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3)
昏暗的光线中一小队士兵在寨门前大声咆哮。
“快开寨门!均州兵马总管范老爷前部前锋来到!”
守寨门的军士早就换成了二寨主三寨主的心腹人,听着这话就要下城楼开门迎接。
“先不要动。”顾江望着寨门前大声叫骂的人群:“叫他们递上凭据。”
守门军士放下一个篮子,为首的一名军官将一个牌子放在篮子里。提上篮子顾江拿出牌子一看,果然是蒙古均州兵马总管的牌子。他大喜说道:“快快开门迎接范总管的部下!”
寨门打开,顾江带着部下走出来喜道:“小的们盼望范总管兵马到来,如同小孩儿盼望父母......”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军官袍袖中暗藏的铁锥枪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头。
站在石文虎身后的白翊杰将头上的范阳帽往上抬了抬,看着顾江那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也没曾想到赚开城门来的如此容易,他打的主意是在前面赚城门不成,便在树丛中点起火把诈称大军攻打,暗中带领五十人绕到寨子后方的悬崖,从悬崖攀援而上,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发起攻击。
没想到这顾江竟然单纯至此,倒省了很多手段。
他诘问道:“你们让魏寨主去偷袭的是哪座粮仓?安排了多少人埋伏?”
石文虎把铁锥子朝顾江咽喉逼了半寸,喝道:“快说!不然再进一寸就要你的命!”
顾江不敢强硬,战战兢兢的说道:“是商洛山南的商洛仓,因为地形险要的关系,特别适合伏击。范总管用来埋伏的兵马不知多少,总有数千人。寨主不去便罢,去了绝难生还。”
白翊杰哼了一声,高声说道:“尔等跟随二寨主三寨主造反的人听了,我等其实是南朝郑云鸣都统的先锋,都统大名你们想必都已经听闻,明天天亮,都统将亲自率领大军前来仙人寨,到时候踏破山寨,预备投降鞑子的鼠辈万难求生,知道厉害的人早早放下兵器,可以免尔等一死!”
寨中投靠二寨主三寨主一派的,本就是首鼠两端之辈,如今听说南朝大将郑云鸣要亲自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想要鼓勇将这一小队南朝兵丁灭了,怎奈首领已经落入他们手里。于是寨中兵丁纷纷丢弃兵器,有的趁着夜色渐浓,便开始逃跑。
白翊杰带着人直接闯到后堂,只看见四个看守魏若兰的喽啰已经尽数被打倒,不问也知道他们一定是因为寨门发生的事情分了心放松了警惕,被魏若兰趁机偷袭。
“你留在寨子里看守,荆鄂军这五十人都帮助你防守。”白翊杰对魏若兰说道:“明早荆鄂军的援兵就到了。”
魏若兰眼睛盯着白翊杰,反问道:“那你去哪里?”
“我要去给魏寨主报信。”白翊杰说道:“把你的马借给我。”
魏若兰柳眉一皱,喝道:“若是去,两个人一起都去,你别想撇下我一个人!”
明明这姑娘不久前才在汉阳将自己丢下的,女人真是不能讲道理。白翊杰摇头叹道:“罢了,我两一起被鞑子射死,总算是生不能夫妻,死在一处,你去牵马吧。”
他又转头对石文虎说道:“石壮士好生看守寨子,救兵须臾便到。”
魏若兰不久牵了两匹马过来,二人上马并骑直奔商洛山道而去。
魏若兰担心爹爹这个时候已经落入了蒙古军的陷阱,于是将马鞭在爱马后臀不住的鞭打,想要早一刻飞奔到爹爹身边报警。但她也将自己的父亲瞧得小了些。
作为故金国右监军完颜合达部下的骁勇军将之一,魏祖圭在河南地大小经历了数不清的战斗,早就磨练出异常敏锐的嗅觉,当他深入商洛山境内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的身影,顿时起了疑心。
“大队且住!”他突然高声喝道:“派遣探子再去探听前方情势!”
“寨主!”厉勇拍马过来,急不可耐的催促道:“现在加快行军速度,天明之前正好赶到粮屯处,那时候正是蒙古军兵最疲困的时候,若是迁延片刻,等到天色放亮,大股真胡人到来我们想走也来不及了。”
“无妨,”魏祖圭全然不为所动:“胡骑在山道上奔驰不快,即使天色放亮,我们也可以安然退走,若是敌人真的在粮屯处做什么手脚,我们猝然赶去,那才真的是措手不及。”
厉勇见他起了疑心,也不敢多话,只得任魏祖圭派出亲兵作为哨探前往探查。大军在道路边的山林中歇息,等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几个探子只有一个人左臂带着一支弩箭狼狈万分的逃了回来。
“前方都是蒙古军的埋伏,前后有好几里长,人马不知道有多少!小人若是晚逃一刻,连脑袋都保不住了!”探子哭诉道,魏祖圭这才相信自己真的上了当。
“畜生!”他一拍大腿:“厉勇那个畜生到哪里去了!”众人这才想起寻找二寨主,厉勇早就趁着夜暗和几个亲随偷偷的溜走了,连他平日亲近的部下也都逃跑了十之七八。
“蒙古人正在朝着咱们三面包抄而来,”那探路的探子说道:“请寨主早做决断!”
魏祖圭一咬牙,沉声喝道:“还有什么说的,进白杨谷据守!”
白杨谷是商洛山中一处险要所在,乃是两山相夹一个谷地,谷地中间一条山涧潺潺流过,山道就山涧边。谷口有两株冠盖亭亭的白杨树,山谷因此得名。
白杨谷的右山地势峻急,容不下许多人马。左山山势稍缓,上又有树林掩映,魏祖圭催促着部下兵士抢占了左山,在山顶上摆下瞭望哨。不久就发现从南边两骑快马飞驰赶来。
远远望着赶来的人影,魏祖圭不住的叫苦,即使不用仔细看,他也能认得那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身边那个武士打扮的也很熟悉,白家寨让女儿神魂颠倒的白书生也来了。
在山下哨探的魏胜接着姐姐和白翊杰,将两人带上了山来。
“请将山下的守兵全都收到山上来防守!”白翊杰一见到魏祖圭连客套话也顾不得,说起了自己的建议。
魏祖圭一愣,以他平日对白翊杰的了解,这个书生的见识绝不止于此。
“山上没有水源,只有依靠山涧取水,将军队全都笼上了山,这几百号人怎么喝水?”
“敌人一围上来就会切断山涧,”白翊杰说道:“若是这个时候还分兵去保护山涧,只能分散兵力给敌人可乘之机,大家在山头上全力守个一日半晌,郑云鸣的大军不久就到。”
魏祖圭斜着眼看着白翊杰,想看出这书生话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意思,南朝官民怯懦至极,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山贼就轻易出动大军和蒙古人对垒呢?这实在不符合他眼中宋朝军兵的形象。虽然近日来人人传说宋军中出了个年轻又能战的衙内将军,但是安知这郑官人是不是顶着宰相老爹的名号在地方上收揽功绩的功名之徒。
但是转念又想到,没有人会自己送上门来一同赴难,只是为了诓骗自己而已。
他下令撤去山涧的守卫,队伍在半山腰垒砌土石墙,准备迎击蒙古人的大军。
这一次前来进攻的也没有真蒙古军,这个时候正是北撤的蒙古远征军分赃的要紧关节,谁肯为了南边几百山贼的小事情耽误了分取战果?很罕见的,围剿大军中半个真蒙古兵的身影也没有,三千军马全都是范用吉自己从均州带走的新附军。
虽然只是新附军,但这些人跟随范用吉从金国到宋国,再从宋国到蒙古,也算是辗转搏杀中历练出来的队伍,素质非一般签军可以相提并论。大军靠近山谷的时候就展开了队形,弓箭手排布成数排缓慢小心的靠近山脚,开始朝着半山腰的仙人寨喽兵射击。
他们箭射的又快又密集,但半山腰都是茂密的树林,仙人寨的兵丁们隐藏的都很好,看不清目标的乱箭齐发几乎起不到什么效果。
魏若兰躲在一棵树后,低声对另一棵树后的魏胜喝道:“小心隐蔽,开弓要快,明白没?”
魏胜朝着姐姐翻了个白眼,突然从树后闪身而出,朝着山下快捷无伦的射出一箭。这一箭就射倒了一个正在大声呼喝的军官,范用吉的弓手们吃了一惊,连忙将箭头对准这个跳出来反击的小将。魏胜看着对面箭雨迎面而来,突然俯身躲藏到一段倒卧的树干后,将这一波箭矢轻巧的躲了过去。
趁着这不要命的家伙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魏若兰和仙人寨的弓箭手们开始开弓还击。
她手起弓落,瞬时间已经发了三箭,箭箭皆中。其他的弓手也拼命拉开弓弦,将箭矢射向对面。
范用吉军的弓手们尽管承受着对面还击带来的伤亡,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射击的频率更加加快了。刀牌步兵和长枪步兵从后排赶上前来,越过弓箭手开始向山上进攻。
第三十回 心随明月付幽兰(4)
白翊杰坐在山顶上,山下的战况一览无余。范用吉的用心一望可知,他也担心从襄阳方向上赶来的大军,准备不惜伤亡,利用人数上的优势迅速将战斗拖入肉搏战,只要江魏祖圭歼灭,将来再进出均州就自由的多了。
若是在大战未启,双方还有时间准备的情况下,白翊杰可以运用计谋,将各种非军队的因素拖入战局,风云山泽都能成为战斗的武器,六七百人也能够对抗五千人的大军,但在这场落入敌人陷阱的攻守战中,人数和武艺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唯一要素,纵然白翊杰有千条妙计,现在一条也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范用吉的部队利用优势人数不断将战线朝山上推进。
魏祖圭站起身来,抄起身旁的长刀,怒喝一声,带着几名亲兵冲了下去。弓箭手们看见对面的大将直接上阵,瞄准了魏祖圭就是一阵齐射,冲在魏祖圭前头的亲兵举起铁团牌飞舞回旋,将箭矢拨打开去,魏祖圭势如猛虎,直接撞入敌人阵中,荡开长刀横扫斜劈,马上解决了几个冲在最前头的敌兵。
范用吉的兵士看他勇猛异常,心下先自起了怯意。阵势开始动摇。冲锋的气势为之一挫。正在此时,后方一队全身盔甲的精锐兵士簇拥着一名泥金团袍的将军赶了上来,进攻方看见自己的大将也上了第一线,士气重又振奋,呼喊声中,又重新聚集在魏祖圭的周围。
那将军却高声喝了一句:“前军且住!”号令之下,在前线的军士们停止了前进的步伐,仙人寨的喽罗兵们也退开两步,两支军马隔着大约三四尺的空白地带互相对峙着。
魏若兰和魏胜快步过来,一人手持弓箭,一人手持皮牌,紧紧的保护在父亲周围。
那泥金团袍的将领来到队列最前方,朗声喝道:“魏祖圭,还记得当年在孟津岸边一起饮酒的孛术鲁么!”
魏祖圭将长刀一竖,应道:“久住兄此去北边,别来无恙?”
范用吉原不是汉人,他是女真孛术鲁氏,汉名叫做久住,以前在河南地作战的时候经常归于完颜合达指挥,和魏祖圭是老相识,后来两人一同南下,魏祖圭在仙人寨盘踞。孛术鲁久住则是向当时的京湖制置使赵范投降,并按照胡人投降汉人的传统将自己改名为汉名范用吉。
孛术鲁久住大声喝道:“魏兄,归来吧!南朝终究不是我等长久安居的地方!”
魏祖圭冷冷的说道:“合达元帅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记了么?”
完颜合达在三峰山兵败之后,与完颜陈和尚等将领仓皇退入附近的钧州城,蒙古人攻破钧州之后,从一个地窖中把合达抓了出来,先斩去首级,然后把尸体斩成数截,将首级放在钧州城头示众,路过的被俘金国将兵看见元帅的首级,无不痛哭流涕。那时候魏祖圭已经脱离金国多年,但是听逃到仙人寨的同袍哭诉,也不禁咬牙切齿,双目泪流。
他不过是北边一逃卒,想凭借自己一点势力报复蒙古人当然是痴人说梦,但若要他投效蒙古人麾下为大汗效命,却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孛术鲁久住摆手说道:“沙场上可不就是我杀你你杀我,当年折在你魏祖圭手中的蒙古将兵数以百计,又找谁去说道理?你想留在南边,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先攻破梅林关,生擒宋朝张统领。南人未必能不心怀芥蒂,让你安心在仙人寨过逍遥日子。”
金国覆灭之后,这些原来金国的军队们都被夹在宋蒙之间,面临着前途的抉择。能够一次就决定投靠哪一边的只是少数幸运儿,大部分军队都是在南北两边依违反复多次之后才能稳定下来。而像魏祖圭这样在两边夹缝中求存的小股势力越来越少,魏祖圭虽然不愿意投降蒙古,但对南朝宋国却也抱着严重的戒心。将来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他自己眼前也是一片迷雾。
“你先退兵下去,容我考虑一阵再说。”魏祖圭说道:“范总管念及旧情的话,不要把兄弟逼得太狠,不然兄弟宁可玉石俱焚,到时候就顾不得许多了。”
“不是我不念旧情。”范用吉冷笑道:“魏兄这拖延计可不能用太久,南朝虽然没有什么硬角色,但保不齐有些年轻人不知道厉害,会出来冒头......”
他正说话间,山顶上突然喊道:“南边有军马到来!”
南方的山道上尘土大起,显然是有大股人马正在向白杨谷前进。范用吉脸色大变,也不发话,转身带着亲兵大步下山。他手下的军兵也缓缓下撤,离开了白杨谷抢占住了山谷外的大片空地。
现在他们从包围者的角色,突然间变成了可能被内外夹击的尴尬境地。
山道上出现了南朝的骑兵,一共有二百多骑作为整个大军的先导,后面源源不断的是举着大小旗幡的步卒和推挽战车,举在队伍最前方的将旗上书写着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名号。大军慢慢的朝着已经在坪地上展开阵型的三千蒙古军兵开进。
将射军的弓箭手开始朝着敌人的侧翼射击,为己方的展开进行掩护。也就是军中传说的射住阵脚。宋军将独轮竹将军炮车一字排开,巨大的盾牌一面挨着一面组成严密的盾墙,朱红色旗帜在风中翻卷,架在阵前的鼓车开始擂鼓,震慑心魄的战鼓声回荡在小小的山间坪地上。
范用吉的部下阵势略微有些混乱,“是郑云鸣!是竹将军!”的窃窃私语在队伍里到处传颂着,对于土龙军严明的纪律、出色的战术执行力和火器的巨大威力,均州官兵早就有所耳闻,如今见到对面军容之盛,刀矛耀眼,旗帜分明的模样,当下气势短了一截。
此时就见荆鄂军阵中旗号闪动,一声悠长的号角在鼓声中扬起,前方的战车和大盾推开,数十名骑兵在一名黑甲将领的率领下冲出大阵,正面迎向范用吉的大军。
范用吉部下的一百多骑兵飞快的从两翼赶来准备截杀这一小队骑兵,但那黑甲将领行动非常迅速,还没等两翼的敌骑靠拢,就先自撞入范用吉军左翼并不严整的步兵队列中,一面范用吉军队的大旗旋即倒下,军队的阵势开始混乱。
几十骑人马大声呼喝,淹没入三千蒙古步军中。白翊杰站在山上远远的眺望着,尘土飞扬的战场上很难看清楚那几十骑宋军的具体位置,等烟尘稍稍消散之后,宋军的阵中响起了漫天的欢呼声,几十骑人从蒙古军阵中又冲杀出来,为首的黑甲将领腋下夹着一员敌将,他身后的骑兵手中拿着范用吉军的大蠹,身后没有一个人敢追击,轻松的回到了宋军本阵。
清凉伞下的郑云鸣大声喝道:“均州的范用吉,徒有虚名!这纸糊的阵势吓唬的了谁!”他将手中的马鞭向前一指,高呼道:“全军进攻!”
震耳的喊杀声中,一千人一个的步军方阵开始向前推进,白翊杰在山顶看着,即便是千人的大阵型,荆鄂军依然能保证阵型完整和脚步的一致,看得出平日里的训练郑云鸣和他部下的将领们花费了多少心血。而在如此严整的步兵阵列面前,范用吉队伍的两翼开始后人临阵脱逃。
范用吉部下的亲卫将校们大声斥骂着,押队的老兵开始斩杀那些逃跑的士兵,但随后宋军推在前方的竹将军开始开火,一轮射击之后范用吉的军兵更是胆寒,许多人手中的兵刃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地上。
振武军的先锋步兵发出雄狮咆哮般的嘶吼:“大义在我!”挥动长矛和敌军绞杀在一处。
方一接触,范用吉军的左右翼就开始崩溃,不光是后队的新兵,就是前方用来押队的老兵也开始丢弃军器狼狈逃命。
郑云鸣望着远方范用吉和部将们仓皇而走的背影,摇头叹道:“堂堂孛术鲁久住,如何这样不经打。”
白翊杰却知道范用吉绝不简单,他在北方的时候表现相当出色,数次用奇策拯救金军于危难之间。投降宋朝之后作为均州的留守,治理地方和整顿军队都很有一套。但这一次委实是他小瞧了郑云鸣。一心只为对付魏祖圭的山寨兵,他带出来的只是部下一些二三流的部队,以范用吉对宋军的了解,宋军是不大有勇气深入敌境做如此大规模的进军行动。再则在没有探查清楚敌境中情势的情况下就仓促将大军攻入如此之深,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严重违背兵法运用的基本原则的。
但郑云鸣这么做也并非没有道理,他赌的是范用吉猜想不到魏祖圭的背后会跟随着宋朝的精锐部队,布置的螳螂捕蝉的局面,一旦宋军大举抄到范用吉背后,范用吉的军马仓促迎击气势自然短了三分。他以秦武带小队振武军骑兵先登敌阵,擒将夺旗,就是看准了敌人先露了怯意,用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进一步震慑敌军。果然经过秦武这一次短促的突阵,范用吉的军队士气立刻落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1)
他命人将秦武擒得的那名将领带来,问道:“汝是何人,在范用吉帐下充当什么职务?”
那军将仰头答道:“小人范总管帐前牙将都梭,汉名花尽忠的便是。”
郑云鸣点点头,喝道:“你等背反朝廷,投降蒙古人,本当就地斩首。权且寄存你一颗脑袋在脖颈上,是为了向范用吉递个消息。”
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蜡丸。叫韩锋交给花尽忠,说道:“你将这个蜡丸藏在身上,好好的交给范用吉,告诉他,襄阳的赵制置使随时欢迎他回到大宋来。”说着叫亲兵解了绑缚,纵放花尽忠脱走回去。
“那上边应该如何处置?”王登指着的是白杨谷上正在观战的几百名山寨将士。
“那上面,你去我去都不合适。”郑云鸣微笑说道:“只有请陆公亲往才行。”
正在指挥众人打扫战场的陆循之扭头过来问道:“为何要我去?”
魏祖圭看着郑云鸣轻松击溃了范用吉的兵马,心中又喜又疑,喜的自然是不用被强迫去蒙古军中效力,疑惑的是打了胜仗的郑都统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
山脚下的振武军部队完全没有松懈戒备的意思,将阵势依次展开,弓箭手擎弓在手,长矛手举枪如林,只等待着郑云鸣发布号令。
朱红色的清凉伞盖已经来到山脚下,但却并不见郑云鸣发布进攻的命令。相反一名军士高举着双手来到半山腰,通报振武军统制陆循之要上山来谈判的消息。魏祖圭允诺后,不久一名中年将领带着一小队护卫的士兵登上了山来。
魏祖圭抢上前去见礼,他虽然出生在金国,也知道南朝陆九渊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家。今日见到他的公子,果然风度儒雅,举止彬彬有礼。二人一齐来到山顶,一旁有兵丁抬来几块石头权做座椅。两人对面坐下,陆循之先说道:“本将此番上山,是与魏寨主商议三件事情。”
魏祖圭一摆手:“你们这些文人,说起事情来东一条西一条,有什么事情只管直说,只有一条,他郑云鸣想让俺老魏乖乖的放下兵器投降,却是休想。”
站在他身后的魏若兰脸上顿时泛起了愁容,情不自禁的看了站在一边的白翊杰一眼,这书生却没有半分难过的样子,只是微闭着眼睛,仿佛正在谈判的事情与他和魏若兰的将来没有关系。看到这样子的白公子,魏若兰不由得暗自伤心。
陆循之却并不着恼,慢慢的讲说着:“第一条,都统许你带整个寨子的人下山,搬迁到襄阳府独立成一营居住,可以不用打散编制,也不用安插荆鄂军的军官。寨主不愿意在都统麾下的话,也可以直接隶属在小赵制置使麾下。”
魏祖圭面无表情,心中盘算着利害得失,郑云鸣开出来的头一个条件确实不错,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怎样。
“第二条,一旦寨主归顺南朝,便为我军正式编制。粮饷禄米一应支用,都统已经准备下粮米五千斛,等待寨主下山便可以领取,另外给寨主单独准备了一份厚礼,临出征之前赵制置使吩咐过,只要魏寨主肯扶保大宋,在粮饷供应方面,襄阳绝不吝惜。”
魏祖圭淡淡的回应了一句:“魏某降与不降,岂是为了五斗米而决断?”
他这是故作姿态的抬高价码,其实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为了骗粮饷而投降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说别人,就是山东奇男子的李全,也经常一边收蒙古人的黄金,一边接受金国的封赏,还一边索取着宋朝的钱粮,魏祖圭嘴上叫的响亮。陆循之却知道他寨中已经不到三日的存粮。就算没有宋军攻打,过几天寨中上下就得饿肚子。
“五千斛粮食,送给寨主又何妨?”陆循之淡定的表情,简直如同年轻时在书院中讲课。只不过听讲的不是莘莘学子,而是豪勇的北方大汉。
“只是寨主侥幸躲过了这一次,将来的路却会越来越窄。”陆循之说道:“如今的宋蒙对峙局面,实在容不下第三种势力的生存了。”
他这句话才算是点到了关节所在,如今的局面已经没有在空白区游走的可能性,不光是京湖前线如此,在两淮山东交界的海州、徐州、安丰、庐州,宋蒙的官军都在本地清剿夹缝中生存的地方武装。在四川方向,蒙古人不但着力扫荡金国在川陕一带活动的残余势力,甚至以大兵威胁临洮和岷州一带的蛮族。让活跃在宋朝西部边境的主要蛮族力量,属于青唐吐蕃一支的西番十八部主动向蒙古人投降。双方都在紧张的清理着那些在未来有可能对自己产生掣肘的力量,为将来更加残酷血腥的战争默默的进行准备。
“即使郑都统能够不来攻打,少时赵制置使也要领派人前来的。”陆循之说道:“寨主骁勇,自然不会轻易屈服,但新到襄阳的这些军队,多的有上万人,少的也有数千之众。仙人寨毕竟势单力孤,而且这些大将都是刚刚归入京湖制置使司不久,急切的想要在主帅面前立下功劳。立功心切必然就催逼攻打峻急,双方伤亡必然惨重。到那时刻,寨主纵然侥幸得胜也会元气大伤,不论蒙古人或者宋人再来攻打,寨主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而且杀伤南朝太多,纵然将来寨主再有归顺的意向,众将怎能不心存芥蒂?所以今日实乃是寨主最好的机会。”
这些道理,以前白翊杰对魏祖圭都说起过,但大兵压境让他屈服,始终是驳了他的面子。因此上魏祖圭咬着后槽牙只是不肯点头。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每个人的心头都十分焦急。只有两人依旧神态自若的模样,陆循之跟父亲学得一手好养气功夫,自然纹丝不动。白翊杰却也神态轻松,其实他心中早已经想好了解决当下局面的办法。
又过了一会,白翊杰对魏祖圭说道:“请容我到山下去面见郑都统一趟。”
他也不说为了何事要回去见郑云鸣,魏祖圭对白翊杰自然是信得过的。挥手叫人送了白翊杰下山。
白翊杰的身影消失在振武军的大阵中,过了不久,振武军中开始传出号令之声,大军慢慢的向后开始撤退。
仙人寨的探子监视着宋军的一举一动,一直到振武军停下了后退,重新结阵之后才赶忙报上山来:“宋人后退了三里!”
这已经是郑云鸣展示出的最大诚意了。说实话,以他新破范用吉,将士士气正盛的时候,发兵攻上山来消灭自己这几百号人绝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魏祖圭虽然有几分勇将的骄傲,却并非是自大狂妄之辈,不然他也不会在北方一次次险恶的大战里成功生存下来了。
果然郑云鸣在三里外等待了不长时间,仙人寨的队伍排得整整齐齐从山上开了下来,径直来到宋军阵前。魏祖圭摘下兜鍪,手里举着仙人寨的军旗,迈步来到郑云鸣马前,单膝跪地,口称大将。
“今日投效大将帐下,愿为大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依照惯常的顺序,这时候郑云鸣就应该翻身下马,双手搀扶才是。但郑云鸣却坐在马上,微笑着用前臂扶住马鞍,说道:“且慢,在归顺之前,郑云鸣还有一件私事要恳请寨主准允,不然本将应允的那些条款,只怕不能作数。”
魏祖圭心中一沉,他最害怕的就是投降之后对方马上变卦,这个时候他的军队完全暴露在郑云鸣的大军面前,如同砧板上的鱼肉,郑云鸣想切就切,他一点还击的余地都不会有。
郑云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对身旁的王登做了个手势。王登翻身下马,来到魏祖圭面前躬身行礼,大声喝道:“荆鄂都统司全体官兵,为都统司参议官白翊杰公子,请问魏家小娘子闺名!”
伴着他这一声有力的呼喝,五千振武军官兵齐声应和道:“愿为白参议向寨主提亲!”
魏若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闪身躲在了魏胜身后。白翊杰也是措手不及,连镇定自若的姿态也顾不上摆了,紧走两步上前抓住了郑云鸣坐骑的缰绳:“招降仙人寨乃是国家大事,都统莫因为白翊杰私情而拒却魏寨主的诚意!”
郑云鸣淡然说道:“有家斯后有国,男子汉不成家立室,怎么会懂得国家的重要?”他纵身下马,对魏祖圭拜道:“白翊杰胸中实有十万甲兵,非凡夫俗子可以相提并论,招他为东床快婿,绝不会辜负令千金的未来,请寨主一定要允了这桩好事。”
以他都统之尊,亲自为白翊杰保媒,魏祖圭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当他正准备开口允准的时候,魏若兰突然从魏胜身后闪身而出。双颊一片绯红,犹如落霞流光,美艳中却不失英毅本色,落落大方的走到白翊杰身边,抓起了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朗声对着数千振武军官兵说道:“我!魏若兰今日在此宣誓!我会做白翊杰的妻子为他打理家事,夫妇二人同心协力,共同扶保郑官人,保卫襄阳城!”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2)
当大军回到襄阳的时候白翊杰羞臊的红晕还没有从脸上退去,毕竟被几千汉子嘲笑了一路,就算他涵养再好也不会丝毫不受影响的。
不过等回到都统司衙门他很快就摆脱了尴尬,并不是他自己施了什么妙计,而是众人又有了新的嘲笑对象。
葛怀和杨掞在衙门口迎着郑云鸣的时候,脸上都带着坏坏的笑容,杨掞用一种暧昧的口气禀报道:“有一位赖文恭壮士,带着荆南茶商首领赖宗明前来投效,已经在偏厅等候了多时,专候都统回城接见。”
郑云鸣脸一红,说道:“容我更衣相见!”
大家都带着奇怪的笑容跟着郑云鸣进入了衙门,人人都在期待着看看这位都统未来的泰山究竟是个怎生模样。
郑云鸣更换了官袍,带着大小将领和幕府群僚来到正堂上坐好。然后由杨掞引了赖文恭和赖宗明进来。
那赖文恭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非但没有给人沧桑的感觉,反倒让人觉得铜筋铁骨,望之而自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这或许就是一种天然的首领气质吧。他对站在身后同样也是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赖宗明说道:“郑都统在此,为何还不赶紧参拜!”
赖文明上前跪倒,纳头便拜,说道:“小人多年来糊里糊涂的过日子,前日老叔来到小人的家里说了一番要尽忠为国的道理,又给小人讲解了当中利害关系,小人这才幡然悔悟,今日特到都统驾前请罪,请都统许小人戴罪立功,领着荆南的兄弟们给都统干出一番名堂。”
郑云鸣正色道:“你们在湖北贩运私茶,对抗官军已经不是几年了,从唐末开始,湖北的茶商们就私自贩茶来逃避国家的捐税。本来依照国法,本将应该亲率大军进行讨伐,但现在蒙古人大兵压境,不管对国家、京湖的百姓还是你们这些茶商,蒙古人都会不加差别的进行屠杀。大敌当前,有些过去的事情我也不会过多计较,但你们记住,在我的部下务必要严守军纪,不得滋扰地方,不然稍有违犯军法者,必然依照军规进行严惩!”
他这是给新晋之辈先打预防针,湖北的茶商一贯彪悍桀骜,视国家法度于无物,这时候不稍加颜色,只怕他们匪性不改,依旧祸害百姓,反成为自己的祸害。
那赖宗明规规矩矩的趴在地上说道:“小人不敢,我等兄弟归都统部下后一定严守规矩,绝不敢再做那兴风作浪的勾当了。”
郑云鸣点点头,问道:“这一次你投效官军,一共带来多少人马?”
“一共五百三十四人。”湖北的私贩茶商一直是数千人的规模,其中最为彪悍的就是这数百人,一旦被官府招抚,湖北的茶市贸易也会安宁一段时间。但朝廷对湖北的茶税依然算是重税,有这一块利润在里面,不愁没有甘犯大险的后来者。
但有这一段时间来缓冲,湖北转运司也能够有进一步的时间来改革茶叶生产流通的弊病,提高茶农的生产效率。或许这也是改革茶叶生产的机会。
最少襄阳的守兵又可以增加五百精壮,而自己对父亲照顾京湖茶商军的承诺也能够兑现了。即便是为了这一点,郑云鸣稍微对这些湖北来的壮士有些偏私也是应该的。
等赖宗明站起身来,赖文恭拱手说道:“都统来信嘱咐文恭要做的事情,文恭已经办妥。我家中事务还多,请恕我不能在京湖多留了。”说着也不理郑云鸣是否开口挽留,自顾转身朝着衙门外走去。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原来以为翁婿相见,总须得好好亲热一番,说不定都统还会安排赖文恭在京湖好好游历一番,赖文恭在京湖旧时袍泽又不少,怎么不耽搁个十天半月时间。不料赖文恭此次态度粗暴,替都统司招募了荆南茶商后便径自离去,半点郑云鸣的面子也不给。
更吃惊的是郑云鸣,他站起身来,撩官袍追着赖文恭到了衙门正门,喝道:“赖丈且住!”
赖文恭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一身绛红色官服的小官人快步追了出来,面沉似水,默不作声。
“除了公事,我在信中提及的和令媛的事情.......”郑云鸣来到赖文恭身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被赖文恭一把抓住了前襟,猛地把他拉进到面对面的距离。
郑云鸣看到的是一张睚眦俱裂的愤怒的面容。
站在不远处被石文虎牢牢看管住的赖如月一声惊呼,就想要冲过来分开二人。但手臂随即被石文虎牢牢的抓住,就如同铁钳一般难以挣脱。
看守大门的军士看见赖文恭突然对都统无礼,一面大声吼叫一面举起刀枪围了上来。
赖文恭对包围上来的兵士视若不见,盯着郑云鸣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为郑清之在京湖拼了十年性命,今天你又想抢走我唯一的女儿,我告诉你小官人,有我赖文恭在一日,你绝不可能再见月儿一面!”
他左手用力一送,将郑云鸣推出数步。更不说话,回转身去,一手抓住赖如月的手臂,拽着她快步远去。赖如月被父亲强拉着,不停的回头望着郑云鸣,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心痛求恳的模样,只盼着郑云鸣赶紧想些办法。
郑云鸣感到血涌脑门,气贯胸膛,伸手就要去拔出腰间的宝剑。这在军中是一个讯号,将军拔剑出鞘,即面对的正是本军的敌人。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就要拔出的剑柄。郑云鸣怒目回望,白翊杰站在他侧后,缓慢但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样鲁莽而轻率的处置办法,绝不是统兵者应有的理智冷静。
郑云鸣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牙关紧咬将宝剑恨恨的放回了匣中。他突然发足向前追上了正在朝码头赶去的赖文恭父女,喝道:“赖丈,请让我和月儿说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
赖文恭停住脚步,回身怒视着郑云鸣,但当看见女儿满面泪痕,眼中全是恳求,心头难免一疼,挥手道:“快说!说完之后你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郑云鸣知道这机会是转瞬即逝的,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可能自己和赖如月的姻缘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这个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儿女情长,而是果断的行动。
他从怀中掏出当年在御宴上皇帝钦赐的锦带,塞到赖如月手中。
“这是当年皇上御赐的锦带,皇上许我使用这条带子,可以临机专杀,行越权之事,这是现在我身上最有分量的东西了。”郑云鸣着急说道:“你拿着,好好记住,你是我郑云鸣的娘子,我是赖如月的相公,不要说你爹,就是皇帝和满天神佛也动摇不了这个事实。”
赖文恭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小官人手里还有这种东西,万一他要用这条御带让自己同意婚事,自己也不能抗拒。于是赶忙朝石文虎使了个眼色,牵着赖如月匆忙离开。
“你在家安心等着,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在石文虎的阻拦下,郑云鸣朝着拼命回头张望的赖如月大声叫道。
“说到底,你到底有什么办法来劝服这老爷子?”站在都统司衙门的门口,白翊杰摇动着从家中取回的白羽扇:“这位赖壮士看上去可不是三言两语随便就能说服的。”
“一定有办法!’郑云鸣摆手说道:“他赖丈是窝阔台还是曲出?是速不台还是哲别?咱们蒙古人的大军都见识过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区区赖文恭?”
“你要用强,自然无话可说,”白翊杰摇头叹道:“那赖丈虽然也曾经是京湖一员勇将,随便出动个五七百人对付,还能制他不住?但你要的是人家的女儿,要得是折服老泰山的心,而不是恃强而行。”
站在一边的石文虎突然说道:“小人斗胆说两句,都统和我家小娘子这桩事情,原本不太靠谱。”
郑云鸣面露惊讶之色:“原来石兄还没走,这桩婚事如何不靠谱,有话只管直说。”
石文虎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不能门当户对,都统出身名门显宦之家,将来娶的夫人不是出身勋贵,就是和郑相公一样的重臣,如何肯放下身段来和荆南一个随常布衣人家结亲?就算都统肯坚持,郑相公也绝不会同意。”
有宋一代,最重孝道,如果郑清之不开口同意,郑云鸣即使再喜欢赖如月,赖家小娘子也绝对进不了宰相家的门。其次郑云鸣也认为家里安排的婚事一定是和政治利益交换有关,这门正室,一定是在官场上地位举足轻重的官员的名媛。而绝不会轮到赖如月这平民家的姑娘。
“就算她以妾室的身份进郑家的门又如何,难道我还真把她当妾不成?”郑云鸣说道:“何况以妾室配我一个宰相之子,应该不算辱没了赖家的门楣?”
石文虎摇头叹道:“问题就在这里,虽然小娘子自己是不介意做妾的。但我家主人这般高傲的人,对小娘子又是掌上明珠似的珍重,怎么会让她委屈做妾去受苦?我料想主人回去之后一定火速给小娘子安排亲事,片刻也不会耽误。都统要和小娘子琴瑟得谐,就要快些想办法了。”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3)
郑云鸣在衙门口来回踱步了几圈,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出来。白翊杰笑着说道:“这些事情,都统转三年也想不出来的,石兄,你随我来,将你家主人的所有情况,一点一滴的告诉给我,一丁点儿也不要遗漏。”
石文虎惊疑不定,他知道这位白参议是智多星,但若是将赖家的情况倾囊以售,他算不算是背弃主人呢?
白翊杰看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笑着说道:“放心,你若能玉成都统和赖家娘子的好事,将来赖丈人只有感激你的恩德,绝不会怪罪你的。”
“那到底何时能想出办法来?”郑云鸣一面踱着步一面搓着手焦躁的模样,白翊杰看得笑了出来:“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如何称得上是统军一方的名将?都统稍安勿躁,明日且有分解。”
第二日白翊杰推门进郑云鸣书房的时候,郑云鸣和京湖转运司的众人以及刘克庄正在热烈的讨论着。
白翊杰凑过来看着郑云鸣摆在桌案上的,是一张京湖地区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着金银铜铁煤炭石料等物产的所在。
“你来的正是时候。”郑云鸣对白翊杰说道:“我将你那个将汉阳、萍乡、大冶三地连为一体的矿山-工坊计划说给京湖转运司的各位仔细听了,各位都认为这个计划颇有可取之处。”
“冯户曹,你来说说。”
此时的冯舫经过襄阳事变的历练,比原先成熟了许多,加上郑云鸣的保举,已经正式提拔为转运司的户曹。他指着黄州境内的大冶县说道:“大冶矿坑我去过,矿石品质上乘,开采也很容易。如果监督得力,一年出生铁二十万斤的目标完全能够实现。”
常平仓户曹安知也说道:“白参议从萍乡带回来的煤炭我找匠户验看过,确实是上乘的煤石,如果按照白参议的描述,每年向上游供应煤炭十余万斤应该不是问题,但还是那个前提,先要解决袁州的匪患。”
“事情远非如此简单。”郑云鸣用手支着下颚,看着长江在地图上蜿蜒曲折的路线。
“要运送这些物资,至少需要运输船数百只,输卒数千人,当下京湖转运司这么一点家底,哪里还有实力去组建运输船队。”
“您又把商人该干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白翊杰说道:“朝廷在北边的时候就曾经用过动员商人输送粮食到边地然后发放盐引的法子,今日不妨照此办理,提高在汉阳收储铁矿石和煤炭的价格,任由本地商人自己组织船队进行运输,不是省事的多吗?”
“那时候朝廷在陕西、河东等地都有盐场,可以利用盐的厚利来招徕商人。”冯舫犯了难:“襄阳可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值得这些商人们在大江上来回奔波的。”
“没有好货物,就做出好货物来。”郑云鸣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小册子,封皮上只有四个正楷小字,叫做《棉纺新法》。
“新的纺棉办法?”白翊杰说道:“如今棉布的价格超过了丝帛,倒不是在于棉花种植如何困难,而是在于纺织的环节有相当的难度,费工且费时,都统这本办法,能管得了多大作用?”
郑云鸣慢慢的讲说着:“两广之南,是黎州蛮夷之地,彼等虽然是茹毛饮血的蛮族,有一项技术却是胜过中原很多,这就是纺棉织布的本事,彼等生产的棉布、棉被、棉褥等织物,图案繁复,光艳如画,远胜过中原的纯色棉布。两广的商人知道黎人的这般好处,就从广州运了粮食、陶器和铁器到崖州,在市集上换回黎布运回来售卖,可以获得八九倍的利润。”
“所以这个办法,其实是来自黎人么?”
“正是。”郑云鸣说故事的本事,经过多次说瞎话历练,变得更加熟练:“大约六十年前,嘉兴下属的华亭县有一女子黄氏,被卖做童养媳,因为夫家责打凌虐忍受不过,逃到了远行的商船上,逃去了崖州,在那里居住了二十余年,尽学得黎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技术,以及除籽、轧制、棉纺、织布等诸般巧妙机具。后来她回到故乡,被原主人家告发,不得已来到临安躲避,因为机缘巧合的关系和我认识,将这套本事传授与我,如今正好派的上用场。”
白翊杰赞道:“都统司一定要好好将这名老妇人的事迹写成奏章上呈朝廷,由陛下下旨褒奖对国家有功绩的人,才能鼓励更多的能人异士出来为大宋出力。”
郑云鸣尴尬的摆手笑道:“这黄氏妇人生性恬淡,不好名利,不然以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去富商大贾那里传授?再说她已经去世数年,国家纵然想要褒赏,她也看不到了。”
白翊杰惊讶道:“原来如此,真是叫人惋惜。”
郑云鸣见他不再追问,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黄道婆虽然还没死,但是离出生还有几十年时间,要是官府真的追查起来,这个谎话难免露陷。
白翊杰却又说道:“我建议今后凡是用这黄氏的技术生产的出来的织物,在一角上都印上“崖州黄”的字样,一方面便于宣传,一方面也可以显示黄氏的功绩。”
郑云鸣想了想,这个办法似乎没什么破绽,便点头答允下来。他遣散了转运司众人和幕僚,只留下白翊杰一个人在书房里,悄声问道:“救赖家娘子的主意想到了没有?”
白翊杰哑然失笑,他嬉笑道:“赖家娘子是回自己家,又不是被什么强人绑架了去,说什么营救不营救的,办法我已经想好,只是担心都统有些不肯照办。”
郑云鸣朗声说道:“若能得赖家丈人允准此事,就算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既然如此便好。:”白翊杰说道:“都统且附耳过来。”
郑云鸣看他神秘莫测的样子,探出身子将耳朵附了过去。
白翊杰以羽扇遮挡,低声在郑云鸣耳边说了一番。
声音虽然轻,郑云鸣却如同耳中炸响了惊雷一样。
郑云鸣震惊于白翊杰计策的大胆的时候,宋义长正站在大冶县县衙的正堂上,为了一个年轻书生的清白在翻检案卷。
这件事情完全是出于白翊杰个人的私谊,被大冶县衙指名为杀人焚尸的端平年落地秀才肖容,正是白翊杰在京湖求学时候的伙伴。当然这件事情也不能说和公务完全没有关系,白翊杰迫切想给肖容洗脱罪名,因为大冶的矿坑需要一个主事人。
黄州毫不起眼的落地秀才肖容,另一个身份是黄州首户肖仲葵的单传孙儿,而肖家在黄州经营矿坑已经有好几代,从大宋开国伊始,就一直把持着黄州的矿冶事业,这背后少不了官府的支持,也得益于肖家几代生意人的精明钻营。
肖容虽然学问不精,却遗传了肖家几代做生意的灵敏嗅觉,白翊杰要经营汉冶萍矿冶体系,自然先想到了这位同窗。
但当他飞书去往大冶县肖家宅邸的时候,却得到了肖容犯案的消息。他本来想马上赶到黄州营救的,但毕竟有正事在处理,而且以他对宋义长多年的相知,他自认为在审情断案这方面,也许自己还不如这位母亲来自于衙役世家的宋公子。
“您看起来对这些刑案公文非常了解。”大冶县班头看着逐字逐句的审看着案情的宋义长说道。
宋义长放下了案卷,伸伸脖颈:“对我个人来说,我宁可呆在五花八门的市集里,通过一点最模糊的线索和最微不足道的现象来发现背后的大图谋。这比在地方上当个无聊的理民官要有意思多了。有时候不经意的一桩小盗窃可能牵动整个州郡的神经,又有时候你在街头看到的寻常斗殴可能牵扯到巨大的人伦惨剧,总而言之,其中的奥妙真是难以形容。”
发完这一套古怪的议论,宋义长往椅子上轻松的一靠,耸了耸肩说道:“案卷的叙述只能到这里了,我能去狱中看一眼人犯么?”
班头陪着笑脸说道:“您有黄州州衙的公文在,随便提审绝没有问题。”
由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出面给兼任黄州知州的孟珙大帅写信,然后由知州衙门出具公文特准协助审理这桩奇案,宋义长还没有在荆鄂军中寻得一官半职,先已经博得了两位方面主帅的瞩目。
“咱们即刻就去。”宋义长说道:“纸上的东西终究是纸上的东西,只有当事人的叙述才能提供最真实的细节。”
大冶县的牢狱里光线昏暗阴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班头领着宋义长来到其中一间牢房前面,巨大的木栅栏背后脏污的稻草上坐着一个身穿囚衣、面目白皙的年轻人,虽然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但看起来肖家对狱中上打点的非常的得力,这小书生在大牢里也没见的吃什么苦头。
“需要把肖公子提出来审?还是.......”班头显然对牢狱中的犯人很是客气。
第三十一回 故人一去难相顾(4)
宋义长摇摇头,一头钻进了监牢里,他面对着肖容坐下,说道:“肖兄不必惊慌,我是白翊杰的朋友,翊杰相信肖兄绝不是为了面子就能害人性命的恶人,所以要我赶到大冶来探查个明白。”
肖容看见宋义长这么说,心下稍微镇定了一些,但随即垂下眼皮,用沮丧的声音说道:“没用了,我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
“你要总是这么唉声叹气的,”宋义长眯缝着眼睛说道:“我除了能看出你是个左撇子、学问做的不好、喜欢吃蜜饯果子以及有一个私下许了亲的心上人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哇。怎么能帮你洗脱嫌疑?”
肖容大吃一惊,宋义长跟他素未谋面,却突然说出这些事情,令他猝不及防。
宋义长却将他玉佩随身的位置、嘴角的蜜糖痕迹和衣角下掩映的荷包都看在眼里。
“这样吧,我先来说说这桩案子的情形。”宋义长说道:“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再补充。大约半月之前的凌晨时分,大冶县东街一家宅院里发生了一起凶案,根据本地官衙的记录,即使是在近几年,这也算是大冶县比较突出的案子了。本宅的主人是五年前因为躲避战祸从徐州迁移来的赵姓人家,根据他本人的介绍,他在徐州是做瓷器的大商人,家中颇有余财,到了大冶县之后除了做生意之外也乐善好施,跟左邻右舍的关系很好。”
肖容沉默的点点头。
“本宅主人赵天壬兼做多项买卖,其中也包括贩卖木材,他的木材收进来之后都放在后院的木材场中存放。当日二更时分,邻居们看见赵宅火起,一面赶忙帮忙救火一面通知衙门赶来救援。但赵家翁收买的都是极为干燥的上等木材,衙门官兵和邻居也救不了,生生看着一整堆木料烧成碳渣才熄灭。衙门让传本宅主人来问话,查探起火的缘由,才发现本宅主人失踪,内外都找不到踪迹。衙役们在主人的书房中发现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并且发现主人用来藏重要物品的暗格被人打开,内中据说是一件珍宝已经被人拿走,案发现场提取了沾有少量血迹的砚台一块,经过访查得知,屋主当晚曾经连夜接待过一位客人。而此砚台经过仆人指证正是这位客人随身携带之物。”
“这位客人,”宋义长盯着肖容慢条斯理的说道:“就是大冶县第一富户肖仲葵的独苗孙儿肖容公子。”
“衙门方面据说掌握了肖容公子因为一时激愤夺财杀人的有力证据。所以先行逮捕了肖公子,在随后的进一步现场勘查中发现了对肖公子更为不利的证据,在书房通向木材场的路上发现了血迹以及拖动沉重物体前进的痕迹,果不其然在木材场的灰堆余烬中找到了被烧的已经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衙门根据这些线索组织案情,应该是受害人在书房被砚台砸中,当场毙命,凶嫌撬开暗格取走了珍宝,然后将尸体拖到木料堆焚尸灭迹。”
“正是这样。”班头说道:“捕快当时就下了结论,肖公子作为最大的嫌疑人罪责几乎已经确定了。”
宋义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中间倒是有好几点值得仔细推敲。”
“我说过了,我根本就没杀赵翁!”肖容大声说道:“这一切都是有人陷害我的!”
“那么。”宋义长示意他安静下来,慢慢说道:“你就把这件疑点颇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我听一遍好吗?”
“事先声明,我和赵翁原本素不相识。”肖容说道:“但我们彼此都知道姓名有一阵子了,我和他喜欢玩赏奇石,我说的喜欢,是特别痴迷的那种。”
“我们喜欢玩石头的朋友,在大冶县有个碰头的地方,我们常年包了大冶县的一座酒楼的上房作为活动地点,经常聚在一起品赏把玩奇石。这位赵翁家中收藏了许多珍奇有趣的奇石,时常在聚会中拿出来展示,但每次我去聚会的时候总是跟他擦肩而过。一直到案发前一日的聚会,方才一睹这位号称石王的藏友的真容。”
“那这位赵翁生的怎么个模样?”宋义长饶有兴致的问道。
“老实说,他给人的印象并不起眼。”肖容认真的回忆起当初的一幕:“个子很小,人也略有些猥琐,就像是一头貂鼠把自己藏在华丽的锦缎衣饰之下。不过说起他的藏品,那可真是叫绝,他那天拿了三方石头,要不雄奇瑰丽,要不精巧雅致,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佳品。”
说起石头,肖容的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时候他盯着我,仿佛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跟我说道他家中还有一方极品的寿山石,有龙虎相斗之相,浑然天成,气势极其雄伟。”
“‘那太珍贵啦,我轻易不敢拿出来给人展示。’他说道。”
“我说:‘要是我舅舅在就好了,他能够看见赵翁的这些石头,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说起这个,我舅舅正在黄州给孟大帅效力,他和我一样也都是石痴。”肖容提起这个跟自己一般性情的舅父,忍不住微笑起来。
“接着说,然后赵翁邀请我到他家中欣赏把玩这方奇石。但他把那奇石视作性命一样,绝对不肯白天拿出来观赏。一定要等到掌灯之后才许我到他家里来拜访。于是我等掌灯之后,去到赵家大宅拜会......”
“给你开门的是什么人?”宋义长突然开口问道。
“是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健壮的中年仆妇。”
“我想事后指认肖兄的也正是此人吧。”宋义长扭头问班头,班头点头以示承认。
“你继续讲。”宋义长对肖容说着,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那妇女直接把我引到老爷的书房,赵翁正在书房里等着我,等那仆妇走了,他小心的关好门窗。将博物架搬开,伸手一推机关,露出一个暗格来。”
“暗格里就是那方奇石,我说句实在话,两位不要看我年纪轻,我看过的石头没有一万也有五千方了,从未见到过如此珍奇瑰丽的奇石,我相信全天下的石头里,能够跟它相提并论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块了。”
宋义长简单的嗯了一声,显然他对这石头的珍奇并不上心,只是淡淡的问道:“你们后来观看到什么时候?”
“遇到这种天下绝品,肯定想好好的把玩欣赏一番,若说尽性,只怕拿在手中三日三夜也无法尽性呢。可惜赵翁对这宝贝极为吝啬,我只把玩了一个多时辰,他就着急催促我回去。”
“‘公子若是喜欢,将来我经常请你来把玩也就是了。何必急于今日。’他一面说一面把我往外推,我跟他恳求了几句,全不管用,只有拱手作别。我离开的时候,那寿山石还摆在桌案上没有收回到暗格中,就这么我告别了赵宅,悄悄回到家,因为害怕晚归家受到爹娘责骂。还偷偷的用配置的钥匙开了侧门,溜回自己房间的。”
“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家人无一能够证明了?”
肖容尴尬的点点头。
“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如此。”班头说道:“县令和捕快的推测都很一致的认为肖公子的说话并不可信,事实很简单,肖公子见到那方珍奇的寿山石之后,禁受不住奇石的诱惑,企图将其占为己有,于是趁赵翁不备,用砚台猛击赵翁头部将其打死,将尸体拖入后园木料场中焚尸灭迹掩盖罪行,然后带着寿山石逃之夭夭了。”
宋义长笑道:“分析的也算有理,但事后在肖家肖公子房中搜查详细,并没有发现那方珍奇的石头啊。”
“凶手既然敢点火焚尸,当然会想到随后官府会进行大规模搜查,将那石头隐藏在别处也是很有可能的。”
宋义长微笑着说道:“这么说来这件案子倒简单了。可是我总是觉得,似乎有点简单的过分了,试想换做是班头你,会在主人明确邀请你去赏石的时候,在已经有目击者看到你进入主人家书房的情况下还要行凶吗?那岂不是明着通告官府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者么?还有一点,既然凶手想到了将尸体焚烧以掩盖证据,那为什么会又如此慌张大意的留下砚台作为线索呢?老实说,这根本解释不通。”
“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肖公子初次杀人,心头难免慌慌张张的,忘了收拾砚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除了肖公子,您根本找不到别的可能的凶犯啊。”
“凶犯是另一个问题。很容易找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比如当赵翁和肖公子在书房里欣赏石头的时候,有个飞贼偷偷的潜到书房外的窗棂下,听到了赵翁说起这块石头如何珍贵值钱,等肖公子出门之后,他捡起肖公子遗落在书房里的砚台打死了赵翁,抢走了石头并焚尸灭迹。”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1)
班头干笑了几声,显然宋义长这种无力的说明很难获得他的认同。
“国家对破案是有明确期限的,尤其是这种凶杀命案,您当然可以循着飞贼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但衙门认为还是肖公子这条线最有可能。”
他又摇头说道:“再跟您说一句实话,在我大冶县境内已经十多年没出过能在高宅大院里来去自如的飞贼了,何况伤人性命这种事情飞贼是不做的。”
宋义长一时语塞,他心知班头说的确实是实话,飞贼以无声无息的窃取财物为唯一目的,杀人劫财的那叫做强盗,而强盗是飞贼最鄙视的对象。
他站起身来,对眼神中又略有几分希望的肖容说道:“一切都还没有探查过,肖公子不必担心,等我去现场走访一番必然能找出事情的真相。”
班头叹了一口气:“本县上下也希望宋先生能够另外抓到凶手,毕竟肖家在本县是第一大户,若是绝了后,不光是肖家的惨祸,也是本县一县百姓的耻辱。”
宋义长并不答话,转身快步离开了县衙的牢房。
他本人并不是个感情至上的人物,对于他来说真相高于一切,不管是白翊杰怎样强调肖容对京湖整盘布局的重要,还是肖容对大冶县的面子的重要,都及不上真相本身。
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南街上最气派的宅邸,雕梁画栋的肖家大宅。
肖家家中一片愁云惨雾,这时候突然听说有人拿了黄州都统司的公文来协理此案,自然慌不迭的将宋义长迎了进来。
宋义长上前参拜了肖太公之后,略略观察了一下堂上的环境。除了哀声叹气的肖太公,沉默不语的肖容的父亲,和哭哭啼啼的肖容的母亲之外,堂上最有生气的要属全身戎装打扮的肖容的舅舅了,他虽然话语不多,却是目光锐利如刀,每一句话语都铿锵有力。
“容儿这孩子我素来知道他的秉性,若是因为喜欢石头耽误了学业,那是有的,爱石而杀人,那决计不会!”他对宋义长如此信誓旦旦的说道。
宋义长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平日生活中可曾有什么仇人么?”
肖容的母亲肖辛氏哭着说道:“那孩子才二十出头,哪里来的仇人,说是仇人,还不是他爹和他这个舅舅若的祸事多......”
宋义长一愣,他转头问道:“舅父老爷平日也得罪什么人么?”
舅舅简短的回答道:“某在孟帅军中充任牙将,专司缉捕蒙古人的奸细,行动中难免得罪不少本地强豪。”
“原来如此,为国家办事,难免会招致一些怨气。”宋义长拱手说道:“能否让我去查勘一下肖公子的房间?”
肖家自然准允,叫管家领了宋义长去肖容的卧房和书房里仔细搜检了一番。果然如本地县衙的报告,中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在肖家已经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出事的赵家宅院。
在进入赵家大宅之前,他先走访了一下本地的乡邻里长,调查了一下赵家的情况。赵家是五年之前从外地举家迁移而来的,说是举家,其实人口也很简单,赵翁没有子嗣,只有一妻一妾。一个男仆两个丫鬟,来到大冶觉得家中劳力不够,又招了一个从北方流亡到这里的仆妇。也就是那个检举肖容的仆妇。
赵天壬喜欢出来与人攀谈,也很热心于公众事业,他出资为大冶县修了两座桥,捐助了不少苦于盘缠无力上京应考的考生,同时也积极救济穷困。但是除了赵老爷之外,他的家人俱都深居简出,仆人出来也不多说话,总而言之,是一个不生事而且和睦的好邻居。
宋义长于是亲自来到赵家的宅邸,这是一座相当气派的房屋,赵老爷是富户,自己又兼有经营建筑材料,所用的青砖和木头都是一等一的货色。前面是三重住宅,后面还有庭院和花园,花园右侧则是木料场。所以木料场距离大街还有一段距离,赵老爷的书房在三重宅院的最后,往后就是后花园,这里也就是命案的现场。衙役仍然在赵家宅邸中忙前忙后,因为班头事前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对宋义长都很客气,还特地给宋义长展示了一下在木料场灰烬中反复搜寻的战果:赵老爷随身携带的玉如意一枚,被炭灰污染已经变黑,但经过家人指认,确实是赵仲葵随身之物。
宋义长又来到书房中勘察,里面血迹很少,砚台也被衙役取去,书房中的陈设未动,只有暗格被翻开,里面的金银等一概未动,只有那方已经被众人证实确实存在的寿山石丢失了。这无形中给宋义长的飞贼说订上了棺材板,这明显不是外人劫财的案子。
宋义长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番宅邸,却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再来盘问举报了肖容的那个仆妇。那仆妇粗眉大眼,一看就是山东逃过来的女子,说的一口好山东方言。
虽然事前衙役们也交代她要好好说话,可是当她面对宋义长的诘问时回答的异常小心,警惕的眼神时刻没有从宋义长身上移开。
“掌灯之后不久那肖家少爷就来拜访,唉,如果我不给他开这个门,也许老爷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你说我后来干嘛去了?老爷说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去睡觉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前面,书房离前面的杂役房太远,有什么动静我也睡得很死,不会听到的。对对对对,后来大家喊着火了我才起来看,因为老爷买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嘛,那烧的当然快,肖家少爷这一招可真狠哪,要不是及时被发现,火势蔓延的话,说不定我这婆子也被他害死了......老爷有什么仇家?老爷做生意的,仇家难免会有。你说那块寿山石,这是老爷最心爱的东西,怎么会给我们这些下人看呢?”
宋义长盘问了半天,总是不得其法。但是仆妇那躲闪而警惕的目光,让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这个女人,一定隐藏着些什么。
当他准备离开赵家宅邸的时候,发现赵家人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着行装。
“老爷不在了,我们呆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准备雇一艘船到扬州去住。”那仆妇如是说道。
很好,但是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急着离开呢?宋义长在心中又多了一分疑惑。
当他在客栈里休息的时候,脑子里依旧是一团乱麻。
第二日班头敲开客栈房间的门的时候,看到是宋义长黑色的眼眶和疲惫的脸孔,显然一整晚他都没有怎么认真睡好过。
班头兴奋的说道:“您不必在困扰啦,我们发现了新的重要证据,这下肖公子的罪名算是板上钉钉了,虽然县里肯定不愿意听到这个消息,但是大伙好歹能顺利结案了。”
宋义长脸上飞快的略过一丝焦急的阴影,随即淡淡的说道:“如此可得恭喜三班差人了,不过新发现的证据未必一定都指向结案,或许当中也有新的疑点存在呢?”
“您看了就会知道了,肖公子就是凶手,这绝对跑不掉。”班头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开:“您吃了早饭就到赵家宅邸来吧,这件公案已经水落石出,您也不必太慌张了。”
宋义长摇摇头,在需要思考的时候他时常会饿着自己的肚子,这样能够保持头脑的清醒。虽然他并不明白这是因为血液分配的关系,但一到关键时候就尽量少进食已经成为了习惯。
或许那位事必躬亲的诸葛丞相,也是因为需要时刻保持最清醒的分辨力,才每日吃那么一点点东西,渐渐搞垮自己的身体。
宋义长跟着班头来到了赵家宅邸,看见县令、县尉和县丞已经到了现场,班头领着宋义长来到花园的月门处,用手指着月门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道:“看吧,证据就在这里。”
宋义长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灰白色的墙壁上有半截鲜红的手印。
“您当然知道,天下间没有哪两个人的指纹会是完全相同的。”班头自信的说道:“我们去狱中提取了肖公子的指纹,这必然是肖容的掌印。”
“这就是决定性的证据!”
站在二人身后的县令也点头称道:“这的确称得上是可以定案的证据了。”
“没错,这的确是决定的证据!”宋义长喊道:“一个真正决定性的发现!”
“恭喜你,班头!借助这个决定性的发现,我们终于可以找到真凶所在了!”
县令叹了口气:“没想到果然是肖公子谋财杀人,这样本县以何种姿态再去见肖太公?”
宋义长却不理那县令,问班头道:“这个手印又是谁发现的?”
“还是前日指认肖公子的那个仆妇,半夜告诉给在大宅门前警戒的衙役了。”
“原来如此。”宋义长眨了眨眼睛说道:“如果县令准许,我想把这座宅邸再好好的检查一下。”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2)
县令惊愕的准许了,宋义长开始仔仔细细的检查宅邸的每一处细节,首先是三重院落,然后是后院的书房、庭院和木材场,整个院落没有一处不认真检查的。一直到检查到赵天壬主人卧房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又仔仔细细的在卧房内外看了几遍,回到大门口对县令说道:“看起来肖公子是罪责难逃了,不过我想各位连那方寿山石都没有找到,口供也没有录到,想要清楚结案也不是那么容易吧。”
“我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目击证人,如果有了这名证人的供述,想必各位结案的时候就要有力的多了。”
县令喜道:“是什么人?请先生立即将他请出来。”
“这事情只怕有点困难,”宋义长说道:“这个证人估计武艺不凡,轻易人少了抓不住他。”
县令说道:“这里两班衙役和力手总有五十多人,难道还能叫那人跑了不成?”
宋义长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请随我来,大家一定要小心行事,只怕那证人太厉害,十个八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说罢他在班头耳边耳语了几句,班头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带了几名衙役先行离去。
宋义长带着县令、县尉和几十号人来到赵天壬的卧房外,推门进去,冲着只有几件简单家具摆设的东墙喝道:“赵老爷,在夹墙里躲了这么久,也应该出来见见太阳了吧。”
众人大惊失色中,墙角吱呀一声推开一扇暗门,一个略带几分猥琐、眼神异常锐利的老人慢慢的迈步走了出来、
宋义长转身对县令说道:“这就是本案不得不见的重要证人赵天壬赵翁。”
县令如同看见了鬼魂一样,颤声说道:“你、你不是被烧死了?那我们这几天在查的是什么案子?”
赵天壬确实桀桀干笑了几声,声音仿佛是将无数砂石放入铜锅中摇晃,沙哑难听:“果然好厉害的南朝书生,你是怎么识破我的计谋的?”
“简单的很。”宋义长慢慢的说道:“阁下不愧是大冶县一等一的聪明人,你设了这个圈套来陷害肖公子,合县上下上万人没有一个人能看破的。并不是大家智谋不够,实在是你这个计划过于精巧隐蔽,以至于连我也看不穿当中的奥秘。”
“可惜的是,你缺乏一种画家所谓的点到为止的功夫,你自己亲自参与的画蛇添足的一笔,毁掉了整个精巧细密的阴谋网。”宋义长说道:“昨夜你连夜叫那仆妇印上去的半截血手印,就是让你露出行藏的致命错误!”
赵天壬一愣,沉声说道:“我原知道不应该找章氏加那个手印上去,但如果不及早将肖容定案了结此事,我也不容易从容脱身回北边去了。”
“不错,如果不是你多余的这个动作。我也不会识破你尚在人间了。”宋义长说道:“一直到昨日我检查整个宅邸的时候,我分明记得清清楚楚,在月门的墙上并没有这个手印,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一个想要陷害他的计谋。我想,这是赵公子在品赏石头的时候无意中手蘸着了印泥按在纸上留下的印记,估计当时你也没有在意,直到事后才想起来要用这个方法来进一步勒紧圈套。”
“不错。”赵天壬冷笑道:“不想这个小小的举动却被你窥破了整个盘算,这是我智计不及,甘拜下风。”
大冶县令高声说道:“你和肖容公子素不相识,为了什么要编织这么恶毒的陷阱来构陷他!”
“谁有心情来陷害这个纨绔子弟,”赵天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不过是为了给某人一个教训而已。”
“你说的那个某人,就是肖容的舅父,也就是黄州孟帅的牙将。”宋义长说道:“只因为你是北地来的奸细,被肖容的舅父追查紧急,所以想出这个办法,一则可以假死脱身,二则也报复了肖容的舅父。”
“果然是聪明人。”赵天壬也不隐晦:“我实是蒙古国汉军万户张柔部下细作,真姓名不必对你说了,但北方人送外号千面佛,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宋义长一摊手:“从没听说过。”
那赵天壬哼了一声,继续说道:“那肖容的舅舅追查我已经半年,眼看就要追到大冶县发现我的存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诈死以躲避,然后设陷阱杀死肖容,也好为我脱身北归赢得一些时间。”
县令冷笑道:“你却没有想到宋先生识破了你的奸计。不要说挟私报复,就算想要脱身也不可能了。”
他一声令下,十几名捕快冲上前来,将赵天壬团团围住。
赵天壬号称千面佛,是说他精通易容伪装之术,而并不是说他武艺如何高强。南朝的衙役扑上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抵抗。
但另一方面,宋义长对那名身怀武功的仆妇却低估了,在班头带衙役前去锁拿的时候,那仆妇打倒了三名衙役,打伤了班头一只手臂,匆匆逃出了县城。
另一方面,县衙方面在将赵天壬全家收押之外,还及时将肖容无罪开释。
肖容出狱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客栈拜谢宋义长的救命之恩。
“不必多说,宋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宋义长从包袱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白翊杰给你的亲笔书信,当中的事情可能你已经知道了。”
肖容把书信打开仔细读来,兴奋的说道:“这么说来,白兄打算将大冶、萍乡和汉阳三地的矿藏、匠户的输卒混为一体?这倒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让我主持大冶冶炼的事情,我不过寻常一个不学无术的落地秀才罢了,怎么能担当的起这么重大的任务?”
“白翊杰看上的人,绝不会有错。”宋义长拍了拍肖容的肩膀:“好好做吧,有白翊杰在前头为咱们开路,功名的道路就在脚下了。”
肖容问道:“那宋兄又有什么打算?”
“我这就要离开大冶县,”宋义长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小事要做。”
河南地永城县的芒砀山脚下是一片宽广的平原,原来这里是金国用于耕作的农庄。这里阡陌纵横,良田美景,曾经是一片诗意的田园。窝阔台大汗南下洛阳,直取开封的时候路过此地,将上万倾庄稼全部蹂躏,农人尽数屠杀。村庄全都焚毁,这里无人经营数年,野草早已经长了数尺长,将俯身皆是的白骨骷髅都掩盖的快要看不见了。现在这里望上去就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草场而已。
这正是让每一个蒙古人觉得安心的环境。一直到入主中原十多年后,还有在高墙大院里住的不舒服的蒙古贵族向窝阔台大汗提出要将北方所有汉地居民斩尽杀绝,悉空其地作为草场的建议。这种荒谬的建议自然不可能付诸实践,时人都传说是良相耶律楚材以汉地能收税多少布帛粮食相劝的结果,其实蒙古用于攻略金国的主力部队很多都是汉地的军阀,要尽杀他们领地内的人民无疑是让他们自断生路。
虽然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执行,但窝阔台部下的蒙古军将,甚至包括世代居住在中原的汉、女真、契丹等部的军将,不折不扣的执行蒙古人“敢发一箭相抗者即行屠城”的传统,在中原大地大开杀戒,数以百万计的平民膏血于野蛮人的刀锋上,往昔尚算繁荣的中原大地已经处处白骨暴野、千里无人的凄凉景象。
草原上一队蒙古骑兵压着一群神情麻木的百姓朝着一座山头行进着。这些人正是在去岁入侵京湖的时候被掳掠的汉人百姓,其中的老弱大半已经在敌人严厉的催逼之下死在路途中,剩下的人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只是今日,苟且偷生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山头上整整齐齐的排着两排铁甲精骑,高举的旗帜上书写着回鹘文字。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兵一手控着缰绳,一手高举着牛毛编制的大蠹,站在骑兵队前方。
一名千户从队列中跃马而出,将手中的铁杖朝山下的百姓一指,喝道:“前方百姓,全部杀死,一个不留!”
骑兵队发出雷鸣般的应和,胡笳声里骑兵队分散成稀疏的阵势,朝山下猛冲下来。
不明就里的百姓们突然看见山上的蒙古骑兵发疯一样的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再也不顾押送的骑兵大声呼喝,纷纷转头四散而逃。
冲下山的骑兵们一面追逐着奔逃的百姓,一面开始开弓放箭,看的出来,他们都经历过严格的弓箭训练,每一次扬手开弓,必然有一个百姓中箭倒下。随着他们距离着步行奔跑的百姓越来越近,开弓的频率也越来越峻急,到最后居然个个有如连珠飞射一样,箭雨连绵不绝的射向越来越少的百姓,最后只剩下几十个拼命跑在最前面的壮年男丁。前方的骑兵收起了弓箭,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猛力呼喊着家族的名号朝着最后的幸存者们冲杀过去,经过一阵淋漓畅快的劈刺,将剩余的逃生者全部劈杀在地,成为了和草场上白骨作伴的新的冤魂。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3)
满身沾满鲜血的骑兵们重新返回山脚下排成两排横队,举着大蠹的骑兵在其前方慢慢踱步经过。
千户举起手中的短杖,高声喝道:“你们是谁的部下!”
骑兵们齐声振臂高呼:“我们是天下的主人蒙古大汗的部下!”
“你们为谁而战!”
“我们为了大汗去横断黑水,挖取人心!”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秃鲁花!我们是秃鲁花!”
呼喝声中满满的极度的自豪和奋勇。
立马在山坡上的数人将这一幕从头至尾的看在眼中。郝经侧身对宋义长笑道:“宋先生,我秃鲁花的这些孩儿们的表现,比南朝军马如何?”
宋义长摇头叹道:“论起杀手无寸铁之人,南朝兵马也一样这般神勇的,我素闻大汗帐下怯薛是天下精兵,只要有一万人,足以横扫八荒,如果公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些,实在有负我千里迢迢远来投奔的苦心。”
郝经觉得脸上有点微微发烫,在蒙古人军中久了,渐渐的连他也将杀戮当成了一种习惯,对于利用俘虏的百姓来磨练杀人心的训练,他最近也不太觉得难以接受了。
被南朝的儒生这样讥讽一句,难免觉得觉得惭愧。
“北军起自漠北,茹毛饮血、凶暴嗜杀的习惯怎么能一时剪除?”他对宋义长说道:“但你我都知道,现在气运在蒙古人一边。以他们团结一心、士马之强,席卷天下是迟早的事情。义长或许不知道,大汗的疆土已经向西拓展了万里,从和林出发,需要快马日夜奔驰一年才能抵达西方的边境,古今大国,秦汉隋唐,哪有我大蒙古国声势之盛,国力之强?”
“义长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我一起共同辅佐忽必烈大王,在蒙古人中持续的推进王化,让这些刚刚摆脱了萌蛮之态的天下霸主慢慢的接受圣人教化,懂得礼法的重要,让他们懂得治理天下不仅仅只靠屠杀,更要广行仁义,只有这样做才是最符合实际的拯救天下的道路。似南朝那种浮华空谈之辈,不识天时对抗大势,除了多杀伤性命,白白的折损赵宋的阴德,对天下人又有什么好处?”
“正是如此。”宋义长说道:“我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才借助营救千面佛的这件小事,趁机得到晋见忽必烈大王的机会,郝先生在当中费了许多气力,义长没齿难忘。”
“北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郝经的语气相当诚恳:“蒙古人不缺善战的勇士,但是对于治理百姓,尤其是怎么治理中原的百姓,他们知道的太少了。”
二人说说谈谈间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这里伫立着一个巨大的敖包,两名箭筒士正在敖包钱守卫,看见郝经前来,一齐举手为礼。
“进来吧,”郝经下了马,亲自撩起了帐幕:“大王等待你多时了。”
帐幕里只坐着一个人,这是一个衣着华丽、身材颇高的蒙古贵族青年,长着一张典型的蒙古人式的宽大的脸庞,一双虎目散发着锐利的光芒,宋义长即使从未见过忽必烈本人,这时候也深刻的感觉到,这个人必然将来是大宋第一号的敌人。
忽必烈看见郝经带着宋义长走进帐幕,高兴呵呵大笑,亲手举起酒壶斟了一杯马奶子酒,站起身来端到宋义长的面前。
“草原上的人家遇到了远来的客人一定要敬献一杯酒的,宋你是郝经的朋友,也是我们蒙古人最尊贵的客人,请喝了这一杯酒,我们好好说一说话。”
宋义长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马奶子酒剧烈的骚气在胃中翻腾开来,让他觉得分外恶心。
怪不得这些草原上的蛮子一进入中原,就对中原的蒸酒喜之若狂,宋义长想到,谁会愿意总喝这种带着尿骚味儿的饮料呢?
看着宋义长脸上奇怪的表情,忽必烈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中原的人,喝不惯这种带着骏马味道的马奶酒,这是草原男子才能品尝出的浓烈味道。”
他拿过酒杯转身回到座位上坐下,说道:“我听说你先是抓住了我们的奸细,然后又暗中把他救了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宋义长协助大冶县捕获千面佛后,出了县城绕了个远,在大冶县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埋伏了起来,等大冶的衙役和官兵经过的时候,宋义长令人装扮成贩卖酒浆的小贩偶然路过叫卖,在酒水里下了迷药,大冶官兵不虞有诈,喝了带有迷药的酒水,自然被宋义长轻松的解救千面佛脱困。
“我们蒙古人最重视的是为大汗尽忠的好汉,似你这种先为思南思人效力,转头又来帮助我们的人。”忽必烈的脸上突然显露出一种暧昧不明的神情:“我们可不敢贸然收下。”
宋义长眼望着上方,平静的说道:“当年泰赤乌部里有一个驰名草原的神箭手只儿豁阿歹,在跟乞颜部的战斗里异常骁勇,曾经先后射杀了无数蒙古将士,甚至连铁木真汗的爱马也给他射死了。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
只儿豁阿歹就是蒙古帝国后来的头号战将哲别,一个国家若想发展扩大,只依靠一国一郡的人才是不可能成功的,在这样的时代里,能够脱颖而出的强者,必须具备一颗兼容并包的心。
忽必烈朗声大笑,说道:“你们思南思人总是喜欢拐着弯儿说话,不错,成吉思汗是重用了哲别,但哲别是草原上最好的勇士,他能够用箭射中空中飞旋的木碗,空手接住飞射的羽箭,将箭头折断了再射回去,依然能够射穿敌人的胸膛!你这样一个身子瘦弱的南人,有什么本事让大汗也来重用你呢?”
“哲别的勇力,可以杀十人百人,”宋义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教给殿下的术,是能杀十万百万人的帝王术。”
忽必烈听了通译勉强的翻译之后,大惑不解:“什么是‘术’?”
宋义长说道:“成吉思汗南下攻打金国,在野狐岭拼死血战,击溃敌人三十万,这就是‘力’,是战场上的勇武。但是他派人给耶律留哥官职,派人联络在山东的豪强们,和金国谈判索取好处,这就是术,是战场外的通盘谋划,是智力的较量。”
忽必烈是新一辈蒙古贵族中少有的聪明通达之人,宋义长的话他一听就明白了。他兴致勃勃的追问道:“先生能教给我什么样的术?”
“蝇营狗苟之术,那是市井俗人才学的。大王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我要教给大王的,乃是权登大宝,帝营八极的王霸之术。”宋义长长声笑道:“就是不知道大王有没有这个胆子来学。”
忽必烈突然沉默下来,他低声对通译说了两句,挥手叫通译退了出去。对郝经说道:“郝经,你来翻译。”
宋义长面不改色的说什么王霸之术的时候,郝经就知道今天这谈话要坏事,他原本的打算,是宋义长能随便谈谈什么好生不杀、仁爱慈孝,如果再广泛一点,谈谈长生养命,能够让忽必烈觉得这人有些用处,留在身边就足够了。
哪知道宋义长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这时候的忽必烈能够对初次见面的南朝人公开谈论这些心底最深的隐秘么?
宋义长看着忽必烈犹豫不决的模样,故意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以为北朝人士,率心直肠,没有南朝那样心机重重,互相防范,所以豪杰义士才能不避险阻,远道前来投奔,今日大王这般为难的模样,看来与南朝诸位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罢了,只怪宋义长见识不明,明珠暗投了。大王若是还念在宋义长远道而来的辛苦,请送义长一匹马,让宋义长能够另投他处。若是担心大汗怀疑,索性直接将宋义长的脑袋送到大汗阙下,也算是宋义长没有白来一趟北边。”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朝敖包外走去。
忽必烈也站起身来,喝道:“你先等一下!”
他朝宋义长走近了两步,盯着宋义长那年轻的脸孔,心中盘算着是否要跟他说说心里话。
宋义长看他盯着自己长久的不做声,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朝郝经做了个手势,郝经也凑了上来。
“我知道大王的心中事,应该是和曲出大王有关吧?”
忽必烈瞪大了眼睛,说道:“是又怎样?”
“我曾经听说先代大王拖雷,为了阻挡窝阔台大汗的咒怨而死。而窝阔台大汗曾经对各位王子公开盟誓:将来传汗位于拖雷系子嗣。大王跟我说句实话,这件事情有还是没有?”
这是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忽必烈只是沉默以对,既不赞同,也不明确否定。
“大王不说话,那我就大个胆子,全当是真有这回事情了。但是我说一句大不讳的话,我只怕大汗未必是做了将汗位传给拖雷汗子孙的打算。”
忽必烈冷冷的说道:“蒙古人最重视承诺,若是说了话不算数的,跟勇士在战场上逃走一样丢人,难道就不怕长生天的责罚么?”
第三十二回 慧眼亦难识真容(4)
宋义长笑道:“蒙古人敬重长生天,汉人敬重上天,但是不管什么天,都当不得大汗的家。”
他又靠近了忽必烈一步,说道:“若是大汗真心把您或者蒙哥大王当做继承人,为什么在征讨南朝的时候,不让你们做主帅,而让他的三个儿子做主帅?按理说,作为继承人的人,没有足够的军功怎么能够慑服群雄?这明摆着是要让他自己的儿子继位了。按照如今的局面,一旦大汗被长生天招了去。接任的就算是蒙哥大王,他能有足够的威信指挥的动这些身经百战的名臣宿将么?反过来,曲出大王和阔端大王都已经成为方面级别的主帅,由他们接班,合乎人情,顺乎道理,这不是摆在桌面上清清楚楚的事情吗?”
忽必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争辩说:“就算大汗真有这个打算,草原上还有库里台在,祖祖辈辈多少代流传下来的老法子,大汗说不算数就能不算数?”
大草原上历代推举首领的办法,是召开部落头领大会,叫做库里台,由各部公推出一个血统和能力都合格的继承人出来担任诸部首领。孛儿只斤氏的铁木真担任乞颜汗和被公举为成吉思汗的时候都召开过库里台大会,但他一旦登基大宝,马上着手废除不合心意的旧政,在定三儿子窝阔台为大汗的时候,并没有召开库里台大会,而是自己独断而行。而在立窝阔台为储君前后,成吉思汗更是先让窝阔台处理政务,在西征的时候又让他独领一支军攻城略地,并且派来许多精兵猛将归他调遣。
所作的一切,跟窝阔台目前对曲出和阔端做的一摸一样。
“有老汗前例在,窝阔台大汗怎么会有顾忌?何况以前大家都在草原上,互相有个照应,要想背叛同伴和祖宗,需要很大的勇气。”宋义长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如今老汗的四个儿子的幹儿朵(蒙古语宫帐,蒙古人逐水草而居,首领的宫帐就是其国家首都所在)分布在万里的疆土上。中间有山峰和大河阻隔,铁木真汗在的时候,术赤汗就已经公然不听他的命令躲在西边不归来。今日以窝阔台大汗的声势,各大汗国的心怀叵测,到时候拖雷汗的子嗣们真要发起库里台,还能有多少首领能够响应?”
忽必烈心知这南朝小子说的是不折不扣的道理,前年他与蒙哥率领部下到察合台大汗的领地去进行围猎,他的亲伯父察合台却借口西域现在正在流行马瘟,要求不要入境。还特地送了一匹得病而死的马的尸体,用勒勒车装了送给两兄弟来看,当时两人都以为察合台说的是真话,于是勒兵而还。后来察合台部下一个叫赤乌泰出的养马官犯了事情逃到蒙哥的领地里,告诉蒙哥说其实让察合台下令不让兄弟两进入西域的正是大汗窝阔台,他担心两兄弟借入察合台境内打猎的机会招诱察合台部下的人马,壮大自己的势力。察合台也担心二人兵强,于是派了西域的术士药死了一匹马,谎称马瘟骗二人离开。
对大位的争夺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歇过,只不过两兄弟那时候还太小,有些事情看的不明白。
宋义长看着忽必烈脸上越来越严峻的表情,心知他正好说中了忽必烈最深的担心,刀子已经插进去了,现在就是用药的时候。
他从袍袖中取出纸扇,展开来轻轻扇了扇,微笑道:“纵然是这样,我认为未来的大汗位置还是会回到拖雷家的手中。”
忽必烈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喝道:“为什么会这么讲?你到底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兄弟掌权,快快说!”
“所以我能够下这个结论,是因为有一样东西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家族)的其他三个分支都不如拖雷系。”宋义长说道:“当年铁木真大汗将本部蒙古精兵分成九十五个千户,其中一大半归了谁来?”
岂止是一大半,其中最有战斗力的部分都归入拖雷帐下。这是蒙古祖辈上信奉的“幼子守灶”的传统,家里的大部分财产都归了老幺,哥哥们需要拿着弓箭马鞭另寻安身立命之处。问题是铁木真的这份家业大了些,留给拖雷的部众,是决定蒙古帝国未来政权归属的最有利的支撑。
“如今号称归属在您兄弟几人帐下的,我听说有精锐的本部铁骑十万八千人,不算其他民族的附属军的话,蒙哥大王和大王您的实力完全可以威慑其他几个家族的大王,继承大汗的宝座。”宋义长冷冷的说道:“大王要知道,决定汗位归属既不是黄金家族的血统,也不是库里台大会,甚至不是来自窝阔台大汗本人的亲口授意。决定汗位归属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各人部下的武力强弱,你有多少弓箭,决定着你在未来的汗位争夺战里有多少胜算。”
“你是教我......”忽必烈迅速的摆了摆头:“蒙古人不能自相残杀,成吉思汗有言道,如果蒙古人团结一心,天下没有任何人是我们的对手,但蒙古人自己打自己的话,一个女人用一根小树枝也能轻松打败我们。”
“这些话,请您登上了汗位再说。”宋义长有些焦躁,他以为蒙古人中都是狡黠凶狠、智商却并不算高的角色,只要投其所好,沿着他们的性格来谈论,多半能获得其信任。但忽必烈不会,他自幼就和别的蒙古贵族不同,在直爽外多了几分思虑,虽然他一直呆在兄长蒙哥的阴影下现在还并不起眼,但已经渐渐展示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宋义长片言不成,只有继续攻坚:“现在并非展示温情的时刻,您对曲出大王和阔端大王讲一条心,却不能阻止他们图谋您的部属和财产。我听说这一次随队南征的您的部下,除了正常的掳掠外,还特别得到了曲出和阔端的厚礼犒赏。曲出甚至对他们挑明说,只要他们能够背叛您和蒙哥,在将来的汗国里必然高官厚禄。如果不从,可能被派到冰天雪地的地方镇守,形同流放。彼等如此行径,简直就形同将刀架在了大王您的脖子上,您这时候还想着怎么团结一条心,就不再是王者之仁,而是妇人之仁了。”
忽必烈又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问道:“依着先生,又该如何?”
宋义长说道:“我也只有八个字‘出则易安,守则存祸’。”
他问忽必烈:“大汗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忽必烈摇头叹息:“还能干些什么,每日在草原上不是纵情畅饮,就是和西域掳掠到的美女歌姬们厮混,当年在玉龙赤杰城下面不改色的巴图鲁已经不在了。”
“耶律楚材也几次规劝他,指着装酒的酒槽对他说,连如此坚硬的酒槽都被酒侵蚀了几条裂缝,何况人的肉身呢?可是大汗收敛了一段时间就又狂饮烂醉了。”
“中原的长生术说,酒色是最摧残寿命的两样东西。”宋义长说道:“大汗这样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怕他的时间不多了。”
“越是在这样的时候,斗争的形势就越复杂。现在您和蒙哥大王手握重兵,窝阔台和他的儿子们固然不敢轻易加害,但是先大王拖雷的前例,却是不可不防。”
蒙古兵行阵出师,惯于使用毒箭、腐烂的尸体等作为进攻武器,其对下毒之事亦很精通。当年拖雷愿意为大汗献出性命,喝了巫师的毒酒之后不到一刻就死了。如果窝阔台当真给两兄弟下毒,要取二人的性命也是简单的很。
“第一步先要自保。大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选择一处远方的敌人,向大汗陈请前去讨伐。把自己的人众全都拉出来,居兵在外。这样刺客不敢下手,您也可以在外面好好观察草原上的动静,不会受制于人。”
宋义长说道:“目前拔都大王正要率领大军前往西方征战,您可以用一同出击的名义,向大汗请求发兵......”
忽必烈咧开嘴笑道:“你不知道,这一趟是长子远征。随着拔都去的都是各家的长子,大汗的长子贵由、蒙哥安达都随军出征了。我要是随便开口恳求大汗让我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了蒙哥安达?”
蒙古帝国召开军事会议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会议上定下大计,以术赤的长子拔都汗为首,各系宗王的长子都带兵出征。目标是极西波兰、基辅等不投降的公国。这个提议来自于稳居西域的察合台汗,他的目的自然是将术赤系的人马的注意力转向西边,不要觊觎自己的土地。但这一次长子远征却迭破名城,威震欧陆,一直到快要打到维也纳城下才得罢手。
宋义长皱眉说道:“既然无法向西,向东如何?蒲鲜万奴刚刚被我大军擒杀,不如趁机一鼓作气,直捣朝鲜,灭了王家江山。”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1)
蒲鲜万奴原来是金国的节度使,负责对辽东的作战。后来趁中原大乱,在辽东叛金自立,自称辽东天王,建号大真国,改元天秦。东真国在蒙金之间叛服无常,一共存在了十九年时间。
一直到三年前,也就是金国败亡的前一年。窝阔台终于对这个在辽东反复搅扰蒙古边境的祸害忍无可忍,派遣长子贵由为总帅,发兵十万直取辽东,击破了蒲鲜万奴的抵抗,将其杀死。
“左翼那是按赤负责的。”忽必烈又摇了摇头:“从金国的中京往东,都是按赤征讨的范围,我们是守灶军马,没有大汗的命令是不可能轻易出动的。”
草原上向来有按照方位部署战区的传统,通常以南为前,北为后,东为左,西为右,中为守灶军马。昔日木华黎以左手万户之职,代理大汗对中原征伐,被封为国王。其实其攻略的范围,大致也在左手军的职责范围内。
今日的左手军万户是按赤,在辽东以西皆由他负责经略,没有窝阔台的命令,忽必烈不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向南更加不可能。曲出、阔端和口温不花已经是既定的南征总帅,下一次征伐也还是得靠他们。”忽必烈叹道:“出征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先生还有什么办法保我平安呢?”
“这是上策,如其不行。则还有中策可用。”宋义长说道:“大王目前以大兵居于漠北。就在大汗的身边。大汗虽然号称有怯薛万人,但除了这一万精锐之外,其他都是大王的部属。这固然是危险之地,但是也证明大汗对大王足够放心。大王要做的就是等。”
“等?”
“正是一个等字。等待时局变化,等待良机。”
“那不免太过消极。”
“我说的等,并不是坐以待毙。我们可以干很多事情,比如趁着等待的时机在大汗身边广布眼线,趁着等待联络察合台系和术赤系的诸王们,还可以趁等待的时候慢慢削弱窝阔台系的力量......”
“但我只怕等不到局面有变,大汗和他的儿子们就要对我们兄弟下手。”忽必烈拧着眉毛说道。“时间未必在我们一边。”
“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只有下策可用。”宋义长将声音压得更低,可是这个时候的忽必烈已经是全神贯注的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他说的话清清楚楚的听入了耳中。
“选一万敢死之士,以生死相结,万一不测之时,先佯称怯薛叛变,将贴身万户擒拿,然后一举攻入幹儿朵.......”他将右手往下一劈,说道:“效冒顿单于故事就是了。”
当年冒顿单于还是老单于的长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并不把他当做唯一的继承人,而是钟情于另一名钟爱阏氏所生的儿子。冒顿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队父亲偏心的不满,只是默默的训练自己本部的将士。他选择了一种飞行中能发出刺耳响声的鸣镝作为指挥工具,强调鸣镝指处就是目标。众人必须一齐朝着目标开弓放箭。
冒顿首先用鸣镝射向自己的爱马,众人大惊失色,冒顿立即下令将不敢开弓的士兵斩首,众人只得开弓将冒顿的爱马射死。过了不久,冒顿又突然将鸣镝射向自己的爱妻,这回更多的士兵不敢举弓了,冒顿毫不犹豫的下令凡是不敢发箭的士兵,统统立刻斩杀。众人惊惧交并之中,又开弓射死了冒顿的阏氏。自此冒顿号令如山,鸣镝过处,即使是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部下铁骑的前进。终于有一天,冒顿趁着父亲头曼单于出行狩猎的机会,将鸣镝射向了自己的父亲、匈奴的最高首领,冒顿的部下万箭齐发,当场就把头曼单于射成了一只刺猬。从此冒顿夺取了单于之位,尽杀头曼单于宠爱的阏氏和儿子,成为了草原的主人。
蒙古人自比为匈奴的后代,但是草原上并没有文字将历史流传下来。所以忽必烈对匈奴的这一段公案其实并不知晓,郝经只有用蒙古话将汉史中的记载慢慢的讲给忽必烈听。
忽必烈听得兴起,问道:“后来那冒顿单于治理草原,治理的怎样?”
郝经说道:“冒顿单于也是草原上了不起的豪杰,他初掌匈奴部的时候,匈奴并不比成吉思汗刚刚成为乞颜部首领时强大多少。那时候匈奴国东有东胡国强盛,有精兵二十万,西有大月氏国骁勇,有精兵一十五万,冒顿手中只有不到十万精兵。”
“东胡王自持兵精粮足,并不把冒顿单于放在眼里。单于刚刚继位的时候,他就派人向单于索要他最珍爱的宝马。众人不乐,认为战马是战士的伙伴,怎能轻易送人?冒顿单于说道,我正要和东胡王和平相处,怎么会爱惜一匹马?当即就准允了此事。”
“这不对。”忽必烈说道:“好男儿爱惜战马更胜过自己的身体,冒顿怎的如此软弱,面对敌人的要挟,如此恭恭敬敬的服从,他不是草原的雄鹰,顶多是只凶狠的鹞子罢了。”
郝经说道:“大王不要着急,故事还没有完,第二年东胡王更觉得冒顿单于软弱可欺了,于是又派人来索取冒顿单于最宠爱的一名阏氏。匈奴诸将当场哗然,难道草原的雄主,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要送给他人侮辱?当即有人声称要尽起大军,和东胡王决一死战。冒顿当即将那名将军斩首了,说道:我真心想和东胡王和平相处,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跟大王交恶?于是又将阏氏送给了东胡王。”
忽必烈沉思着说道:“说是爱马还情有可原,连心爱的女人都送给敌人,此人隐忍至此,必然大有图谋。”
郝经笑道:“大王说的一点也不错,第三年上,东胡王名马美人都有了,再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匈奴和东胡间有千里的蛮荒草原,没有部民居住,于是东胡王派人通知冒顿单于,想将这些土地划到自己属下,安排一些草场不够的部落进驻进去。”
忽必烈随口说道:“那冒顿连名马和女人都舍得,千里荒地有什么舍不得的?一定应承了。”
郝经突然抬高了声调说道:“大王想的差了!冒顿听了使者说的话之后,勃然大怒,说道: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能轻易与人!立马将使者推出斩首,然后大集众将,尽起匈奴全军朝着东胡王的驻地掩杀过去。东胡王以为这一点小事冒顿单于不敢不从,对匈奴全无戒备,被匈奴军一举捣破了营地,本人当场被杀。冒顿送去的名马美人物归原主之外,连东胡的精兵和百姓、土地,也都全归了冒顿单于了。”
忽必烈击节赞叹道:“好深沉的计谋,好明快的决断!的确是草原豪杰的作风,那东胡王也太过糊涂,对方虽然示弱,毕竟手中有十万兵在,若我是东胡王,当在边境险要之地埋伏下一万兵马,派遣一名心思细密的宿将镇守,然后用骆驼巡逻队日夜不停的巡查匈奴的方向,这些动用不了多少东胡的资源,却能够将匈奴的威胁断绝在无形中。”
郝经说道:“就算在蒙古健儿中,大王也是不世出的盖世英才,那自大的东胡王如何能和大王相比?咱们说回那冒顿单于。冒顿单于一战而并东胡部众,心中自然得意。可当他放松了警惕的时候,他忘记了,在西面还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在虎视着他。冒顿吞并东胡的第三年,东胡部众发生叛变,冒顿不虞西面有大敌,冒险派出了大部分兵马前往东边进行镇压。结果大月氏国趁机以十万大军东侵匈奴,将手中兵力不足的冒顿打的大败,连他自己的宫帐和大蠹也都被大月氏的兵马抢了去。冒顿只带着几个亲信随从狼狈逃往东边。”
忽必烈点了点头:“一个人在胜利的时刻,就是他最麻痹的时刻。狐狸抓住了洞穴里的兔子,自以为已经得计,却没想到好猎手的弓箭正在对准着它。在获得胜利的欢呼之外,要记得留着一只眼睛看着别的敌人。”
郝经赞许的微笑着,又继续往下说:“冒顿逃到东边的时候,端的是狼狈万状,他对长生天发誓必报此仇!当下对仅存的几名部下讲到,一定要亲手抓住大月氏王,将他的头砍下来,用头盖骨做成酒碗,报今日之耻。那时候人人都顾着逃命,怎么会把单于的话当真,只以为他是随意发泄罢了。”
“冒顿在东边找到了自己的军队之后,随即整顿军队向西边反攻。这时候大月氏却出了岔子,他的大王和副王不和,副王径自带走了一部分人马。于是两军在匈奴故地的鄂嫩河边大战了三天三夜。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冒顿抽出一支鸣镝朝着大月氏王射了过去,他的部下如同一股洪流般冲向大月氏王,大月氏王看见敌人来势凶猛,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转身策马逃出了战场。大月氏军于是大败,兵马四处逃散。大月氏王逃到半路上被亲兵所杀,脑袋被送给了冒顿单于。单于果然实践了他的誓言,将大月氏王的头盖骨做成了酒碗,报了当年被偷袭的耻辱。”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2)
“冒顿在东边找到了自己的军队之后,随即整顿军队向西边反攻。这时候大月氏却出了岔子,他的大王和副王不和,副王径自带走了一部分人马。于是两军在匈奴故地的鄂嫩河边大战了三天三夜。在战斗最关键的时刻,冒顿抽出一支鸣镝朝着大月氏王射了过去,他的部下如同一股洪流般冲向大月氏王,大月氏王看见敌人来势凶猛,不由自主的害怕起来,转身策马逃出了战场。大月氏军于是大败,兵马四处逃散。大月氏王逃到半路上被亲兵所杀,脑袋被送给了冒顿单于。单于果然实践了他的誓言,将大月氏王的头盖骨做成了酒碗,报了当年被偷袭的耻辱。”
忽必烈大声叫好,说道:“在战败之余还能够保持旺盛的复仇意志,并且整顿人马再战,亲手将仇敌送上绝路,天下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情了,我想我如果生在冒顿单于的年代,一定会跟他成为一同生死的好朋友。”
郝经微笑不做评价,只是接着说道:“那大月氏吃了一顿好打,这才晓得害怕。在副王的带领下,全族向更西的西边逃跑,匈奴至此完全统一了草原,然后发兵将北边的各个部落全都讨平,向南征服了居住在今日河东、陕甘一带的白羊部和楼烦部,将一个小小的匈奴部,发展成为拥有疆域数千里、控弦之士三十多万的超强草原帝国。”
“这冒顿单于果然是我族上古的真英雄,”忽必烈自豪的说道:“可是究竟不如铁木真汗,铁木真汗是草原上更古未有的天纵奇才,以小小一个乞颜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纵横万里,横扫八荒。先后攻灭六十多个国家。以单于国兵势之胜,没有如今日这般的。”
他又问道:“那冒顿单于后来又干了些什么大事?”
郝经说道:“再后来,冒顿单于尽起国中四十万铁骑,南下攻打中原。那时候正当秦国覆灭,刘邦赢了楚汉之争,建立了汉朝。刘邦不知道冒顿单于厉害,率领甲士三十万仓促迎击。结果在白登山被四十万铁骑团团包围,几乎不能得脱。后来还是汉朝皇后吕雉用了陈平的计谋,贿赂了冒顿单于的阏氏,让她从中斡旋。冒顿单于见汉兵也守卫的严密,一时攻打不下。只能稍微退兵,刘邦这才让士兵张弓举箭慢慢后撤,逃得了性命。后来刘邦识得了冒顿单于的威严,不但以宗室公主嫁给单于以示友好,每年更贡赋大批布帛、金银和粮食等物资,更与单于约为兄弟。”
忽必烈不解道:“这就是冒顿单于的不是了,等待敌人突围的时候,应该以精兵突骑不断骚扰,等待敌人的阵势出现崩溃迹象的时候,再以铁甲骑兵鼓勇突入,敌人必然崩溃,那个叫刘邦的大汗就可抓到,中原的土地也都是冒顿单于的了。”
郝经是当时北边所谓大儒之一,若说讲经论史在北方没有多少读书人能胜过他,但是对于兵法他就只能知道一点点皮毛了。他只能尴尬的笑笑,企图以此掩饰过去。
宋义长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踢里秃噜的一阵蒙古话,也不知道两人到底谈的是些什么内容。这时候见郝经犯了难,悄悄问郝经道:“大王出了什么题目难倒了您?”
郝经无奈,只有将忽必烈说的话粗略的翻译了一边。
“这问题简单的很。”宋义长说道:“皆因那时候的汉人刚刚经历过激烈的内战,悍勇之风犹存,而那时候的匈奴骑士,不但没有铁甲,甚至连马镫都没有,即使突入汉兵阵中,也只能陷入和汉人步兵的肉搏战中,两军角斗,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如果冒顿单于如成吉思汗一样有三万装备铁甲和马镫的突击骑兵的话,或许也能生擒刘邦,创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吧。”
“不过就匈奴当时的实力来说,冒顿的确已经将这场战争打出了最佳的局面。”
忽必烈听了郝经的翻译,信服的拍拍宋义长的肩膀:“宋,你说的很对,今日的单于国,不但有这样好的铁甲骑兵,有擅长攻城的汉人步兵,还有各种各样的攻城器械,我们可以,我们也应该创造出比冒顿单于更加辉煌的伟业。”
他手往上指,高声说道:“长生天可以看见,我忽必烈必将夺取蒙古大汗之位,带着最勇悍能战的蒙古人,以及你和郝经这样聪明有办法的臣子,去建立史上从未有过的强大国家!”
郝经兴奋的翻译完这些豪言壮语,对宋义长说道:“今日的北地兵威,远胜前代,忽必烈大王必然成为比唐宗宋祖伟大千万倍的史上从未有过的帝王,让我来做萧何,你来做张良吧!”
宋义长赶紧逊谢了几句,心中偷偷笑了起来,萧何是当年刘邦的同乡故旧,论起在沛县帮中的地位甚至比刘邦还高,也正因为这样,刘邦才愿意把后方整个交给萧何管理。以蒙古人对待异族的态度,郝经别说做萧何,只怕陈平也做不上,能做的,充其量是个郦食其罢了。
而他自己,又能在蒙古帝国中得到什么样的地位呢?
宋义长在北边被贵人青眼,春风得意的事情,这个时候白翊杰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老同学行事诡异飘忽,谁也捉摸不透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所以当宋义长在大冶县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时候,他只能等着宋义长主动跟自己联系。
白翊杰的任务很多,虽然军中的参议官的角色,原本只是作为幕府的主要智囊为大将提供可以参考的意见而已,但作为郑云鸣的幕僚的任务比别人要多出许多。
郑云鸣的职位本身就不少,除了荆鄂副都统之外,郑云鸣还兼任着南漳县县令、京湖提举常平仓。除此之外,还要协助制置使赵葵处理军务。以及应付来自京湖诸豪强的各种需求。
没有人能够单独面对如此之多的政务,古来每个所谓精通事务的名臣大将背后,一定站着一群办事利落、足智多谋的幕僚团。
唐宋时期政务清减,方面大臣和大将们通常只需要几个人到十几个人不等的幕僚。等到了数百年后,藩镇大员们都拥有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的超级幕僚团队,用来处理各种复杂的事务。甚至有些特别喜爱招揽人才的大臣身边的师爷多至上千位的,正可谓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了”了。
按照常例,郑云鸣身边至少也得有数十人来为他分担同时来自治政系统、军务系统和经济系统三方面职责带来的繁重事务,但郑云鸣的幕府却清寡的有些寒酸了,目前仅仅只有参议官二名,一个人是年岁与郑云鸣差不多、还在礼部的记录上有劣迹的污点书生白翊杰,一个人是诗名在外办事却没有多少实绩、在幕府游宦多年也没转职为正式官员的刘克庄,还有协助署理军务一人毕资伦,这三个人就是荆湖副都统府中的全部智囊团。
这种状况是由于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形成的:在内心来说,郑云鸣不太愿意添置无能的人来充实自己的幕府,因为得力将领的幕僚获得功绩的机会非常高,尤其是郑云鸣驻守襄阳,正当和蒙古人对敌的最前线,一旦开战,只要活下来这些幕僚无疑都会在枢密院和吏部累积大量功绩,将来转赠官职或是调任地方有力职位的机会几乎是十成十。如果不加仔细甄别随意招人进入幕府,将来可能就会让庸人进入地方上关键的职位,若是转到别的地方任职还算好,若是留在京湖继续当官,未免是郑云鸣自己给自己添堵。
另外一方面,即使郑云鸣真的需要一些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来协助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情。宋蒙正式开战已经一年时间,稍有理智且爱护生命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来边区当官,若是被国家正式委任官职也就罢了。如果仅仅是当别人的幕僚,这种即没有荣光又冒着生命危险的事情,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是敬谢不敏的。
即使少数有野心想在乱世里创出一番功绩的人,大部分也看不上都统一级的武职幕府,都挣着到各地制置使的幕府中任职,江湖上甚至传出了“宁为制司一狗,莫做戎司卧龙”的谚语来。不光是郑云鸣,各地大将的幕府都出现了招人难的局面。
郑云鸣处理幕僚问题的拖拖拉拉到了最后连马上要启程面圣的魏了翁都难以忍受了,他亲自为郑云鸣挑选了几名得力的人才来充实幕府。
最先抵达襄阳的人就让郑云鸣大吃一惊。
“叔谋,这许多年不见,几乎要认不得你了。”徐元杰被卫兵引着进入都统司的偏厅的时候,那熟悉的大嗓门又让郑云鸣想起了当年在真德秀门下向学的时光。
那时候郑云鸣被送到真德秀门下不久,还是总角幼童,那时候学堂上负责宣布事项的就是这位大嗓门的学长。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3)
郑云鸣慌忙起身迎接,喜道:“仁伯学长,您怎么突然来襄阳了?自从您考中之后被除授镇东军官职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时间咱们同窗未能相见了,真是想煞小弟了!”
徐元杰大笑道:“我在镇东军干的好好的,架不住魏夫子再三再四的差人来相请,只好辞了那边的官职,到你部下寻个幕僚当当。”
郑云鸣心下十分感激,他知道时人轻视幕府,但凡有正式职位的人,都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官职来当什么幕僚,徐元杰是年少就在家乡成名的聪明人物,在真德秀门下时也广受时人的好评。他的仕途应该是光明无比,却甘愿抛弃了官职到自己身边当一个师爷,如果不是魏了翁废了许多口舌,加上同窗这层情谊,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说吧,”徐元杰老实不客气的当着副都统的面坐了下来:“给我点什么职务干干。”
郑云鸣当然知道应该给与这位学长什么样的职务最合适,他是郑云鸣上任以来第一位来投奔的故旧,又是每日能诵读经文数千言的神童,用来掌握军中最核心的机密最适宜不过了。
“如果学长信得过我,”郑云鸣说道:“主管机宜文字这个位置,一定要学长来做。”
主管机宜文字是宋代军队中直接掌握前方情报工作的幕府职位,除了对前方的间谍使用、情报搜集之外,主要任务是执行各项保密工作,处理各种机要文件和事务。其地位虽然在参谋官和参议官之下,重要性实际上是幕府中最大的,被世人成为大帅之心腹。
通常这个职位都是由朝廷指派忠诚度绝对可靠的人来担任,但京湖大战之后处处都出缺。连赵葵幕中的主管机宜文字都暂时由解散的督视府随员吴潜借调。更无人过问各地大将对自己身边保密官员的选择了。
由旧人徐元杰来担任这个职位,再合适也没有了。
除此以外,岳麓书院、洞庭书院和白鹿书院也都收到了魏了翁的书信。这位文坛领袖的声名就是最好的宣传语,当即有人不远千里前来襄阳投奔郑云鸣。
前前后后郑云鸣接待了十多人,当中既有承师友推介,满怀报国之心前来应募者,也有自负胸中有经纶,要在襄阳城中别开一番天地的雄心勃勃之辈。郑云鸣一一面审,分别加以安排。
但还有一个人,是郑云鸣先知道了他的姓名,然后安排了军前书写文字的职位等着他,直到三个月后才来赴任的。
向郑云鸣举荐此人的不是别人,正是从三峡征讨水寇奏捷归来的忠顺军统制孟璟。
当忠顺军、鄂州水军和荆鄂军水军逆流而上,大举进攻钟国斌的时候,钟氏将船只混入民船中,匪徒全部躲入峡州和归州的百姓中,孟璟毫不迟疑的在两州境内进行大规模的搜捕和追剿。由于他事前听从荆鄂水军统制彭满的建议,派遣间谍混入钟国斌水寇中,将水寇的藏身地和联络地点打听的一清二楚,所以搜剿异乎寻常的顺利。
这一日他们得到了匪首钟国斌的行踪,派遣船只前往追赶。那钟国斌仅仅带了两条快艇,十几员心腹朝着下游枝江县境内逃窜,官军大船追赶不及,只以几十艘水哨马顺流追击,终于在枝江和峡州交界的水面将钟国斌团团包围在一处浅滩。
那时浅滩上停泊着十几条民船。那钟国斌狗急跳墙,将快船猛地撞向一条民船,然后靠帮跳上去,企图劫持人质对抗官军。
哪知道他挑开那艘船船舱上的竹帘,一名年轻人手持长剑突然从舱中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钟国斌刺倒在甲板上。
官兵的船只迅速靠拢过来,几名水军跳上来抓住了钟国斌。孟璟仔细询问那年轻人的来历,这才问出了一段奇案。
去年蒙古人在京湖攻略的同时,更以四大王阔端为主帅,督领蒙古、汉、女真、吐蕃、党项等部族精兵,号称五十万人侵入宋朝西部防线。
宋朝自吴曦祸乱以来,西部防线支离破碎,蜀口守军不满三万人,且大多为老弱未经训练之辈。其中最有战斗力的只有利州副都统曹友闻部下忠义人马五千。且宋朝借以屏蔽西陲的蜀口三关和关外五州之地,在拖雷汗率领大军斡腹金国的时候已经被蒙古军洗掠烧杀一空,三关和五州均已残破不堪作为西部屏障使用。这次蒙古人几乎倾秦凤甘陇全部主力投入南下作战,攻入宋朝境内后势如破竹,直奔西蜀堂奥而来。
宋朝知沔州高稼和他所管理的沔州正挡在蒙古人前往蜀口的要冲上。沔州的城墙在拖雷入侵时已经被蒙军拆毁,全州都没有可以依托的防护,宋朝四川宣抚使赵彦呐派人通知高稼要他撤往后方的大安军。高稼却拒绝了,他说沔州地处险要,如果蒙古人进攻四川,那这里几乎是唯一能牵制他们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沔州,蒙古人进攻蜀地就再也没有顾忌了。赵彦呐先是表示赞同,随后却畏惧蒙古大军的声威,先行离开。
高稼独自守卫沔州,只带着很少一些士兵和攻入沔州的蒙古大军进行巷战,终于力尽不敌被杀害。
后来幸好宋朝守卫七方关的守将曹友闻率领部众星夜前进,在青野原将蒙古军击退,才避免了蒙古人乘胜突入四川。而殉城的高稼也被宋朝晋升为龙图阁直学士。
高稼的儿子,这时候正在成都担任史籍检校的工作,听到父亲殉国的消息,马上带着僮仆北上来到了前线。这个时候蒙古军占领了沔州,正在前线和宋军大战,他和僮仆二人化装潜入了蒙古军控制下的沔州,找到了父亲战没的地方,将父亲的遗骸带回了成都,沿路看到这位孝子的路人,没有不为之感动流泪的。
这位年轻的低级官员,因为父亲的阵亡,再也没有心情在成都做什么学问,带着父亲的遗骨沿江而下,准备回到家乡安葬,不想却在峡州遭遇到了官兵缉拿盗匪。当钟国斌冲上船来的时候,他一心只是担心贼匪损伤了父亲的遗骨,于是拼着命和钟国斌打斗,将他打伤。
“真是忠臣孝子,一门荣光。”孟璟对郑云鸣说道:“看那孩子当时奋不顾身的模样,我就决定,此子非我京湖不能用之。”
郑云鸣也很赞同,烈士之后而能有这样刚烈的行为,这个年轻人的确是可造之材。
“他叫什么名字?待我亲自写书信前去招募。”
孟璟摇头说道:“那高斯得丧父,按礼制应该服孝三年,都统这时候写信去招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来的。”
“现在是国家危难之际,”郑云鸣说道:“忠孝哪有时时能够两全的?我当用刘潜夫做书信给他说明道理,劝他出来应募。”
孟璟也说道:“我也写信去,之前在长江边上我也和他谈过许久,这小伙子既有国仇,也怀家恨,我想和他好好说明这当中的道理,他应该不会死抱着礼制不放的。”
高斯得并不是循规蹈矩的迂腐之辈,不然他也没有深入敌后寻找父亲遗体的大胆之举了。这次京湖新兴的名将亲自作书,邀请他到自己幕府里工作,他也非常激动。最后他与郑云鸣约定,等安葬了父亲,在家乡守孝一年后,就到襄阳来上任。
自然,如果那时候襄阳还在大宋手中的话。
就这样,荆湖副都统司幕府的参议官二人,协助军务一人,主管机宜文字一人,书写文字一人,干办公事六人,差用使臣二十四人和准备差遣将领(准备将是宋朝用以补充军将缺额的制度,一旦正职将领因为升迁、罢黜或者战死出缺,即由准备将顶上)八员大致备齐。
只有参谋官一职依然出缺,参谋是幕府领袖,几乎等于后世的参谋长之于军事主官的角色。区别在于今日的参谋角色还不如后世那般详细,所以这个参谋长几乎就是大将身边的谋主,不管军事、政略、治民、治军,计谋皆出其手。
这等样人物岂非是等闲人能充当的?当年韩世忠的参谋官陈桷、岳飞的参谋官薛弻都是官至安抚使、州郡太守一级的高位,真乃是南朝第一等的智囊人物。
有鉴于此,魏了翁启程回京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向朝廷申文,以原督视府参议官马光祖改任荆鄂副都统司参谋官。这是相当破格的举动,荆鄂副都统虽然领兵万人,又驻扎要冲之地,毕竟只是地方上的一员武官,马光祖三十余岁年纪,年富力强,在地方上辗转经历实际工作锻炼,目前在朝廷军器监担任主薄之职,朝中素有能名的青年才俊,是未来为了凤阁准备的朝廷第一流人才,如今下放到一名武将幕府中担任参议,难怪朝中议论纷纷,以为马光祖这次跟随督视府出巡是得罪了魏了翁,此举形同贬谪。
只有在襄阳前方的马光祖明白他这个参谋官的分量,郑云鸣是在京湖地方疾速崛起的新人,只经过一年的战争锻炼已经升级到副都统的高位,以他的胆识魄力加上显宦出身,前途必然是奔着公侯宰相去的。何况荆鄂副都统司这一万兵马,以他多日考察,实乃是襄阳府内最忠诚可靠、战力完整的部伍,自己在京湖制置使管辖的范围内,地位并不比身为制置使参谋的吴潜要低。实际上每次制置使司召集商议,都是将吴潜和他一起召集过去的。
第三十三回 平生好作帝王师(4)
在魏了翁启程赶赴京湖的时候,整个京湖地区都处在蒙古铁骑的攻略之中,州郡在敌人的嗜血狂杀前瑟瑟发抖,人民在游牧骑兵的驰突下成千上万的死亡或者流离。而当魏了翁开始返回京城的时候,荆湖北路和南路的状况已经大致安定下来,损失虽然惨重,但元气并未殆尽,破损的州城很快得到了整修,流散的人民火速得到了重新安置。更让他觉得欣慰的是以郑云鸣为首的一批年轻将领们,在血与火的征杀中脱颖而出,大宋还经受得起很多年蒙古人这样子的打击,但最怕的就是失去希望。郑云鸣、王登、杨掞、白翊杰这些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是大宋的希望,也是大宋光明灿烂的未来。
这也是他焦急的准备赶回京师,要当面对天子奏报的最重要的事情。毕竟天子也需要一个希望。
当魏了翁准备启程的时候,整个襄阳城的重要官员和上万的百姓都来送行。他总共在襄阳呆了也不到一个月,百姓们当然不是感念他治政的恩德。而是希望这位难得一见的朝廷大员能够将这里的实地情况及时反映到中央去。自古以来地方上的疾苦,庙堂诸公只能通过奏章上的只言片语了解,如果有一名中央官员能够将自己的亲身所见所闻直达天听,那效果比京湖上一千份奏折都要真实的多。
在踏上座船之前,魏了翁对诸位官员一一握手话别。
对赵葵,他的临别赠言是督促,赵葵的家族背负着赵范激发襄阳叛乱的耻辱,只有用精忠报国的事迹来洗刷。
对郑云鸣,更多的是勉励和告诫。
“古来少年英才,无不是经过了许多波折锻炼,才能磨练出坚强的性格和足够的才干。”魏了翁把着郑云鸣的手说道:“你走出的这第一步,整个大宋,不,自古至今能够像你一样顺利的都屈指可数,但人生的路程很长,有人开局很顺,却结局凄惨,有人几十年郁郁不得志,却晚年大放光华,希望你不要因为目前的这一点成绩就自高自大,放松了努力,你要知道,这里是襄阳,是天下的门户,你的任何一点自满不单朝廷看得到,蒙古一样看得到。”
郑云鸣躬身拱手道:“怎敢不竭心尽力,战战兢兢,为国家守卫襄阳!”
其实在这个时候,整个荆鄂副都统司上下,最没有为京湖尽力的估计就是郑云鸣本人了。
杨掞被改建城防的事务缠的分不开身做别的,每天从早到晚的蹲在工地上,在他的严格监督下,襄阳城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城墙上暴露出夯土的地段越来越少,包砖的地段慢慢的增加,在城中高耸的钟鼓楼已经渐渐的成型。不光是城内,城外的护城河已经被拓宽到几十丈,不要说云梯冲车无法抵达城墙下,护城水壕已经真真正正的成为一条护城河,杨掞手下的工匠发明了一种三舟无底船,用三条舢板相连,上面用木梁连接,铺上木板,可以在护城河里自由往来,运输军器物资。
王登督促着襄阳城守军日以继夜的操练,又要操心处理因此带来的种种争吵抱怨。在重体力训练之下,各军官兵都是叫苦连天,甚至连荆鄂军中都开始传说王登的新外号“活阎王”。但王登毫不退让,依旧坚持着严格的训练,除了训练士兵们披着双层甲胄跳跃深壕,也督促他们练习在箭雨下抢筑工事,迎着高地进行攻坚。每一天都有将领拿着士兵们的请愿书到制司衙门对赵范抱怨,要求活阎王将手段放轻一点,让襄阳的守军们有喘一口气的机会,制司只把一切都推到荆鄂军身上,于是白天王登刻苦练兵,晚上就由葛怀到各个军营去请兵将们喝酒吃饭,拉进关系,好不容易维持着荆鄂军和众军的关系。
陆循之则忙着给各军补充衣甲军器,土龙军一直到战争开始的时候,也只有五千人的规模,而步兵只有二成人能披甲,其余都是没有甲胄防护只能依靠盾牌护身。在去岁的征战中其实伤亡并不小,只是因为土龙军军纪严格,没有出现宋军经常发生的溃散现象,所以才没有发生较大规模的伤亡。随后土龙军经过二次招兵,规模比以前扩充了一倍还多,兵甲军械自然更短缺。
赵葵到任之后,开了四库军械库给荆鄂军,其中就有一百张鼎鼎大名的神臂弩,弓身全长三尺二寸,用桑木制造。弦长二尺五寸,用麻绳扎丝制成,弩机纯用铜铸造,箭木很短,只有几寸长,使用铁打的各种花式箭头。
郑云鸣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传说中威名赫赫的兵器,他让陆循之组织弩手进行演放,神臂弩是所谓踏张弩,是要将弩身抵住地面,用力将弓弦拉起,利用全身的力量将弓弦张开。发射的时候可以手持,也可以放在架上发射。郑云鸣教人连发十只弩箭,十矢中五,在二百步之外依然能够穿透坚厚的榆木。
这是大宋第一等的神兵利器,金人以弓马骑射起家,射术高绝,在和宋军的战斗中个个箭无虚发,宋军射手中风气以力气为先,许多勇悍军士能够开百斤强弓,腰开数石硬弩,却不重视射亲,也就是瞄准的练习,在和敌人对战时往往只是凭借强弓硬弩齐射,希图以箭雨击退敌人。所以和金人大战总是吃亏,唯有神臂弩当其阵前,发射短箭既准又狠,金人极为畏惧,将其与袭破铁骑冲坚的重斧一起列为宋朝最强的两样兵器。
就算是蒙古人也不能对此种兵器等闲视之,在襄阳城西樊城西北的几场硬仗里,神臂弓突前攒射,当者立扑,蒙古骑兵毙命于神臂弓下者甚多。乃至北返的蒙古军都互相传说:“江陵有将军炮,襄阳有神臂弓,两个地方都去不得。”
郑云鸣将这一百张劲弩交给了早已经心痒难耐的将射军,从其中优选一百名弩手装备神臂弓,并将其直接调归帐前亲兵,由副都统亲自掌握。
这是效仿京湖制置使的做法,赵葵得神臂弩三百张,从诸军中挑选经验丰富的弩手装备,号做亲效神臂弓手,由赵葵的牙将扈宝指挥,留在制置使司帐下作为亲兵调用。
赵葵增加的亲兵还不止这些,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送来一百效用士,全部都是披着全套铠甲的悍勇之辈。而且他们身上的甲身和寻常铠甲稍有不同,除了正常的兜鍪、铁甲身、铁披膊和罗圈护腰甲之外,还附带了面甲、大号掩心镜和护手、护腿,甚至是铜丝铁手套。这一套装备,正是当时別之杰委托郑云鸣打造的,別之杰认为将来宋蒙之间的战争最有可能是攻守城池的较量,为了突破宋军城防,蒙古人必然组建大量用于攻城的重甲步兵,而宋军方面用于克制这些怪物的办法,最好莫过于建立自己的重甲步兵队,于是委托郑云鸣制造加强现有步兵防护的装具,郑云鸣于是以西洋后世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诸城邦的铠甲为蓝本,应以中国之形制,陆续制造出铁护手、铁护臂、护胸板和护腿等部件,再与旧制的铠甲相合,打造出防护更胜熙宁朝步人甲的超一流步兵铠甲。
但此种铠甲也极为笨重,其重量约略等于熙宁步人甲,非得是百里挑一的效用壮士才能够披上作战。另外端平步人甲的价格也是高的吓人,即使以別之杰江陵守臣、京湖副使的地位,也只能装备二百人,襄阳赵大人一百,他自己一百人。
这并不奇怪,即使是经济繁盛、国力巅峰且火药兵器初露锋芒,重型盔甲在战场上的地位开始上升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兰、威尼斯诸城邦,装备全套步兵甲的重装武士也只是极少数精锐而已。这些人通常都是作为最关键时刻的王牌使用,比如在步战中直冲敌军的陷阵武士,以及攻城战中先登城墙的战斗兵。
郑云鸣亲自创制的端平步人甲,本部却无缘装备。对于为了装备三千领铁甲身而努力的荆鄂副都统司军兵来说,数量是第一位的要求,这些华丽的战甲适合制置使用来炫耀武力,却不适合大规模补充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和敌人战斗的第一线部队。好在在陆循之的严厉督促下,合格的盔甲和器械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所有的新造军械上都雕刻着工匠们的姓名,当这些武器中的佼佼者立下奇功之后,其制作者的名声自然也会远播中外。
陆循之在做的还不止于此,他最大的功绩是广泛清查了京湖民户账册,并依照郑云鸣的安排制定了保甲训练计划和夫役动员计划。以往官府抽调夫役,不是临时雇佣就是随意到乡村中强行抽调,不但效率低下、行动迟缓而且扰民极大,地方保甲借官府强征夫役之名随意勒索抢劫,一次征调之后乡里如同经过一场兵祸。
如今陆循之按民户账册为全京湖的壮丁编列了详细的动员计划,每个壮丁都领到一块代表身份的夫役动员牌,大战开始后由军队派遣专门动员官会同当地官府深入到乡村进行夫役动员,手段简便而动员速度很快,在第一次模拟的动员中就在襄阳集中了二十万夫役。这套办法的意义之大,以至于后世史家们将历次襄阳大战的结果跟这种办法在京湖推而广之联系在一起,“无陆循之征民法则无襄阳,无襄阳则无大宋也”。
第三十四回 惟愿君心如皎月(1)
都统司幕府中文人们也是各有各的事务要处理。
刘克庄光是要应付制置使司派发下来的大量文牍就有的受了。虽然敌人已经撤退了,但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是给了宋人几个月的时间来喘息而已,等到下一个九月,更凶猛残酷的铁骑风暴将在京湖一地重新刮起。在这之前,制置使司必须尽力协调各地将领之间的关系,为他们补充损失的衣甲器械和所需粮饷,并且重建残破的州县。在大宋成熟稳定的官僚体系里,这些繁重的任务意味着大量公式化的往来文牍,同样身兼政治、军事、经济重任的郑云鸣也难以摆脱文山会海的纠缠,好在精通这些公文来往的刘克庄就像一道巨大的防洪堤,将郑云鸣和迎面而来的滔天巨浪分隔开,除此之外,刘克庄一以贯之的优美文辞还得到了枢密院和政事堂的一致好评,要知道他们已经对郑家小官人那粗劣的书法和生硬的奏报头疼已久,有了刘参议官在中间的缓冲,就连兵部也对荆鄂军的汇报赞赏有加了。
白翊杰则完全投入了南漳县的日常公务和提举常平仓的运作中。根据南漳居民的回忆,这位代理县令审案短事的少年师爷的才干令人极为瞩目。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在上午审断案情的时候在公堂上同时摆上常平仓司衙门的公案文卷和荆鄂都统司的文牍,一面批阅文牍一面听着堂下苦主和被告的互相争辩,然后一言道破纷争的真相。书写判词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时人都将他比作当年一日尽阅百日事的凤雏先生庞士元。
但只有荆鄂都统司最上层的一群人了解白翊杰工作的真正意义,他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从土龙军建军开始就存在的情报混乱的问题。土龙军刚刚建立的时候,情报搜集工作之落后和混乱,连一些身在后方的预备军都不如。郑云鸣的情报工作办法是孟珙写了许多封书信,只差耳提面命的传授了,所以其搜集情报的习惯几乎和孟珙一摸一样,都是在一天的工作之后大集众将、地方官员和幕府幕僚,随便说些有趣的事情和最近的见闻,然后在睡觉前将这些情报分类整理,掌握其中有用的部分。另一方面,郑云鸣特别重视在战场上的实地侦察,很早就建立起以游奕营为基础的步兵侦察队,又建立专门负责联络的背嵬传声队。战事大致结束之后又得到了制置使司少量战马的补充,终于能够建立人数五十人的踏白使臣。
所谓踏白队,因为身上绑缚着交叉的白色十字布带,以彰骁勇无畏,在战斗开始前飞赴敌阵,踏入敌军大队,用绝伦的武艺来侦查来敌的强弱真伪情势,军中所谓不惜性命的硬探,踏白是宋军精锐武装侦察小队的代名词,历代南渡之后的军马,都以踏白队为武勇精锐第一。
郑云鸣的部下原本都是鄂州矿丁,并不擅长骑马,自从在襄阳吸收许多善于骑马驰突的北方将士之后,组建的踏白使臣可以夸耀是两湖地方最强的武装侦查单位。这也使得荆鄂副都统拥有了在整个荆湖地区最好的战场侦查能力。
但郑云鸣的问题也正在于此,他过于重视战场上的现地情报,对在北方安插细作眼线并不擅长,毋宁说,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在北方建立自己的谍报网络。他所得知的关于北方的情报,大体来自三个源头,顶头制置使司的情报通传,北方投降军兵的招供,以及杨掞每日的密报。
土龙军统制杨掞的作风和他的大将完全不同。他并不会大肆将部属聚集在一起,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显得神神秘秘。而且杨掞平日在军中的花费十分惊人,不但花光了自己比他人丰厚的俸禄,甚至闹得需要向军中同袍借债才能度日。郑云鸣有一次从自己的公使钱里拿出白银三百两让他还债,不想前脚才出衙门后手就将三百两银子花的一干二净。郑云鸣问他这些银子怎么花的,他只是含糊的回答都花在酒肆和青楼的花儿们身上了。
杨掞的这种姿态最后连王登也忍受不了,有一日他拽着杨掞一定要他在副都统面前立誓不再随便糟蹋公帑,不然就罢了他的统制职务。
杨掞只是翻了翻惫懒的眼皮,散漫的说道:“昔日刘季给陈平金数万斤,却从不问这些金是怎么花出去的。区区三百两银子,值得什么?”
坐在郑云鸣身边的白翊杰笑了起来,他对郑云鸣说道:“原来如此,这样吧,我看三百两银子确实不够纯父花销的,大将可以再给纯父五百两白银继续去青楼酒肆胡闹。”
郑云鸣毫不犹豫的大笔一挥,又支出去五百两银子。而杨掞一言不发的将这些银子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转身徜徉在襄阳的酒楼柳巷中。
也正因为他的工作,郑云鸣得以知道了许多原本非常机密的事情,既有敌人的,也有友军的。对荆鄂军的备战构成了极大的助力。
宋朝的往年的谍报制度就是如此,朝廷有朝廷的情报搜集习惯,各个大将有各个大将的眼线,甚至统制、统领和正将也都有自己的间谍网络。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这样放羊式的情报工作固然简单直接,建立网络方便。但也效率低下,目标不明确,甚至会出现泄露重要情报的事情。
白翊杰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上任参议官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了一名专门处理情报分析工作的干办仪仗公事,接着给都统司整治仪仗的名义,专门负责汇总处理从各个渠道得来的情报,将其整理成简明扼要、但是条理明晰的报告,每日交给郑云鸣调阅。
在设置了处理情报的机关之后,白翊杰有条不紊的开始建立各种短期和长期的情报网。和郑云鸣着力建立军方的野战侦察体系不同,他将侦察敌情的重点放在地方的保甲和义勇身上,以往常常出现地方义勇主动给官军递送消息的事情,但都是地方百姓自告奋勇的举动,白翊杰配合在两湖加强的保甲制度,规定了每个甲都要配备一名给本地驻军递送消息的快脚。并且在平时的巡逻和战斗中尽力搜集关于敌人的情报。
为了增强地方上搜集情报的能力,他还特别将里正甲长等召集到襄阳,由荆鄂军中的人员为他们进行基础情报知识的培训。
荆湖地区的人民,因为是大宋边区的缘故,长久以来一直与兵火为伴,锻炼出来刚强勇敢的性格,现在仅仅是刘廷美、曹文琦等几个大户,每个都能在地方上召集起上万的民兵,而且这些地方武装灵活机动,搜集情报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比起官方的侦查别有一番厉害之处。白翊杰将这些情报源头笼入都统司帐下统一管理,也标志着荆鄂军开始有别于其他军队的独特情报搜集风格的确立。
四月中旬的时候,一个游方道士要求面见荆鄂都统司参议白翊杰,道士看见白翊杰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交给了白翊杰一柄拂尘,转身飘然离去。
事后白翊杰仔细的检查这柄拂尘,拂尘的柄内中空,里面藏着宋义长用蝇头小楷写就的一封密信。
信的开头处写道:“翊杰吾兄钧鉴”,后面大段文字阐述了蒙古帝国的强大,军队武力的昌盛,以及忽必烈如何贤明纳谏,从善如流,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劝白翊杰暗中通好蒙古,为蒙古人传递消息,在适当的时候接应蒙古人进入襄阳。
白翊杰仔细的读着信中的内容,时不时的皱眉思索,又时不时的轻声念诵,一直读到末尾处,才欣慰的露出了笑容。
他仔细的烧掉了书信,又默默的想了一会,定下了将网络伸展向北面陌生国度的计划。
随后在蒙古人再度南下前的几个月中,不断的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偷越过两国边境,来到蒙古人治理的地区。
他们有的是前来投拜的书生,有的是四方云游的和尚道士,有的是冒死和北方进行贸易的奸商。总而言之,都是有所求而来的南朝人。
蒙古的守将们对这些人物是非常欢迎的,因为他们带来的是北边最需要的南朝情报。从他们的描述中蒙古人第一次知道了竹将军是由土龙军郑云鸣发明,而其他军队装备的并不多,也知道了其实襄阳叛乱差一点点就会成功,如果不是郑云鸣在半路上杀了出来。他们也知道了声名不亚于赵范的名将赵葵成为了制置使,并且完成了京湖的军队调防事务。
他们对所有提供情报的南朝人都不吝重赏,并且鼓励他们将来带更多的情报回来。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则是,这些投奔人的背后都只能追踪到一个源头,就是荆鄂副都统司。
在南北之间,一张情报交通网络正在慢慢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