朝廷,他在民间还得到了广泛的赞誉。皇帝钦慕的是做唐宗宋祖一样的旷世明君,他也懂得,一个明君的堂上是要容得下几个敢说话的大臣的。即便是雄武刚烈能够亲自上阵的唐太宗,也必须有一个魏征嘛。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自主的端起了明君的架子:“卿言中理。四明才子名满天下,虽然有些许不如意的地方,毕竟是瑕不掩瑜。朕所以增加恩科,无非也就是力图做到野无余贤,又怎么会将贤才屏蔽在枢府之外呢?只是入洛失利,史嵩之不能不说也是有责任的。仓促提拔他进入政事堂,有负天下之望。等明年秋防之后,再择机拣选一名四明籍贯的有力之人进入政事堂吧。”
“先求朝廷上下团结一心,然后才能指挥地方,选将练兵,储备粮草,和胡人决胜于边境上。”魏了翁严肃的说道:“强敌在外,而内斗不息,祸患就在面前。”
“朕自知晓。”皇帝的口气里有了一丝不耐烦:“朕非敢和上古明君相比,但也日日勤习政务,心想着能追赶尧舜之万一。但只有朕一人努力有什么用?就算上有圣贤之君,在下的也要是圣贤的臣子才行。”
魏了翁看皇帝有些不高兴,也只有劝慰道:“百里之邑,亦有忠良。只要陛下能够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使得下情上达,才智之士能得闻天听,人才总是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的。这一次臣亲赴京湖督战,就见到了许多年轻的俊才,两淮和四川,臣没有亲眼见到不敢妄加断言,臣可以保证,就区区京湖一地,未来能升任节度使的至少会有三五人。”
皇帝听到他口气如此坚决,登时来了兴趣,问道:“卿这一次下去,见到了哪些可造之材?详细与朕说来。”
魏了翁心下懊悔,一时说漏了嘴,让这些锋芒乍现的年轻人过早的进入天子的视野,对他们将是福缘,亦或是祸端呢?
已经是二更天时分,今日临安的月亮被薄云罩住了半边,月色益发显得暗淡了。
在皇城北的福宁宫一角依然掌着灯火。大宋万民之上的天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睡下。
他叫内侍官取来一副天下地理全图来,挂在屏风上,叫小黄门取了灯火照着,自己凑近了认真查看。
两淮,这里是最靠近京师的边区,但是人民彪悍能战,士卒尚算精锐,城壁也还完善。蒙古人虽然传说有士马百万,但想要突破这里没那么容易。当年金国的海陵王亲率六十万人马自两淮南征。不也被阻隔在大江上了么?最要紧的是,两淮背后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以及临安殿前军马司的七万精锐大军,一旦形势有变,马上可以进行增援。
四川,皇帝看见边境上弯弯曲曲的山脉感到一阵轻松,巴蜀素称天险,有秦巴大山用以自固。唐人有“难于上青天”的议论。昔日魏国大军曾经两度进窥汉中地,据说蜀丞相诸葛亮只用一千人马据守关隘,就阻截住了魏国十万大军。就算日后钟会、邓艾灭蜀,也不过绕道阴平小路,侥幸取胜而已。
但自战争开始以来,不,就算在战争开始以前,皇帝从所有臣子处听到的都是关于蜀口防御的不利言论。有人说蜀口的实际兵力其实已经不满三万,而且大多是老弱残兵,有战斗力的至多也就是七八千人而已。
又有人说蜀口的军队待遇很差,士兵只能吃到混杂着砂石和泥土的糙米,和发臭的青菜。平时军装又破又旧简直如同乞丐。又说蜀地的军队凶暴异常,经常发动兵变要挟本地的安抚使和州郡官员。而且蜀地的军队有一种很坏的毛病,遇到敌人的时候动不动就溃退,溃散下来就变成了盗匪,到处打家劫舍,荼害百姓,就连其中最精锐的骑兵队也假扮成蒙古人和吐蕃人的模样,肆无忌惮的进行抢劫。
又有人抱怨,早知道今日是这个局面,当初就应该接受巩昌府的金国大将汪世显的投诚,起码在蒙古人南下的时候能有个藩篱在前面挡一下,胜似如今日一样,胡人次次长驱直入,直抵边关。而汪世显反而变成了他们的前锋。
一派书生之言,都是一派书生之言。皇帝有些气愤的想着。汪世显是什么人,他本就是陇南的豪强,被金国招抚成为地方大将,这种人最是首鼠两端,面对蒙古人的大军,难道就这么甘心充当大宋的屏障么?到时候重效幽州郭药师故事,这些书生又要指摘朝廷不辨良莠,随便就将心怀叵测的将领招入麾下了。
说话容易,做事艰难。这个时候他更想念处事果断又能体察到自己意愿的郑清之。进一步想到了在郑清之家召开的宴会,以及郑家的二儿子说过的那些话。
难道,自己真的应该给赵彦呐下一道命令,预备好蜀口突破之后的持久战争吗?
他这么想着,返回御案前,提起笔来匆匆写了几个字,叫道:“来人。”
一个少年宦者匆忙赶上殿来。
皇帝看着他面生,问道:“陈梅生到哪里去了?”
少年宦官低着头回答道:“陈公公今日染上热病,不敢前来侍奉陛下。差小人代替他顶班。”
皇帝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宦官连气也不敢出,还是低着头说道:“小人是内侍省办事董宋臣。”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将这张手谕拿给政事堂值班的人看了,叫他们明日早朝之前商议出一个结果来,不要直接上疏,先到福宁宫来跟朕当面奏报。”
皇帝的命令其实并不符合朝廷的规制。但董宋臣新到内廷当班,还并不十分清楚。就算他清楚,也不敢有任何半点犹豫。当即接过了手谕,躬身退出了宫殿。
皇帝觉得这个奴才看着还算听话,总算稍微缓解了一些郁闷的情绪。他放下御笔,叫小黄门将灯笼挪的朝地图近一些。目光落在了四川和两淮当中的京湖地方。
京湖上流的大圆圈就是襄阳城,一水之隔的小圆圈就是樊城。这两座城池就是京湖的牙齿,京湖则是京畿的藩篱。
皇帝又拿起桌上的笔,在襄阳城边用小楷写下了几个名字。他放下笔,久久的凝视着这些名字,轻轻叹了一口气,自问道:“天下之大,难道就只有这几个人能用不成?”
皇帝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外有佩环的响声。
正是夜中清冷的时候,这轻轻的脚步声和佩环轻轻撞击的声音格外清晰。
即使不用出言询问,他也知道这个时间来的是谁。
整个后宫里,除了太后和皇后之外,敢夜闯福宁宫的也只有这么一位夫人了。
内侍官禀报道:“贾贵妃求见皇上。”
皇帝转过身来,说道:“让她进来吧。”
在宫女和宦官的簇拥下,贵妃贾氏轻轻的踏入屋中,盈盈下拜:“妾身见过官家。”
皇帝问道:“夜已经这么深了,你到福宁宫来做什么?”
贾氏平静的说道:“臣妾看福宁宫里一直灯火未息,知道陛下又是操劳国事到深夜,所以到御厨那边亲自为官家煮了些珍珠莲子羹给陛下送来,让陛下少做充饥。”
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内侍官们赶紧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将珍珠莲子羹盛了一碗,放在御案上,又摆上八宝果品,各色小点心。
贾贵妃轻声说道:“陛下忧心天下,也不要劳累了龙体,陛下的安康,就是百官万民的安康。臣妾这就告退了。”
皇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放下手中的笔,端起碗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一会儿也无妨。”
贾贵妃应了一声诺,心中暗喜,可是这点小欣喜决不能表露半分,若是被皇帝察觉了,先前的许多努力就尽数付之东流了。
皇帝喝了半碗羹,对贾氏说道:“你坐过来。”
当即有随侍搬来凳子,侍候贵妃在皇帝身边坐下。
皇帝放下碗,指着屏风上高挂的地图说道:“朕刚刚就是在看那个。”
大宋承盛唐遗风,后宫干政之事,管束的并不如后世那样苛刻。尽管各种各样的宫内规矩和祖训都强调妇人不可干预政事,但其实后宫问政的传统一直都悄然存在。
贵妃浅浅一笑:“陛下运筹帷幄,这调兵遣将的事情妾身完全是外行了,不过以官家这等神武英明,我想策划一定是极好的。”
皇帝感到一阵得意,他最宠爱贾妃的,就是她这点稍稍违背君臣之礼,对自己撒一下娇,装一下小女子的模样,让自己从九重天子的桎梏中稍微松脱一下,享受作为男子的一时半刻。
第三十七回 天子有意问嫖姚(4)
“朕叫你看的也不是如何部署调兵了。”皇帝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指着襄阳旁边他刚刚用笔写下的几个名字:“朕让你看的是这个。”
贾贵妃眼力很好,站起身来随着皇帝走到地图前,看见皇帝中正的书法下“郑云鸣”“白翊杰”“王登”“杨掞”等姓名。
“这都是魏了翁这一趟赴京湖督战,在京湖寻访到的少年英杰。”皇帝慢慢的说道:“寡人希望这些人当中真能出几个栋梁,为国家守住了边区。那才是最好不过。”
别的人名贾贵妃一个也不认识,只有郑云鸣的名字她牢牢的记在心里。她微笑着对皇帝说道:“郑相公家的小公子,现在也在襄阳吗?”
“正是。”皇帝也对着贾氏微笑着:“他现在已经是荆鄂副都统,手握万人大军了。他去了京湖才多久?十年之内,这孩子必定会成为统帅京湖一方的制置使,要是群臣的子侄中能再出几个郑云鸣,那寡人还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贾氏自然明白皇帝指的是谁,她轻轻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福缘。郑家的公子当年被陛下青眼相加,就是他的福泽到了。有了陛下对他的护持,他才能在地方上平步青云......”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要总是觉得朕偏袒了他,这娃娃在京湖练兵选将,和胡人交战,攻守自若,那是天生的胆略,加上后来的锤炼。要是他没有这等本领,朕再怎么提拔他,难道就能让他打败了蒙古不成?”
他又问道:“现在放似道过去独领一军,他也能如郑云鸣一样独立退敌么?”
贾氏有些惊慌,贾似道是她父亲贾涉唯一的儿子,自己也十分宠爱这个少年聪颖的弟弟,如今皇帝居然想要将这个宝贝弟弟送到第一线去跟蒙古人交战,兵凶战危,若是稍有损伤,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呢?当即跪倒说道:“臣妾不懂军事,但是也知道赵括的典故。如今似道年纪这么小,就要让他仓促领兵退敌,这是将国家大事当做了儿戏。这既是似道的祸患,也是国家的祸患,臣妾宁可就死在陛下面前,也不愿意似道轻率的担任这样重要的职位,导致陛下的军马有所损伤。”
皇帝看她说的严重,禁不住笑了起来:“朕只是打个比方罢了。郑云鸣这种乳臭未干就能统领大军,那是天降的才略。你忘了,郑清之曾经给朕献上他儿子手撰的《寰宇万国方志》,里面讲了除本朝、金人、蒙古之外的六七十个国家,俱都列明了兵数,地理,民风和物产。从小就有这等韬略志气,哪里是似道比得上的?”
贾贵妃抬起头来说道:“似道不需要跟别人走一样的道路,只要他能发挥自己的一点才智,为陛下尽力就行了。妾身也不指望他将来能够封侯拜相,只要能够谋得朝堂一席之地,不要辱没了老大人的名声就好。”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
他望着妙目中噙着泪花的美人,心头也柔软了下来。说道:“你也想得太多。贾似道天资聪颖,将来必定非百里之才。将他放在地方上好好锻炼一番,假以时日未尝才略会输给郑家儿子。到那时节就将他放在两淮制司的位置上,为朕守卫淮东,郑云鸣据守京湖,再培养一个公卿子弟把守住蜀地,朕的江山就安如泰山了。”
他轻轻抓起贾贵妃因为激动而略有些颤抖的玉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到那时候,寡人和你就可以天天徜徉在西湖山水间,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也不用为俗世的事情劳神了。”
贾贵妃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仿佛暗夜中绽开的芙蓉花,将皇帝的心思陶醉在瑰丽的未来图景里。
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待到这样快活的世界呢?
宋义长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袍子,漠北的皮袍子与中原不同,胡人并不懂得硝制兽皮的技术,只懂得用羊血擦拭新皮。羊血渗入皮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黑褐色,闻上去还有一种浓烈的血腥味。
关内的人常常说胡虏身上发臭,大概就是指的皮衣的味道吧。
若是在南边,宋义长虽然不是有洁癖的人,大概也会对这带着血渍的皮袍子避之唯恐不及吧。但现在他宁愿在袍子外再笼一层。
夜半沙漠里的风,如利刀一样侵蚀着肌肤,人道江南冷雨沁润入肌骨,却不知道塞外的寒风扑面飞霜,哪里有时间容你沁入骨髓,寒冷直接进入你的四肢百骸,稍不留神就让你命丧在茫茫的黑暗中。
宋义长在火堆边蹲了下来,努力的靠着还有一点余温的火堆,期望着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郝经看着他那狼狈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先生生长在温润江南,对这漠北的寒风自然觉得不习惯。”他在宋义长身边坐下:“但先生要知道,正是因为有这漠北的寒风,才锻炼出草原上男子坚韧不拔的性格,让他们在战场上百折不挠,不见到胜利绝不后退。”
“您说的太夸张了。”宋义长笑道:“当年从白山黑水里崛起的女真部族,坚韧顽强何尝输于今日的蒙古人?但入主中原之后沉溺于富贵温柔乡里,斗志自然而然的就瓦解了。先生敢说,如今的蒙古兵将在习惯了中原的温暖和繁华之后,还能够如初时那样誓死作战么?”
郝经脸色一变,说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现在忽必烈大王正在竭力推动蒙古兵将常驻中原,为南征和东进做准备。这样也可以避免耗费百姓这么多血汗将粮食和各种用度长途跋涉输送到漠北来。先生说这话虽然是无心,却免不了被有心的人拿来当做攻讦的武器。”
宋义长一愣,说道:“我只知道漠北的豪杰耿直明快,话不多而性子刚强。如今也如南朝一样,学着做口舌上的胜负了么?”
郝经叹了一声:“国家现在领土这么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汇聚到和林来了。大汗的帐下可不仅仅有中原的秀士,还有畏兀儿人、突厥人、渤海人、奚人、契丹人、党项人,林林总总几十个民族的智士都汇集在一起。汉人能说话的机会非常有限。”
宋义长笑道:“难道西域的夷狄的智略也能够跟中原修习圣人经典的读书人相提并论了么?”
郝经也笑了起来:“论道德文章,自然没人能比得上儒学大家。但各族的智者都有自己的长处。比如畏兀儿学者能够书写蒙古文字,还能够为大汗组织骆驼商队,畏兀儿人素来精通商贸,大汗的商队里充斥着这些精明的商人。”
“突厥人呢?突厥的回教学者们主要是负责给皇帝教授穆圣的经义,西域诸国信回教者甚多,大汗为了管理他们,必须任用精通穆圣经义的官员。而回教战士信仰坚强,精忠勇猛,也被大汗所信赖,为了驱使他们,则必须使用突厥人出身的回教学者。”
“党项人和吐蕃人则以藏地传播的佛教来吸引大汗的目光,契丹人如耶律楚材者更不必说,无论治理地方还是出谋划策都十分得力。我们面临的竞争很大,甚至比宋先生在南面考取功名的难度还要大。大汗看不懂经史子集,但是大汗只会任用真正有才学的人。南边那些只会吟诗作对,写一点策论的书呆子在他帐下是活不下去的。”
“换而言之,大汗只会收留那些对他马上就能有用处的人。”宋义长笑道:“要是南朝的那些正襟危坐的君子,难免又会笑话这是事功心态了。”
“不管是正心还是事功,总之蒙古国实实在在的在强大,南朝文章做的锦绣,辩论搞的精彩,于国于民有何益处?难道凭借几篇华丽的文章就能阻挡百万铁骑了不成?”
“正是如此。”宋义长说道:“下笔千言不如实现一策,我可是有满腹的良策等待着面见大汗陈述呢!”
郝经沉吟道:“事情不能着急,我这也才是第二次到和林去。而且每年夏末聚合诸王贵胄以及诸部族长为的是商讨秋天的征伐计划,那时候大汗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去年开会的时候我就没有得到觐见大汗的机会。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在和林,等有了机会忽必烈大王自然会派人前来通传。”
“那时节挤在和林城的宫殿前的,没有十几万也有几万等着觐见的世界各地的使臣吧。”宋义长沮丧的说道:“如何才能轮得到咱们?”
郝经笑了起来:“和林城是去年才决定开始修筑的。城墙和宫殿都还没有建成,不过就算完全建成了,大汗也不会住进宫殿里去的。蒙古人逐水草而居,这是漠北的习俗,大汗和随从们只会住在随地可以迁移的宫帐里,随着水草的变动而迁徙。和林城只是给西域人和汉人居住的地方而已。”
说到底,哈拉和林只不过是为宫帐和十万跟随大汗侍卫的军马的补给站而已。草原上是帐篷和牛羊的世界,城池这种东西对于草原来说太过突兀了,似乎从来就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