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1)
当土龙军的骑兵为了胜利忘情欢呼的时刻。在另一方的包围圈也终于趋近完成。
铁锥枪般的大纵深阵型,好处是进攻持续能力强,缺点在于,一旦前锋被遏阻,后面跟进的大队并不会马上停止前进,前进的惯性会让后队挤压着前队,就像后浪簇拥着前浪不断拍击着岩石一样,将全军压缩到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人挨着人,刀柄碰着刀柄,矛头抵着矛头,连伸手拔刀的空间都没有,在外围宋军强有力的挤压下,德安的叛军们无法有效反击,已经完全谈不上什么阵型,只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羔羊而已。
端坐在清凉伞下观看着山岗下沸腾的战场,郑云鸣举起手中的折扇对着包围中垂死挣扎的叛军们画了一个圈。
“为将者,不明察阴阳,部辨识地利,不洞悉敌人的阴谋巧计,就不足以成为合格的统兵者。”
“夏老爷子,您其实还差的远哪。”
他举起扇子:“派人扛旗下去!”
二百名士兵扛着红色的旗帜冲出大营,挤进宋军的包围圈中,高声喝道:“夏全做反,与尔等不相干!放下手中兵刃,投到本队红旗下归降者不杀!”
“归降者不杀!”“归降者不杀!”
失去了勇气与希望的德安军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蜂拥投向招展的红色旗帜。
天平上胜利的砝码已经全都倾向了宋军,但另一面仍然还有人不愿意放弃。
刘整面对的想要突出重围的叛军越来越多,他已经刺断了两支戈,砍崩了一把破阵刀,但后续者被生存的压力逼迫着疯狂的扑来,背嵬将士们个个都浴血拼杀着,也不能阻止不时的有人突围而出。
当他反手一刀将一个想要冲出的叛军了结了性命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人一马向自己猛冲过来。
那汉子手中的铁鞭舞动如风,接连冲破了几名土龙军兵士的拦阻。
刘整虽然号称骁勇,却并不是傻瓜,他手里只有一把破阵刀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肯冒险和对方的铁鞭正面较量的,他一个侧滚让过了冲锋而至的马匹。
卢平终于为德安军冲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数百名军士争先恐后的向这个缺口涌来。
卢平打马回转朝着夏全所在的方向高声喝道:“生路已经冲出,请总管速退!我来挡住敌兵!”
远远的只看见夏全挥着手作为回应。
那并不是叫他过来护卫的手势,而是挥手叫他远走。
夏全看着宋军朝着自己的方向大量聚拢过来,郑云鸣显然还是忌惮自己的威名,将自己所在的位置作为了重点目标。
如果自己真的在这时候突围,将会为已经突出去的卢平带来大股宋军的攻击。
“我命已绝!”夏全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外面喊道:“带着逃生的兄弟们走吧!今日之仇不能没有人报!”
说罢狠狠的一催战马,朝着宋军军势最厚处杀了过去。
这时战场上突然一个少年人清朗的呼喝声,虽然还略显青涩,但却高亢而坚定:“夏全!汝已经无路可走!速速下马自缚来降!”
夏全一愣,才发现那在山岗上的清凉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山下,就在宋军阵势后不远的地方。
那想必就是郑云鸣的声音吧。
如果宋军中能多几个这样能统兵的少年书生,或许蒙古人也未必能那么容易跨过长江吧,他这样想着,但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关。
夏全拉住缰绳,战马停住步伐,宋兵们看见他突然停止了行动,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也纷纷停止了攻击,只是远远的看着他。
夏全微笑着将兜鍪脱去,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飞舞。
在沙场纵横行战二十余年,已经足够了。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铁刀,刀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乃大国之臣!”夏全冲着清凉伞处高声喝道:“受大汗上大夫之职!怎能屈膝投降南朝!”
“今日有死而已!”
说罢将刀一挥,朝着郑云鸣所在的方向直冲而来。
郑云鸣的身边有层层叠叠的守卫,但看着一名老将怒发冲冠冲向自己的样子,心中还是隐隐有些吃惊。
沿途不断有人想阻截夏全,都被他一刀击退或劈死。
他身下的坐骑越冲越快,眼看距离郑云鸣只有一二百步的距离。
前锋军的枪手们紧紧排成一排,长枪向前伸出,准备应对这势如猛虎的一击。
斜刺里突然一骑冲出,拦在夏全面前。举起手中的镶银铁矛高喝道:“夏无敌,认得胶西秦武吗!”
夏全并不答话,只是高举起镔铁大刀,迎面朝着秦武劈了过去。
秦武横举铁矛,将这一刀横架了出去。
夏全吃惊的看着这少年人磕出自己的大刀,仿佛没有用什么力气一样。
毕竟是老了。激战半日已经渐渐耗损了气力,若是在年轻的时候,这一刀就算是秦武也不是这么好接的。
秦武顺过长矛,战马后退数步,准备跃前刺击。
夏全却已经抱定了有死无生的想法,挥刀又准备向秦武劈砍。
刚刚将大刀举起,他突然觉得肋下一凉。
一名宋军小校不顾死活的冲了过来,将长枪狠狠的插入夏全肋下。
他的成功仿佛发出了一个信号,周围的兵丁乱枪齐出,很快就将夏全扎成了刺猬。
随着夏全的尸身的慢慢的从马背上滑下,红袄军时代终于极不情愿的在历史的舞台上拉下了大幕。
德安叛军也很快迎来了最后,虽然被突破了包围,有数百名敌军溃围而走。但包围圈里大部分的叛军或死或降,且不说斩首千余级的大功,就算是主动出击在野外歼灭敌军步兵集团,本身就是足以傲视京湖的战功。
战场上随处是呼喊哀嚎的伤兵,医官们指挥着军士们将伤者一一搬运回营。有人搬运尸体,有人捡拾着武器,如血的夕阳映照着流淌着鲜血的沙场。
秦武拿着夏全的镔铁刀来到郑云鸣面前奉上。郑云鸣伸手接了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轻.......”
“是二十斤重。”王登说道:“夏铁刀的铁刀是很有名的。”
“这样的大刀他也能轮转如飞,”郑云鸣看着这柄布满土龙军将士鲜血的大刀:“真不愧是武勇号称第一的豪杰。”
王登自豪的说道:“但他被我们打败了!”
“是啊,”郑云鸣说道:“但那还远远不够,我们不仅要打败夏全,还要打败史天泽、张柔、严实、郭德清、塔思、曲出、塔察儿、阔端......”
他站起身来,血色的夕阳洒在身上,映照着身上的铠甲发出夺目的光芒:“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将会打败整个世界!”
一月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宋之土龙军在五里坡一战里尽歼德安城中的军队主力。然后趁德安城中兵力空虚,疾驰百里前进,在黄昏时派数百名士兵换上德安军的旗帜,伪称是败军诈开了城门。
宋军收复德安的消息使得整个京湖的蒙古军队不安。进攻光州、信阳的蒙古军匆匆撤走,在黄州境内骚扰的游骑马上不见了踪迹,塔察儿的一支先锋游击军已经侵入到安庆境内,此时也匆忙撤走,甚至来不及带走掳掠的人口和牲畜。
屯驻在枣阳的蒙古军也派遣一支骑兵沿着大洪山南下,试图重新占领德安。
当这支骑兵日夜兼程绕大道赶到德安城下时,才发现城池中已经没有半个宋军的踪迹。
郑云鸣的计划原本就是短暂占据,将这个消息传播开去之后立刻撤退。
在他的地图上,德安府周围方圆吉百里内到处插满了代表着有蒙古军或者有疑似蒙古军踪迹的小三角旗。挺进德安这一招根本就是虎口拔牙的冒险行动。
郑云鸣的目的本身也是想用占领德安的这个消息来吸引一下蒙军的注意力,用以策应督视府对各地的救援而已。
如果不能见好就收,那很快城外都会是蒙古人的大军,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土龙军随即将德安城中的府库资藏席卷一空,甚至连蒙古人藏在德安准备北运的金银布帛都一并装车,然后火速撤退。
只是城中数十万百姓无论如何也带不走了。
有人提议不如在德安城中纵火,迫使百姓四散逃出去,免得这几十万人口为敌人掳掠到北边,成为敌人的财富。
郑云鸣断然拒绝。
“掳掠到北方去,总有一日我们会将他们夺回来。”他严辞拒却:“但现在将他们杀死,绝非仁义之师的行径。”
土龙军留下了几十万人口和一座空城,携带大量的赀藏疾速转进到了郢州。
郢州的百姓们都从家中涌了出来,挤在城门旁看着得胜而归的雄师。
一辆辆装满了布匹绢帛和钱箱的大车缓缓的驶进城门,后面是挑夫挑着的装着铜钱和金银器的扁担,任人都看的出来这一次出击不但立了功劳,而且发了财。
得胜的健儿们昂首挺胸,迈着整齐的步伐,在百姓们的欢呼声里开进了城池。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2)
但人们在其中并没有发现主将郑云鸣和副将王登的身影。那是因为二人已经先于大军一步进了郢州。
军队距离郢州还有二里的时候就遇到了留守的土龙军派往前方告急的士兵。
王登看着士兵紧张的样子,心头咯噔一沉,抢前问道:“是敌军袭击州城?”
那军士一面喘气一面摇头说道:“不是,是荆鄂军抓了咱们的人!陈正将派人来请大将回去主持公道!”
“混账!”郑云鸣喝道:“大军征战在外,主将怎么可能擅离职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么!”
“但那何总领.......何元寿根本不听陈将军分辨啊!”传信兵激动的说:“他说非得大将回来才够资格跟他理论,现在要捆了人往黄州送,大将如果再晚一点到,就连押送的船只都赶不上了!”
郑云鸣皱了皱眉头问道:“他以什么罪名抓了我们的人?”
那兵士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他说我们的军士强奸民女......”
郑云鸣大吃一惊,喝道:“头前带路,咱们直奔荆鄂军大营!”
荆鄂军大营的门口这时刻人声鼎沸,几百名土龙军兵士在营门前高声叫骂。
“都给我住嘴!”郑云鸣带马上前呵斥道:“当这里是街市大集么!”
众人看见主将到来,立即全部闭上了嘴,身躯挺的笔直接受总管的训诫。
“那何元寿抓没抓错人,自有上司们前去跟他理论。若真是有罪,本将不会护短,若是清白被人构陷,本将也绝不容得恶人动他分毫!”
“但是你们这样聚集在别人营门口齐声咒骂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觉得自家占不住道理所以想要以势压人么?”
王登也打马上前道:“速速回营!有敢盘桓友军营门前挑衅者,军法处置!”
众人看见王登发火,顿时如同小老鼠见了猫儿,灰溜溜的散去了。
守门的荆鄂军兵士这才从躲藏的地方闪身出来,接过了郑王二人手里的缰绳。
荆鄂军中军大帐里,何元寿正端坐在交椅上等着这凯旋而归的书生。
“总管出师得胜,真是可喜可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站也未曾站起来一下,态度岂止是冷淡而已,简直就是公开和郑云鸣翻脸的样子。
郑云鸣哼了一声,将马鞭扔给随身的韩四郎,拱手问道:“不知道何总领为了什么事情要扣押我的弟兄?”
何元寿朝着站在帐下的刘清德招了招手:“你来给总管说说。”
刘清德上前一步,朝着郑云鸣拱手作礼,臀部上的伤还没有好,心中的恨意更是加倍。他装作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说道:“小人前日率领军士巡行街面的时候,来到翠柳巷一处偏僻的地方,突然听见屋舍中有女子呼救,于是率兵闯进了那屋子,正看见总管您的游奕营一名军士对着一名民间女子意图非礼。”
“我当然大声喝止啦。谁知道您的军士是不是商量好了的,当场就有几个人冲了出来给那强奸的军士助拳,我军将士伤了好几个才将他们全部拿下。”
等他绘声绘色的讲说完,何元寿点头说道:“所以我将这几个人全都押在我营中,全看总管回来怎么处置?”
他话说的明白,要是郑云鸣真的将这几个军士带回自己的军中放了,那整个荆鄂军和郢州父老都看在眼里。他这爱民如子的金字招牌,难免要撒上几点墨点。
郑云鸣冷冷的说道:“依着总领应该怎样判决?”
“军法里写的清楚:奸犯妇人者当斩。”何元寿面作难色:“只是有总管在这里,元寿怎可越俎代庖?”
“那就是要本将亲自来斩他?”郑云鸣点头道:“那也不妨,有请总领与我一起将这案子审个明白,如果我的人当真犯了奸淫的罪过,我就当着你何总领的面斩了他。”
“这个......”何元寿扭头看了刘清德一眼:“只怕不太好办。”
王登踏前一步说道:“难道总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总管出征,胜败难料,几时才能返回郢州我怎么知道?”何元寿一摊手:“刚才我已经命人带着这犯军和供词等物,乘坐快船顺江而下寻找督视府审断去了。”
这就叫做恶人先告状,本来只是一件地方上的犯罪官司,何元寿抢先把它摆在魏了翁的面前,不管郑云鸣理屈理直,等判决下来之后整个京湖的战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在这期间,身负嫌隙的郑云鸣再也不好用军纪两个字压在荆鄂军的头上。
这就是何总领的小算盘。
出了荆鄂军的大营,王登忍不住说道:“就这么吃暗亏我军实在太委屈,不如我去往下游走一趟。面见督视相公分说个明白。”
“你去管什么用。”郑云鸣摇头道:“一个忠义统领这一路上督视相公不知道见了多少。”
“我去。”
王登吃了一惊,赶忙拦阻:“总管是一军主脑怎么可以无故......”
“我离开之后,你马上去飞书叫杨掞从老鸦山赶过来,他对付这些军痞有的是招数。”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魏西山是个刚直之人,只怕他初见是我的军士犯罪,先斩了给我一个教训。”
王登只得拱手称诺。
“你也帮忙约束着杨掞一下,”郑云鸣郑重的说道:“毕竟是同为朝廷效力,不要让他搞的太过火。”
王登苦笑一声,接着问道:“那何元寿肯定派遣最快的快船送犯人过去,只恐夜长梦多。总管坐船去追追不及的。”
“不必坐船。”郑云鸣说道:“我带人从急递铺出发,中途换驿马一路不停,沿江寻找督视府的船队。”
宋朝境内最飞速的传递手段,莫过于急递铺辖下的快马递之军递,郑云鸣带领几名亲随借用急递铺的马匹马不停蹄,直奔下游而来。
两日夜疾驰下,终于在江州的北面望见了缓缓上行的督视府官船大队。
郑云鸣纵马来到江岸上,看到江边停着几艘用来摆渡的棹枪船,赶忙飞马下去,带着人登上一艘船,将一贯铜钱朝着船家掷了过去:“马上给我追上前方督视的官船队。”
那船家在江里渡了十几年人,哪里见过官军过江还要给钱的?喜不自胜之下,拼命摇动桨橹向前方赶去。
官船大队看见一艘棹枪飞速的向自己开了过来,大小军校纷纷大声呼喝,当下就有一艘夹板船调头离开船队前来阻截。
郑云鸣站在船头朝着对面的船只喝道:“我乃京湖营田总管郑云鸣,求见督视相公!”
那夹板快船连忙调头回去禀报。稍后押后的官船上旗帜摇动,示意棹枪赶上前方的督视相公座船靠拢。
督视京湖魏了翁的座船是一艘专门为钦差监使打造的大样使座船,船头描绘着一头怪兽的纹样,郑云鸣并不清楚水手船帮的习惯,他若稍微懂得一点,就知道那是一头用寓意劈波分水的镇水兽。
大船缓缓的转向,不一会就停靠在江岸边上,郑云鸣的船只靠了上去,很快有人搭上跳帮木板,郑云鸣带着众人登上了座船。
座船上官兵们个个盔明甲亮,各持仪仗符节冷冰冰的看着这个半路邀截督视座船的不速之客。
座船里传出几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叔谋,出来做官一年了,怎么还是这等急脾气?”
舱门慢慢拉开,里面端坐的老者正是皇帝钦命督视京湖军马魏了翁。
郑云鸣拱手行礼,抬脚迈进了船舱。
他望见魏了翁的面容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
魏了翁脸色蜡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委顿,和当年在杭州讲学时那个神采飞扬的西山先生相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喉头哽咽,抢上前来扶住魏了翁说道:“既然您都这样,朝廷为什么还要.....”
魏了翁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淡然说道:“食君之禄,捐躯为国,读了这许多书,不就是为的这两件事么?”
“你前来找我何事?”
郑云鸣本来是想提前来替自己分辨郢州的事情,但看见魏了翁如此尽忠国事,替自己开脱的事情怎么开的了口?
魏了翁看他不说话,抢先说道:“我倒是听说,你最近和荆襄的豪绅富户们走的很近。”
郑云鸣点头道:“若不是得到这些大户们的相助,云鸣也建不了这一支土龙军了。”
“治理军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魏了翁说道:“有些事情可以从权,但往来数目必须清清楚楚,我辈让百姓安心、让衙役效命,靠的还不是一个廉字?自己不干净了,怎么能让下属效仿?”
郑云鸣正色道:“每一笔账目都有专门账册记录在案,正如我当初对先生说过的,不管是治理一个县、一支军还是一个国家,编列预算决算,有目的的花钱都是必要的,稍后我派人把账册给您送来。”
“不妨,到了襄阳我自己会看。”魏了翁摆摆手,又问道:“前方战事怎样了?”
郑云鸣于是将开战以来自己怎样在沙市阻截蒙古军。留守的山寨如何差一点被史天泽军攻破。接到督视府手令后如何督军在五里坡破敌,一桩桩的讲给他听。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3)
郑云鸣于是将开战以来自己怎样在沙市阻截蒙古军。留守的山寨如何差一点被史天泽军攻破。接到督视府手令后如何督军在五里坡破敌,一桩桩的讲给他听。
魏了翁不住的微笑点头,从临安一路行来,接到的前线战报错综复杂,真假莫辨。有战报说德安的叛军不满蒙古人的欺凌已经造起反来,抓住了蒙古都元帅塔察儿和叛军首领常进,正等待官军前去。
又有战报说常进率领着叛军引导蒙古人在淮西京湖四处攻略,很多地方都看见了叛军的旗帜。还说枝江和宜都两县江北的地方都已经被蒙古人占据,蒙古人刀斧并用正在打造竹筏准备渡江。
黄州的孟珙发来情报,说京湖制置使赵范在襄阳西门大破前来进犯的蒙古骑兵,汉水上到处漂浮着蒙古人的尸体。
稍后湖广总领何元寿又奏报:孟珙所说并非实情,蒙古人现在依然对襄樊二城构成严重的威胁。
又有人说蒙古人在枣阳拆毁城墙,用房屋制造攻城器械,有打算在枣阳度夏,然后持续攻略的企图。
种种真假不明的奏报严重干扰到了魏了翁的作战部署,直到今天他才得到了前方大将亲自叙述的战况,京湖的情势如同一片迷雾突然消散,清晰的展现在魏了翁眼前。
他急切的问道:“你认为襄阳现在是否已经安全了?”
郑云鸣考虑一下,谨慎的说道:“弟子不敢保证襄阳万无一失,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蒙古人的主力正在逐步收缩。经过一秋的攻略他们自己也有不少损失,在没有补充兵力前就盲目攻击襄阳,弟子认为蒙古人不会无谋至此。”
“要警惕的是襄阳城里的形势。”
魏了翁说道:“我已经火速差遣镇江都统李虎、副都统王福、杨福兴、赵胜等部,火速前进救援襄阳。只有那御前步军司公事王鑑拥兵自重,多般逗留,几次三番书信催促,还是进展缓慢。”
郑云鸣劝道:“地方官兵骄悍已久,拥兵不进已经是顽疾了,您不必置气。我料近期襄阳决不至于有大事。”
“但愿如此,”魏了翁还想说些什么,突然急速的咳嗽了起来。
郑云鸣赶紧一面捶背,一面轻轻的为他抚顺前胸。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魏了翁在座椅上休息了一阵,方才开口:“你有什么要奏报的,尽管报来。”
“可您的身体......”
“不要说废话!”魏了翁喝道:“你有事不报才是最伤我神的事情!”
郑云鸣退后两步,拱手称罪,说道:“我来参见督视有几件事情。”
于是他先将部下军士涉嫌强奸民女的事情如实报告了魏了翁。
魏了翁毫不犹豫的说道::“光有口供不足信,这人我先押下,等到了郢州你再过来,我们三方会审此案,真相不难查明。”
果然是久历官场的大家,一眼就看破了何元寿的把戏,当着督视相公的面何元寿再有什么把戏也使不出来了。
郑云鸣又说道:“我建军时间紧急,目前还没有建立幕府,各位将军必须自己亲自办理来往文牍,很是麻烦,所以特别请求您给我增加几位幕僚,好处理一些文书和杂务方面的事情。”
魏了翁侧着头想了一想,突然微笑起来:“你说需要张良、陈平、萧何,我给你找不出来,擅长文案的,确实有几个不错的人选。”
他吩咐左右道:“将刘克庄请来。”
郑云鸣想了想,惊道:“刘克庄,莫非就是诗文闻名江湖的那个刘潜夫?”
魏了翁笑道:“正是,潜夫获罪贬谪十年,最近才被重新任用为枢密院编修,这次我督视京湖,朝廷让他跟了来做些文书记录的事情,他有十几年幕府的经验,应付这些事情最是精通不过。”
“如果能得刘潜夫来处理这些公文,自然最高妙不过。”郑云鸣说的并不是恭维的话,刘克庄的诗文即使在诗词繁盛的南宋一朝,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郑云鸣凝神念到:“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魏了翁点头说道:“他平日总是念叨有大志没机会,今天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看看他这位飞将军在你这位年轻书生的幕中,又能立下何等功劳?”
“只怕刘先生作诗太多,疏忽了文吏的功夫。”郑云鸣正议论间,突然听到船舱外一个声音说道:“作诗欲狂,作公文须思,二者并不矛盾啊。”
进来的正是现充任枢密院编修的刘克庄,他在江淮和临安游历十余年,说话间半点家乡福建的口音也听不出来了。
“郑总管在担心你文案功夫疏慢了哟。”魏了翁笑道:“潜夫,露一手给叔谋看看吧。”
刘克庄朝着郑云鸣躬身施礼,转身对督视相公说道:“就请总管出题吧。”
“不必别的了。”魏了翁说道:“就以总管当下遇到的这桩案子为题,写一篇给我督视府的奏报吧。”
说着他便详细的将这桩军士强奸民女案子讲给了刘克庄听。
刘克庄慨然而坐,打开砚台,展开文卷,左手磨墨,右手执笔,凝神听着魏了翁的说话。运笔如飞在官纸上写了起来。
当真如同他自夸的那样,一挥千纸,笔走龙蛇,不到一炷香时节,一篇洋洋洒洒的奏报就在刘克庄的丫丫电子书写成了。
郑云鸣接过这张墨迹未干的奏报细细读来,才发现刘诗人不是白白在江淮幕中游历多年的。
奏报中满纸皆是“抱憾”“至痛”的字眼,显得对这件败德犯罪的勾当无比憎恶,也承诺一定要严办此案,让犯人伏法,让百姓平愤,好像是将责任全都一肩挑起的样子。
可你要深究下来,奏报里半点承认罪行是自己军士所为的意思也没有,反而文头字尾强调的总是案情尚未明朗,须得组织人证物证,多方调查,不可轻忽云云。
甚或于文章里暗讽何元寿等人“虽非本营事务,也肯秉直相助”,“拿得妇人口供,然终不知其所踪”“断然囚人,总管衙门全不知晓”,意思明明就是何元寿多管闲事不说,整个事件极有可能是他单方面的栽赃陷害。
刘克庄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桩官司,但南宋军中互相栽赃诬陷,军与军之间扯皮的案件他已经看了不少,何元寿的这点把戏他一看便知。拿了奸犯之人,又不用稳婆验身,又不用受害人当面指认,只是凭着几张口供就拿来上峰处禀报的,并不是真心想要维护军纪,甚至于,也并非是要将犯罪之人置于死地,他们所要的只是要把土龙军赶出郢州城罢了。
郑云鸣却异常惊讶,虽然刘克庄的名字后世的课本中都有,他并不是穿越后才知道,但与刘克庄相逢却只是今日。刘克庄方从临安来,京湖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在督视相公几句话的叙述里,清楚的抓住了这件事情的实质。
对于官场运作只有模糊概念的郑云鸣,正是需要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幕僚。
他躬身对刘克庄施礼,诚恳的说道:“方才是我失言了,如蒙刘先生不弃,请一定要来京湖帮我。郑云鸣如能得到先生的辅佐,就如同车辙之鱼突然得到了清水,自此畅快遨游,再无阻碍。”
魏了翁也说道:“男儿西北有神州,平戎策,今日展,如今正是潜夫施展胸中韬略的良时,郑总管是清之公之子,秉性豁达直率,正是你最好的幕主,有此良机万勿错过了。”
刘克庄躬身称谢,说道:“我因言获罪,被朝廷闲置了十年,如今刚刚起复就有郑官人这等热情邀约,怎能不是三生有幸?”
他朝着郑云鸣下拜说道:“如蒙总管不弃,刘某愿为帐下驱驰!”
“这就对了。”魏了翁显然很是满意这宾主二人的组合:“你二人一个是诗文名满天下的文士,一个是误投军旅的书生,将来京湖的军马里一定会多出几分书卷之气的。”
“我倒希望他们多几分杀气。”郑云鸣叹道:“虽然国家打了三百年仗,但军中只有暴虐之气而没有勇于杀敌的气概。这也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
“行必信,言必果,功必赏,过必罚。就能促使他们奋勇杀贼了。”魏了翁说着,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我这里有一个人原是你旧相识,治军有一套办法,不如你也一并延请入幕府,将来辅佐你治理军队一定能派上用场。”
郑云鸣随口应诺,心中却起了疑惑:自己认识的人还在督视府帐下的,究竟是谁呢?
魏了翁举手吩咐道:“去将那位先生请来。”又对郑云鸣说:“趁着他来之前的功夫,你还有什么需求,一并奏报了吧。”
郑云鸣从袖中套出一张文札,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小楷写着相应的条款。
“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是还有三件事情想提醒您。”
第十九回 且将鞍马少作歇(4)
郑云鸣从袖中套出一张文札,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小楷写着相应的条款。
“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是还有三件事情想提醒您。”
“京湖历来是国家的边区,北虏入侵的时候百姓们都知道自己组织起来,和敌人进行战斗。这次蒙古人侵入京湖之后,几乎在他们入侵的每个州郡里,都有当地的牛社和保甲在到处剿杀围堵敌人,甚至有壮丁自发组织起来跟在敌军后面,掳掠或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大胆的进行偷袭,京湖是边地百姓的家乡,鞑靼杀害的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应该是国家守卫边区最值得依靠的力量了。”
“但是官军是怎么做的呢?官军基本上对这些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兵们不管不顾,义军攻击敌人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敌军被敌人包围的时候他们置之不理。甚至于义军斩杀了敌人获得了敌人的马匹军械,他们还试图杀死义兵将缴获贪为私有。有的官军还害怕乡勇们聚集生出变故,一边派人解散,一边用军队进行镇压。”
“这是大敌面前的自相残杀!云鸣以为,当务之急是马上派人和京湖地区的土豪大户联络,命令他们将本地的农夫壮丁们组织起来,配合官军剿杀蒙古人,如今襄阳的刘廷美手下有一万多名庄丁,洞庭湖的张膛,可以召集渔民上万人。鄂州的曹文琦也有上万农民可用。只要您派出官员携带榜文和布告去联系他们,转眼之间就会召集数万人一起起来和蒙古人战斗了。这是不费一缗钱就能得到战力,为什么不马上去做呢?”
“你还年轻。”魏了翁靠在椅子上,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但是读过的史书并不算少了,你应当知道,鼓动土豪招募丁勇结寨自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黄巾时朝廷鼓励地方结寨,结果豪强并起,群雄割据,最终丧失了汉朝四百年江山。”
“黄巢之乱,朝廷又下令集结丁壮,命令土豪结寨自守,结果本来已经势力衰退的藩镇现象死灰复燃。各地的节度使兵强马壮,对朝廷发布的诏令置若罔闻,朝廷没有办法只有依赖投降的朱温作为对抗藩镇的手段。终于导致朱温篡夺了宗庙。”
“让地方团结自保,是一柄双刃宝剑,用的好,可以不费朝廷之力消灭入侵之敌,但是用的不好,外敌没有清理,反而给朝廷增加了新的强敌。”
郑云鸣争辩道:“凡事皆在人为,如今蒙古的强大已经超过了中原面对的任何一个异族。我们又只剩下了半壁山河,如果这个时候不能当机立断,就连对抗藩镇的机会也不可能有了。”
“只可惜朝堂各官不可能认同你的观点。”魏了翁缓缓说道:“但是在督视府允许的范围内,你尽力去做。现在不是纠结将来的时机,要打退北方军马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郑云鸣拱手称是,然后又说道:“襄汉被敌人侵入之后,城乡的人民都大批逃往南方。如今荆门、江陵和汉阳一带,到处都是流亡迁徙的军民,汉水之南的州郡更是人满为患。驻在这里的各军都拜托我来请示督视府,对流民应该如何处理?”
魏了翁沉思片刻,说道:“这样,我给江陵的別之杰二十万缗,让他负责安置江汉一带的流民。现在襄阳还不安全,命令.......”
他顿了顿,说道:“命令江陵、鄂州、枝江、宜都、郢州、峡州等没有残破的州郡尽量收容管理。还有你的老鸦山。”
他指指郑云鸣:“现在一定已经挤满了人吧。”
“现在仅仅是老鸦山与在南面临时设立的十个大寨,内外就有十几万人。”郑云鸣知道如实禀报是最好的做法:“敌人刚到秋收就来侵犯,房屋全部被烧毁,农具耕牛等都被摧毁殆尽,将要收获的小麦全部资敌。要妥善处理他们困难很大。”
“困难很大,也要想办法。”魏了翁昂然说道:“人民种田完粮交税养你们这些官吏,就是为了今日解救他们危难的。自己去想办法,不要让任何一个流亡的百姓失去赈济。”
郑云鸣只得心中叫苦,躬身应了下来。
“接下来是什么?”魏了翁显然觉得有些疲倦了,靠在椅子上问道。
“接下来才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郑云鸣严肃的说道。
“国家经营的有三大防区。可是您知道,就四川地区而言,现在蜀口的防备已经空虚到不成样子,云鸣听说秋天蒙古人除了入侵京湖之外,其实主要攻略的方向是放在四川的。”
“据说入侵蜀口的蒙古大军由蒙古大汗的二太子阔端亲自率领,骑兵精锐共五十万。但是蜀口用于防御的我军兵力可能连两万人都不到了,敌人一旦突破蜀口,一路进入成都平原,然后顺江而下,就可以直捣京湖腹地了。”
“而淮南稳固,这里水网纵横,民风彪悍,离江南又很近,缓急朝廷的御前司兵马和大批钱粮都能及时运到,敌人在这个方向是不能轻易突破的。”
“所以天下安危,决于京湖。”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荆州之地虽然不能说有天堑阻隔,但是毕竟也坐拥山河之险。这其中襄阳、随州和德安和江陵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只要能保护这些北方的州郡,江陵自然安枕无忧。但我们同时也要考虑到四川被敌人占据之后,蒙古人可能顺流而下,出三峡直取江陵。”
“在这个方向上,归州和峡州都将成为江陵的门户。所以等敌人北归之后,我们必须重新检讨军队的部署策略和防守方针。”
“云鸣的建议是,在面相四川的方向至少要部署七千到一万能战的军队,随时警惕四川被敌军占据形成危险。在北方,至少需要七八万堪战的军队才能阻止敌军对京湖腹地的骚扰,”
“江陵一带很久没有被敌人骚扰过了,这里到处都是田地农庄,完全没有准备迎敌的应有布置。我建议马上动手修复江陵周围的三海八柜,将江陵城难以攻克的天险全都复原出来。其次要在江汉一代随时准备种植树木,开挖沟渠,应付敌人大股骑兵的袭击。”
“但最关键的是各地的守臣能够一心一意,不跟敌人做任何和谈,用心守卫城池。而救援的军队能够不畏艰险,全力向前援救,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京湖必然成为真正的铜墙铁壁。就算是我们失去了四川,面对敌人的百万大军,也足以保证江南的安全。”
魏了翁摇头叹道:“这些怎么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也担心敌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四川。”
“蒙古人用兵,除了极少数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候正面突破,其他无不是绕过对手坚固的正面,从侧后方防御薄弱的地方一举突入。这就是所谓斡腹的战法。”
“我们假设蜀口被敌人突破之后,整个四川除了两三处还驻扎有数千人军队之外,并没有大军存在,可谓是防区的一个空白所在。”
“若敌人以百万大军侵入四川腹地,那对于荆州就是极大的威胁。幸好三峡天险,敌人想要轻易突破也不可能。只要能够调护一万数千能战兵马,足以扼守天险,阻止敌人进犯的企图。”
郑云鸣以手击案,说道:“正是!如果要派兵驻守的话,我认为最好是.......”
他正说到半途,突然船舱外有人说道:“督视相公,毕资伦告见。”
郑云鸣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这钻进船舱的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不是当年在江边被自己劝降的前金国都提控毕资伦又是谁?
魏了翁看毕资伦进仓来行礼,笑呵呵的说道:“当年在江边救你的郑云鸣就在这里,快些参见吧。”
毕资伦来到郑云鸣面前深施一礼,说道:“当年若不是得官人提点,也不会有今日的毕资伦了。”
郑云鸣赶忙还礼说道:“毕先生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对于故国旧人还是新的国家,都是有益的。”
毕资伦哈哈一笑,放低了声音说道:“您当时在江边给我看到的,可还作数么?”
郑云鸣笑道:“怎么不作数?如果你们真能办得到,我以我个人的名义保证,绝对会全力相助的。”
魏了翁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对郑云鸣说:“毕先生在江边被你搭救之后,稍后就归顺了朝廷。现在淮东担任参军的职务,我经过江州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要要求我带上他一同前往荆襄。”
“正好,今天遇见你到来,毕先生不如就与刘潜夫一起组成你的幕府,对将来你治理荆襄一定大有帮助。”
郑云鸣一边称是,一边在心中暗自叫苦:本来只是在长江边上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没想到这姓毕的不远千里找上了门,将来必定是大有苦头吃了。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1)
他正在烦恼的时候,毕资伦却主动找上了刘克庄,两人学识见解原本差的甚远,但是同为初到郑云鸣帐下的幕宾,寒暄的话总是要说几句的。
这边厢魏了翁对郑云鸣说道:“与你同榜提名的学生们,反倒是你最先立了功劳,一门双杰,相门虎子,清之公必然以你为荣......”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突然有官兵禀报道:“有一位年轻女子求见郑总管。”
魏了翁、刘克庄和毕资伦一齐向郑云鸣投来奇特的目光。郑云鸣脸腾的红了起来,君子重礼数,年轻女子与年轻的官员有任何瓜葛难免笼罩上了一层桃色关系。
他当然知道来的是谁,也知道来人的意图绝对与桃色无关。
走出船舱来到船头眺望,只见隆冬的江岸上百木萧瑟中,一位窈窕少女牵着白马立在一颗槐树下,娇俏的身影仿佛严冬里绽放的一朵雪莲花。
郑云鸣跳下座船,直奔槐树而来。
快马飞奔而来,前后总共只和郑云鸣差了半晌的赖家娘子,这时候已经是大口喘着气,丝毫也顾不得姑娘家的姿态。
那匹白色良驹也不住的战抖,汉水顺着长长的毛滴下,摔在地上绽开成朵朵花瓣。
这一人一骑必然是星夜从襄阳赶来的,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情,决不至于这样。
果然赖家娘子在喘息之余只说了一句话:
“胡狼动了!”
石文虎把背靠在城墙上,不住的喘着气。右臂上的伤口滴下的血迹在衣衫上染出一片赤红。
他手握腰刀,全神贯注的盯着包围上来的敌人。
六个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汉子各挺兵刃,站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缓缓的向他逼近。
石文虎识得当中两个人,那是故金国副都元帅完颜蒲查奴帐下的细作,往年宋金交锋的时候,他们也曾南下窥探军机,与石文虎打过照面。如今金国已灭,蒲查奴战死,想是又转身投了蒙古人的门户,依然充作南下的探子。
其余几个人虽未曾谋面,但是看细微之处,也知道他们并非襄樊的百姓,而是北方来的奸细。
这些蒙古细作已经嚣张到白日里公然围攻石文虎的地步了。
自从胡狼入襄阳城之后,襄阳城中的隐蔽战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蒙古间谍们的活动目标从纷杂变得清晰,胡狼入襄阳城之前,蒙古方面的间谍几乎样样事情都关心。有人负责探查宋军驻地与番号,有人负责查察宋军的粮食储备和财物收藏。有人专门盯着地方大员的行踪,有人负责联络宋军中不满朝廷的北军士兵,甚至还有人专门记录襄阳市集上日用品的种类价格!
这是往年金国谍报体系的陋规,金人起自白山黑水,入主中原之后其间谍网络大抵是根据旧宋朝的体系建立起来的。双方深沟高垒,城池对立的战争形态下,搜集对方的各种情报越详细,越有利于大将做出详尽的攻防计划。
但对于来去如风的蒙古铁骑,这一套不合时宜,且效率低下。
胡狼主持襄阳谍报事务之后,下令蒙古间谍将精力集中在三件事上面。
第一,详尽勘察荆襄地形,并且定位京湖地区宋军的兵力、驻扎地点、行动规律。
这是为了给侵入京湖地方的大股骑兵指明攻击路线和重点目标。在胡狼的情报支撑下,塔思的主力军轻松绕过了正面防守坚固的襄阳城,将他引到了郑云鸣驻守的沙头市,又是因为胡狼的路线分析,让蒙古人放弃了从钧州直下峡州的计划,转攻荆湖腹地,从而在老鸦山差点打破了土龙军的老营。这一切行动都被胡狼那无形的手拨动着,只是他没有算到他当初看不起的这个纨绔官宦子弟,会在这两个方向都阻碍了大军的行动。
其次,胡狼下令重点搜集京湖地区何处富庶、何处囤积了粮食、何处牛羊成群的信息,蒙古军作战首要的是要经济战,从漠北开始,他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消灭敌人的军队而且要掠夺敌人的经济基础。不论牛羊、妇孺、金银还是布匹,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都要一概掳掠。这样蒙古军越来越强大,敌人不但虚弱而且士气低落。
而掳掠的基础就是要充分掌握对方财富的详细信息。这次大军侵入,京湖郊野的农庄田地被严重破坏,宋军秋收的希望破灭,甚至于府库收藏也被蒙古军抢夺了不少。这背后自然有胡狼的一份功劳。
但胡狼的野心还不仅仅止于此,他将工作的最重心放在了煽动北军反叛的工作上。
在京湖地区的南北军不合,是京湖地方,不,全国上下每个人都清楚的事实。金国败灭后,北方的难民成数十万的向南方涌来,其中就有向宋朝投降的大小军将和他们的部伍。
京湖地方四十五个军,有一半多是由北方降军组成的队伍。
不管是天子、朝廷大员还是地方百姓,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信这些北方来的降兵降将。他们当然有权力保持警惕,这些所谓的北军都是在蒙古入侵金国之后,地方上涌现出的豪族军队。眼中全无忠义二字可言,宋军攻略他们急迫,他们就投降宋朝。蒙古铁骑将至,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大汗的前驱。等金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他们又转眼成了女真的铁杆忠臣。
所谓三姓家奴,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被世人真心看得起。不管他们是否是投靠了最后的胜利者。
但还是有人需要他们。
用全力接纳这些丧家之犬的正是京湖的将帅们。
毋庸讳言,古来河北山东是中原政权的重要兵员来源地之一。燕赵齐鲁的健儿身材高大,团结服从,自秦汉而汉唐,一直是帝国核心战斗力的一个来源。而江南子弟懦弱圆滑,趋功利少悍勇,与他们相比大将们更愿意使用北方人作战。
其中最为积极的争取这些北方军马的,头一个正是京湖安抚制置大使赵范,赵制置使心中常有伟略,以光复祖宗社稷为己任。这数万北方军队就是他北进的本钱,如何能不小心保护?
其次是荆鄂都统王旻,他本身和江淮都统江海,侍卫马军司公事孟珙以及镇江都统李虎、沿江都统司刘虎等人都是竞争关系,军马数量越多,他在朝廷心中的分量就越重。
并不能责怪王旻的这种笼络政策,就连忠勇威严京湖第一的孟珙也派人用十万缗和京湖良田一百亩贿赂北军将领,让他们投到自己帐下效力。
问题是将这些骄兵收归自己帐下之后,应该如何完成南北两军的整合,将两支互相猜忌防范的军队整合成一个有力的拳头。
赵范、王旻全不作这方面的任何努力,只是每日用酒肉犒赏拉拢北军将领们。而这只能一天一天加重北军将士心中的狐疑和原本就怨气十足的南军的进一步不满。
这就给了胡狼从中运作的机会。
其实他都不需要真的运作些什么。南北方生活习惯的差异、北军巨大的不安定感和南军感觉被上司差别对待的抱怨,无时无刻不在激化着京湖军队内部矛盾。
你只需要在不经意间做一点小事,就足以点燃这个已经养成的巨大的火药桶。
比如开茶铺的拒绝北方人进来喝茶或者故意在南军门口泼洒粪便。任何一个生活上的小细节都会慢慢扩大,成为将两军对立起来的鸿沟。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他还要应付京湖将帅部下暗探和来自江湖豪杰------比如赖家这样的自发爱国者的阻挠。
对付这些碍事的人兀鹰的办法是逐个解决,比如他曾经五次派人去暗杀赖家的小娘子,但赖家娘子本身武功过人,又出入的是警戒森严的知营田总管衙门,当然不易得手。
胡狼处理的办法是双管齐下,在别的地方点一把火,让南方的探子和江湖人奔忙去,顺便布置点圈套静候他们上钩。就在信手闲谈中化解了宋朝地下组织的努力。
仅仅在今天,蒙古的坛子们就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纵火。石文虎追踪他们来到城西的这座军械库,正要着手阻止他们继续作案的时候,突然就遭到对方重兵的埋伏。尽管几经搏杀,终于还是没有逃脱胡狼手下的包围。
他挺刀摆了个姿势,傲然道:“给鞑子卖命的鼠辈,只会倚仗人数取胜么?上来吧!让你见识泼风刀法的厉害!”
对面六人各举兵刃挺身而上,打算速战速决消灭这个武功不凡的南人。
突然一人向前抢了几步,扑倒在了地上。
他后心上分明插着一支断箭。
蒙古的探子们并不慌乱,两人继续面对石文虎保持着对峙,其余三人转身看时,不远处的巷子口上,一名箭袖扎巾的少年左手握着一支手弩,右手手提着宝剑慢慢靠近,冷然说道:“六个人围攻一个人,也不嫌给师门丢人么?”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2)
三名探子更不分说,一人手中扣住了石灰包,一人从荷包里摸出暗镖,一个人抽出靴子里暗藏的飞刀,一同朝着少年掷了过去。
少年年纪虽然轻,对这些江湖法门却是了然于胸,他纵身闪过敌人的暗算,手中长剑寒光闪闪,朝着三人冲了过来。
这三人挥动兵器想要迎敌,身手越远远赶不上那少年迅捷,当先一人还没能用手刀封住正面,长剑已经快捷无伦的在胸口开了一个窟窿。
另外二人大惊失色,一齐扑来时,那少年飞身绕到二人身后,各自给了一剑。
他连杀三人不过是举手间事情,武功既高超,办事也狠辣,全无半点拖泥带水。
待到转身看石文虎时,石文虎手上的刀已经染上了鲜血,两名蒙古暗探一人扑倒在地,另一人失了左手的手腕,在地上翻滚哀嚎。
石文虎上去顺手一刀了结了那人的性命,拱手向那少年说道:“壮士大恩没齿难忘,将来壮士用的到我石文虎的地方,只要到长沙赖文恭老爷府上通报一声,刀山火海,石某在所不辞。”
那少年冷冷的哼了一声,丢了个黄纸包过来,说道:“这是刀创药,某家告辞。”
“且慢!”石文虎手扶着流血的左臂说道:“壮士能否再帮石文虎一个忙,扶我到西门上走一趟,我还有要紧的事情没有办完。”
少年点点头,过来扶起了石文虎,给他手臂包扎了一下,扶着他慢慢朝着西门方向走去。
这时候的襄阳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混乱的开始正是督视府派出救援襄阳的援军抵达襄阳的时候。
原先襄阳城里的南军数量一直是弱势,加上樊文彬守卫枣阳城,几千人马全部殉国,留守在襄阳城的南军人数更少。北军处在完全优势,行事毫无阻碍,南军只能隐忍一时,不敢惹事。
但前些时日,宋军的救援兵力到来,由镇江都统李虎率领的无敌军和其余军队共一万余人进抵襄阳城下。
大股南军的到来使得驻扎在城中的北军惊惶不安起来。最终最惊惶的莫过于公然抵抗制置使命令不肯离开襄阳别处屯驻的王旻率领之克敌军。
李虎在西门上受到了赵范的热情接待,双方连干了十几大杯酒,酒酣耳热之际,李虎对制置使表示北军的骄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老子就是来把北方的这些厮鸟统统杀光的!”
他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大声吼叫着,全然不顾附近就是克敌军的营垒。
赵范赶紧派人通知王旻叫他出城暂避一时。无敌军就靠着克敌军的大营扎下寨来,天天整治军器,保养盔甲,声称要将不遵守制置使号令的军队尽数剿灭。
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起来。
二月十四日王旻返回襄阳城,赵范命令他赶紧转屯郢州替换同是南军的郑云鸣过来,以此缓解南北两军的矛盾。
但王旻仗着自己和赵制置使平素关系亲密,竟然直闯制置使衙门,面对着抱着小妾的赵制置使公然声称,郢州艰苦,北军将士不愿意离开襄阳前去。一定要留在襄阳驻守,已经控制不住这些骄横兵士的赵范已经毫无办法,只好容留他们留在城中。
这个时候,胡狼派人到处散布赵制置使要借助李虎都统的南军消灭克敌军的谣言,让克敌军更加惊恐起来。
二十日,赵范宴请南北军主要将领在衙署中饮酒作乐,试图借此稍微消弭一下紧张的气氛。但各军主将都喝得大醉,不能掌握部下兵士。
克敌军趁机开始作乱,他们先是在西门聚集,焚烧黄纸祭天,对天发誓要先下手杀光城中的南军和百姓,然后一齐向蒙古军献城。当晚又在城东的民居放火,并且全副武装来回巡视,不准人来救火。
大批克敌军士兵趁机在火灾中纵横杀戮,将很多无辜的百姓杀死在家中,并且纵兵劫掠。
石文虎和那少年走在街上,不断有百姓从城东向西门逃去。时不时有克敌军的军士穿着盔甲拿着刀枪大声呼喝,遇见人就杀,遇见包袱就抢下来。
黑烟弥漫在城市上空,到处是百姓的哭喊哀求,一百五十年里在敌军重兵侵扰下安之若素的襄阳城,此刻成为了火烧的炼狱。
一路上都不停的有克敌军士兵试图要截杀石文虎和那少年,少年手舞长剑无情的将挡在路上的叛军一一斩杀,一路冲破了重重障碍来到西门上。
西门这时候已经聚集了不少叛军,正在疯狂的劫掠从城门里逃出的百姓。那少年连杀了数人,挡不住围上来的叛军越来越多,只有扶了石文虎慢慢向城墙上退去。
他突然发现汉水上已经布满了船只,大队的士兵正在源源登岸,朝着西门和南门包抄过来。
“偏偏是这个时候!”那少年狠狠的锤了一下砖墙:“鞑子时间算的太准了,守不住了,襄阳守不住了!”
“不!”石文虎手扶着墙头眺望,兴奋的说道:“襄阳安全了!”
从汉水登岸的大队部队拍成严密的阵势,快速向前推进。
在最前方的刘整率领一队背嵬长枪手将百姓们推倒左边,克敌军的士兵挤到右侧,有敢于顽抗的克敌军军士立刻乱枪齐刺将其就地杀死。
韩四郎高擎着“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的金字大旗紧随在后。
在赖家娘子的告警之后,郑云鸣与魏了翁商议,带着督视府的命令火速返回郢州,一面催动土龙军马上启程赶赴襄阳,一面发羽檄急信前往刘廷美、张膛、曹文琦处告急,命令他们各自率领壮丁佃户前往襄阳助战。
魏了翁又催促黄州的防江水军出动舰船接应郑云鸣军马。
经过峡州急行军锻炼的土龙军这一次已经安稳了许多,大军加速疾行,终于在二十一日清晨顺利赶到了襄阳城。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刘廷美和张膛。
刘廷美接到郑云鸣的书信后马上召集壮丁,他本身是襄阳人士,丁壮都在城外,很快就集合了几千人,等在檀溪右岸等待着郑云鸣的到来。
张膛则是挑选了一百艘快船,搭载着二千名洞庭的渔民从兴国出发,洞庭渔民惯于风浪来去,逆流而上反而还先于郑云鸣几个时辰到达。
克敌军见大股南军突然到来,都慌了神,有的人逃往檀溪方向,有人转身逃回城中,但还有人不知死活的继续抢劫财物。
一名克敌军士一脚将一个小孩儿踢倒在地,孩子的母亲哭叫着扑上前来,紧紧的保住孩子,那军士只看着妇人肩头的包裹,不由分说,抡起手中的战斧朝着母子二人狠狠的劈了下去。
但听弓弦响处,一支漆银翠羽箭射穿了他的头颅。
赖家娘子收起雕弓,冲过去扶起了母子两。郑云鸣骑在战马上大声喝道:“前军并排前进,将百姓和乱军分开,凡有手持兵器者立即让其缴械,有顽抗者格杀勿论!”
他手臂猛地向前一挥:“进城!”
全军爆发出整齐的应诺声,土龙军排成严密的长方形队列,穿过西门进入襄阳城。
刘整守在城门边,命令两名战士押着一百多个投降的乱军出城到汉水边集中。突然看见城上有一位少年手持宝剑走了下来。
刘整将手中长枪一指,喝道:“立刻放下兵刃,不要抵抗!”
那少年勃然大怒,将宝剑横握在胸前,喝道:“大丈夫人在剑在,性命岂能操之汝手!”
刘整更不答话,冲上去闪电般的刺出了一枪。
少年见这一枪来势峻急,马道上又来不及闪避,只得挥剑将长枪格挡。枪剑相交,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声。
少年身后的石文虎高声喝道:“刘将军不要误伤好人,这位小兄弟原是我们一边的!”
刘整用力将枪杆押下,他的兵器长,在比拼力气的场合原本就占优势,但见对方虽然手臂颤抖仍然勉力顶住自己的力道,不由得也心生敬佩。
但他也不肯就此罢手,高声喝道:“你让他放下兵器!”
少年怒目圆睁,咬着牙说道:“但有断头将军,岂有降敌的匹夫!”
郑云鸣在一旁看着,心中忽然有爱将之意,催马过来说道:“这位壮士可能是有误会,我们是刚刚从郢州赶到平乱的官兵........”
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突然闪过一人大声喝道:“张惟孝,还不马上放下兵器!”
郑云鸣转头看时,呵斥的正是洞庭一百单八寨渔民头领张膛。
那少年一见张膛赶了过来,仿佛像见了天敌一样。用力振开刘整的长枪之后,还剑于匣中,纵身从马道上一跃而下,顺着墙根一溜烟跑出城门去了。
郑云鸣略惊讶的问张膛道:“张翁难道是您的......”
张膛懊恼的说道:“正是犬子,他母亲早死,我平时事情太多又懒于管教,让他养成了这么个臭脾气......”
“您说哪里话。”郑云鸣微笑道:“莫论少年轻狂时,人生在他这个年纪没有几分豪气,将来如何顶天立地做个好汉?”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3)
杨掞在他身后咕哝了一句:“你也没比他大几岁,城府却好像三四十岁老官僚......”
郑云鸣却只做不知,他高声命令:“部队分路沿着街巷前进!在西门上建立安全区域!逐步将百姓疏散到安全区里!街口安放好拦子马,不要让一个乱军突破了!”
将令一出,几路军队分路向前推进,一面收容逃亡的百姓,一面开始剿杀作乱的克敌军。
这时候的乱军已经进到安抚制置使衙门附近,虽然被守卫制置使衙门的卫兵射死二人,不敢轻易侵犯衙门,却在附近的北街上焚烧民居,抢劫店铺,大声喧哗咒骂,气势汹汹,不光百姓逃散一空,就连城中维持秩序的土兵和南军也无一敢靠近。
正在肆意破坏的乱军却发现队列整齐、旗帜招展的大队士兵从西面向着自己一步步压了过来。一名头目模样的人一声唿哨,乱军们马上停止了抢劫,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成庞大的集团,手中挥舞着兵刃叫骂着向着土龙军冲了过来。
走在土龙军队列最前的长枪手很快就遭到了砖石瓦块雨点一样的袭击,有的是从前方丢掷过来,有的是长街两侧屋脊上的乱军随意丢掷的,尽管甲胄在身,也有不少长枪手被砸中了头部和手臂,他们忍着疼痛握紧手中的长枪继续前进着。
这时候听到了身后的号令:“长枪队停止前进,分开队列!”
林立的黑油枪唰的从道路中间分开,站到两侧为后方队伍腾出了前进的空间。
大队手擎巨大竹皮牌的兵士从后面小步快跑到了队伍最前列。
“后军盾牌手!”后军副将卢庆春站在队伍最前方,将宽大的皮竹牌举起遮蔽住身体,喝道:“百日训练只为今朝,结龟盾阵!”
二百人齐声呼喝应诺,将盾牌举起在身前。
领军队目喝道:“前锋结阵!”
二十面足以遮蔽身体的巨大盾牌高举,紧密的互相靠在一处,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
“左翼结阵!”
队列左侧的盾墙瞬间就结成,将整个左翼遮蔽在坚固的皮牌下。
“右翼结阵!”
“后卫结阵!”
方阵被四面盾墙包围着,仿佛一座由盾牌组成的小型城池一般。
卢庆春高声喝道:“举盾过顶!”
盾城中心的军士们举起盾牌,将其置于头顶处,盾牌密密麻麻的在军队顶上排布成鱼鳞状,完全将队列上方遮蔽住。
阵势已成,卢庆春凝神喝道:“各队注意脚步一致,龟盾前进!”
一个由无数盾牌构成的巨大龟壳遮蔽着土龙军官兵,向聚集在制置使衙门附近的大群叛军发起攻击。
叛军们看见对面的南军结成了密不透风的盾阵,更加奋力的朝着盾阵投掷砖石。但小石块和瓦片当然无法对强韧的牛皮盾牌造成任何损害,土龙军的盾手们踏着脚下的瓦砾,慢慢的将阵型靠近乱军。
“通知弓箭手,注意对龟盾阵的保护!”在后方观战的王登发现乱军中有人蠢蠢欲动准备用长枪来刺击盾阵。
龟盾之阵在上古时代曾经流行过很长的时间,那时候骑兵的装备还相当原始,步兵也缺乏足够的战斗技巧。战场上的杀伤很大部分是由弓箭造成的。
要对付弓箭,最好的选择就是将盾牌摆的连一支箭也插不进来,这是人们最初能想到的防护手段。
于是龟盾阵型诞生。但这种阵型对轻型远程武器有极好的防护效果不假,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
让数百人举着盾牌步调一致的前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那需要让士卒们日复一日不断操演才能熟练运用。在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换算成成本是相当高昂的。
但这种代价高昂的阵型是无法在现在的野战战场上生存的。如今骑兵比起秦汉时期骑着毛毡垫子覆盖的光背马、用双腿夹紧马腹作战的骑兵已经鞍具齐备,对战马的控制也更加灵便。他们使用各种骑枪和长稍,很容易就能攻破这人力组成的盾墙。
今天的步兵们也不再只是用简陋的青铜剑和青铜矛作战了,他们装备的各种纯钢兵器杀伤力成倍提升,更不用说还有盾牌兵最害怕的重斧在手。
更加不用说,在今日的战场上,无论轻重步兵都能灵活自动的活动,连披着数十斤重甲胄的战士其机动性和灵活也比这只沉重笨拙的乌龟强,若真是在野战战场结此阵对敌,对面不管是长枪烈马的蒙古重骑兵,铁甲长矛的南宋步兵队甚至于吐蕃、大理和高丽的蕃族军队都能毫不费力的将其击破。
但在城市中作战却是另一番景象。
数名乱军挺着朱漆木枪朝龟盾阵猛冲过来,很快被龟盾阵中射出的弩箭射穿了身体。
前排的盾手们装备了可以近战的手弩,在盾牌的间隙中不停发射,目标是那些使用长兵器的乱军们。
敌人看见盾阵中居然有弩箭射出,更加惊慌起来。几个悍勇不畏死的家伙挥舞着斧头冲将过来,企图在盾阵中劈出一道缝隙出来。
当他们冲到盾阵面前的时候,竹皮牌向着侧面滑开,几支乌黑枪头的钩镰枪从阵中猛然此处,将猝不及防的敌军勾住,生生的拖进了阵中。
紧跟着龟盾阵前进的弓箭手们开始朝着敌人撒射着箭雨,跟着重斧手们冲上的乱军被箭矢一阵乱射,纷纷放弃了兵器调头逃命。
乱军的队伍开始退缩了,这正是最好的机会。
站在龟盾阵后的呼延瑀对杨掞笑道:“统领,咱们来比试一下,谁抛的又准又狠。”
杨掞伸了伸手臂的筋络,叹道:“老了,可能投的没有年轻时准了。”说着将一个火蒺藜点着了,放入皮窝子里,手拽着皮带在头顶挥舞起来。
他一边挥动一边纵声唱道:“乡中小儿闻弦惊,世上谁知火流星?新出黄土做泥丸,硝硫秘药此中藏,紧皮鞘,白狼筋,飞舞腾转若胡旋,飞光流火入敌营,忽如霹雳摄人心,贼众曳枪遁地走,方识此物真威名......”
歌声里飞速旋转的火蒺藜带着噼啪闪动的火花划过一道流星的轨迹,落入了乱军人丛中,瞬间发出轰鸣巨响,黑色烟雾腾空而起,乱军在刺鼻的烟雾中四散奔逃。
仿照着杨掞的模样,火器手们也都开始挥舞手中的皮带,将一个个火蒺藜投向敌群。
火蒺藜当然没有什么实质杀伤,但是在对付狂暴的匪徒时是最好的威吓工具,巨大的声响和刺鼻的烟气,让克敌军的兵士们心胆俱裂,许多人放下刀枪贵跪在地上等待着土龙军前来俘虏。
剩下的那些负隅顽抗之辈迅速逃往东城,那里是他们最早开始作乱的地方,如果能够从东门突出襄阳城抢夺汉水上的民船,还有可能逃亡到蒙古去。
但他们很快发现这里已经是一条死路。
东门上聚集了大批镇江都统李虎带来的无敌军兵士,他们大声呼喝着,朝着每个肩臂上有月牙标志(此为克敌军的臂标)的军士挥刀猛砍。
残余的克敌军乱军奋力冲突,除了在南军手下徒增冤魂之外,根本不可能靠近东门半步。
这时候每条街道上都有龟盾阵掩护的土龙军军马正在向着东门方向包抄过来。龟盾阵坚定的向前推进着,将任何阻挡在前方的人马用巨大的惯性撞到一边,土龙军的刀手们跟随上前,把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北军用绳子绑成一串,押送到西门外去。
数千名拥挤在东门里的克敌军乱军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几个方向的龟盾阵组成的包围圈中。
二十日偶尔一时兴起的作乱,这个时候已经进入绝境。
距离龟缩在一起的乱军还有二十步,伴着各军队将们清晰的口令,龟盾阵不约而同的停止了前进。
门旗影中一名土龙军的将军跃马而出,他头戴凤翅盔,身上的锁子连环甲闪着银白色的光芒,向着乱军们厉声怒喝:“此时尚不束手就擒,还想寻死吗!”
杨掞皱眉看着王登耀武扬威的模样,问道:“怎么又是他出面,总管呢?”
呼延瑀不答话,只是指了指南门的方向。
此时的南门城楼上,几乎站满了京湖最顶级的官员。
城下刀斧手、杖刑手、铡刀镣铐刑具一应俱全,亲兵们将肃静旗和制置使司仪仗尽数摆开,高挑的麾枪和龙虎旗幡气派非凡,让避祸到南门的百姓们啧啧称奇,心中凭空多了几分安全感。
城上端坐的赵范却是面沉似水。
襄阳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就算侥幸保住了城池,他这个制置使也算做到头了。
自从坐上京湖制置使的交椅之后,他便时时以父亲为目标,要做大宋的功臣良将,为皇帝扫荡群虏,为祖宗收复河山。
今日襄阳之变一起,种种雄图大略,尽成泡影。
从今而后,有什么面目面对圣上,有什么面目面对在淮东奋战的弟弟,又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大人呢?
第二十回 黑云压城城欲摧(4)
但他不得不在北军诸将面前摆出一副镇定的样子。
克敌军作乱,北军将士人人自危,黄国弼、李伯渊等人都主动向赵范请缨杀贼,却都被赵范驳回了。
很明显在赵制置使心目中,北军已经全部成了潜在的反叛者。他害怕前去剿杀贼寇的北军最后也成了贼寇,危及襄阳城不说,连自己这个制置使走不走得脱也很难说了。
北军将领们人人惊惶,只怕制置使一怒之下自己就会人头落地。
互相防范的紧张情势下,只有南军的李虎和王福二人谈笑风生。
“我就知道这群泼皮靠不住!”李虎大声说着:“这群朝秦暮楚的家伙,早就是心怀鬼胎,这次鞑子大举南下,正是他们作乱的好机会!请制置使马上下令,让我的无敌军大举出动,把这些贼徒杀的片甲不留!”
赵范瞪着眼睛并不答话。现在局面已经略定,只需要等着此次平乱的功臣郑云鸣上城来汇报,然后治王旻的罪过就是了,李虎这么说,无非是不想平乱的大功被郑云鸣一人独吞。
但他现在没有心情看着南军的将领们争权夺利。
正当他准备发火的时候,城下两拨人沿着马道走上城来。
当先的是睡眼稀松的荆鄂都统王旻,他身上胡乱披着一件青衫,大口打着哈欠,显然是在制置使的宴会上酒醉的厉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跟在后面的白袍小将全副武装,手扶着腰间宝剑威风凛凛的样子,正是郑云鸣。
李虎看见王旻上城,还没等制置使发话,先冷笑了一声,断然说道:“给我斩了这厮!”
众人大惊失色之下,几名李虎的亲兵就在赵范面前举着刀朝王旻砍了下去。
惊得呆在原地的王旻眼睁睁的看着朴刀朝着自己的面门劈来,突然眼前一个身影冲出拦在身前,长剑横隔,拦住了两把劈下的朴刀。
虽然平日里有用心练习剑术,这硬生生的拦下一刀依然让郑云鸣觉得手臂发麻,他撤剑还步将王旻与李虎的亲兵隔开,朝着李虎喝道:“王都统是朝廷命官,怎么能随便加害!”
王旻这时候才缓过神来,跳脚骂道:“天杀的贼人李虎!你想要老子的命,明刀明枪来便是!用不着使这样下作手段!”
李虎毫不理会王旻的叫骂,拱手对郑云鸣说道:“总管,我任沿江副都统的时候,与老相公也算是相识。你我都是南军兄弟,咱们自己不要起内讧,王旻这厮纵容北方人横行霸道,咱们南军吃了多少苦头,今日又造成了兵变,此人死不足惜!总管速速让开,让我了结这厮性命!”
郑云鸣横剑在胸前,昂首说道:“郑某只知道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军人,南军与北军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管南军还是北军,立功就要封赏,犯法就要处罚!今日作乱的贼子已经全部被擒获,很快就要受到国法的惩罚,李都统,你想做下一个吗!”
他这话说的十分无礼,李虎身后的亲兵将校大声斥骂起来,一个穿红衫的小将跳了出来,拔出腰间破阵刀就要上前。
陆循之冲上前来,手中的短矛向前一挥,将那红衫小将逼退回去。背嵬兵士手持长戈大戟跟随而上,簇拥着郑云鸣紧紧保护。
平日里儒雅谦冲的陆循之这时睚眦含威,冲着李虎冷然说道:“都统的兵马都在东门,城门上下都是我们的弟兄,都统想要动手,土龙军定要奉陪。”
城上城下剑拔弩张,只要一点点刺激马上就可能变成流血的战场。
赵范狠狠的一拍案几,怒喝道:“当着本帅的面就敢私斗,我还没有死!我赵范还是这京湖的安抚制置使!”
他这一声吼正好给了两边下台的机会,众人都来到制置使面前顿首谢罪。
赵范板着面孔抽出一支将令,喝道:“李虎何在!”
李虎毕恭毕敬的上前接令。
“城中作乱,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江北,江北的克敌军军心难测,本帅要你带一支人马急速过江去监视,速速启程不得有违!”
李虎盘算城中局面,郑云鸣带来数万人马已经在城中坐大,王旻经过这场兵乱必然军伍生涯已经到了尽头,自己势单力孤,没想到王旻这只狼打死了,换来的却是郑云鸣这老虎来占据了巢穴。
此地不可久留,他这么想着,匆匆拜别制置使下城去了。
几名军士押着王旻上前来跪倒,赵范怒目喝道:“你带的好兵士!”
王旻此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知道大错已经铸成,只有涕泪俱下的哀求制置使念在往日功劳饶自己一命不死。
“你死与不死,”赵范冷冷的说道:“已经不是我能做主的了,督视府这就要来到襄阳,督视相公自会给你相应的处分。”
他命令人将王旻押下去闭门思过,这是自古以来对软禁的一种委婉说法。
赵范又喝道:“郑云鸣!”
郑云鸣赶紧上前跪倒。
“违令调动军队,这是杀头的罪过你知不知道!”
郑云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后陆循之跪倒说道:“总管受了督视府命令前来襄阳平乱,有督视相公手书公文在此。”
他递了个眼神,跟在后面跪倒的郑宪慌忙从包袱里取出督视府的函文,交到制置使司亲兵手中。
赵范展开细读,果然是督视府魏了翁的手书,里面严辞督促赵范镇压所有可能出现的骚乱,并差遣郢州郑云鸣部前来襄助云云。
郑云鸣伏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禀报:“今日乱贼已经就擒,明日末将就带着队伍返回郢州。”
这个时候了还说这等漂亮话,赵范心中叹气,这宰相公子终究太虚伪了些。
王旻获罪,李虎出戍,黄、李等北方将领兀自不安,襄阳城里能依靠的军队只剩下了郑云鸣的土龙一军。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不恋权位都是废话。
“不用了,襄阳刚刚发生变故,兵力空虚。”赵范盯着郑云鸣说道:“土龙军驻扎在城里接替克敌军的防区,郢州稍后督视府会派人处理的。”
郑云鸣听他话里的意思,赵制置已经知道自己的方面之臣做到了头,他本人对制置使大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恶感,反而赵范在任上给了自己不少便宜行事的权力。若是换了一个人来做京湖的帅臣,他和土龙军的未来还不知道会如何。
“那已经收押的克敌军乱党,应当如何处理?”郑云鸣小心的问道。
“一切依照军法处理。”赵范挥挥手:“你派人携制置使司的军法官去西门上,就地审理,非常时期宁枉毋纵,将所有乱军里的不安全分子一概清除!”
郑云鸣当然明白宁枉勿纵四个字的分量,就算是他郑云鸣而不是李虎来处理,也会有无数冤案发生,屈打成招和趁机栽赃的事情在军队里从来不鲜见,更不要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他若是此时还抱有半分仁慈,这座被岳武穆收复,在宋朝手中已经一百五十年的天下枢纽之城随时可能葬送他郑云鸣手里。
赖家娘子看见郑云鸣心事重重的从马道上走下来,举起手中的团牌挡在他前面,面廉下美丽的双瞳里尽是警惕的模样。
“用不着这么小心。”郑云鸣说着径直往西门走去:“城里的乱军大部分都清理干净了,剩下的都忙着在百姓家里躲藏,哪里还敢抛头露面出来袭击官军?”
赖家娘子举着团牌小心的查看着周围,一面抽出时间来斗嘴:“作乱的只是北方来的家伙就好了,万一城里的蒙古奸细趁机做点手脚,嘿嘿......”
两人一路拌嘴,从南门一直到西门上,等候在此的杨掞和王登忍住了笑,上前禀报道:“西门上收容了几万名百姓,还有捕获的乱军将尽九千人,请示总管如何发落。”
郑云鸣低头和陆循之合计了一阵,抬头说道:“让百姓进城各安本业,吩咐留在城中的弟兄多搭建茅棚暂作栖身之所。”
“将乱军挨个甄别,罪轻者编做一营,有纵火杀人者交付有司,对于头目者严加拷问,务必追查出煽动兵变者的下落。”
杨掞靠近上来低声说道:“其实.....刚才已经有一名头目招认他认识城中的蒙古奸细兀鹰,愿意带领我军前去锁拿。”
郑云鸣大喜,连声说道:“快将他提过来!”
杨掞点头称是,赶忙吩咐手下的士兵去将那供认的乱军头目押到郑云鸣面前跪倒。
郑云鸣手握剑柄沉声问道:“你是哪一军的帐下,叫什么名字?”
那头目跪倒在地,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颤声说:“小人是克敌军后军第二将梁宏部下队目,名叫李必庆。”
郑云鸣看着他将头低下害怕的样子,在心中盘算着此人说话的可信度:“你们如何造反,那梁宏可曾参与?”
李必庆伏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将前后经过讲述了起来。
郑云鸣专心的听着他说话,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靠近。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1)
“大家呆在襄阳,被百姓们和南军排挤,本来就十分窝火,前几天制置使派王都统带着兄弟们到北方去攻略枣阳,大家都不是傻瓜。那蒙古亲王就驻扎在枣阳,这不是明白的叫北方军全都去送死么?还好王都统知道那蒙古军的厉害,只到了小樊就折返回来。”
“接着李虎那厮,是,是李都统又率领大队兵士前来。上来就宣称要把咱们都杀光,你看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不是在开玩笑。”
“大伙儿私下一合计,索性反了吧!只是苦于没人联络和带头.......”
郑云鸣全神贯注的听着,全没注意到李必庆的左手正在悄悄的抚摸着靴子。
“.......不想前几日梁将军将我们几个心腹人叫到他的帐幕中,悄悄跟我们说已经和蒙古大汗那边的人接上了线,只要咱们这边一举事,三天之内蒙古大军的前锋就能赶到襄阳城下。还说那兀鹰已经联络了克敌军里的十几个将军,一旦举事南兵决不能抵挡。于是大家约定趁着王都统不在的时候,在西门斩鸡头烧黄纸一齐发誓,然后举事......”
“行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你说,现在兀鹰在何处?”郑云鸣盘算着从兀鹰身上应该能查到不少关于蒙古人间谍的线索,有了这些线索,赖家娘子和石文虎就会不眠不休的追查下去,直到将蒙古人的谍报体系完全摧毁。
李必庆抬头小心的望着周围,小声说道:“那兀鹰厉害的很,说不定这附近就有他的耳目,小人怕他的手下先听见了,报告兀鹰......”
郑云鸣眉头皱了皱,走到那李必庆面前蹲了下来,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只要能抓住那兀鹰,我保你不仅不会掉脑袋,还能马上在襄阳有房子有地,说吧,兀鹰在哪里?”
那李必庆抬起头来,眼目里全是欣喜,模糊的嘟囔了一句。
郑云鸣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在哪里?”
“他就在......”李必庆眼睛一翻,脸上突然是森森杀气,“......这里!”
李必庆的左手里突然多了一柄精光灿烂的匕首,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着郑云鸣刺了过去。
“我就是兀鹰!”
大惊之下的郑云鸣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匕首直刺咽喉。
突然横旁一个娇小的身影飞身扑上,紧紧的抱住了他。
李必庆这狮子搏兔的一击,匕首尽数没入了赖家娘子的后心。
他心知不好,奋力想要拔出匕首想要展开第二击,慌乱之下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刺客的冷静。
王登虎吼一声,和身扑了上来,和李必庆一同滚倒在尘埃中。几名亲兵冲上前七手八脚的将李必庆按倒在了地上。
郑云鸣抱着赖家娘子有些发冷的躯体,鲜血从伤口里不停的涌出,沾满了郑云鸣的双手,染红了她洁白的战袍。
“你在干什么!!”郑云鸣头上青筋绷起,眼睛已经快要变成血红色,嘶声吼叫着:“你干了些什么!!!”
被压倒在地的李必庆昂起头来,狞笑着说道:“大丈夫生不能做五鼎食,死当做五鼎烹!别跟个娘们儿似的,来吧!”
郑云鸣抽出赖家娘子腰间佩戴的银白色佩刀,冲上前去朝着李必庆刺了下去。
可是却被杨掞拦腰抱住,杨掞大声喝道:“不能杀他,他还有用!”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活小娘子!”
一句话提醒了已经完全被冲昏了头脑的郑云鸣,他转回身来抱起赖家娘子,带着哭声喝道:“医官在哪里!”
“不必医官!”刘廷美走上前来说道:“用干净的帛布按住她的伤口给她止血!我知道襄阳城里有个医生一定能救她,跟我来!”
郑云鸣用手按住了赖家娘子的伤口,跟着刘廷美匆匆奔向城西的一个小巷。
巷子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伤兵,几名医生模样的人正在紧张的施救。
“秦大夫在哪里?”刘廷美抓住一名医生的手臂问道,那医生冲着巷子深处的一个院落努了努嘴。
众人一齐闯进院子,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给一名伤兵针灸,那伤兵叫嚷的惊天动地,那老者一针下去,叫嚷马上变作了小声的呻吟。
刘廷美冲上前去喝道:“秦翁,这里有个小娘子需要你救命!”
秦医生转过头来,看见抱着赖家娘子的是个年轻男人,先是诧异了一下,旋即发现这男子一身戎装气度不凡,又看刘廷美对他恭敬的样子,知道是大人物到了。
他用手巾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招呼屋里的人说道:“莲儿出来,把这小娘子抱进屋里!”
一名医者打扮的少女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伸手从郑云鸣怀中接过了赖家娘子抱进了屋里。
“请您一定要治好她!”郑云鸣的双手如铁钳一样紧紧的把着老者的手臂:“不管一千两还是一万两银子,您要什么我给什么!只求您一定要治好她!”
老者摇头叹道:“生死有天命,福祸在定数,行医的人只求能全力以赴。至于活不活得了,得看她的福报。”
“岂有此理!”郑云鸣喝道:“这小女子为了国家尽心尽力的奔忙,遇到他人什么困难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福缘!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只能怪老天爷瞎了眼睛!我告诉你,要是治不好她,休怪本将一把火烧了你这医馆!”
刘廷美和王登赶紧上来制住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郑云鸣,对秦医生说道:“那娘子全赖郎中尽力施救,我们在外面候着。”
说着推着愤怒不已的郑云鸣走出了医馆。
医馆的左侧是一座破落的观音庙,在这条偏僻的小巷里,这间小小的观音庙似乎早已经无人问津,里面既不见僧尼也没有庙祝,残破的砖瓦间几只野猫正在里面觅食,看见有人闯了进来,喵喵的叫了几声跳上墙头四散跑走。
王登拽着还在大声叫骂的郑云鸣,将他一把推进了正堂中:“你在菩萨面前好好冷静一下!”
他关好了正门,对陆循之和刘廷美说道:“总管现在完全昏了头,必须等恢复了理智才能主事,襄阳城里的事务只能麻烦陆翁筹划大局了。”
“毕竟还是太年轻了,”陆循之听见庙里锤着大门咒骂的郑云鸣:“若是寻常少年公子被情所困,被父母教训几句也就算了。只可惜他郑云鸣现在掌握着几千人的军队,决定着襄阳城里几十万人民的生死存亡,这个时候为一个女人丧失理智,真是最糟糕的事情。”
王登背靠着紧闭的庙门,面容依然淡定如常:“我相信他能自己调整回来。”
“若就此沉沦,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郑云鸣了。”
陆循之点头称是,又拍了拍王登的肩头:“别着急,说不定以后你有了心爱的人,表现还不如今日的总管。”
王登一惊,随即大声说道:“您别开玩笑了,天下间降得住我的女子还没生出来呢!”
庙门里再响起郑云鸣的声音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听起来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
“景宋开门,我要去看看赖家娘子的伤势。”
王登小心的打开了庙门,努力不去盯着郑云鸣眼角的泪痕。
“前些时候秦大夫的女儿来通报过了,说赖家小娘子的性命已经无恙。”
郑云鸣剑眉一挺,喝道:“为什么不早点禀报,头前开路!”
听着他这威武的喝令声,王登才算放下了心,那个外显谦让而内心自傲的郑云鸣真的回来了。
二人进了医馆,只见秦郎中躺在一张胡床上歇息,显然经过一天紧张的工作,就算是平时被戏称为铁人的他也消耗了最后一分精力。
被唤作莲儿的秦郎中的女儿跑了过来,小声说道:“送来的小娘子已经救活了,但这一刀真是好凶险,将来只怕需要一段时间好好调养。”
郑云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道:“现在能去看看她么?”
秦家小娘子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着胡床上闭着眼睛休息的父亲。
在胡床上躺着的秦郎中虽然好像根本没有在意门口三人的谈话,这时候却闭着眼睛慢慢的点了点头。
郑云鸣大喜,快步走到赖家小娘子休息的屋舍前,挑开竹帘迈步走了进去。
油灯下赖家小娘子安静的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夹被。
往日那芙蓉绽开一样的笑颜已经冰消云散,映入眼中的俏脸依旧美丽,但却毫无半点血色,仿佛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观世音,虽然妙相仍在,却丧失了最吸引人的活力。
“景宋,我想和赖娘子单独呆一阵子。”郑云鸣说话就是号令,他冷静的时候,说话是绝不容人反驳的。王登悄悄的退出屋子,在院子里转了个圈,蹑手蹑脚的回到窗前,俯身偷听起来。
秦家娘子看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干起这种事情,不由得也童心大起,悄悄的跟了上来,伏在窗户的另一边偷听。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2)
王登低声呵斥:“别来捣乱!我是干正经事。”
秦家娘子吐了吐舌头:“那我也是在干正经事。”
王登不好发作,只有悄悄的从窗洞里窥探着屋里。
昏暗中只见郑云鸣举着油灯看了躺在床上的赖家娘子好一阵子,才放下了灯盏,双手握起赖家娘子的右手。
王登心中咯噔一下,虽然他本人是豪气之人不重礼教大防,但保不齐那秦郎中家的小娘子有些什么别的想法。
好在秦家小娘子也只是微微的惊叹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
毕竟她久在岐黄之家帮忙,平日人手不足的时候难免触碰到男子的身体,对这些事情并不像大家中的千金一样介意。
郑云鸣将赖家娘子无力的右手紧握在手心里,那手虽然肤色胜雪,光滑似锦,平日郑云鸣要是握住了难免会心生绮念,浮想联翩。
但此刻他全无半点其他的想法,只是想紧紧握住这只手,将手心中的温暖一点点的送到手主人那有些发冷的身体里去。
他望着赖家娘子长长的睫毛随着轻轻的呼吸在黑夜里颤动,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刚刚在观音庙里我差点就砸了观音菩萨的像,如果像你这样的活观音都不得好死,留着这泥胎木偶又有什么意思?”
“但我终究是不敢动手,我怕惹怒了菩萨,要是真的带走了你,将来的日子我应该怎么过?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不可能冒这个险。”
郑云鸣低下头去,将那芊芊素手捧在额头上:“后来我跟观音菩萨发誓,如果这一次你真的平安无恙,我......我将来不会再害半条性命,弃甲归田,只和你做一对布衣夫妻,躲到海外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国家兴亡,民族大义都是扯淡,两个人一起平平安安到老就好.....”
“如果是那样.....”耳旁突然响起了虽然虚弱却熟悉的悦耳话语:“.......那就辜负了妾身挡下的这一刀......”
郑云鸣欣喜的抬起了头,满面笑容的说道:“不说这话,不说这话,从今而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切都听你的。”
赖家娘子轻轻的摇摇头,虽然虚弱却尤其坚定的说道:“如月小的时候就立誓将来一定要嫁给一个真正的英雄,自从遇到了官人,我以为我的缘分到了,,,,,,,但官人如果因为一个小女子舍弃天下人.......如月宁愿一世也不再见官人......大宋的天下亡了,四海又哪里会有如月的安身之地.......”
“不会的。”郑云鸣紧紧握住了赖如月的手:“大宋一定不会灭亡,为了你,我一定会打败蒙古人,保住这南国山河!”
如月的嘴角轻轻扬了扬,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了些许光彩,她换了一种调皮的口吻轻声说道:“你刚才说我是活观音,那观音菩萨要你保卫京湖平安,你听还是不听?”
“听,当然听,”郑云鸣将如月的手放在面颊边,动情的说道:“世上多少痴情男子被自己的活观音差遣,但我郑云鸣可不一样,要做,就做我观音莲花座前第一兵!”
他这句话一出口,窗外立刻传来王登的干呕声和秦家小娘子咯咯的笑声。
郑云鸣腾的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喝道:“偷听够了吧,不要藏头露尾了,进来吧。”
王登和秦家小娘子强忍住了笑,进来见礼。
王登对赖如月笑道:“没事就好,我要马上要把这好消息知会全军,大家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对土龙军的小娘子都挂着一万个担心。”
郑云鸣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小娘子无事,我们就回营去了,不要打扰赖家小娘子,让她快些休息。”
他一抬头,王登马上把脸转了过去,这个时候正是最尴尬的时候。
二人走出屋子的时候,秦郎中正慢慢的坐起身子,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郑云鸣走上前去,恭敬的拱手作礼:“今日大恩,无以为报,我稍后飞书临安家中,备下临安城宅邸一座,郊外良田百倾权为酬谢,郎中万勿推辞。”
秦郎中摇着头叹道:“人老了,走不动别的地方,临安虽好,我也去不了,良田美宅有什么用?”
郑云鸣暗叫不好,如果这郎中想借着对自己的恩德在襄阳城中玩弄权术,将来必定会成为大麻烦。
不要钱的人,必定有比钱更重要的图谋。
他眼皮一垂,心下已动杀机。
“刘公对我说,”秦郎中随口说着,就仿佛对着寻常病人一样:“这座城池里将来就是你郑官人的天下,小老儿只是一个看病的闲人,不懂得什么治国的大道理。但每每看天下地理图时候,都觉得襄阳所处的位置,正是大宋的心脉所在。”
“如果被人制住了心脉,焉有大宋的性命在?这十六路千万百姓的祸福安康,都系于你郑官人一人之手。如果再来一次兵乱,被胡人捣破了腹心,大宋的时日就真的不多了。”
“是要做一副振国安民的济世良方还是要做一剂致人死命的毒药,一切全看你郑官人的用心了。”
郑云鸣惭愧的拱手应道:“有郑云鸣在一天,襄阳城绝不会落入胡人手中。”
秦郎中盯着郑云鸣看了看,点头说道:“那么这句话我收下了,就当成今天的谢礼吧。”
郑云鸣和王登回到大营的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土龙军占据了叛乱的克敌军军营,将军营原先的主人们统统关押在军营的一角,派遣重兵严密看管。
二人刚进辕门杨掞立刻迎了上来:“李必庆现在拘押在中军帐中,是否明早开始审问?”
“咱们连夜提讯,”郑云鸣边走边卸下血污点点的战袍:“去召陆、葛二统制过来,咱们看看这李必庆葫芦里藏的什么宝贝。”
李必庆被押上来的时候已经是鼻青脸肿,嘴角耳边都有鲜血的痕迹,显然被抓住之后被愤怒的官兵好好招待了一番。
郑云鸣沉声说道:“你既被捉住,性命都掌握在官军手里,本将问你话时,趁早诚实交待,或许我能饶你一命。”
李必庆昂头说道:“既然已经被捉住,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只可惜将军从我身上也问不出什么。”
葛怀大声问道:“你的顶头上司是谁,这个总能知道吧?”
“我家主人是大汗钦封平阳宣德等处管军万户刘嶷。”李必庆昂然答道、
“便是刘黑马又怎样?”葛怀把胸前的甲叶拍的啪啪作响:“这京湖还轮不到他来耍威风!”
郑云鸣伸手止住了葛怀的咆哮,又问道:“那胡狼又是谁的手下?”
“他不是汉人,是辽东渤海人,”李必庆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嫉妒的味道:“他是大汗怯薛中卫士,直接对大汗负责。襄阳城中的潜伏者没有位阶比他更高的,不过是他自己与太原方面联系,当中的内情襄阳城里的探子们都不知道。”
太原是蒙古用以统治中原的基地,那时候金国中都残破,且靠近女真崛起之地的东北地方,时不时出现反抗蒙古统治的事件。所以蒙古人无论是作战准备、情报联系还是事后收藏劫掠的战利品,大部分行动都集中在太原。
郑云鸣追问道:“胡狼现在在何处?”
“这问题问的真蠢。”李必庆一脸讥嘲:“纵使他安全逃出,难道还会示行藏于人?如果他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透,不是早就该被你们抓起来了么?”
郑云鸣吃了一顿嘲,面上却半点愠怒的表情也无:“胡狼的事情放过一边,你少时前说过这次兵乱是得到了蒙古配合的,是也不是?”
李必庆哼了一声:“若是有刘万户数千铁甲骑兵里应外合,怎么还轮得到你郑云鸣轻松干事?督兵救援全是那胡狼在筹划安排,也不知道他怎么跟上面沟通的,兵变乍起,竟然没有北方一兵一卒的救应。”
郑云鸣摇头叹道:“虽然是这样,如果不是土龙军及时赶到,只怕现在襄阳已经沦落到你等乱军手中。”
“不错,”李必庆恨恨的说道:“你营中那小娘子突出西门报信的时候,我就知道举事的时候可能会遭到下游大军的阻碍,但谋事在人,成败乃在天数,不幸失败总比坐望大好机会白白错过的强。”
坐在郑云鸣下首的杨掞突然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明明就是蠢,还怪到苍天头上,刘黑马留你这等人在帐下,真是叫人笑掉下巴。”
李必庆怒道:“你说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就叫做蠢。”杨掞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来问你,赖家娘子出城报信之后,你为什么抓紧时间发动兵变?”
李必庆愣了一下,说道:“明知道有郑云鸣要来碍事,还不及早举事等着事情败露么?”
“若是寻常兵乱,当然害怕事情败露。”杨掞冷笑着:“但你不明白的是襄阳兵乱的主角并不是蒙古间谍或者潜伏的一小撮人马,而是北军。在这当中南北军的矛盾才是你们起事的基本。就让他郑云鸣带了兵来又怎样,南军合在一起人数也不如北军多。若是土龙军到了襄阳城,你又按兵不动。几万南北军挤在襄阳城这小小的地方里,没火星也要擦出火星来。又何必你多此一举来点燃战火?那时候南北军混战一起,襄阳附近更无一支人马能够前来救援,就算没有北方一兵一卒南下,你们也有足够的机会夺取襄樊二城了。”
第二十一回 金蟾碧血满征衣(3)
他冷静的陈述着,李必庆的脸色却是由愤怒慢慢变得死灰,瘫坐在地上喃喃说道:“罢了,罢了,真的是我输了.......”
郑云鸣目视了杨掞一眼,他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聪明不外显的道理呢?
他又问道:“襄阳事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到北方,依你之见,胡人当作何反应?”
李必庆沉默了半晌,说道:“曲出现在在唐州有一支金国降军三千人,领兵者是辽阳都提控撒里伯瑾。如果胡狼那厮真的有所安排的话,应该是这支军队沿着武当山麓星夜南下前来支援。另外,大军在钧州夺取了民船一百多艘,唐州原有五十多艘船,曲出还下令赶制船只,估计现在应该有超过二百艘船可以调用。大军也可能乘船从汉水沿江而下而来。”
郑云鸣对这番回答很是满意,吩咐道:“将这厮带下去好好看押,此人狡狯异常,千万不要让他走脱了。”
几名背嵬亲兵上来押了李必庆下去,陆循之说道:“鞑子水陆并进,我们必须好生防范。”
“武当山有山林之险。”葛怀说话的时候,满嘴胡须都在颤抖着:“只消给俺一千人就能守住隘口,一兵一卒也不让那蒙古人进来。”
“不可大意。”郑云鸣顺手从乌木筒中抽出一支将令:“葛老率右翼营并游奕营二千人去,如果遇到敌人大军,火速返回襄阳一同固守。”
他又拿出一支将令给杨掞:“明早带领一千军士会同张膛一百快船扼住汉水上流,遇到敌船即行攻击,不要等待城里命令。”
杨掞接了将令说道:“城中乱军当如何处置?”
“明日我自有计较。”郑云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口气冷静的吓人。杨掞禁不住猜想:
总管应该不会想是要直接坑杀这将尽万人的大军?
至少第二天被军士驱赶着催促着从西门涌出的克敌叛军中,不少人有着跟杨掞一样的想法。
高悬在城门上的是四十多个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参与反乱的大小将领、军校和佐使的人头。
看见上司的头已经被高悬在城门上,催赶自己的土龙军兵士个个又是杀气腾腾的模样,叛乱军中有人高喊道:“郑云鸣是要咱们的命!”
“不能去西门!”“不能去城外!”“他们连坑都挖好了!”
几个人调头就要往城里跑,还没跑出几步,一支箭嗖的射在他们面前。
朱胜张开了手中的角弓,箭头指着逃脱者,他身后弓箭手们张弓搭箭,神威凛凛的站在乱军身后。
“出了城门,未必丢掉性命!现在想逃,立即就没命!”朱胜大声喝道:“不得停留,快些赶到西门外去,总管有话说!”
众军哭喊声中,数千被俘虏的克敌军叛军都被驱赶到了西门外,这里已经土龙军将士整理出一大片空地。空地的北侧有一个黄土高台,平时这里经常作为临时检校官兵的点将台使用。这个时候土岗下站满了顶盔掼甲、手持长戈的士兵,郑云鸣和土龙军众将的将旗在风中飘扬。
军士们前方肃然摆设着诸般刑具,身着红衫的行刑手们正在清洗着黄土地上的血污。显然城门上的这四十多个首级刚刚挂上去并没有多久。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黄土岗上伫立的少年将军,此刻他要说一声杀,几千人随时可能人头落地,但周围到处都是刀矛剑戟,说逃命哪有这么容易。
郑云鸣朗声说道:“今天让尔等到这里来,就是要给尔等一个处置!”
几千人的人群中安静的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自己的判决。
“此次兵乱为首者已经伏诛!”郑云鸣指着西门上那些还在滴血的首级:“首先你们可以放心,剩下的人都是被裹挟生乱,死罪俱免!”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当即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当即跪下磕头感谢总管不杀之恩。
鞭手扬起鞭子噼啪的虚劈了几下,人群重新肃静了下来。
“现在你们面前有两条路!”郑云鸣一挥手,站在北面的土龙军士兵尽数撤去,让出了前往汉水的道路。
“你们可以选择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回到北方的家乡去,也可以选择留下来成为我军一员!从此之后,军不分南北,为将者一视同仁,兵不分你我,主政者俱见肝胆!是走是留,为君自决!”
他虽然这么说,众人都不知道真假,怎么敢随便就投汉水北去?要是郑云鸣在樊城以北埋伏一支人马将他们都杀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到哪里找人理论去?
但留在南朝军中,仍然是被人歧视的北方人,很多人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骚动中一名年轻的克敌军士站了出来,高声对岗上的郑云鸣喝问道:“若是我等留下,怎么能保证大将能对我们一视同仁?”
“问的好。”郑云鸣用折扇指了指那年轻人:“你们很多人的想法都跟这小哥一样吧。我是不是诓骗你们,我说了不算。让你们的新主将来对你们说。”
一名身形高大的将军跳上了土岗,对着岗下黑压压的北方军人抱拳为礼,说道:“我胶西秦武,以前也曾经在李全总管部下为兵,现在受了郑总管的邀请在土龙军中充为正将。”
“我和大家一样都是北方来的人,绝对不会对南军歧视咱们的事情袖手旁观!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姓秦的,将来大家一同闯荡,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众人啧啧称赞起来,流亡南朝的无根之人,这时候遇到同乡的感觉分外亲切,当时就有许多人跪下参拜新的主将。
这时候又有人指着土龙军中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惊叫:“是毕提控!毕提控也降了南朝了!”
毕资伦被宋军捕获后,金国方面给出的公开说法是自杀身亡,这当然是为了树立所谓忠臣义士的形象。但时逢乱世,许多人在南北两朝间叛服无常,早就有人知道了毕资伦实际上是被关入了宋军的大牢中。他被关押这么多年而不投降南朝,在漂泊在南北的流亡人中早已经成为一个精神上的象征。
毕资伦哼了一声,整整衣冠走上土岗,朗声说道:“在下,故大金提控毕资伦,现在充作土龙军参议官,照说社稷沦陷,我毕资伦无颜苟活于世!但我和郑总管还有约在先,所以现在还不是殉国的时候!大金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这么多曾经为大金国奋战的将士,我要保证你们在南朝过的如意!不会被人欺负!所以我现在留着这条残命,就是为了你们!”
土岗下的军士多半都是文盲,平时上司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哪里分得清道理?毕资伦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居然有许多人拍掌叫好起来。
那年轻的克敌军士做了个手势,众人立即安静了下来,全都眼看着他。那年轻人朝着郑云鸣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说道:“从今以后,愿意听从总管调遣!”
他当先这么一跪,当下数千人尽数跪倒,齐声喝道:“愿意听从总管调遣!”
“好!”郑云鸣高声喝道:“从今而后,大伙儿一同扶保大宋,共诛鞑虏!”
众人欢呼声里。王登悄悄的对陆循之说道:“那个领头的年轻人必然是克敌军中隐藏的领袖,不可不细查此人底细。”
陆循之回头低声回答:“那还用你说,昨天闻风者已经将此人详细资料整理了一份送到你的帐幕里了。只不过你昨天一直陪在总管身边,根本没来得及回自己营帐休息吧。”
王登一愣,问道:“为什么要送到我的帐幕里?”
“总管亲自下的命令,让他直属你亲自统辖。”陆循之望着人丛中激动的呼喝着口号的那少年军士:“这是一只小老虎,不放在你部下,只怕没人能镇住了他。”
京湖安抚置制大使衙门的正堂上,赵范坐在交椅上看着郑云鸣带着随从走进来。
这位襄阳城暂时的主人面见旧主的时候依然礼敬如常,就好像是平日里参见京湖的大帅一般。
但京湖的大帅此时已经换下了官服,换好了代表着罪人身份的白色囚服。
襄阳动乱,兵民死亡以万计,几乎半个城区被焚毁,这决不是几句话能敷衍过去的祸事。现在仍然还在战争期间,赵范可以肯定朝廷的处分会比平常来的更快和更重。
他已经不可能在这把交椅上坐多久,依照国家处置犯错臣子的一贯做法,甚至连京湖都不太可能再有他容身的地方。
作为祸首的王旻遭受的处分一定更严重,考虑到这次蒙古人攻略的峻急,为了严肃军纪将他斩首也是应当的。
其余将领受到的处罚轻重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北军从今往后更加令临安不放心。
甚至南军的李虎、杨福兴之辈,虽然说不上处罚,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1)
其余将领受到的处罚轻重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北军从今往后更加令临安不放心。
甚至南军的李虎、杨福兴之辈,虽然说不上处罚,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唯一从这场祸乱中脱颖而出的大将级别人物只有知营田总管郑云鸣,他偏偏还是当朝宰相的公子。以这样的身份和功绩,将来主掌京湖,封侯拜爵,最终入主政事堂的前途一望可知。
尤其是当他收纳了大量参与叛乱的克敌军之后,羽翼更加丰满,虽然不说襄阳城中无人能与争锋,但他现在说一句话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知营田总管名号下的威权,甚至于在这个短暂空窗期里,他成为了大宋面对蒙古最前线的最高指挥者。
郑云鸣自己却没有这个自觉,他照旧朝赵范单膝跪倒,口称大帅。
“俘虏乱军怡近九千,已经单独编列成一支军,由土龙军第一正将秦武权且担负全军指挥之职,下一步如何处置,还要请大帅明示。”
赵范摆摆手:“我很快就不是大帅了,这些事情你和众将商量着办吧。”
他前倾了身子,面色变得严肃:“这些人都是十年以来金国用作抵抗蒙古人而纠合的精锐,将来你就是这襄阳城里的一面盾牌,随时面对蒙古人的刀锋,他们对你是很有用的助力。这些人漂泊半生也没有找到过真正的归宿,将来你使用他们的时候,不要过分严厉,免得刺激他们再生祸患......”
“末将对部下所有士兵不管南北东西,都是同样的标准来要求。”郑云鸣正色说道:“何况这九千人将来一定不在我的部下,我纵然有心善待,也使不上力气。”
赵范哈哈一笑:“现在这京湖的将军们,除了你,谁有资格并吞这些克敌军?”
郑云鸣仍旧是平心静气的说道:“国家是不可能将天下的命运交到一个资历如此浅薄的年轻人手里,大宋还没有破落到这个地步。”
唐宋时期国家制度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似卫青、霍去病少壮掌握大军和敌人进行决定国家命运的决战这样的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出现。让二三十岁的少年将军轻骑破敌这样的场面虽然浪漫传奇,对于一个成熟的文明来说无疑是风险性极大的赌博,卫青霍去病虽名垂万古,但更多的例子证明了只有在沙场征战多年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同时又累积了足够经验的将军才是保卫国家最有利的选择。
赵范也不得不同意郑云鸣的看法,按照常规来讲,临安方面大概会指派一名高级官员来接替自己的职务,或者是驻在黄州的孟珙,或者是沿江制置使陈烨,又或者是江陵的副使別之杰接任。
只是无论谁上任,首先要安抚的就是这家世显赫又刚刚立下大功,军队疾速扩充正在形成气候的郑家官人。
想象到仅仅一年前郑云鸣刚来襄阳的场景,那个时候赵范贵为一方帅臣,掌握着整个京湖地方包括民兵和忠义人在内的二十五万大军,郑官人还是个转运司的小参事,在街上和大将顶嘴,给士兵们公开派粮。
一年之后郑官人已经成为荆襄几支最重要大军之一的统帅,并且手握着襄阳城的生杀大权。
而自己已经成为罪臣。
战争在以雷霆的速度破坏着国家的统治架构,但在无情的毁坏中,一些新的希望在悄悄的孕育发芽。
赵范只希望运用自己最后的力量让这些希望的种子长的更快一些,在暴风雨摧毁大宋的根基之前,让它们顺利的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在世界最强的暴风中也能够巍然屹立,遮护住半壁河山和百姓的参天大树。
他取出一叠文函,那是二百个空名告身,每个告身都足以组建起数百人的队伍。二百个空名告身,足够组建起三万大军,并且由朝廷提供合法的补给和装备。
那是朝廷为了在突发的紧急情况下为京湖制置大使准备的最后手段之一。万一襄阳落入敌手,赵范可以凭借这二百张文书招纳京湖的土豪义兵,迅速组建起新的防御兵力。
但现在他决定将这二百张告身送给郑云鸣,这将足以支持郑云鸣扩充现有兵力成为襄阳城以及附近的宋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名正言顺的接下守卫襄阳的重担。
郑云鸣却挥手拒绝了这一叠能够让他马上晋升大宋朝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掌握数万人马级统帅的文书。
“新上任的制置安抚使一定会用得上这些。”他拒绝这些告身就像是在拒绝什么不当得的利益一样:“没有这些委任状,北军的将士们是不会服从新制置使的领导的。”
“更何况让一支忠义军猝然坐大并不是朝廷的既定政策。”这句话是在临安府的时候,听到无数人反复说过,郑云鸣将它深刻的焊固在自己的脑海里:“理论上,皇上和政事堂不信任任何手持兵刃的人,无论是御前司的侍卫,还是远在边地奋战的将士。但御前军马起码能沐浴皇恩,边地的守军可以拿到薪饷。”
“朝廷认为最危险的,就是平日不拿钱,战时用战功博取犒赏的忠义人。从朝廷的角度来看,既然平时都不用供养这些人,关键时候怎么可能放心使用?”
“所以国家对于我们这些忠义军,一贯秉持着召之即来,用完即弃的政策。”郑云鸣几乎已经笃定,政事堂相公们正在斟酌着如何在郑相公面前削减他儿子部下的军队规模:“蜀口的曹友闻是这样,京湖的郑云鸣也不可能免除被裁减的命令。”
“难得,难得。”赵范禁不住要拍手叫起好来:“不愧是庙堂重臣之子,我还在官人这个年纪,只知道一门心思的杀金人,哪里懂得这些大道理,若是当时也能参透三分临安官场的玄妙......”
他正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当中有许多不能说的关节,郑云鸣自然能够理解。
大堂上突然陷入的沉寂很快就被衙门亲兵的禀报打破:“土龙军统领王登有紧急军情上报。”
王登就亲兵身后,向赵范跪倒行礼后站了起来,在郑云鸣耳边耳语了几句。
郑云鸣睁大了眼睛,惊讶的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情?”
仅仅一天时间,前往武当山的土龙军部队狼狈万状的逃了回来。
虽然说是狼狈万状,可是并没有一名军士战死或者重伤,人人都带着沮丧愤怒的表情,但却个个无精打采,并没有不甘心想要复仇的意愿。
这是郑云鸣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他宁可自己的部下尸横沙场,也不愿意他们完全丧失了作为一名战士的尊严。
这当然不会是葛怀指挥不力,经过这么长时间相处,郑云鸣知道这位猛张飞型的将军尽管如传统张飞那样好酒,打仗也像张飞一样胆大心细,如果不是真的对方水平远远超过他,他自己犯很大的错误几乎不可能。
葛怀一见郑云鸣却羞的用战袍遮住了面目,只是大喊惭愧。
郑云鸣笑道:“那撒里伯瑾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竟然只让咱们葛老只挡了一天就这么狼狈的回了襄阳?”
葛怀放下袍袖,铜铃眼一瞪说道:“什么鸟女真人,连半个蒙古军的毛都没看见,咱就被武当山的土人们给赶回来了!”
他亮起那洪亮的嗓门,大声述说起这一次前往武当山战败的经历。
葛怀跟随孟珙在河南转战,对于武当山一带的地形原本成竹在胸。在他看来,从南阳盆地南下襄樊,从武当山脚下迂回进军虽然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但其实应该是最糟糕的选择。
最便捷的方式是自唐州搭乘战船沿着唐河入汉水,然后顺流直取襄阳。
其次从枣阳南下,从陆路进取樊城。
但是在这个方向上猬集了宋军的重兵集团,即使襄阳真的兵乱,在汉水北岸的宋军仍然很多。以区区三千人的兵力根本无法突破宋军的阻碍抵达襄阳。
从武当山绕行虽然道路险阻又是远路,宋军却几乎在这个方向上没有做什么防备,即使这里在前一段时间频繁作为蒙古骑兵的交通路线。目前宋军也基本上没有对武当山进行任何部署。
所以蒙古人才为撒里伯瑾的三千军士策划了这么一条阻力最小的进军线路。
而得益于李必庆的情报,葛怀将带领部队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武当山各个隘口布防,将三千名南下的蒙古军死死的堵在前进路线上。
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通过山南的白家寨。
白家寨这个地名很不起眼的标注在宋军的地理图上,实际上这里要不是从武当山北上的必经要隘的话,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只有一千多户人家的小镇。
葛怀的计划是快速推进趁镇中居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强行军通过小镇前往北方的隘口。
但当前方的探子将详情禀报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2)
均州的范用吉投降蒙古之后,蒙古人着手开始讲均州百姓驱迫到北方,许多担心将成为蒙古人奴婢的百姓蜂拥逃往州城东面的武当山暂避。蒙古人几次前来武当山讨伐,不知道为了什么都无功而返。
大概还是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吧,探子们回报说武当山上的宫观都受到了不小的破坏。但也正因为蒙古军的败退,这座天下名山成了流民的庇护所。有数万流民聚集在白家寨附近,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
若是旁人或许带着军队悄悄的绕过白家寨,但这绝对不是葛怀的做法。
他率领二千土龙军战士排着整齐的队列浩浩荡荡的前往白家寨,不要讲百姓看作是威胁,如果遇到流民首先要向他们展示朝廷军马的威严,这是孟珙的教导。
但诡异的是在前往白家寨的路上半个流民也没有遇到。
葛怀将几名探子召集过来再问,他们都赌咒发誓昨天白家寨的周围还搭满了茅棚铺满草席,可是他们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仅仅一天后这里就连一点人的踪迹也看不见了。
但是随处抛弃的锅子和草席让葛怀相信他们一定是听到大军前来的消息仓皇逃进山林中躲藏了,对土龙军来说这反倒是少了一桩麻烦。
越过太和山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葛怀下令就在山口扎起大营,开始埋锅造饭。全军在听将领们宣讲过道理后各自分头休息。
刚刚就寝,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战鼓吹角声、
“敌袭!”陈光一跃从帐中跃起,抄起弓箭就冲了出来。正遇见披着半截铁甲身的葛怀。
“些许小贼,待我前去迎敌。”陈光说着就要往大营门口走。
勇猛的大胡子葛统制这时候却异常冷静:“敌情不明,不要随便迎战。教各队儿郎不管是谁靠近大营,只管乱箭齐发射退。”
陈光应了一声,下令弓箭手来到栅栏前做好准备。
但远远的只见到人影晃动,火把时隐时现,喊杀声震天,就是不见半个敌兵靠近。
敌人闹腾了一阵,山林突然又归于沉寂。
“贼人看咱们有了准备,无机可乘,所以先自撤退了。”葛怀拍拍陈光的后背:“早些睡觉,明日还要早些启程过白家寨。”
岂料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刚刚睡下,帐外又是一阵鼓角呐喊声。
土龙军再次披挂整齐,全军来到栅栏前备敌的时候,声音又突然消失。
这下任谁都不是傻瓜,大家都留在栅栏边上,等待着敌军下一步的动作。
葛怀带着几个亲兵在营门前坐下,大声喝道:“鼠辈,有种的就过来,让你看看爷爷铁鞭的厉害!”
声音在黑夜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他突然觉得腹痛如绞。
抬头看时,周围的军士都不约而同的捂住了肚子。
“是毒!”葛怀恍然大悟:“今天造饭用的水是哪里来的?”
有火军头目赶忙前来禀报:“就是在附近山涧中取得。”
“中计了!”葛怀捂着肚子站起身来,正好遇着陈光也踉踉跄跄的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通知全军,大营不要了!”葛怀咬牙说道:“向襄阳撤退!”
陈光吃了一惊:“半夜撤军,敌人如果这时候追来怎么抵挡?”
“留下一百没中毒的弟兄。”葛怀从腰间抽出了破阵刀:“我来殿后,任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老葛也要让它托上几层皮。”
陈光也不反驳,他知道葛统制的武艺,在襄阳地方能够胜他一筹的人绝不会很多。由葛怀亲自殿后是最冷静的选择。
“我们可以撑到早上从容撤退!”有人提议道。
葛怀哼了一声:“那正是敌人的盘算所在,他通宵擂鼓让我军防备,却不进攻,等到了早上我军既中毒无力又精神萎靡,那时候在列阵来战,必收全功。”
“吃了亏就要马上走!不要让不利局面持续下去!”
葛怀的严令督促下,土龙军冒着极高的风险举起了火把,由陈光率领一部分刀牌手开路开始夜间撤退。
葛怀带着殿后部队举着长枪站在队列最后,跟着队伍慢慢前进。一面走一面警惕的观察着后方和两侧的情形。
但敌人并没有攻击的意图,甚至于在暗夜中举起火把的人龙这样极好的目标,也没有遭到一支箭的骚扰。
他们只是跟在队伍后面远远的擂鼓呐喊。
敌人并非蒙古军,葛怀看清楚这个事实后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当他准备招呼殿后的战士们追上大队时,前方突然传来了军士的混乱呼号。
当将士们争先恐后的渡过马南河的时候,这条白天可以轻松涉水而过的小河此时突然变成了深可没人的大川。
士兵们被后队挤压着跌入河中,在黑暗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游过河去。
陈光大声呼喝着试图整理队伍但黑夜里他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
正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葛怀匆匆从后队赶了上来。
“不许扰乱,排水下水过河到河对面集中!”他的大嗓门稍微起到了一点效果,前方的军士们摸着黑开始排队下水。
陈光在夜暗里嗅嗅鼻子,扯了扯正在呼喝的葛怀的袍袖:“统制,好像有些不对头。”
“这个时候有什么可说的!”葛怀不耐烦的一挥手臂:“只要渡了河过去就是一马平川,万事都好说了!”
陈光抬头看着在夜空中翻卷飞舞的旗帜,从子时开始东南风就没有中断过。狭窄的道路,拥挤的人龙,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冬日干枯的树枝,和风声大作。
一切元素都已经具备,只需要.......
陈光的眼中突然映入无数飞舞的火球。它们从道路两侧的丘陵地里抛洒出来,落在干枯的灌木丛里。道路两侧的灌木迅速燃烧起来,成为连绵不绝的火墙。
刚刚有了一点秩序的土龙军再次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士兵们抛弃了自己的队官拼命的跳入冰冷的河水里,只求能够游过河逃得一条命。
葛怀和陈光被乱军裹挟着游过了河,已经是丢盔弃甲,狼狈的模样连他们自己都不忍看下去。
又何止他们二人呢?河岸上到处是浑身湿透、筋疲力尽甚至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的军士。
连一个敌人的面目都没有见到,二千名训练有素,面对蒙古大军毫无惧色的英武之师就被解除了战斗力。
对岸无数把火把将河水照得通明,不知多少的敌人高声呼喊着:
“滚回去吧!我们不需要宋朝也不需要蒙古的官兵,我们自己治理自己!”
郑云鸣听着这一句话,皱了一下眉头:“自治领?敌人虽然残破了均州,但均州毕竟还是大宋的领土,虽然国家没有尽到保护他们的责任,并不意味着这里就将永远不再属于大宋。”
“但能轻易将葛统制玩弄于股掌的,并不是等闲的山野村夫能够做到的。”王登看了一眼气呼呼的葛怀提醒道。
郑云鸣点点头,说道:“你亲自......不,你去招呼马祥去江上替换杨掞回来,叫他带领三千人马再攻白家寨!”
顿了顿又说道:“对方既然没有伤害我军的意图,我们也不要鲁莽攻击。叫杨掞多用一下他自负不凡的智慧,能和平解决最好。”
葛怀大声说道:“和平解决个撮鸟!让老子抓住了那设计陷害的鸟人,就把他脱光了衣服吊在襄阳城门上示众三天!”
郑云鸣大笑起来,他拍拍葛怀的肩头:“不必焦急,咱们先让杨掞过去探探路数,看看这小小的白家寨里是不是真的藏龙卧虎。”
虽然说了这番话,但郑云鸣心目中仍然不相信武当山的土著们真的能够阻挡住杨掞的一击,论战地急智、用兵之妙,整个土龙军包括郑云鸣自己都自认无法与这位神似张良的小军师相提并论。
明日这个时候,土龙军的军旗就应该高扬在白家寨了吧。
流光霞彩的融化物缠绕在铁管的一头,被小心的取出泥砖垒砌的坩埚。
“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步骤。”刘廷美擦着额头上的汗,对郑云鸣说道。
郑云鸣却没有那么紧张,制作过程的哪一步不是临安的匠户们经过无数次失败和总结经验进行改进而总结出的。在临安商户的财力支撑和郑相公声名带来的便利条件下,那一库又一库奇形怪状的失败作品代表是加速研发过程带来的巨额财力与人力的付出,令郑云鸣庆幸的是这些投入终于不是没有回报的水中花镜中月。
在匠户的吹气下一个美丽的玻璃瓶正在慢慢展现出那优美的身姿。看着刘廷美那担心的模样,郑云鸣觉得有些不忍心。
一心认为独掌了这项一本万利技术的刘财主,此刻仍不知道在临安暗中运作着一条小规模的玻璃生产线,每月生产一些仿制古法琉璃的产品,为了看起来尽量贴合有瑕疵的脱蜡法琉璃工艺制造出来的成品,甚至故意向玻璃中添加一些杂质。然后通过地下市场将其混入临安的宝货铺上市贩卖。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3)
郑云鸣绝不是受制于人的角色。
虽然目前这条生产线只能给郑云鸣提供一些小额资金支援,但重要的是当刘廷美的完美琉璃制品大量上市压制传统琉璃的时候,保证了郑云鸣能够有反击的权力。
只要他提供注资,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建立起不亚于刘廷美的大规模玻璃生产线,并且通过本地化市场的优势将刘廷美从临安的市面赶出去,成为独霸宝货市场的唯一生产商。
与人友善,但是手里一定要握着大棒。这就是郑云鸣一贯秉持的原则。
刘廷美却完全不知道内情,他向郑云鸣抱拳称谢道:“若非总管肯将此万金之术倾囊相授,怎么可能有今日琉璃作坊这般兴旺的景象!不要说在临安,就是湖南与江西的富商们,看见了这光洁晶莹的新琉璃也是赞不绝口。总管又亲自批准扩建工坊并且免除工坊一年的捐税。当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是。”
郑云鸣摇了摇手:“你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与人好处。”
刘廷美一惊,尴尬的笑道:“我以为是总管酬谢我领人襄助平乱的功劳。”
“糊涂。”郑云鸣骂了一声:“这是你们生长生活的家园,你等自己保卫自己的家园,反而倒成了功绩?要说功绩,也应该是我郑云鸣向你刘翁邀功才是。”
刘廷美不敢反驳,只是担心郑云鸣开出的新条件:“总管需要我干些什么?难道是军资又短少了?”
郑云鸣抄起一只玻璃杯,杯身上淡淡的鹅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
“这还不是上品。”郑云鸣随手一扔,将它抛给了刘廷美,吓得刘廷美魂不附体的伸手赶忙接住,大概只有相府公子才会视这些价值数百上千贯的宝物如同粗陶陋瓦一般吧。
郑云鸣从袍袖中掏出一封文函。
“这里面写的是如何提高玻璃品质的办法。”
刘廷美一听大喜,伸手就要接过那书函。
“且慢。”郑云鸣将书函往后一撤,说道:“在拿到这办法之前,有一桩事情必须跟刘翁说明白。”
“之前制作手册里记载的办法,都是我曾经在临安反复试验成功之后才书录下来的,而这封里面的记载,都是来自那位传授琉璃技法高人的口述,我还没有来得及试验成功。”
“这当中有许多模糊不明的部分,需要投入时间和金钱将它们弄的清楚,这就是刘翁要做的事情。”
“饶了我吧。”刘廷美苦着脸一摊手:“光是原版的复制出手册上的工序已经让我伤透神了,早知道后面还有这么多麻烦,当初不如直接给我老曹的那本珐琅瓷手册了。”
郑云鸣嘴角露出一丝意义不明的诡笑:“大道平坦心莫喜,山路崎岖君勿悲。若是只看重眼前的一点利益,看不到将来的辉煌前景,算不得一个真正成功的商人。”
他举起手中的书函:“若是将光学玻璃试制成功,有多少官府收多少,概不还价。”
“这种玻璃将成为影响国力发展的因素之一。”
刘廷美的眼神分明写满了疑惑:“玻璃说到底不过也只是玩物,怎么还能扯到国力上?”
郑云鸣将书函交到了刘廷美手中:“当中的内情刘翁就不必深究了,你只要记住,光学玻璃的利润将是寻常琉璃的十倍就够了。”
他看见了刘廷美眼中跃动的光芒,那是商人本性苏醒的标志。
这个时候玻璃工匠已经开始将塑好的玻璃瓶放置到木架上冷却,郑云鸣看着这梅瓶造型的玻璃器,心中感慨若是这件宝物流传到后世,大概能够成为与四大名窑齐名的佳品吧。
他突然生出一个顽皮的念头,转身对刘廷美笑道:“刘翁,试着做一扇玻璃窗板如何?”
刘廷美又是大吃一惊:“玻璃还能做窗板?”
郑云鸣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背嵬亲兵闯进了作坊,朝着郑云鸣躬身禀报道:“去攻打白家寨的队伍回来了。”
这一次回来的队伍整齐严肃,可是个个脸上都没有欣喜的表情,显然此次出师依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
领兵回来的奏捷营将军项安国沮丧的向郑云鸣递还将令。
郑云鸣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是你带队回来?杨掞呢?这次又是被敌人打败的?”
“没有打败,”项安国说道:“这次进军异乎寻常的顺利。”
可他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毫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那你这是什么模样?”郑云鸣气的笑了起来:“难道就是带着这模样打败了敌人?”
“虽然没有和对手正面接触,我们却兵不血刃的占领了白家寨。”项安国将事情的原委详细道来。
虽然郑云鸣给了杨掞三千人马,但杨掞坚持只带一千人去白家寨。
“人够用就行了,多带都是累赘,反而影响军马的灵活使用。”撂下这句话,杨掞就带着项安国的一千奏捷营上路了。
依照他平时的习惯,在大队跨过马南河之前,他先带了二十名精干的军士悄悄的潜入对方活动的区域进行侦查。
一个时辰之后杨掞带着侦查小队悄悄回来,并且制定了战斗预案。
他的战斗方案就是大军停留在马南河南岸,砍伐树木,准备架设桥梁。
“稍后郑总管将会带领一万精兵过来踏平白家寨,我们只不过是前锋开路的小部队!”军士们对每一个路过的路人这么宣扬着,杨掞又命令在山林茂密之处多插旗帜,作为疑兵。
那架势仿佛是郑云鸣的大军真的就要到来一样。
但入夜之后杨掞却带着二百名精兵悄悄离开了营地,他们沿着马南河一路向西,在沿途躲过了几个对方的监视哨后寻找到一个水浅处悄无声息的渡过了马南河,然后潜入白家寨西面幽暗的山林中。
小队以刀斧劈斩林木开辟道路,在险峻的山道上艰难的行进着,在子夜时分终于潜行到白家寨西侧的寨墙边。
白家寨的墙壁并不算高大,比起土龙军的坚壁高墙甚至有些简陋,更重要的寨中的壮丁都被派去东面阻遏可能攻来的郑云鸣大军,寨中几乎无人驻守。
在守在寨墙上的乡丁忍受不住瞌睡虫的折磨,悄然陷入梦乡的时候,寨墙下埋伏已久的二百人施展攀爬本事,缒墙而上,将墙上的守兵堵住嘴巴捆缚了起来。
杨掞于是率领二百人沿着简陋的小街直接奇袭设在文庙的敌人指挥部。将还在熟睡中的白家寨的两个宗族族长和几百名壮丁捉个正着。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土龙军的旗帜已经飘扬在白家寨的上空。
“这不是挺顺利的嘛?”葛怀忍不住大声问道:“那杨掞肯定又是半路上脱离队伍去找酒家了吧?”
项安国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明他并不不是在说笑话:“问题就在这里,杨统领不见了!”
“你待怎讲?”郑云鸣瞪圆了眼睛:“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不见的!”
杨掞的习惯是在占领敌人指挥的地方之后,将所有人赶出去,派几名军士看守住门口,自己对着敌人的文书阵图发呆。
这次白家寨抵抗的虽然只是乡兵勇壮,意外的在文庙的厢房里挂着大幅的地形图,房中还随意散放着几卷兵书。
杨掞一看就陷入了沉迷,他命令两名士兵看守门口任何不准进去,自己就对着地形图研究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项安国带着两名被俘虏的族长来参见的时候,房中一切如常,只是缺了一个杨掞。
就像凭空中将京湖的杨纯父从人世间抹去了一样!
项安国一下就没了主意,众人在文庙前后一通乱找,哪里还有杨统领的半分踪迹?
郑云鸣断然喝道:“这绝不可能!那厢房你们是否有好好把守?窗后是不是可能藏着敌人的奸细?”
“有二人守在门口,三人在厢房后面守把,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项安国挠了挠头:“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啊。”
郑云鸣用手托着下颚沉思了一阵,仍旧不得要领,只得说道:“你继续说。”
继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正当大家满寨子的到处找杨统领的时候。一个青衫的小书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来到文庙门前要求求见统军大将。
“我家郎君有言道:要想见京湖的杨纯父,先放了白家寨的族长和各位乡丁兄弟,然后叫那郑云鸣自己带兵来。”
书童留下这句话飘然离去。
“于是你照做了?”葛怀冲着项安国咆哮起来:“他说什么你就照做什么,我土龙军的威名何在?总管的威信何在!”
项安国卸下头盔,单膝跪下,昂头说道:“杨统领不在,我就是主将,一切决定我自负责。我之所以做此判断,一则双方纠缠已久,但还没有正式交兵,所以这些人并不真正算是俘虏,释放他们对我军并没有实际损害。”
“第二,只是凭我的直觉判断。”项安国的眼中掠过一丝阴影:“以对手的手段之变化多端,就算我们扣住了人不放,对方也会有办法救人,到时候反而会引起更激烈的冲突。对总管下一步的行动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产生阻碍。”
第二十二回 人言十户有忠信(4)
郑云鸣点头说道:“目前的局面下两边都不应该采取激化矛盾的举措,释放俘虏显示善意的判断没有错。”
“但是既然点了郑某的名字,我就不能不亲自走一趟白家寨。”
陆循之手捻胡须沉吟道:“前二次失利已经顿挫大军士气,这一次不能不小心应对.....”
“还有什么可说的!”呼延瑀叫道:“此次定要尽起大军,用泰山压顶的气势灭掉武当山的这一股土兵!方能显示我军霹雳手段!”
葛怀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嘉许,大声补充说:“叫兄弟们将大小火器都带去,让木将军去把白家寨轰成碎片!”
“要是这样才真的叫做小题大做。”郑云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这一次葛老和呼延瑀都不许去了!”
葛怀被总管一句话打消了兴头,小声咕哝道:“你等都去厮杀,却不带俺去,呆在襄阳岂不是闷死老葛......”
“不光是葛老,一个人都不许去。”郑云鸣说道:“此次我一人前往就行。”
他这句话分明就是表示将武力解决排除出选项之外。几个平时嗷嗷叫着要打仗的家伙立即陷入沉默。大将的这个决定他们显然不满意。
陆循之说道:“那也不能让总管一个人去,我们已经搭上一个杨掞了,不能再给现在都看不清楚面目的对手送个主将过去。”
郑云鸣微笑着摆手:“就像杨掞说的那样,人够用就行了,多带一个都是累赘。”
“我想对方还不至于下作到扣押上门拜访的客人。”王登说道:“让我跟总管一同去,若是对方敢有什么小算盘,我先掀了他的寨子。”
冬日里的武当山寒意正浓,太阳在阴云中稍稍露了一个脸,便懒洋洋的躲了回去。徐徐的西南风吹在脸上虽然并不凌厉如刀,却慢慢的渗入寒衣中,侵蚀着肌骨,行人们无不是裹紧了衣服,加快了脚步,盼望着早一刻赶回到温暖的家中。
这个时候马南河的岸边,却有一小队骑士远离了襄阳城,正在前往可能危险深藏的武当山麓。
郑云鸣眺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铅灰色的天幕下,暗青色的山峰隐没在云雾中,显得高远而神秘。
“怪不得人称洞天福地,”他对身旁的王登说道:“现在就连我也说不清,这里面是不是住着神仙了。”
王登已经是第二次来武当,他对这里的风景了解的远比只是从后世一点模糊记忆里知道武当的郑云鸣要深入的多。
“这里不过是武当一角罢了,再往上行数里,那里是武当最高峰的天柱峰所在,登上此峰,会当绝顶,周围七十二峰皆俯首遥尊,那里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洞天福地呢。”
二人说话间,一艘棹船远远的划了过来,船夫高声喝道:“来的可是襄阳的贵客么?”
郑云鸣微觉惊讶,他将手扶在马鞍上笑道:“如何知道我是从襄阳来的?”
“我也不知道哇,”那船夫说的都是一口武当山的方言,口音铿锵煞是动听:“先生说了,如果是襄阳来的看着身份尊贵的客人,就要我收他十倍的钱渡他过河。他不会不肯给的。”
郑云鸣朗声大笑,说道:“那就让我们上船吧。”
“慢来慢来。”船夫拿着棹桨敲敲船帮:“您也看到我这只是小船一只,一次只能渡一人一马,多了可承受不起啰。”
郑云鸣翻身下马,牵着坐骑登上了船,说道:“勿要啰嗦,挨个将我们渡过河去就是了,船资一文钱不会少你。”
船夫呵呵笑着用棹桨往水里一撑,小船离开了河岸向北而来。
船夫一面摇动棹桨一面高声唱道:“孤舟泛江上,顺逆吾自知,逆者股战战,顺者一帆急。顺者岂无忧,逆者岂无期,水急当以逆,势缓方顺楫。天道殊难测,何须操桨橹?孤峰有草庐,学做卧龙栖。”
郑云鸣问道:“这歌儿是何人所作?”
船夫笑道:“正是先生作的,每日里行船靠它做个号子。”
河面并不甚宽,那船夫往来穿梭,将十余骑人马都渡了过来。
郑云鸣挥手叫郑宪付了钱,又问道:“你口中所言那位先生现在又在何处?”
船夫指着不远处的山路说道:“从这里往前走几里,到时候自然有人来告诉贵客。”
一行人上马前行数里,山势渐渐峻急,迭山崇岭之中,一块块梯田仿佛是精巧的拼图一般镶嵌在山坡上,这时还没到春分,田中不见农人,只是时不时的有野狐獾儿飞快的跑过田野,钻入低矮的树丛中。
郑云鸣看着山间的茅屋里升起几缕炊烟,苍凉清冷中突然多了一点生机,真的仿佛是身在一副活生生的米芾山水画卷中。
正遥望时,迎面的道路上一个农夫牵着耕牛慢慢走了过来。快要和郑云鸣等相遇的时候,那农夫将耕牛牵到路边,自己也在路边拜倒伏地,口称“总管万福!”。
郑云鸣翻身下马,将手相扶,笑问道:“这也是先生教你的?”
那农夫咧嘴笑着说道:“先生教了,喊一声万福就能有赏哩。”
“这家伙,还没见面先坑了我不少钱啊。”郑云鸣招呼郑宪拿赏,又问道:“先生究竟在何处,现在能说了吧?”
那农夫手拿着沉甸甸的五贯铜钱,笑的合不拢嘴,手指着西北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说道:“‘紫霄峰下,凝翠成崖’,那里就是先生的居所了。”
王登笑了一声:“‘紫霄峰下,凝翠成崖’,这人好大的架子。”
“有才学的人通常都会有架子。”郑云鸣说道:“可惜这世上架子大的人却多半没有真才实学。”
他一催胯下坐骑,说道:“走吧,咱们看看这位架子大的吓死人的先生,究竟是不是扭转乾坤的奇男子。”
众人一路来到山峰脚下,果然高山仰止,山顶上云雾缭绕,渺渺然有神仙洞府的模样。
山腰处横着一截断崖,崖壁上经年长满了藤蔓青苔,远远望去,就好似一面巨大的翠玉壁立在群山间。崖壁下前方不远是一条小河流淌而过,一片翠竹林临河而长,一架巨大的水车在竹林前的河岸上吱吱呀呀的转动着。
深谷中突然两只白鹤腾空而起,消失在苍茫山壁间,半空传来猿猴的啸叫声,仔细看去,几只金毛猿猴正在崖壁上攀援嬉戏。
郑云鸣心中叹道,真是好一处清修的福地。
水车前是一座精巧光洁的竹桥,郑云鸣率众人赶过竹桥时,一眼就看见桥头上有三人在等候。
其中二人是一胖一瘦两个老者,另一人顶盔掼甲面含愠怒,不是杨掞又是谁?
郑云鸣跳下马来,双臂与杨掞相抱,欣喜说道:“纯父,没事就好!”
随后王登也上前与杨掞相抱见礼。
杨掞将手向那胖瘦二老一摆,说道:“这是白家寨主事人白增寿、白添寿二位丈人。”
那胖老者抢先指着自己说道:“我是弟弟白添寿。”
瘦老者瞪了他一眼,拱手说道:“我乃长兄白增寿,是这方圆几十里白家寨的主事人。”
他朝着郑云鸣深施一礼,谢罪道:“前番总管两次差军马前来,寨中众人惶恐,不得已只得用计退了总管的军队,当中有许多得罪的地方,还请总管饶恕。”
郑云鸣摆手说道:“是我的部下学艺不精,怪不得旁人。”他的话锋突然一转:“但若是有人想投鞑子作背叛祖宗的事情,纵然朝廷饶得,我郑云鸣也饶他不得!”
那胖老者嘻嘻笑道:“哪个龟孙才会背弃祖宗,那撒里伯瑾现在还在后山的武神庙里押着哩。”
郑云鸣点点头,正色说道:“若各位还自认为是大宋子民,我便有责任保卫你们的安全。我知道武当山的百姓素来被乱军所苦,不过你们放心,我土龙军绝不在寨中驻扎一兵一卒,只是派人在山北几个隘口设关卡防守。望二位看在国事重大,为官军提供协助。”
白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躬身答应。
郑云鸣笑道:“这便对了。”他将马鞭朝翠竹林一指,说道:“那两次用计打败我军的高士,就居住在这竹林中么?”
白添寿说道:“正是正是,那翊杰侄儿的草庐就在这翠竹林里。”
杨掞猛的一击额头,说道:“是白翊杰?”
郑云鸣在脑中迅速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是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王登看着总管困惑的模样,缓缓说道:“那个白翊杰,就是前年省试中排名第一,令京湖学子振奋,然后又辞去殿试不考,断然回到家乡隐居的怪人。”
郑云鸣这才想起在考试前同学里是曾经流传过这样的传言,但当时自己被父亲督学紧急,还要照顾自己的各种杂务,没有闲心来听这些考场八卦。不过有人肯放弃锦绣前程归家务农,这种勇气在科场上可没有几个人能有。
“原来是他!”王登这么一提醒,郑云鸣对白翊杰的印象逐渐清晰了起来:“没想到出了不慕功名之外,他还有这等用兵如神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