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1)
“用兵没话说。”杨掞不屑的笑道:“要是真的不慕功名,费这许多心思来引总管前来拜见所为何事?”
郑云鸣摆手表示不同意:“胸中有真才学却学人去遁世归隐,和明珠淹没在淤泥里有什么两样?珍宝就是要光耀于人前才能称得上珍宝,若是掩盖于尘土中,和寻常石块泥丸一般,才叫违逆天道。”
“不要多说闲话,随我前去拜见一下这位白先生。”
说罢他径直上马,轻轻一磕马的肋部,领众人向竹林而来。
稀疏的竹林里果然藏着几间整洁的草庐。篱笆外种植着芍药和牡丹,自然在这个时节里还没有到开放的时候。只有院中一株高大的红梅树正在肆无忌惮的吐露着芬芳。
郑云鸣侧耳细听,分明听见草庐里仿佛正在有人在弹奏瑶琴。
众人下马来到庄前,郑云鸣举手敲了几下柴扉。一个青衫小童子开了门向着郑云鸣鞠了个躬:“您终于来了。”
郑云鸣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京湖安抚制置使帐下营田总管、权知襄阳府郑云鸣拜见白先生。”
童子叹了口气:“总管早来一时半刻便好,我家先生刚才闲坐的时候突然动了雅兴,正在堂上弹琴呢,他奏乐的时候是严禁别人打扰的。”
杨掞冷冷的说道:“故弄这许多玄虚,将大鱼骗上了门,却无端端的摆这个架子,贵主人未免......”
王登狠狠的拉了一下他的袍袖。郑云鸣回头瞪了杨掞一眼,转身对童子说道:“无妨,等先生演奏完了再相见也不迟,可否让我们在院中等待?”
童子点头称可,却又说道:“草庐中不许携带盔甲军器,各位将军要进门时,须得脱了甲胄摘了刀剑。”
王登剑眉一挑,朗声说道:“将军除死方卸甲,壮士断臂剑在身,你家主人连这个也不懂么!”
那童子飞快的回应道:“先生说了,入得草庐便不是将军总管,而是高士君子,要较量的不是刀剑兵甲,而是这里。”他指了指心的位置。
郑云鸣看这小童子口齿伶俐的模样,知道白翊杰平日里交往的都是名士,就算是童仆也都已经见惯了大世面。
他吩咐道:“全部卸甲!把佩剑和弓箭摘下来!”说着从腰间摘下了佩剑交给了童子。
卸去了铁甲身和头鍪之后,众人来到院中等候。
那琴声在郑云鸣初听的时候轻盈舒缓,仿佛使人置身悠闲乡野,安定平和。待得众人进院之后,一声弦鸣,旋律急转而下,紧密急促,弦声高亢,仿佛千军万马突然席卷而来。琴声峻急之间,阵阵金戈之声可闻,中又夹杂无数低回哀鸣,仿佛是夹杂在兵火中的百姓们正在挣扎呼号。突然间琴声一转,短促的低音在高昂的琴声里响起,仿佛在相争之时一方突然派出了一支奇兵,嵌入了另一方的阵中。
短促的低音先自响了几声,随即如暴风骤雨一样淹没了高昂的声响,那高昂之声被低沉短促的声音一冲,登时纷乱零落,先是弹奏的节奏渐渐变得沉缓,接着声音也越来越低,终于一时半刻之后消寂纷繁交错的低音中。而低音也终于慢慢的舒缓了下来,再度恢复到先是时轻柔平和的旋律,伴着一声悠长的颤音,一曲戛然而止。
那童子赶忙推门进屋进去。屋中一个青年男子的清朗声音问道:“襄阳的客人到了没有?”
童子说道:“郑总管已经到了多时啦,现在正在院子里等候。”
那男子略带不满的说道:“如何不早报?待我开门相迎!”
少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白翊杰走出了茅庐,降阶来迎。
众人把眼看时,只见这少年书生不过中等身才,面如美玉,颌下几缕短须,纶巾儒服,手中轻挥一柄白羽扇。若说是与评话里的诸葛亮相比,无论神形倒真是有几分类似。
郑云鸣正了正冠冕,上前施礼:“京湖制置使司部下、营田总管郑云鸣,久闻清名无缘得识先生,今日专程前来拜访。”
白翊杰拱手还礼,笑道:“翊杰山野村夫,如何劳动总管大驾亲至?原是我应该早去老鸦山谒见的。”
郑云鸣背后杨掞又是哼了一声。
白翊杰只当不知,挥扇说道:“不嫌蓬荜简陋,烦请草庐中少坐。”
又对王登和杨掞微微一笑,说道:“景宋和纯父也进来吧,我知道你们心中一定一肚子话想要说。”
杨掞和王登同时脸上露出一丝轻蔑。
那还用得着你来说?
入堂之后双方分宾主而坐。童儿呈上桃木茶盏,盏中新煮碧峰嫩叶,满室生香。
还没等到郑云鸣开口,王登抢先说道:“素闻先生胸怀大志,有成诚爱国之心,为何反而协助乡民对抗朝廷?这虽然不算是公然投敌,但人人都如先生一样,蒙古人岂不是垂手而定京湖?”
白翊杰一摆羽扇说道:“不然,均州残破之后,胡骑在州境之内四处出没,溃败下来的官军也失去了指挥成为贼匪。百姓在兵乱中只能勉强自保,怎么分得清楚谁是前来讨贼的官军,谁又是变成贼匪的官军?襄阳之乱方才平定,乡民们团结起来防备乱军袭击,不辨贤良,其情足有可原。”
郑云鸣笑道:“葛统制虽然沙场多年,毕竟是个直肠子性格,先生跟他耍阴谋诡计他是胜不过的。但我没想到以杨纯父的才智也这么容易就折在先生手中。”
“杨纯父有一个毛病,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白翊杰全然不顾杨掞难看的表情,径直说道:“他为人太过自负,总是认为计策无人能及,当他考虑策略,策划周详,准备慎密,这一点我不能比美。但是当一策功成之时,就是他放松警惕的时候。所谓青灯底处反为黑,我正是抓住了这一点。纯父攻破白家寨的时候满心以为计策已成,顿时丧失了警觉。他哪里知道我就在文庙厢房中藏有机关暗格,里面藏了甲兵等着他上钩呢?”
杨掞眼皮一翻,冷冷的说道:“不错,前番的确是先生的计策胜了我一筹,但是以这等绑架人物的小伎俩,是胜不了沙场上百万蒙古精兵的。”
白翊杰平淡的说道:“正是如此,学生胸中另有平戎之策,只是不知来访之人是否有缘,能让这些谋划变为现实。”
郑云鸣将身趋前,肃然说道:“国家不幸,先被契丹侵扰,又被金人袭占中原,每每割地赔款,以岁币贿赂胡人暂图一时苟安。倘若只是如此,郑云鸣也不存奋死一搏之心。我不是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真英雄,以一己身骨换取山河完璧,我自认是做不到的。但蒙古人与契丹、金人,以及之前所有的胡人均不相同。”
他神色沉重,如同是在叙述生死大事:“以往的胡人多半在占据中原之后志得意满,给江南的汉人留一线活路。但蒙古兴起之后全不相同,他们攻一国,灭一国,立一达鲁花赤监管,稍有抵抗者即行屠城,完全不给对方任何生存机会。并且他们对占领地的旧有文明体系毫不在意,我听说他们在西域将歌女招进清真寺,肆意淫乐,用黄金封皮的古兰经挖去书页当做马槽喂马。我听说他们在北方将文庙当做马厩,里面到处都是马粪。他们还推倒孔子的雕像在上面撒尿,将圣贤书当做柴草焚烧。”
“摆官收税,可以忍受,欺压凌辱,可以忍耐,甚至于身为贱民,为了生存也只得忍气吞声。但是将我们一以贯之的文明根脉掘断,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从此不能读书识字,学习先贤的道理,成为浑浑噩噩的人,让我们从此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去向何方,这样活着,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这一条我们绝不能忍受,”郑云鸣咬着牙说道:“为了千秋之后的子孙也能秉承先贤们的精神,沐浴到唐风宋骨的风华,我们决不后退,必须和蒙古人决一死战!”
白翊杰轻轻摇了摇扇子:“但要战胜蒙古,要比对付匈奴、突厥和契丹女真困难的多。”
“正是,这半壁河山,虽然号称东南形胜,富庶繁华。”郑云鸣慢慢的摇着头:“其实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贫穷国家。”
“今日的战争与秦汉时候大相径庭。战争需要的资源已经不仅仅只是农夫和粮食,今天的战争,需要训练有素的职业军士,需要精良的武器装备,需要大量的坐骑和驮畜,需要精通机械和造船的工匠,以及巨额金钱。”
“可惜大宋除了最后一项之外可以说桩桩都比不上蒙古人。我们用收容流民的办法扩军,军队的训练无法保证,不合格的军士无法及时淘汰。江南之地不但缺乏金银,更缺乏高质量的铜铁铅锡资源,而蒙古人占领的地区这些资源不但数量惊人而且质量都是第一流的。制作弓箭的角筋、木材和翎羽我们缺乏,制作盔甲的精铁我们缺乏,制作长矛的木材我们缺乏,甚至于铸钱的黄铜我们都缺!”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2)
“战马更不必说,蒙古动辄出动良驹百万,我军几千人上万人中也只有堪用的战马几十匹,几乎就是靠着两条腿去应对疾风一样进退的敌人,如此低劣的物资条件,如此强悍劲勇的敌人,可以说是历来偏安王朝从未面对过的挑战,自问就算孙吴复生,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白翊杰放下了羽扇,微笑的脸变得严肃:“办法是有的,问题在于总管有没有决心和意志。”
清风将挂在房檐下的风铃吹得叮当作响,白色的雾气在小小的茶盏中弥漫。窗外红梅树上的梅花被风儿一摇,纷纷扬扬的落下,在庭院中洒下一片花雨。
落英缤纷,铃声悦耳,四个年纪相若的青年坐在草庐之中,他们将要定下大宋未来的命运。
郑云鸣站起身来,朝着白翊杰深深的弯下腰。
“郑云鸣虽然是愚笨之辈,请先生不吝心力,教我平戎之策。”
王登和杨掞自然也不敢怠慢,也起身向白翊杰下拜。
白翊杰上前扶起郑云鸣,把手说道:“白翊杰一介山野匹夫,能有什么高妙的平戎策略?权且谈论一番,以悦总管清听。”
说罢将郑云鸣扶回坐席。长身踱步,讲说起来。
“诚如总管所言,胡虏坐拥精兵百万,战马以千万计,此古来未有之强敌,如今更坐拥江北八路,中原腹地,兼有辽东、吐蕃、西夏以及西域六十国土地,不但在军事上,在土地和人口上也对大宋占据优势,这是一时无敌的对手,当下只能勉强据守,不可与之争锋。”
“想战胜蒙古人,第一条策略就是等。”
“等?”杨掞冷笑道:“坐等这百万蒙古军都老死不成?”
白翊杰慢慢说道:“总管刚才说,蒙古征一国灭一国,完全不学习本地的文化与典章制度。这是蒙古赖以征服当地人民的策略,却是他们自己最大的失策。”
“漠北游牧之国,以雄武为其所长,而其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一套完善的继承人制度。自然,通过部族大会公推首领的办法是因为部落实力强弱的不同,但草原上并不会只有一个强大部族,各个强大的部族拥立自己的首领互相争夺,就是漠北在千年以来一直无法出现稳定强权的根源。”
“在极北的苦寒之地生长的人们寿命通常很低,孛儿只斤的铁木真不过是个特例。尽管铁木真为了管理比草原上多的多的土地和百姓,创立了不是黄金家族不能成为大汗的制度,但他的四个儿子早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貌合神离,现任成吉思汗窝阔台生性好酒,身躯肥胖。如果他一朝谢世,蒙古人还能如他在世一样团结一致,共同南征西讨么?”
“一旦蒙古人陷入内争,那就绝不仅仅是黄金家族内部的事务了。”白翊杰的眼中锐气显露:“我们可以在里面做些惊天动地文章。”
窝阔台快要不行了,这点郑云鸣自然是早就知道。
“可惜国家积弊太深,”郑云鸣摇头叹息:“只怕还没有等到能做惊天动地文章的时候,蒙古人已经有了新的领袖。”
“所以第二步,我们必须积蓄国力。不然就算等到千载良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溜走。”白翊杰转身问郑云鸣道:“总管以为大宋之弊,以何为最优先需要解决?”
郑云鸣沉吟道:“目前最紧急的当然是军队战斗力低下的问题。其次是官僚系统的无能和软弱,可是土地兼并的状况也非常严重.......”
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白翊杰只是摇着扇子微笑。
“最优先需要解决的,是给大宋找到一个‘做眼’的机会。”
‘做眼’是围棋上应用的术语,白翊杰解释道:“今日大宋的局面,好比一盘棋已经下到山穷水尽之处,要想盘活这局死棋,必须在一个角落上发起变化,让它成为改变局面的眼,然后通过这个局部的眼,来救回盘面的大龙。”
王登苦笑了起来:“现在国家形势板结,需要寻找局部的突破,这是很多人的观点,但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在任何一点做出变动都会招致整个社会的反弹,做眼谈何容易。”
“革新必然会有代价。”郑云鸣还记得在临安时老师曾说过,某位朝廷大员将自己比作王安石的事情,若是没有万全把握,他是不会轻易触动积累三百年的利益格局的:“但真如王介甫一样凭借圣宠强行推进改革,国家得到一点好处而民怨沸腾,逐小利失大局,未见得是一种明智的抉择。”
“更何况神宗朝内外无事,可以放心大胆的推进变革。而今内有忧患,外有强敌,这个时候搞一次变法,治不好大宋朝,反而有可能葬送这最后残留的一点基业。”
“所以变革的代价,最好不要由大宋来承担。”白翊杰说着从桌案上拿起一副卷轴。
“此南洋十六国山川地理图。”他说着面露果毅之色:“为了挽救大宋,说不得,只有让南洋诸国来当一回牺牲。”
郑云鸣摇了摇头:“攻略南洋,谈何容易,且不说地富民丰,人口众多,大国常号称雄兵十万,战舸千艘,随便动用三五万兵马等闲难以征服。就说这路途险远,中间隔着几千里的大海,大军乘舟远出,连一粒米一颗药丸一支箭都要从后方颠簸数千里后送,稍有不利,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要被拖垮了。”
“您理解的不对。”白翊杰说道:“南洋对于我国来说并不需要如中原江南一样大军占领典官设衙,而是一个西域之于汉朝的存在。”
“南洋有土有民,有完整的国家,又有大洋阻隔,不要说攻略非易,就算费了许多兵马钱粮打下来,也没有可以长久管理的良方。”
“其对国家大体上的意义就如同西域之于大汉的意义。不必杀其君灭其国,只要保证大宋的影响力完全覆盖各国,好处自然源源不绝而来。”
郑云鸣依旧是摇头:“这并不容易,西域之所以容忍中原势力扩张,是因为他与大汉有同样的敌人------匈奴,但南洋诸国跟蒙古人相隔万里,他们可不会无条件的容许大宋把手伸入他们的禁脔中。”
“没有敌人,就给他们造一个敌人出来。”白翊杰语气平淡,似乎谈论的只是寻常小事,而不是杀人祸国的阴谋:“在南洋诸国西面有一个大国,名曰蒲甘国,近几十年来励精图治,野心全在图谋南洋。只要派几名得力的人混进去,能接触到蒲甘的土王,从中施展手段,数年间不难看到蒲甘的大军出现在南洋三佛齐、真腊、阇婆各国家门前,那时节自然就用的上大宋的兵马了。”
“为一己之利,竟然要挑动千里外万人厮杀,百姓膏于兵锋?”郑云鸣抬眼诡笑道:“那么用这么多周折,大宋能从南洋得到什么呢?”
“得到全新的未来。”白翊杰手抚着图卷,娓娓道来:“大宋的弊端太多,但归根结底是几件事情。军队战斗力低下,官僚体系效率不高,土地越来越向勋贵豪强集中,而这三件事情导致的一个共同后果就是百姓税负沉重,使得我朝百姓的税负远胜前朝,将整个社会放置在一个危险的平衡里,任何一点一滴的过失,都有可能激起群众冒险反抗。”
“首要的任务,是在给百姓减负。而减负要做的无非也就是这三件事:提升军队战斗力,减少数量。增加官员使用的效能,将无能之辈裁汰。设法将土地均平,给农民土地耕种,让他们得到安定的生活。”
“然则运筹南洋就能解决这三件事情?”郑云鸣还没有看到白翊杰所谓南洋谋略和内政改革究竟有什么关系。
“运筹南洋,必须用兵。国家军队常年积弱,所以用他们是不成的。攻略南洋必用新军,而新军经过南洋征战之后,就可以转用在对蒙古的战场,逐步替换那些不济事的边军。”
“运筹南洋,必置属官,裁减郡县官员数量,将其分派到南洋去为官,虽然实如贬谪,但以厚禄高爵引诱之,必然还是会有不少人冒险前往。”
“运筹南洋,必然拓土殖民。到那时节将国中贫苦百姓送去耕种,或者用分封之法消减勋贵豪强的直属土地,无论直接间接,都能收到均平的效果。”
郑云鸣点头称是:“凡是国中矛盾激化之时,用兵域外是一条平缓矛盾的捷径。但前提是兵强将勇,统帅英明,不然一旦战败,反而成为诱发变乱的原因。”
“不但需要精兵勇将,更要重视情报搜集。”白翊杰说道:“总管若真想实行此策,从现在开始就要选拔精干人才,陆续派到南洋各国去查察内情,不然临机一举,怎么来的及临时探查消息?”
郑云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起下南洋这件事,他倒真是有好几个得力的人选。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3)
白翊杰放下图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座中沉思的郑云鸣,继续说道:
“说只要积蓄国力,等待时机,那未免太过消极。好在蒙古人新占中原不久,而且也无意使用汉地的典章制度,这在总管看来或许是道统沦落,但对于用间来说,正是最好的时机。”
“蒙古人起自漠北,粗陋无文。他们治理中原全靠本地的豪强大族,派遣才智之士混进去,侦探情报,传递消息,离间蒙古人和汉人的关系,甚至于潜伏到大汗身边去,误导蒙古人的经济政治策略,将其诱导到于我有利的道路上.......”
“这是干冒大险的事情。”郑云鸣虽然目前还没有多少实际用间的经验,但是自南渡之后,国家一直以南北通消息作为决定国运的要务,他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地下工作的风险和困难。
“用这实力薄弱的一国来抵挡北方百万凶兽本身就是风险极大的事情。”白翊杰摇着扇子淡然道:“若不是大智大勇的人,任谁也不会来趟这趟浑水了。”
郑云鸣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或许在他心中早就对北方间谍网络如何布局已经有了通盘规划。
杨掞突然开口说道:“光靠间谍传递消息是不够的,蒙古人保密制度做的非常完善,军队的机动能力更是天下无双,如果不及时做好防备光是指望北边的消息是挡不住敌人的袭击的。”
白翊杰转过身来,对杨掞说道:“一点也没错,所以国家当在两淮、京湖、广西三个方向,各放置一名统帅,分别派遣军队,修筑城池,积聚粮草,随时准备应对敌人的攻击。”
杨掞眉头微皱,问道:“为何在广西也要设防?”
“广西要设防,因为四川很难守住。”白翊杰不紧不慢的说道:“从蜀口回来的旅人报来的消息,自从蒙古四太子拖雷率军蹂躏三关之后,连蜀口最精锐的选锋和游奕两支骑兵部队也溃散的不成样子,甚至于假扮了身份,诈称自己是蒙古人来掠夺百姓。蜀口现在残留的一点防御兵力,至多只有二万人,敌军每次进犯却常常以数十万计,而一旦敌人深入四川堂奥,骑兵纵横来去,更无可抵挡。”
“所以四川必失。而失去四川的问题在于,敌人可以通过四川来实施他们惯用的斡腹战略了。”
王登左手成拳一击右掌:“先生的意思是大理?”
“不愧是景宋,一点就透。不错,敌人击穿四川的防御之后,就会马上将兵锋转向大理国。”白翊杰说道:“大理安卧西南三百年,蕃戎虽多,已经不知兵革犀利。北方铁骑忽然闯入,必然官民惊慌不能抵御。一旦大理陷落,敌人就可以自广西长驱直入,深入到京湖空虚的后方。”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说道:“广南西路北方,荆湖南路之南布满了朝廷敕封的羁縻州,土人彪悍,豪强林立。就算鞑子真有十万军到也绝难轻易通过。”
他后世的记忆里只记得蒙古人屡次进犯广西徒劳无功,可是他却不知道蒙古军曾经数次顺利转道广西北上。只不过未能成功绕到荆湖两路的背面罢了。
白翊杰突然转向郑云鸣:“这不是容易或者困难的问题,这是统帅决心的问题,金人以二十万精兵守河南都守不住,蒙古人真要下决心展开斡腹,荆南的羁縻州能阻挡他们么?”
他接着说道:“现在国家在广西边境三个州每个州只有数百名正兵驻扎,最强的兵力只有静江府直辖兵二千五百人。这点军队保境安民都困难,面对蒙古大军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最晚十年之内,至少要在广南西路方向上准备三万人。这三万精兵都是要擅长山岳作战的敢战之士,扼守住从大理通往广西的各个关卡要路,随时应对大理方面的突发状况。”
“这是万全之策。”郑云鸣说道:“可惜国家兵力不足,能够守住京湖两淮已经是侥幸。要在广西方向准备三万精锐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此事容徐图之。”白翊杰说道:“但是有一件事情马上就要做,不然国家立即就有被灭亡的危险。”
郑云鸣低头想了想,问道:“先生说的可是整顿水军?”
“果然是将国家边地都装在胸中。”白翊杰赞了一句,接着说道:“毫无疑问现在南边的水军是很强大的。凭借蒙古人制造的木筏和革舟不是我们的战舰对手。但是水军仍然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各地水军都是本地将帅自行设立,船只、水手均自筹备,水军的素质与战力良莠不齐。比如目前黄州的孟都统,镇江的李都统,汉阳的江都统手中都有很好的水军队伍。但一些小州县成立的水军往往就只是用民船代替战舰,士兵也只是胡乱招募不加训练。”
“第二,我国水军作战往往自行其是,和陆上诸军缺乏协调配合。这一点胡人可以做我们的榜样,我听说这一次胡人进军京湖,只要有水战的场合,必然是派遣骑兵到岸边射箭协助水军作战。往往使得我军陷入三面夹击中而战败。诸军协作,多面迎敌是兵法的根本,不明白这一点,就算拥有再强大的水军也无济于事。”
“水军的弊端我在临安就听说了不少。”郑云鸣所指的是在还未启程赴襄阳任上的时候在江南一带的浙江水军的兵变。“别说是州郡的小型船队,就连驻守京口的御前司直辖水军也军纪涣散,一旦稍有不满随即挟持长官哗变,而且他们中很多还都是临安城里勋贵的子弟,禁卫部队尚且如此,全国水军的质量可见一斑。”
“我早有整顿之心,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
白翊杰说道:“将军既然要久居襄樊,朝廷是不可能不给将军指挥水军的权力,我料想稍后或者调拨水军归到您的麾下,或者会允许您自行筹建船队。这个问题并不算严重,因为这本身就是南人之所长。另一个关于武备的缺陷对于大宋才是致命的。”
郑云鸣眼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这另外一个缺陷,整个大宋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但二百年间任无数志士仁人、才智卓绝的将相们如何努力,改善这个缺陷的努力却几乎没有见到成效。
“这个缺陷实在毫无办法,”郑云鸣的语气低暗沉重:“国家能够仰仗的可以充当战马的马匹来源,仅仅只有陇南和吐蕃的互市贸易罢了。其他如川马、南马、广马,至多只能用来代步和运输粮食辎重,不堪用于沙场驱驰。如今蒙古人大举侵入蜀口,我军节节后退。早已经失去了和秦陇吐蕃部族的联系,而且最近收到的消息,陇南的主要蕃落西蕃十八族已经归顺了蒙古。从此之后,秦马的来源彻底断绝了。”
“今后,我们的战马来源只会一日比一日枯萎。我担心不出十年,全国能用的战马可能不足今日数目的十分之一。”
“正是,所以从今日开始,既要未雨绸缪,又需要救急于水火。”白翊杰问道:“不知道将军看过四川地理图吗?”
四川地理图在前世当然看过,郑云鸣考虑的是白翊杰问这句话的意义:“看过,川陕四路由成都府路、夔州路、利州路和潼川府路四路组成,其中潼川府管辖陇南汉中之地。其他三路都安居在四川盆地内,盆地边缘山势险峻,天险难越,但一旦被突破,成都平原上一片坦途,几无阻挡敌军铁骑的地形。”
“舍此四路之外,还有什么?”白翊杰突然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
“舍此四路之外,就只有西南夷土著,还有西面的大雪山、松潘地方.......”
白翊杰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郑云鸣一怔,随即慌忙摇头:“不成不成,那里是蕃戎居住的地方,汉人很少前往。除了部分从西夏故地逃往岷江峡谷的党项人之外,那里是青羌吐蕃的天下。”
他口中所谓青羌吐蕃,是指居住在四川西部一带的吐蕃部族,这部分部族因为受到羌人的影响,在风俗习惯上与河湟青海的吐蕃部众有所不同,所以宋人称之为青羌吐蕃而区分之。
郑云鸣知道联络青羌并不是一件随口说说就能办到的事情,在当前的局面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说汉地的商人一直在跟青羌吐蕃贸易,那是不假,但这并不代表肯有人甘冒奇险、前往人烟稀少的蕃戎地区去长期活动,更何况汉蕃风俗迥异,吐蕃人又是以杀人为勇敢的标志,随便派一个不懂当地民风的人进去,丧命的可能性很高。”
“何况敌人进入四川只是时间问题,一旦他们沿着嘉陵江而下,深入到金沙江两岸地区活动,就会将大宋的领土和西番地分隔开,那时节不但不能派人过去援助,连原先派过去的人也都要失陷在蕃区了。”
第二十三回 庐中谁闻平戎策(4)
“危险不是障碍,”白翊杰皱眉说道:“难的是绕过蒙古人的袭扰重新建立西蕃和汉地的贸易联系。要是我们失去了和蕃地的这个唯一接触渠道,我们对西蕃的吐蕃人可就全无用处,那时候再派一千一万人过去都顶不了大用了。”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
“整理西南夷,贿赂大理的边境部族,从南方寻找通向吐蕃的第二条道路。”白翊杰显然胸中已经有定策:“西南夷长久以来国家疏于经营,只是承袭唐制羁縻而已,四川制臣满足于边境的相安无事,并没有积极举动。”
“但今日的局面,一旦敌人进入四川,川东川南都将会成为和敌人争夺的战场,这个时候对西南夷地区进行有力工作,一面可以维系和吐蕃蕃部的联系,一面也可以对四川方面的防御提供莫大帮助。”
“虽然是良策。”郑云鸣仍旧是担忧:“南蛮古来不毛之地,西蜀甚至必须让诸葛武侯亲赴阵前,临机决断才能平服当地土著。今人才智远不如诸葛丞相,想在西南夷地区创出一番新局面,难上加难。”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为总管走这一遭。”白翊杰拱手说道:“只要总管信得过我。”
郑云鸣急忙摇手拒绝:“西戎险地怎么能劳动先生冒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一生都必须面对良心的谴责。”
“您不知道我的脾气。”白翊杰微笑道:“世人以为是坦途的,我总认为那当中危机四伏。而普通人望而却步的险山恶水,我却如履平地,这事绝没有问题的。只不过仅仅从西面牵制蒙古人,充其量不过骚扰而已。”
“您的意思是?”
“一翼可御,两翼难防。”白翊杰淡淡的说道:“将军不闻绍兴李宝公故事么?”
李宝曾是活跃在金国的义军将领,后来在岳飞部下效力。不过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担任浙江兵马总管的时候遭遇到金主完颜亮的大举入侵。李宝亲率舟师北上,以水军三千人、战舰一百二十艘在山东沿岸的陈家岛大破金国水陆军七万、船六百艘,将完颜亮从海路直捣临安的计划彻底粉碎。
“你的意思是......”郑云鸣又吃了一惊,进入草庐之后,白翊杰已经无数次让他惊讶了:“从海路袭击山东?”
“从浙江出发,循海路直上登莱诸州,袭击盐场、村庄和所有有经济价值的地方。”白翊杰说道:“务必使敌人在山东日夜不安,让他们腾不出手来将山东作为进攻淮东的基地使用。”
“如果我们更大胆一些,更可以阴结高丽、日本国,许以厚禄。让他们发兵袭击辽东地方......”
郑云鸣心中只有苦笑,高丽与蒙古人接壤姑且不论,就是现在的日本国也决然不足以和蒙古铁骑在大陆战场交锋的。他们之所以发展成后来祸乱东南一线的倭寇,很大程度上要拜无敌皇帝忽必烈两次将大军葬送在远征里带给倭人的勇气。
但至少在现在这一刻,无论高丽还是日本,都不可能对鼎盛的蒙古军团造成实质上的骚扰。
但不能就这一点否认白翊杰的谋划,这一切都不是不可实行的,只要.....
“只要有合适的远洋船只,这一切都不是问题。”郑云鸣抬头说道:“但以国家目前拥有的远海船只,要实行这项战略可能损失的人力物力太大,大到我们承受不了的地步。”
“不过先生放心,我想现在明州的工匠们正在绞尽脑汁的对远海船只进行改造。”郑云鸣自信的说道:“遂行这一计划的时刻,不会很远了。”
白翊杰再度转过身来看着座中这位年轻的将军。庐中八策是他数年以来呕心沥血,研究了无数古今典籍,访问了京湖一带无数的兵士、书生和百姓,思考所得的平虏之策。
可是每次将这八策拿出来,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嘲笑。
而且嘲笑他的都是他最欣赏最信任的朋友。
“攻略南洋?真是白日说梦话,能顺利渡过惊涛骇浪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还顾得上杀人掠地?”
“广西有什么可需要担心的,蒙古人只是会骑马罢了,难不成一个个都是生翅的肉人,还能飞过四川去直接空降不成?”
“不行啦,如今这些将军,不要说让他们北上骚扰,就让他们好好守住沿岸不被盐枭海盗吓破胆就好了,哪里还能去找李宝这样的智勇之将?”
他每一次吐露心中的计策,都会招致嘲笑、讥讽,甚至师长的责备。
“有这些空闲时间,不如勤修四书五经,从科场上斩取功名才是正道。谋划这些国家大事有什么实际用处?”
所以渐渐的,他不再将这些事情向别人提起,只是每当簧夜之时,总是慢慢的将这些谋略写下来,再默默投入火盆中烧掉。
京湖几个帅臣的智略,他大致能够了解。不管是史嵩之还是赵范赵葵兄弟,能够真正理解他的策略,进而赞同并付诸实践的一个也没有。
所以他宁愿选择在紫霄峰下孤独等待。
一直到郑云鸣的出现。一开始他不过以为郑云鸣是凭借着宰相公子的声名,聚集几个能打仗的将军和一些人马,为自己混一些沙场功绩好便于迅速升官。大宋的历史上走这条道路的勋贵衙内并不鲜见。
直到郑云鸣两挫蒙古兵锋,郢州消灭夏全后,他才对郑云鸣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这位年轻的公子跟抱残守缺之辈会有所不同?
正在这个时候,白家寨的族长们忧心忡忡的带来了蒙古军和宋军同时向武当山开来的消息。
这正是引郑云鸣前来拜见的良机。
但他自己也没有万全把握郑云鸣一定能听从自己的策略,或许他也跟别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些异想天开。
所以白翊杰用了很多小花招来烘托自己的身份。
但与郑云鸣谈论之后他觉得这些招数万全用不到,郑云鸣不但能够跟上他的思路,能够指出他计划中的缺陷,甚至还能够提出解决的办法。
庐中八策,有了所托之人。
郑云鸣看见白翊杰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神色阴晴变化。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高人,他试探性的问道:“先生应该还有话要说?”
白翊杰微笑道:“正是,还有最后一条没有对将军言明。”
“这一条只有八个字:连结河朔,广蓄义士。”
杨掞听见这八个字,止不住的连连摇头:“这都是绍兴年老黄历了,当年百姓们心怀大宋。总之指望着王师能收复故土,还大家一个快活世界,才出死力跟金人周旋。”
‘“如今北方沦亡百年,若说北方人怀念的,应该是金国和完颜氏才对,无论如何不会再跟大宋扯上半点关系。先生看这几十万从北方流亡到此的军马,心目中哪里有半点故国之情,完全是将大宋当成可以勒索钱粮的肥羊罢了。”
白翊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的分析着:“纯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金国对北方百姓虽然是故国,但故国已经不在了,蒙古人在北方杀戮二十余年,现在仍然不知仁恕二字的意义。就以去年为例,被蒙古人掳掠到漠北去的百姓一路上不断逃亡南方。蒙古人派遣骑兵连夜追杀,将他们统统砍倒在路上。又下令不允许沿路的百姓开门接纳逃亡者,给他们吃食。结果很多逃亡的人被活活饿死。种种不仁之举,任谁看了不胆寒?”
“所以不少人结寨自保,袭扰蒙古军。并非他们真的怀念金国,而是他们希望在蒙古的暴政之下逃得一条生路罢了。”
“金国已经覆灭,现在外界能够给他们帮助的,只剩下了一个大宋。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朝廷能够定下连结河朔的政策。不,甚至只要京湖的制臣能够定下这个决心,派人到北方去,或许还能为北方的群雄提供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援助。他们就会有了希望,只要有了希望,人就会迸发出无穷的动力,这股力量有时候他们自己也不能察觉。”
“治理天下最容易把握的是人心,最难把握的同样是人心。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有血有肉的百姓?一顿屠戮进行威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人民自然会乖乖服从。但这不过是强权下的畏服罢了。真逼到老百姓走投无路的那天,反抗会比原来激烈十倍百倍。”
“草原上那套归顺者为奴隶抵抗者为亡魂的统治模式,是不能直接搬到人口众多的农耕国家来套用的。这一点之前很多人对蒙古统治阶层进言过,也断断续续有一些温和的举措,但是他们杀伐的欲望已经深入骨髓。一旦出现不顺意的局面,首先想到的依然不是安抚而是屠刀。”
“以前蜀先主刘玄德曾经说过:操专以暴,我专以仁。今天蒙古人杀人何尝超过曹孟德千百倍,而人民的恐惧和憎恨也千百倍的增加。这个时候,只要国家释放出一点点仁义的信号,这信号就会像火星落入干透的枯柴中,迅速在河朔大地上点燃反抗的燎原怒火。轻则,可以烧掉蒙古人几根胡子,重则,能够将他困在烈火中脱身不得。”
白翊杰的眼中跃动着希望:“到那时节,不要说保卫半壁河山,长驱北伐,光复旧日山河,也只是指日可待!”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1)
他朝着郑云鸣躬身下拜,说道:“这就是能够给将军提供的一点愚见,愿将军善察。”
郑云鸣慌忙起身还礼,激动的说道:“先生这一席话,完全驱散了萦绕在我心中的阴霾。前方道路虽然曲折,但只要先生指出了方向,云鸣当率领众人披荆斩棘,一往无前。我平生鲁钝,对世事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先生请一定不要嫌弃,出山辅助我完成这平戎八策!”
说着他又向白翊杰深施一礼。
王登向杨掞使了个眼色,起身也下拜道:“国家危难之际,先生不必再抱着隐士的傲气了,英雄不惟此时建功立业,于生何撼?”
杨掞也起身施礼:“杨掞素来都自负的很,但今日与白先生才略相比,如溪流之比大江。如果先生坚持要隐居山林,那将来历史上记述的都是如我杨掞一样的名字,大贤反而默默无闻。后人岂能知道京湖还有个白翊杰在?”
“纯父不必用激将法。”白翊杰笑道:“我不是隐士,在这兵乱的年月里也不可能有真正的隐士,今日得遇郑将军,正是我投身报国的时候。就算将军不肯请我出山,我用尽办法还是会在军中某个位置的。”
郑云鸣抬起头来,满面诚恳的说道:“即使先生真的不肯出来,那么我来一千次一万次紫霄峰,总要将先生请出来。”
杨掞笑道:“就算总管请不出先生,我叫葛统制拿一条麻绳,捆也将先生捆到襄阳去。”
四个人并皆大笑起来。
瑶琴、书册、碁盘和笔墨都已经装上了大车,白翊杰站在庄外与两位白家寨主事人执手话别。
“今后襄樊一带将会成为双方争夺的重点,这里可能会兵火连结几十年。”白翊杰果断的说:“尽早搬迁,迁村、移宗祠、平仓储,到大江南边去。”
白添寿瞪圆了眼睛说道:“咱们在武当生活了几百年,怎么能说走就走?”
“活人要紧,连寨子都毁了,说什么祭祀先人?”白翊杰说道;“现在不是留恋故土的时候。请二位叔祖以数千血亲性命为虑。”
白增寿一脸为难的样子:“纵然向南,南边都是别人家乡,能迁徙到什么地方去?”
郑云鸣开口道:“此事易与,不管是枝江还是宜都,在大江以南都有不少荒芜的土地留待开垦,我亲自写书给江陵府,让他们择地安置众位乡亲。”
“如此,我在武当生活的日子看来要告一段落了。”白翊杰手扶白羽扇,向两位族长拜了下去:“等尽逐胡人,收复河山的那一日,再回来与各位乡亲相见。”
说罢招呼青衫童子道:“上路吧,再晚一些半路就会下起雨了。”
童子小声问道:“那魏家小娘子再来这里找不到郎君如何是好?”
杨掞尖起耳朵,坏笑道:“哪里的魏家小娘子?”
白翊杰只是微笑着摇着羽扇,并不回答。
郑云鸣刚出襄阳前往白家寨,襄阳城里就出了事情。
在毕资伦的协助下,秦武以惊人的效率将投效土龙军的北军分成了八个营,并临时从土龙军的队官和队将中提拔了一些人充当各营主将。
只是赵范不愿意将这些人放在襄阳城里碍眼,对于襄阳的百姓来说也无法容忍刚刚杀害了自己亲人、烧了自己房屋的凶手还平安无恙的住在自己身边。
于是他们只能拔营,前往襄阳南面的南山另立营寨。郑云鸣事前已经和赵范谈妥,将土龙军进驻襄阳之后空置下的老鸦山老营让给这些新入的军士暂住,等督视府到襄阳禀报过督视相公就马上启程。
这些原来克敌军的士兵们只有灰头土脸的收拾行李前往西门集合再转向南山。
不巧的是今日无敌军士兵也一样从西门出发去往樊城驻扎。他们是襄樊的客军,等蒙古人撤退之后估计是要从樊城直接启程返回原驻地吧。
仇人一见面立即起了冲突。
无敌军的大队军士沉默着从西门通过,瞪向一边大声喧哗搬运辎重的原克敌军军士都是仇恨的眼神。
一名无敌军的军将快步通过城门的时候,狠狠的撞到了一个挑着担子的土龙军新兵。将他撞倒在地,东西七零八落的撒了一地。
那军将大怒,挥动手中的鞭子劈头盖脸的打了过去,边打边喝道:“不知死活的腌臜泼才,老爷们没能了结了你们的狗命,放到今日来挡老爷们的路,赶紧给老子滚的远远的,稍迟了半刻老子马上宰了你这狗头!”
几名土龙军的新兵怒吼着冲上前去,揪住那军将,可是旋即被更多的无敌军所包围。
西城门头上很快演变成大规模的群殴。两边都吹起了哨子叫人,眼看事态就要疾速恶化。
“都给我住手!”两边突然响起的都是年轻略带稚嫩的声音。但军士们却都第一时间的停住了动作。
从城门口出来的正是那日在李虎身旁随侍的红袍小将,从西走来的则是那位在校场上诘问郑云鸣的年轻军士。
那红袍小将将战袍一甩,伸手拉起了被扑倒在地的军将,喝道:“都统下令不得迟误马上过江去,怎么还在这里跟人搅扰!”
说罢轻轻一推,将军将推回了无敌军的队列。大队在小将的呵斥下不敢稍停,匆匆朝江岸奔去。
那小将回身朝着年轻的军士一拱手,说道:“一点小摩擦,请贵军不要在意,在下镇江都统部下中军队将陈英瑞,未请教?”
年轻军士也拱手答道:“我是土龙军新入军士王子秋,长官如果将来常留京湖,一定会很快再听到我的名字。”
陈英瑞本是心高气傲的人,看着对方自信的眼神,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也不再答话,自顾向江岸走去。
王子秋望着他高傲的背影,只是不屑的笑了一声。
站在远处的秦武把这一幕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大声喝道:“王子秋,过来!”
“昨天跟你说过没有,要你们尽量避免和无敌军的接触,你明知道他们要走西门,也挑这个时候出城,你找事是不是?”
王子秋大大咧咧的一抱拳:“小人不敢。”
秦武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武艺高强就敢无视长官,军中要的是纪律,可不比在北边的时候无拘无束没人管。”
“但您也同样需要好本事的人为您冲锋陷阵。”王子秋说道:“虽然当年在卫州一人斩杀蒙古精兵二十八骑的铁头秦武依然雄风不减.......”
“小小年纪知道的事情倒不少,”秦武嘴角轻轻的下撇了一下:“那都是往事了,我不想多提,你们以后也不必多说。”
王子秋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这么说是因为咱们毕竟都是北方人,那些南人躲在江南久了,英武之气已经消磨殆尽,疑心倒是半点都没减少。尤其是郑云鸣这种官宦之后,怎么会真心看的起咱们拿枪弄棒的山东汉子?那郑总管若是将来将您和弟兄们当成他升官封爵的垫脚石,那咱们可真就......”
“住嘴。”秦武低声喝道:“姑且念在你刚刚认识总管,这一次饶过你。你知道北方人在南军中讨生活第一条需要做什么?那就是不要预设立场。若是你先将自己放在受害人的立场上,看任何事情都是南朝的长官在迫害你,那你就会觉得整个南朝一无是处。从我认识郑总管开始,郑总管做事都是公私分明,南北一视同仁,从未有半点歧视北军的行径。今后说这些话之前,要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自己带了立场去看人。”
王子秋应了一声,沉默不再说话。
秦武拍拍的他背:“你放心,从今之后宋蒙年年交兵,朝廷对有力的将兵只会越来越倚重,而且你身处宰相公子部下,绝无半个南朝官员敢轻视你的。”
他问道:“毕参军到哪里去了?”
王子秋说道:“一上午毕参军都在队伍里活动,一些在军中有名声的军头们他都见过了,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带我去见他。”秦武说道:“要是天黑之前在南山搭建不起帐篷,大家可都要在野外露宿了。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还在到处跟人闲聊?”
王子秋带着秦武一路沿着辎重队伍寻找,在城西的一棵大槐树下发现了毕资伦的身影。
毕资伦正在跟几名在克敌军里称得上勇悍的军头窃窃私语,那几名悍将有的沉默静听,有的正在摇头叹息,有的人面露愤恨之色,全都被毕资伦的谈论完全吸引住。
秦武赶上前去,朗声说道:“先生说得好事情!”
毕资伦见秦武到来,随口遣散了众人,径直来到秦武面前说道:“也没有别的,只是跟他们聊了一下家乡的往事而已。”
秦武点点头:“故土难离,若不是这鸟岁月兵祸连年,任谁不想在家乡享受快活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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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2)
毕资伦眼角微微一动,试探道:“我听说秦将军以前曾经在忠孝军中效力?”
秦武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淡淡的说道:“在陈和尚军中干过一阵子,后来和兵马失散了,于是开始四海为家。”
毕资伦又说道:“完颜彝精忠赤胆,奋身报国,大金的百姓们听了他的事迹,任谁不挥泪感动?将军能在他的麾下效力,是一生的荣耀。”
秦武仍旧平淡的答道:“他自己是完颜家的人,为自家出死力打仗有什么不对么?”
“可您也曾经食过大金的俸禄!”毕资伦踏前一步说道:“难道您就此忘记了大金朝廷的恩德了吗?”
秦武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给我听清楚,金国给我的每个铜板都没有白花,他们从我这里得到的首级比在别人那里多了十倍。”
“但受人点滴恩德,当报以涌泉,这才是丈夫所为!”
秦武摇头说道:“现在已经没有金国了,先生若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后一辈子都只能在痛苦里挣扎。”
毕资伦恨恨的说道:“皇上虽然殉国了,但是世上还有完颜家的血脉在,大金还有很多将士在各地奋力抵抗!仅仅暂居在南边的军队就有几十万人,月亮虽然只剩下一弯浅浅的月牙,但谁能知道它将来会幽而复明,再有照耀天下的时候呢?”
“你这是公然造反啊。”秦武笑道:“也亏了郑云鸣能收你在军中。”
毕资伦哼了一声:“他不过是想借助我的才干来帮他招募北方军马为他效力。罢了,如今大金宗庙倾颓,要想奋然再起,也只有稍稍借助一下南朝的力量。”
“但你要借助郑云鸣的力量,首先就要给他显示一下你的能力。以他这等雄才大略的人物,只要你能展现才干,我想他是不会计较你私下里有什么心思的。”秦武说道:“不过你捣蛋归捣蛋,不要妨碍到我治军,不然到时候动用军法,可就顾不得同乡情谊了。”
毕资伦哼了一声,沉声问道:“若将来有一天真能再兴大金旗帜,重塑山河,你秦武的选择又如何?”
秦武正色说道:“我跟先生不同,先生是受过金国皇帝大恩惠的人,以你的官爵,即使投归南朝也不仅仅是一个参军的角色。所以你不能背弃金国。但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介小卒,现在在南朝军中效力是为了郑总管义气深重。将来的事情,我说不好,也不能随便说,说不定历史发展到那一步,是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的。”
毕资伦点头道:“这说法也在理。人生如棋局,很多时候其实我们只是人不由己......”
二人正说间,王子秋快步赶来禀报:“郑云鸣从白家寨回来了!”
襄阳的北门,郑云鸣与白翊杰等人连骑并行,一路奔城中而来。
经过襄阳之祸,城里居民大多对这个年轻的救命恩公印象深刻,路上不停的向郑云鸣鞠躬致意。害的郑云鸣也不停的点头答谢,点的脖子都酸疼了。
白翊杰跟在郑云鸣身边,漫不经心的看着襄阳城外的布防情况。
壕沟深邃,鹿角重重,看起来十分完备的样子。但是白翊杰认为如果自己担任攻城大将的话,大概能有四五十种办法清理到外围的工事直薄城下吧。
一定要将襄阳变成真正的金汤桶固,坚不可摧。
正行间,他突然发现前面是几十辆独轮小车组成的队伍,每辆独轮车上都插着土龙军的旗帜。
押队的军官看见大将从城外返回,赶忙上来见礼。
郑云鸣举手还礼。白翊杰问道:“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
“工匠们需要的生铁和青铜。”郑云鸣说道:“这次抵御蒙古人竹将军这等射击火器出力甚大。但如果身管只用竹木未免杀伤力还不能尽善尽美,我考虑是否可以以熟铁青铜为材质,制作金属身管的竹将军,这样威力必然培增,等敌军再来的时候,防守就更容易了。”
“您对射击火器果然情有独钟啊。”白翊杰说道:“自有唐以来,大军一般将火药和火器看做是用烟雾和声响震慑对手的辅助兵器。只有近年以来才有了金人的飞火枪一类的纵火兵器和震天雷之类的爆炸武器。至于能够射出弹丸的火器,竹将军应该是第一种。”
当然是第一种,郑云鸣心中暗道,要不是我穿越了过来,那么历史上最早的火炮突火枪还得二十多年才能在两淮诞生。而且以没有改进过的大宋原始火药,发射型武器是没有多少真正威力的。
“说起这件事。”杨掞突然开口说道:“近日襄阳各军的大将都有派人来索取我军的火药配方。他们说我军火药的威力,比起他们使用的增强了百倍,若是京湖各军都能装备这样的火药,配合上大量竹将军,敌人断然难以轻视我军。”
“精致火药的秘方是关系国运的机密,怎么能随便示人。”郑云鸣说道:“等督视相公到了,我要将这方子、制作方法和竹将军的设计图一齐承上,派专人严密护送回临安交给枢密院。希望能批量制造的。至于京湖地方使用的火药和火器,以后让他们全部采办江陵工坊的就可以了。”
他这是摆明了企图利用技术垄断来大发一笔。白翊杰听着不觉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他的表情自然逃不过郑云鸣的眼睛。他毫不隐晦的说道:“费了许多气力研究出来的东西却拿出来与人无偿分享并不是我郑云鸣的原则。更何况京湖的这些家伙,不花一文钱得来的一定不会好好珍惜。”
“不不不,我对总管的做法没有任何异议。”白翊杰说道:“只准许自己的部伍使用先进兵器来保证自己在京湖军队里独一无二的战斗力才是违反法则的,至于拿出来售卖,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上下看到研究新式兵器居然能变成财源,都会激发主动研究的热情,那比朝廷颁发一万贯两万贯的悬赏要有用的多。”
他微笑道:“我只是惊讶将军部下的战力已经不逊于京湖的任何一支军马,但将军竟然还对研究新兵器有如此旺盛的欲望。通常只有等到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边疆的这些大将们才会临时抱佛脚的研究一两件新东西。”
郑云鸣尴尬的笑了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苦涩:“他们离真正的战士还有十万八千里呢。现在不过是打了一点底子罢了。”
“先前的一点训练,不过让他们有了最基本的体能储备和纪律概念。至于战斗技巧是没办法跟现在京湖的各支大军相比的。过往的几次胜利不过是纪律、体力和士气优势发挥的结果。若说到单对单的战斗,不要说跟蒙古军兵相比,就是跟京湖的各支军马相比土龙军都是比不上的。”
“接下来才是对他们真正进行训练的时候。”郑云鸣将马鞭朝前一指:“前方的校场上现在应该在进行最基本的方阵训练。先生不怕被孩儿们的喊声惊扰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襄阳城西北角的校场里鼓声连番,但却并没有郑云鸣口中所说的嘶喊声。
五百人的队伍拍成五排十列的方阵,在小阵鼓的鼓点敲出的节奏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挺进。
最前方的两排士兵盔甲齐全,第一排士兵高举着手中的长戟过肩头,戟尖垂下,呈滴水握枪势。第二排士兵将长戈从前排的缝隙中平举伸出,摆的正是骑龙枪势。他们身后的三排长枪手将朱漆木枪竖起,枪尖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芒。
虽然没有高亢的喊杀声,五百人步调一致的行动和枪丛威风凛凛的推进,本身就是一种对敌人无形的压力。
白翊杰眉尖一皱,已经看出了这阵型的问题。
“将甲士安排在前方和两翼,是为了抵挡敌人骑兵的近距离骑射。”他骑在马上,微微侧了身子对郑云鸣说道:“第一排使用戈和戟,是因为这两种兵器比起长枪使用更加灵活。此乃国朝旧法,原本不足为奇。但是这么布阵,后方长枪手的矛尖够不到敌人,相当于实际上只有最前方的两排老兵在战斗,其他人坐观成败一样。”
“这个问题在五里坡之战的时候就很突出了。”郑云鸣说道:“工匠们正在赶制新式长矛,这些长矛杆长两丈五尺,枪头后有铁叶包裹,敌人刀斧不能随意砍断。第一批长矛装备队伍之后,应该能看出方阵的真实威力。”
“这几乎是守城矛的长度了。”白翊杰说道:“虽然军中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但要考虑到我们所面对的对手。鞑虏不论蒙古汉儿女真还是其他部队,统统都是以装备完善的骑兵作为战斗核心,所以我们将来在野战中很少和敌人进行步兵阵势的较量,类似总管在五里坡的战斗虽然可能会再有,但不会是未来野战的主要模式。”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3)
“故而长枪阵面对的十有八九将会是敌人骑兵驰突。要对付敌人的骑兵,长矛的长度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敌人不太可能使用两丈以上的长矛,在马上施展不了,即便是用作步战杀敌也稍嫌笨重。但相反的,必须注意长矛使用的灵活性,敌骑飘忽来去,长矛手很可能在一天内几十次几百次调整长矛的方向。随时保持对猛冲过来的骑兵的威慑。”
“所以我建议矛枪长以一丈八尺为宜,枪头不可过四两,否则重心不稳,挥舞不易。另外我还听说蒙古人的枪头如凿,能力透重甲,咱们的长枪也可以仿造他们的枪头制造。京湖地方盛产毛竹,可以用来作为枪杆的材料,经过特殊处理的细毛竹韧性和强度都足够,最关键的一点是量大便宜,能够大批装备军队......”
“您不要学诸葛武侯,”郑云鸣笑着摇摇手:“事必躬亲的话是个人都会累死,您是筹划大方略的,矛枪长短这些小事交给第一线的将兵们去判断吧。”
“话虽如此,但是为将者总是放不下这些东西。狄武襄要想法破南贼长枪,韩世忠要改革神臂弓的射程。”白翊杰苦笑道:“统兵的人总想在兵器上做到尽善尽美,因为这几乎是治军过程里最容易起手去做的事情。”
“说起这点。”他突然问郑云鸣道:“总管对国朝延续至今的花装与纯队的争论怎么看?”
所谓花装,是指将使用各种武器的士兵编入一个单位,以达成各种兵器互相配合的最佳效果。而所谓纯队则是将使用同一武器的士兵全部编为一队,达到单一兵器的威力最优化。这两种武器编组方式一直困扰着从北宋到南宋的统帅和将军们,国家屡次试图对编组方式进行官方指导,但效果直到今天也不甚彰显。
“我以为,花装和纯队之争,就如同心学与理学之争一样,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说的一件事情的两个面。”郑云鸣说道:“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才会没有定论。”
“花装的优势是灵活,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所有的武器都浓缩到一个小队里时,各种武器充分配合,发挥各自的优势,互相掩盖短处。无论远程对射还是近距搏杀,都能够应付自如。”
“纯队的优势是集中,利用数量上的集中形成战场上的局部占优,从而以这个局部占优为突破点,构成对己方有利的大势。举例来说,长枪的集中可以形成拒马阵和墙壁的效果,对付骑兵的突击大有用处。强弩的集中可以形成强有力的箭雨,对于打击士气旺盛的敌军先锋效果突出。刀牌手的集中可以在有限空间的战场里形成近距离混战,任何兵器只要凑够了数量,都能发挥出比单个使用时更好的效果。”
“但两种方式也各自有它们自己的缺陷。”
“花装的缺陷首先是武器数量不够,敌人通常只会面对一两件武器的攻击,比如一张弓、一支枪或者一把刀,他们就有充分准备可以一一应对。所以花装队要压倒敌人,就要依靠士兵本身的武艺高强,再做个比喻,以一个五十人的花队来说,就好比一个人生了五十条手臂,每个手臂上拿着一件兵器,但是当和一个敌人对垒时,实际上能克敌制胜的也只有一件兵器,胜负的关键在于操纵兵器人技艺的高低。”
“所以兵不精,不足用花装。”
“纯队的问题首先就是削平了士兵们武艺的差别。即使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纯队中进行曲射抛洒箭雨,跟一个普通弓手也没有分别,这样训练的优势就不容易显现。其次纯队间各种兵器要互相配合需要一定战场空间,如果遇到地形阻隔或者别的原因失去了配合,那纯队就可能被敌军有针对性的各个击破。”
“所以我们经常能看到,在空间局促的山地或者水网地区作战,纯队不如花装。但在平旷之地堂堂而战,花装常不如纯队。单纯的谈论花装更好还是纯队更佳,就失去了因时因地讨论的客观性。”
“顺便一提的是,以京湖和两淮的地理环境,花装队其实有许多可以施展的空间,但土龙军现在的武艺连同袍的无敌军和忠卫军也比不过,想要编列强劲有力的花装小队还早的很呢。”
白翊杰骑在马上拱手拜道:“不愧是总管,这三言两语的道理,临安的相公们只怕想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明白。”
“相公们又不是傻瓜,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郑云鸣摇头说道:“但掌管枢密院的人,必然有自己亲近的地方武将,这是关乎政治上的立场,有很多时候政事堂里争辩的并不是对错,而是站队。”
“什么时候国人能够不分立场,戮力同心的为大宋效力,区区胡虏,实不足与道。”王登在身后说道。
郑云鸣和白翊杰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区别是白翊杰只是面露微笑,郑云鸣则是笑出了声。
“若全国一心,完全不分立场为了一件事情。”郑云鸣说道:“那一定是亡国之兆。”
“人非圣贤,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私心。真正高明的治政者并不是试图去抹杀人们的私心,而是在折冲樽俎间找到一条平衡之道。”
“全国一心,那便是秦国了。“白翊杰说道:“横扫八荒不是难事,但一旦停止征伐就马上土崩瓦解。高祖正是看到了这个前例,才会在汉初大力推行无为之治,实际上就是给全国一心的高压下生活的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过程。”
杨掞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道:“政事堂的大道理说的太多了,还是说点实际的事情吧。大军猝然扩充了这么多人,甲帐器械都需要增加,如今襄阳城里的府库还没有动过,总管可以下令打开一部分......”
“不得制置使手令,私开库藏就是落人口实了。”郑云鸣说道:“何况制置司府库里的那些兵甲我也不怎么信得过。”
他对白翊杰说道:“先生如果不觉得劳累的话,咱们还有一处地方要去看。”
他说的地方在襄阳南城,这里聚集了大大小小的铁匠铺、皮匠铺、裱糊铺、金银器铺子、漆匠铺、木匠铺,是城中匠人聚集的所在。
郑云鸣翻身下马,领着白翊杰来到一处铁匠铺子前,说道:“比起府库里的盔甲,我更信任此人锻打的甲胄。”
正在铁匠铺外的磨刀石上给一柄长刀开刃的小伙计看见郑云鸣到来,赶忙钻进铺子去给师傅报信。
少时铺子里走出两个人,走在后手的白发苍苍的瘦老头正是鄂州矿丁铁匠的首领许世清,前面那人上身只穿着一件短褂,肌肉虬结,肤色黑中透亮,面目甚是粗豪,出门抬头一见是郑云鸣驾到,当即躬身拱手,口称拜见。
郑云鸣对白翊杰说道:“这位就是荆湖两路数得着的锻冶高人柯铁匠,是这位鄂州匠户头领许老丈的高足。”
那柯铁匠朝白翊杰下拜说道:“我是柯神虎,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只是会打一手好铁。”
郑云鸣笑道:“您手下出的刀剑盔甲可不仅仅是好而已。那任雄威的缳首破阵刀是来自你的手笔吧,前日我看他在五里坡一刀将一个武士连着手中铁盾、身上铁甲一同砍为两段,刀上连个小缺口都没有。那岂止是好刀,已经够得上宝刃的程度了。”
许世清在一旁说道:“说哪里话,跟总管在沙头市得着那把西域宝刀相比,他的手艺还差得远呢。”
”那可不是寻常熟铁打造的的武器啊。”郑云鸣说道:“所用的乃是来自天竺的精金寒铁,原本就是世间罕有的铸造良材,并非是西域匠人们手艺高超的缘故。”
柯神虎听到这里眼中放光,急道:“从哪里才能买到这种精金寒铁呢?”
郑云鸣笑道:“那可就困难了,天竺土王将产寒铁的铁矿视为至宝,派遣重兵把守,等闲不拿出来示人。更是派人在关卡严加盘查严防寒铁流出国境,若不是天竺国内回教商人颇有势力,连大食也得不到这种寒铁的。汉人若想索取,更是难上加难。”
他这自然是在卖弄前世记忆里的历史常识。但他并不知道天竺的精钢距离中原并不遥远。有许多天竺精钢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进入中原。混在西域出产的优质钢中,中原将这些不辨产地的优质钢材统一命名以镔铁。正在双方手中使用的镔铁刀剑中,就有一部分是从来自喜马拉雅另一侧的天竺钢制造的。
但柯神虎听到这番话不免大为沮丧。
郑云鸣看柯神虎泄了气,又安慰道:“天下良铁甚多,又何必拘泥于一两种稀有难得的材料?其他地方不说,就说川南播州境内有一处木棉花繁盛的所在,其下埋有数亿斤铁矿,质量上乘,可惜道路险远,至今不为人知,实在是暴殄天物。”
白翊杰问道:“既然不为人知,总管自小在临安长大,又是怎么知道数千里外播州的地下埋有铁矿的?”
第二十四回 壮士肠断陇头歌(4)
郑云鸣一时兴起说漏了嘴,只得叉开话题:“今日不是说这等闲事的时候,柯铁匠,我要的东西打好了没有?”
柯神虎应了一声,转头吩咐道:“取总管订做的东西来!”
白翊杰原以为郑云鸣定做的应该是什么新式甲胄,但小伙计从铺子里捧出的只不过是一对钢制护臂而已。
“区区一对护臂也需要总管亲自来查看么?”白翊杰忍不住说道:“就像总管刚刚说道的,大将应该侧重通盘谋划,这些零碎东西交给士兵自办就行了。”
柯神虎插话说:“可不仅仅是一对护臂,总管还订做了护腿、铁手套和加大的护心板,最要命的是他的要求特别苛刻,防御既要坚固,份量又不能太沉,我和师傅当真是花了好多时间来琢磨。”
“那不过是打个样式。”郑云鸣将护臂佩戴起来,伸手给杨掞和王登展示了一下。王登伸手在护臂上敲了敲。
“应该没有问题,以纯钢的质量寻常刀剑是伤不了的。”他说道。
“就照着这个样式打造五百付。”郑云鸣一面脱下护臂一面说:“护臂、护腿、铁手和护心板都要五百付。”
他说的这个数量把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王登杨掞吃惊的原因自然是这么一套装备花费不菲。
“襄阳刚刚经历战火,军中资金并不充裕,现在花钱订做这么一大套东西,还不如换成铁甲身和头鍪装备给将士们,现在新入营的兄弟们基本都没有盔甲,只是发给了他们一些防牌护身。同样是这么多钱,多给一些人装备基本的铠甲就能多救活一人性命。”王登说道。
“景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翊杰说道:“我想总管的用意是尽量装备一支防具完备的精锐部队,用来当做决胜的箭头。与其让所有人配备基本盔甲,不如让少数人装备最好的盔甲来打破场面上的均势,只有取得胜利才是减少伤亡的最好手段,一旦战败了,无论多少人装备了盔甲,伤亡都必定惨重。”
“你们在说什么?”郑云鸣一脸无辜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这不是给我军装备的,这是江陵府的别副使给的订单。江陵的工匠们现在拼命赶制补充给京湖各地军马的兵甲已经是勉力支撑了。再也腾不出手来承接别的任务。这单子只有交给民间的工匠们来做。”
“最近襄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别副使想要增强制置副使的卫队也在情理之中。”白翊杰说道:“我担心的是柯铁匠未必能按期交货。”
柯神虎苦着脸说道:“那是一定不能按时完成的。”
他悄悄指了指许世清:“我们要打多少铁,首先要看师傅那边能出多少生铁。他那头给不了足够的货,就算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许世清手缕这胡须,慢慢说道:“这事情可就怪不得小老儿啰。荆襄大战堪堪到尾声,各地的相公和大将们没命的催促鄂州的矿洞增加产量。那矿脉都是埋在山中的,哪有那么容易,单凭几句话就能增加产量的?”
“就以煤矿为例,掘入数丈之后,可以发现煤的踪迹,但是伴生而来是毒气充满洞穴,矿丁必须马上撤出,等毒气排泄干净之后才进洞采掘,这中间就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又说炼铁,须得许多力气来粉碎矿石,进山中伐木烧炭,不必说当中的辛苦,就是运输这些矿石和木炭需要的时间也不少了。”
“人都道挖矿练矿的人是天下第一辛苦,但是不做起来怎知道当中的滋味?”许世清微笑道:“好歹这活计总是跟土地爷要碗饭吃,不用受老天风雨阴晴不定的管束罢了。”
郑云鸣眼珠一转,又到了科普加速发展的时间。
“煤矿的毒气好处理,可以用大毛竹中间打通关节以为管道,将毛竹插入煤中,将毒气全部引导出来,这样毒气排出的速度会提高很多。”
“京湖各地最多的是什么?是河流,有如此天生的力道不去运用岂不可惜?我在临安的时候听说西番有所谓碎矿水排、锻冶水排、牵运水排,已经将制造办法和图样全部写画下来,等一会儿派宪儿给老丈送过来,有天给的力气为什么还要耗费人力?多出来的人手可以分派他们去开掘新的矿坑。多管齐下,矿石产量一定会提高更多。”
“关于炼铁需要的木炭一节,不知道老丈为什么不用煤石来炼铁,偏偏要使用费时费工的木炭?”郑云鸣说道:“煤石热量高,价格又便宜,不是炼铁需要最好的燃料么?”
“那是总管只看到了煤石的好处。”许世清叹道:“我等怎么不知道煤石好用?但以煤石作为燃料冶炼生铁也就罢了,用来炼熟铁或者进一步想炼出精钢,出炉之后熟铁就会生脆易断,用来铸造农具勉强可以用,要是制作兵器用来战场厮杀那就绝对不行。”
郑云鸣沉下心来想了想,前世所记的哪一点对冶金的模糊认识果然还没有完全丢光。
“使用煤石练不出好铁,是因为煤石中含有硫的成分,掺杂了硫在铁中,就会是练出来的铁失去韧性和硬度。”他努力的回想着前世记得的一点东西:“所以用煤石之前,先要将煤石在火中炼过。”
“将其至于窑中,下面以火隔空烘烤,将煤石里的杂质包括硫、磷等统统烤化为气,发散出来。剩下的就是纯净的焦炭,可以用来淬炼精铁,绝不会有问题。”
白翊杰的脸上又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他突然插话道:“请恕我多说一句,总管这些办法固然是巧妙,但只能治标而已,不能治本。彻底解决京湖矿产开采的问题,并不是一两件新发明就能做到的。”
郑云鸣略为尴尬,自从他担任大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指摘他的做法了,尤其是在他在用未来知识加快当下的科技进程的时候,人们只有叹服,哪里还来得及挑剔。
但他并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当即说道:“先生有什么高论不妨直言说来,我们需要的正是众人的智慧。”
“现在国家矿冶的问题,并不在于技术怎么落后,器具如何不得力。当下国家矿洞生产的效率并不是比不上北方,或者西戎和南蛮,而是比不上南渡之前。若说技术如何不足,器具怎样不利,南渡之前我们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如今有了更先进的技术,参与开掘的人数也增加了,怎么开采矿石的效率反而下降了?”
“翊杰以为,那是因为管理制度出现了崩坏。国朝初立的时候,锐气勃发,官吏不敢徇私偷闲,战战兢兢勉力工作,能够深入矿山体察出现的问题,及时予以纠正。这是兴旺时期制度初立带来的管理优势。”
“但自真宗、仁宗朝以来,管理逐步废弛。上下贪墨的事情不断出现在涉及矿冶的国家衙门中。对于矿山的管理更加是不闻不问,基本上依赖矿丁们自行管理。这就是长期停滞的政局带给官员们的惰性,这个根子不挖去,任如何使用先进技术和机具。最终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要改变矿山生产不力的局面,先从用人上抓起,任用得力之人,然后改革制度中不适应现实情况的部分,最后再改革技术、使用新工具。才能收通盘之效。不然白费了总管的这些技术,只能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人才不易得啊。”郑云鸣说起来,许世清和柯神虎也不住的点头:“政出多门,号令不明,有功众人抢,有过互相推,没人愿意惹这种麻烦。新出仕的小子们又个个崖岸自高,宁可去县上跟老农打交道,不愿意来山中受这风吹雨打的苦楚。”
“我去。”白翊杰说道:“管保一年之内,给总管做出些成绩瞧瞧。”
“现在军中事务正多,片刻也离不开您的时候,您却要离开我们去管理铁矿?”郑云鸣摇了摇头:“庐中八策要依靠谁来执行呢?”
“正因为要遂行八策,不得不事先召集人才,我这一趟出门除了经理矿洞之外,更要云游两湖各处,聚集有志之士一同到总管的麾下来,为将来的大计划做一些事前准备。”
他又说道:“先治五金之弊绝不是小事情,首先五金不但对军队,且对寻常生产与生活关系甚大。军中诸般器械,需要大量的铜铁锡,若是将来总管的发射火器大量采用,铅的用量也不会少吧。农作需要铁制犁铧,水利需要镐头锄头,生活里各种小地方更是仰仗五金的便利。从这个方向入手成效最快,也最容易彰显将军‘新政’的成效,先自此改革起,将来诸般事务就会势如破竹,阻碍减少的多了。”
“其次正因为政出多门,所以这里没有固定的既得利益者的阻碍,这里正是各衙门间都互不相能的一个灰色地带,盘根错节的矛盾虽多,也正有可以回旋牵制的余地。”
“欲成八策,先自京湖的矿山开始,”他拱手说道:“请将军一定给我这个机会。”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1)
他说到这个地步,郑云鸣没有办法再开口挽留,只得对许世清说道:“白先生在鄂州的一切有劳许丈多加照顾了,我得白先生如鱼得水,万一在地方上有什么危险,我就算坐镇襄阳也会寝食难安。”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许世清神色严肃的说道:“要是有谁敢动白先生一根毫毛,京湖上下十几万矿丁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许下这个诺言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过白翊杰会遭遇到什么风险。
就连白翊杰自己也难以想到将会有一场怎样的奇遇。
白翊杰走后的第十天,督视府的船队终于赶到了襄阳城下。
原本在黄州魏了翁就接到了朝廷解散督视府的诏令,其内容无非是担心魏了翁的身体支撑不了督视整个京湖的任务,皇恩体恤,特命召回云云。魏了翁沉溺宦海数十年,怎么会看不清中间的关节。
他离开临安之后,原先那些和理学家们水火不容的臣僚们迅速从沉寂的状态下苏醒过来,针对他展开了新一轮的政治攻击。无论他给皇帝上什么样的奏疏,一定会有人站出来提出反面意见。
政治的恶斗完全牵制了朝廷对前线事务的正常处理,朝廷纷争不下的情形之下督视府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所以在黄州的时候本应当解散督视府返回临安。
这时候却接到了襄阳可能有变的情报,魏了翁立即将其上报临安,并率领卫队和官员继续向襄阳开进。
临安的反应也出乎意外的迅速,很快急递铺就传来朝廷的公函,同意暂缓撤销督视府,并且严令魏了翁督促各路军马火速救援襄阳。
于是他一路召集各支军马共同前往襄阳平乱。
但随后消息就传来,襄阳之乱已经被制置使司土龙军平定,祸首大部分被擒获。这样汉水下流的汉川、郢州和随州等州郡也都能全部保全了。
但魏了翁依旧不放心,派遣虎翼军统制刘廷辅从荆门带兵出发,于路会合老鸦山寨的义军,火速从陆路增援襄阳。
而他则亲自率领督视府换乘快船,星夜前进赶到襄阳。
但是他抵达襄阳的时候病情已经非常沉重,已经没有办法处理公务。一进入襄阳城就进驻制置使衙门中养病。一切公务都由督视府参议吴潜跟郑云鸣商议办理。
吴潜生的矮矮胖胖,面带福相,可是胸中才学却不容人小觑。他本是嘉定十一年殿试的状元郎,在地方上做官也颇有实绩,自从被召回朝廷担任秘书省的职务后,人人都把他看做是未来的宰相人选。
和他一起处理公务的郑云鸣在状元敏捷的才思面前自然相形见绌了。
吴潜首先颁布的是朝廷对于平定襄阳之乱的褒奖。虽然自南渡之后,大宋常常发生奖惩不公的情况,这一次反而是出乎意料的明快。
皇帝这时候正是要利用郑相公处理边事的时候,怎么可能对立下大功的相公公子吝啬赏赐呢?
平定襄阳之乱首功者权知营田事务总管郑云鸣被提拔为荆鄂副都统,兼南漳县令。其实以都统一级的将官,至少应该兼理一州事务,以郑云鸣当前的实力,让其知襄阳府无疑是更合适的选择。
但这严重违反了官场叙资历递进的原则,郑清之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将郑云鸣破格晋升为襄阳知府,这种流星火箭一样的飞跃对自己的儿子有百害而无一利。
官场的处事原则就是既要展露锋芒又不可锋芒太露。锋芒不露难免给人一团死气碌碌无为的印象,锋芒太露,就会连上司都威胁到,将上司和同僚一起变成你的对手。
一战之后将他从参事晋升到一县之主的位置,既能展示朝廷对立功之人绝不吝惜奖赏,又能让他摆脱在襄阳主事的局面。让郑云鸣可以在襄樊之地进退灵活,无疑是当父亲的宰相给儿子安排下最合适的选择。
南漳县就在襄阳南面,其境内包括有郑云鸣的老营老鸦山寨。兼任此地的县令北可以顾及襄阳防务,南可以兼理老鸦山及附近的民生百事,连郑云鸣都替父亲的这个置措暗暗叫了一声好。
至于荆鄂副都统之职郑清之倒无所谓,这个职位自从王旻接任之后大量招纳北军,在朝廷的印象里就等于一个管理北方军队的忠义军马的副都统制。率领忠义军马一战而升为副都统的,朝廷之前已经有过这种先例。更何况如今王旻治军不严犯下了大罪,荆鄂副都统樊文彬又在枣阳阵亡,整个荆鄂都统司实际上已经是个空架子。
让郑云鸣来顶起这个名号对于置措整个京湖防务是最适合不过的处理。
除此之外,礼部和枢密院还对郑云鸣的阶级进行了修正。先前皇帝钦赐了校书郎的名号,原是作为遥领,以示一时恩宠的意思。那时候吏部按阶是给予了文三十八阶的通仕郎的阶级。如今转为了武官,在阶级上从文变武,依照定规不可能低于县令文职的正七品,也就是武三十三级的左武郎级别。
枢密院又奏请皇帝,赐予郑云鸣左千牛卫将军的环卫官头衔,自此之后时人也有用左千牛来代指郑云鸣的。
此外,因为京湖转运使、提举京湖常平仓事李伯度在襄阳之乱中受了惊吓,惊忧成病不能主事,又让郑云鸣领提举京湖常平,代理主持京湖转运司的部分事务。
在官职晋升的同时,皇帝又下诏赐予郑云鸣在京师宅邸一座,与丞相府比邻而居,以示荣宠。另颁赐良田一百亩,银一千两,锦缎二千匹。
郑云鸣部下也依序得到犒赏。左军统制陆循之获任通判郢州、武功郎,右军统制葛怀获任京湖兵马钤辖、武德郎,左军统领王登以军功任南漳县尉、武翼郎,右军统领杨掞兼领老鸦山守把、修武郎。又授予郑云鸣帐前义士秦武以均州兵马钤辖、武义郎的职位,让其正式归入大宋军队的编制。
不过在给予郑云鸣及其部下很多个人的荣誉和犒赏之外,朝廷对于这支成立不久的新军实力的疾速扩张依然保持着警惕。除去原定五千额度之外,朝廷准许将郑云鸣部下扩编到一万二千人编制,划分为土龙、振武两个军,以葛怀为土龙军统制、杨掞副之,以陆循之为振武军统制、王登为副将,两军并听荆鄂副都统衙门节制。
并将其在襄阳之乱中收编的北军数千人分拨给前来襄阳的督视府另行处理。
这在南渡之后的军事历史上是很不寻常的举动,自五代以后,军队就成为将领的私产,任何别人稍加染指自己部下的行为都被认为是对大将的一种冒犯。宋朝立国之后,虽然订立了以文御武的原则,但你可以将武将夺权,收回对一支军队的指挥权,将已经收编的军马硬生生的划出去给别人,在南渡之后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当然,有这样年轻的大将疾速崛起成为一方的支柱之一,在大宋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
枢密院自己也知道是理亏,所以由皇帝在朝上命令郑相公写亲笔信给自己在京湖的儿子,信中谈到两条:第一是年轻人不可不经历历练而仓促掌握大军,这对于自己的仕途升迁并不是好的预兆,自然用了战国赵括为比喻,第二是国家将他看做是未来朝廷上可以大展拳脚的栋梁之才,所以不用急着在武功上累积荣誉,而是要注意在地方上的治政实效。
“沙场交锋固然功绩来的容易,但对于读书人来说,治理一方百姓,为民众谋取福祉才是我辈追求的的事业。”吴潜这话其实并不见得只是为了劝慰郑云鸣,更多的是当下读书人的整体价值观。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在固守着重文轻武的观点,有时候连同为圣人门徒的郑云鸣也对读书人这种孤高的观点忍无可忍。
你们都去读圣贤书做太平官,谁来给我带兵?
对于朝廷分走他几千北方军马他倒不是很在意,无论是他还是他手下这支军队都太过年轻了。
蒙古人大举入侵的时候,郑云鸣指挥三四千人还能够应付自如。待到五里坡大战的时候就已经觉得指挥有滞涩的感觉。如果真的给他二万人马,等到蒙古人大举南下的时候自己说不定指挥的一塌糊涂。
谁都不是天生的军神,即便是卫青和霍去病,也是经历过汉武帝宫廷严格的军事培养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统帅级人才的。到了今世更是如此,狄青、岳飞、韩世忠都是先统率三四千人,继而万余人,最后成为数万大军的主帅的。
在胡人下一波秋季攻势展开之前手中有万余人已经足够调配了。和敌人正面交锋的主角注定不会是他,而是黄州的那位智勇双全的将军。
吴潜可不这么看,他一脸正色的嘱咐郑云鸣:“将军少年统军,天纵英才,秋天正是你和蒙古四太子决胜于襄樊的好时机,千万小心保重身体,大宋的门户都依赖着将军一身。”
这一席话唬的郑云鸣冷汗直冒。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2)
吴潜的第二件任务是发布对襄阳之乱的处分决定。
京湖地方安抚制置大使、兼知襄阳府赵范因为御下失当,激发兵变,作为这次兵乱的主要责任人被连降三级,贬为福建路兵马总管兼知泉州。镇江都统李虎不知缓急,纵兵激化与北军的矛盾,也被连降三级,送往广南西路静江府闭门思过。
荆鄂军都统王旻,治军无方导致部下哗变,几乎丢失了襄阳城,为此次变乱的直接责任人,被直接贬为庶人,送往临安殿前问罪。
其余北军将领李伯渊、黄国弼、夏全(此夏全与德安府夏全同名)坐望不救者,以及南军观望祸事将领王福、杨茂先等辈,全部被减武官阶二级,留待军中戴罪立功。
当然,对于这些人朝廷不可能过于从重处罚,一旦激起二十多支北军兵变,局面就不仅仅是失去襄阳一城可以控制的了。
对于让谁来担任襄阳帅臣的问题,朝廷一度犹豫不决。当下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在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或者黄州的侍卫马军司主事孟珙,但二人都正当把守要冲之地,轻易将其调离,等秋天蒙古人第二次进犯的时候可能会出现问题。
这时候新晋参知政事崔与之提出了一个方案:将淮东制置使赵葵调任京湖安抚制置使,接替其兄长的职位。
论起来赵葵和长兄赵范同样是在襄樊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大宋第一流将领,对于京湖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其兄。他们一家时代将门,在京湖地区素有威名,比起別之杰或者孟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但很快就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赵范刚刚犯下大错,又提拔他的弟弟担任京湖主帅,难免让地方将帅们认为朝廷处置不公。
政事堂左丞相郑清之这个时候却是一言不发,赵范赵葵依照政治立场划分都是站在他一边的,他此时若出言相挺,只会给政敌留下攻击的口实。
真正打动了皇帝的是已经病入膏肓的真德秀。
这时候的真德秀已经起不来榻,完全辞去了户部尚书、参知政事的职务在家中养病,生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当他听到襄阳之乱的消息之后,还是马上硬撑起病体,连续给自己的门生郑云鸣写了三封书信,勉励他奋勇报国,为国家平乱。
他又给皇帝写奏疏,强烈要求由赵葵顶替犯罪的长兄继续主持京湖大局。
“罪其罪者,以彰天子之威,贤其贤者,以示君上之德。圣主仁明,有其取舍,从宗汝霖故事,则京湖易安......”
看着奏疏上虚弱无力的笔迹,端平皇帝几乎要落下泪来,曾几何时真德秀的书法天下享有盛名,笔力雄健,转折如刻刀般有力,如今连好好的握住毛笔都快要做不到了。
这是他用生命在为皇帝做着最后的建议。
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亲自颁布诏命除赵葵京湖安抚制置大使的职位,让他接替长兄继续管理京湖一地的军政要务。
此道诏令一下,朝廷上下一片赞颂之声,有人上疏说皇帝这道诏令可以比美上古,舜杀鲧而用禹治水的例子,其德行足以与尧舜圣君齐名,全然不顾及到禹后来得了尧的江山,并且将儿子启名正言顺的传袭的历史。
端平皇帝当然不会因为这一点黑历史就生气,“德比三代”是每个中国皇帝的终极梦想,能够稍微模仿一下舜帝的行为,皇帝已经觉得十分满意。
而吴潜颁布下这道诏令之后京湖上下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谁都知道小赵制置是不亚于老赵制置和大赵制置的名将,当年在扬州城下用计巧破李全,连蒙古的宣差都称颂他是当世少有的能战之人。何况赵家父子在京湖威名素著,就算是北军将士也都对他们有所忌惮。得到小赵制置这样的人来主掌京湖众人心中悬着的大石头也被卸了去。
在赵葵上任之前,京湖督视府与荆鄂副都统司暂时掌管襄樊的一切军政事务。而整个京湖的事务则暂时交由江陵方面负责。
翌日,汉水的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方面是洞庭渔民头领张膛和儿子张惟孝率领着洞庭的船队离开襄阳返回家乡。一方面是池州都统万文胜派遣统制张万荣率领战船一百只、战士一千人抵达。
郑云鸣与刘廷美来到码头上给张膛父子二人送行。他冲着张惟孝说道:“大丈夫应当留名青史,不能总是虚度光阴,怎么样,到我军中来效力如何?”
张惟孝白眼一翻,冷冷的说道:“朝廷冷酷,就算是赵制置为国家血战二十多年,几百次出生入死,升到了京湖的主帅又怎么样?一旦犯了错马上就被贬谪到穷山恶水之地,就这等寡恩薄义的朝廷,谁愿意为他效命?”
他说的好不凑巧,正在说话的时候赵范带着几个从人朝着码头走了过来。
今天也正是他前往福建上任的日子。
这时候的赵范自己换了一身囚服,只带着几个最亲信的亲随,跟往日大将出巡、前呼后拥的盛景一比较,更显得凄凉零落。
郑云鸣上前拱手参拜道:“八闽之地山险路远,制置一路要保重身体,多加小心。”
“我是不成的了。”赵范的眼神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这时候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者,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罢了:“舍弟不日将到襄阳赴任,官人看在老夫这一年以来相识的情分,多多辅助舍弟保卫京湖一方百姓,老夫每日在偏僻远地也会为官人祝祷祈福。”
郑云鸣眉头一皱,说道:“制置不必说这些话,人生百年如何能没有波折,制置这次远赴福建,未必就没有立功赎罪,再为朝廷青眼相加的时候。”
“在福建能干什么?”赵范凄惨的一笑:“跟着船只出门打海盗么?闲话少说,官人若还卖我赵范一个面子,我有一件事情相求。”
他转身说道:“罗先生,您上前来。”
罗鉴背着包袱上前,朝郑云鸣深施一礼。
赵范说道:“我这一卸任,罗先生在幕府里也呆不下去了。他在京湖为幕数年,对京湖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而且文思细密,擅长处理民间官司诉讼,又有急智,往往能够片言解人危难。我是希望官人在自己的幕府里给他.......”
“只怕是罗先生自己也不肯的。”郑云鸣说道:“宾主数年恩情,怎么肯一旦放弃?罗先生,若是让你随制置使远赴福建,继续为制置使参谋策划,你肯是不肯?”
罗鉴拱手昂然道:“只要制置使不嫌弃,罗鉴愿意跟随制置使远赴天涯海角,至死无怨!”
赵范慌忙摆手:“闽越蛮夷丛生之地,瘴疠横行,先生又何必要跟我一同前去吃苦呢?”
“不,让罗先生过去,是要好好辅助制置在那边干一番大事业的。”郑云鸣低声道:“请制置和先生借一步说话。”
赵罗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官人又在弄什么玄虚呢?
郑云鸣将二人拉到一个僻静所在,小声将白翊杰经略南洋的计划朝着二人和盘托出。
他低声说道:“国家要图谋南洋,必须以沿海三路为基地,其中浙东路要顾忌到京师安全,不宜作为南征的基地。广东路距离临安距离遥远,且路途险阻难行,很难组建像样的远征军。唯有福建一路,渔民长于远洋航海,又彪悍好斗,粮食可以自浙东水运南下,本地又精通船只制造,是最理想的南洋谋略的出发基地。”
郑云鸣从袍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此乃西洋木兰舟图样,足可以搭载数百人,乘风越洋,直取南海。是我从临安蕃商处偶得,和中土船只相比,木兰舟最大的好处就是坚固耐用,既能充作运输船只,又可以当做战舰和敌人争锋于海上。制置带到福建去,寻觅工匠将它仿制出来,久后必有大用。”
赵范眼中放光,伸手接过了图样。要是放在一年前,郑云鸣说的话他是半句也听不进去的,但一年来郑云鸣数次证明了自己的神奇,甚至连赵范也不得不相信这位宰相公子偶尔迸发的奇思妙想,并不是性致一起的随口胡诌,而是踏踏实实能够变成实物的技术。
他沉吟道:“这个计划太过庞大,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贯以边地息兵为要务,国家现在面临大敌,每年对付蒙古袭扰已经精疲力尽,只怕腾不出手来再来遂行这么雄心勃勃的计划。”
“不妨,”郑云鸣说道:“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就是要尽量绕开枢密院和政事堂。我们先做预备,等一切准备万全之后,再用形势逼迫政事堂做出选择。这是当下唯一能用的办法。”
一般边将生事也是遵循这个路子,朝廷心里也清楚。所以当边境发生变故的时候边将首先就是怀疑对象。但郑云鸣的这个计划超过了历代朝廷的认知范围,如果真的有可能成功,赵范大概不会在怀疑的范围之内。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3)
罗鉴来回踱着步。仔细盘算着郑云鸣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是深埋的机谋。但以他有限的见识,对南洋几乎是一无所知。但人情的道理永远是正确的,赵范已经对郑云鸣构不成任何威胁,郑云鸣为什么要编这么一大套谎言来陷害他呢?
他决定冒这个风险。
“官人说的事情,目前还看不出能够成功的可能。”罗鉴对赵范说道:“但制置不妨且听从官人之言,毕竟咱们在这等蛮荒地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赵范点了点头,若是让他留在福州每天吹着海风发呆,坐让英雄骨老去,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想象。
与其这样,不如试着实行这个荒诞的计划来作为精神的寄托。
“南洋一事,全都委托制置了。稍后我会写信给临安,让几个人到制置帐下效力。”郑云鸣躬身下拜:“若能就此扭转国运,将来制置书写在青史上的功绩,将会比在京湖的我辈辉煌的多。”
但是在千百年后的南洋历史里,赵范又会以怎样的面目出现呢?
枣阳的大道上挤满了向北方缓缓前行的人群,有壮年男女,有老弱者,有孩子,背着挑着仅剩的一点家当,拖着疲惫的步伐勉力行进着。
蒙古骑兵在大路两侧看押着行进的人丛,若是发现有人步履稍慢纵马冲进人群就是一顿鞭笞。在胡骑的鞭子和马蹄蹂躏中,不断有百姓倒毙在路旁,成为枣阳城外几十万具白骨的同伴。
他们是邓州、唐州和均州的百姓,将要被北迁到洛阳北面的地区重新安置,被这次南下立功的蒙古并将们占据为奴隶,从此不复成为自由人。
官道不远处的旷野上,一座巨大的穹庐拔地而起,穹庐顶用一个巨大的黄金顶盖遮盖,阳光洒在其上发出熠熠光辉,让远方的将士遥望起来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狗儿年的秋天,大汗派了汗的三儿子曲出大王选拔勇士,南征宋国,曲出带了塔思、塔察儿、张柔、史天泽、刘黑马等远征了,带了百姓和牛马回来。”
书记官用畏兀儿字一笔一划的在羊皮纸上记录着,曲出坐在一张镶金的交椅上,微笑着看着他低头书写。
“这一次征南,大将们和你们部下的勇士干的很好,凡是为大汗出力打仗的人,大汗都会记得他的功劳,黄金、奴隶还是牛马,你们要多少,就会得到多少。”
他举起手中的金杯:“今日我们开怀畅饮,等下一个秋天,继续攻伐思南思人!”
帐中大将们纷纷举起酒杯:“曲出太子身体康健,长生天保佑窝阔台合罕!”
曲出将杯中的马奶子酒一饮而尽,抹了抹胡须说道:“这次南征有什么故事,都说给我听听。”
座中一名将军冷笑道:“这次南征最有趣的故事就是史天泽攻打一个几乎没有人的空寨子却打不下来吧。”
说话的将军身形高大。面目精悍,两道浓眉下是一对虎眼,正是平阳宣德等处万户刘嶷。他与史天泽虽然都是山东河北的万户,却一直不和睦,有了机会就会明争暗斗一番。
史天泽涨红了脸,在案几上狠狠的一拍,沉声道:“不用多说,明秋征伐的时候,史某还会再去,一定要将宋人的这个山寨不论老幼,全部活埋!”
刘嶷哈哈一笑:“等你再下京湖的时候,人家可未必还在这个地方等你,再说了,吃了这个大亏,可曾识得对方真面目是谁?”
曲出也好奇道:“思南思人军中有这样的勇士,我也很想知道他的姓名。”
史天泽咬着牙狠狠的说道:“根据抓到的宋人交待,此山寨主将是宋人的营田总管,名字叫郑云鸣,前方的儿郎曾经冲到离他只有几十步的地方,但没有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曲出想了想,朝座下的塔思问道:“是不是你在大河边那个大寨遇到的郑云鸣?”
塔思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就是这个人,太托思不花亲自去问过,对方也号称是营田总管郑云鸣。”
曲出扭头问道:“郝经,营田总管是个什么官儿?”
站在一侧身形矮小面目清癯的正是北方名儒郝经。这次张柔南征,他被蒙古王子忽必烈推荐一同随军南下,为大军出谋划策,整理户籍。这个时候的蒙古人虽然盘踞中原已经二十年时间,对于写字读书的儒生依然十分鄙视,为了博得蒙古贵族的青睐,郝经绞尽脑汁展现自己的博学多才,他当即禀奏道:“营田总管是南朝专门管种地的官儿。南人经常玩弄这种花招,明明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扮成管百姓的达鲁花赤,就是为了躲避我大军的锋芒,求得一息苟存而已,大王不必太过在意。”
曲出点点头,又问道:“这郑云鸣又是什么人,你知道他的名号么?”
郝经躬身说道:“此事还没来得及跟大王报告,这郑云鸣就是襄阳城里义士起事的时候,率军镇压的那宋人将领。”
他取出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条,念道:“郑云鸣,据说是南朝宰相的儿子,一年前来到京湖,不久就开始训练军队。此人才思敏捷,处事果断利落,有大将的风度。其军队纪律严明,战斗力不逊于京湖的任何一支南军。郑云鸣的部下喜欢使用火药武器,尤其是使用一种能够发射石头的管状火药武器,借助这种武器他的军队守城能力比京湖所有南军都强。”
“此人年纪虽轻却杀伐果决,为人也很低调,毫无勋贵子弟的飞扬跋扈。但其人性情多疑,而且遇事急躁,被人刺激之后会陷入狂乱而不能主事。他部下虽多才智之士,但一旦郑云鸣不能主事,没有人能完美的代替他指挥军队。”
“这是潜伏在京湖的胡狼刚刚送来的关于郑云鸣的分析。”
曲出端着酒杯沉思了一会,抬头对塔思笑道:“塔思,你还记得草原上的猎狐么?”
蒙古众勋贵小时候都要参加成吉思汗的宿卫军,除了日常的宿卫使命之外,也经常厮混在一起,喝酒唱歌打猎,培养彼此间的感情,避免未来分封之后产生矛盾。
塔思也笑了起来:“草原上的狐狸太狡猾了,时刻查看着猎手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两只耳朵支起来,连几里之外的猎手的任何一点声响都听得见,而且准备了好几个隐藏的巢穴,一旦你逼近了马上转换到别的巢穴去。”
曲出微笑着说:“但再狡猾的狐狸,终究也躲不过好猎手的追击。”
“郑云鸣再狡猾,终究不过是思南思人在这里的一只狐狸罢了。”曲出说话的时候,神情欢悦的仿佛就像字猎场:“只会在洞穴里到处躲藏的狐狸,总有一天被猎犬赶出来,被草原的男儿取了性命。”
他站起身来,举起金杯朝着帐下众人一比:“你们,就是大汗的猎犬。”
“现在战马瘦了,将士疲了,不必心急,咱们收兵回北去。下一个秋天大军再南下征伐思南思人,就在襄阳这个地方进行一场漂亮的猎捕,将郑云鸣的脑袋砍下来,献给草原上的大汗!”
史天泽腾的站起,手捂着胸口说道:“那时候请让我充当先锋,一定将郑云鸣这只狡猾的狐狸亲自献给曲出殿下!”
众将一起站起,齐声喝道:“下一个秋天,再追随大王到襄阳猎狐!”
曲出哈哈大笑,大声说道:“我已经等不及下一个秋天早日到来了!”
正在被蒙古人惦记的郑云鸣,这时候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样子,活脱脱像是一只狐狸。
赖如月披着外衣正在擦拭着随身的短剑,看见郑云鸣站在屋子外面鬼鬼祟祟的模样,噗嗤一声轻笑起来,提高了嗓门喝道:“别跟个狸猫一样在外面转悠了,进来吧!”
郑云鸣走了进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我就是来看看你恢复的怎样,没有别的意思。”
赖如月侧了头笑道:“你每天都来三遍,在外面偷偷的看,我恢复的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说不定今天你恢复的又比昨天好了一点点,我就是想来看看。”在赖如月的面前,郑云鸣仿佛变成了刚进学堂的小童一样。
如月放下佩剑,正色道:“我有件事情跟你说。”
郑云鸣问道:“什么事情?”
“四郎转眼就十四岁了,前几次上阵破敌,每次都有斩获,但是人家录功劳的时候问他的名字只能录成韩四。这次提拔使臣要补录武官阶级了,总得给他起个正经名字才是。”赖如月娓娓道来的模样,仿佛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件事情我考虑很久了。”郑云鸣转头朝门外喊道:“四郎,取笔墨来!”
稍不一会,韩四郎捧着文房四宝走了进来。
郑云鸣站定身形,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锋”字。
他拿起纸递给韩四郎,四郎双手捧过。
“天下疲敝已久,需要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郑云鸣拍拍韩四郎的肩头:“为你取名叫做韩锋,字破之。希望你们这一代能够以少年人的锋锐切开黑暗腐朽的现实,为国家和天下百姓打出一个全新的局面。”
第二十五回 举步重整旧山河(4)
韩锋懵懵懂懂的看着纸上郑云鸣拙劣的书法,脸上写满了喜悦,对于无父无母的他来说,郑云鸣和赖如月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这不仅是一个名字,也是一份家人的感觉。
如月说道:“这不光是你就能定的了的呀,锋儿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舅舅,看看他的意思才行。”
韩锋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见外面有喧哗骚动的声音。
一名岁数跟韩锋差不多大的少年,手中舞动一支镶铁哨棒,将秦郎中门口两名看护的军士逼进了院子。
一名箭袖锦衣的少女跟着跳进院子,高声喝道:“郑云鸣在哪里?那倒霉的郑云鸣在哪里?”
虽然语气里都是抱怨,声音却清轻悦耳,开口就似铜铃乱响,很是好听。
韩锋搁下字纸,从腰中拔出佩刀,冲出屋子,横刀摆了个架势。郑云鸣随后走出,朗声道:“本将就是郑云鸣,是谁要找我?”
那女子也不忌讳年轻男子喝问,转身面向郑云鸣问道:“那白......白家公子是被你招到襄阳来了么,现在到哪里去了?”
秦家小娘子偷偷在门扇里探出半个脑袋,笑道:“这位娘子与那白家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追到这里来找他?”
那女子柳眉微竖,喝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整天东躲西藏的跟老鼠一样,还号称智谋甲京湖,我呸!”
郑云鸣笑道:“姑娘不要乱骂人,军师到了这里不久就前去鄂州整顿矿山了,想见军师的话,现在去鄂州寻找一定是找得到的。”
那小娘子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手持哨棒的少年却不急着离开,撤了架势,望望全身戎装,手持腰刀的韩锋,问道:“你这娃娃难道也是郑将军的卫兵么?”
韩锋剑眉一竖,说道:“我乃荆鄂都统司衙署亲兵韩锋,阁下有什么指教?”
少年摆了个丁字步架势,哨棒背握,喝道:“素闻营田总管郑云鸣部下背嵬精锐武艺高强,连夏铁刀的亲兵也被杀的落花流水,今日郑将军也在这里,小爷就向你这背嵬兵讨教几手......”
他说的正兴致冲冲,门外传来了锦衣小娘子焦躁的声音:“魏胜!又死到哪儿去了!再不赶路晚上找不到驿站住了!”
魏胜面色难看的收住架势,冲韩锋说道:“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定上门......”
郑云鸣笑道:“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真心交流武功的,荆鄂军都欢迎,快上路吧,不然你姐姐又要发火了。”
魏胜哼了一声,冲出门去匆匆追赶魏家娘子去了。
赖如月走出屋子,嗔怪道:“怎么能随便将白军师的行藏说给陌生女子?就算她不是蒙古人的奸细,难免不是跟白军师有什么恩怨纠结......”
郑云鸣笑道:“以军师的才略,料理数千军马如等闲,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子么?”
如月浅浅一笑,说道:“那可未必。”
郑云鸣楞了一下,马上转过脸去对韩锋说道:“通知郑宪整理一下行装,咱们马上要到岳州一行。”
这一下倒让如月吃了一惊,她急道:“小赵制置不日便要到来,你这个时候瞎跑什么呀?”
郑云鸣简短的回答道:“正是要在小赵制置到来前,办好水军的事情。”
袅袅的凉风吹在船头上,八百里烟波浩渺,让郑云鸣身心浑然融入了水天一色之中。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纯父,咱们现在正是在江湖里闲逛啊。”郑云鸣笑道:“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天子的感受。”
杨掞板着脸说道:“皇上有一堆事情要考虑,不会想到欣赏洞庭盛景的。”他当然不乐意,部伍刚刚扩充,原本正是他一展平生所学团练军士的时候,却被郑云鸣拉了来洞庭,全军的操练又交到了王登手上,即便将来自己指挥起来,也难免觉得不顺手。
郑云鸣摇了摇头:“你真是蹲在大营里太久了,完全没有了自由自在的杨纯父的大格局。咱们走这一趟要比景宋在营中操练那几日重要的多。可以说是关乎京湖的生死。”
他转头问船夫道:“船家,这条船是什么船?”
船夫抬起头答道:“这是一艘行脚船咧,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行的稳当,用来载运大将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郑云鸣又问道:“那您知道这八百里水面上有多少船只和渔民呢?”
船夫想了想说道:“那可说不好,这里鱼丰水也美,很多人都下湖靠捕鱼生活呢,盘桓在洞庭上的船只,几万艘一定有,人嘛,算上走水路的行脚船队一共也有十几万人吧。”
郑云鸣点点头,转过身来眺望片刻,指着远处树林掩映下的一处庄园说道:“那里就是张船主的家么?”
船夫恭敬的答道:“就是这里,平日逢年过节大家都要来给船主庆贺,小人绝不会认错的。”
这时候水面上一艘快船迎面而至,船上人喝道:“敢问是荆鄂军郑都统到了吗?”
任雄威站在船头喝道:“都统在此!”
那人点了点头,取下脖颈上挂着的螺号,嘟嘟的吹了起来。
螺号声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扬,芦苇中无数不知名的水鸟惊起,突然间不知数目多少的船只从岸边的芦苇从里钻了出来,有艨艟大船,有轻捷小舟,上面搭载满了洞庭的渔民,数量之多,行进之快,就似八百里水面一同鼎沸起来一般。
众人站在船上齐声高呼:“洞庭张船主恭迎郑都统驾临!”上万人的呼声直冲云霄,震得连水面上都扬起层层波纹。
杨掞轻声在郑云鸣耳边说道:“好大阵仗。”
郑云鸣说道:“事前已经通过了书信,他也知道这次咱们这次的来意,出动这么大的阵势,无非是想着收编的时候跟都统司多要些筹码。”
说话间船只已经靠了岸,张膛领着张惟孝和洞庭三十二船帮的船主都在岸边恭候。
郑云鸣移步上岸,张膛满面笑容的赶来参见。素来镇守一方的大将们对待义民的态度,不是呼来喝去就是随意打发。能够派人送一封亲笔书信在时人看来已经算是该大将礼贤下士,不拘身份的谦卑之举。哪里有人见过大将级别的人物亲自到义军头领家中拜访的事情?
郑云鸣走这一趟可给张膛挣足了面子,当着三十二船主的面,郑云鸣称赞他“忠义可嘉”“急人危难”什么的,说的张船主红光满面,胜似儿子考取了状元郎。
众人群星拱月一般护着郑云鸣进了庄子,先让郑云鸣坐了上首,张膛一旁相陪,接着是都统司的众人,等官员们坐定了,各帮船主才按照位次分别落座。
郑云鸣扫视了一眼座下行为粗鲁豪放的群豪,他知道京湖未来十年,不,二十年的命运,就要着落在这群人身上。
就凭大宋目前的野战能力,如果在水面上不能构成对蒙古人的绝对优势,是根本守不住京湖一地的。抱着这样的觉悟,郑云鸣决心建设一支真正强大的水上武装,不让蒙古人在大宋的国境里留下一只船、一片浮板。
所以才要加倍的笼络这些粗豪的洞庭渔民们。
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天本将来的目的,大家都已经听张船主说过了。不过在谈正事之前,本将还有三件事情要办。”
他招呼张膛道:“张船主上前来。”
张膛知道是受赏的时候到了,赶忙上前跪倒。
“督视府查洞庭义士张膛,赤心为国,勉力杀贼,襄阳平乱,与有力焉。特颁钱五千贯,布一千匹,金牌一面,彰其功绩,望更竭心尽忠,协助官军,赏不余一。”
郑云鸣弯腰将金牌放在张膛手中,微笑道:“今后的事情,还需要船主多多出力才是。”
张膛喜应,转身举起金牌,座中众人尽皆欢呼起来。
“那么第二件事情,我想听一个数目。”众人再度坐定之后,郑云鸣问道:“洞庭现在有多少丁壮,又有多少船只可以调动?”
张膛愣了一下,渔民大多都是文盲。虽然张船主是识文断字的人,但他能算清的也只有自己管辖下几千条船只,整个洞庭有多少船多少渔民他自己也不大说的清楚。
“但凡都统需要的人和船只,都统只要交待个数目,大伙儿当全力满足。”他只能用这种话事先敷衍一阵。
“此次洞庭募兵员额不过三千人。”郑云鸣解释说:“但仅凭这三千人单独阻挡敌人十多万人渡江显然是做不到的,所以一旦敌人侵入长江汉水,洞庭的各位必须动员起来,一同参加到保卫桑梓的战斗中去,所以事前我想得到一个大致的数目。”
座下的船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站起身来向郑云鸣报告自己辖下船只和渔民的数量。大的一二千只船只,少的几百只,渔民和水手将尽数万人。
若是约束训练得法,就凭着这惯于风浪的几万壮丁也不会让蒙古人得了上风。但京湖依然需要精锐的正规水军来担任核心战斗任务。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1)
若是约束训练得法,就凭着这惯于风浪的几万壮丁也不会让蒙古人得了上风。但京湖依然需要精锐的正规水军来担任核心战斗任务。
不但要精锐能战,而且需要先进兵器的支援。郑云鸣还记得发生在千年后的太平军和湘军在这大江上进行的一系列战役。
若论起彪悍能战,湘军的兵丁未必能赶得上长江下流的船夫水手,所以能够克敌制胜,一是军法严苛,一是借助西洋熟铁炮的威力。
郑云鸣现在自然不会有什么熟铁快炮,能够在下一波敌人到来之前得到数量足够的竹木火炮,或者能有一些金属火铳投入使用就已经是上天恩赐了,要知道这等于一年里跨越了二百年的时光。
比起超前的科技,郑云鸣宁可相信当下拥有的东西。
他侧身朝向犹自沉浸在喜悦中的张膛问道:“水战以什么船只适宜,船主可清楚吗?”
“这您问我就问错人啦。”张膛摆手说道:“某家毕竟只是一介布衣,那些什么车船呀、鹞子船呀、夹板船呀,罗框船呀,只知道名号,并不了解。”
“您要想了解清楚,为什么不找襄阳的刘廷美来问问?”
郑云鸣一愣:“这么说来,反倒是刘翁知道这些事情?”
张膛咧嘴一笑:“他原本是虎翼军的统制,对这些大船小船的最是清楚不过,都统为什么不找他来了解?”
虎翼一军原本是驰名天下的西北劲旅,在宋与西夏的连年战争中表现卓越。南渡以来宋朝在荆襄地方重建虎翼军,在恢复步军的同时另外组建了水军,故而虎翼军的统制对水战大都有一定的了解。
“原来这样。”郑云鸣又问道:“那京湖一带的战船又是何处打造?”
“沿江州郡都能造。”张膛恭敬的回答:“若说造的好,本地岳州、江陵府、武昌和黄州手艺都是不错的。”
郑云鸣转头对韩锋说道:“你回一趟襄阳,招刘廷美来此相聚。”
他起身朝着洞庭群豪拱手说道:“为了保卫京湖,不得不建立强大的水上船队,这中间当然有都统司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必须仰仗各位的力量,荆鄂水军招募的事宜,就全部拜托各位了。”
张膛慨然而起,拱手拜道:“承蒙都统看得起,洞庭大小人众莫不从命。”
群豪齐声应道:“莫不从命!”
“很好。”刘廷美蹲在码放整齐的木料堆边说道。
杨掞问道:“什么很好?”
“木料很好。”刘廷美抄起一条木料拿在手中:“板型直,木料干的很透,没有结疤,如果用来制造战船,船只一定坚固耐久。”
郑云鸣躬身问道:“请刘翁到此,正是请教建立水军所需要的船只,我对水军可是完全不了解,就连一支水军应该有些什么船都不太明白。”
刘廷美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谈论起来。
“说起水军的船只,其实和陆军并没有本质区别。陆上之师有诸般兵种,水上也有各种船只一一对应。”
“首先说陆兵的主力,一定是数量庞大的步卒,其中数目最多的则是没有披甲的轻兵.。水军中类似这种轻兵的就是桨船和夹板船,每船搭载兵士大约五十人,使用多支船桨,机动灵活,并且用料节省便于大量制造。”
“但这种船只几乎没有什么遮蔽,对方杀伤起来也容易的很。所以用来打前锋的,就是船头用坚固的枞木制造,船身上张挂皮革的铁头船,此类船只都由水军中的老手和精选战士操纵,类似军中前锋队,当先而战,蹈死不顾。”
“当铁头船冲入敌阵之后,便用跳板将敌船和自己钉在一起开始厮杀,并且用脚船不停的向前锋补充军士。还可以用罗框船运载撞木摧毁敌舰。”
“除此之外,还有速度超过浆船的飞捷船用来交通消息和运输将官。柴舫用来运输柴薪,马船用于运输马匹,各色富阳船运来运输粮草辎重,这都是必须派小船保护的。”
“主要使用的小船是棹枪和护沙二种,如果在狭窄水面作战,还有一种轻捷多桨船可供使用。”
“另外,和陆军中的轻骑相类似,广泛用于初期交战和追击敌人的,叫做水哨马,制作简单速度奇快,但还是那个老问题,几乎没什么防御,全靠船上兵士的铠甲和盾牌。”
“比水哨马稍微坚固一些,张挂皮革遮护,前方又装有撞角的叫铁鹞船,就跟铁鹞子是一样的正面冲锋战舰,依靠强大的冲击力来冲垮敌人的船队。”
他滔滔不绝的谈论着,郑云鸣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这可和他印象里强大的南宋水军完全不同。
前世里的网文和谈论里,总是讲车轮船、高大的楼船和海船作为南宋水军强大的标志进行谈论,似乎在这些巨大的水上怪物面前,无论金国还是蒙古国的小船都不堪一击。
“高大的船头上捆绑着拍杆,一靠近敌军船只就放下拍杆,让杆头的巨石猛地砸下,将敌船砸的粉碎!”
“车船鼓轮如飞,在敌军笨拙的船只面前进退自如,敌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毫无办法!”
但他们没有提及的是这些大型船只成本昂贵,注定不会是水上交锋的主角。
郑云鸣追问刘廷美道:“怎么交战的都是小船,那种车轮大船呢?海上巨舟呢?对了,还有蒙冲战船,不是轻快坚固,用来进攻非常厉害么?”
刘廷美笑道:“官人是不知道水军内情,所以说起话来跟外间人一样。车轮船、海楸大船模样虽然威武,制作也用料不菲,每支水军中有七八艘四车和六车大船,几十艘车头船已经是相当不易的事情,它们只能用在战斗最关键的地方,怎可轻易上阵?实在是精英中的精英,如同都统帐前亲兵,一旦投入,就是决战了。”
“至于蒙冲快船。”刘廷美笑道:“也是制作费用太高昂的原因,通常很少制造,一般的水军有桨船已经足够用了。”
“那是用军士们的生命来换取一点驾驶轻便和用料节省。”郑云鸣说道:“荆鄂水军不要顾忌这些,一定要在军中使用蒙冲。”
他现在可不愁钱用,襄阳府库里原有一百五十万贯使用钱。在襄阳之乱的时候乱军试图冲击府库,被土龙军的两个龟甲阵一冲,登时做鸟兽散。这一百五十万贯尽皆落入郑云鸣支配之下。
除此之外,督视府为了处理京湖战后的乱局,又从督视府经费中拨出八十万交给荆鄂都统司,让其负责经理京湖残破的州郡并重整军备。
他现在大约是整个京湖最有钱的官员,想要打造最好的战船,用不着考虑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武器呢?”他问道:“水战以何种兵器为先?”
“水战以弓箭为先。”刘廷美毫不犹豫的回答:“射程越长,威力越大的弓弩,越是适合大江上交战。”
“若是将三弓弩炮抬上船去也行么?”杨掞一旁笑着说。
“那是最好不过。”刘廷美说道:“以前虎翼军也试制过搭载弩炮的战船,总是成本太厉害,弩炮的制造已经花费不菲,再加上搭载弩炮的船只规模一定不会小,两厢加起来,不如小船来的划算......”
“那是要打赢了,才说得上划算二字,”郑云鸣说道:“被敌人烧掉或者抢去,就一个铜子儿也收不回来,还能计较什么划算不划算呢?”
他转头吩咐杨掞:“马上向襄阳和江陵的工匠下令制造合用水战的床子弩。一旦造好派快船运到岳州的船厂来。”
“除此之外,将新造的木将军和大号竹将军也选一批质量好的送过来。”
郑云鸣又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满意,又说道:“再从襄阳府库里拨发铁甲身一千领......”话一出口,杨掞、刘廷美和张膛三人一齐抬头看着他。
郑云鸣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是自幼生长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的官僚旧毛病,没有思虑之前就随口下令,反正损失的不是自己家。但如今独立掌军了,这样随口一句话的命令,还是少下为妙。
他改口说道:“拨发纸甲一千领,皮牌三百付,交给水军待用。”
杨掞应了下来,又问:“水军大小将官的人选都统可曾考虑过?”
郑云鸣惊讶的问道:“难道除了刘翁和张船主二人,还能有别的选择?”
刘廷美摆手道:“我山野闲人一个,论水上这一套功夫怎能比得上张兄弟,还是不要鸠占鹊巢的好。”
他说的是人情道理,既然三千人众都出自洞庭水面,主将自然不做第二人选。
张膛也不客气,当即说道:“这统制的位置老张是义不容辞的坐了,可是有一样,我只会操船,对怎么领兵打仗是根本搞不明白。”
“这不要紧。”郑云鸣说道:“我派人来助你治军,我想,就派......彭满如何?”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2)
杨掞皱了皱眉头:“现在将射军的射术刚刚练成,这个时候让彭满离开,他们很容易重新荒废射术。”
“我找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来顶彭满的空缺。还记得大洪山守把张顺么?督视府已经把他划归荆鄂副都统司管辖了,当然“郑云鸣笑了笑:“一同划进来的还有大洪山义兵头目戴延渥和五百名义勇弩手。有这两员精通射术的勇将在,将射军不会错的。”
他转身朝向张膛:“如此一切就全拜托张公了,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操练?”
杨掞在一旁说道:“总要等到新船打造齐整才能.......”
“不需要不需要,”张膛笑呵呵的说道:“咱部下有的是船只,先应付训练足矣,都统稍待一日,等明日三千人遴选齐了,马上操练起来。”
郑云鸣用眼角余光看刘廷美时,发现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
京湖的土豪大户中他本来跟官府关系亲密,弟弟刘廷辅就在军中担任统制官。他自己的田产资财自认也绝不逊于下游群豪,多年来一直隐隐然以京湖豪强领袖自居。
但豪强中最先为郑云鸣登用的确是洞庭湖的张膛,对于刘田主来讲难免面子上挂不住。
他只做不知。未来几年里仰仗这位老将的时间还长,他不希望这么早就给刘廷美定下京湖第一豪强的地位。
他微笑着把住刘廷美的臂膀:“刘翁,人都道宁饮建业水,不吃武昌鱼。今日时间还早,咱们一同去岳州的市肆中尝尝武昌鲜鱼怎样?”
虽然张膛号称只用一天时间就能完成招募,但招兵远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整套程序走完,已经花费了两日时光,直到第三天清晨,三千名鄂州水军才全部聚集在岳州的码头上,所有人都换上了崭新的招军衣衫,个个喜气洋洋。郑云鸣的名号他们听老船主,也是他们的新统制说过不知多少遍,今日看见他站在码头上锦袍银甲、英姿勃发的样子,都在心中暗自庆幸跟对了主将。
但今天的郑云鸣虽然是主将却只是配角。真正的主角是站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全身黑甲的神射手。
彭满的声音依旧是带着点沙哑,却并不缺乏力度:“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的,操船浮水不消说我不用教你们,只怕我水里的功夫还不及诸位。”
“但我要教导你们的,是怎样在水面上厮杀,都给我听好了!”
“水上作战,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个勇字!没有勇气,就没有水军!岸上的家伙害怕了,可以躲进城池堡垒里,可以躲进深山险隘中。但在水上当个懦夫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战败了,你唯一的下场就是落到水里喂鱼鳖!不准畏惧!见敌即战,见船即攻,就是水军的座右之铭!鄂州水军的刀刃只准向前!敢后退一寸者全船皆斩!懂了没有!”
台下三千人齐声和道:“后退半寸,不算是洞庭的男儿汉!”
彭满喝道:“凭嘴说没用,到了战场上谁要脚底抹油,不等统制下令我就先让他人头落地!”
“本军要强调第二点是纪律!营田总管郑云鸣部下,行不扰商旅,住不惊百姓,有妄取百姓一草一木者立斩,有轻慢军将号令者立斩。你们都是听说过了。不要以为自己在水上,就可以不守郑都统这套军法,对于水军来说,军法只会更严格,今日事先把话放在这儿,到了犯军法被罚的时候,不要抱怨处罚太严厉!”
众人又高呼道:“一切谨遵号令!”
“那就好!”彭满喝道:“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承诺!旗头,唱水军得胜歌!”
六十个旗头站了出来,高声唱了起来。
“一军保得京湖全,全赖水军兵和船。船上务必要洁净,万千不得犯神明。
水神火神都祭拜,勤扫香灰勿懈怠。船只停靠要分开,贼来火攻不吃亏。
大队出战也稀松,挤做一团难行动,军器都要修正齐,船板不许半点泥。
桨柱挂好牛皮圈,防贼箭射不费难,打湿水絮封药箱,人射火箭我不慌。
水军要紧是肃静,大喊大叫要严禁。半夜炸营莫自惊,先把虏情探听清。
水军接战要奋勇,船舰只管敌阵冲,敌船远时用弩箭,敌船靠近跳帮战。
平日无事多演操,弓箭长枪并短刀。划桨要快舵要稳,行船号令仔细听。
得胜切莫贪掳获·,胡人最擅回马枪,军将战后自分赏,贪财误事法不容。
水军不许辄上岸,一船事只一人办。其余都在船上守,班值都需穿甲胄。
船上火器须细藏,烟火不得近药舱,水军学得诸般事,横行江汉我武扬。”
“他们要是真能都做到歌子里唱的,”张膛凑近了郑云鸣低声说道:“那还用我费什么心?定是一支能战的队伍。”
郑云鸣只是微笑着点头,心中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当下的宋军水师固然可以称作强大。蒙古人初入京湖,船只都来不及制造,只用临时制造的木筏、竹排和皮浑脱(用整张羊皮制作的皮筏子)就敢横渡汉水,号称要渡过长江。这显然是他们没有在水网地区作战的经验导致的。
下一次他们再来,准备就不会只是这样了。在北方的哨探已经探明敌人在邓州唐州和枣阳日以继夜的制造船只,就是为了秋天进攻京湖使用。
且郑云鸣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击破远比自己强大的宋军水师的要诀。
在去年秋天开始的侵略作战中,蒙古军曾与宋朝水师在多地展开战斗。他们摸索出一套应战宋朝战船的水陆协同战法。即在水面上以一定数量的舰船对宋水军的船只进行牵制,然后在岸上部署训练有素的射手射箭进行支援。宋朝的水军一旦轻易接战,很快就陷入水陆三面夹击的陷阱中。凭借着这种创新的战法,蒙古人第一次侵入水网纵横的京湖地区就取得了几场水战的胜利。
要彻底敌人的这种创新战法,非拥有一支能和蒙古骑兵相抗衡的野战部队不可。当然,凭借现在的京湖守军做到这一点很难。
那么至少要想办法扰乱敌军在岸上的射手阵列,让他们不能毫无顾忌的支援水面上的同伴。
究竟应该怎么办才是呢?
郑云鸣在回到襄阳府参拜新任的安抚制置使的时候,脑中依然在想着这个问题。
安抚制置使赵葵行动很迅速,在接到了朝廷的任官状后星夜兼程赶到襄阳。
一到襄阳他就干了几件事。
首先他召见了留在襄阳城的几个主要北军将领,不但设宴招待,而且挨个跟他们把酒盟誓,绝不出卖京湖的任何一个北军。这自然是对局面安定下来之后依旧惴惴不安的数万北军的一个心理纾解。虽然小郑官人也并不见得如何苛刻难相处,但他毕竟亲手镇压了克敌军的叛乱,还将克敌军的降兵尽数收编,虎视之姿,不问可明。如今小赵制置上任对权力过大的郑都统自然是一股牵制,无怪乎北军各将都积极表态要与赵制置使同心协力,绝不辜负朝廷对北军的信任。
其次他会见了病中的京湖转运使李伯度,亲手从他手中接过了掌管襄阳府库的权力。襄阳城里还有缗钱一百五十万、武器二十四库,金银布帛不可计数,原先都掌握在新任荆鄂副都统郑云鸣手中。但赵葵只用了短短一席话,就迫使李伯度将管理府库的账目和钥匙全部交了出来。
这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宋立国到如今,虽然不敢说完全没出现过军阀化的地方帅臣,但还没有一位帅臣敢公然抗拒财政上的交接的。这几乎就是公开反叛。
所以就算郑云鸣不在,作为代理都统的陆循之也只得交权。赵制置使清点账目之后,并没有对账目中缺损不清的地方发表议论,在战火之下能够保全襄阳城已经是相当功劳,朝廷绝不会计较损失的这么一点钱粮。
随后,赵葵将督视府从郑云鸣军中分拨出来的五千原克敌军的军士另外成立一军,号为忠义军,以昔日襄阳素有威名的老将胡显为都统领,作为衙司的保卫部队使用。
不惟如此,他甚至还跟荆鄂军借调了秦武和毕资伦来忠义军任职,算是变相的摘取了郑云鸣的臂助。
随后制置使司在全城发布告示,正式对四万七千襄阳百姓宣告了制置使的上任。
制置使上任不到三天,已经完全夺取了郑云鸣在襄阳之乱里获得的好处。不论是钱粮、士兵还是百姓,新来的赵制置已经将襄阳牢牢掌握在手中,没有确定是只是和驻扎襄阳的荆鄂军的关系而已。
百忙之中赵葵还从襄阳制置使司看管严密的大牢中提审了奸细李必应,得到了不少郑云鸣没有得到的情报。对于情报工作年轻识浅的郑云鸣显然还是太单纯了,李必应腹中暗藏的秘密,远比他三言两语审问出来的要多得多。但这瞒不过从小在军旅中历练的赵葵。
第二十六回 未必山泽尽伏波(3)
“刘黑马父子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跟金国和宋国的北方军人联络了。”面对老成精明的新制置使,李必应自然无所隐瞒:“蒙古人对北地的豪强管理很松懈,基本上只要能够按时交纳贡赋,战时随军出征,北方各地全部交给这些万户自理。各地豪强万户基本都派人和宋金的大将进行联络,以备万一之需。”
“这些都是大将们的常识。”赵葵盯着李必应说道:“说些有用的!”
李必应被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个哆嗦,颤声道:“比如德安的夏全、常进,均州范用吉,都是事前跟刘万户约定了,等大军一到来立即投顺......”
赵葵点点头,又厉色说道:“不用交待现在京湖军里哪些和北方有联系,即使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只不过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懂吗?”
他又问道:“现在你有办法联络到范用吉和常进这些人吗?”
李必应自然知道这并不是要放他出去,而是让他供出和上司联络的方式,这些是间谍最核心的机密,是宁可断头往生,也绝不泄露的秘密。
“不是要你说怎么和刘黑马联系。”赵葵不耐烦的摆摆手:“只要你想办法给我递两封书信过去就行。告诉他们,只要能迷途知返,临阵归义,朝廷对他们既往不咎,仍然加以重用。”
“恕我直言,以当前蒙古人和大宋的局面,是人都懂得选哪边站吧。”李必应虽然身为阶下囚,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赵葵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看来阁下一定是选对了边。”
李必应被他呛了这么一句,随即闭口不语。
“沙头市前,蒙古大军已经尝到了竹将军的威力。下一个秋天之前,还会有上万支竹将军装备京湖的各个城池,那时候受害最大的就不是蒙古人,而是范用吉和常进这些新附的军马。他们若是知晓个中厉害,不如早些投顺过来才是道理。”
他说的这些话一半是虚张声势,一半也是亲自访问过沙头市之战的亲历官兵得来的感觉,竹将军临阵轰鸣的威力,他们描述的极为生动。
“能得利器如此,何愁京湖不安堵!”虽然赵葵并不完全相信他们的大话,但亲自验看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比起宋朝军队以往使用的火器要优越很多。
唯一的问题是此种利器的制造权完全掌握在郑云鸣手中。郑云鸣不肯放手,让一万竹将军装备京湖大军的计划只能成为泡影。所以当郑云鸣前来拜见的时候,他便公开将这件事情提出来。
“竹将军的设计图与精致火药制法,末将已经交给督视府火速递交枢密院,制置不久之后应该能看到大规模生产。至于目前,采买江陵工坊的产品无疑更为便捷。”郑云鸣回答的不卑不亢,当然这也相当于一个软钉子。郑云鸣必须在新来的制置使下马立威之后,也展示一下自己的立场,不然荆鄂军在赵葵面前的地位就会降低。
赵葵只是缓缓抬起眼皮看了座下的郑云鸣一眼,对部下这支对朝廷忠诚度最高的军队,他不可能逼迫的太过分。
“既然如此,就由江陵的工匠进行制造,制置使司进行采办足矣。”
郑云鸣轻舒了一口气,又说道:“末将于兵法有一点疑惑的地方,不知道制置看法怎样?”说着讲如何破解蒙古水陆夹击战法的难题原原本本的说给赵葵听了。
赵葵禁不住嘴角上扬,虽然已经统御万人,但郑云鸣依旧还留存着当年郑相公府上那个求知若渴,不断提问的公子的身影。他已经很久没有跟自己的部下严肃的讨论过关于兵法的问题了。
“胡人有骑射手,我们有大战船。”他伸出一根手指:“打仗的精要,就是将全部实力集中在你最优势的部分,然后用这个优势击垮对方。”
“用战船装了弩炮和遮牌靠近岸边,然后发射比蒙古人更远的弩炮箭打乱他们的阵型。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办法。”赵葵说道:“但花费的费用就非常高昂了。”
这个办法郑云鸣也曾经考虑过,但同样受累于经济上的压力。要建成用水上火力压制岸上的战船,非得有精良的舰载火炮不可。
“招你来的目的不是谈论兵法,”赵葵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是为了收拾京湖的残局。”
端平二年的蒙古侵略,对宋朝的边区造成了惨重破坏。仅仅被攻破的州郡和投降的州郡,就包括枣阳、德安、邓州、唐州、均州、房州等。此外几乎长江以北的所有州郡的郊野都受到蒙古轻骑的蹂躏。庄稼全被焚毁,农民被屠杀,耕具被破坏,农庄被消灭。守备的文臣武将或者身死或者溃逃。就在眼下,残破的州郡里空无一人,野狼土狗占据了房屋。流民们却辗转在各地流浪呼号,督视府想办法筹措的一点救济粮根本无法供养数量如此之多的流民。
这是赵葵上任之后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而处理不好京湖这个残局,有可能带来更大的祸患。
“制置希望我做些什么?”赵葵是郑清之相公的旧相识,郑云鸣说话也并不委婉。“荆鄂都统司当为经理京湖残破尽犬马之力。”
“不是荆鄂都统司,”赵葵说道:“而是作为南漳县令,我命令你接纳北方的流民两万户,将他们安置在南漳县境内,发给耕牛种子,建设让他们容身的山寨,抓紧时间安顿好流民的生活恢复生产,蒙古人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
作为一个县令治理一个县的官民本是书生的目标之一,没想到郑云鸣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治理百姓的道路上。
赵葵赞许的一笑,说道:“看着你的不光是我,还有临安的诸位相公,以及......”
他默然的用手指了指上方。
郑云鸣微笑道:“您别给我太大压力,官家赐给的御带我还没有正式使用过呢。”
“那就最好了。”赵葵说道:“打仗可以用急从权,治理百姓可不行,”
“怎么对待这两万户流民,比你带领五千土龙军要更加考验你的智慧和能力。”
郑云鸣躬身应承:“这一点您不必担心,熟读夫子经义十年,就是为了今天。”
说时容易,做起来郑云鸣才觉得十年寒窗所得,对处理今天的局面毫无半点用处。
两万户百姓从北方仓皇而来,慌乱中几乎来不及带走什么粮食和财物。又经过了长途奔波,凄凉仓皇的模样,不用细说已经足以让人望之流泪。
衣衫褴褛的人群在大道上慢慢的走着,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哭泣之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喊叫。并不是他们没有身遭痛苦,而是痛苦太多足以让人麻木。
老人拄着树枝当拐杖,母亲背着饿的没有力气哭叫的孩子,壮年人背着仅有的一点行李,每个人都用最后的力气行走着,南漳县是他们仅存的一丝希望,如果失去了这点希望,他们或者真的会变成沟壑里累累的白骨,或者莽原上被野狗随意撕扯的尸身吧。
这些惨状郑云鸣在战后襄阳的郊野里看过了太多,他无论如何不想再看到了。
“能救得一人,便救一人。”他对土龙和振武的二千军士喝道:“从江南采买的粮食马上就运到,一旦运到,立刻开粥棚施粥,一刻也不要耽误!”
荆鄂军迅速在官道两侧摆设了几十个粥场,士兵们接连不断的将粮食从襄阳和荆门军运到这里。每个粥棚前都挤满了饥饿的流民,大人和孩子都顾不得细嚼慢咽,一口气将薄粥送入空空如也的肚囊,虽然称不上充饥,多少也抵消了一些搜肠刮肚的饿神追索。
当中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仗着还有几分气力,推开了粥棚前的老人和孩子,继续索要米粥。
一个看起来有几分凶相的莽人一把将一个老妇人推坐在一旁,喝道:“老不死的,粥给你喝了也没用,你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还是留给年轻人来吃吧!”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抢夺粥碗,脖领已经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向后一拉,将他从人丛中拉了出,猛地贯到了地上。
任雄威怒发冲冠,举起手中殳棒没头没脸就是一顿乱打,打得那莽夫连连哭叫求饶。
郑云鸣走到跌倒的老妇人面前,弯腰轻轻将她扶了起来,看着她皱纹深刻满是灰尘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内酸楚难当。
郑宪捧给老人一碗稀粥,老人慌忙捧了起来一口气将粥喝了干净,连嘴也顾不上擦,捧着空碗就跪倒在地,朝着郑云鸣拜谢起来。
老人的家人从路边赶了过来,看见京湖的大将在此,也一团前来罗拜致谢。
郑云鸣赶忙命人搀扶,问那老妇人的儿子道:“为什么出来的时候不带一点粮食?让老人都饿成这样?”
那汉子满面惭愧的低下了头:“鞑子的骑兵来的太快了,大家只顾得逃命。粮食都放在地窖中一粒也带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