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胡儿精骑动地来(4)
焦进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刘整会意,二人转到一旁毛秉义听不到的地方。焦进说道:“怯薛天下精锐,非同小可,敌人以一千户的兵力来,至少会有重甲骑兵数百骑,说不定还有相当数量的伴随步兵。在申州这种没有什么掩蔽的旷野上,不要说咱们这点人,就算背嵬和振武前锋二军都在,再加上一两个军的兵力,也占据不了场面上的优势。这个时候切勿莽撞......”
l刘整眉毛耸了耸:”不要真当我是白痴,就咱们目前这些人,十个打怯薛兵一个也未必是对手啊。“
他转身回来对众人大声喝道:”不要烧船了!马上走!现在就走!”
j焦进提醒道:“那第二个锦囊,现在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刘整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锦囊拆开查看。
“原来如是,军师在该狡猾的时候,还是有一副精明肚肠的。”刘整笑道:“全军听了!”
“立刻朝南面邓州方向撤退!”
各队队官和队将齐声称诺,一名较为资深的队官问道:“夫役和工匠们应该如何处理?”
刘整冷酷的说道:“还用我吩咐?统统给我......”
焦进立刻大声反驳:“大家不要理解错了!刘将军的命令是将所有人统统释放!我军军令严明,从来不诛杀平民和俘虏之人!懂了没有!”
刘整瞪了焦进一眼,更不理会众人,自顾自的朝坐骑走去。
一名全身甲胄的骑士从披甲战马上飞身跃下,跪了下来仔细验看着地上新鲜的足迹。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来对身后骑在一匹踏雪乌骓上的怯薛秃鲁花千户祁都说道:“思南思人走了不久,大约一千人的模样。是渡过河朝南去了。”
祁都厚重的面廉下露出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他大声喝道:“用多少时间能追上那些南军?”
“这要看南面的道路如何才能决定。”前导官站起身来:“思南思人都是步军,追上他们用不了多少时间。”
祁都转过头来,对着身后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八百名铁甲骑兵振声喝道:“虽然只有一千名步兵,?兵,但是绝对不可以轻敌!追赶上去,用最锋利的矛、用最快的马刀,用最强力的弓箭将他们消灭掉!这个秋天征伐江南的第一滴血由我们秃鲁花取下了!我们是谁!”
八百铁骑整齐划一的吼声震动着跃马河的河水:“我们是秃鲁花,我们是大汗的长矛!”
祁都身后一名副将开口说道:“那些汉人工匠们都逃散向四方了,应该派遣一支兵去将他们抓回来。”
“不可以在分心去做别的事情。同时追逐两只兔子,最后一只也捉不到。”祁都说道。
“但土绵那颜有言道,工匠比美女更珍贵,现在这么多造船的工匠跑掉的话,塔思那颜怪罪下来怎么办?”
“那也不能用秃鲁花来做这些事情!”祁都喝道:“火儿赤!马上去通知严实那颜,让他派出二千人过来追捕这些工匠!”
他又转头对副将说道:“从伴当里拨出五百人来给你,你先带着这些人去把工匠都抓回来。我带着队伍去追逃走的思南思人!”
秃鲁花军从征,每个士兵允许携带五到十名随军的仆役,这些人或者是贵胄子弟从小的玩伴和僮仆,或者是从部落里挑选的勇士,作为公子王孙们的贴身侍卫,虽然怯薛军纪森然,但也不好让秃鲁花的贵族子弟们太过吃苦受累,何况作为重骑兵一定需要伴随的仆从进行各种支援。就以祁都本部八百名怯薛秃鲁花为例,在和林的时候,整个部队从战士到伴当到各种随军人员人数超过了六千人,当然出师征伐的时候一部分伴当会留在后面。然则跟随秃鲁花行动的伴当也超过了二千人。
这些伴当基本都有相当的战斗力,其马匹、器械和盔甲都是由秃鲁花的部族提供,所以显得五花八门,既有汉地的大刀长矛、亦有蒙古本部的铁凿枪和短斧,还有西域的弯刀和铁锁。盔甲也是各显其能,没有统一的形制。有的人披甲,有的人不带甲。不过所骑的马匹虽然亦多良骏,却从来不带甲,这是为了节省马力而专心服侍秃鲁花部队。
用这些伴当来遂行捕捉工匠的任务自然是最合适不过。那副将领了五百伴当四散而去。祁都领着秃鲁花军越过跃马河径直朝南而来。
往南二三里,正遇上了在南边警戒的探马赤军。
“南人已经过去了二三个时辰,看样子走的很急,我们已经派了人沿路跟踪。沿着大路追击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追上了。”
不用探马赤禀报祁都也可以看得出这些宋兵惊慌而逃的模样,随意丢弃的衣甲和军旗,慌忙杂乱的脚印,都在明白无误的告诉秃鲁花军他们的目标已经是一只惊弓之鸟。
但秃鲁花军的兵士们不但没有因此而精神大振,反而显得有些士气低落。
若是放在汉军或者别的军队头上,能够这样轻松的获得功劳真是天降的福气。追击溃逃的敌人大概是这个时代的最安全的获得战功的方式了。
但对于这些第一次踏上南征战场,甚至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实地参加战争的部落子弟来说,追击溃退之敌这种工作未免显得太过易如反掌。反而不易激发起他们战斗的热情。
一个秃鲁花军低声抱怨道:“我们从和林赶了这么一大截路过来,又不是为了追杀逃跑的懦夫的,南朝的精兵强将在哪里?”
祁都扬起手中的马鞭喝道:“都在说什么话?不管是逃跑的敌人还是强悍的敌人,都是大汗的敌人!那些逃掉的家伙不好好整治,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当年花剌子模和我军在边境上大战了三天三夜,蒙古健儿获胜,可是并没有乘胜追击。大约十万花剌子模精兵连滚带爬的逃了回去,可是这些精兵后来驻守花剌子模三大城池,蒙古男儿折损了无数才得攻的下来。只要有机会,所有的敌人都不许放过!”
他将马鞭往南方一指:“不许让南兵一兵一卒逃脱!”
正在朝着南方急促奔走的荆楚军已经用上了全速。刘整甚至来不及整顿他夸以自豪的行军队形,而是任由着军队略微散乱的行进着。倒是焦进带着几十名背嵬军在队尾压阵,救援了不少掉队的同伴。
之所以要如此狼狈的撤退,是刘整担心在赶到白翊杰要求他们撤退的地点前就被敌军的披甲骑兵所追及。要知道在平旷之地,就他这一千人是绝难在精锐的怯薛骑兵面前全身而退的,就算他勉强能用阵型抵挡住敌人一两波突击,但终究不能在接二连三的攻击波下生存下来。
更要命的是为了遂行奇袭作战,部队很少带甲,即便是带甲的背嵬军也都临时穿戴的便于行动的皮甲和纸甲。在这个时候为敌军的怯薛追上的话,光是用绵密的箭雨就足以制造一场大屠杀了。
好在白翊杰交代的撤退地点就在邓州边境不远的地方,他们撤退的路程并不远。就在这时候已经远远的可以望见唐河边上那座破旧的驿站光秃秃的旗杆了。
他大声喝道:“九重驿就在前方,各部努力向前!”
他一扭头,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查看一下自家的队伍怎样,一眼先看到了远处滚滚而起的烟尘。
看到追兵将近的可不止他一人,队伍里不断的有人回头张望着。饶是号称精锐的背嵬军和振武前锋军的士兵,眼见着追兵在后方越来越近也不由得有几分惊慌。更何况刘整审那被活捉的蒙古军官的时候许多兵丁都在场,他们都清楚追击而来的敌军是什么样的部队。
若是换成京湖别处的军马,在如此强悍部队的追击下或许早就溃散了,但刘整也看到尽管队伍里勉强还保持着镇静和纪律,但人人面色沉重,浑然没有轻松的模样。
面对天下无双的铁骑军团,会感到害怕是必然的。
刘整不是傻瓜,他自然也有些忌惮这些传说中的精兵猛将。但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和素来的胆大让他又有些期盼和这天下精锐的正面冲突。
当然,不是在这毫无遮蔽的旷野上。而是在他刘整自己选择的战场上。
不过这一次刘整或许要变一变思路,让自己置身于白翊杰为他选择的地点来和敌人进行交战了。
他已经看到了九重驿的方向上不停的有鸟雀惊起,这是大军所在的信号。
而他也很惊讶白翊杰居然肯不掩藏痕迹的公然在九重驿部署军队。这不是摆明了要和敌人在旷野中决一胜负么?
他对全军高声喝道:“副都统派遣了军队来接应咱们了!大家再努一把力!”
这时候军中精细的人也已经看到了九重驿的异常之处,惊喜欢呼声里众人都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尽管那样将急速消耗他们所余不多的一点气力。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1)
相对的,蒙古军的追击却渐渐放慢了脚步,他们也不是傻瓜,九重驿上空不时惊起的鸟雀对于在草原上操练多年的战士来说早已经成为烙印在心中的一个固定概念。
那里有南人的援兵。祁都稍作迟疑后,立即命令大队停止前进,数十名精于侦察的伴当骑兵纵马四出,搜索附近是否还有别的南军的踪迹,稍后又命令五名随军的探马赤兵前往九重驿方向探看敌人援军的真实数量。
他带了几名亲随策马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举目而望,心中也不由得称赞,虽然宋人想在这里跟他的秃鲁花铁骑决战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主意。但若是在这一带地区找一个地方来与秃鲁花队交战,他也一定会选择九重驿一地。
隋唐都长安洛阳,更兼蓄养马匹极多。因开天下驿站之盛,古来所未有,开元时期,天下驿站多达1300余所,俱都备足吏员,贮蓄钱粮,更兼养殖用于快递的马匹多匹。九重驿正是在这个时期建立起来的,从襄阳到长安的道路上,邓州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中转站,或者这里没有子午道或者傥骆道那样人流如织,但若想让湖南湖北地方的贡赋及时到达长安,这里是必须要经过的地方。
唐末藩镇割据,河南地和襄樊都成为重要的战场,在开元时期一度繁盛的九重驿也被战火所焚毁,五代时期,这里是荆南割据地和中原政权接壤的边区所在,盗匪横行,形势动荡。重建九重驿的时候,州郡官吏考虑到驿站很可能面临盗贼的侵袭,故而舍去靠近大路而远离唐河的原址,特别将驿站重新修建在如今的地址。
祁都远远的眺望着那座本来已经被废弃的驿站,驿站建在一座隆起的山坡上,邓州境内多山,但都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峦,骑兵可以攀援而上。这座山坡也是如此,但若是骑兵冲上山坡,速度的优势就完全得不到体现,只能陷入和敌人的肉搏中。
而山坡右侧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他并不知道白河直接汇入汉水,只是觉得这条河流为九重驿增加了一道完美的侧翼?侧翼屏障。
山坡后是两座相连的小山,山上尽是繁盛的林木,在里面藏匿数千兵士都绝无问题。左侧和正面则是毫无视线遮掩的开阔地,从进攻者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在冲击的全程都要暴露在敌军的箭雨下而没有遮挡。当然,好处是骑兵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冲到山坡脚下。
祁都的目力素来不错,就算远远的隔着他也能看到他们所追击的这一股宋军正在奋力的朝山坡上攀登,希望能和山坡上的友军会合,令他略感惊讶的是尽管距离太远,视线有些模糊,依然能够辨认出这些急行军的士兵们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前进队形。这就已经足够难得了,这个世界上纪律松懈的部队是绝大多数,能够在敌军骑兵的追击下保持的住队形的部队又是少数中的少数。在金国,只有最精锐的部队才能勉强做到这一点。不,他也曾经听参加过三峰山之战的蒙古大将们提起,金国战斗力首屈一指的花帽军在最后决战的时刻,在蒙古军的袭扰追击下也阵型散乱,各自为战。
这一定是宋朝少有的精锐之师。祁都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追上他们,在旷野上将他们彻底歼灭,虽然战斗会比预想的要残酷血腥,但只要将其消灭掉,对将来四太子攻略襄阳就能产生极大的帮助。宋朝能打仗的精锐部队原本就不多,多消灭一个人,胜利的把握就会打几分。
如今让他们逃上了山坡,还和救兵会兵一处,以秃鲁花骑兵正面仰攻,不知道会增加几许伤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部族长老的子弟,损失任何一人都是对帝国的伤害。
祁都站在山岗上沉思了一阵,拨马回到自己的队伍前方。
派出去哨探的探马赤军已经回归了,但派出去的是五骑,归来则只有十夫长一个人而已。他盔甲歪斜,弓箭、刀枪和盾牌尽失,显得狼狈至极。颌下的胡须被剪掉了一大把,短短的显得很是滑稽。
祁都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漠北的民族素来以胡须为男子的标志,这个习俗甚至被突厥人带往西方,从关外的大草原,一直到遥远的赫拉特,你要是敢触碰一下男子的胡须,都是极大的冒犯。
祁都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被南人捉住了?对手有留下姓名么?”
那探马赤十夫长咬牙切齿的说道:“那个思南思人身手很强,他自称叫秦武。”
秃鲁花队伍里传出一声很小的惊叹声。祁都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抬头问道:“谁知道这人的?这人什么来路?”
队伍里一个略带生硬的蒙古话声音答道:“那颜,此人曾经是完颜陈和尚部下,在卫州和倒回谷立下过战功,在汉人的军队里都称呼他的绰号铁头,意思是冒死冲锋,死战不退。”
“思南思人还有这样的好男子。”祁都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敌人这样骁勇,咱们仰攻上去必然吃亏,不如就此收兵回去,等曲出大王的大军到了再南下攻打襄阳也行。”
他这几句话说的简单,在队伍中却如同响起了炸雷一样。众将兵愤愤不平之色溢于言表。
一名盔甲外罩着锦袍的军官大声喝道:“我等南来,就是为了和这样的对手交战!那颜自从追随大汗征战以来,从未喊过一个怯字。今日怎么却像绵羊一样,看见强敌反而退缩了?”
祁都说道:“并非是我怕死,依照我的性子,就算是冲上去用拳脚打,用牙齿咬,也要和那秦武见个胜负。但诸位都是大汗麾下族长的子侄,随便折损了哪一个都会直接伤害贵胄们的血脉。如今思南思人盘踞在高处,正面仰攻,损失必然惨重。我军攻坚,素来以俘虏的生口作为前驱,用敌国百姓的生命攻破敌人坚固的防御,但此刻四下没有居民,要想攻坚只有依赖我们自身。将诸位秃鲁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这南国之地,实在不算会打仗的将军。”
队伍中又有声音高叫道:“那颜不要说这样话!当年攻中都、攻黑水城、攻玉龙赤杰、攻撒马尔罕,多少蒙古将士血染敌人城头。我们可不是只会躲在敌国百姓后面攻城的!连窝阔台汗的亲子都在撒马尔罕城下阵亡。难道我等身份比得上黄金家族尊贵吗?我等的血缘比得上成吉思汗的子侄孙辈亲近吗?要战就战,不要用这等没来由的借口!”
祁都被他狠狠的顶撞了一番,也不生气,转而问道:“敌人都在高处设防,还摆设了许多的鹿角和障碍,我们都是骑兵,如何登高攻打?你们倒是说说!”
当即有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大声回答:“有什么难的!我等只会马战不成!下马列队,冲上前去,砍翻鹿角,劈开栅栏,杀进去将南人歼灭掉!”
又有声音高喝道:“当年破乃蛮之时,乃蛮太阳汗将宫帐设在高山半腰间,我军如何破敌?是大汗领着众将下马步战,领着将兵们手挽着铁车前进,击破了乃蛮兵居高临下的攻击,这等豪气才是蒙古人的气概!区区几千南兵守住这么个小山坡,如何能挡得住蒙古健儿的脚步!”
祁都笑了起来,将声音抬高了喝道:“你们当真不怕死?”
站列的整整齐齐的秃鲁花兵刷的抽出腰间的弯刀,刀刃被秋日的阳光照耀,发出慑人的光芒。
“宁愿粉身碎骨,血染疆场,为大汗粉碎黑岩,渡过恶水,挖取人心!”
“好!”祁都在震天的呼喝声中扬起了手里的马鞭:“咱们就和南人在这小山坡上好好的厮杀一场!”
虽然这样说,但祁都亲自带着几名卫兵前进到距离九重驿一里有余的地方,打马来回奔驰,朝着山坡上眺望,才发现山上兵丁来往,旗帜森严,显然驻守此地的大将秦武也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并非是容易打发的角色。
秦武站在客栈的瞭望台上,两眼注视着远方数骑来回飞奔的蒙古骑兵,看服色应该是这支骑兵队的长官亲自前来探看敌情。
若由着秦武的性情,敌人距离此地虽然很远,但以他的射术未必不能射中,很多名将都习惯在敌人猜想不到的距离上突然用弓箭射杀对方的头目或者重要军官,这可不仅仅是单纯为了除掉敌军的头目而已,让敌人感受到本方弓箭杀伤的范围之广阔,能够在战术层面上大大限制敌人的发挥,而为本方战术的制订增加更多的灵活性。
但临出征之前郑云鸣下了死命令,在战斗真正开始前决不允许随意开弓暴露本军的射程。虽然秦武不太明白这样的意义,但在对方真正发起进攻之前也只有勉强忍住一时的手痒。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2)
他一翻身顺着粗大的木头杆子溜了下来,尽管经历了数百年时光,但在历代地方官的修缮下驿站的设施还算完备,从这根粗大的立柱就可以看出,金国即使在最后几年的时间里依然尽心尽力的维持着这座驿站的运作。毕竟这里曾经屯驻的是金国最后的野战军团,要时刻保证和朝廷的联络。
也正因为如此,宋军才得以在此据住险要和蒙古人的铁骑相抗衡。
有时候连秦武也觉得讽刺,一群原本是金国降卒的士兵,在金国故地的驿站附近,就要为了大宋继续和蒙古人战斗。
并不仅仅是北地人马的忠义军要进行战斗,前方不远处,刘整谨慎的躲在一辆翻倒的大车后面观察着山坡下的形势。他和他部下的一千名郑云鸣本部人马也一样会参加这场战斗。
刘整看见秦武走了过来,抬头略带抱怨的说道:“怎么不将五千兵都带来,如果是这样,咱们就能一鼓作气的将这支敌人吃掉了。”
秦武哈哈一笑:“这么无谋的话可不像你刘整说的啊。这座山坡如此狭小,怎么能让五千人展开?就算现在只有一千六百人的兵力,也一样展布不开,只能将一部分弟兄安排在山阴处等待呢。若是下到平旷处列阵,敌军俱是骑兵,百骑可围万人,他们根本不用急着进攻,只消将我们团团围住,等待从河南赶来的大军就够了。即便没有等待到足够的增援,就凭这几百号铁骑兵战斗力也不可小觑。毕竟是胡人大汗的亲兵卫队,禁卫所在,战斗力岂是我军可以相提并论的?”
刘整瞪起了眼睛:“统制何必长他人志气,我背嵬军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你且让人把这些大车推开,我自带背嵬兵下去和他们厮杀一阵!”
“这样可不行,”秦武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副都统有严令在,决不允许私自下山去和敌人相斗,一定要等到他们攻上山来.....”
他眺望向山坡下的目光突然变得猛虎一样锐利:“来了!”
远方的旷野上,大队骑兵排成几个整齐的横列小步快速接近九重驿,马蹄??马蹄踏地的声音密集的敲击在宋军的耳膜上。在山下盘桓片刻之后,敌人终于还是决定要发起进攻。
秦武这时候才完全看清对手的实力,在前的是不到一千名的人马俱甲的怯薛重骑,盔明甲亮,旗号鲜明,最前的大旗上的黄铜牛角标志熠熠生辉,即便远远望去,可汗近卫的威势依然表现的十足。
大约两三千的仆从军骑马紧跟在后,从他们驾驭马匹的熟练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随从也都具备相当的战力,最少不会逊于一般的汉地士兵。
敌军占据了绝对优势,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秦武和刘整所能依托的,就是居高临下的优势和在营地四周布下的临时屏障。
怯薛军毫无阻碍的一直逼近到山坡脚下,将尽一半的铁甲战士和大概一千名仆从兵翻身下了马,开始在山下排成队列。秃鲁花们从马上取下了步战用的武器,将铁盾举在身前,西域式样的弯刀举在手里。仆从兵则站在后面举起步射用的大弓,开始朝山上射箭。
“鞑子开始射箭了!注意隐蔽!”营中的军官们大声提醒着,就算他们不加提醒,这些已经不是初涉沙场的军士们也已经分头开始寻找掩护。但这一次鞑子放出的箭雨的密度和力度显然都超过了以往,对于有一定经验的战士来说,这意味着敌人的射术更加优秀,手中的强弓更加有力,同时也意味着对手的实力,他们不会仅仅只是射箭有力,接下来的肉搏作战一定更加强硬。
宋军的弓箭手亦开始还击,但木弓限制了弓手的发挥,箭雨落在山下的敌人阵里软弱无力,尤其是对于全身铁凯手举大盾的秃鲁花战士来说,更是如同瘙痒。
祁都当然不会认为宋军中只有这些软弱的木弓,在去年的战斗中许多蒙古军兵都被宋军凌厉的箭矢所击倒,只是敌人既然使用这样的弓箭作为反击,那便是自行放弃了初期的弓箭较量。
他站在队伍最前列,举起盾牌,右手猛地向前一挥,发出了进攻的讯号。
这是宋军第一次遭遇到下马步战的蒙古本部精锐。他们不知道这些在马上腾挪如飞的战士是从哪里学习步战技巧的,看只消看到他们的阵容,丝毫不亚于最精通阵前搏杀的宋军步卒。他们拍成紧密的横列,肩头靠着肩头,盾牌依偎着盾牌,脚步一致的开始朝山上推进。
若是宋军排布成这样的前进阵型都稍嫌紧密,难免觉得有不方便行动的地方,大军也不易保持整齐的阵型,故而宋军所谓堵墙而进的阵势,其实前后还保持着一定的空隙。可是这些秃鲁花军前进的时候,几乎真的就形成了一面迎面压来的人墙。并且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来让这面墙壁毫无滞涩的朝前推进。
“那颜!天色不早了,我们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够了!”副将在祁都身边大声提醒道。
祁都抬起头看看已经开始朝西面倾斜的太阳:“没问题,我们冲上去厮杀一阵,天黑之前结束打斗,然后就地在山坡上宿营!”
万一在天黑前不能解决掉山上的敌人呢?那将会在夜暗中和敌人进行步战,会发展为一场形势极端混乱的混战,在混战中即便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一方也根本无法发挥实力,谁胜谁负完全就是在掷骰子,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打的宋军四散而逃却肯定无法在黑暗中追击了。最坏的情况下,自己的队伍都有可能被弱势一方的宋军所击溃。
在黑夜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但祁都却有着绝对的自信,他完全相信手下这些强悍骄傲的小伙子们的实力,在天黑以前,至少能够将敌人赶下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让他们大部退到平原上,然后就只剩下等待黎明。
山上的宋军突然纷纷猛地从掩蔽的地方站了起来,一排力道强劲的弩箭破空而至,秃鲁花们举起手中的大盾挡在身前,将弩箭尽数挡了下来。
宋军的发射并没有停止,而是零零散散的不算发射强弩,但在一面挨着一面的盾牌组成的坚不可摧的墙壁保护下,弩箭所能造成的伤害几乎可以忽略。显然这些所谓的“强弩”也并非是宋军手中第一流的弓弩。秃鲁花阵势半点也没有迟缓,反而加快了速度,朝着山坡仰攻而去。
祁都心中突然冒出一点疑惑,或是他自己用兵,必然在此地安排一支精兵悍将接应北上部队。说不定是还会安排一部分箭筒士协助怯薛军防守,人员、武器、器械必然尽是最好的。可是南军大将并没有做这样的选择,这是放手让援兵和北上部队一起被自己歼灭么?为什么他会有这样愚蠢的安排呢?
但战争的形势实在容不下他多想,秃鲁花的阵势已经渐渐逼近宋军外围的障碍,宋军躲在营地中紧张的看着敌人一步步的逼近自己的营地。突然宋军营中响起了短促而尖锐的哨声,宋军齐声呐喊,手舞着团牌、短柄刀、短枪和斧头离开了营地,朝着秃鲁花阵势猛冲过来。
对方的主将倒也不是全无经验,懂得不能让秃鲁花直接逼近到营地近前,这和守城的道理是一样,若是杀到用来代替栅栏的由推翻的大车组成的环形防线近前,宋军的士气就会完全被秃鲁花所压制,营寨实则就已经破了七成,若想着在敌军逼近营地之前就要将敌人阻遏住,只有先行冲出在障碍间和敌人进行一番战斗,先行顿挫一下敌人的攻势。
这也正是祁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若无敌军迎战,怎能显示怯薛军的强悍!
他举起手中那支包着浑铁的短矛,大喝一声:“洪巴图鲁!”
秃鲁花军爆发出山呼海啸一样的应和声:“洪巴图鲁!”阵势从前排开始松散,将士们举着闪亮的西域钢刀勇猛的朝着宋军迎了上去。
刀剑的碰撞声、盾牌互相撞在一起的声音、混杂着蒙古话、带着各地口音的汉话、女真话、回鹘话的叫骂声、枪头刺进身体的声音、甲叶被斧头劈开的声音在鹿角和拒马子间奏起死亡的旋律,红色的血雾一团团的喷溅在鹿角叉和乱石间,不断有人倒下,幸运的人倒地之后立即断了气,一些人受重伤尚未马上归天的,躺在满地的刀枪和尸体间大声呻吟呼救,还没有得到同伴的救助先招来了敌人的刀枪。
秦武带着人守在大车后面,冷静的看着前方展开的战斗,虽然出击的是郑云鸣赖以自豪的背嵬军,但郑云鸣建军时间毕竟短暂,即使是号称诸军之首的背嵬军也没有几年的战斗经验可言。另一方面郑云鸣坚持以书生为大将,山农充士卒的政策正在慢慢的暴露出恶果。这样的军队结阵进军的时候固然纪律严谨气势十足,但在单对单的打斗中毕竟不能与精锐的职业战士相比。即使这些人是已经经过严格操练的背嵬军。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3)
他看着秃鲁花大军队形严整的朝前方推进,前排的战士一面掩护着后面的士卒源源不断的攻上来,一面互相掩护着步步向前的推进,五里坡之战的时候,宋军曾经以严整的队形压迫着常德的叛军,让他们陷入四面楚歌的包围中,如今他们终于遇到比自己更加强悍坚韧的对手,这种严谨的步行阵势节节推进,终于将背嵬军完全挤出了鹿角拒马障碍之外,一阵刀斧凿锯之后,障碍被砍出了许多缺口,秃鲁花军喊声如雷,一步步的紧逼着已经有些散乱的背嵬军,直接冲到了大车组成的环形防线跟前。
祁都一枪将一名背嵬军战士刺了个对穿,放眼望向大车阵后面,秦武全身介胄,头戴着善闪亮的凤翅兜鍪,面覆着带有鬼怪花纹的履面,手中提着一柄铁骨朵,伸出了左手轻轻的对他做了一个来的手势。
他见此人身边都是衣甲闪亮的士兵随扈,知道此人必然是南军的大将,看他气派不凡的样子,应该就是探马赤军口中的秦武了。
他纵声大笑,一抖手将短矛从背嵬军身上抽了出来,尸体软软的倒在地上。祁都手握着滴血的长矛,全然无视着正在互相厮杀的两方军士们,径直大步朝着秦武走来。
守在秦武身边的兵士们看见对方的大将毫无顾忌的直接冲向统制,各挺刀枪准备拦截住他。秦武却挥手叫他们散开。挥动手中的铁骨朵,大踏步的迎了上去。
步战相斗,矛枪类的武器适合据守,而短兵器则要抢占先攻之利。秦武的铁骨朵不过三尺有余,面对祁都必须抢先动手,他挥动骨朵朝着祁都头顶狠狠的砸了过去,祁都连闪避都不屑考虑,一枪直插秦武前胸,秦武只是微微侧身让我了祁都的短矛,自己的一挥也被祁都闪身避让过去。
两人都是沙场侵淫多少年的老手了,彼此打了一个照面,立刻知道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当即消弭了轻慢之心,打叠精神,互相打量着对方的眼神和身法,谨慎的挪动着步伐,又重新战在一处。
当二人全神贯注的在驿站前单挑的时候??时候,战势几次发生着变化,先是时,背嵬军和忠义军组成的出击部队已经完全被压缩进了大车防线的后面,秃鲁花队已经有好几十人越过防线朝营地内部进攻,但刘整率领着前锋军和保捷军的一部分士卒展开反击,利用敌人力战之后气势稍衰的机会,一举将骄悍的秃鲁花军士重新赶回了鹿角之外。
秃鲁花军败退之后,随即在鹿角外就地整理了一下阵型,在第二排增援上来的铁甲战士的支援下再度发起攻击,这次他们不再全面冲击,而是将宋军在几个方向上牵制之后,以驿站大门为主要攻击方向,这里的大车已经被推开了几辆,露出一个极大的空隙,秃鲁花队从这个空隙处源源不断的攻了进去,一直占领了驿站的主楼。
刘整率领军队撤到了驿站的后院,无奈之下只有拿出了压箱底的绝招。
十六名一直在军中待机没有参战的火铳手此刻抢先爬上了后院偏房和马厩的屋顶,居高临下的朝着四面涌过来的秃鲁花开始射击,秃鲁花被这单兵火器的突然打击稍微震慑了一下,不自觉的又被宋军挤出了驿站。但旋即他们又折返回来,躲在各种障碍之后用步弓进行反击,蒙古射手天下罕有对手,只一小会功夫,屋顶上连放火铳的火器手就全部中箭落下屋子。
刘整这时候已经再没有招数,他指挥着部队一面向后退却,一面寻找着秦武的踪迹。却发现秦武这时候带着几名军士快步赶了过来。
“不要硬撑!”他大声说道:“吩咐弟兄们朝山后撤退,撤到林子里去!”
刘整惊讶的看着他左臂滴血的伤口:“是什么人连你都能打伤了?”
“吃了点小亏。”秦武不在意的说道:“何况对方也不是全身而退。叫弟兄们按照事前交代的,全部撤到后山的林子里去,我来断后!”
刘整立时瞪圆了眼睛:“我刘整的部队,哪有让上司断后的?统制先走,追兵我自当之。”
两人说话的功夫,锣手已经开始敲击手中的铜锣,即便不用发布鸣金号令,宋军也十有八九已经抵敌不过敌人的迅猛攻击了,再这么下去,不要说顺利撤退到后山,在山阴背面秃鲁花军就可能将宋军完全击溃。
刘整大喝一声:“背嵬军随我来!”抄起手中已经崩了口的破阵刀就要上前厮杀。秦武大声叫道:“不必着慌!你呆在这里组织撤退!蒙古人不需要你来管!”
刘整觉得这一刻的秦统制简直不可理喻,敌人正在驿馆的后院和外围和宋军绞杀成一团,迫在眉睫的威胁,如何能不理会?
祁都的头鍪被铁骨朵擦挂了一下,脑子空白了好长时间。如果不是秃鲁花战士奋力上前击退了秦武的攻击,只怕早在一刻前战斗的形势就会因为蒙古一方的大将被击毙而产生变化了罢。
祁都被亲兵扶起,靠在驿站前的一个石碾子边喘息了一下,站起身来观看了一下周围的战况,秃鲁花在激烈的战斗中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正在压迫着依旧顽强战斗的宋军朝后山的密林退却。
跟他料想的一摸一样,虽然在和宋军勇将的单挑中吃了些亏,但关键的是整个战斗蒙古军获得了胜利,他抬头望了望已经有些低垂的太阳,不知道赶在日暮之前能歼灭多少宋军。要不是人数面对宋军是劣势,他原本应该采用蒙古人传统的全面包围战法。但敌人居高临下,又要迎面攻坚。剩余的人数不足以在山下布设下封锁线,多数的宋军应该能成功逃入后面的山林中。
即便是这样也要激励部下多杀伤几个宋军,这样明日的追逐才会少一些目标。他正要大声呼喝招呼秃鲁花们奋勇杀敌的时候,驿站的后院传出一声极大的爆炸声。
祁都随后觉得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这感觉似曾相识。在祁都还是一名少年兵参与对中都的围攻的时候,亲眼看见高大的中都城墙上金人用绳索垂放下一个巨大的铁疙瘩,在半空中突然爆裂,将一名牌子头的头颅炸去了半边,这种熟悉的声音和热浪,当然,还有血肉纷飞的结局,都比当年大了好几倍。
发生在后院马厩的这场爆炸除了造成十余名秃鲁花兵的死伤之外,还让宋军和秃鲁花军的兵士们惊愕的停下了手中的厮杀。
“愣着干什么!快撤退快撤退!”趁着秃鲁花军不知所措的那一阵,各级宋军军官大声呼喝着驱赶着本部的兵士们撤向山林。
刘整吃惊的看着驿站升起滚滚黑烟,他做梦也没想到秦统制为了拖延蒙古人的追击竟然用的是这个办法。
“怎样?”秦武大声笑道:“也只有官人能想出这么个巧主意,将盘香放在木匣中,将引线固定在盘香的相应部位,盘香一旦燃烧到此处,火药自然被引发。这样就算不用士卒点放,也可以做到定时引发。”
刘整的脸色却相当难看,自从土龙军建军以来,背嵬军攻必胜、战必取,虽然不说经历过如何激烈残酷的大战,却没有尝过败北的滋味。
但这一次直接碰上精锐的怯薛卫队,真是一场从战技到士气的完败。他没有想到秃鲁花竟然用一场宋军最擅长的仰面攻坚战打败了自己,他以前也曾经听人说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类的无聊言论,但那都是江湖小儿的无知谬谈而已。沙场决胜必须运用自己最优势的一点将敌人击溃,不然就会遭遇到难以预测的风险。
但今日他才第一次得知用敌人最擅长的优势将敌人打败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撤退下来的军士们个个脸上都是紧张焦躁的神情,他们脸上这种慌乱的表情说明他们坚守的信念已经从根基上在动摇,既然蒙古人连步战都能将他们击败,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呢?
刘整抬眼望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照在九重驿的山坡上,以及山坡上蒙古军将们欢呼胜利的模样,恶狠狠的说道:“先等他嚣张一阵,今夜三更天出动夜袭敌军,将九重驿夺回来!”
秦武的伤口已经被医官包扎妥当,他坐在一旁摇了摇头:“毕竟还是年轻气盛了些,秃鲁花这一阵并没有花费多少气力,得胜之后怎么会不小心戒备?何况他们在山坡上占据了绝对视野的优势,你带着人去太容易被人发觉。这一去必然会大败而回。”
刘整冷冷的回应:“统制又有什么计划?现在一千多弟兄被困在密林里,人困马乏,这是天色将暗敌人才没有能下山来追击,这时候不抓紧时间跑路,却还下令大家退后二里修整。难道等明日敌军全军上马之后进林子将咱们都剿灭干净么?”
第四十二回 偏车深锁陷九重(4)
秦武将身子靠在一颗小松树上,魁伟的身躯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愈加挺拔。
“现在我什么计划也没有,大家打了一天也够累了,抓紧时间睡觉。”他的口气里居然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戏谑感觉:“明日自见分晓。”
“思南思人像兔子一样的逃进了山林里去了。”祁都的副将大声咒骂着逐渐笼罩住天空的暮色:“若是还有一些时间,咱们的勇士们完全可以上马将他们全部解决掉。”
祁都望着渐渐陷入模糊的后山的连绵森林,若是在北地的时候,他一把火就将林子点燃了,将这些南兵像狐狸一样赶出巢穴,然后上马冲锋见个胜负。但这许多年的征战让他变得不再这么急躁易怒,如今的他更愿意让自己的士卒在营地里安安稳稳的休息一晚,等待明天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再一举将敌人置于死地。
“派几个人到山下看住思南思人,不要让他们趁夜逃得太远。”他一面脱着头鍪一面说:“叫勇士们好好休息,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全军上马,就地将这一股思南思人彻底解决。”
副将面露为难之色:“咱们的健儿不习惯住在山坡上,还有这许多碍事的房子,不如仍旧跟在和林一样,在平地上搭起帐篷,放出哨卫,养好了精神明日杀敌。”
祁都对副将的愚蠢素来没有什么忍耐力:“思南思人就在这山下的密林里,不在高处随时做出攻击的姿态,难道等着他们趁夜来偷袭么!叫山下等待的战士们也全部上山来,我们蒙古人饮冰卧雪,什么地方不能好好入睡?”
顿了顿又说道:“将马匹全部赶上山来找地方拴住,那些思南思人狡猾得很,我们人在山上,他们指不定会悄悄的来偷马。”
秃鲁花军当夜就夜宿在历经激烈搏杀夺取的这座南方城驿附近,枕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首安然入梦。
睡到二更天的时候,刘整突然尿急,他站起来紧走两步,准备在一棵高大的杉树下好好的放放水。
正当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
?
敌袭!这是他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当即提上裤子就准备折回大声告警,可是仔细一分辨,这并不是兵马在树林里穿行的响动,这响声是从白河方向传来,就仿佛是......
他赶紧快步来到树林边缘,站在白河岸边举目在黑暗中眺望,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如何?”秦武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我说过了,过了子时自然见分晓。”
白河水面上滔滔如鼎沸,成百上千的大小船只点着夜航用的灯火,满载着士兵正在朝着上游行驶着,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被敌人占据的九重驿!
郑云鸣坐在一艘四车车船的船头,白河河道狭窄,作为大样将帅座船的那艘气派的八车大船开不进来,只有四车的车船勉强能够驶进河口,这里就是此次水上进军的大本营所在了。他注视着前方河岸一侧隆起的山坡,那上面的蒙古军兵们也一样惊惶不安的望着河中密密麻麻的宋军战船吧。
行进在船队最前列的水哨马和夹板船陆续靠岸,上陆的振武军士兵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整队,自郑云鸣部下分兵以来,振武军就以军纪和操练胜过土龙军而赢得驻扎襄阳各军的瞩目。从在孟珙手下办差的时候,王登就立志要建成一支在纪律和训练上可以比美南渡初年的岳家军的精锐军队,但杨掞的建军理念与此不同,他宁可稍纵士兵也要锻炼出士兵独立处置战场局面的能力。操练土龙军的时候,二人就因为建军理念的有所不同而互相出现掣肘的问题,如今王登独领一军,正好借机施展他自己的建军方略。
在夜暗中让将士们依照顺序下船并且集结起来,即便有灯火照明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依赖的只有士兵们严格依照计划行动的能力和互相之间的招呼。但郑云鸣在后方看到,尽管还有一些混乱和错漏,振武军大体上还是保持着严谨有序的行动,他不知道王登在独立治军之后给这些孩子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但今时今日的振武军的纪律和行动力的确已经压倒了老部队土龙军,无愧是襄阳城中第一等的精锐。
振武军以一百人为单位,每上岸一百人则马上整队朝九重驿所在的山坡开进,进到山坡下后马上展开成四排横队队列,一个接一个的横队连接起来,很快就构成了一道针对九重驿的防线。
这时候还正是夜色深沉的时候,王登的目的当然不是就这样准备发起进攻,在视线如此不利的局面上发动堂堂正正的正面攻击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当然,对于山坡上的蒙古人也是一样。
黑暗里突然响起了悠长的胡笳声。山坡上传来蒙古人愤怒的呐喊声。
接下来一片昏暗中就响起了急促密集的马蹄声。
蒙古人当然不是傻瓜,白河上游延绵不绝的船只让他们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但夜色昏暗中祁都无法看清楚山下的情形。犹豫了半晌才发布了全军乘马下山的号令。
黑暗中的乘马突击并不容易,尤其还是全身披甲的铁甲重骑兵,虽然是以严格训练著称的怯薛卫队,此时也难免发生混乱,有的战马跑偏了方向,有的落在后面,队伍零散的奔驰向山下的宋军。
尽管如此,黑夜中马蹄声震天而来造成的心理恐慌,比之白日里更要加倍。在看不清局面的时候,人类的恐怖要比真实的血腥更加深刻。振武军中每个士兵缩着脖子,手中紧紧握着长枪,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王登大声喝道:“众兵丁听了,牢记你们为何而战!”
他放声唱到:“何故行在人生路,人活俗世欲何求?祸福凶吉皆不问,耳畔锐意是刀声。刀丛箭雨沾身过,武者斗志心中存,人情斩断澄心意,忠义之路莫回头!”
激昂的歌声在黑夜里回荡着,擦亮了振武军将士的眼睛,他们手中的长枪斜指向正前方,等待着从山坡上倾泻而下的铁骑洪流。
只有散步在长枪阵列间隙中的火器队的炮手和火铳手们没有把心思放在王登豪气万千的歌声里,他们凝神静听的只有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利用声音来辨别距离是一种相当高超的技术,即便是草原上第一等的战士也极难做到这一点,不过好在黑夜里作战杀伤敌人并不是首要任务。
“火器队,开火!”伴着清晰的号令,宋军阵列的火器开始开火了。
火铳的发射在黑夜中绽开一朵灿烂的小花,竹将军的发射则爆出一团硕大的火焰。霎时之间宋军的阵前光芒耀眼,照亮了正在全速朝着宋军冲杀过来的秃鲁花骑兵。
这就是在黑夜里使用火器的意义。巨大的亮光在瞬间让冲向宋军步兵的秃鲁花骑兵眼前一片雪白,顿时丧失了视力,巨大的声响震慑的不光是骑兵,还有马匹。马儿本能的停住了冲击,不论主人如何叫骂催促,掉转过头来朝着山上逃跑。
即便是冲到宋军长枪阵前的马儿也都放缓了步伐,在长枪横列的面前停下是最危险的事情,当即有几名秃鲁花军备长枪掀翻下马。其他人熟练的勒住缰绳,在撞上长枪之前就策马返奔,齐齐的退回到了山坡上。
秃鲁花的副将一面擦着汗一面对祁都说道:“夜里展队冲击长枪阵太困难了,咱们先歇息半夜,等到明天人马精神养足了寻个空隙一举突围出去!这些宋军在山坡下站了半夜,体力也会耗尽的。”
祁都只是哼了一声,一脸严肃的看着山下密密麻麻的火把和来往奔走的人影。
突围?哪里有这么容易,这一次趁着敌人登陆,前后不及的时刻突然发动突击企图突围的失利,已经丧失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他略略点了点火把,宋军的人数至少也有五千人以上,被他们团团围在山上,想走也走不了了。
要是当初能在旷野里扎营,也不至于被宋军大队所乗,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卖的。
现在也只有等到白日天明,宋人的大队士兵不可能素质都那么强悍,可以徒步抵挡住铁骑的突击,否则宋朝早就反攻到北边了,寻一支容易下手的部队作为突破口,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
或者等到天明,两只放飞出去的信鸽能够带来一支援兵也说不定,毕竟汉军那颜严实的大队铁骑就距离这九重驿没有多远的地方驻扎。
宋人胆敢在靠蒙古人这么近的地方集结如此众多的兵力,这是任何一个蒙古将领没有预料到的,这是一次绝对大胆的赌博,如果他们被蒙古人的主力咬住,将其歼灭在野外,襄阳就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祁都当然看得明白这一点,他和他的八百秃鲁花骑兵,将成为决定襄阳城命运的关键一步棋,如果真的能将这么多宋军死死拖住,就算牺牲掉他和这些部下也是在所不辞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安稳的坐了下来:“传令全军,好好养精蓄锐,准备明早突围!”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1)
大队的宋军和一小队被包围在九重驿的蒙古精锐怯薛就这样沉默的对峙着,一直到第二日旭日东升。
阳光逐渐将黑暗驱除,祁都这才站在山顶看见了这一次来袭的宋军的全部样貌。
白河里停泊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山坡下密密麻麻的尽是正在紧张准备的宋军。不但有步卒,有少量的马队,还有正在全力建造小型砲车的工匠,以及随军行动的各种夫役。
宋军的主将几乎将整支部队搬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但最让他惊讶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环绕在山下的一圈凭空出现的障碍线。
那是由巨大的车辆连锁在一起组成的防线。
所谓偏厢车是从古代以来就为中原民族采用的车式,原本就是用来藏匿军民以及粮食辎重,阻挡敌人骑兵冲锋的一种战车。古时的偏厢车重六百斤,只能用畜力拖拉。如今郑云鸣要将其运用在水网密集、必须经常上船渡河的京湖战场,不得不对其稍作修改。新造的这一批偏厢车七尺五寸高,车宽九尺,通长一丈三尺。车厢用薄木板制成,足以防御蒙古骑兵射出的又快又急的羽箭,上面开有供火铳射击的窗口。大车系用民间所用大车改进而成,组成车阵的时候将安装了木板的一侧对向外方,前后头尾相接,用铁锁钩环相连,偏厢车另一侧没有厢壁保护的部分则用棉麻制作成帐幕,士兵藏在帐幕中进行射击。每辆车自带鹿角两个,放在战车前面连成鹿角障碍,用于阻挡敌军冲锋。
每辆车配备火铳手两名,碗口铳手一名,弩手一名,长矛手两名,以及大盾防御两名,重斧手或者长戟两名,这十名军士平时就充作推挽战车的力量。战时则火铳强弩,长短兵器互相掩护配合,用以阻止敌人骑兵的突击。
郑云鸣又每两辆车之间用拒马子一个进行间隔,虽然阵垒严密稍减,而对战车的数量需要更少,又在偏厢车上加挂棉布的遮罩,可以抵御弓箭的射击。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郑云鸣为这种大型战车设定了极为严格的使用规则。
敌骑?>敌骑在侧不得轻出,地形崎岖不得轻出,不可用做进攻姿态。他经过反复推敲考虑后世使用这种车辆的经验,决定将它作为一种纯粹的防御车辆使用。
最关键的是这种车辆可以弥补宋军部伍中队伍素质参差不齐的弱点。宋军号称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其实基本训练战术和唐军不无二致,所以士兵的经验素质,大抵来自于其大将的训练和管束。若其人为勇将,则部下为强兵,若其人怯战,士兵也是乌合之众。
大宋立国以来,所吃的各种败仗,败因固然花样百出,但最多的一条就是敌人抓住宋军中较弱的一支进行痛打,引发宋军全军的整体崩溃,每每北方的胡骑运用此法,万试万灵,宋军中那些不堪使用的部队,总是成为精兵强将的拖累。
郑云鸣从抵达京湖开始,就明确的提出兵须全精,将须尽勇的口号,实际上他自己的部队也做不到这一点,尽管从普遍的意义上来说荆鄂副都统司部下的军士的确纪律严明,训练有素,但不一定人人都能旷野结阵,抵挡的住潮水一样的骑兵攻势。
使用战车的最大一桩好处,就是使得即便训练不严格的士兵,只要还能勉强听从指挥官的号令,都能依托战车有力的抵挡敌军骑兵的冲击。
数百年后,中原士卒糜烂,数万人而不能当流贼数千骑,犹自能凭借装备火器的战车环而自守,若不是崇祯皇帝强令出战,让战车不擅长进攻的劣势在流贼的面前暴露无遗,则胜负尚属未定之天。
今日宋人虽暗弱,还不像数百年后那样闻賊而奔,在没有做到所有部队都能以严谨的长枪和火器方阵阻挡敌人一次到三次的冲锋之前,运用战车组成的临时堡垒在野外随时固守当是一个稳妥的主意。
祁都望见宋军阵中竖起一柄清凉伞盖,伞下四周甲士如云,斧钺铍铩分列两侧,依稀还看得出有文士活动的身影。他南征已久,知道汉人大将素来以文人充当幕僚,那里一定就是对方主将所在之处了。
他在心头盘算着自己的八百铁骑需要多快的速度才能冲到这大将面前,眼看着宋人慢慢的在第一道大车防线后面又开始挖掘壕沟,树立栅栏,作为阻挡山上蒙古军脱逃的第二道防线。
要赶在敌人建好第二道封锁线之前下定决心,祁都的面色越来越冷峻,走还是留?脱走的办法,集中兵力猛冲敌军一点,撕扯出一条生路出来。
留的话,凭借宋人留在山坡上的障碍和这些房屋,据守不出消耗宋人,等待着北方的大军日夜兼程杀到这里,与自己合兵一处,里应外合,成就夺取襄阳的头功。
但若是此时趁宋人阵型未完的时候强行突围,不知道胜算有几何,毕竟自己的部队人数占据了绝对劣势。但若是一旦脱走成功,起码能够保证性命无虞。
留在这里的话,就要全看凌晨趁着宋军射手视线不好的时候释放出去的那几只鸽子能不能顺利的将消息传达到了。万一这些鸟儿不能顺利抵达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唯一的指望就是散布在南方乡野里的探马赤军能够多快的发现九重驿的异动了。
犹豫不决的时候,山坡下已经有一名南军兵士跳过偏厢车防线,朝山上走来。
还没等他走上半山腰,祁都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射中那军士近前的地面。
那军士见对面已经射箭告警,遂也不再前进,大声喝道:“荆鄂副都统、知南漳县郑云鸣动问贵军主将:既然已经知道中计,何不早早归降!副都统仁义英明,绝不会加害尔等性命!如若不投降,我荆楚军大军压上,尔等断无一丝生路!”
当下有汉地出身的秃鲁花军士给祁都翻译了,祁都哈哈大笑:“区区几千思南思人,也敢前来劝降!你告诉他,叫他只管.......”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先代的秃鲁花千户跟他说过的话,打仗并不是斗气,只有尽一切可能争取对自己有利的局面才是战争的真谛。
他暂且压下了火气,对那军士大声喝道:“投拜可不是小事!我要和部下商量一阵,大家同意才行!请郑那颜给我们一些时间!”
从这一刻开始他下定了决心,他也曾经在和林听纳牙阿将军讲起四太子曲出跟大汗汇报过,南朝有一名狐狸一样狡猾的将领,本军几个土绵那颜的攻势都被他阻止住了,似乎记得那人名字就叫做郑云鸣。
如果能够以自己的这一支小部队替曲出王子紧紧的将郑云鸣抓在这里,等大军齐聚此地将郑云鸣生擒,对曲出王子当是南下最好的见礼。他要做的只是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不料那南朝军士听了通译的回答之后,立刻大声回答:“副都统吩咐,只能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来考虑,半柱香时间一到,我军立即发起进攻,绝不会迟疑半刻!”
马光祖放下手中的茶盏,对一旁闲坐的郑云鸣说道:“半柱香的时间似乎稍嫌峻急,对方是大汗亲卫,心高气傲,您叫他们在半柱香的时间里转换思想投降我军,只怕不太容易做到。”
郑云鸣慢慢的抚弄着手上的折扇,从建军以来,手中拿着一柄折扇似乎成为了郑云鸣的标志,以区别他与寻常武夫出身的大将有所不同。但令人啼笑皆非的,现在土龙振武二军统领以上的指挥者,人人在指挥的时候手中都拿着一柄折扇,甚至连葛怀这种纯粹的老粗都学着拿着书生用的折扇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颇有些丈夫亦能绣花的反差。
荆鄂副都统司是襄阳诸军中的魁首,制置使赵葵麾下第一等有力的部队。看着他军中有身份的将领们都拿着折扇为自己平添几分风雅,自然有人跟风效仿。京湖的百姓们编了这样的歌谣来调笑这些假装风雅的武将们:“山中熊虎戴儒巾,田垄牛马作儒袍,童子求问执扇者,三字经中几字知?”
“先生可知道这一仗我军最要紧的是什么?”郑云鸣展开了纸扇微微的扇着,这时候正是夏末入秋的时候,时不时还有暑热出没,今日就是一个闷热潮湿的日子。
马光祖是正经的科班秀才出身,对兵书战策也只是课余读几本《孙子兵法》《李卫公问对》消磨一下时间而已,郑云鸣突然这么问,他的确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一仗对于我军而言,毋庸置疑就是一个字,快。”郑云鸣提高了声音,折扇在桌子上轻轻一敲:“快速进军,快速部署,然后最重要的就是,,,,,,快速进行战斗,将敌人即刻歼灭,然后火速退走。”
马光祖点头道:“我军这么大规模的出动,并且孤悬在敌我两国的空白地带,的确是相当危险的形势,一旦在这里遭遇到敌人的上万骑兵突击,只怕半日时光都支撑不到。”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2)
“正是如此,”郑云鸣说道:“我军远在北方,脱离了高大的城壁保护和襄阳诸军的支援,孤身前来此地,为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拔出敌人的这支先头部队。取的是虎口拔牙的险招,这个时候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迟疑,一旦稍有拖延,蒙古人的大股骑兵自北方席卷而来,就没那么容易走脱了。”
他大声喝道:“通令三军,半柱香过后马上展开第一波攻击!”
半柱香的时间消磨的很快,郑云鸣还没来及的跟诸将交待完进攻部署的细节,眼看着香就要烧到已经刻好的记号。
山坡上突然响起了胡笳的声音,有人高声叫道:“蒙古人动了!”
只见山顶上的大车连锁被人奋力的推开让出一条道路来,秃鲁花骑兵鱼贯而出,在西面的山坡上展开成为两排横队。
果然选择的是西面,北面山阴处不必说是丛林地带,根本不利于骑兵奔驰,而且秦武率领前一晚撤退的忠义军和振武军的军士藏匿在树林里,在偏厢车的后面严阵以待。
东面是滔滔白河,即便突击下去,也只能被大河阻挡。
南面是郑云鸣亲自压阵的宋军本阵,大小军士密密麻麻,强弓硬弩布列整齐,看起来还有不少火铳和竹炮。
唯一稍微有些空隙的地方就是西面了。
郑云鸣大声喝令:“调土龙左翼军一千人去西面增援!”令旗车上令旗摇动,排列在阵前的左翼军在天王旗的指引下快步行军,向西面开去。
秃鲁花军列阵的速度比之前土龙军遭遇到的蒙古骑兵都要快的多,很快就展布好阵型,伴着一声尖利的哨响,开始缓步小跑朝着山下奔来。
与之前的那次夜暗突击不同,这次可以看出蒙古人攻击阵型的奥妙,在前方的两排是秃鲁花的伴当们,一面向下小跑一面惬意的朝着山下射出羽箭,他们的目标自然不是笨重坚固的偏厢车,而是指向偏厢车后忙碌的军兵们,箭雨的目的是威胁战车后方的步兵,让其不能自如的给予不能行动的战车以支援,否则这些步兵和战车协同一?同一致,攻破阵线就困难许多了。
蒙古军的大队越冲越靠近,箭也射的越来越快,有一些伴当骑兵开始朝着偏厢车的窗口射击,希望能够杀伤藏在里面的宋军,但这种射术恐怕寻遍蒙古军中也没有几人能做到,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将箭顺利射入小小的窗口中。
正当蒙古的骑兵队快速朝着偏厢车防线逼近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进入了宋军火铳的射界内。伴随着后方主将的一声清脆号令,藏在偏厢车里的火铳手一齐朝着蜂拥而来的敌军开始射击。
这是火铳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大规模齐射,虽然声势远不如竹将军的第一次射击来的那样震撼,但弹发如雨却是更胜一筹,这些火铳大抵还需要架在木架子上,先从前方装入弹丸,火药,然后伸出窗口,一人肩扛住火铳身,一人在后用身体抵住尾部进行点放。但就是这样操纵不便的火器,已经开始在战场上发出与往昔数千年战争完全不同的,新的声音。
第一波的射击将几十名冲在前面的骑兵掀翻在地,但这时候蒙古军的计算才渐渐显露了出来,在前方的伴当骑兵遭受到了宋军铁铳和弓箭的全部打击,他们如同一面坚实的盾牌,将作为主人的八百名秃鲁花骑兵掩护在身后,冲到鹿角前的时候,也是伴当军抢先下马,将鹿角一一的推开,为秃鲁花的进攻拉开了空间。
越过鹿角之后,首先张弓的是领兵在最前的千户祁都,他张开手中的黑角大弓,将一支批针箭又快又急的射入一辆偏厢车的窗口,车内立时传出一声惨叫声。一部分秃鲁花兵立刻散开,循着偏厢车阵的外围朝窗口内射击。
近距离发射重箭在马上极为精准的命中目标,本是蒙古骑兵最优长的技能,他们如旋风一样在车前奔驰射击着,一支又一支羽箭准确的射入了偏厢车中。
但这个战略对于整个战斗来说却是毫无作用,宋军车中的射手每一人伤亡,几乎立即就有一人从车外补上。
何况还有威力更强大的武器在等待着秃鲁花军。
一部分骑兵分散射击之外,其余的秃鲁花军齐齐下马,抽出腰间的步战兵器,高声呐喊着开始步行冲击宋军的防线。
两辆偏厢车之间安排了一座拒马,这原本的用意是为了防止骑兵的驰突,但若是敌军以步兵来袭,这种布置就完全失去了意义。秃鲁花们绕开拒马,冲到偏厢车防线的后面和宋军步兵展开了厮杀。
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阵密集似雨点般的铅子,和巨大的发射火焰。
每两名士兵守候在碗口铳边,早已经等待这些冲入阵线的敌人多时了。碗口铳发射的铅子弹丸如出巢之蜂一窝涌出,将猛扑过来的秃鲁花兵先头部队尽数打倒。
被敌人这样声势惊人的火器所攻击,但秃鲁花军却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他们踏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前去和列阵的宋军展开了近距离肉搏。
即便人数如此之少,即便宋军以逸待劳,但真正交锋起来,秃鲁花兵的战斗力还是让宋军上下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弊病。但宋朝立军以步卒肉搏起家,昔日太祖皇帝以一条黑龙缠丝棍打下四百军州,虽然只是江湖大话,但宋军中啸聚轻生无赖之徒,长于战阵搏斗却是连辽金这样的敌国都承认的事实。
但这样优势的战力在怯薛卫队面前占不到半点上峰,全身披着精良的铁甲的秃鲁花军几乎没有被沉重的战甲所拖累,动作矫捷的如轻装战士一样,挥动手中的兵器狠狠的朝着对手猛斩过去。
宋军的兵刃也占不到便宜,襄阳府督促工匠打造的短兵在面对北方十路工匠的作品时更为精良,举个例子,就在昨日,刘整和守卫造船场的汉人步兵交战时,一刀砍向对方,对方以破阵刀架住,结果两刃相击,刘整的腰刀砍进破阵刀一寸多,直接让对手手中的武器做了废。
但秃鲁花兵手中的兵刃却比南北两方的工匠铸造的刀枪还要精良。
西域素来以盛产名刀名剑著称,无数的宝刀名剑顺着丝绸商路进入中原,也带来了西域武器锋锐难敌的名声。这固然要归功于西域地下埋藏的天下无双的优质铁矿,也得益于畏兀儿和突厥工匠们的铸造技术。总而言之,单就刀剑一项来说,西域生产的武器不愧为天下精兵。
成吉思汗西征时期打败了数十万手持此等利器的西域大军,自然虏获西域刀剑无算。当下驻扎在蒙古本部的怯薛近卫几乎人手一柄西域短兵刃,至于大汗自己,则多携带来自达马斯谷的更为精良的弯刀。
以此等神器为依托,配合蒙古威力甚大的铁凿枪、短斧和铁团牌,就是秃鲁花军引以为傲的近战装备。在这样强势军队的贴身搏杀下,就算是郑云鸣部下勇毅果敢的土龙军阵列,也难免开始出现崩坏。
但祁都旋即就发现,他的突袭作战根本半点胜算也没有。从南面增援而至的土龙军左翼军正在快速增援上来。
想以少胜多有两个途径:寻找一种让敌人的战斗力无法发挥的战法,以及在短时间内造成对方士气的崩溃。此种贴身肉搏乃是以血肉换取血肉的消耗战,唯一的指望就是让敌人在血腥而剧烈的搏杀中首先丧胆奔逃,但郑云鸣的部下毕竟是郑云鸣的部下,尽管形势不利,前排的士兵一个个的倒下,仍然战战兢兢的保持着阵型。
而等到宋军大举增援,形成完全人数优势的时候。这些消耗了大量体力的秃鲁花军就再也难以逃脱了。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凶险之地无须久留。
他大声喝了一声:“走!”挥刀削断了一名宋军奋力刺来的长枪枪头,领着秃鲁花军慢慢朝后退走。数十名伴当挺身上前,在撤退的秃鲁花面前组成人墙。
他们原本就是主家的奴仆,在主家遭遇危急的时刻,代替主人牺牲是份内应有之事。
这是这个时代的天理,就连南朝也是认同的。所以当伴当们结成阵势,一面张弓射箭一面举起刀矛和逼上前来的宋军交战的时候,宋军阵中也响起了啧啧称赞之声,进击之势少解,让秃鲁花军们得以顺利退出偏厢车防线之外,骑上战马朝山坡上退却。
除了最后投降的数十名伴当军,宋军在这场胜利中所得甚微。
山上的敌人依然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
“那他们费劲下山来折腾这一趟,到底所为何事?”站在郑云鸣身边的徐元杰大惑不解。
“那是为了拖延时间,打乱我们攻山的部署。”杨掞淡淡的说道:“对方的主将能料到这一招,也总算不是一般的蠢材。”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3)
郑云鸣在清凉伞下来回踱着步子,人人都看出他内心的焦急。
“区区不到一千鞑子,竟然胆大如此!不尽快剪除这一股敌人,是对我大宋将士的何其藐视!传令前军!准备好了就攻山!不必等待我的号令!午时之前务必攻克九重驿!”
他转头对韩锋说道:“你带帐前背嵬五十人前往增援!凡有临阵后退者立斩!时间,我们的时间不多!”
韩锋立即听命,带着五十名背嵬亲兵来到前方。宋军此时已经四面集结完毕,在南面正前方集结起来的是保捷民兵和忠顺军的混合部队,压阵的主将是魏祖圭本人。大队列成适于攻山的五六排横队,刀盾兵在后,弓箭手在前,早就在等待鼓声响起。
后方终于开始擂鼓了,魏祖圭振声喝道:“前进!”大队越过偏厢车阵开始朝山坡推进。与此同时的山坡的其余三面的宋军步卒大队也一齐开始进军。
面对弱小之敌进行多面攻击,让敌人分兵无措是兵法的基本。尤其是秃鲁花军为重甲步兵,想要四面增援动作不便。
在步兵开始登山的时候,在山下的的竹将军也开始了掩护射击。不少炮手还是习惯性的在炮身上贴道黄纸,或者口里默默念着咒语,但亦有少数军士开始尝试着利用角度和距离的对应关系开始调整炮口。伴着隆隆的炮声石弹朝着山坡上飞去,但竹将军的射程毕竟不够,能够落入蒙古军阵营内的不过是少数而已。
面对宋人的三面围攻,守在营地里的蒙古军似乎却并没有着急反击的模样,甚至连箭也没有射出一支。
魏祖圭打了这么多年仗,当然明白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若是民兵或者山贼也就罢了,他们面对的是当世第一的精锐部队。这样的安静只能意味着稍后而来的更加猛烈的打击。
果然,等大队稍稍越过山腰靠近山顶的大车防线时,蒙古人开始了射击。
角弓的射击凌厉猛烈,这是较之宋军弓弩更加凶猛的武器,在从五六岁就开始射小兔田鼠、操弄了十几年弓箭的蒙古手中,它们就是??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在这个距离上,从小就严格训练的秃鲁花战士几乎百发百中,百发百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它代表的是每一次对面的弓弦响过,必然有一名宋军哀叫着倒地。
虽然宋军阵前的弓弩手也开始开弓还击,但射术却远远不及对面了。何况秃鲁花军多躲在大车和障碍后面,掩护十分充分。宋军的箭矢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伤害。
尽管尽量挥舞团牌,但明显宋军已经有些招架不住蒙古人越来越猛的箭矢袭击,北面和西面的两路宋军业已开始后退。
魏胜挥舞着盾牌冲在前头,但他身后已经到处是中箭倒下的士兵。这时候他听到了父亲异常冷静的声音。
“我军撤退!”
令人惊异的是在魏祖圭身边的韩锋和五十背嵬军士并没有任何异议,好的战士应该随时判别出战场的局面。现在两路宋军已经退却,只剩下南面这一支宋军,即使冒着箭雨冲上去,也未必能构成对敌人的优势。撤退是唯一的办法。
郑云鸣站在远处亲眼目睹了第一次攻击的失利,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对方箭矢的猛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声问道:“踏白队还没有消息回报吗?北面有没有动静?”
杨掞说道:“踏白队刚刚才派人回来报告,现在一切正常,信阳军方向有少量探马赤游骑出没,看来敌人这回的反应慢了一拍。”
“那也不能跟敌人在这里耗着,”郑云鸣一摆手:“让背嵬军上,再调集二三千壮军,也不要搞什么四面夹击了,从南坡杀上去,在最短时间内将敌人解决。”
他沉声说道:“留在这里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危险。”
王登站在他身边,自从第一次攻击开始就没有发过言。这时候突然开口说道:“暂且不要出动背嵬军,这一次我带振武左中右三个军去,一定为副都统拿下九重驿。”
郑云鸣扭过头来看着他:“汝当知军中无戏言。”
王登面不改色的应道:“您应该知道我说话从无半句戏言。”
郑云鸣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一支将令:“去吧,让我好好看看振武军这些日子有多少成长。”
王登接过将令,转身上马径直奔向战阵前方。
“振武军听令!中军在前,左右军在两翼,结成鱼丽之阵!这九重驿就是振武军威震胡虏的地方!”
在他身前排列齐整的数千振武军士卒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军旗号移动,开始在偏厢车防线后展列阵型。
杨掞侧身对郑云鸣说道:“景宋这是不要命啊,如今这年头还玩什么鱼丽阵。”
郑云鸣摇了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振武军的三个军在阵型旗和前后拦队旗的调配下逐渐结成阵型。
鱼丽之阵的要诀,就是绝对攻击。此阵自春秋有车战以来,就已经问世。原本的意思,是以战车在前,小规模的步兵方阵跟随在后,先利用战车的冲击力在敌军阵中撕扯出缺口,然后步兵跟随上去扩张战果,颇有些步战合同的意味。但如今的战场早已抛弃了笨重的战车,以行动灵便的骑步兵为主要战斗部队,故而鱼丽之阵也被看做是已经落后于时代的阵型。
王登在军中操演这个阵型也并不是他学着读书人要从古书中搞些复古的阵型来落人笑柄,振武军的鱼丽之阵的特色是,将火铳队阵列在步兵方队之前,代替冲锋在前的战车。
王登对此的解释是:“新时代的鱼丽之阵,跟古兵书上描述的古时的鱼丽之阵有根本的不同,先秦的鱼丽之阵,是以战车作为突阵的主力,步兵不过附属而已。但如今步卒是进攻的中坚,火铳聊以惊吓敌军,制造混乱而已,怎么能够同日而语?”
郑云鸣对王登的这个见解并无异议,他只是觉得如今面对的蒙古大军似乎都是清一色的骑兵,不到某些极为特殊的场合,会有正面和蒙古军的步兵大阵接触的机会么?与其费时费力的操演什么鱼丽之阵,不如好好的将阻遏对方骑兵的三叠阵势演练纯熟再说。
但未曾想到,今日还真有鱼丽之阵用得上场的时刻。
在远方眺望的郑云鸣看着振武军的步卒们在山坡下结成严整的阵型。在中央阵列的前方,一百六十名火铳手列成横队,一人举盾,一人肩扛火铳。他们身后的步卒一队结成一个方阵,交替布置在火铳手后面,正如层层叠叠的鱼鳞一样,当冲入敌军阵地后,中央阵列将承担大部分的战斗任务,而两翼部署的步兵只是作为辅助使用而已。
简而言之,这并非是以人数决胜的阵型,而是依赖军队严明的纪律和抵死不退的决心用身体去突破敌军的敢死之阵。
他们和久经沙场、已经展现出强悍战力的怯薛卫队,到底谁更加优秀,很快就会答案了。
郑云鸣却心中惴惴,怯薛军如何强悍他已经亲眼目睹过,若是这次攻山再失利,只有被迫撤围退兵。不然敌人的骑兵集团随时可能出现在自己的后方。
不但空耗了许多力气和粮草,对正要接受残酷的凭城血战的襄阳宋军而言,也是一个士气上的重大打击。
此战有进无退,宁可拼掉一二千人,也要务必将敌人的精锐就地歼灭。
他喝令背嵬军正将朱胜带领三百背嵬士卒协助王登,将他们部署在中央阵列的前锋,又命魏祖圭率领数百保捷军列在背嵬军后方。
“能打的都派上去了,胜负只在进退之间。”他一面遥望阵势一面对杨掞说道:“见鬼,景宋的将旗怎么挪到前面去了?”
鱼鳞阵的大将指挥位置位于阵型中后部,便于调集后备源源而上,以持续的冲击力瓦解对方的阵型。
将大将摆在对战的第一线,简直就是违反战策的行为。
不单是郑云鸣,振武军的士卒们看着本军大将带着亲兵卫队直接上前也都惊愕异常,阵中传出少许议论的声音。
王登头戴凤翅盔,身着改穿铁甲身,手中拿着一柄摔刀,除了身后高举的王字将旗之外,准备与前锋的步卒们别无二致。
他振声喝道:“今日是我振武军成军以来,第一次和敌军做堂堂肉搏!敌军是胡人中最精锐的怯薛禁卫,驰名天下已久,断然不会看得起我怯弱南军!但是今日我们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南朝武士的骁勇!杀怯薛一人,足当杀寻常北军百人!我自当先,有退居我后者皆斩!今日振武军必当扬名天下!”
身后战鼓声咚咚敲响,王登厉声喝道:“进军!”
数千宋军展开成为鱼鳞阵型,朝着山上一步步的进逼。
怯薛军依旧蛰伏不动,依照对付第一次围攻的办法,一直到了宋军略过半山腰的时候才开始开弓射箭,不过这一次振武军的准备要充分的多,前排士兵纷纷举起大盾,后方的士兵也将团牌举在头上,一面抵挡箭矢,一面由大盾后的弓箭手开始还射,自然这也对障碍后掩蔽的很好的怯薛战士们没有什么伤害。
第四十三回 烈风喧杂鼓角声(4)
只是宋军前进的脚步异乎寻常的坚定。
从分军开始,王登就主动要求将郑云鸣强制规定的在军中进行“讲道理”的时间从四分之一个时辰增加到四分之三个时辰。
所谓“讲道理”活动,是指延聘一些京湖的流浪文人和说书人,在每天操演和训练之余的固定时段,给将士们传授文化以及讲说忠君爱国的道理。自然,这种活动并不以枯燥的道理为主要活动形式。因为郑云鸣在前世就非常反感这样毫无生气的动员形式。
实际上更易为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卒们所接受的形式,要么是精彩的说书,要么是活泼欢快的瓦舍群戏。自然演给士卒们看的新戏要刨去那些色情的成分,多数以劝说道理、弘扬忠臣良将的故事以及讲解军中规矩为主。
杨掞对这种活动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在他看来,与其安排这么多让士卒开心的娱乐活动,不如直接让他们出营自由活动,来的更加能贴近军心。
但王登对此异乎寻常的认识,一支军队在一起活动的越久,军中的凝聚力就越是强大。这些目不识丁的矿丁山农,就是一张白纸。你灌输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会接受什么。将他们的业余生活一并管起来,是一件再省功夫不过的治军妙诀。有时候他觉得郑云鸣真是不可思议,这种事情以前宋军的将领们从未考虑过,即便是岳武穆也只是时常跟将士们促膝谈心,并没有将这种活动上升为一种官方有组织的活动。
当王登认识到这种活动的妙处之后,就牢牢的抓住这一点,试图将士兵们的思想完全掌握在主将手里。这几个月以来的坚持终于慢慢收到了成效。
虽然前方的士兵们不断倒下,但其余的将士依旧互相勉励着镇定向前。
“不要后退啊!要像延昭公一样,中箭了也和胡人大战三百回合!”“大家不要掉队!咱们就是刘关张兄弟,落下一个也不行!”
即便是已经中箭躺倒在地的士兵,也大声招呼着同伴们不要停止脚步,努力前进。
王登的眼底突然有些湿润,从受到?受到郑云鸣延聘,成为土龙军的领导者的一员之后,花费无数精力,经历多少生死关头,就是为了锻炼出一支真能打仗的雄师。
如今他做到了。
怯薛军似乎也察觉到这一次压上来的宋军似乎与之前遇到的宋军有些不同,尽管箭雨又密又急,却半分也不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许多人都顾不得宋军稀稀落落的箭矢反击,从掩蔽之后站了出来,试图用更快的速度射出手中的箭。
王登还是一言不发的领着大队朝山上逼近,眼看着就要靠近大车前方布置的鹿角了。
火铳手们突然从阵列前紧走了几步来到前方。领队官大声号令,一排铅子弹丸齐射而出,立时洞穿了许多站在阵地上朝着宋军射击的秃鲁花兵的身体。
似乎沉重的铁甲对于这些小小的铅弹没有足够的防护力。秃鲁花们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惊慌,再怎么天下精锐也好,他们大部分人毕竟战场资历尚浅,何况全蒙古的大军中,也没有人受到过这些新式武器的攻击。
趁着敌人阵脚微乱的时候,第一排火铳手向后退去,第二排火铳手扔下盾牌,将手中的火铳放在木制的支架上。
又是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硝烟过后,宋军大队越过鹿角直抵蒙古阵地之前。
王登扬起摔刀,高声呼喝道:“京湖男儿在此!请速与我决一雌雄!”
数千宋军呐喊着:“请与我等决一雌雄!”,奋力冲过大车,和在大车阵后早已列好了队形的秃鲁花兵们碰撞在了一起。
魏祖圭站在最前锋的背嵬军之后,两军一交锋,他立刻看出了秃鲁花兵的破绽。
虽然个人的武艺无以伦比,但蒙古人毕竟是不太擅长步兵的列阵而战。对于鱼鳞阵这种强于攻击而短于防御的阵型,最好的办法是在正面以一支长于防守的人数较少的队伍牵制住,而在两翼埋伏下精兵强将,如果本军人数较少,甚至可以将兵力集中于一翼,先求击破其一边,因为鱼鳞阵的命门正在两个侧翼上。为此王登苦思冥想,在侧翼安排了精于格斗的老兵压阵,并且还准备了一支后卫军,在侧翼抵挡不住的时候随时增援。
但蒙古人对这种阵型的弱点浑然不知,他们所理解的步战只有一种,冲上前去各自厮杀。
若是北地的汉人军马或者还要和王登斗斗阵法,但秃鲁花军们只是径直朝着敌军军势最厚的地方,掩杀而来,和中央阵列的背嵬军和保捷兵混战在一处。
这是宋军的绝好机会,魏祖圭大声招呼部下的保捷军士赶上前去和敌人战在一处。
鱼鳞阵在进攻上的优势展现无遗,每个小队都面对着秃鲁花战士的单打独斗,尽管秃鲁花军身披重甲,腰悬宝刀,近距离搏杀的技巧也是令人生畏,但毕竟势单力孤,白刃格斗的最大要诀就是双拳难敌四手,一名战士武艺再高强,对付几个人能够不落下风已经实属难得,要一人面对数十人的近距搏杀,就算是当世第一的高手也休想轻松应对。
这里毕竟不是江湖传言的“十步杀一人”的武侠世界,这里是真实的战场。
祁都也似乎明白了这一点,一面大声招呼着秃鲁花军互相靠拢,一面领着部下朝着宋军主将模样的人奋力冲杀过去。
这个时候王登反而没有迎上前去和祁都来个面对面,他毕竟不是秦武这样的勇将,别说祁都,秃鲁花里估计有一百人能打败他。他一面大声召集着附近的背嵬军士,一面慢慢的朝后退却。
他这么做当然是相信背嵬军不会因为主将稍微后退就开始动摇信心,因为这些士卒直辖于郑云鸣,早就培养住足够的豪气和自信,除了郑云鸣之外,副都统司的任何将领动摇都很难影响到他们。
而他稍稍后退的效果,就是将前锋上退却和士兵和后方赶上前来的士兵会合在一起,因为鱼鳞阵的间隙足够,也不会产生互相拥挤的情况,如今宋军的前凸阵型反而向内凹进了一块,将突入振武军前锋的祁都和秃鲁花部队三面包裹了起来。
但这样也让祁都和秃鲁花军能够毫无顾忌的在鱼鳞阵内部大砍大杀。充分发挥铁甲步兵的真实威力。他们在陷入不利局面下迸发出的惊人斗志,让他们拼命向前突进,使得鱼鳞阵的攻势有顿挫之感。
王登的这个小花招眼看着就要成为逆转战局的败笔了。
魏胜面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秃鲁花军陷入了僵持。漠北的部落民身材通常矮小,但自窝阔台大汗时代起逐步开始吸收被征服地的民族加入秃鲁花军阵中,所以秃鲁花军里也不乏身材魁伟之士。
魏胜加入宋军之后打的第一仗就遇上了世上第一等精锐的部队,从他总角从军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对面的秃鲁花大汉挥动着铁骨朵步步紧逼,竟然让他略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他突然大吼一声,将手中的朴刀枪猛的向对方头上砸去,那秃鲁花大喜,以为这宋军被热血冲昏了头,朴刀枪对付铁骨朵用刺的便可以,直接砸下来不是自寻死路?他使足了力气,想要用铁骨朵将这宋军的枪崩出去。
魏胜眼看到朴刀枪要砸中铁骨朵的瞬间,突然放了手,朴刀枪被铁骨朵砸飞出去一丈多远。那秃鲁花微微诧异时,只见那宋军突然猱身而进,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柄锋利无比的短刀,大惊失色之余再想变招已经来不及了,魏胜冲到和那秃鲁花面门对面门的距离,一刀狠狠的扎入了他未曾有甲叶防护的肋下。
在秃鲁花的惨呼声中,魏胜奋力的想要从对方肋骨间将利刃拔出,突然听到脑后一阵恶风响动。
一个秃鲁花军趁着他俯身抽刀的时候,猛地扑将过来,挺着铁凿枪朝他后心刺了过来。
此刻回身闪避已经来不及了,正没奈何间,斜刺里一条铁鞭挥舞过来,将那秃鲁花的铁枪荡了开去,还手一鞭又快又急的砸碎了秃鲁花的头颅。
韩锋一手持盾牌一手高举铁鞭,来到魏胜身后护卫,大声叫道:“怎么学的功夫,不知道对敌的时候要护住身后吗?”
魏胜哼了一声,也不说话,抄起躺倒的尸体旁的铁骨朵摆了个架势,就要继续上前杀敌。这时却听到站在不远处的魏祖圭大声叫道:“汝二人过来!”
魏胜和韩锋各自虚晃一招,将面前的敌人逼退,快步闪身来到魏祖圭身边。
“形势对我们不利呵。”魏祖圭冷静的说道:“敌军的大将压迫我们的阵型太厉害了。不过他领着少数人冲击我们兵势最重的地方,这是自寻死路。魏胜!用弓箭取了他的性命!”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1)
魏胜轻轻一跃,跳上了石磨盘,用眼打量了一下正在宋军包围中的祁都,从腰间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来,搭上宝雕弓。
他要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因为机会稍纵即逝,这一箭就要取了对方主将的性命。
但祁都全身翎根甲护卫的甚是周密,就连腋下也有防护,这一箭怎么能保证就伤的了他呢?他拉满了弦焦躁的等待着出手的时刻。
这时候一名背嵬军士兵突然用短矛朝着祁都的脸猛的刺去,祁都急忙侧身闪避,虽然矛头擦着面门闪过,但面廉却已经被掀掉了半边。
祁都大怒,回身一枪将那背嵬军刺了个对穿,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纵声长啸起来。
突然之间他觉得口中一凉。
一支羽箭正好射入祁都的嘴中,从后脖颈处露出了锋利的箭头。长啸声戛然而止,仿佛是被宋军一把扼断了咽喉一样。
祁都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手中的长矛撒出,望天绝望的抓了一把,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终于无力的瘫软下来,死尸载到在了地上。
魏胜收起雕弓,抽出腰间的短刀正准备上前时,只见王登身边的背嵬军还有正在激斗的保捷军和振武中军的军士们统统涌上前来,趁着秃鲁花军惊魂未定的时刻,在祁都的尸体前拥簇成一团。一名背嵬军小卒高举着祁都的首级欢呼雀跃:“敌将首级,是我拿下了!”
魏胜狠狠的骂了一句:“打仗的时候不见他这么积极,争功的时候个个倒奋勇当先起来。”
韩锋兴奋的喝道:“别再抱怨啦,再抱怨下去夺取功名的最好机会都要放过了。”
的确,主将的战死对于秃鲁花军是一个足以致命的重大打击,秃鲁花军开始崩溃散乱,在宋军鱼鳞阵的冲击之下,许多秃鲁花军绝望的做着最后的搏斗。
就连山下最远处的夫役们都看出这一仗宋军已经牢牢的将胜利握在手中。
郑云鸣看着宋军将旗帜插在九重驿的城楼上,欢呼声渐渐高过了喊杀声,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总算不负王景宋能战之名??之名,走吧,咱们上九重驿去看看!”
九重驿附近到处躺满了两军战士的尸体,其凄厉惨烈之状,让人不禁隐隐心惊,有的宋军和蒙古军战士刀剑互相穿过对方的身躯倒在一块,有的宋军抱着蒙古军一起阵亡,双手还紧紧的扼住蒙古军的喉头,有的蒙古军死不瞑目的靠在大车边上,口中紧紧咬着宋军的半边耳朵。
徐元杰看的心惊胆战,颤声说道:“兵凶战危,古人诚不我欺。”
郑云鸣沉声说道:“不顾仁爱,以命相博,这就是所谓战争了。若非我杀胡人,即胡人杀我,幸好这一次赢的是咱们。”
走上山来,人人都在朝着大将鞠躬见礼,许多人提着秃鲁花军的首级来向大将邀功。郑云鸣一面笑容可掬的赞许,一面却低声对杨掞道:“我以大军八千五百人围攻数百人不到蒙古军,非以步敌骑,四面围攻,却伤亡如此惨重,敌军真不愧劲旅二字!”
杨掞只是摇着头笑道:“您把秃鲁花看的太轻了,以杨某之见,灭这一队秃鲁花铁骑简直胜过了歼灭张柔、刘嶷、史天泽一万精兵,区区这点伤损,简直太划算了。”
郑云鸣点点头,继续向后山走去,这时候才看到一些令他欣慰的东西。
刘整带着背嵬军,魏祖圭带着保捷兵,正看守着山后数千匹骏马。
秃鲁花出兵战马更优于普通蒙古兵,出征时携带战马五匹到十匹,当然真正上阵的时候他们不会将战马都带在身边,但就是被围的这些秃鲁花军随身携带的战马也超过了三千匹。而且战马的素质也比寻常的蒙古骑兵要高,其中不乏从西域掳掠而来的乌孙马和西河马。宋军进攻的速度太快,至于山后看守马匹的秃鲁花军来不及杀伤几匹战马就被宋军所全部歼灭。
除了虏获的马匹,剩余的一千多名伴当军也放下了武器,他们的主家既然被消灭,当然也就失去了继续战斗的意义。秃鲁花兵虽然被绝对优势所压倒,真正投降的却没有多少。他们毕竟是大汗禁卫,死战到底是其本色。最终宋军仅仅捕获了一百多名秃鲁花,还大部分是伤重被俘的。
郑云鸣饶有兴致的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骢马的背脊,这匹骏马虽然被陌生人接近,眼神充满了警惕,马尾不停的摇动着,宽大的鼻孔不停的喘着气,却还自镇定的站立着,没有任何暴躁伤人的踪迹。
真不愧是北地精心饲养的良驹,郑云鸣手抚着马背叹道:“蒙古人有良马若此,无怪乎能横扫西域,底定中原,多赖此等良马之力也。”
杨掞哼了一声:“金人在北口外饲养了良驹百万,西域各国更是有神骏无数。结果又如何?不是有了好马就天生就能打硬仗,也不是没有好马就打不了仗。”
郑云鸣哈哈一笑,正待回应他这句话。突然青骢马身边的稻草堆中稻草横飞,钻出一人,手舞着一柄镔铁刀猛的朝着郑云鸣砍了过去。
青骢马吃惊,惊叫着从郑云鸣身边跑了开去。随侍的韩锋和任雄威反应迅速,一人手持破锋刀一人手持铁鞭,同时出手将那人的镔铁刀架了出去。
定睛细看时,那人盔甲打扮俨然是在战斗中漏网的秃鲁花军,只是面廉已经丢失,面目俨然是汉人脸孔,眉宇之间稚气未脱,显然是新入秃鲁花的娃娃兵。
周围的背嵬军看见大将被袭击,纷纷围拢过来,将那刺客包裹的水泄不通。
那少年虽然面对众人围攻,倒也顾自镇定,将手中的镔铁刀摆了个姿势,准备迎战。
韩锋大喝一声,抢上前来,手舞铁鞭迎面直击那少年面门,少年横刀架格,两兵碰撞,声音极为刺耳。但少年居然能挡得下韩锋这势如风雷的一击,倒也大出郑云鸣意料。
但他究竟是孤军奋战,趁着他分不出手来,两名背嵬军从侧后冲上,一人抓住他一只手臂,十数名背嵬军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郑云鸣从任雄威身后慢慢走了出来,厉声喝道:“是好男儿的报上姓名,本将可不希望处死一个无名鬼!”
那少年被人押下,仰起头来露出倔强的表情:“我乃范阳涿州张世杰是也,砍我的头之前,将小爷的名号听清楚了!”
“张世杰?”郑云鸣自托生以来,对遇见的历史人物已经见惯不惊了,但听着这个名字还是难免感到一丝诧异:“你真的就是那个,张柔的族侄的张世杰?”
张世杰喝道:“要杀便杀,何必提管军万户名号,是我武艺不精,为范阳张家蒙羞了!”
郑云鸣哈哈大笑,说道:“既然被南朝捉住,不如就此为大宋效力如何?”
张世杰大声喝道:“我乃大国之臣,岂可屈膝投降小邦!”
刘整气的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怒声喝道:“死到临头,还大言炎炎!左右!给我砍了!”他竟是不顾大将和诸位高阶官员在场,先自下了命令。
两名背嵬军士闯上前来,双手抓住张世杰的两条臂膀,眼睛望向郑云鸣。
张世杰强自镇定,哈哈大笑道:“来吧,小爷皱一皱眉头的话,就不算冀北的男儿!”
郑云鸣对这种狂妄的大话只是报以微笑而已,无论这年轻后生如何折辱,他也不可能真的动刀来杀他。他依然记得,虽然那只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记忆,那个因为获罪而逃亡到南方来,默默的在宋军中充当无名小卒的张氏宗族,在国家将要覆亡的时刻,是如何一次次的奋不顾身,为国效命的,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大宋到最后的时刻,以至于杀身成仁,与国家一同结束了命运。
虽然这一刻他依然是一个忠诚于蒙古人的秃鲁花军,但也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束他的性命。
他吩咐道:“将此人带了下去,既然他是被我军生擒,就算打算刺我,总算也是咱们的俘虏了,我荆楚军从来不诛杀已经束手就擒的人,就将此人和俘虏们关在一处,等大军返回襄阳之后再行决断。”
众人虽然对此并无异议,但其实心下也略有不平,这事情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都统级别以上的大将身上都绝对不会被容忍,他们的大将是不是因为书生从戎的关系而过于软弱了些?
正在此时,山下突然飞奔上来一个兵卒,看服色正是先前派出去北方候望的踏白骑兵。他一路小跑冲上山来,连汗也顾不得擦,当即躬身禀报道:“职在北方七十里处发现了大股蒙古骑兵的踪迹,看旗号是最近屯驻在河南地的万户严实的部队,立刻火速赶回来报告大将!”
郑云鸣点了点头:“辛苦了,可惜严武叔来的晚了点,咱们可不能在这九重驿迎接他了。”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2)
“先将俘虏和战马押上船去,全军次第撤退,我去给严实留个信。不能缺了这个礼数。”郑云鸣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在心中发笑。
严实的三千铁骑兵赶到九重驿的时候,这里安静的就像是从未有人造访过一样,若不是山坡前陈列着一排排被砍去头颅、扒去衣甲的尸体,说什么也没人会相信这里刚刚才发生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
严实部的军士们赶走了正在撕扯他们袍泽尸体的野狗,在祁都的尸身上搜出了郑云鸣留下的书信,火速还送与严实拆看。
严实将信笺展开,郑云鸣那依旧丑陋的字体映入眼中。
“来而不往,非君子之道。君等去岁到访京湖,尽识得竹木火炮之利。今秋胡酋再至襄阳,我军岂能不亲出百里相迎?九重驿全灭怯薛,是为京湖健儿与北军见面之礼,异日襄阳城下当送诸军去秃鲁花相会,万千失礼处,见信海涵......”
严实越看越怒,将信狠狠的掷向座下的部将们。
“这是在打我们的脸!不,这是在打全北军的脸!”他沉着脸大声喝道:“若不打破襄阳,生擒郑云鸣献与漠北,谁来为九重驿的亡者洗雪冤仇!”
制置使司幕府干办公事仔细的查验着一个个秃发结辫的首级,宋军中杀良冒功的恶习,其实是自唐末藩镇祸乱以来延续到如今,不,也许是自世上有甲兵以来全世界也不能禁止的传统,国家虽然屡次明令禁止,但收效甚微。几乎所有的大将都难免或多或少的有过用不相
干者首级冒充敌虏首级领功的事情。
但这次干办公事可以明确的确定,这列在堂上的首级中全都是真正的敌人。
赵葵和郑云鸣坐在堂中,不去管那庭院里首级遍布的恐怖场面,径自谈起此次大胆的围歼行动。
“老实说,国家正式和蒙古交战一年多了,胜仗不是没有过,比如曹友闻在青野原,比如叔谋在五里坡,但如此大胆北进,在大军面前拔除敌军精锐的奇谋,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赵葵对这一次大胆而精明的行动显然非常推崇。
部下突然有一人手捻胡须不屑的说道:“先以战车包围,然后用步战和蒙古人决胜而获胜的,只怕一百仗里也遇不到这样一仗,郑官人虽然奇谋过人,也不过是侥幸偷得一场胜利罢了,若是敌人援军早一刻抵达,只怕早就以全军溃散收场了。”
说话的是新转迁荆鄂都统万文胜,抡起官阶来他才是赵葵帐下第一人,尽管现在他屯驻襄阳的人马不满一万,实力并不如郑云鸣强大,且本身是自淮西转屯而来,从身份上属于客军,而郑云鸣则是不折不扣的京湖本地人马。但他是绝对有这个资格在赵葵面前谈论郑云鸣的过失的。
郑云鸣依旧微笑着不反驳,但并不代表他部下人人都受得了万都统这一激。
白翊杰在郑云鸣身侧微笑着说道:“郑副都统在出征之前曾经对我们都说过,这一仗将奠定大宋战胜蒙古的根基,不知道万都统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万文胜愣了一下,当即哈哈大笑道:“即便是郑官人,这个说法也未免太荒诞不经。”
赵葵沉思了片刻,对王登说道:“关于这一条,王统领是怎么看的。”
王登在出征之前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是对答案早已经成竹在胸,恭敬的答道:“我以为这句话对了三分之一。”
赵葵惊异的说道:“如何说是说是三分之一?”
“金人的皇帝曾经有言,北虏唯持马力,因中国之巧。他们所依赖的骑兵之利,在千里之战、百里之战或者是面对面的战斗时候都能体现的淋漓尽致。面对面作战的时候,敌骑冲坚决荡,溃我步阵,然后进行追杀,但只要我军纪律严整,阵势紧密,骑兵想要轻易击溃我军就是妄想。百里之战里,敌人可以利用骑兵的忽来忽去调动我军,在往返奔走中消耗我军体力,然后趁势击破咱们。这一点是蒙古人最厉害的地方,总需要大家仔细应付,不要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但敌人的骑兵集团还有一桩厉害的地方,要在千里的战场上才能发挥出来,就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集中兵力,攻我分散防守的一地,我分而彼一,官军安得不败?这么打,鞑子一万骑兵足当我五万步军,且我军处处受制,而敌人却是来去自由。”
“郑副都统所说大宋战胜蒙古人的根基,就是从这一点出发来说的。”
郑云鸣面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心中却很是欣喜,若说京湖的诸将中谁能参透当中的玄妙,大概首推王登杨掞二人了吧。
王登继续往下说道:“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船。蒙古人在马背上转战天下,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这便是舟楫的力量。我想这才是郑副都统关心的部分。敌人擅长的骑马转战,其实在水路遍布的京湖施展不开,只要我们坚守住使用船只从水上转战的原则,在这万里大江上下就不惧怕敌人的集中兵力的进攻,相反,因为我们有了船只的力量,反而可以集中起兵力去打击分散的鞑虏部队,做到我一而彼分,这才是这一次九重驿之捷对我军真正的启迪。”
“但这么做谈何容易。”郑云鸣接着王登的话说道:“利用舟楫的机动作战,首先就要求大宋拥有一支在江面上绝对无敌的水师,不然鞑子在水上以舟师截击我军,不能畅通无阻的话,谈不上任何机动作战的可能。”
吴潜哈的笑了一声:“叔谋,我虽是文人,也知道大宋水军之利,天下无双,怎么会被从沙漠里来的野蛮人击败呢?”
“轻敌乃是为将者的大忌。”郑云鸣严肃的说道:“的确,蒙古本部的官兵对于水战是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河北、河南和山东招募水手,搜刮工匠,打造战船。敌人的水上力量正在一天天的壮大起来。也许现在窝阔台对水战没有什么概念,可是第一线的指挥官们都在积极的准备水军作为进攻大宋的助力了,更让人不能安心的是,正是因为蒙古人对水战没有什么概念,所以他们对水军战法没有任何约束,去年他们曾经以岸上骑兵弓箭配合战船的战法击破了我朝水军几次,这一次,听说他们正在督促工匠打造弩炮作为辅助水战的武器,到时候三面夹击的战法威力更加巨大,这个秋天的水面上,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哩。”
“要做到的还不只是水战胜利而已,官军还得保证自己具备起码的野战能力,在战略上可以做到我十彼一,但也要要求我们的队伍有基本素质能够在近距离上打败,不,是歼灭大多数面对的敌军骑兵,我们的军队真的有这个能力吗?扪心自问,要做到这一条,大宋的大多数军队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诸将要有坚决进攻的决心。南渡之后,军队萎靡,各将只图自守,毫无半点主动进攻敌人的精神,这才是最要命的。我不怀疑我们在被包围的时候,在朝廷的严令督促下,会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开赴襄阳,但一旦军队前出到敌人占领区,将战火蔓延到敌军的城池下,还有多少军队愿意主动迎战?当然,这也是多年军队积弱的恶果,但依靠防守终究是不能取得对蒙古人的最后胜利的,在最终的决胜之前,我们要训练出一支强大的水军,一支堪于陆战的陆军,以及一批果敢攻击的将领。到那时候,就要好好的和蒙古人在战场上交锋一番。”
但就连郑云鸣也不知道,这一天能否真的到来。
荆鄂都统司的后院自从有了女主人之后,比往日整齐干净了许多。以前那些随意就闯进后堂的书生将领和中级将校们终于也收敛起来,在门前通报了之后才依序告进。看见赖如月的时候也不像往日那样谈吐自如,总是多了几分拘谨的模样。
郑云鸣和王登来到后院的时候,正遇上赖如月抱着韩锋的弟弟九郎在和来访的襄阳神医秦郎中家的秦家小娘子闲谈,秦家小娘子看见郑云鸣归来,站起身来浅笑着道了个万福,随后就看见他身后英姿挺立的王登,脸上飞起一阵红霞,一低头转身跑进了内室。
郑云鸣转头看了王登一眼,王登的面上好不尴尬。
他只得生硬的将话题转开,指着郑赖氏面前的另一个摇床问道:“这又是哪家的婴孩?”
摇床里一个婴儿包裹在柔软的棉布中睡得香甜。
赖如月柳眉一竖,对郑云鸣道:“我正要对官人说起这件事情呢。今日秦家小娘子出门去为南漳县的一家妇人接生,接生非常顺利,只是生下来的是一个女孩。那家当即决定要将小孩儿放入河水里溺死。”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3)
郑云鸣心中一动,喝道:“前日里南漳县已经张榜布告,严禁人家溺杀婴儿,不许随意抛弃女婴,难道还有人敢公然犯法不成?”
王登叹了一口气:“法不禁乡规,官人难道没有听过?乡族的传统大过府衙的规定,甚至大过王法。这是天下任何力量都夺取不了的深根蒂固的陋习。”
郑云鸣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我岂不知?我已经下令在全县设立了七个弃婴岛,让人把实在不愿意收养的女婴送到弃婴岛来,然后命令养济院别立一个院落,由官府雇佣仆妇集中照顾。这本身就是向乡规让步了,还待如何!”
赖如月说道:“秦家小娘子眼看那女娃要被溺死,心中不忍,就跟那家人吵了起来,带着娃娃逃回了襄阳城。我正好要给官人说起,把她送到养济院去暂且安身,然后寻一家好人家收养她。”
郑云鸣对王登说道:“关于禁止杀婴的事情要抓紧,你到了南漳县也看到了,这里多少找不到媳妇的光棍汉和鳏夫,这些人纵死无赖,是乡里极大的不安定因素。必须让京湖人人安居乐业,也就是个个娶得上媳妇,咱们才好腾出一只手来对付外敌入侵,何况女子和男子一样,都是陛下的臣民,也都是战争所必须的力量。”
王登哈哈笑了一声,看见赖如月恼怒的神情,马上收敛起笑声,说道:“女子身小力弱,如何上沙场交锋?官人想的太多了。”
郑云鸣带着遗憾的眼神看了看他:“岂不闻‘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打仗不是只有拿刀砍敌人而已。需要囤积大量的军粮,需要整备道路和城防工事,需要整治各种武器,还需要在大量男子去参战之后支撑起整个社会的运作,这些艰巨的任务都需要妇人们来完成,所以我们迫切需要马上成立一个妇人组织,将京湖的妇人们也组织起来,统一归置在官府的编制下,协助男子守卫地方。这在未来的战争中将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之一。”
“军中的妇人倒是早就随军执行各种任务了,但若是想动员起地方??地方的妇女,岂不遭人耻笑。”王登说道:“打仗怎么也是男子的事情......”
赖如月站起身来,神情极为严肃,对王登说道:“你以为打仗就不关女子的事情了?敌人来到的时候,我们的家园被焚毁,丈夫被杀戮,孩子被夺走,甚至自己也要成为胡人的奴隶,难道这一切我们女人就应该默默承受吗?不,我们绝不会等待着这一切降临在头上,我们也有一双手一双足,我们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去战斗!半夏,你说对不对?”
秦家小娘子从内室露出头来,对着王登做了一个鬼脸。
郑云鸣看如夫人气势上来了,登时也不敢多说,领着王登出了院子。对王登说道:“如月虽然偏激了些,但说话不无道理,京湖数百万女子,一旦尽数动员起来,岂不是相当于平添了百万男子劳力?不过要动员女子,多半上下官吏和军中是有不平之声,到时候一定要做好纾解,切勿因为此事引发冲突。”
王登应了一声,说道:“这些都是小事,倒是毕参军又来问过,什么时候会州的事情能够办妥。”
郑云鸣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这人好没道理,蒙古大军围城之下,哪里有那么容易救人出来,何况救出的还是守城的大将军!总得需要花些时日搭救才是。”
王登望了望四下无人,对郑云鸣小声说道:“白军师在北方的内线是不是足够可靠,咱们是不是需要另外派人去会州探看一下形势。”
“不必如此,”郑云鸣摆手说道:“军师说有把握的,那一定是有把握。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是我当时对军师的内线有一丝怀疑的话,当初就不会同意军师和毕参军做这档生意。”
宋义长站在会州城外一里的树林中,并不知道荆鄂副都统正在谈论着他的事情。
他现在当务之急是摆脱阔端安插在军中的耳目,想个办法混入会州城中去和郭虾蟆见面。
此次西路征宋大军首先在阔端的驻在地,蒙古在陕甘凉肃的统治中心凉州聚集,然后以全军先攻击近在咫尺的会州郭虾蟆,攻下后再进攻宋朝。
此刻十余万大军在会州城下聚集,将会州围的水泄不通。阔端在城西竖起数十座七梢和九梢大砲,日夜不停的轰击城池,城中的房屋许多都被巨石所砸毁。城下的蒙古军则放置旋风砲、虎蹲砲和单稍小砲专门用于轰击城头,将一座号称金国重镇的会州城轰击的千疮百孔。
宋义长骑着马在城外巡视着,城外遍地枕籍的是人的尸体和白骨。白骨是之前数年间在会州城外被蒙古军捕捉然后用于填充会州沟壑的百姓,尸体则是昨日攻城不利死在城下的蕃汉军士。他自认孤身入北地,怎么也算不得胆小动摇的人,但看着死亡充斥田野的景象,还是忍不住暗暗吃惊。
蒙古军大营的方向突然响起了击鼓的声音,宋义长明白这是为了照顾喜欢使用金鼓指挥的汉地军队而擂响的,蒙古本部原本没有金鼓系统,但他们大量使用汉兵和边地的蕃兵,这些人都习惯了使用金鼓,所以蒙古统帅在指挥军队的时候也免不了入乡随俗。
他匆忙赶到大帐的时候,帐内还没有多少大将,过了一阵,诸军统兵的大将尽数来到,在阔端的座下站成两列,等待着总帅的号令。
阔端站起身来,环视了一眼座前彪悍勇猛的将领们,沉声说道:“大河以北已经没有我们蒙古没有掌握的城池了,这里,是最后一座!”
“明日发动总攻,将城池攻下来作为献给和林大汗的觐见礼物!”
众将洪亮的应声道:“一切谨遵大王号令!”
阔端不再多说,开始用简短的命令一一调遣帐下的将军们。何人攻城南,何人攻东门,何人组织砲车轰击,何人负责押送俘虏填充护城壕沟,桩桩件件清晰扼要,连宋义长也暗自赞叹,此人的大将风范,犹在四太子曲出之上。
待得他分兵派将已毕,宋义长才挺身出列,对阔端拜道:“在大军总攻之前,我有话要禀告大王。”
阔端见是新近在父汗面前得宠的汉人宋义长,也礼貌了几分,说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中原是礼仪之邦,素来讲究先礼后兵。虽然过去数年我们不断派使者招降郭虾蟆他都置之不理。但明日大军就要大举攻城,会州片刻就成为齑粉,在玉石俱焚之前,义长不才,想替大王最后一次充当使者,进入会州城只身劝说那郭虾蟆开城投降,为蒙古效力。”
阔端哼了一声:“派进城去九个使者,两个被烧了胡子,六个被郭虾蟆用大棒子打了出来,还有一个因为和他言语冲撞,居然被他砍了脑袋,还把尸体挂在城头。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你又何必多做这一件事?”
宋义长说道:“非是为他郭虾蟆一人,乃是为会州十数万百姓性命计,现在中原空虚,国家最需要的就是人口,能少杀一人,就少杀一人。”
阔端想了一阵,觉得这南人的想法似乎与大汗相合,便说道:“那你也不用亲自去,我们这里有的是抓住的郭虾蟆的部下,随便找一个教他们去送信就是。”
宋义长双手背在身后,面露几分倨傲之色,说道:“若不是我自己去,怎好显得我三寸不烂之舌的本事?”
阔端笑了起来:“就是你们南人事情多,这一趟进会州城,你要多少护卫随行?”
宋义长摆手道:“纵然带百十个勇士进去,那郭虾蟆说要翻脸的时候,这百十人还能起到作用了?不需多用一人,等我单人独骑前往会州,为大王说降郭虾蟆。”
阔端当然知道宋义长这一去成功的机会很小,但是战前先诱降的确也是蒙古的传统之一。他点头说道:“那不要耽误时间,你马上骑马过去。”
宋义长策马来到会州西门下的时候,抬眼看见残破的城头,城上插着的旗帜已经破旧的分辨不出颜色,几名绑着绷带的弓箭手奋力的拉开弓箭,指向城下单骑而来的不明人物。
“不要放箭,我乃蒙古阔端大王帐下使者,求见会州郭元帅!”宋义长大声呼喝着,挥舞着手臂,一面提马靠近城门。
“郭元帅有言吩咐,若是蒙古使者前来劝降,一概予以射杀!别再向前!不然我们就放箭了!”
宋义长停住马蹄,仰面叫道:“你等去禀报郭元帅,还记得当年阿海元帅帐下宣差都提控毕资伦吗!我有他的消息!”
那守城兵不知真假,只是赶紧下城去回禀主帅,少时重新站上城头大声说道:“城门早就焊死了!你下马,我们放下篮子缒你上城!”
第四十四回 复见烽火起狼台(4)
宋义长知道不假,蒙古人在中原纵横攻掠二十余年,金人丧胆。许多金国的城池都是烧化了铜铁在城门上浇汁,用以完全封死城门。至于解围之后城中的人如何出来,就只有从城墙上攀援而下了。
宋义长被硕大的篮筐吊上了城头,被几名守城兵押着朝都元帅府走去,一路看见被砲石砸毁的房屋,被蒙古的羽箭射穿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城墙下和街道上,到处都是哀叫呻吟的伤兵,到处都是面黄肌瘦的百姓。这座城市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蒙古人不要说做一次全力猛攻,只消轻轻一推就能将这座城池完全推倒。
那几名兵士也不介意宋义长到处东张西望,反正会州城的窘境蒙古军上下人人得知,但谁也不敢有把握说下一次强攻就能打破会州,只因为这里还有金国最后的勇将——会兰河洮兵马都元帅郭虾蟆在。
会州城内的元帅府是从会州兵马总管府改建而来,西北土地贫瘠,人民穷困,元帅府的规模比郑云鸣之荆鄂副都统衙门要小得多,甚至连统管京湖军马钱粮的湖广总领司衙门也比不上。
但内中两厢战列的战将却个个杀气腾腾,面目精悍,显然全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
会兰河洮都元帅郭虾蟆就坐在都堂正中的交椅上,冷冷的看着堂下的宋义长。
宋义长抬头观看,西凉之人鼻阔唇厚,眉毛浓密,胡须略带一点微微卷曲,眉宇中自带一点英雄豪气。这就是中原最强兵的产地之一的男子相貌,汉唐以来秦兵洮马一直作为国家的支柱。但夷狄交侵之后,整个雍凉陇西全部沦于敌手,再也没有这种面目的强兵为大宋效力了。
郭虾蟆冷冷的问道:“你说你有毕宣差的消息,我只知道他很早以前就不幸被叛贼俘虏,死在乱军之中,一个死了这许多年的人,你能有什么消息?”
宋义长朗声说道:“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资伦当时并未就死。而是被归顺南朝的时青送到沿江制置使司,在大牢中关押了这些年,直到听闻金主殡天之后,方才投降了?降了南朝。”
“哼,连他也投降了么?”郭虾蟆冷笑了一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罢了,能够为大金守节这多时光,也足见尽心了。不过你甘冒风险进的城来,不会就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个消息吧?”
宋义长说道:“钢刚易折,月盈则亏,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完颜氏起自东北白山黑水之间,不过是玩弄弓箭、放牧猪羊的边地野人而已,全是因为耶律氏与赵宋气数已尽,才让他们获得机会进窥中原,窃据神州。如今完颜氏主掌神器已将尽百年,运衰德薄,实在承受不起九鼎的重量了。成吉思汗自漠北崛起,二十余年来扫平了万里国土,非是他真的武勇绝伦,乃是命中注定的天下共主,今阁下违逆天道,不讲命数,强要逆天而行,空谈忠义之名,其实除了枉费城中这么多将士百姓为你殉葬之外,有何好处?”
郭虾蟆仰天一笑,厉声说道:“我只道你能说出什么样的新鲜说辞出来,原来还是这套气运的老掉牙套话,告诉你,莫说是蒙古人自称是犬羊之后,就是真龙降世,也不能动摇我会州将士效忠陛下的决心!”
他将大手在桌案上一拍,正待要下令将宋义长推出斩首。突然宋义长嘿嘿一笑,将手中的折扇猛的朝郭虾蟆掷了过去。大声骂道:“冥顽不灵,冥顽不灵!似你这种强横逆天的狂妄之辈,只配被我蒙古大军踏碎在马蹄之下!”
郭虾蟆勃然大怒,起身就要亲自上前教训这个狂悖的蒙古使臣。突然身后有一个声音说道:“大帅且住。”
郭虾蟆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在说话,这是被汪世显杀死的巩昌行中书省粘葛完展的心腹,也是金国在关陇地方情报事务的总头目,虽然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元帅府中都以“秘书郎”的称号敬畏的称呼他,若是没有他施展台面下的精绝手段相助守城,会州城也不会在金国灭亡三年后依然挺立在西陲。
秘书郎上前俯身拾起宋义长丢下的折扇,对郭虾蟆说道:“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咱们犯不上跟此等小人斗气,暂且将他关押起来,等咱们办完了正事再来料理他。”
郭虾蟆从来不会反对这位秘书郎的意见,即便是在一些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上。他朝着堂下的卫士一摆手,几名卫士上前将宋义长押了下去。关进了会州府衙狭小黑暗的牢房中。
宋义长半分也没有焦急沮丧的模样,当他看见对方拾起那柄折扇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这冒着奇险的一掷已经遇到了明白人。
夜半的时候,牢房的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金国最后的兵马元帅和可能是最后的情报首领秘书郎。
秘书郎走到宋义长面前,手中拿着那柄折扇问道:“这柄扇子何处得来?”
宋义长抬头笑道:“从该来处来。”
秘书郎微微一笑,又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只凭着这一柄扇子我们就会信你?”
宋义长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你们也只有这一个机会,既然左右是死,何妨冒险一搏?”
秘书郎并不答话,只是将折扇一展。原本宋义长的折扇应该是空白无字的,但这时候放在那秘书郎的手里,却是有了褐色的字迹。
“将黎檬榨汁,然后用毛笔蘸着汁液在白纸上写字,等汁液完全风干之后,看起来就像一张无字的白纸了。可是只要在烛火上稍加烘烤,就能够立即让字迹显现出来。”秘书郎对郭虾蟆说道:“这一招我们和宋人都知道,是瞒不过去的。”
他又抚摸着扇子柄上的的黄金吊坠说道:“这个东西您应该不陌生,这是内廷才有的,原本是用来赏赐一些节度使以上级别的高阶官员,他拿着这个东西过来,显然是想说是受了毕资伦的委托,有机密事情相告。”
郭虾蟆结果扇面观看,上面只是写了“会州死局,何不速走”几个小字。
他将声音压低了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宋义长说道:“毕先生托我给元帅带一句话,如今社稷倾覆,山河变色,不如暂且托身南朝,等待时机。公博学多闻,应该听说过三国时姜伯约的故事。”
郭虾蟆笑了笑:“他倒是好心,甘凉之地距离南朝有数千里之远,中间有崇山峻岭阻隔,我怎么带领数千兵马越过这么多山水抵达南朝?”
他说的确是实情,从会州抵达宋朝最西边的边境文州也需要数百里山路,而且直接面对的就是陇南汪世显的大本营巩昌,要想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到达南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数千人一起走那不可能。”宋义长说道:“我能做到的顶多是让元帅一人走,顶多让元帅一家人走。”
郭虾蟆神色肃然,沉声说道:“让我扔了城中将兵独个逃生?南朝或许可以干的出来,我大金将士绝不可能如此!”
宋义长喝道:“自山东红巾祸乱以来,投降南朝者无虑数十万人,还说什么孤城气节,为了重振社稷,还顾得上自己的名节么!”
秘书郎说道:“就算是元帅能顺利到达南朝,身边没有兵将,还说什么重整河山?”
“迂腐,投降南朝的金国旧部现在还有十多万人,在北边的金国军队依附蒙古人的也很多,这些人岂能没有怨气?只要善加经营都是可以运用的力量,那毕资伦到京湖不过一年时间,手里已经有了数千人可以使用,难道郭元帅还不如他么?”宋义长说道:“宗庙覆灭之后再整山河本来就是千难万险的事情,耶律大石当年帅二百精骑远走西域,中间吃了多少苦头,终于能够复国成功,在西边别开一番天地。如果郭元帅以复国艰难,一心就死,那宋某只当白来了这会州一趟。”
郭虾蟆只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吾非为金国尽忠,也身负守土职责,会州是我桑梓之地,怎么能够抛弃万千家乡父老到南朝去漂泊?若是那般,还不如就在此地和蒙古人大战一番,然后死的铜痛快来的更好。先生不用多说,要想我郭虾蟆离开会州,除非抬着我的尸体出去。”
宋义长心中焦躁,自己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进城来救他,不料却是一个一心要与城池共存亡的愚夫蠢人。他这么自作死不打紧,只怕白翊杰那军马的主意要打水漂。
他正准备继续努力游说一番,不要让这件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却听得郭虾蟆说道:“我是不必走了,只希望先生能替我救出两个人。”
宋义长眼睛一亮,救不出正主,能够有货物交差,也总算对白翊杰有了一番交代,但不知道这两个郭虾蟆看的比自己还重要的角色是什么来路?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1)
阔端等待着宋义长进城去劝降会州军民,将总攻击发起的时间推后了一日。但等了一个白日也不见宋义长归来。反而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刻,发现了城内金军的异动。
金人悄悄的从城墙上缒下数百名兵卒,藏匿在城北的树林里,悄悄接近位于西北的蒙古军大营。可惜一切都被埋伏在长草中的蒙古哨骑看的明白。
当他们趁着夜暗开始突袭蒙古军营地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等待已久的箭雨和从侧翼突然杀出的骑兵轻锐,夜袭部队立刻陷入三面迎战的绝境中。照理说,这个时候所有的夜袭部队都会趁着夜色正浓,视野不好的时候四散奔逃,以求留下一条性命。
但这些夜袭兵卒全然不是,他们如同疯狂一样继续朝着蒙古军营猛扑,每个人都大声叫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在黑暗中蒙古军不能施展自己最擅长的精确射击,只是靠乱箭是没法阻挡这些已经决意一死的夜袭军的,两军在营地外围进行着混战,但蒙古军既然已经有备,在兵力上占据了压倒了优势,不过片刻时间,这些夜袭的金军就被全部歼灭在蒙古营地的外围。
“鼠辈。”阔端骂道:“明日打破城池,城中生口,一个不留!”
顿了顿又说道:“破城之后,注意搜寻宋义长的踪迹,此人对大汗很重要,一定要保全他的性命!”
当然,这句话是建立在城破之后宋义长在血腥的战斗中依旧能幸存的基础上。
会州通向兰州的道路上,几个身影正在拼命奔走着。夜袭蒙古军营的数百死士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掩饰这一行人真正的行踪。
这里面有他们值得用性命保护的人物。
只可惜这里已经到处都是蒙古人的探马了。即便在深沉的暮色中,道路上也不缺了蒙古军的把守。
低垂的星空下两名骑兵突然从道路边的草丛中一跃而出。拦在奔走的众人面前。
一人用汉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趁夜而行?”
为首的一人正是郭虾蟆部下的心腹小校,此时扮作了农人?农人的模样,上前谨慎的说道:“我等是山南顾家庄的百姓,我叫金福,想到商洛山去投靠亲友躲避战祸的。”
那两名骑士对望了一眼,一人说道:“我等是蒙古大军计议官宋义长先生麾下,从城南到城北,往来巡行,只为了找一条道路。”
二人对上了暗语,那心腹小校松了一口气,抱拳说道:“如此接下来就拜托二位了。”
说着叫人将需要护送的人送上前来。
这二人本是南朝潜入北方的京湖探子,作为宋义长的心腹使用。今晚受了宋义长的密令,只道是需要迎接的是会州城中的郭元帅。没曾想两名大汉抱上来的两个幼童。
其中一个是五岁的男童,另外一个则是三四岁的女童,生的乌黑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肌肤雪白甚是可爱。
那骑士惊愕了一下,问道:“这两个孩子是干嘛?郭元帅呢?”
“郭元帅要和会州城同生共死,”那小校自豪的答道:“二位如果能让这两个孩子顺利送到南朝毕资伦手中,就是对郭元帅最大的恩惠了。此番厚德,会州军民来世必当报偿。”
两名骑士低声商议了片刻,转身说道:“既然这样,将孩子放上马来,我们会一路护送到京湖去。”
那小校答应了一声,又咬着牙齿说道:“旅途当中若是伤了两个孩子分毫,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宋义长。”
那骑士哼了一声:“怎的如此啰唣?说是安全护送到,壮士一言,快马一鞭,难道还能有诓骗你们的地方?不过宋义长先生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应该和你们一道出来的么?”
“这个不用你等操心,等你们安全护送孩子去的远了,宋先生自然能出城。”那小校抱拳说道:“就此拜别,需教京湖郑云鸣知道,会州一样有舍命一搏的好男子。”
两名骑士遥望着众人重新折返到黑暗中,再回头看了看身后马鞍后的孩子,一人问道:“你们两个,总有个姓名吧,不可能一路上都叫你们男娃和女娃吧。”
那五岁的孩儿哆嗦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紧紧的盯住马背上高大的陌生人,不敢出声。倒是那女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略有几分镇定,充满稚气的说着:“他叫郭小哥,我叫王猫儿。”
那骑士不禁被她的童稚逗乐了起来:“你这名字可真有意思,好了,我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赶,路上可没有家里舒服,若是有吃苦劳累的时候,好好忍耐着,等到了南边就好了。”
王猫儿乌黑的大眼睛眨了眨:“南边有什么好的?”
“南边好处很多啊,天气暖和,物产丰富,好吃的东西到处都是。”那骑士口气温柔的简直不似一名士兵:“不过最好的是,在南边再也不会打仗了。”
“这一定是空前险恶的一战。”荆鄂副都统司衙门内高掌灯火,在渐黑的夜幕下,副都统司帐下众人还在紧张的准备着,郑云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诸将和幕僚们神情肃穆,因为他们知道主将这一次说的是实话。
“哨骑在邓州北方看到大队骑兵前进的踪迹,至少有十多万军队,战马更是多到了数十万匹,跟朝廷下达的战情密报很吻合,除了去年我们见到过的老朋友之外,还有很多新出现的部队旗帜。蒙古人显然经过去年一年的攻略,认为这一次能够攻陷整个京湖地方,为下一步的渡江做准备,所以才倾巢而出,准备以泰山压顶之势,先攻下襄阳,然后顺流而下,夺取江陵。”
杨掞的表情也不似过往的轻松:“这一次胡人对战前情报的管控也比去年出色,凡是派出去侦查的细作和硬探,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探马赤军的骚扰,幸亏咱们这一次的探子都配备了战马,若是还跟去年一样都用步卒侦查,这一次是绝不可能还有人能活着回来报信的。”
他用手肘捅了捅一旁的王登:“士兵们的情绪怎么样?”
王登也面色也不好看:“经过九重驿一战之后,将士们非但没有建立起自信,反而人人都在惊叹只有数百人的蒙古兵在我军大军面前坚持的这么久。万一敌人真的以十万大军前来攻打,真不知道是如何强大不可战胜。大家也都看见了,现在军营里的战士们个个缩着脖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不停的有人去茅厕。简直要比去年初上战阵的时候更加紧张了。”
“是啊,”郑云鸣说道:“竟没想到怯薛军和我军以步队相博,还能有这样的战斗力。幸好这一次来的并不都是怯薛军,要不还真是让人畏惧三分。”
陆循之喝道:“那又如何,就算来的都是怯薛,我们也要将他们阻止在襄阳城下,背后就是京湖数百万百姓,是我们聊以存身的家园,无论来的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怪物,我们也绝不放弃!”
郑云鸣笑道:“这是自然。”他转向右下首一脸轻松的马光祖:“参谋官,粮草军械准备的如何了?”
马光祖大概是目前心情最好的一人,在郑云鸣依靠地方和发动豪强两项基本政策的指导下,农田将熟未熟的时候整个京湖地区就已经发动起来进行了大抢收,现在粮食和人口正在源源不断的疏散到安全的地方。郑云鸣吸取去年山寨不够坚固的教训,预先派遣了士兵兵雇佣大批夫役在京湖的险要地方修筑了六个大山寨,都是易守难攻,并且由官府调拨官兵协助防守,由本地豪强如刘廷美、宋威庭等指挥民兵予以配合。有人说这是效仿吴麟吴玠在蜀中家计寨的做法,在郑云鸣来讲,他借鉴的可能更是近代意义上的建立敌后根据地的办法。
总而言之,在蒙古人还没有来得及蹂躏京湖的田地之前,马光祖就喜不自胜的看见大批粮食、牛马和人民源源不断的涌进了襄阳城。尽管有人认为襄阳城中挤进了这么多避难的人来白白消耗驻军的粮食是为不智之举,但郑云鸣却坚持一定要开放襄阳城作为人民避难的场所。
“他们劳力劳力的中粮交税,就是为了在鞑虏来犯的时候能有国家的保护,如果这个时候把他们拒之门外,那算什么国家?”
马光祖也对此非常淡然:“就算算上避难的人口,城中粮食也足够三年之用,水井都看守的严密,如果蒙古人打算困死襄阳,那是他们打错了注意。”
他又说道:“城中箭矢打造了二百万支,盔甲数千领。刀矛殳棒、重斧盾牌,滚木礌石,数目不可胜计。新造的弩炮都已经入库,用于安放弩炮的炮台也都建设完毕。以及,”
他加重了口气说道:“我们已经生产了足够数目的火铳、火炮和各种其他类型的火药兵器,足够到让蒙古人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
第四十五回 生死赌胜马蹄下(2)
郑云鸣点头说道:“数月以来襄阳的工匠们一直日夜不停的赶制火器和火药,如果不是京湖生产的硝石和硫磺全部被各地的戎司抢购一空,生产出的数目还要更高。火药武器不同其他兵器,见火就爆燃,越是临近大战,敌人间谍的活动就越是剧烈,这个时候一定千方百计的以我军的火药库为目标。而火药库一旦被敌军点着,损失就不是粮屯武器库被点着能相提并论的了。越是到这个时刻,对襄阳城内的看守就要越加严格!”
徐元杰接道:“正是如此,在警戒襄阳的过程里石文虎壮士和他属下的民间保社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些日子里已经连续破获了十一起针对襄阳城火药库的破坏行动,对方眼看事情接二连三的失败,总算最近收敛了不少。”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可不要小看胡狼啊,越是在我们以为对手没有招数的时候,胡狼越能出其不意,守卫火药库的人手还要加倍,没有副都统司的命令,就算是赵制置使想进去,也不能放过......”
这时候只见白翊杰匆匆从外面赶了进来,在郑云鸣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郑云鸣略微有些吃惊,他站起身来对众将说道:“今日会议就此终了,各人回去和军官们仔细研讨一下如何完善自己防区的部署,还是那句话,宁可战前准备一整日,胜过战时仓促一刻,散帐吧!”
白翊杰引着郑云鸣来到偏房,这里已经被郑仪和郑宪点起了灯火,房中坐着的两个人正是在会州城下接住了男女童的坐探。二人看见大将进来,急忙起身参见。
郑云鸣摆手说道:“罢了,一会毕参军过来,到时候好好禀报一下在会州的情形。”
过了一阵,卫士领着毕资伦进了屋子,毕资伦看见那两名探子,连与郑云鸣和白翊杰见礼都不顾上,上前焦急的问道:“会州的事情如何了?”
两名探子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一人开口将会州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了出来。郑云鸣和白翊杰听得很是仔细,叙述稍有模糊之处立刻追问,不放过任何一点??一点细节。
最后说道郭虾蟆笃定不肯走,只是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了化妆成探马赤的探子于路经历千难万险偷渡到南边来的事情。毕资伦先是惊讶,继而叹道:“这郭虾蟆真不愧是大金国最后的顶天立地的男子,可惜了,可惜了。”
白翊杰说道:“三日之前有紧急军报从北边送了过来,说会州已经破城,郭虾蟆罹难。”
为首的那探子说道:“是的,我们在接到了两个孩子之后,还冒险在蒙古大营里藏匿了数日,就在郭虾蟆送孩子出城之后的第三日阔端就发动了总攻,从会州城的东南角攻入,将会州攻陷了。”
“听得被伤重被俘虏的金国兵说道,郭虾蟆最后锥牛杀马,让城中最后的兵将好好的饱餐了一顿,然后下令将城中的所有金银铜铁器搜集起来,铸成铁壳火炮,当然是指金人的那种爆炸炮,用作最后的抵抗,随后他点燃了会州的府库赀藏和自己的积蓄,对旁人说道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蒙古人手里。蒙古军攻势越来越猛烈,守城将士开始崩溃的时候,他就将全家老小关在府衙的一间大屋内,并且在府衙周围堆满了木柴,亲自点火焚烧之,然后他就带着最后一点人马在府衙正门口等着。蒙古军蜂拥而来的时候这些金军乱箭齐发将他们阻挡在府衙门外,郭虾蟆也亲自引弓射箭,发了二三百箭,每发必中,最后箭矢用尽,就和剩下的兵卒们一起跳入火中一起死了。”
郑云鸣赞叹道:“虽然金国横暴,但有这样的将军位国家画上最后的句点,也不失为一种荣耀了。”他又想起现在还关在振武军军营里的张世杰,不知道数十年后,他是否也和历史上一样的结局,带着十多万为大宋尽忠的最后臣民,一起沉入南方的海中。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他有了不同的命运结局呢?
毕资伦一面听着,一面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等那探子说完了许久,才略带哽咽的说道:“人生如此,更有何遗憾?唉,我和郭元帅相比,可谓全无半点骨气......”
白翊杰却在一旁笑道:“慷慨赴义,有些血气的男子都能做到,有什么困难的?为了干大事而暂且隐忍的活着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毕资伦哼了一声,又问道:“那两个孩子在哪里?郭元帅重视他们更胜过了自己的性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这么重视。”
郑云鸣吩咐一声,郑宪和郑仪抱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
毕资伦先走到男孩面前,问了他的名字,那孩子经过郑宪和郭大春的逗弄,已经不再惊慌害怕,自己将名字说了。
毕资伦沉吟了一下,又问道:“郭虾蟆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爹!”男孩儿说起爹爹,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毕资伦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转身来到女孩子面前,还没有开口问话,就盯住了女孩子脖子上带的黄金锁头。
毕资伦就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先是呆立了半晌,又立刻跪倒下来,双手紧紧的抓住女孩子的肩头,仔仔细细的将她的面孔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怎么可能还会有人留下来.....”
女孩子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不知所措,眼泪在眼眶里强自忍住,僵直着身子不知道这个红脸黄须的大胡子伯伯想要干什么。
郑云鸣过去一把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一面摸着她的头,一面对毕资伦说道:“参军何故失态至此,不要吓着这小孩儿了。”
白翊杰在一旁摇着羽扇漫不经心的问道:“这个孩子的身世有什么特异之处么?”
毕资伦看着他深邃莫测的眼神,心中竟然有些害怕起来,避过了他的眼睛,转而问道:“小娃娃,你知道自己的名字么?”
“王猫儿。”那孩子把头埋在郑云鸣胸口,怯生生的答道。
郑云鸣笑了起来:“猫儿猫儿,这个名字倒很贴切,长的就跟小猫儿一样惹人怜爱。”
“不是猫儿。是星宿的名字。”毕资伦沉吟着:“猫儿.....对了,你小名应该叫做昴儿吧。天上之昴宿,大地上的财运星。”
“好兆头。”白翊杰笑道:“不知道这颗财运星能不能保佑咱们,顺利的赢下徐州马监这笔横财。”
毕资伦转头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过也得看看各位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在鞑虏如北风一样呼啸而来的冬天,能不能生存都还是未知数,谁又会操心明年春天的买卖呢?
郑云鸣在北门外码头上看见陈焦的时候,陈焦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他呆呆的靠在粮米堆上,一个字也不想多说,跟他之前轻松诙谐的样子大不相同。
看见郑云鸣带着王登来到码头上,这些疲困已极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向大将躬身行礼。
“出战三十四天,与敌人接战二十七次,活捉胡虏八十九名,缴获战马二百三十匹,兵器、铠甲、旗帜、金鼓和粮草无算。”郑云鸣难掩兴奋之情:“对于第一次游击作战的实践,有这样的成绩真是出乎意外的出色了。”
这本是陈焦想要高兴欢呼的时候,可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方面是连续作战消耗了最后的气力,让他根本没有剩下的精力用来欢喜。另一方面,襄阳城里的大将不会体会到这些战果背后的故事,怎样假扮做敌人去探查情报,怎样绞尽脑汁设计埋伏计划,怎样发现局面跟预期的不一样临机调整,怎样在敌人强大的援兵下落荒而逃。京湖战区第一次由正规官军组织的游击作战,仅仅战死者和重伤着就接近五十人。
“想要走出第一步,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王登说道:“即便是我带队来打这一仗也未必比你做的更好,只是吃了亏、受了苦之后不能白白承受,要动脑筋去改进,一步步的摸索出适合游击作战的方法。”
陈焦连这样中肯的意见也没有气力听完了,他拱手对郑云鸣说道:“请大将再调给我一些人马装备,我们不能在这里休息太久,补充了粮食军械之后马上还要出发。”
王登惊愕道:“襄阳守卫战迫在眉睫的时候,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留在襄阳只不过增加了一二百名士兵而已。”陈焦低声回答道:“但我们在外面活动能起到比这大得多的作用。胡人大军将襄阳城围成一座铁桶阵的时候,游击战的意义就完全失去了。因此我们要赶在敌人抵达襄阳之前赶紧离开此地,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能将襄阳作为补给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