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1)
宋义长突然想起了汉时赵信为匈奴单于筑起的赵信城。赵信教单于在杭爱山麓筑城,本意是远避汉军,以广漠草原的纵深来牵制实力强大的汉朝骑兵军团。但今日蒙古人在漠北四周已经没有对手,自然也用不着远避谁。
大汗窝阔台所以选在杭爱山、鄂尔浑河上流修筑一座城池,纯粹是因为缺乏一个合适的接见地方和藩属的使臣的地点而已。
他命令从中原汉地选拔数万工匠,在回鹘故城的城址上修起一座全新的城市。这将成西到黑海,东到高丽的万里阔土的心脏地带。远到波斯边境的领主,近到草原上不同的部族,统统都要派遣使臣前来朝觐大汗,为大汗奉献贡品以示服从。
而为了奉养宫帐中众多的侍从、庞大的禁卫军和居住在和林城中的学者、工匠和仆人们,每日从中原要向塞外运输五百车的粮食和各种用度,中途花费无数的人力和物力,只为了保证沙漠北边的达官显贵和仆从的奢华生活。
宋义长和郝经就是跟随着一支向和林进发的车队一起上路的。因为忽必烈和蒙哥事前要率领精锐的本部兵马到和林集中,而诸王贵戚的谋臣和干臣们都随着商队和运输队稍后赶来。郝经和宋义长还算是行程轻松的,毕竟每日都有从太原出发越过雁门关向北方进发的运输车队。若是花剌子模旧地、或者是俾路支地方的领主前来朝觐,提前几个月就得上路,然后一路颠簸直奔漠北而来。旅途所受的奔波劳累,不是郝经和宋义长能想象的。
但就算是从中原到和林,也要经历相当艰难的路途。先要穿过浩瀚的大沙漠,然后沿着戈壁一路向西北前行,中间大部分地区都是渺无人烟的荒野。别的地方不提,就是这广袤的沙海中一路上看见的都是人和牲畜的累累白骨,不用问就知道是沿路负责运输粮食补给的夫役的冤魂所在。
运输队自出雁门以来,因为过度劳累和蒙古差官逼迫太急,已经有十多个民夫不堪重负倒毙在路旁,但押队的蒙古兵不准运输车队稍停版刻,一旦稍有人放慢了脚步,立即冲了过来,挥鞭就打。民夫们甚至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掩埋,任由着它们留在路边发臭,引来野狗的撕咬。
这一路上看到的白骨,大概都是这样的际遇吧。宋义长不顾郝经的劝阻,屡次和蒙古的差官直言抗辩,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下蒙古人的催逼,让众人能够有些时间停下歇息,医治一下疲累的同伴。
“此类行径,与当年花石纲之事又有何处不同!”宋义长对郝经愤愤的说道:“难道终须闹出几伙梁山好汉,大汗才会终止这种劳民伤财的行为么?”
郝经无奈的说道:“这怎么能和宋徽宗的花石纲相提并论,花石纲那是纯粹为了玩乐消遣而已。但大汗身在漠北,随行这么多将士、宫女、侍者和后妃,这些人总归需要吃穿应用,这些东西不都只有仰仗中原来供给么?而且大汗越需要中原的粮食和布匹,他对中原的依赖也就越深,这对于我们是有好处的。”
“倘若真的能争取到在大汗面前说话的机会,目下人民受一点苦也没什么。”宋义长咬着牙说道:“只怕蒙古人并不会完全依赖某一派系的势力,而是会在各种臣属中大玩平衡,中原百姓以血汗供给的,不过是天平的一端而已。”
“一端没有关系。”郝经得意的说道:“关键的是我们的一端压在了蒙哥大王和忽必烈大王身上。他们二人都蒙古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豪杰,尤其是忽必烈大王,喜好中原风物,对中土的儒生和学问家们也很礼貌,他是清楚中原对于蒙古国的意义的。只要咱们能辅助忽必烈大王继承大汗之位,就可以将宫帐和禁卫军全部撤到中原来,就地就行供给。中原百姓也就不用再受千里均输之苦了。”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是由察合台系或者是术赤系的儿子们成为大汗,那中原的百姓可就有苦头吃咯。”宋义长不紧不慢的开着玩笑:“真是幸好蒙古人有这个幼子守产的传统哪。”
运输队经过艰难的跋涉终于穿过了大漠,又前行了十余日才见到了鄂尔浑河的河水。若是在以前,在这十余日间不知道会有多少盗匪打着粮食和各种珍贵货物的主意。但蒙古崛起之后,以严厉的手段管理大漠上的各个部族,再也没有人敢私自抢劫商旅。尤其还是为大汗运粮的车队。
时值夏末时节,草原上的的牧草正是茂密的时候,一望茫茫,似东海浩瀚,让人的心胸不禁开阔起来,苍穹下几只雄鹰在天空里盘旋鸣叫着,为这幅美丽的画卷更增添了几分英雄之气。
“这就是中原千年祸患不听的根源。”宋义长骑着马,在心中默念着:“但愿有一天,让中原的豪杰英雄也能如卫青和霍去病一样,驰骋在如许广大的天地中。”
运输队沿着鄂尔浑河一路而上,又经过了十余日,终于抵达了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正在杭爱山的南麓,古之所谓燕然山麓是也。东汉车骑将军勒功燕然,说不定就是指的哈拉和林。
今日的哈拉和林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大工地,不但有汉地的工匠,还有来自西域的工匠,来自呼罗珊的工匠以及来自波斯等地的工匠,日夜不停的忙碌劳作着,石匠们从杭爱山上开采下白色的岩石,然后清新雕凿,作为城墙砖石,城墙用黄土垒砌,全部先蒸过之后再加以夯实。大城南北四里有余,东西则二里,比许多中原的城池还要雄伟壮丽。和林城的西南角上,供大汗休憩居住的万安宫殿经过一年的紧张修建已经大致完工。据说世界最强帝国的主人现在已经入住到万安宫中,享受起宫殿的生活。
城里到处都是新开工的工地,有拥有无数店铺的商业街区,有供西域回教徒供奉的清真寺,以及供中原人使用的佛寺,甚至还有一座供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徒们祈祷的教堂,因为大汗的驸马之一的汪古汗以及属下的汪古部众们以聂斯托利教为信仰,也将这种基督教的分支带入了和林城。
郝经和宋义长在一座新建成的驿馆住了下来,这座驿馆显然是比照旧金国中都城外万驿馆的形制原封不动的建设起来,一看就知道是从中都掳掠的工匠们的杰作。整座驿馆气派不凡,进进出出的都是从汉地前来的官员和各种人才,有道士、有医生、有星象占卜、也有和尚。大家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谈论着即将举行的诸王大会。
宋义长趁郝经正在整理呈现给大汗的四书和各种经义的时候,来到了正堂上听着众人的议论。‘
这个秋天既定的计划是继续讨伐宋朝,目前在中原各地的汉军万户们都已经在秣兵历马,准备稍后准备发起的战争。蒙古本部也将派出至少数万精锐的重甲骑兵和轻骑兵作为战斗的主力参战。这一次的远征依然以三太子曲出作为最高指挥官,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南下京湖,首先攻克襄阳,然后顺流而下沿江进行洗劫,如果有可能则对江陵进行围攻。
西路军依然由二太子阔端率领,以凉州为根据地,调集甘凉肃陕的各部兵力,包括陇南的汪世显部队、青海的吐蕃部、会合河东名将刘亨安部、凤翔王钧部和作为西征急先锋的征行大元帅按竺尔部,所部都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能征惯战的部队,先进攻由金国残部郭虾蟆据守的会州,攻克之后南下陇南进攻宋朝,突破蜀口进向四川的堂奥。
东路军指挥官是行军都元帅察罕,率领蒙古军以及仆从部队超过七万名,先扫荡淮水南岸的州郡,然后伺机进犯扬州。
但是又有人传说,宫帐里有袭击高丽国的计划。
最早的时候汗国为了征讨在辽东反叛蒙古人的契丹大将喊舍,成吉思汗铁木真氏曾经派遣大军由辽王耶律留哥率领东征喊舍,喊舍逃亡高丽国境内,于是蒙古军派人与高丽王联络,由高丽王派兵及运输粮食,会合蒙古的征讨大军一同夹击喊舍。
喊舍被攻杀之后,蒙古与高丽约为兄弟之国,订立盟约两不相攻。其情势大略与蒙宋夹击灭金类似。但蒙古人的盟友岂是好当的?自后从大汗处派出的使者接二连三的前往开城,不是索取钱粮,就是讨要贡品,高丽国贫民瘦,如何招架的起这般连番索要?于是国内憎恨之心大起。
十二年前,成吉思汗派往高丽的使臣在半路上无故暴毙,蒙古因此诘问高丽上下,高丽国一口否认是本国所为,就此为两国反目留下了伏笔。
大宋绍定三年,也就是基督历的1231年,蒙古窝阔台大汗派遣大军对高丽杀害使臣一事进行报复,大军一路打到半岛中部,高丽军马几无还手之力,只得由高丽王弟做主出面乞和。蒙古人于是留镇守官吏七十二在高丽国都,收兵而去。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2)
岂料蒙古人刚一走,越明年高丽王就派兵杀死这七十二个蒙古镇守官,重燃战火,并且将国都从开城迁往江华岛,以示凭借天险和蒙古人战斗到底的决心。
窝阔台大怒,再度派兵征伐,这次一直打到了半岛南部,但却攻不下一水之隔的江华岛,反而在光州一地吃了败仗。连主帅也中了流矢而阵亡。蒙古军收兵之后,于端平二年,也就是去年开始第三次征伐高丽之战。现在驻扎在辽东的一部分兵马已经开始向鸭绿江以南进行侵掠,为了尽早攻下高丽全境,活捉反复叛变的高丽王,必须派遣大军对辽东的高丽攻略军进行增援。
众人都说,辽东原先是左首元帅按赤的辖地,照理应该由按赤率领自己的兵马解决高丽的抵抗。但是这一次高丽的抗战非常坚决,不光是守军和官员,甚至连农民、做小生意的、和尚、道士和游方医生都组织起队伍来和蒙古军作战,女子们甚至身着白衣,组成白衣队日夜在田野里袭击蒙古的骑兵。
若是不及时增援,估计按赤的军队也可能遭遇到前一次征讨军一样的败绩吧。和林城里都在传说,大汗这一次至少会派出一名亲王级别的大员前往辽东,至少会给辽东增派二万人的骑兵队伍。
这是一个机会,宋义长想到,如果能够让忽必烈主持这一次的东征或许能抬高他在诸王中的地位。借此挑起窝阔台系和拖雷系的王子们的争端,从而掀起一场大内斗。
但他又不愿意让忽必烈的实力提升的这么快,凭借锐利的识人感觉,宋义长本能的感觉到大宋未来主要的对手既不是曲出也不是阔端,而是这位说话耿直、见识机敏的拖雷系王爷。
他不愿意让这位英毅的贵胄变得更强,却又希望早日将他的野心暴露出来,好引发蒙古王朝的内乱。
根据他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认为白翊杰对蒙古帝国中可能爆发内斗的判断是存在很大可能性的。虽然他不知道白乐杰是如何推断出来的,但凭借自己的亲眼目睹,他发现不但是宗王和宗王之间,就连地方的万户和万户之间都存在着矛盾和竞争。因为蒙古人没有能如中原一样建立自上而下的郡县制体系,而是按照传统习惯,由本地的豪强担任地方长官,统一管理百姓和财政。所以各地的镇守长官藩镇化非常严重,除了在能捞取功绩和战利品的远征中积极提供兵马外,各地的大将既不愿意转迁别地。也不肯在别的领主遭遇失败时主动率兵支援。颇有一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至于黄金家族间的分隔就更加明朗了。术赤系的王子们,在术赤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公然无视成吉思汗的命令,带着大军滞留在西方的斯基泰草原上不肯回来。显然是准备一有时机就远征更西边的罗斯诸公国占领新领地,然后别立宫帐不回来。如果不是术赤早死的话,这个计划说不定在成吉思汗活着的时候就会实现了。
但如今术赤系的王子们依然带着大军镇守在西边的封地上,一旦有机会他们还是会冒险西进摆脱和林的控制的。甚至于,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带兵杀回来将汗位抢到手也说不定。
察合台目前看来身体还算硬朗,他留在自己的封地上生活的异常低调,和他往年与术赤互相争斗,觊觎汗位的模样全不相同。大约是因为汗位落在了窝阔台手里,自己的雄心壮志已经消磨殆尽了吧。又或者成吉思汗对这个儿子看的很通透,给他安排的都是西辽的故地,畏兀儿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居民畏兀儿人长于经营商业,却少了几分血战搏杀的勇气,加之西域地方物产丰富,女子美丽,正是困杀英雄的温柔陷阱,察合台被困在这里,渐渐的英雄志气也消磨殆尽了。
可是他的儿子们却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断然不肯在美人乡里蹉跎英雄豪气的。他们手握着强大的康里突厥兵,这些骄悍的兵士曾经和蒙古军在呼罗珊地方血战连年,连成吉思汗也赞叹他们的骁勇能战,他们拥有长于游击作战和劫掠的畏兀儿游骑兵,也有擅长守城和攻城的伊斯兰轻步兵。甚至还能雇佣到越黑海而来的阿兰部落骑兵,这些勇武的骑兵不屑弓箭,而是喜欢操着长枪和敌人近身肉搏,其蛮勇无畏的气魄,甚至连肉搏当世无敌的蒙古重骑兵也为之瞩目。
他们是绝不甘心守在这草原上坐望窝阔台的子孙们安安稳稳的接掌汗位的。
至于拖雷的儿子们,就在窝阔台的身边,掌握着成吉思汗用来征服四海的精锐部队,更加是大汗的心腹大患。
大汗一次一次派遣自己的儿子对江南进攻,就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领地来和其他三个派系的蒙古亲王们进行竞争。但出乎意外的宋朝并没有想象中如此不堪一击,反而使得窝阔台系的儿子们陷入了不进不退的尴尬境地。
聚集在火塘边的谈论还在热烈的继续着,有人垂涎三尺的谈论着城东西域人聚集区里那些衣不遮体、突出灵动的蛮腰的西域舞姬,将蒙古人上到大汗亲王、下到军士和小使臣都迷的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又有人说道大食国的女子比起呼罗珊的舞娘们更加娇媚妖娆,连平日里素称不好女色的拔都大王都动了心思,想要申请前攻略大食国。
又有人笑话草原上罗斯诸公国的女人虽然金发碧眼,生的俊俏,偏偏力壮如牛,威武不亚于男子。守城的时候将两条粗大的发辫绑在身后,穿着粗布羊毛的长衫,手里握着重斧,腰间别着腰刀,有的女人还扛着笨重的木盾牌。就好似男子一样行军打仗,这等凶蛮的婆娘,蒙古人看见也要消了三分气焰,哪里还有鱼水交欢的乐趣?真不知道罗斯诸公国的男人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
又有人说道近日来听说伊斯皮达尔地方出现了一个自称原本已经死了的花剌子模苏丹扎兰丁.明布尔努的人,随即被当地驻守的蒙古兵将逮捕了,严刑拷打之下承认是假冒的。但察合台汗对扎兰丁的死亡真假还是将信将疑,因为他的心腹裨将刺杀他并且将首级送来宫帐的时候,首级在炎热的波斯山脉中已经辗转了多日,腐烂的不可辨认面目。若说是随便杀了一个山中的牧羊人用来邀功请赏,可能性并不小。
当前察合台汗的领地并不稳固,笃信正教的突厥居民们时不时的爆发小规模的叛乱,倘若这时候扎兰丁真的没死,万一重新出来号召百姓们赶走蒙古人,要扑灭他不免又要费许多手脚。
又有人说,昨日听从西域返回的商人说道,大秦国近来被信奉回教的突厥人攻打甚急,在西方又受到自治城邦都市的威逼,钱粮兵马具缺。所以特别派遣了使臣前往东方,希望能够觐见在和林城中的大汗,和蒙古结成联盟,东西夹击塞尔柱突厥人,缓解一时之急。
这些短视的家伙并没有看到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西夏已经证明了这种短视外交策略的失败,大宋和高丽正在证明着这种策略的恶果,但人终究是一种短视的生物,只要能够缓解一时之急,哪怕与魔鬼结为同盟。
宋义长在心中叹着,世界当真是与以前不同了。唐人的笔记,顶多就是记载一番呼罗珊、天竺、大月氏国、康居而已,而且其中荒诞不经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今日的人们已经在谈论大秦和大食国的风土,而且颇为可信。
这自然是蒙古人的无心插柳,他们在开疆拓土的同时,以鲜血的代价将已知的文明世界重新连结在了一起。不过鲜血和死亡太多了些,许多繁华的都市和原本高度发达的文明自从经历过蒙古人的破坏和屠杀之后从此再也默默无闻了。
宋义长暂时没有想到这些,他想到的是蒙古人的领土实在是太广大了,他们攻城略地,灭亡敌国,仗打了几十年,兵马虽然越来越强壮,敌人却也越来越多。那些远方的大食国、罗斯诸公国、高丽国,将来都会成为大宋有力的盟友。但就与汉武帝当年想要连结大月氏的策略是一样,要想外援发挥作用,首先大宋必须有独自面对蒙古的勇气和精兵。
这些就是白翊杰和郑云鸣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宋义长要考虑的是怎样见到蒙古大汗,并且着手进行他的计划。
他正在思考着怎样越过九重禁卫能够和大汗接触上,突然听见西南方万安宫的方向响起了三声悠长的胡笳。
过了一会,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跑进店里问道:“哪一位是宋义长先生?”
宋义长举手说道:“我便是宋义长。”
“大汗正在接见世界各国前来朝觐的使臣,郝经先生派我来通传先生到万安宫去。等待大汗传见的机会。”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3)
万安宫大致是比照中都的金国大安殿的形制,由接见使臣的正殿,偏楼和门前殿构成,门前殿外是华丽的汉白玉台阶和雕龙栏杆。蒙古人自诩是苍狼与白鹿的子孙,对龙凤完全没有概念,这些大抵都出自汉地工匠自发的创造吧。宋义长看见栏杆和御阶上的龙凤纹和云纹呆板粗粝,毫无生气。在心中叹气,也是欺负蒙古人不懂这些中原的花样,才会这样明目张胆的乱雕一气。要是放在临安,只怕这些工匠们免不了挨上一顿鞭子。
小厮一路上对着把守的怯薛卫士们不停的出示腰牌,引着宋义长穿过了好几道关卡,进入了万安的门前殿中。这里是各国使臣、将军和达鲁花赤们在正式朝见大汗之前休息整顿的地方。在大殿的正中修建有一块三尺高的汉白玉台,台上是一座以黄金铸造的雄师,须发皆张,爪牙锋利,仰首咆哮的模样极为生动。这显然不是汉地狮子的模样,宋义长不知道的是,这尊黄金狮子正是花剌子模领地的领主们凑集资金献给大汗的礼物。突厥人最重狮子,以狮子为刚勇无畏的象征,突厥语所谓“阿尔斯兰”,既有狮子的意思,也有英勇的意思,突厥人为男子取名,多喜用之。
门前殿中站满了等待着接见的各国使者们。他们有的着中原服色,有的着西域服色,有的高鼻深目,有的黄须卷发,有的人肤色雪白,有的人却皮肤比中原人还要黑。远到黑海西岸的斯基泰领主,南到印度刚刚平定德干高原的德里苏丹,甚至远在报达城的哈里发也派了使者前来问询大汗的安康。
那报达城的使者自诩是天朝上邦的大臣,以圣教之名管理着万里国土。居然这正教天子多半只是对各地苏丹没有节制能力的傀儡皇帝,但毕竟各地的苏丹多少都对哈里发颇为礼敬。何况除了贡赋之外,回教又别有朝圣的礼仪,即教徒一生之中,必须前往穆圣悟道的圣地麦加城一趟,携带重金贡品以示洗脱俗世罪孽,死后可以升天。每年即使收取回教各国君主贵胄的朝圣贡品,也足以让报达城里的哈里发富甲天下了。
那使者用手捻着卷曲的山羊胡子,听着通译对这黄金狮子的来历的介绍,撇了撇嘴说道:“这么一点点的金子,也配作为献给大国君主的礼物么?看来蒙古的大汗也并不算如何功德隆重了。想当年帕帕尔人的酋长前来麦加朝圣,一次就带了四十骆驼的黄金,另外还有四万八千个罗马国的金币。类似这尊黄金狮子大小的雕像,我报达城中没有一万尊,也有八千尊了吧。报达城一千个城门,都用黄金铸成,上面镶满了各种各样珍奇的宝石。守卫城门的兵士的盾牌,都是纯金造的呢!相比之下,这种宫殿真的不算什么奢华......”
他的夸夸其谈,大部分都用的大食话。因此包括郝经和宋义长在内的其他国家的臣子们并不知道他究竟眉飞色舞的在讲说些什么。只有忽必烈身边的一个通译,乃是精通大食语言的花剌子模学者,正在详细的给忽必烈和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少年贵族讲说着使者的狂言。
忽必烈微笑着对那蒙古少年说道:“你看怎样?”那少年嘴角撇了一下,吩咐那花剌子模学者道:“你去试探一下,看看大食国有多少人马。”
那学者低声应承了,大步来到那报达使者的身边,以大食话说道:“我乡里有句俗谚,既然要给骏马安上黄金做的马鞍,那手中必须必须握有达马斯谷的钢刀才行。报达城如此繁华富庶,又有如何强大的军队来守卫呢?”
那使者斜着眼睛看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个青年蒙古贵族一眼,特意提高了声调说道:“我哈里发是天下一切正教徒的领导者,实力之强,蒙古人怎么理解的了。光是在报达城里就有装备了用黄金镶嵌的长矛的骑兵十万人,步兵根本就数不过来。另外,在上下埃及的苏丹有精兵四十万,在安纳托利亚的塞尔柱苏丹有铁骑三十万人,一旦哈里发发布诏令,立即就会起兵勤王。各地信仰正教的领主们手下能征惯战的勇士何止百万人,阁下以为真的有人敢觊觎报达城中的财富吗?”
忽必烈与那少年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微笑。那少年低声说道:“咱们这就奏明大汗,派使臣回聘那报达的君主,另外也派出商队,前往报达城一探虚实。”
蒙古人对间谍侦察已经运用的炉火纯青,但凡预备攻略一地之前,先派遣使臣前往窥探路径、兵力,然后派遣商队查察哪里富裕,哪里贫瘠,哪里险要,最后派遣长期间谍潜伏,进行收买将领和各种破坏活动。
忽必烈说道:“那使者虚张声势,不用当真。任他报达城有十万铁骑,难道还能和咱们蒙古人的勇士一较高下?金国的中都城号称有精兵五十万人驻守,不是一样被成吉思汗攻破了?打仗人数只是一面,怎样运用人数才是关键。这使者只是用人数来吓唬咱们,却没有报出谁是城中的名将,可见对方并不将统兵者的素质放在心上。这是他们的不足之处。”
他又说道:“但咱们也得小心仔细,先查明各地苏丹是不是真的在报达城的国王有难的时候会举兵来援。万一真的有援兵来,咱们得分出一部分来打援,另外要留心报达周围的地理形势,城池坚固如何。要是顿兵坚城之下迟迟没有进展,难免又会给大汗的子弟们落下了口实。”
那少年只是轻轻摇着头:“安达,你考虑的太多了,打仗靠的是临机的决断,战前策划太多是跟不上战场的变化的。”
忽必烈知道他心高气傲,自以为不亚于蒙古第一流的名将哲别、速不台,当下也不去和他争辩。他远远的看见郝经和宋义长到来,连忙朝二人打了个招呼。
郝经和宋义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丛来到最前方忽必烈和那少年贵胄的身边。
忽必烈拍着那少年的肩头说道:“这是我弟弟旭烈兀。”
旭烈兀方刚成年,正是锐气乍现的时候,急着要立下功劳。他没有怎么理睬二哥部下的这两个汉人,自顾自的对忽必烈说道:“等一会大汗有空了,咱们就向大汗提议,就用留在草原上的咱们兄弟的五万人马,远征报达城,将金银女子都给他抢个干净。”
宋义长归北以来,日夜加倍努力的学习蒙古语,现在已经略有小成。这时候听着旭烈兀的说话,摇着头用生硬的蒙古话说道:“三殿下这话太过鲁莽了,中原的兵法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胜负只得一半。现在那报达城的内外情势,咱们还不是十分了解。胜算只有五分,倘若仓促出师,万一稍有挫折,岂不是正好遂了他人的心意?”
旭烈兀扭过头来,抖着脸上稀少的胡须喝道:“你这个思南思蛮子,怎么敢来干涉我成吉思汗家族的事情?我成吉思汗的子孙,是天上高飞的雄鹰,是大漠里飞驰的苍狼,怎么会被小小的报达城吓唬住?”
“天上高飞的苍鹰,翱翔在蓝天上,看着地面的情形,心中盘算着在什么时候突然扑向猎物。”宋义长平静的回应说:“大漠里的苍狼,互相呼应,各自配合,用狡黠的战术来围捕猎物,用精心的追猎来捕捉目标。我愿意三殿下做聪明的猎鹰和苍狼,不要做只会一根筋猛冲的笨骆驼。”
旭烈兀平时就寡语少言,性子简单爽直,这回听见宋义长的话,一时间也没法反驳。
忽必烈看他也吃了宋义长在言语上的亏,哈哈大笑道:“这个思南思人说的有没有道理?成吉思汗在鄂嫩河起兵的时候,不过只有三万兵,比那札木合和王罕人数都要少。是怎么一统草原,成为伟大的大汗的?不是因为他真的可以打一百人,一千人,而是他擅长侦查,精于谋划,一个好猎人不能徒手制服一只猛虎。但是通过观察和设陷阱,可以抓住一百只猛虎。”
他对旭烈兀说道:“大汗说过,天下的土地、财富和女人多的是,你着什么急?现在蒙哥安达正带着兵前往西方集中,准备跟随拔都征讨那桀骜的钦察人。你先带兵过去助他,我这就着手派人去查探那大食国上下的虚实,等你从钦察草原得胜回来的时候,咱们和蒙哥兄弟三个,率领十万人马再去讨伐那报达城,有什么不好的?”
兄弟二人中,蒙哥威严难近,忽必烈行事果断,这让年幼的旭烈兀和更小的弟弟阿里不哥对两位兄长都十分惧怕。忽必烈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就不再提出反对。
忽必烈对宋义长和郝经说道:“过一会大汗就会开始接见各地的使者,查看贡赋。这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候,有了空我会将你们引见给他。”
第三十八回 死向王庭将一军(4)
宋义长和郝经只能表示赞同,二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漠北,对于漠北的规矩都还不十分熟络。一切只能尽听忽必烈的安排。
这时候,万安宫中传出九声悠长而庄严的胡笳声。
众人骚动起来,议论纷纷的都想着门前殿的出口涌了过去。玉典赤们(怯薛军之门卫)大声呵斥着,用长枪组成封锁线,不让任何人靠近大门。
这时候吱呀一声,朱红色镶着铜钉的大门缓缓的推开,数百名身着鲜亮蒙古袍、衣甲闪亮的火儿赤(怯薛军之箭筒士)背上背着巨大的箭囊,腰间悬挂着修长的角弓,站在御道两侧排成整齐的四排,用整齐划一的声音长声喝道:“各国的使者依序觐见!!”
数百人的声音响彻半个和林城,瞬时间门前殿内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一名穿戴着白色的翎根甲、须发皆白的老将,手中提着沉重的铁刀站在正殿门前,大声喝道:“巴里黑使者觐见大汗!”
郝经低声对宋义长说道:“这是怯薛中军万户纳牙阿,从初代大汗时代起就负责掌管帐前亲兵,从怯薛建立起就是怯薛的指挥者,在宫中势力非比寻常。而且为两代大汗所亲近,是整个汗国里大汗最信任的人。”
宋义长抬起头,努力的想要看清楚殿门前老将那张赤红色的威武的脸庞。其时蒙古人典章制度未完,还没有完善的宦官系统,只有一些阉人做服侍贵胄的工作。传召和颁令统统都由怯薛军的勇士负责,比之中原各国的确多了几分威武的气概。
巴里黑是呼罗珊地方的名城,先前被蒙古兵以诈力攻下,因为未曾抵抗的原因,几乎是呼罗珊一带保存最为完整的城池。巴里黑达鲁花赤派遣的使者携带了白马三百匹,都是通身雪白、毫无一根杂毛的的真正的白马,作为献给大汗的礼物。
草原上以白色为神圣,黑色为血腥。居上者要求藩属和部落贡赋,多以白色为尊。比如白马、白牛等。所以这一次前来朝觐大汗的各地使者,多多少少的都携带有一些白马作为贡品,宋义长私下计算,这一次进献的白马至少有六七万匹,拥挤在和林城中,就好似一朵朵的白云在城中飘动一样。
舍此之外,巴里黑还上贡黄金十骆驼,罗马金币一千枚,萨珊银币一万五千枚。以及许多金银器皿、丝绸、羊皮和小马驹。呼罗珊地区的骏马可称当世无双,单论战场使用,比蒙古本地马速度更快,奔跑更为活跃。而呼罗珊靠近波斯,波斯是当世最大的金银器产地之一,其镶嵌金银之铜壶,是世界各地趋之若鹜的珍宝。但宋义长并不觉得这些第一次看见的波斯珐琅器有多么的震撼。白翊杰在担任荆鄂副都统的幕僚之后曾经送给他一个珐琅的印盒,里面同时可以收纳印章和印泥,极为精巧,而且外表的珐琅瓷工艺看起来比波斯的珐琅工艺更胜一筹。
纳牙阿依次通传,各地的使者陆陆续续的前往大殿朝见大汗。各地的贡品里大致有一些相同的东西,比如白马、黑羊、布帛、金银,也有许多本地的特产,比如宋义长看到有的地方献上了锋锐无比的宝刀宝剑,有的地方则是献上了本地出名的蔬果和珍奇的花卉,有的使者携带来能学人声的五彩鹦鹉,一位从波斯赶来的使者甚至献上一对活的波斯狮子。也有带人来的,来自北天竺的使者带来了擅长杂耍的戏子和幻术师,来自赫拉特的使者呈上四十名精选的女奴。但出手最豪阔的是从火焰山下赶来的高昌回鹘使者,他们携带来一支华美异常的孔雀尾羽,照说这也没有什么,俾路支的诸侯甚至有送真孔雀的。但高昌使者言道,拥有这支天下独一无二的花纹的孔雀翎羽的人,可以调动高昌三万甲兵。
真是愚蠢至极,宋义长想到。虽然身为藩属抽调兵力为宗家效力是正常的,但连自己的兵符都托付给他人直是亡国灭种之道。试想万一哪天高昌王和蒙古的监察官稍有冲突,蒙古使者以兵符调动高昌兵将围杀国王,又该当如何?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厚礼也没有得到大汗如何的称赞。反倒是之前的杂耍戏子和美丽的女奴引发了大汗阵阵欢快的笑声。
忽必烈站在殿外,眉头微皱,显然是有些看不上大汗的选择。
宋义长也转过头来,对郝经做了一个不屑的表情。郝经乐了,他低声对宋义长用汉话说道:“别看大汗现在这样,当年征伐花剌子模的时候可是不亚于四杰四狗的一流战将呢。”
的确,当年的窝阔台王子可并不是今日这样喜爱享乐的人。当年铁木真初起之时,曾经受到札木合氏和脱邻唔勒汗的夹击,铁木真兵少,被敌人围困万重,窝阔台持弓箭跟随父亲奋战,不慎被敌人射中了脖子,危在旦夕,是四杰之一的博尔忽用口吸取了脖子上的淤血才救回他一命,然后二人同骑一匹马奋力杀出了重围。
征伐花剌子模的时候窝阔台将三路大军之中军,追随成吉思汗直捣敌国腹心讹答剌,在讹答剌和玉龙赤杰两场规模浩大的攻城战役中,窝阔台都作为前线攻城总指挥官发挥了实力。
随后窝阔台还率部参加了追击花剌子模王子扎兰丁的战役,并且在西征结束之后独立指挥一路军马参与灭亡西夏国的战争。
就算是在成为大汗之后,他也亲自指挥大军,突破潼关天险,将金国都城汴梁攻取。那时候的窝阔台可并不比四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缺少勇气和干练。
消磨斗志,大约是在攻取了汴梁之后的事情吧。
大国已经打倒,功业已经完成。再也不需要亲冒矢石,喋血沙场了。
窝阔台平生的名言就是:“人生半是享乐半是束缚,你循规蹈矩,便是束缚自己,当放松束缚时,才能真正享乐。”
打败了金国,终于可以不受束缚的享乐了。
但始终还是需要有些大汗的责任要承担。
使者的觐见陆陆续续持续了有一个多时辰,忽必烈始终没有得到太好的机会见到大汗。这时候只听纳牙阿说道:“朝见暂停!大汗要休息一下,吃些东西!”
忽必烈见有机可乘,赶忙赶上前去,纳牙阿看见是忽必烈前来,用手扣住胸口作礼说道:“大王,大汗不传见的话,谁也不能进去。”
忽必烈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旭烈兀哼了一声,说道:“窝阔台伯父的毡帐以前我们兄弟都随便进出,如今反倒要受你的管束了?”
纳牙阿生性沉毅,不喜言语,只是简单的回答道:“大汗说过的话,就是命令。就算如忽必烈大王和旭烈兀王子这样的人,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忽必烈笑了笑,把手放在纳牙阿的背脊上说道:“纳牙阿,我们只是想见一面窝阔台伯父,你只需要负责通传一声就行。你还记得吗?当年征讨乃蛮人的时候,你寻到了呼兰可敦,但没有马上将她献给大汗。让大汗发怒,这时候是谁抱住了大汗的腿让他不要随便动气,是谁给大汗献上了青玉酒杯装的马奶子酒让他平息了怒火?”
纳牙阿当然不会忘记,若是没有四王子拖雷的苦苦劝谏,说不定他早就已经被成吉思汗砍下了头,哪里还有机会做如此风光的中军万户?
他收起了手中的长刀,对忽必烈点了一下头:“请大王在这里等候一下,我马上进去禀告大汗。”
纳牙阿进去之后不久,一名箭筒士前来通传道:“请大王前往参见大汗。”
箭筒士领着忽必烈一行人来到大殿上。正中的御龙宝座上端坐的正是治理万里国土的世界第一大国的可汗本人。他座下的龙椅是从金国的大安殿中搬来,以檀木精心雕琢,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玉石和东珠。
窝阔台阶下的千户和万户们整齐的站立着,一边还有各国的学者、翻译和侍从官们,恭敬的站在下首。
大殿中央的胡姬们,身上穿着暴露的衣衫,脸上蒙着粉色的薄纱,在胡琴激昂的旋律中飞速的旋转着舞蹈着,仿佛是用灵魂在歌舞。
身躯略有些肥胖的大汗窝阔台,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怀抱着一名腰肢纤细的西域舞娘,任由那舞娘从果盘中拿起一粒葡萄,剥好了皮放到大汗的嘴里。
他看见忽必烈和旭烈兀领着两个汉人上得殿来,显得十分欣喜。高声打着招呼:“忽必烈,旭烈兀,快些坐到我身前来,今年斡亦剌部的羊长的很好,肉质肥美鲜嫩。他们派使者呈上了一百只,我们一起来尝尝今年的羊羔肉。”
他这么说着,当即有一众仆役在怯薛厨师的带领下抬着新鲜的烤羊肉走了上来,斡亦剌部的族长在阶下殷勤的微笑着,招呼族人说道:“赶紧将今年最好的羊肉给大汗献上!”
四个身着锦衣的斡亦剌部青年抬着笨重的木头大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烤全羊,香味飘荡在巨大的万安宫里,拼命的往每个人的鼻孔和喉头钻去。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1)
宋义长并不是一个注重口舌欲望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但抬眼看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处不易为人察觉的异常。
当下他紧走两步,挤过了阶下一众正在小声议论的学者和侍从们,大声呼叫道:“大汗当心!”
窝阔台惊讶的看着忽必烈带来的那个年轻汉人突然挤了过来大声发出警告,不觉一愣。
抬着木盘左下角的那名蒙古青年,突然将木盘一掀,抽出藏在袖中的尖刀,全力朝着龙椅上的窝阔台刺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来的太过陡然,万安宫上下一片大乱,站在大汗左右的御刀者和宿卫军门猝不及防,一时间都愣在当场。
窝阔台大惊之下本能向要跃到一旁避过这快捷的一刺。但一来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得身体稍有些臃肿,第二他已经有了五分醉意,行动便不灵光,慌忙中拉过了花容失色的西域舞姬挡在身前。
那蒙古青年依然敢临朝刺杀大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用尽全身气力朝着龙椅飞奔着,手中的尖刀闪着森森冷光。整个人如同猛虎出笼般,径直冲奔窝阔台而来,区区一个西域舞姬怎么能拦挡的住这凶猛的扑击?
眼见血溅五步,天下缟素,就在今日。
那少年前进的速度突然猛地停顿一下。原来是站在下首的一名汉地的书生,拼命冲了出来,抱住了刺客的小腿。
宋义长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的抱住刺客的腿,生死相博的时候容不得太多思考的空间,他只是用平生最大的嗓门喊道:“大汗快躲到龙椅后面啊!!”
这一句话惊醒了窝阔台,也让他的酒意醒了三分,龙椅甚为宽大,木料质地又结实,正是最好的躲避刺杀的掩蔽物。他一把推开舞姬,从龙椅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转到龙椅之后,大声呼叫道:“你们都在干什么!赶快把他杀了!”
那刺客血灌瞳仁,回身过来狠狠的一刀插入宋义长的肩窝,宋义长忍着剧痛咬紧牙关死命拽着刺客,依旧大声叫嚷着。
就是这弹指刹那,忽必烈已经冲了过来,伸手从一名御刀者手中抽出宝刀,挥舞成一个半圆朝着刺客劈了过去。
刺客被宋义长抱住了腿行动不便,只得挥刃格挡忽必烈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格挡的手臂无力的捶了下去。
站在殿下的千户与万户们中间尽有举世无双的神射手,得了宋义长拼死换来的这个机会,飞快的从箭筒士手中接过弓箭,瞬时间几支狼牙羽箭已经钉在了那刺客背心。有一支特别势大力沉,竟然穿过了刺客的胸膛。
只听阶下一人用蒙古话高声叫道:“且留下他的性命!”话音未落,忽必烈手起刀落,已经将刺客的头颅砍了下来。人头带着血迹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在汉白玉石阶上留下点点红斑。
窝阔台犹恐刺客不止一人,躲在龙椅后小心的张望。眼见宿卫军和箭筒士们蜂拥而上,将那斡亦剌部的族长以及随从全部拿下了,已经确认了安全。才缓缓站起身来,回到了龙椅上。
斡亦剌部的族长原本亦是成吉思汗的驸马,不过此时真正的族长也就是驸马爷在随着拔都汗西征期间,前来的不过是他的弟弟。这代理族长平时胆小怕事,这时候眼见变起肘腋,已经惊呆的全身麻木了,任由几名箭筒士将他死死压在阶下等待着大汗的发落。
窝阔台一摆手,冷然说道:“还有什么说的,统统拉出去用战马撕裂了!”
这时候只听阶下一个声音说道:“大汗,请留下一个活口!”这人便是刚才出口要忽必烈不要取刺客性命的人,他快步走上台阶,来到窝阔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窝阔台登时醒悟,改口道:“先带下去好生关押,等审明了真相再行刑!”
宋义长被那刺客一刀,差点插中了心脏,当下捂着肩窝跌倒在台阶一边。忽必烈大声叫道:“大夫来!不要让这个思南思人死了!”当场有西域进献的医官们,随身带着献给大汗的珍贵药材,正好派上了用场。当即两个精通金创的畏兀儿医官赶上前来,七手八脚的将宋义长止住了血,又给他上西域的金疮药,七手八脚的忙了好一阵子,总算让他恢复了过来。
忽必烈将滴着血的宝刀用绫罗擦拭干净,双手捧着刀向大汗交还。
窝阔台惊魂未定的当口,却也已经展现出冷静的一面,他挥手说道:“这柄刀就赏了你吧,这是你救了大汗一命的见证,将来如果你犯了法规,或者违背了我的令旨,拿着这柄刀来,我饶你一次不死。”
他又说道:“我安达拖雷生的好英雄子孙,今日要不是你在这里,我几乎就叫长生天招了去和老汗相见了。你要些什么赏赐,回头跟我说一句,随你要什么都行。”
忽必烈说道:“若不是我部下的宋义长先给大汗告警,然后舍死抱住刺客的腿,我怎么会有机会出刀杀死刺客,今日最大的功劳应该是这宋义长的。”
窝阔台大汗挺了挺隆起的肚子,说道:“那个南人很了不起,居然有这样忠心护主的心意,简直能与咱们蒙古人一样忠勇了。你唤他来,我要重重赏他。”
宋义长被两个箭筒士扶着就站在阶下等待着大汗的命令,人人都眼见他还没有得到大汗的正式接见,先立下了救驾的绝世功勋,将来前景光明,不问可知。全都投以羡慕和嫉恨的目光。
忽必烈朝阶下吩咐一声,箭筒士带着宋义长上前来接受大汗的接见。
窝阔台笑着说道:“你很好!我没有想到南人中竟然有这样的勇士,虽然你力气不够大,武艺也不好,但是能够为我舍得性命,这就是最好的勇士!看来耶律楚材说的南人都是胆小鬼和没义气的坏人,也不完全是对的嘛。”
站在窝阔台身边的耶律楚材刚刚拦下窝阔台的一次错断,正在考虑着怎么审问斡亦剌的人让他们吐露实情,这时候听见大汗指责自己,只是佯作不知,他知道自己几次犯言直谏大汗喝酒太多,已经抵触了大汗的心意,因此上大汗一抓住机会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宋义长躬身说道:“大汗福泽四海,这是长生天赋予黄金家族的权力,区区一个刺客,就算是没有我事前阻拦,也会有别的勇士挺身而出的。堂堂大蒙古国,怎么会被一个刺客动摇了根基?”
窝阔台哈哈大笑,径自对宋义长说道:“你说的很好,大汗的黄金只赏给真正好男子,这里的金银珠宝很多,都是各地的领主送来上贡给我的。你想拿哪样,就拿哪样,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直到你拿不动为止。”
宋义长笑了起来,他伸直了双臂,对窝阔台说道:“大汗看我的手臂有多长?”
窝阔台愣了一下,说道:“还不就是一般人的那样长?”
宋义长又说道:“那大汗看我有多少气力?”
窝阔台说道:“你一个南人能有多少力气,最多比蒙古的女人力气大一点罢了。”
宋义长笑道:“那我就算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拿不走多少金子。”
窝阔台哈哈大笑:“这么多立了大功的那颜都没有敢反驳我的赏赐,你是第一个。好吧,你说要多少金子,我派人用勒勒车给你运去。”
忽必烈微微讶异,他认识的宋义长并不是一个特别热衷金钱的人。不知道为何突然在窝阔台面前表现的这样贪财。
宋义长却微笑着说道:“金子多了全无用处。宋义长斗胆,请求大汗一件事情。”
窝阔台一皱眉头,问道:“你想要求什么,马儿还是女人,只管说来。”
宋义长指着台阶下还没来得及呈上的另外几只烤羊说道:“我只求与大汗共同吃一只烤羊,顺便在吃饭的时候跟大汗讲讲故事就足够了。”
纳牙阿大声喝道:“好大胆,你身为一个南人,居然想跟大汗一起进食!”
窝阔台却大笑着阻止住他的发作,说道:“纳牙阿,我们蒙古人有恩必报。今天是宋救了我的性命,就是我窝阔台的好朋友,好朋友在一起吃一只羊,是跟怀中抱着美女畅饮美酒一样快乐的事情。”
阶下的怯薛厨师和传膳者听见大汗准允,当即派人重新送了一只全新的烤羊上来。有人给宋义长在下首安排了座位。窝阔台又说道:“忽必烈,旭烈兀,你们也过来一起吃。”
忽必烈应了一声,在窝阔台身边坐下,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拿不准宋义长要求和窝阔台大汗一起吃烤全羊是打了什么主意。
香气四溢的烤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有厨子用银质小刀一块块的将羊肉片下,由传膳者奉送到大汗和宾客手中。
窝阔台吃了一大口羊肉,鲜美的肉汁在口腔里四溢开来,羊肉是如此嫩滑,以至于还不用费什么劲吞咽,那鲜美就已经滑落到肚肠中。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2)
窝阔台大汗满意的拍拍肚子,说道:“今年的羊肉果然不错,能有这样好的羊肉吃,才算得是一个真正的草原人嘛。”
他抬头看见宋义长也刚刚咽下一块肉,笑着问道:“你有什么话就说罢,但不要打消了我享受美食的性致,不然就把你拖到殿外砍了脑袋。”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这句话,但宋义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明白窝阔台随便一句话真的就能让自己人头落地。这里并不是南边,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法律和规条,以及顽固坚持原则的大臣们。这里有的,只有大汗的令旨而已。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决心用一个普通的故事来开头:“很久之前,我也说不好是多久之前。在呼罗珊一带有一个举世罕有的聪明人,名字叫纳斯列丁.阿凡提,这位纳斯列丁是有名的学问家,也是一位非常幽默的人。”
窝阔台伸手止住宋义长的说话,扭头问阶下道:“你们从西边来的,有谁听过纳斯列丁的名字?”
阶下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大声用异域的语言回答着,通译说道:“阶下一位自称奥都剌合蛮的回回商人自称他的故乡就有纳斯列丁的传说。”
宋义长的鼻尖已经见了汗,他在江南的时候,也经常瞎编一些佛陀故事,或者引用一些江湖上的传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质疑远在万里之外的人或发生的事情。
但今年面对的这个大国君主完全不同,宋义长以为在万里之外的传说人物,实则就在他的领土中。
好在这个故事宋义长是从一本叫做《纳斯列丁野语》的书中看到,这本书就摆在襄阳荆鄂副都统衙门外的小书店里公开售卖着。宋义长喜欢搜集天下奇书,这本书是一个乡邻从书店中辗转带给他的,当中的故事包含许多人生哲理,他也看看的津津有味。
白翊杰拜访他的时候,这本《纳斯列丁野语》就摆在他的书案上,白翊杰一看书名就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这个‘乱狂生’是谁?”他指着作者的名字笑着说道。
宋义长当然不??然不清楚,白翊杰于是低声说道:“这个乱狂生就是荆鄂副都统,,,,,,”
宋义长大吃一惊:“他还有心情来写这个?”
这纯属于郑云鸣的私人爱好,为了排解工作带来的压力,在闲暇之余他会将后世才有的一些故事编写下来装订成书册,让郑宪偷偷的拿去书商处印刷,然后放在副都统衙门附近的铺子里售卖。这些神怪野语销量很好,书商赚钱之余也不再过问作者的详细的身份,反正进来荆鄂副都统老爷招纳了好些颇有文名的幕僚,多半是哪个幕僚一时手痒的作品吧。
于是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居然是副都统自己一面在经理军政要务,一面还抽出时间来在襄阳的学生和说书人间掀起小小的时尚风潮。
宋义长听到确实有纳斯列丁这个人物之后,方才放下了心,继续说道:“话说纳斯列丁有一个邻居,平日里十分小气。有一天纳斯列丁家做饭缺少锅子,于是就找他借一只。那邻居推诿不肯,纳斯列丁只好花钱租了他的锅子用。第二天,纳斯列丁除了带回锅子和租金之外,还带回来一口小锅子,那邻居问道:‘亲爱的纳斯列丁兄弟,这小锅子是怎么回事?’纳斯列丁回答道:‘你不知道咧,这锅子到了我家,看上了我家那口赫拉特产的大铁锅,过了一夜生了一个小锅出来哩。’”
窝阔台哈哈大笑道:“锅子怎么生孩子,真是胡说八道。”
宋义长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说:“于是纳斯列丁就把这小锅子也送给了邻居。邻居自以为占了便宜,又认为纳斯列丁一定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瓜。于是憋着找个机会再来找这个傻瓜来占便宜。又过了几天,纳斯列丁再来接锅子,说家里来了客人锅子不够用。这一次邻居大方的将锅子借了给他,满心盘算着还能再白得一个小锅子。岂料第二天纳斯列丁哭丧着脸到邻居家说道:‘昨天的锅子拿回去,不料半夜生了疾病,没救过来,就死了......’”
“邻居大怒,说道:‘胡说八道,锅子怎么会死?’”
“那纳斯列丁咧嘴笑道:‘锅子既然会生孩子,如何不会死?’”
窝阔台呵呵大笑,说道:“有趣有趣,这纳斯列丁真是个好玩的人,传令旨!叫呼罗珊各城达鲁花赤留心察访,一旦找到纳斯列丁就送到和林来!我给他一个官做!”
宋义长恭谨的说道:“大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时候表面上占了便宜的,并不一定真的得到了好处,真的获得好处的人,说不定是看起来吃了亏的人。”
忽必烈听他这么说,登时来了兴趣,他对宋义长说道:“宋,你想要说些什么?”
宋义长突然拖长了声音,郑重的说道:“我要给大汗和二位王子讲说的是,宋国之所以富庶,我蒙古国之所以用度总是不足,当中的奥秘所在。”
旭烈兀不屑的说道:“大漠苦寒,南国温暖,有什么好说的?大漠长不出绸缎,南边也放牧不了牛羊,这是长生天早就安排好的,没法子改变,幸好长生天给了蒙古许多好男子,没有粮食布匹了咱们可以朝南去自取。”
宋义长说道:“大王这句话既有道理,又没有道理。”
旭烈兀瞪大了眼睛说道:“你们这些思南思人,说话真是拐来拐去的好像狐狸一样,真不爽利!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
宋义长将声音抬高了一些:“说大王说的话只说了一半道理。草原上寒风刺骨,的确不适合种植庄稼和桑树。但目前大汗控制的国土已经超过万里,领土比南朝大了十倍不止,为何有时候用度还会觉得窘迫呢?”
窝阔台心中一动,这的确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什么大漠上的勇士们每年浴血钲杀,各地的断事官也都勤勉工作,督促部落的百姓们放牧牛羊,可是时常还是为金钱和物资的困乏头疼不已。
而思南思的大汗既没有盖世武功,也没有精锐的大军,却能够钱粮源源不绝,养得起这么多军队,盖得起这么大的城池。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他实在很想参破这个秘密,因为身为万里大国的大汗,颜面实在太过重要。前几日他和皇后出行行猎,走到半路上肚子饿了起来,这时候一个牧羊人经过,马上杀了一只小羊羔烤熟了奉献给大汗和皇后。大汗认为他忠心可嘉,又看他贫苦穷困没有什么余财,于是决定要大大的赏他。可是出来的紧急,竟然半点黄金银币都没有带出来,尴尬下只有让皇后摘了带在耳朵边的珍珠耳环赏给了牧人。
皇后非常钟爱这对耳环,对大汗抱怨道:“难道叫他明日去和林取金银珠宝不好么?”
窝阔台说道:“那人贫苦的太厉害了,怎么能等到明天!”
虽然这件事之后,草原上都称赞窝阔台大汗仁慈豪侠,能济人困顿,但作为率领这么大一个大国的大汗,居然在远出的时候拿不出来赏人的钱财,真是一件足以让藩属和领邦嘲笑的事情。
要是能随时随地都有花不完的金银、布匹、盐巴和粮食该有多好啊。
窝阔台放下了酒杯,对宋义长说道:“思南思的大汗究竟是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的粮食和金银的,难不成是长生天给他下了什么金子的雨?还是我听南边的道士说,有个什么点石成金的法子?一点石头就能变成黄金?而南朝这么有钱,又跟你讲的那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宋义长说道:“其实南朝的皇帝,既没有什么点石成金的妙诀,也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金子可以捡。他之所以这么有钱,一则是建立了一整套让百姓们乖乖缴纳赋税的制度,第二,就是从我大蒙古国抢去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满堂皆惊。不光是窝阔台和旭烈兀,就连忽必烈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窝阔台一面笑着一面拍着膝盖说道:“宋,你的这个笑话真可笑,明明就是我蒙古的勇士们去年从南边带回来了许多的牛马、财宝还有奴仆,怎么你反倒说是思南思的汗抢了我蒙古人的东西才富庶起来的呢?”
宋义长长身正坐,对窝阔台说道:“大汗可知道,战争有两种么?”
窝阔台一愣:“打仗无非也就是侦查,谋划,聚将,出师,征伐啰?还有什么别的花样?”
宋义长一摆手:“沙场决胜、攻城略地,那只是有形的征伐。是大汗用来攻略南朝的,可是别有一种无形的战争,是南朝用来进攻大汗的,可是大汗和众将诸王们都还未能察觉,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3)
窝阔台觉得有些吃惊,这位来自南边的身材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此刻间目光炯炯,信心万倍,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已经笃定的事情一样。
他沉声问道:“南朝是如何攻略我们的,你倒是详细说说。“
宋义长说道:”有形之战,铁骑四出,攻城略地,抢走牛马粮食和百姓。这种创伤是看得见的,也很容易恢复。但无形之战,用经济作为武器,杀人不见血,攻城不见人。但将整个国家都拖入南朝的陷阱中,让我们贫困,让南朝发达。”
忽必烈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他对宋义长说道:“这当中有什么玄妙的地方,你可以当面对大汗讲明。”
宋义长却笑而不语,只是拿起手边的瓷盘说道:“咱们就从这个盘子说起吧,大汗可知道这个盘子是用什么做的?”
窝阔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知道是南边上贡来的贡品,谁知道这又光又白的东西是什么做的。”
“其实不过是龙泉的一捧泥土而已!”宋义长朗声说道:“从龙泉山中挖了出来,首先用工匠捏造成型,然后放入窑中焚烧,最后就做成了这个盘子,而这个盘子,从南朝贩运而来。到了大名的市场上就可以卖到七十贯!换句话说,在大名要四百斤食盐才能卖到这样一个盘子!”
窝阔台吓了一跳,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跟随成吉思汗学习怎么处理政务,对经济的了解要远比两个哥哥深刻,也比拖雷要深刻。他当然明白四百斤食盐意味着什么。在草原上,四百
斤盐足以买下一个小部落的牛羊,数十匹上好的战马,甚至几十个女奴。草原上为了四百斤食盐可以刀兵相向,兄弟反目。
没想到这区区一个盘子就能值到这么大的价值。
“南朝用一捧泥土,就能换取我们四百斤食盐!天下间还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买卖吗!”宋义长大声说道:“这才是明目张胆的抢劫!这才是真正的侵略!我们每年辛辛苦苦用勇士的命去相拼得到的财物,竟然让他们用泥土换走了去!天下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忽必烈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凝神说道:“这事情我也听说过。不过据说中原也能生产这些杯盘碗盏,比如河南地的汝州,还有太原附近的磁州,只不过大军经过的时候工匠们都被杀了或者跑散了。大汗可以发布令旨,叫本地的达鲁花赤召集工匠重新开始生产,一旦生产出来马上派人送到和林来。这样不就不用担心依赖南朝了么?”
“正是,要想不让宋朝的阴谋得逞,咱们必须建立自己的生产体系。但要建设这么一套完整的体系,殊为不易。必须选择一名合适的人才来经理,只有懂得这里的奥妙的人,才能重新召集人手,部署烧窑。才能保证每月有稳定的产量。但是我看大汗部下并无此等人才。”
窝阔台也点头说道:“早先的时候,别贴儿曾经向我建议杀尽中原的人畜,将大河两岸尽数变成草场便于咱们蒙古人放牧。但是耶律楚材就不同意,他说如果按照金国的办法来重新征收赋税,说一次能收到粮食四十万石,绢八万匹。看样子他似乎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情,这件事情就交给耶律楚材去办如何?”
耶律楚材这个时候可以算是蒙古在汉地招降的大臣中排名第一的角色。早在蒙古军袭破金国中都之后就投降了成吉思汗,并且以才思敏捷、懂得汉地的文化而颇受成吉怐吉思汗信任,本身他又是契丹贵胄的后裔,正适合蒙古人利用契丹来牵制女真的政策。
窝阔台继位后耶律楚材依旧受到大汗的信任,在他的力主之下,开始利用金国的旧仪轨建立蒙古对中原的统制。他积极恢复文治,逐步实施“以儒治国”的方案和“定制度、议礼乐、立宗庙、建宫室、创学校、设科举、拔隐逸、访遗老、举贤良、求方正、劝农桑、抑游惰、省刑罚、薄赋敛、尚名节、斥纵横、去冗员、黜酷吏、崇孝悌、赈困穷”的政治主张。并且企图用这一套来影响蒙古本部的规矩,比如从前蒙古人之间规矩粗陋,不管是大将还是亲贵见到大汗只是简单的俯首鞠躬罢了,但耶律楚材力主实行中原的君臣之道。并且亲自劝说察合台首先对大汗行君臣之礼,众人见察合台也听从了耶律楚材的建议,自然无不凛从。
耶律楚材毕生的心愿,是企图利用中原的礼仪教化这一套来改造蒙古人,把蒙古人缔造成如辽金一样的带有野蛮残余的农业性帝国。
所以他坚持要求南下的大将们注意不要杀害攻下州郡中的儒生,而是要把这些儒生送到北方来。这是达成他“四海升平”理想的最重要的助力。
所以当看到宋义长在大汗驾前立下了大功的时候,耶律楚材感觉到的不是妒忌,而是欣喜。这南朝的书生第一次面见大汗,就立下了如此不世奇功,将来必定为大汗重用。也许他将来会是大汗在新附人中信赖的大臣,有他帮忙,一定能慢慢的感化大汗,让他理会到中原礼教的精髓所在。
只听得御阶上窝阔台高声喝道:“耶律楚材,上前来!”
耶律楚材托着自己长长的胡须,小步快跑到了石台上。眼看大汗和宋义长正在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下也甚是安慰。
窝阔台将宋义长的说法给耶律楚材简单的讲说了一遍,对于中原的这一套经济策略,窝阔台只有一点点浅显的概念,就是在简单的几句话中也出现了几处错误,耶律楚材忍着不便当面支出,宋义长却不时的插嘴为大汗指出错谬之处。
耶律楚材很快就看出这个南朝的书生跟自己的不同之处。他自幼接受山东大儒教化,说话直来直去,又敦信守礼,难免说话做事古板了一些。和大汗意见不合的时候,甚为坚持己见,甚至当着大汗的面就争执起来。
连乃马真皇后都曾经说道:“能够和大汗争执的这么厉害还没有被处刑的,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耶律楚材了吧。”
耶律楚材知道,那是因为大汗还需要他来治理中原的百姓。在他还有用处的时候,大汗再恼怒也还保有着霸者的理智。
但眼前这个宋义长的表现跟自己全然不同。
当大汗说错的时候,他总是先轻轻咳嗽一声,或者故意将什么东西弄出点响动,让大汗注意到,先停下说话。然后以一个佛学或者民间的笑话开场,慢慢的在暗中委婉的指出大汗的错漏之处,既不让大汗失了面子,又能纠正大汗说错的地方。讲说的精彩之处,经常逗的大汗哈哈大笑。
佞臣,耶律楚材脑中登时浮现出两个不详的字眼。
古来忠臣少,佞臣多,大多数人看重的只是君主能带给自己的功名富贵,对天下苍生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帝王如何想,如何欢喜,他们就如何去做,全然不顾治下百姓的福祉安康,这就是佞臣。
虽然如此,佞臣在朝堂上却总是对忠臣占据着优势,因为他们的的确确的是在为了人主的心思而日夜琢磨。忠直之臣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就如同当日他与窝阔台争辩,而宋义长却懂得用故事和寓言来哄着大汗高兴一样。
宋义长会是那个阻碍帝国、祸及苍生的佞臣么?
如果是的话,那耶律楚材宁可采用最黑暗最卑鄙的手段也要将他从舞台上抹去。
不过幸好宋义长所说的主张,大抵与自己暗合。不过他还是听出了一些嘲讽之意,那是在说他这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办事不利,没有给到大汗以充足的用度。
自古臣子劝谏君王,多以力行勤俭为先。但蒙古人在草原上困顿千年,好不容易有了享受富贵温柔的机会,要他们行勤俭节约之道,如何肯行?
耶律楚材拿不准宋义长的真实意图所在,只是躬身说道:“大汗,中原的民力尚未完全恢复,这个时候大兴官办事业,靡费钱财,而且兴扰地方,还是请诸王贵戚稍作节俭,蓄养民力,等日后中原元气积累,再行办理官窑等事务不迟。”
窝阔台一听他这句话,登时又不高兴起来:“我们的花销,还不及那临安的思南思汗十分之一,这里哪里像是统治世界的君主的模样?就是这样,赏赐诸部和各位王公的钱财还是时常不足来着。思南思汗为何就能有这么多的黄金、瓷器和绸缎?难道是我的领土不够他广大,还是我治理下的百姓不够他众多,还是我蒙古的精兵强将不如他的羊羔军队能打仗?”
宋义长插嘴说:“耶律中书,你被南朝那一套礼仪教化麻痹的太久了。金国也是尽学的规矩,虽然略有小富,可曾真正和南朝比肩了?要知道中原之地掩为女真所有,当富极天下才是,为什么繁华依旧不如南朝?那当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第三十九回 千古谁明郑国志(4)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文钱来。“秘密就在这里面。”
耶律楚材接过了那枚铜钱,反反复复的打量了一阵,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言,就是一枚随处可见的绍兴通宝。
“这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铜钱。”
“正是!”宋义长大声说道:“就是靠这小小的铜钱,南朝所以夸十世富贵!”
忽必烈、耶律楚材和窝阔台一齐惊问:“为什么?”旭烈兀更是挠挠脑袋,他已经完全跟不上宋义长的节奏了。
“请问中书,现在北方诸路,使用谁家铜钱居多?”宋义长举着那枚绍兴通宝说道。
耶律楚材答道:“当是南朝铜钱多些。”
“多多少?”宋义长进逼了一步问道。
“南朝钱币总在七成上下。”耶律楚材咬咬牙说道。
“这就奇怪了。”宋义长轻轻耸了耸肩,笑问:“铜矿中原诸路有的是啊,为什么金国自己铸造的钱币却流行不起来呢?”
“这并不出奇。”耶律楚材回答道:“因为宋朝铸造铜币的技术好,铜钱的成色足,制作精美,自然人民乐用。金国工匠们用了很大的力气也追赶不上宋朝铜钱制作的质量。”
“这没有道理,西蜀缺少铜矿,本地逼不得已只有用铁铸钱,号称铁钱。可就是这样用便宜的铁铸造也品质低劣的钱币,居然挤入了陕甘一带的市场里,跟金国铸造的铜钱一样流通!实在是用铁钱当做了铜钱价!”
“这当中的秘密,是深藏在南朝皇宫中不露的!”宋义长说道:“铸造钱币的虽然是钱?
?。其实秘密都掌握在政事堂手中!”
耶律楚材摇头说道:“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玄奇。金国和南朝来往许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政事堂有什么关于钱监的秘密。”
宋义长抬头看了看耶律楚材,作为蒙古派在燕京掌握汉地的官员,耶律楚材身负着中书令的官号自然也为南朝所知。但看来似乎他对南朝上下的运作并非十分了解。
这就好了,宋义长想着,人对不了解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辨明是非的。
“南朝政事堂辖下有六房,原本是作为协助政事堂各位相公们的幕僚机构,与六部类似,也划分为吏户礼兵刑工,但其实这六房的实际任务与表面的那套全不相干,”宋义长的脸色郑重,看起来仿佛在说一件机密大事:“宋朝运用钱币的秘密,就藏在政事堂的户房之中。”
窝阔台这时候已经有些听不明白,他对宋义长说道:“宋,你说的再清楚些,究竟那思南思的汗是如何用这钱来弄到自己要的东西呢?这铜钱,不就和银子黄金一样,直接用来买么?”
宋义长登时醒悟,蒙古摆脱蒙昧未久,不客气的说,就在二十多年之前他们甚至尚未有商品贸易的概念,还停留在以物易物和部落分配上。若是稍微深入经济探讨,他们就不太听得懂了,即便是君临万国之上的大汗。
这正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所在。
但如何让他们的这个弱点暴露出来,宋义长还要仔细的思量。毕竟北方朝廷里还是有耶律楚材这样的精明人在。
他斟酌一下,对窝阔台说道:“大汗,正如大汗说的那样,铜钱归根结底是用来购买需要用的东西的。钱这种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若是不能换做瓷器、茶叶、盐巴、丝绸、粮食,那便一点价值也没有。”
“所以归根结底,钱的意义依附在它能购买到的东西上。也就是说,除非是强取强取豪夺,不然公平贸易的话,钱的信用有多少,直接由货物的出卖者决定。”
“这也就是南朝的钱币所以占据了天下钱币八成的原因。”
“南朝生产的茶叶、瓷器和锦缎畅销天下各国,同时也要对各国采购相应的货物。而在天下诸国中南朝是唯一有能力大量制造精良钱币的国家。”
“就是因为这两方面的原因,南朝的货币成为了市面上的主流。当然各国的达鲁花赤们都还对这个事实没有详尽的概念。”
“而南朝的政事堂,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并且以其所属的户房为秘密的操纵机构,安排了一整套的秘密运作机制,来秘密掠夺各国财富,让大汗的北方贫困,让南朝富足。”
“倒是如何?”窝阔台高声道:“你们思南思人啊真是太啰嗦,偏偏喜欢七拐八弯绕这许多弯子,你又不是树林里奔走的鹿,我也不是追着你要吃的狼,有什么话直截了当的说了!”
宋义长应了一声,说道:“当中的奥秘,就着落在会钞二字身上。”
“啊这个我知道。”窝阔台喜道:“会钞就是不用金银铜铁,用纸做的钱币嘛。而且一张纸就可以当百钱千钱用,方便的很哩,前年就有人给我献过这个法子,但楚材说这办法不行,说金国也印这个交钞,但是这纸片出去没人肯信,金国官儿们自己都不信,只管印出来发给百姓,自己却从来不用,所以这纸片根本买不到什么东西,最后一大堆只能买一个饼。所以楚材建议最多只能印个一万锭,多了就要坏事。”
“正是,金人也印会钞,为什么他们印的就是废纸,而南朝印的就管用呢?”宋义长缓缓说道:“金国开始印交钞的时候,正是先成吉思汗大举攻金的时刻,大军南下破七十余城,所过皆为废墟。燕京、河北、辽东、山东、河东,几乎没有金国的精华地区没有被我大军所破坏。从粮食到食盐的所有生产都呈现下降趋势。朝廷以未经战火的河南一地,需要供给在同时几个方面与我作战的金国大军,实力困乏啊,所以他们发行交钞,使用在北方诸路实则是耗民力以图军需,是饮血止渴的愚妄之举而已。”
“但南朝不然。不要看我军南征节节胜利,其实无一兵一卒侵入大江之南,南朝精华之地尚存,生产的物资得益源源不断的输送向各地。其中贸易既有到日本、高丽的,也有贩运到北方的,还有南下大海的。此南朝得以执牛耳于天下的贸易中,其铜钱变行各国,就可以采用各国的物资。而运回到南朝之后,朝廷只用发行交钞的办法就能便利的获得各种物资,其法甚便,而民力无损矣。既不用储备足够的金银铜钱,也不用担心民力耗竭,只需要户房部署印几张纸,则国家各种物资无不充足,金银取之不尽,而民不烦扰,因为他们将所有的负担都给了周围的国家,给了大汗统治下的中原十路。所以大汗时常觉得困窘,而南朝皇帝却安之如怡。”
“此即是南朝对我发动之战争!在有形的战争中,我蒙古精骑纵横来去,勇士善战,南朝怯懦不能抵挡。但在这场钱的战争中,南朝利用他们遍行天下的制钱、丰富的出产和官府发行的会钞构成了一套体系,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一点财物,在这套体系的无声窃取下,统统成为南朝人的战利品,就像这样不加改变的话,就算攻略一百年,南朝仍然能够气定神闲的组织起数十万大军来跟我们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定江南?”
宋义长说的话,窝阔台大致只能理解二三成,忽必烈倒是明白了五六成,他对宋义长说道:“那应该怎么办?宋,你是南朝过来的人,你说应该怎么办?”
窝阔台说道:“只要你能献上管用的计策,宋,等攻下江南之后,我就让你跟楚材一样,做江南八路的达鲁花赤,江南的一切都交给你管。”
宋义长望了一眼耶律楚材,正好遇上耶律楚材投来的目光。楚材做到今天中书令的位置花了差不多二十年,难不成宋义长立刻就会成为和他匹敌的帝国重臣么?
“要破此局也不困难,有些事情立时就可以做,有些事情等待时机的成熟。”宋义长说道:“我们比南朝强势的多,我军年年南侵,南朝根本无力抵挡,更不用说大举反攻了。所以我们每年都有破坏南朝生产的机会,南朝却无力对我们构成根本的威胁。”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开展大规模的铸钱。钱币质量不如南朝完全没关系,大汗可以用令旨的形式下诏对南朝贸易必须使用蒙古国的通宝,逐步将南朝的铜钱挤出北方的市场。”
“接下来就是发行我们自己的会钞了。”宋义长说道:“在我们的铜钱占据市场之后,就可以比照南朝的做法,大量发行会钞来进行套利。不过我们的会钞和南朝不同,我们的交钞可以跟金银挂起钩来,一张交钞可以兑现出相应的金银和铜钱,这样,我们的交钞就有了绝对坚强的信用,甚至比南朝浮萍一样的交钞信用更强。这样我们也可以使用交钞来进行套利了。”
窝阔台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实在是不妥。
“这个办法不好,万一百姓们争相使用交钞进行兑付,咱们这些黄金白银怎么还能支撑得住?”窝阔台叹道:“就这点家底还不够各位亲王和大将们每年赏赐的。”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1)
“大汗有所不知,民众对交钞的心理其实就是宝箱心理。江南有一个人,花了一贯钱在市场上买了一个宝箱,据说里面有三十贯钱的宝物,但是没到一年不可以打开。那个人买了之后,几乎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说他是傻瓜,哪有可能有人将价值三十贯的宝物用一贯钱卖掉嘛。他一定是遇到了骗子。最开始的时候这个人不信,但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所有他遇到的人都跟他这么说,他不得不确信自己就是受骗了。于是他用五百钱的价格将这个宝箱卖给了邻居。过了一年邻居打开了宝箱一看,原来是一张三十贯的欠条,地址人名写的清清楚楚,于是邻居就赚了这三十贯,原来宝箱的主人反而折了五百钱。”
“宋先生用这个故事想要说明什么呢?”耶律楚材摸着胡子问道。
“交钞的意义,就好像这个宝箱一样,里面到底有多少价值,靠的是官府的信用。官府口头说这张纸值十贯,百贯,但一旦要使用交钞的时候,官府第一个不愿意。这就给人一种难以信任的印象,要知道江湖野语是很恐怖的,官府的这种抵赖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能将交钞的信用摧毁殆尽。即便一贯钱真能买到三十贯,也绝没有人会相信了。”
“今日宣布用交钞可以同比兑换到金银,就是给交钞建立一个信用。好比打开了宝箱,将三十贯的欠条放在你面前,有这样的信用人民怎么可能不乐意使用?而人民只要对交钞建立起了信任,我们就可以逐步部署,对南朝展开反攻了。”
“但大汗的问题你还没有解决啊。”旭烈兀说道:“到时候人民都来将交钞兑换金银,大汗没有金银使用了,怎么办?”
宋义长微笑着说道:“旭烈兀大王,我有一个问题不太明白。我想人都是怕死的,那你如何能率领这么多的将士舍生忘死的为大汗战斗呢?”
旭烈兀咧嘴笑道:“你这个南边的人怎么能了解,我蒙古勇士最重勇气,只要他们相信自己的大将能率领他们取得胜利,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箭矢组成的大门??大门,他们都会努力作战,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那正是因为信任二字。”宋义长大声说道:“虽然战争中有人会受伤死去,但人们坚信着他们必然最后胜利而且活下来的会是大多数。”
“交钞也是这个道理,当人们发现交钞真的能够兑换金银,又有谁会不乐意使用交钞而将金银放在身上呢?要知道金子是很重的,也闪闪发光,强盗们都很容易能看的出路上的旅人谁身上藏着金银在赶路。而谁能看的出旅人揣着交钞在赶路呢?我敢断定,用不了十万两黄金,人们就不再乐意使用金银而乐于使用交钞了。”
“可是这样一来对大汗也没有半点好处。”耶律楚材说道:“你刚才也说了,南朝套利的要诀在于用毫无成本的交钞兑换市面上从北方贩运来的物资。如今大汗也发行交钞,但南朝商人还是坚持用南朝的通宝,大汗需要南朝的东西,一样还是需要真金白银。”
“要南朝接受我们的钱有两种办法,”宋义长说道:“短期的办法是强行规定本国商人一定要使用我国的通宝进行交易,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
“长久之计就是建立起不逊于南朝的生产体系,也能够生产出不说胜过、但最起码不会差的南朝太多的瓷器、茶叶和丝绸,掐断南朝对这些流行货物的主导权。只要我们的货物占领了市场,就不怕南朝的商人们不用咱们的钱。”
“这也就是为什么宁可稍微骚扰一下地方,也要建立烧造窑场,茶叶种植园和鼓励养蚕的原因。”
窝阔台挠了挠脑袋说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番道理,我先前说迁移一万户汉人去西方任采金银的匠户和种植葡萄的匠户,耶律楚材还不同意,说什么燕京人质朴可信,跟蒙古人没有什么区别,等攻打河南的时候用得上。现在怎么样?我们不但跟思南思人打兵的仗,一样要打钱的仗!箭筒士!”
一名箭筒士飞奔而来,在阶下侯旨。
“吩咐忽都虎,叫他从燕京选一万户能干事的汉人来,迁移到西边去开矿和种植葡萄。”窝阔台朗声笑道:“在弓箭和刀枪的战场上我们蒙古人已经没有对手,在这个钱的战场上我们也不能输了!”
他对宋义长说道:“宋,这一切就交给你去做!你先当河东和河北的达鲁花赤吧,等做出了成绩,自然封你更大的官!”
宋义长摇头笑道:“请大汗一定不要给我官做。”
窝阔台又是一愣:“你说这么一大段,不就是为了做官么?”
“但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来,国家对赏赐和责罚一定要严明,没有错误的人,一定不要给他定罪。但是没有功劳的人,也不能随便赏赐。”宋义长说道:“而且我刚刚从南边来,对这里的形势还不十分了解,制造货物乃是构筑国本的大事,只有耶律中书这样重要的大臣才能担当起如此责任。”
窝阔台点了点头:“好吧,这件事我让楚材去做,不过你要干些什么?”
“如果大汗允许,我想现在北边到处走走,为大汗察访一下民情,顺便留心一下地方大将们的情况,为大汗将天下的情况摸清,那时候才能决定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窝阔台虽然近年来饮酒误事的时候颇多,但毕竟还保持着一份政治上的清醒,他知道忽必烈引此人来见,必定是将他已经算成自己的人。宋义长婉拒自己的官职,也是为了照顾到忽必烈的颜面。
他思考了一下,问耶律楚材道:“楚材,有没有什么官儿是可以在天下替大汗巡察的?”
耶律楚材心中一凛,自古以来代天子巡守四方的官职不少,但都需要是天子近臣或者是国家的重臣。让连底细都还没能摸清的宋义长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真的可以吗?
他斟酌了一下,回奏道:“古来替天子巡守四方的官职都是由亲贵重臣担任的,宋义长年纪毕竟太轻,我以为大汗给他一个殿前学士的散职,让他替大汗到地方上去看一看。但是不得随意干涉地方的事务,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
窝阔台素来信得过耶律楚材,听了这番话也点头称是:“是的,宋,你到地方上去给朕看看那些将军们有什么违反我令旨的动作就行,你报上来由我来亲自责罚。至于官职,你们这些汉人的官职我哪里懂得,什么学士之类的就交给楚材去办理了,但我给你这个。”
他走到一名御刀者身边,摘下他的腰牌掷了过去:“有了这个,你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宫帐来面见我,记着,从现在开始,耶律楚材就是你的未来。”
宋义长欣喜答应,接过了牌子悄悄环视了一下周围,除了看见窝阔台兴冲冲的模样之外,也看到了忽必烈和耶律楚材各怀心事的样子。
宋义长的出现,就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在北地的政治圈里掀起了一圈涟漪。
“没想到一到和林来义长先生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驿馆的房间里,郝经向宋义长恭贺道:“和林真可谓是先生的福地。”
宋义长肩头的伤口依然能感受到阵阵撕裂的疼痛,白日里为了将自己的一番理论陈述给大汗,他已经是鼓足了全部的精力。这个时候的口气已经十分虚弱。
“我想郝先生一定在想,”他喘着气说道:“我一定是多管了这桩闲事。如果这一刀......”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一刀真的取了大汗的性命,对忽必烈大王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郝经缓缓的摇了摇头:“我也知道拖雷系的亲王们现在还不是掌权的良机。”
“正是,”宋义长庆幸的是郝经的目光总算还不那么短浅:“诸王中蒙哥大王和贵由大王都在跟随拔都大王西征中,但贵由大王带走的兵力并不多,而蒙哥大王几乎带走了拖雷系精兵的一半以上,其他的兵力目前也被准备南征的各路统帅所把持。这个时候如果大汗因为被刺杀的缘故突然辞世,召开库里台大会重新选举大汗的话,蒙哥和忽必烈这一派未必会占据多大优势啊。反而可能遭到其他三系的联合反对。”
“所以大汗目前还不能死,要等到拖雷系的四个王子实力成长起来,至少还需要十年时间,在这期间大汗如果遭遇不测,接班的都不会是拖雷系。”
“这个论断未免太理想化了。”郝经皱眉说道:“现在大汗的几个儿子和大汗本人的身体都算不得康健,将来的情势瞬息万变,怎么就能轻易料定夺取汗位还需要十年时间?”
窝阔台好酒的天性也传染到了儿子们身上,无论是贵由、曲出还是阔端,都是酒杯不离身。曲出甚至在外带兵的时候也日日沉醉在美酒中。几个人的身体都说不上壮健。
“我们的对手可不仅仅只有窝阔台系啊。”宋义长的脸色随着说话愈加惨白:“拔都大王英武过人,察合台的几个王子又是野心勃勃,在实力没有充足之前贸然召开库里台,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2)
“这件事情先放在一边。”郝经的语气里有了些不满:“但义长对大汗说的这一套似乎不合仁政的原则。国家平定金国不到三年,各地一片疮痍,百姓需要长时间的一段休养生息。别的地方不说,在金国的大梁附近杀死的百姓就超过了一百万,俘虏的生口也超过了四十万。整个河南地现在都是地广人稀,需要招募流民、开垦荒地,把田地重新经营起来。这个时候鼓动大汗发行交钞,种桑养蚕,烧窑造瓷器,岂不是让百姓片刻得不到休息的机会了么?”
宋义长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今日大汗见的并不是我一人。在见我之后,他还接见了来自西域的畏兀儿商人奥都喇合蛮,您也在现场,一定知道大汗接见奥都喇合蛮是为什么。”
郝经登时作色,喝道:“还能有什么好事?他们将天下课税的扑买额度从一百一十万两银升格为二百二十万两银,只是为了扑买到天下的课税专权。”
蒙古初起漠北,虽然兵力雄强,但在其他方面就似刚刚脱离婴儿状态一样。他们对私有财产尚未有明确的概念,自然也就谈不上如何深刻的理解中原复杂的赋税体系。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大臣提出汉人无用,要将中原汉人全部驱杀辟中原为草场的计划。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有汉地商人提出扑买天下课税的概念时窝阔台觉得非常高兴。将课税之事完全外包给商人们去做,自己只负责收钱就可以。这正符合蒙古人一贯使用的办法。要知道蒙古人原本?
?不善于经商,而他们远派到各国的商队都是由乃蛮人和畏兀儿人组成的。
最先的时候,汉地和契丹的商人们提出用一百四十万两银的价格扑买天下课税,后来耶律楚材在朝堂上奋力争辩,说此时战火未息,用这么重的税收来加到百姓的头上无异于自取败亡。后来最算核定为一百一十万两。
这次觐见大汗的西域商人奥都喇合蛮一开口就将扑买的价格提高了一倍。这让窝阔台大汗惊喜不已。要知道他刚刚还在跟汉地的书生宋义长讨论怎样用交钞来弥补大汗的亏空。转眼就有西域的商人能够让来自中原的赋税翻倍,这对于蒙古大汗来说,不吝于是天下掉下来的财富。
“有什么值得庆贺的,”郝经恨恨的说道:“这笔钱最终还是要出到百姓头上。我去问那奥都喇合蛮有什么增加税赋的妙法,你知道他怎么说?”
“所谓增加税赋,无非八个字,巧立名目,巧取豪夺罢了。”宋义长果断的说。
“没错!听奥都喇合蛮说道,他准备在人头税头上,别开一种生口税,不光是男丁,就连刚出生的娃娃,老老幼男女,只要能出气的统统交税。又在渡口舟津之外,别收过交税、过路税,又收城门税,出城税,池塘税,山泽税,凡是能想到的地方,统统课税。”郝经愤愤不平的说道:“天下苛政,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吗?”
“但是大汗觉得欣喜。”宋义长毫不留情的说道:“大汗不会听的进任何劝他轻徭薄赋的意见的。除非是耶律楚材这样的被先代大汗就信任的重臣。如郝先生你这样的人,若是提出消减赋税,可能当场就被大汗下令处死。如是我这样第一次面圣的年轻人,就更加微不足道了。”
“于是你就巧言多变,哄骗大汗生产瓷器、茶叶等奢侈之器,完全不顾及百姓死活!”郝经说道:“这算是什么圣人门人门徒!”
“先生以为我是在为百姓们增加负担?”宋义长冷笑道:“人道北方大儒名不副实者十之八九,今日看来,果然不差!这些东西不管如何诸王贵戚总是有需要的。如果不能为本地百姓生产,一者只有南下南朝去抢掠,一者就是跟南朝做生意去购买。南朝百年基业,攻略非一朝一夕,而且损兵折将,北地的百姓一样要供应军需,千里转运,死者在道边络绎不绝。如果要跟南朝做买卖,就如我在堂上说的一样,只会落入了南朝的陷阱中。”
“只要精心培育数年,将北地的物产丰富起来,不但官民两便,也不用仰仗南朝贸易,那时候两国维系长久和平也罢,全力南攻也罢,再也没有掣肘的地方。不过,“宋义长的笑声突然变得有些阴险:“那时候就轮不到窝阔台和他的儿子们来享受这成果了。”
郝经沉思一阵,宋义长的说法无非就是忍耐劳苦数年,然后图长久之计的意思。他并非不明白,但北方十路刚刚才获得和平不久。尤其是最精华的河南地,刚刚在蒙古大军的洗屠下度过了数年最艰难的时光,这时候让他们重新背负上各种徭役,他们果真能够承受吗?
“这些话你明日自己跟忽必烈大王说吧。”郝经说道:“明日大王要亲自送旭烈兀大王去西边增援拔都的远征军,你一定要仔细跟他解释一番,我等君臣之间终究不要留下隔阂,只有上下一心,方能成就万世大业。”
宋义长应了一声,说道:“明日我会跟忽必烈大王好好谈谈,谈完之后我也要离开了。”
郝经又一愣:“先生又要去哪里?”
“我要随大军去一趟会州。”宋义长说道:“每次南征都将各地的儒生无差别的杀掉,这一次我要亲自去会州,争取为郝先生从虎口里夺出几个读书人出来。”
郝经恍然大悟,说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事,曲出大王这一支军马,我已经委托姚枢随军搜集读书人,正愁西路大军无人随军,先生若是能代我走这一趟最好也没有了。”
宋义长笑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我听凤翔来的军士们说了,那会州的守将郭虾蟆骁勇非常,说不定这一去我也会把性命折在会州城了。”
郝经哼了一声:“那郭虾蟆已经是冢中枯骨,不过仗着会州城池坚固苟延残喘而已,等这一次大军再去,必然能生擒他献给大汗。”
“如果是这样自然最好不过。”宋义长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户,月亮在广袤的草原上皎洁如水,照在漠北的月光,这一刻也一样照在遥远的京湖吧。白翊杰的托付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达成呢?
郑云鸣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的襄阳城千疮百孔,他的身边尽是背嵬卫队血肉模糊的尸体,白翊杰染血的羽扇扔在地上,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能够在城墙上站立的守军已经寥寥无几,城下的蒙古大军俱都是黑衣黑甲,如同泰山一样缓缓的朝着襄阳压了过来。
他想大声传令,但是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叫出声来。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从面上刮过,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迷惘中只见秦武站在城头上用一支长矛比划着,大声叫道:“开火!全部给我开火!把鞑子都给我赶回去!”
不能开火!距离太远了!郑云鸣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半个字。一片静寂中守兵们奋力的将最后几支木将军炮推到雉堞前面。
巨大的轰鸣声和黑烟让他觉得双眼一阵发黑。
惊醒过来的郑云鸣额头上满是细细的汗珠,他惊魂未定的侧转了身子,映入眼帘的是赖如月那芙蓉般沉睡的脸庞。
她躲在丝绵锦被下悄然如梦,长长的睫毛跳动着,轻轻的呼吸声香甜悦耳。莲藕一样的玉臂还挂在郑云鸣的胸膛前,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正沉浸在甜蜜和幸福中一样。
虽然还没有正室入门,毕竟郑云鸣也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他望着身旁活色生香的美人,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温柔的微笑。良宵苦短,任谁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早起。就算是从小勤修圣人之道的书生,遇到温柔乡的时候,也跟凡人一样难以抵御。
郑云鸣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声。那是一声清脆的弦响。韩锋正站在院中,箭袖扎巾,朝着一百五十步之外的靶子一箭又一箭的开弓。
韩锋离开家乡前只接受过父亲一点关于弓箭的指导。虽然天生神力,但其实在遇到郑云鸣之前他几乎不会使用弓箭。好在此子知道弓箭对于当代战争的决定性作用,自从跟随在郑云鸣左右之后,一直勤修苦练自己的射术。而秦武、陆循之和彭满等军中弓箭名家也都倾囊相授。但无疑的,对他的射术影响最深的还是赖如月,或者说,是郑赖氏的射法。
韩锋略一扬手,郑云鸣几乎还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一支破甲箭嗖的从弓脊处飞跃而出,径直射中了靶心。
赖如月的射法军中诸将都有所不同,其最大的特点便是射箭的动作特别迅速,其快捷无伦,几乎使得射箭如同连珠一样,只见韩锋快手如电,抽箭、搭弓、拉弦、射箭动作一气呵成,他身为男子,当然不可能有赖如月那样敏捷的身手,但也箭发连珠,第一箭方刚射中靶心,第二箭尾随而至射中了第一支箭的箭笞。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3)
真是好俊的功夫,郑云鸣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好。据军中的老人传说,当年岳武穆在闲暇的时候也曾经露这么一两手绝活来显示身手。当然,韩锋的年纪还小,要成为沙场当独当一面的勇将,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火铳的演放学会了吗?”郑云鸣对看见都统已经起床赶紧过来见礼的韩锋说道:“火器弓箭,俱都不可偏废,两者将来在战场上都会有大用处的。”
韩锋不好意思的背锅了手去:“火铳那边我还没去学过?”
郑云鸣的脸色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为什么?”
“因为几乎都学不到什么。”韩锋毕竟还是小孩儿,略带几分撒娇似的抱怨着:“一过去了哪些火器队的老兵们,不说好好教你,天天拿你耍笑。一会说放竹将军前要祭神,有神明保佑才射的准。一会又说要打个远必须口占灵诀,要施法作符咒才能让弹丸飞的远。一会又说什么女子和小孩子不许靠近火器,不然引得雷公将军发怒,到了战场上回炸膛。真是胡说八道,难道像赖娘子这样好胆色的也不能碰么?”
他小孩子嘴快,一时还分不清娘子和夫人的称呼区别。郑云鸣只作不知,对他说道:“人总是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时候,就会去祈求神明鬼怪。这些火器队的军士虽然号称老手,也不过真正开始接触火器一二年时间,他们对如何使用火炮和火铳只能有简单直观的了解。不要紧,其实前人早就有了使用火器的办法,等过几日你替我拿两本书过去给杨掞,让他依照书中的说法来重新教演枪炮法,让这些施法念咒的劳什子都歇歇吧。”
他挥手叫韩锋继续练习,自己背着手穿过后院,来到书房中。书房中一切俱是昨日离开时的模样,因为制置使司昨日送了极为机密的密报过来,为了避免泄密,他让郑宪和郑仪都不准进入书房。
他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了那封至关重要的谍报。
谍报自枢密院枢机房中发出,以急递铺急脚递从临安飞速发往襄阳府,跟通常的急脚递不同的是,这一次负责递送的?送的是枢密院的一名副承旨亲自担任,另有殿前司侍卫使臣四名随身保护,换马不换人,一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赵葵手上。
郑云鸣打开密报略略一读就明白了这封情报文书的重要性所在,枢府用这么郑重的手段来保护它绝非是小题大做。
蒙古人进攻的时间、进军的路线,所属部伍大将的姓名。兵力的来源,蒙古上下大小指挥官的姓名。一切尽在掌握。就仿佛是宋朝有人亲自到过和林诸王大会的现场一样!
未必就没有宋朝的人真在现场啊。郑云鸣和白翊杰时常看不起南朝的情报工作,认为大宋上下各自为战的情报作业效率低的惊人,而且中间也夹杂着许多荒唐错愕的地方。郑云鸣和白翊杰发誓要用全新的努力来整顿对北方的情报运作,将其纳入到正规化的轨道中。
但南朝的情报运作能力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陷,却在现世是最出色的。当然能够为史书所记载下来,或者为时人所知的只是一小部分,也就是作为使者的有品秩的官员们记载下来的一部分,或者说,暴露在公众视野中的那极小的一部分。
还有庞大而绵密的情报网络正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中默默的运行着,它们可能效率很低,可能传回来很多错漏的信息。但在关乎南朝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个情报网络是值得托付信赖的。
赵葵也曾经对郑云鸣说道:“江南兵不如人,将不如人,弓马器械皆不如人,你以为我们是凭着什么才活到今日的?”
连郑云鸣也不得不承认,能够抵挡住金国百年的攻势,且能够在蒙古人猛烈的第一波打击下生存下来,大宋的情报工作的确有值得他重新看待的地方。
他翻动着寥寥几页的密报,上面列举的胡人头目的名字个个都是名声赫赫。
这个秋天对于大宋来说注定残酷血腥,不知道谁能在此凛冽的北风中生存下来。
他背着手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盘算着自己的一万二千名部下应该如何部署,怎样发挥已经在帐前的十多名将军的最大能力。
对于襄阳,对于荆鄂副都统司来说,这个秋冬都不会太容易过。
在堂前等候的众人就是整个荆鄂副都统司的指挥系统。站在左手的武将序列里,在一年前还多是副将、准备将的儒生旧部大多已经成为了正将和副将,三名正将则全部都加上了兵马钤辖或者守把一类的武将官职。去岁提拔的一些低阶军官也已经站在了队伍的末端,其中以刘整、焦进和范子澄三人最为郑云鸣所看重。
文官站在右手一侧,以马光祖为首,刘克庄、徐元杰为辅,整个幕僚机构的运行已经十分顺畅。
兵强马壮的荆鄂副都统司正在等待着主将下达开战命令的一刻。
杨掞不耐烦的拨弄着手指甲。自从副都统迎娶了赖家小娘子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召开军议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五六次。他自认对女人的经验,比在这方面一直保持谦谦君子风度的郑云鸣要丰富的多,但就连他也认为女人不过是劳心劳力之后用来消除疲惫的玩物而已,竟然为了女子而耽误军务重事,实在是郑云鸣生涯中少有的污点。
他侧目望了一眼王登,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并不以郑云鸣沉溺女色为忧。他忍耐不住,拔脚就要往后堂走去。
白翊杰一摆手,用白羽扇拦住了他:“少年情盛,沉醉在温柔乡里是常有的事情。但等无妨,我相信战争的气味很快会驱散笼罩在副都统身边的脂粉香气的。”
杨掞哼了一声,还没的及说话的时候,只听得背嵬军高声喝道:“副都统到!”
郑云鸣穿着一身便服,背着手,缓缓的从后堂走了出来。
“昨日制置使司的通报都看了没有?”还未等众人见礼,他先高声问道。
制置使司的通报大抵和枢密院的密报内容相同,是为了避免在行文中暴露朝廷情报的来源,由制置使司的书写机宜文字进行的二次加工的简易通报。
王登说道:“众将皆都传阅过,正等着副都统前来计议。”
郑云鸣登上大堂,在交椅上坐下。对陆循之微笑道:“陆翁如何看来?”
陆循之手中就拿着昨日的通报,神色沉重的说道:“湖人此次南下进犯,端的非同小可。不但兵马众多,而且名将悉数上阵,显然是意在全力攻下襄阳,将我军歼灭之后对京湖进行全面劫掠。”
葛怀抖动着大胡子冷笑道:“什么史天泽、夹谷留启、塔思,统统都在出征的序列里。还有率领骑兵二万人的口温不花亲王,负责监察胡人大军的女真重臣粘合重山,以及北地重臣杨惟中。”
“去岁的攻略也是这两位胡人的军前行中书省事监察的吧。”郑云鸣笑道:“此二人在北地是仅次于耶律楚材的大臣,地位尚在亲贵镇海之上,这等人物两年监督攻略京湖的大军,可见蒙古的大汗是多么看得起咱们。”
“负责前线指挥的是何人?还是去年的老相识塔察儿元帅么?”白翊杰摇着羽扇淡淡的问道,虽然去年征战的时候他还不在军中。
杨掞和王登对望了一眼,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军师,昨日传来的密报,塔察儿在太原病死了。”
白翊杰哦了一声,微微诧异,塔察儿方当盛年,正是蒙古人最好的前线指挥官人选,本身又一直负责对南方作战,熟悉南方形势,未战而先折了统帅,对蒙古人的南征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敌军的前线总指挥官,据信是塔思。”郑云鸣说道:“去年的约定,今年终于可以实现了。这一次塔思可不会留什么情面,一定会在襄阳好好的与我们厮杀一场。”
“除此之外。”陆循之说道:“敌军还集结了蒙古本部万户忽都虎、乃蛮万户抄思、东平路行军万户严实和京西行军万户刘嶷。”
葛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刘黑马终于亲自来了,这一次就让他看看咱们荆鄂副都统的拳头硬不硬!”
郑云鸣只做不理,对陆循之说道:“还有一个人,陆翁说漏了。”
当然不会是说漏了,任漏了以上任何一位的名字也绝不可能漏了他。
王登朗声说道:“预料作为整个征南大军前锋的,是燕京、易州诸路行军万户张柔。”
这个名字在堂上一说出来,引起了堂上一片啧啧惊叹声。
这位从成吉思汗时代起就服役于蒙古大军的北地名将,几乎可以称作是蒙古人用于南下攻伐金国及大宋的头号先锋,屡次以少数兵力击败金国大军的张柔,被金国军队畏惧称为无常张,被戏称为渡金兵前往地狱的杀神。张柔作战亲冒矢石,每每冲突敌阵,陷自身于敌军万重之中,马上步下力战杀敌,先夺其胆色,然后乘势破之。利用这种舍身战法,张柔在攻略金国的战争中屡建奇功,甚至成为了最先进入汴梁城的蒙古军队。灭金之后因为其功劳在南征诸将中功居第一,被窝阔台大汗在太原接见,并赏赐了黄金制作的调兵虎符一枚,可称作是此次攻略京湖的蒙古大军中的第一猛将。
第四十回 校尉叠鼓制敌先(4)
郑云鸣问道:“去年张柔也从军南下,却没有和我军照过面,去了哪里?”
王登答道:“张柔去年并未出现在襄阳和江陵一线,而是转战于光州、息州和黄州之间,跟随塔察儿元帅攻略我淮西京东一线,在光州他挫败了镇江都统的一支偏师,在息州他打败了我军出战的部队,虏获了不少人。在黄州境内和孟都统的部队小战了一场,我军伤亡不小。在撤退的时候他还负责扫荡了我军在边境上仓促设立的山寨,共掳走了几万名百姓。”
“没有打什么硬仗嘛,看来所谓河北第一名将的名头也不过如此。”项安国态度轻慢的说着,他毕竟书生从军,对敌军的深浅远不如久在戎旅的武将们了解的明白。
“不可轻敌,此人比史天泽、严实和刘嶷都要难对付的多。”郑云鸣自然记得张柔的名字,他与亲子张弘范率领本部麾下精兵为灭亡宋朝出力甚多。孟珙尚在的时候,还能有将领制御的住他父子二人,自从孟珙病故之后,宋朝境内再也无人能跟这支军马对敌。
“遇上了张柔的旗号,务必加倍小心,拼尽全力顿挫其锋芒,张柔是南下驻军之胆。先破其部,然后南下诸军皆丧胆矣。”郑云鸣说话的语气较之几个月前要沉稳了许多:“敌人南下之前,总要派出探马赤军和汉人探马先行侦查,筹划进军路线,安排军资粮草。不能让他们战前准备的如此舒服。昨日我与制置使商议,先派出几支奇袭部队前往邓州、唐州和枣阳,扫荡敌人预先囤积在这里的物资,破坏桥梁道路,扑捉敌人的探马赤军。”
“兵法之要,在于制敌机先,去年京湖经历过入洛大败不久,元气还没有恢复的时候,都能派兵北上袭击敌人州郡。今年小赵制置使初上任,更加必须要抢先一步,先给胡人一个教训,让他们不能如此顺利的抵达襄阳城下。”
郑云鸣双手扶膝,扫视了一圈帐下诸将:“谁敢北上为我斩将夺旗,扬我荆楚军威?”
众将齐齐躬身拱手喝道:“我愿前往!”
郑云鸣侧过头去跟白?跟白翊杰低声商议了一阵,朗声说道:“大战在即,各军主将不宜擅动。这一次我们让几个新人去,也好叫胡人看看咱们荆楚军依靠的不止就这么几个人。”
他高声叫道:“张顺!”
张顺应声站了出来。
“你与戴延渥率领本部将射军一千人,前往唐州巡行扫荡,遇敌即战,敌强则走。”
张顺闷声闷气的应了个诺,上来领了将令。
“呼延瑀何在?”
呼延瑀甩将袍出列领命。
“去年你的部队和蒙古军照面比较少,今日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从本部兵马中挑选五百人,会合孟璟忠顺军一千人,出往邓州巡行,根据北方来的情报,这里有疑似刘嶷和叛将范用吉的人马出没,此去和敌人交战,万千小心。”
呼延瑀亦领了将令退下。
郑云鸣顿了顿,又将声音提高了些:“刘整,焦进!”
刘整满心欢喜的大声喝道:“末将在!”大步走上前来躬身听令。
焦进却沉稳的应了一句是,随着刘整上前领命。
他原本和刘整一起是从孟珙部下抽调来土龙军的五十名使臣之一,但生性沉毅安静,远不如刘整张扬狂放。故而在军中一直默默无闻,但几次战斗,焦进都冷静的判断敌我形势,用他精准的射术和超绝的长枪枪法猎取敌人的首级,每一次都能立下不亚于刘整的功勋。
刘整在这批人中太过彰显才华而自负,郑云鸣也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牵制他。
郑云鸣抽出一支将令说道:“刘整为主将,焦进为副将,你二人率领部下背嵬军士一百五十人,另从振武前锋军中抽调五百士卒,再会合报捷民兵一部,一共一千一百人,前进到枣阳去巡行侦查,遇到敌人大队人马不可交战,遇到小股敌人果断出击将之歼灭。”
“三支奇兵,各自拨付五十名轻骑作为踏白队使用,另外准备二十人专供来往通报消息。“
他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站在下首的一众幕僚武将:“就像之前反复强调过的一样,去年敌人的初次进攻,不过是对我军防御能力的一次试探。这一次敌人了解了我军实力的强弱,明白了京湖的地理和水土,一定会倾其全力运用各种手段全力破坏本防区的一切抵抗措施,以期在江陵附近渡过长江,直取江南。但他们不了解的是过去这一年我京湖大军成长了多少。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就要将我们的实力和毅力展示给胡人!震慑敌虏,扬名天下,就从这战前的突袭开始!”
“我等待着诸位得胜归来!”
都统司的马厩中,韩锋将自己的坐骑牵了出来。这是他头一回拥有自己的坐骑。这是一匹漂亮的黄骠马。身形矮壮,鬃毛整齐,是一匹典型的蒙古种战马。这匹马也是在去年战争里的战利品,原先是蒙古人分拨给常德叛军的见面礼,不料在五里坡一战里它的主人被土龙军的弓箭手射死,便就此落入土龙军手中。
韩锋虽然没有经历过正规的骑兵训练,但在郑云鸣的严格要求下,从战争结束时起就跟随秦武学习骑术,现在不说能做到驾驭坐骑进退自如,最少也能骑上它在战场上打斗七八个回合了。
他仔细的将战马反复刷洗了几遍,然后开始给战马装上鞍具。根据北军那些曾经当过骑兵的老兵传授经验,如果在战场上鞍具或者笼头松脱,几乎百分百会被对手所俘获。要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兵,从绑紧鞍具开始。
土龙军的步行侦察哨为了节省自身的体力,携带的东西极为有限,除了少量干粮之外,只有基本的随身武器和侦察所需之物。
踏白骑兵却完全不同,因为是骑兵的缘故,要在山野中隐匿身形非常困难,故而踏白骑兵都是硬探,要和敌人的前锋或游骑进行近距离交锋。一名标准踏白骑兵不但甲胄齐全,还要配备弓箭、骑兵用的矛、圈套和对付重甲用的殳棒。但蒙古马的承载能力有限,踏白队又要保证一定的机动力,所以使用的都不可能是什么重型装备。
以韩锋的盔甲为例,他身着的皮甲亦是从战死的蒙古骑兵身上夺取,而后由官府派工匠修改形制而来,虽然穿着轻便,牛皮质地坚韧,对付起近距离射击的重箭头和钝器击打却远不如铁甲有用。这是为了保证速度而不得已牺牲的一点防护。
韩锋将兵刃、干粮和应用之物都驮载在黄骠马上,悄悄的带着战马朝衙门后门方向走去。现在副都统正在衙门前的校场上为出征的奇袭部队进行临行前的校阅。作为踏白队一员的他并不想如此招摇的从衙门大门里走出去。
他轻轻推开后门,才发现赖如月和石文虎早就站在门外。
赖如月走上前来检查了一番战马和韩锋身上的装束,用手用力勒了一下绑在他身上的绦带。
“东西要绑紧!不然两马交错的时候会被敌人抓住!”如月谆谆的教诲,就好像军旅中的兄长在叮嘱着初战的小弟弟。
“遇上敌人的骑兵不要害怕,迎着他冲过去。蒙古人习惯一面撤退一面开弓还射,一定要注意利用地形和队友,联合起来将他们逼迫到不方便行动的地带去。”赖如月微微皱着眉头,韩锋第一次担任骑兵出征,就让他充当踏白队这样危险的角色,郑云鸣的这个险冒的有些大。
韩锋默默点了点头,冲着石文虎一拱手,左脚踏上马镫就准备上马离去。
”慢着!“石文虎喝道,他紧走几步,将手中用黑布包裹的一件物事交到了韩锋手中。韩锋手中一沉,摘下了黑布观看的时候,才发现是一支形制古朴的铁鞭。
“这是当年岳家军中流传下来的兵器。传说是先锋军大将董先的心爱之物。”石文虎说道:“鞑子有不少铁甲在身的家伙,相当不好对付。你把这条铁鞭拿去,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韩锋感激的点点头,豪杰之士从不碎语多言,这条铁鞭沉甸甸的手感,就是石文虎对他的义气了。
赖如月和石文虎看着他翻身上马,一溜小跑的出了后巷,朝着西门的踏白队集结地奔去。
“文虎叔叔,和平的日子这么美好,可惜总是这么短暂。”如月悠悠的叹道。
石文虎却觉得胸中有一股豪气生发出来:“小娘子说哪里话,接下来的这一场厮杀,才是我家姑爷大展英姿的时刻呢!”
但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宋军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对手,那里是纵横天下的精锐部队在等待着他们。在烽火在京湖重新燃起之前,宋军就先要经受天下最精锐的铁甲雄师的考验,这考验注定不会普通。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1)
郑云鸣和白翊杰站在北门城楼上看着派出去北上的队伍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开向渡口。他们从那里上船,搭船只上溯到汉水上游之后登岸,开始对北方三城的巡视侦查。
“军师以为这次突然北上胜算有几何?”郑云鸣手扶雉堞望着下方整队而出的士兵们,随口问道。
白翊杰看着衣甲鲜明、阵容整肃的队伍朝着北方迤逦而行,心中盘算着事情,一时没有听清郑云鸣的询问。但他知道郑云鸣此时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唐州已经清空,邓州境内数百里不闻鸡犬之声。最关键的是,这两个州离襄樊地理位置太远,起不了作为前哨的作用。”他对郑云鸣说道:“最适合作为前哨阵地的还是只有枣阳城。去年征战,枣阳全城百姓罹难,但根据北方传回来的情报,蒙古人重新迁移了在河南的民户数百家进入城中,还安排了一百五十名蒙古骑兵携带其家眷和生口将枣阳作为屯驻之地。要我说,最有可能和敌人接触的是刘整这一路。”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白翊杰笑道:“副都统是埋怨这等紧要去处,怎么会派了刘整去?”
郑云鸣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含糊不清的说道:“刘整热衷事功,每战必自请冲锋在前。战后分配战利品、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是斤斤计较,绝不肯与人相让的。如果让他见到了敌人的前锋部队,难保他不会功名心大起,孤军深入被敌人所乗。”
“这点都统完全可以放心。”白翊杰轻轻的摇着扇子说道:“刘整绝非只知道一味使用蛮力的匹夫。何时和敌人交战,何时见机撤退,我相信他心中是有这把规尺的。”
郑云鸣点了点头,不再谈论刘整的事情,转而对白翊杰说道:“昨日陈焦带了他的二百游击兵出襄阳向北去了。”
白翊杰哦了一声。
郑云鸣听出他口气里的异常。将声音提高了一些:“有话直说,你我之间用不着避讳些什么。”
“我只是奇怪,陈焦这种游击战法,必须先取得当地居民的信任和配合?配合,有他们提供情报、补给和掩护,然后才能实施。他带着队伍到两国交界的无人地带去能干什么?”
“不需要做到深入敌后那么大胆的地步嘛,”郑云鸣说道:“让他们在敌前的地带好好活跃一下,演练如何潜伏、隐蔽行军、如何夜暗突袭,如何在隘路邀截,甚至如何焚毁敌人粮草,如何刺杀敌人的首领,怎样摆脱胡人快速骑兵的追击,乃至于如何在敌军之间来回游走。这将是大战之前最后的悠闲时光,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操练一下,才会在真正的战争中游刃有余。”
白翊杰点头称是,又道:“当年金人南下之时,燕赵健儿纷纷自组义兵在敌人身后展开广泛的游击战斗,在河北一路义兵何止数十万。击毙敌军猛安以上头目何止数百人,甚至差点俘虏金太宗。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英雄事迹,惜乎朝廷南渡以来只以江南繁华为念,苟安于半壁,将江北百万抗虏健儿的浴血奋战置若罔闻,到今日北地再也无一人肯为赵官家效力,每每念及于此,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郑云鸣淡淡的说道:“不必着急,现如今两国的大战正要进入精彩的时候,北方的豪强们并没有眼见的那样地位稳固。等这一次击退了蒙古的进犯之后,咱们可以腾出手来好好的部署一番连接河朔的大计。”
“但当务之急是料理了眼前的敌人。”郑云鸣冲着北面的方向比划了一下:“先要狠狠的挫动一下敌人的锐气才行。”
端平二年的蒙古之初次入侵,汉水一线的州郡,除了襄樊二城没有被敌人攻取之外,邓州、唐州、枣阳军、光化军、均州和德安府,全都被敌人所占领,或者是镇守此地的北方将领又投降了蒙古人导致城池陷落,或者是蒙古人用强大的攻势攻拔了州城,总而言之,在第一线的宋朝州郡全都被敌人所掌握。
幸好蒙古人此时尚无完全占领的概念,匆匆攻掠一番之后,随即驱赶着掳掠的人口和牛马北归。并且将投降的州郡的居民强迫驱掳往北方,并在河南各地建立起相应的侨置州郡。这是耶律楚材对窝阔台大汗的建议,赋税的根本在于人口,只有牢牢的将每一次纳入掌握的人口守住,不让南朝又重新染指的机会,赋税才能源源不断的进入大汗的口袋。
这真是一招妙棋!经过这么一番安置,连续数年遭遇战火侵袭已经人畜一空的河南地方很快就填充了来自南方的新的定居人口。而宋朝赖以作为襄樊藩篱的边区则几乎完全被破坏殆尽。州郡没有人居住,城墙完全被夷平,粮仓里更是一粒粮食也不留。就算宋朝派兵占据了这些州郡,也根本无法长期防守。
这样一来,襄阳就几乎等于赤身裸体的暴露在蒙古大军的眼前一样。
但对于蒙古人来说也是有弊有利的选择。虽然破坏了宋朝的边区,但从此南下征伐南朝也不可能在沿路一路掳掠来补充粮草。随手就能抓到替他们搬运器械粮食、修筑工事的民夫。因为他们前进的道路上,所有的村庄、田地都已经被他们自己所摧毁,人民或者已经被驱杀,或者远远的逃往南方,被京湖军区合理的重新安置了起来。
这一次再要想进军京湖,就不能如去年一样半点补给也不携带,而是必须派遣人手预先修筑好道路,开辟出通道,修缮好桥梁,然后,从后方组织人手朝前线运输大批粮食预先囤积起来。因为蒙古人并没有大军必须跟随辎重队的概念,从后方携带粮草转运跟随大军前进,对于蒙古指挥官来说是一种指挥上的掣肘,为了不影响战事的进行,只有采取一种比较笨的办法,即预先差使民夫将粮食搬运到前方建立粮屯,然后派少数兵力守卫。自然,这件事情不会由蒙古本部的大将们去做,因为如何调派民夫,如何征集粮食,如何将粮食运送到前线去,如何扎营兵安排防守兵力,这些事情他们毫无半点概念。
这些事情都是由蒙古人任命的在河南的守臣去操办的。虽然河南饱经战火,虽然人民在忍饥挨饿,虽然下一年的耕牛和种子都还没有着落,但是为了大汗南征的伟业,一切障碍都要被毫不留情的推到一边。
从洛阳、汴梁和几个附近州县出发的运粮队、工匠队和辎重队陆陆续续的抵达邓州、唐州,还有一些甚至南下到与襄阳咫尺之遥的枣阳军。更加令人觉得惊奇的是这些粮草和辎重队伍大都没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兵力加以保护,大抵是因为去年一场恶战让南朝兵马吓破了胆,而河南地的守将们大都震慑于蒙古铁骑的强大实力,认为南朝一定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的家伙胆敢在这个时候出城来占领这些早已无一人的边区的。
正是基于这点错误的认知,使得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南朝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防备。
从襄阳府出征的三路北上袭击队伍进展的比郑云鸣预想的还要顺利的多。
荆楚军副将张顺和准备将戴延渥率领本部一千人马,从襄阳沿汉水而上,先抵达已经被放弃的光化军。没有搜查到敌情以后,转而向北方前进,进入唐州境内后和少量敌军步兵接触,三战三胜,俘虏了敌军五十多名和将尽一千名夫役,并且缴获了许多粮食和大车。
荆楚军副将呼延瑀率领本部人马与孟璟部下千人渡过汉水,沿大路前向邓州,在邓州和樊城交界的王家桥和敌人遭遇,呼延瑀和先锋踏白使臣二十人立刻披散头发,挥舞着铁枪抢先冲入敌军阵中。敌军突然遭到宋人的攻击猝不及防,当即溃退。结果宋军除了虏获敌军兵马钤辖一名、队目十多人之外,还从容不迫的烧毁了敌人准备用来修补桥梁用的木材。然后呼延瑀又率军进到邓州城下,在这里遇到数百名蒙古将领范用吉部下的步兵和轻骑的攻击。孟璟的部下布阵成长枪方阵,“堵墙而进,长枪似林”,使用一丈八尺的长矛配合重斧进行肉搏,将敌军击溃,呼延瑀随后在邓州城中发现蒙古人刚刚建立的三个粮屯,便将其全部焚烧,以及准备用作攻城的各种器械,也一并烧毁了。
刘整和焦进领着军马从襄阳进向西方的枣阳城。从汉水登岸之后前进了没几里就和敌军遭遇了,踏白队抢先攻击,踏白使臣韩锋一马当先挥舞着铁鞭冲进敌军步兵队列里。这些步兵大抵是先前息州的降卒,本身战斗力羸弱。被精锐的背嵬将士一个冲锋立刻七零八落,宋军趁势将蒙古人预备用作制造攻打襄阳的大砲和冲车等器械的木料等烧毁,顺便缴获了粮食。然后刘整率领军队来到枣阳城下,城中的蒙古守军虽然人数很少,但毫不畏惧宋朝的大军,开门向刘整的部队展开冲锋,振武军在阵前展开竹将军、火铳和木弓的三重队列,对全线拉开的骑兵攻击线进行了三次齐射。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2)
这是火器三叠阵势的首次野战实践,效果要比预想的好。这支小规模的骑兵部队显然并不在去年和郑云鸣部交过手的蒙古军序列中,对火器的威力和效果并没有真实的认知。经过三轮连环射击后当即伤亡二十余人,更重要的是在震耳欲聋的霹雳雷响之下骑兵们丧失了冲锋的勇气,纷纷拨转马蹄朝北方逃去。宋军的踏白骑兵和传令骑兵都参与了对逃敌的截杀,可惜人数实在太少,取得的战果实在微不足道。
刘整整队进入枣阳城,毫不犹豫的下令将城中的居民迁移向南方宋朝确实的控制区,并且将城中所有有利用价值的设施。诸如楼橹、仓库和武器库等统统付之一炬。
至此,宋军对位于两国边境的空白地带的巡行和袭击完美达成。张顺和呼延瑀都带着捷报顺利返回襄阳,但事情远没有如众人预想的一样结束。
刘整部的报捷军士飞马到达樊城东门的时候,郑云鸣和白翊杰刚刚把大营挪到城中不到一刻时间。那军士原本的目标应该是襄阳,岂料路过樊城的城门却被本军的同伴拦截了下来。
“刘副将言道,枣阳全境内已经没有胡人的踪迹,但根据捕获的敌人的口供,敌军正在申州聚集兵力,并且囤积了大批木料正在打造新船,预备攻略襄阳的时候用作渡船使用。因此副将命小人飞报副都统,如果不趁机短暂的时机将敌人的船只毁坏,将来必然为我军城防带来极大的损害。因此副将已经带领军队前往申州进行袭击,请大将安排援兵,以?
??其后。”
郑云鸣虎着脸从座椅上站起,高声道:“谁给了刘整出击申州的命令?他这是准备违令私战么!”
那军士在郑云鸣的威势面前,不仅说话也哆嗦了起来:“副、副将有说道,将军带兵,临、临机决断,不可以因为、因为上峰的命令而改变自己的判断。”
郑云鸣笑了起来:“他倒说得好轻巧!若是在赵制置部下,你看他脑袋保不保得住!你马上去追上他的队伍,就说让他放手在申州大闹一场,援兵随后就到。”
白翊杰说道:“你上前来,我给你三个锦囊交给刘整。”说着挥挥手,青衫童儿捧着三个锦囊交给了传令军士。
“头一个锦囊,进入申州境内时打开。“白翊杰吩咐道:“当探听到敌人大队追兵的时候,开拆第二个锦囊,当被敌人追赶甚急的时候,开拆第三个锦囊。”
军士小心的将三个锦囊揣在怀中,冲郑云鸣深施一礼,转身飞奔而去。
“教战守策就教战守策,何必这么故弄玄虚。”郑云鸣埋怨着,一面站起身来:“咱们的大营还得向前挪动。再往北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
“一切您不是早已经安排停当了么?”白翊杰说道:“只等着诱饵将敌人乖乖的钓上钩来。”
郑云鸣转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当传令军士追上刘整的队伍时,刘整刚刚抵达邓州和申州交界的地点。刘整和焦进立即打开了第一个锦囊。锦囊里只有四个字,“先至西北。”
刘整当时觉得不解,因为和唐河会合的跃马河在申州南面,自然船只和工匠也都聚集在这里。焦进却马上懂得了白翊杰的意思:“敌人在申州聚集兵力,军队大抵驻扎在州城或者是附近,造船的工地都在跃马河畔,若是我们自南方袭击,他们埋伏在南边的侦察哨必然能及时探知,驻守州城的军队片刻即可增援增援。咱们先转向西北的山区,这里林密草盛,正适合隐蔽行军,顺着跃马河一路而下,对敌人的造船场进行突然袭击,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掉这些在建的船,然后马上撤退。”
刘整并没有表示异议,于是决定军队不辞辛苦,从邓州绕道到跃马河上流,然后沿着河流行军突袭敌人在跃马河的造船场。同时派遣踏白使臣从东面进入申州境内进行侦查。
踏白队分成三队,先锋由两个四人骑兵小队构成,大队拖在后面,随时对前锋进行增援。
韩锋正在前锋的左翼小队中。踏白队进入了申州三里有余,以正常的速度小步前进,来到了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说它狭窄,是因为这个路口在丘陵之下,另外一侧则是茂密的树林。
往东去则到申州,往南去则到邓州,往西去是直通河南的大道,往北则进入伏牛山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十字路口,但其重要性却相当显眼。
前锋的踏白队目考虑了一下和后面大队的距离,决定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下。
四名骑兵俱都下马,牵着马走进密林中寻了一块隐蔽而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地休息起来。
刚刚坐下,韩锋突然又重新站起,示意其他三人不要出声。他先侧耳听了一会,然后俯身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半晌,低声说道:“大约二十余骑,距离此地还有二三里路程。”
那队目皱了皱眉头:“人数太多了,咱们只有四个人,不是对手,不如放他们过去,等大队去收拾他们。”
韩锋急道:“到手的功劳怎么能放过?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说着抄起斜靠在树干边上的铁鞭就要上马。
那队目本是鄂州矿坑的把头之一,入了土龙军中之后也多立功劳,才能晋升为背嵬军的使臣。对于嘘声大气的孩子他见得多了,但他也知道韩锋是郑云鸣的贴身僮仆,不好随便得罪。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你先不要着急,若是想埋伏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事先需要好生合计合计。”
韩锋将铁鞭挂在马鞍一侧,回头说道:“还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地方,这里是一条狭路,敌人的骑兵展不开队形,咱们打他一个出其不意。只要先拿下头目,其他人马上就会退走的。”
他对三人说道:“我先抢攻,大家跟上,只打两个回合,得胜就收兵,不利的话立即从反方向绕圈子跑路,非常简单。绝不会有什么风险的。”
这个时候远方已经隐隐的响起了马蹄声,韩锋问道:“队官觉得怎样?”
那队目素来知道韩锋武艺不错,但以区区四个人对付二十多名精锐的探马赤军,未免儿戏。但若是不准了他,将来在都统面子上,有些不好看。于是咬咬牙说道:“一切就依汝的意思,不过击退敌人之后咱们立即就走,绝不可以迟疑。”
其实他想的多了,韩锋的性情直爽,绝不是会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人,他听见队目准允之后,当即欣喜的翻身骑上了黄骠马,四骑踏白军士隐蔽在灌木丛后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又过了一阵,从河南方向的道路上果然有二十多骑骑士朝着申州的方向飞驰而来。
那队目眼睛不错,打眼望去就判明了这些人的装束打扮并非是蒙古本部的探马赤军,而是汉地的探马。
若是这样,倒还有一战的价值。
他侧目望向不远处的韩锋,韩锋一动不动的在马上端坐着,黄骠马也异常的安静,一人一马伫立在灌木丛后,简直如同石像一般。
韩锋一面安抚着胯下的马儿,一面紧盯着快速接近的敌人,心中在默默的估算着距离。他从弓囊中摘下那张硕大的黑漆角弓,那也是在沙头市外捡到的战利品,他轻轻的将一支毛翎羽箭搭上弓弦,眼睛瞅准了飞奔在敌人队伍最前的身穿锁子甲的军官。
一声轻轻的弓弦响动,道理左侧的树林中突然一支羽箭飞出,不偏不倚的正中那军官坐骑的臀部,那马儿吃疼,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将军官掀下马来、
道路上的骑兵们纷纷勒住了缰绳,举目探看敌人的来路。就在他们收拢手中缰绳的一瞬间,林中又是两箭接连飞出,又将两人射下马来。
骑兵们顾不得细看发箭的详细所在,纷纷张开手中弓朝着来箭的方向一顿乱射。片刻之后,林中四骑快马跃出,朝着道路上的敌人猛冲了过来。
韩锋用双腿紧紧夹住马的腹部,尽管如今的骑兵冲击大多已经能够依赖马镫顺利的完成了。但新手骑在马上总是不由自主的夹紧双腿,期望能够用这种笨拙的办法让自己不至于颠簸下来。
脑中牢牢记着夫人的教导,韩锋全力催马朝着敌军冲了过去。
对方也是训练有素的骑者,当即拨转了马头举起手中的刀迎了过来,两匹马瞬间已经交错而过,伴着一声极为刺耳的金属互相碰撞的声响,那敌人手中的破锋刀被震飞在了半空。毕竟和势大力沉的铁鞭相比,破锋刀跟一柄小匕首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锋极为娴熟的反手加了一鞭,当即将错身而过的骑士的兜鍪连同下面的头颅一起打了个粉碎。尸体登时变得软绵绵的从马背上滑落下来,一只脚挂在马登上被马儿拖着朝南奔去了。
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3)
韩锋纵马继续朝前冲去,却发现敌人的骑兵因为道路狭窄的原因正在道路上挤作一团,自己的一人一马根本没法硬冲过去。他才成为马军不久,对这种情况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短暂的一点犹豫,坐骑已经依托着惯性直接冲到敌军面前。
他只得勒住缰绳,在敌人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蠢货!不要在敌人面前停下!”韩锋身后的三名骑兵早就已经停止冲击,分散退却到密林中,那队目看见韩锋不管不顾的冲到了敌人重围之中,一面破口大骂一面领着另外两骑冲将过来救援。
就算韩锋天生神力,就算他家传的武学底子,加上后来诸位名家的教导。
毕竟是骑在马上陷入二十多人的包围中。
任是怎么样的强悍之士也不能在这样的局面下占据优势的。
韩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摘下鞍侧的长矛,左手持鞭右手持矛,将骑矛挥舞的如同旋风一样,为自己划出一片安全的空间出来。
马上交战,一寸长一寸强,双方的盔甲都不能阻挡骑矛的刺击的时候,谁的兵器越长谁就占据了优势。
被韩锋射中坐骑跌落下来的那军官这个时候已经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一面叫骂一面指挥剩余的同伴将韩锋团团围住。
韩锋一面挥动着骑矛,一面紧张的寻找着敌军包围中的间隙。就在这时,踏白队的三人也已经冲到包围圈外,两名敌骑不得不回身迎战,包围登时有了一个小缺口。
韩锋猛地一夹马肚子,战马朝着那两名敌人冲了过去。韩锋右手骑矛,左手铁鞭一同横扫过去,这一击势大力沉,来势威猛,两名敌人不敢抵挡,都拨转马头让了过去。
韩锋冲到那军官面前,居高临下的用长矛抵住他的前胸:“叫他们弃甲投降!”
那军官抖了抖胡子,大声喝道:“赶紧走!就说我们遇到硬点子了!叫严元帅派人来!”
那些探马队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来救援,却看见宋军的四个踏白骑兵将自己的长官牢牢的看守住,只要稍微一进逼,当即长官就会刀剑加身,一?,一名士兵懊恼的大喝了一声,探马们拨转马头,朝着来路方向奔逃而去。
那军官将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好吧,老子又被你们抓住了。老子是商州毛秉义,你们是南朝谁人的队伍?带老子去投奔吧。”
韩锋高声喝道:“我等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部下之背嵬军!”
踏白队带着被俘的探马队五十户毛秉义赶到跃马河边的时候,这里已经到处是尸首和正在熊熊燃烧的还没来得及完工的船只。
刘整聪明的在西北的丛山密林里休息了一天,在这天里他组织士兵匆匆绑扎了许多竹筏和木筏作为运输工具,然后率领三百精锐士卒搭乘竹筏顺流而下,一直到蒙古聚集工匠的造船工地。
一切皆如白翊杰所料,这里虽然聚集了大约千余名工匠和数千名夫役,却并没有如何完备的守御,蒙古人对自己散布在南边的那些哨骑太过自信的。留在此地进行监押的不过是金国的降卒数百人而已。
不过这支降卒本是杞州的土著,在本地大族的带领下集体出来当兵。比起寻常的金国军队来更加具有战斗力,刘整和背嵬兵和他们打了整整七个回合,直到焦进一箭将敌军千户的喉咙射穿这些难缠的河南士卒才终于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正当背嵬军和前锋军匆忙的焚烧着船只的时候,已经捕获了生口的踏白队赶来与主力会师、虽然这次踏白队俘获的生口不止一人,但真正能提供有用情报的依旧只有五十户毛秉义。
韩锋将五十户带到刘整面前,刘整瞧了一眼这俘虏镇定的神情和狡狯的眼神,当下心中老大不痛快。
他知道这些金国边地上的军士,甚至很多将领,都不免有过被宋人或者蒙古人俘虏的经历,这个时代跟后世不同。军人的气节并没有传说的那样孤高,对敌军俘虏之后马上变身为敌军的一员,对于一名武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只有朝廷里拿着毛锥子在史书上钩改涂画的腐儒才认为投降是一件失了气节的事情,兵凶战危,一战败北就自裁的话,现在世上还会有活着的军人么?
尽管话是这样说,刘整对这些在南北之间改换东家如同吃饭一样平常的家伙还是心存鄙视。因为他们见惯改旗易帜,根本谈不上有忠心的概念,或者说,他们忠诚的就只有自己的大将和头目而已。没有忠诚,也就谈不上死斗,在两军决胜的时刻,最先崩溃逃命的正是这些两面三刀的家伙。
他抬着眼皮大喇喇的问了一句:“你要加入我军么?”
“我既被捉,如何不降?”毛秉义灿笑道:“到哪一边都是吃饭打仗,并无多少区别。”
刘整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就算是上山落草,也得带个见面礼吧,你既然想加入我军,就没点什么晋见的东西么?”
这一套也是军中惯常的把戏了,毛秉义一切都了然在胸。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状:“将军可知道镇守申州的是哪一支兵马?”
刘整来了兴趣,他也降低了声音问道:“是什么来路?”
“是蒙古大汗麾下怯薛近卫。”毛秉义说道:“由各地的千户万户和本地富户的子弟们入朝组成的质子军,蒙古话叫做秃鲁花的便是。”
蒙古人以诸位勋贵大将和地方部落酋长的子弟从军为质子的制度是成吉思汗亲所创立。更毋宁说,最早的怯薛近卫中一多半都是各地族长派往成吉思汗处的人质,大汗将他们作为宿卫军使用,一面是展示对各族族长的绝对信任,一面也是以亲近臣子的身份笼络这些未来将要继承各族长之位的贵胄少年们。
蒙古帝国的疆土广大,进入秃鲁花的除了蒙古本部的贵胄少年之外,也陆续有突厥、畏兀儿、契丹、女真和汉人等被征服民族的大将或者豪强的子弟络绎不绝的加入秃鲁花中。蒙古出身的大将和重臣们对此微词不决,窝阔台的解决之道是一面仍是收录这些异民族的贵胄子弟进入怯薛军中,一面用别立军马的名目削减怯薛中其他民族子弟的数目,比如在燕京路成立质子军,就地吸收河北山东的豪强子弟参加,作战的时候一同出征,只是不再作为大汗的禁卫军使用。与此相同,在西域地方也建立了镇戍兵,招募当地豪强的子弟参加。
然则这一次前进到申州驻扎的既不是燕京的质子军也不是来自西域的镇戍兵,是自和林万里原来的货真价实的怯薛秃鲁花。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蒙古大军远征之时,怯薛军经常作为开路先锋使用,而最擅长作为先锋的就是秃鲁花军马。只不过去年蒙古人刚刚击破入洛宋军不久,汉地诸路的大将们还留在各自的封地锐气未息,而秃鲁花则被转用在辽东和西北前线,所以才没有跟随大军一同南下。
然则这一次侵入京湖的蒙古大军里,就已经有许多秃鲁花部队的身影了。
刘整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所谓怯薛卫队,但是听在京湖的北方军士们讲过不少怯薛卫队的恐怖传说。有人曾经亲身参加过在凤翔的战斗,亲眼看见一队不到五十人的怯薛铁骑击溃了一千名金国的铁浮图兵,要知道虽然自从世宗朝以降,铁浮图就日益腐败虚化,甚至连铁甲都不能齐备,而改穿纸甲,但毕竟是金国赖以自豪的重骑兵,一旦有事,冲锋决荡,铁骑突奔,中原之兵绝少有真正能抵挡住的。
可是他们却被二十分之一的怯薛骑兵们打的一败涂地。
又有人说道,曾经在河北见到过两个怯薛骑兵落单,遭遇到本地二千名保甲军的包围,那两名怯薛骑兵只用弓箭和长枪,先射又冲锋,将二千保甲民兵杀散,斩杀了首级上百。
更有人听从西夏投降过来的军兵讲到,成吉思汗围攻黑水城之时,西夏也曾派遣五十万大军前来解围,成吉思汗就以本部怯薛宿卫和五十万大军作战,每斩杀一名西夏士兵就割下他的耳朵穿在绳子上,大战了不到半日,黑水河畔林立的长枪上到处都挂满了西夏人的耳朵,是战党项人死者无虑十余万人,余众溃散,且不复有胆色正视怯薛卫队,自此西夏亡国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如今这样死神降临一样的恐怖军队也抵达了南边了。刘整喝问道:“申州到底驻扎有多少秃鲁花?”
毛秉义挠挠后脑勺:“确数不知道多少,只知道领军的千户祁都是蒙古开国元勋镇海的侄子,使一条黑龙槊,骁勇绝伦。又射得一手好箭,能在百步之外,专射鸟雀,即使是小雀儿这么大小的物事,也是百发百中.......”
刘整哼了一声:“真的有这么厉害,我倒是想领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