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2)
他在众将面前下这样的结论,郑云鸣不免有些难堪,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拱手说道:“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今日王景宋就是我最好的镜子,郑云鸣在此受教了。”
说罢深深的拜了下去。
直起身来,郑云鸣转身对惊讶不已的五名将官说道:“今天这一仗我暴露出的缺点,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记住,以后据守城池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
众人轰然应诺。
“你们各自回营之后,也要组织你们部下的队官和军士,展开检讨今日之战中有否疏漏错误的行为发生,或者,在防城战里得到了什么有益的经验。”
“每一队都要上交一篇总结给我看。虽然暂且没有书写随军,只有劳烦各位书生将军自己动手写,但是将来会给每一队士兵配备一名书记员,记录士兵活动的点滴,以及总结战斗的成败得失。”
葛怀瞪大了眼睛吐了吐舌头:“读书人带兵就是爱搞麻烦事,打赢了仗还不赶紧搞些美酒好菜来好好庆祝一番,反而要弄什么战斗总结。真是气闷的要死,赶紧吩咐火头军准备庆功酒宴和功劳薄才是正经!”
“葛老稍安勿躁。”郑云鸣笑道:“现在帐外就有一百坛用方瓮装的佳酿,都是沙头市本地酒坊的珍藏。一会儿保准让你喝个痛快。”
葛怀的大笑声中一名背嵬亲兵闯了进来:“江陵府別之杰大人派人来请大将过去议事。”
“这位老先生消息收的好快。”郑云鸣与王登商议道:“我走之后你督促将士们加速打扫战场,修整城壁。虽然那塔思声称不再进攻了,但咱们也须得留个小心。”
他又放低了声音说道:“要着重搜寻李统制和他部下的尸首,全部用棺椁殓好,江陵府里的将兵们都眼看着这里,土龙军必须立下善待友军的榜样在前。”
“这件事情是正事,”葛怀大声说道:“江陵兄弟们的尸首一定要好好收敛,不能让人戳咱们的脊梁骨,骂咱们损了阴德。”
他又挠挠脑袋疑惑的问道:“不过这别副使这么急着找总管去,难道又有什么大事?”
京湖制置副使別之杰四十多岁年纪,身躯略显肥胖,面目却显得相当精明。他就是湖北本地人士,自嘉定年初期中了进士以来,一路在两湖地方辗转升迁,一直做到了京湖制置副使的位置上。
和与父亲一起在军中长大,久历戎行的赵范兄弟们不同,別之杰是从地方官吏的位置上层层提拔上来,处理地方事务干练果断,但是对于行伍之事就显得不甚了解了。
郑云鸣告见的时候他正俯身看着一张荆襄地形图,心中好生踌躇。
看见郑云鸣躬身参拜,这位京湖地方的第二长官赶紧上前搀扶。
“罢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別之杰亲切的说道:“我等老朽都不成事,将来的荆襄一定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们大有作为的地方。”
郑云鸣忙不迭的逊谢,又问道:“副使急招云鸣前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你过来看。”別之杰指着案几上的荆襄地形图:“昨天接到的急递铺飞报:钧州知州范用吉已经投降,蒙古人的大军正在翻越武当山脉,下一步的目标当是房州。”
房州在武当山南面,是一座不大的州城,几乎没有什么防守力量。一旦蒙古人越过武当山,必定能够轻易将之攻陷。
“房州已经没有希望。”別之杰皱着眉头说道:“我所担心的蒙古军的下一个目标。”
他用手在地图上圈了一个范围,那是从三峡出口的峡州到江陵府的一大段地方。
“袭破房州之后,敌军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第一是向南攻陷归州、峡州,然后掉过头来攻打江陵。”
“第二个方案,就是剑指西南,循山路直插荆门军,然后沿着漳水南取江陵。”
“正是,”郑云鸣说道:“通常来说,这条路崇山阻隔,要比从汉水顺流而下艰难的多。可是这条路上官军部署的防守力量太过于薄弱,多则只有几百正兵,甚至有些地方只有民兵在固守。敌人一旦前来进犯,沿路这几个州郡都没有抵御之力。”
別之杰抬眼看着郑云鸣问道:“郑总管以为,敌人当从哪条路来?”
这个问题在郑云鸣云游荆襄的时候,已经从实地得到了答案。
“若我是蒙古人,必然选择归州和峡州这一条路。”郑云鸣说道:“这一路虽然偏远,却一路都有大道可以直通。”
“从房州到荆门军,几乎是要平行循着荆山山脉行进,于路都是起伏的山峦。还要经过数条河流,依照常理来说,不会有军队选择这样的路线吧。”
別之杰并没有带过兵的实际经验,对于郑云鸣的意见也只能点头称是。
“归州是江畔的的城池。”郑云鸣沉吟道:“难以防守。而峡州是山城,三国时陆伯言以一把火烧退了刘玄德七十万大军,可见古来即是用兵之地。”
“为今之计,莫如以一支兵马前往峡州,抢占地利的优势,争取能在峡州阻截住南下的蒙古人。副使再以水军沿江支援,应该可以保证江陵府的安全。”
“此议妥当。“”別之杰说道:“我即刻派遣人马前往峡州驻守。”
郑云鸣当然知道副使话后面的意思,他直起身来说道:“也不必劳动别的将军了。”
“我自己带本部三千人去峡州,只是我军开拔之后,大人必须用水军接应。”
江陵府就驻扎着一支数千人的水军,有战舰数百只,虽然都不是什么大船,但水手都是从太湖招募的渔民,彪悍能战。要想防御长江上的重要隘口,没有水军的配合是不成的。
“此事绝无问题,”別之杰满口承诺,但郑云鸣依旧觉得不安。
宋军中的贪生怕死,坐望友军陷入死地而不救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就在数年之前,垂死的金国和宋国交战的时候,往往凭借万余兵力在大宋的国境内到处攻略,所凭借的就是宋军诸将婴城自保不思互相救援的劣根性。
对此最有感悟的应该是郑云鸣的顶头上司赵范。当年宋朝山东总帅李全率众反叛,大举攻击淮东的时候,赵范正是统御诸路大军救援的统帅。李全是当世的名将,骁勇称名在南北两边,救援淮东的十余万大军竟然无一肯向前线推进。
直到赵葵搬出皇命,并且发了火要用剑当场斩人,各路军将才不情愿的前进到扬州,并在这里经过一番漫长的守城战斗,最终将李全击毙在城下。
鉴于上述的例子,所以郑云鸣对所谓友军救援的可靠性,并不抱有绝对把握。但他明白的是与其等待着敌人进到江陵城下随意毁坏江陵城郊已经坐等收获的稻谷,不如主动出击,把敌人阻截在易守难攻的峡州城下。
他当然不会跟岳飞一样坚持着“君上枕忧,此臣子辞难时?”,所以奋勇当先。他所不放心的,只不过是京湖的大小将领和他们的部队。
与其把战争和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上,还不如自己亲自来做来的放心。
郑云鸣自认为不是个勤劳的人,他之所以如此勤勉于国事,为了练兵呕心沥血,其实不过是真的怕死罢了。
当然这番心思,王登和葛怀是全然看不出的。当郑云鸣当着全军的面发布移镇峡州的命令时,他们只是担心这个小书生是不是热心的过了头。
“将士们在沙头市血战退敌,已经十分疲困。”葛怀不住的抱怨:“江陵府里那些吃干饭的,养精蓄锐已久。有他们这些生力军马不用,要来调动咱们这一支疲惫之师......”
王登也踌躇道:“虽然第一仗侥幸取胜,但我们毕竟经验不足,将士们还不能适应连续行军下的以弱抗强的守备战,总管即使要去,也应该让副使多派些兵马助阵。”
郑云鸣大喇喇的说道:“副使说了,要派水军协助咱们。”
王登从鼻子深处冷冷的哼了一声,显然在他心目中,宋军救援友军的可靠性更加不会靠谱。
朱胜开口问道:“我等若去救援,沙头市怎么办?”
“稍后江陵府拨出五千兵前来代替咱们。”郑云鸣说道:“前方哨探怎么回报?塔思那厮果然是退军了?”
朱胜答道:“探子手跟着他们到了汉水北头,看见他们和水师会师了,带着俘虏的百姓和牛马正在向北行进,看模样应该是已经完成了扫荡正在北归。”
“这么说来,准备从武当山南下的这一路蒙古兵,已经成为了一支孤军。”郑云鸣自信满满的说:“如果能将他们阻截在峡州,那蒙古人就京湖的攻略应该就能到此为止。”
“那会为我们赢得整整一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后来的历史证明,郑云鸣的这番如意算盘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3)
第二日天将破晓的时候,沙头市的百姓们已经发现守卫沙头市的官兵正在陆续撤出,在沙头市北面的空地上集结待命,数天前,正是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激烈战斗,数千人倒在这片空地上,他们的鲜血沁润入土中,在空地上形成一道道擦不去的赤色痕迹。
土龙军官兵一直等到正午时分,从江陵前来接防的官兵才匆匆赶到。
“沙市江陵之门户,希望都统万千小心。”临别的时候郑云鸣把着领江陵兵的副都统的手叮嘱着。
那副都统口头称是,但态度不过敷衍而已。看的出来,他带兵出来不过应付差事,反正蒙古人已经退走,能够分得一点功劳又何乐而不为?
郑云鸣却顾不得这些了,他大声喝道:“全军开拔!”
一队队人马按旗帜各归其位,没有丝毫参杂混乱。
先放出去的照例是二十多个前路探马,他们将负责将前方地形、敌情和沿路情势不断的向大将进行禀报。
朱胜的前锋营走在队伍最前面,前锋营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战斗时候的冲锋在前而已。在行军的时候,由身强力壮的前锋营走在队伍前列,在保证受到敌人突然袭击的时候能够及时应变之外,也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工作。对于鄂州矿丁出身的兵丁们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困难的工作。
彭满的部队紧随在前锋营后面,在将射营和右翼营中间是夫役和辎重车队,将射营和右翼营就如同兜鍪和铠甲,仔细的将宝贵的物资和军器保护在行进队列中。押后的是中军营,葛怀带着一百名监护兵在队列的最末尾,收容那些掉队的士兵,如果有人落到了压队的中军营之后,马上会遭到监护的责罚。
“遇到密林!小心前进!遇到河流,停军架桥!”郑云鸣喝道:“一个个往后传!”
“遇到岔路,须防埋伏!左右警惕,心中不慌!前锋遇敌,就地结阵!根脚拿定,阵势自强!”一声声的行军令在队伍里传颂着,土龙军向着西面的峡州城开始了进军。
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是,这一次行动将成为土龙军历史上首次无功而返的行动。
正在土龙军六营开赴峡州的路途中,留在老营里的陆循之还在督促着士兵们紧张的制作应用的军器。
“长枪枪柄上的毛刺要清理干净!不然还没伤了敌人却扎了自己的手!”
“各人的手刀和摔刀要磨的雪亮,这是危机关头你用来自保的唯一兵器了!”
“装火药的漆皮桶子要保持干燥!带水的桶子会污染火药!每个桶子都要放在太阳下晒好!”
陆循之走到一名正在修整斧头的士兵面前,伸手拿起斧头试了试,随即说道:“斧头和斧柄之间要用木楔子塞的紧密牢靠,不然真正用的时候斧头很容易飞出去。”
他又拿起另一名士兵正在制作的铁锹,敲了敲细如茶杯的铁锹把:“铁锹把一定要够粗壮结实,像这迎风摆柳的细腰棍子,一用上气力不就折了?”
他的戏言引起了士兵们的一阵哄笑。
那做铁锹的兵士说道:“总管招咱们来是打仗的,刀枪剑戟磨的锋利,弓箭整治的好用就足够了。这铁锹和铁锨做的好与坏,不影响杀鞑子吧?”
“大错特错!”陆循之大声说道:“咱们要打退鞑子,这铁锹和锄头,要比刀枪弓箭管用的多!”
众人听到长官这么说,都惊讶的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陆循之。
“鞑靼的骑兵,都是从三岁时开始训练起来的。”陆循之在湖南路做官的时候就留意北事,无论采访北方来的流民也好,还是留意出访蒙古的宋朝使者的话语也好,对于蒙古人的了解比同辈的宋朝官员要深入的多:“三岁的时候,母亲就会把他绑在马背上,让他跟着牧羊人一起在马上颠簸。五岁的时候,就用儿童用的小木弓开始射猎麻雀和兔子一类的小东西,到了十一二岁年纪,就编入少年队开始投入作战。”
“他们对于弓箭刀斧的使用纯熟,不是你们这些刚刚入营几个月的新兵们可以想象的!而你们呢?三个月前有多少人见过木弓?见过长枪?要凭着三个月的仓促操练去和武艺高强的蒙古骑兵一对一的厮杀么?”
听到他这句话,众人都沮丧的垂下了头。对于战争这门学问,土龙军里很少有人敢宣称自己不是新手。
“要打败鞑靼怎么办?”陆循之接着说道:“要打败鞑靼,就要用你们从小就会的手艺去跟他们拼!”
“梁五!”他叫着一个士兵的名字:“你来说说,你干啥干的时间最长?”
梁五站起身来憨笑道:“我十二岁就跟着爹到矿洞去背石头哩,要说擅长的只有打洞背石头。”
他的话又引起了一阵哄笑声。
“茅十七!”陆循之却不发笑,而是点了另一个士兵的名:“你呢?”
茅十七站了起来:“我也是,我十一岁就到矿上干活了。”
众人纷纷议论道:“十一岁有啥了不起,我九岁就到矿上咧。”“我十三岁去的。”
“我也是十三岁!”
“这就对了!”陆循之大声说道:“挖洞、填土、筑围子,就是你们这辈子干的最多的活计!你们就要用这个来对付蒙古人的人马合一、百步穿杨!”
“您这玩笑可开大了,挖土填坑也能算打仗?”有人哄笑说道。
“挖土填坑怎么打胜仗,总管不是早就教过你们了吗?”陆循之指着远方高大的寨墙:“那些东西不是你们一铲土一锄头的修起来的吗?”
众人互相望了望,又有人疑惑说道:“修城修寨,民夫也能做这些,但是躲在寨子里不出来,就能打退蒙古人了?”
“就凭你们现在的功夫,不行。”陆循之说道:“不过总管对我说道,总有一天,京湖会筑起一条又一条的长城,长城内布满了高墙深沟的大寨子,人民在里面安全的生活、做买卖,甚至耕种田地。在敌人前进的每条道路上,都有无数的陷阱和堡垒在等待着他们。有一天,我们甚至能做到前辈将军们没有做到的事情,做到韩家军和岳家军没有做到的事情,挺进中原,收复两京,依靠的就是你们手中的锄头!”
兵丁们个个哑口无言,有人小声说道:“总管想的也太美好了,能挖洞保命就不错了.....”
陆循之微微一笑,正要回答的时候,山顶上的瞭望塔方向突然吹起了示警的号角声。
“西北方向荆山烽烟告警!大股敌军靠近山寨中!”
听到哨兵的禀报,杨掞的心头沉了一下。
荆山山麓的烽火哨位是他亲自带人去实地勘察选定,与其他方向的不同,荆山的烽火哨位向西北方向延伸出数百里,几乎直到房州境内,为的是这个方向山岭重叠,不光是巡查哨戒困难,也因为敌军行军不易的关系,作为最高指挥者的大将们总是会有意无意的将这里忽略。
“想要穿越山岭来打仗,除非是傻瓜吧。”人的惰性总会无意识的屏蔽一些东西。
但杨掞知道兵法最贵的就是从对方想象不到的方向来思考,无论什么样的天险绝壁,都已经有军队克服了它们,更不用说区区一个低矮的荆山了。
所以他宁可花费重金、部署人力来设置几十个烽火哨位,就是为了有一天这个方向突然有军队出现,不至于措手不及。
但在他的预想里,顶多是几百人、或者是两三千人的偏师。从没有想过蒙古大军真会以这条曲折崎岖的道路作为主要行军路线。
但从地图上沿着这条路线穿插进来,对于蒙古军的战略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只要占据老鸦山之地,向北,可以突袭背后毫无防备的襄阳城,襄阳城南面只有一座南山作为屏障,南山上只驻扎有几百名士兵,防备尚称不上稳固。
如果此时被蒙古人以大队人马从南方突袭,襄阳城未必有万全的把握可以固守。
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江陵。江陵的北面默认是不设防的状态,那是因为襄阳在北方作为江陵的屏障。但如果真的有一支兵马横插入襄阳和江陵的中间,那它可以轻松的从荆门南下,从陆路包围江陵城。
只需要向襄阳和江陵之间插一个棋子,就可以同时威胁天下脊柱的襄阳府和荆襄九郡的治所江陵。这么划算的买卖,杨掞自己都忍不住想做一把。
只是,横亘在蒙古人面前的还有一个老鸦山。土龙军留守的四营二千军士,就是妨碍蒙古人完成整个计划的最大问题所在。
“若是我来,我用尽所有的办法也得攻下这老鸦山。”杨掞狠狠的锤了一下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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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谁料飞祸在肘腋(4)
“陆翁,”杨掞对匆匆赶进来的陆循之说道:“这次我们真的有麻烦了。”
陆循之拿起笔来在一张便签上匆匆写了几笔,转身拿给了身旁的陈光:“马上做好蜡丸,派精细人前往沙头市,招总管回来守城。”
陈光应了一声,吩咐道:“项宁,你走一趟。”
一名矮小精悍的汉子应了一声,接过了便签转身出门。
“靠总管还不算保险,”杨掞吩咐道:“这是关乎全局的事情,马上派出信使,向......”
他顿了一顿,说道:“向襄阳赵制置使、江陵别副使以及黄州的孟都统求援。信中一定要写明,这是郑清之公的亲子建立的老营,马上要被大队蒙古兵攻击。”
“我相信至少这三方主帅,应该有一方是不会坐视不救。”
陈光又拱手称是。
“办好了这些事,那我们就再辛苦一趟吧。”杨掞说着从桌案上抄起兜鍪:“通知游奕营的弟兄们,这回有大猎物可以打了。”
陈光却伸手按住了他的兜鍪,说道:“这一仗不比严家村,一定是一场凶险的恶战。在总管赶回山寨之前,统领必须担负起指挥全局的重任。”
“这一趟就由我带队吧。”
杨掞不再反驳,因为他知道陈光说的是对的,在郑云鸣赶回大寨之前,自己不能随便丢掉性命。
“这一次不用跟在严家村一样。”杨掞叮嘱着:“敌人数目太多的话,热衷于奇谋就会为自己招来祸患,依照普通的埋伏手段,随机应变就可以。”
“游奕的意思,就是不拘成法,依照当时当地的形势,灵活做出自己的判断。”杨掞拍拍陈光的肩头:“子明(陈光字子明),我相信你的才智足够称为一个很好的游奕军指挥者。”
陈光躬身道谢,然后带上了黑色的铁头鍪,拿了将令离去。
杨掞转身对陆循之说道:“陆翁,那个东西应该拿出来用了吧。”
陆循之毫不犹豫的说道:“现在正是用那个的时候。”
在大营正面寨墙下忙碌的兵丁和夫役们惊讶看着四台巨大的机械罩着油布被径直推向北门的两个角楼。
北门的角楼原先只是很简单的木制方楼,但在郑云鸣的坚持下修改了设计,改成了圆形的木桩围成的填土平台。
这个修改正是为了使用土龙军最具威力的大型防城器械。
油布被小心的揭下,呈现在惊呼的大寨军民面前的是一架巨大的床子弓弩。
凡大宋用以守备名城的床子弩,分为单弓、双弓两个级别,而最为天下称道的就是号称用八头蛮牛才能拉开的强力巨弩,三弓床弩。
在坚硬的木料制成的床子上,安放着三张巨大的的弓,其两张在前,一张在后,号为三弓。弓弦用黄牛背部的束筋制成,将多条碾搓成为一股,强筋硬胎,可以发射巨大的箭矢。
所谓巨大的箭矢,就是一支可以发射的铁标枪。箭矢全长三尺五寸,也有五寸粗细。箭尾用铁翎羽镶嵌。主箭矢两边各配有一支小箭。这就是《武经总要》中“一枪三剑”的来源。
为了张开三弓床弩,需要在床子弩手的指挥下,使用壮汉百余人一齐拖索来转动张弓用的绞车,齐心协力,才能把弓弩张开。八牛弩的称谓,可谓不虚。
杨掞看着在一百余人的齐声吆喝声里,临时装置在寨墙上的滑轮吊慢慢的将巨大的床子吊上角楼发射台的场面,虽然已经在军队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他对这种武器的威力并不是十分了解。
“说起这床子弩,那可是救过大宋国祚的神兵利器。”陆循之笑呵呵的说道:“想当年还是真宗朝的时候,辽国萧太后举铁骑二十万南下,企图灭亡我大宋。真宗皇帝御驾亲征,两军对峙与檀州。契丹强悍,我军数次身处危局之中。”
“眼看形势不利,连皇帝都可能被辽国俘虏的关头,檀州城上的床子弩手们一眼看到六百步外有一名辽军大将帅十余骑轻骑前来城下侯望我军情势。当机立断,床子弩手们张开了三弓弩一箭射去,那一枪三剑直中了辽将的胸口,将他击毙在当场。”
“后来才知道这辽将原来就是辽国南京统军使萧垯凛,正是萧太后赖以指挥侵略的先锋,此人毙命之后,辽军士气大衰,不久之后萧太后就被迫和真宗皇帝签订了檀渊盟约。就这一张弩,发一支箭,就解了大宋一场危难,真不愧为国之利器。”
杨掞不屑的说道:“这不过是太祖皇帝阴德积的厚实,才能让他们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蒙中了人。这样粗重的家伙,几乎无法精细的瞄准,放出去只能烧香拜佛保佑射中哪个祖上损了阴德的家伙,怎么能作为决胜的武器来依仗?”
陆循之淡淡的说道:“若是不用来射人呢?”
“那就另有一番说法了。”杨掞看见那三弓床弩轻轻的吊放在角楼平台上,床子弩手们急忙上前调试修葺,突然想起了另一桩守城的利器:“前日总管离营,四队火器队带走了三队,剩下的一队现在何处?”
“我已经吩咐他们在城墙下建立一个营帐,随时准备上城墙增援了。”陆循之说道:“总管担心大营不稳,所以他带走的三队都是竹将军队,留在大营里的却是一支木将军队。”
木将军顾名思义,就是用坚硬的槐花木等材料制作的木炮,外加有三道铁箍以加固炮身,这是郑云鸣和江陵制造工坊的工匠们商量改进的加强版竹将军,无论在装药量、射程还是威力上,比之竹将军都有进一步的提升。
“倘若鞑子真的大举来攻,那这些木将军就必须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杨掞皱着眉头说道:“好在其余的火器总管留下了不少,也应该谨慎使用,避免不必要的浪费。”
“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能浪费。”陆循之望着西北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谁也不会知道来的到底是多恐怖的大军。”
这个问题在三日后的黄昏有了答案。
只剩下三百余人的游奕营带着累累伤亡逃回了大营。
陈光的身上和左臂上都带着箭伤,右腿还中了一枪,是被兵士们搀扶着进营的。
“前后一共埋伏了敌人十几次,每次都很激烈。”陈光咧着嘴大笑道:“这一次真的叫他们吃到了苦头。”
杨掞却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说了多少次了,敌人势大的时候就不要轻易陷入近距离缠斗,这次损失了不少弟兄都是因为你总是急躁求战!”
陈光抬高了嗓门:“我是前线的指挥,我认为如果不狠狠的教训一下这股敌军,等他们一路安全的到达大营的时候就太晚了。”
杨掞看了看他身后缠着纱布的受伤将士,立刻明白了陈光的判断是正确的:“不错,前方指挥者应该掌握临机决断的权力,说说你们侦查到的情况。”
“鞑子的队伍有十几里长,全都是骑兵,应该超过上万人,都是衣甲鲜明,士气高昂。除了正兵之外,还有不少自己带着马匹和兵器随行的杂兵,应该都是想来趁火打劫的家伙吧。”
“除此之外,队伍还携带了很多夫役,数目比寻常军队用到的要多的多。我看他们是打好了攻城的主意。”
“还有进一步的情报没有?”杨掞追问道:“敌军主帅为谁?队伍中真鞑有多少,汉兵又有多少?”
“我们俘虏了十几个兵士回来。”陈光说道:“详细的部分统领可以审问他们。”
十几个被捆扎的严实的蒙古士兵被推入了半山腰临时搭建的一座巨大帐幕。当他们看见上首坐的都是宋军将级以上的大员的时候,只是头如捣蒜一般的不住哀求饶命。
杨掞望了正中主将位置上端坐的陆循之一眼,对方点了点头,示意杨掞开始。
杨掞扫视了一下正在座下磕头的俘虏们,选了一个看起来最瘦弱的家伙,叫游奕军兵士提上前来。
“好好的答话,统制大人可以保你性命无忧。”杨掞温颜说道。
那俘虏惊魂未定,只是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杨掞。
“你是哪里人氏?姓名是什么?”
“小人........小人是河南许昌人氏,名叫朱定七。”
杨掞点点头,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当的兵?又在谁的部下?”
“小人本是在乡下好好的务农,前日里蒙古宣差老爷.......是,是鞑子的宣差下了令,叫从村子里五名壮丁抽取一名,跟随大军南征,小人正是被抽中来的,加入的是刘亨安元帅的部属管军千户张铁塔的部伍。”
杨掞又问道:“这一次蒙古来了多少军马?主将是谁?汝当好生答话,若有欺瞒,”他唰的一声抽出了腰刀:“现在就要你人头落地。”
那朱定七吃了一惊,战战兢兢的回答道:“小人只是一个农夫,数目字这些弄不清楚的,不过听咱的牌子头(蒙古军中十夫长的称呼)说过,这一次跟着曲出大王南下的有八十万人马,要......要踏平荆襄......”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1)
杨掞笑着摇摇头,古来行军出师,夸张实力炫耀人数是一定要做的事情,十万诈称五十万,二十万诈称八十万的例子举不胜举。对阵的一方也不会当真,实际对阵的人数当然要从战场上观察来计算。
“这些暂且不论。”杨掞问道:“统军来的可是那曲出么?”
“这个倒不是........我们从枣阳南下的时候,曲出大王还呆在枣阳呢。”朱定七偷偷的看着杨掞和座上陆循之的表情:“听张千户说,这次领军南下的是东路行军副元帅女真万户夹谷留启大人,副帅是东平等五路万户史天泽大人。”
“是女真主帅?”杨掞抬头看了座上的陆循之一眼,二人心中想的都是一件事:看起来这次南下的并非是蒙古人的主力部队。
杨掞拍了拍朱定七的背表示赞许,继续问道:“一同南下的有多少真鞑子?还有其他队伍,都是些什么人组成?”
“真蒙古人总有六七百人,分布在大队里。每一百户下面都有蒙古人的督战官,还有前方探马的哨骑,也都是蒙古人充任。至于别的部队里,吐蕃、回鹘、女真和契丹人的小部队都有参加,但是大部分还是汉人。”
很明显,这是蒙古人的一贯手法,当他们执行关键性的战役行动或者判断出战役获胜可能较高的时候,他们就会出动以漠北民族为主力的核心部队,在大量仆从军的配合下遂行战役计划。而当他们认为某项行动成功的可能性不是很高,他们就会派出一支由被征服民族组成的二等杂牌部队,能够侥幸获胜自然可以攫取到额外的利益,如果失败对账面上仅仅只有九十五千户的蒙古本土军队也不会有大的损失。
迅猛如林中之虎,狡诈似雪中灵狐,搏命时是凶悍的斗士,算计时比商人更精明,这才是蒙古人纵横天下的秘密。
陆循之挥手让游奕营将俘虏带下去关押,又对众将说道:“虽然来得都是蕃汉部伍,未可轻忽对待,那蒙古军在北方没有对手已经很长时间,士卒气势如燎原烈火,锐不可当。尤其是东平万户史天泽,实在是一个难对付的强敌。”
“我在军中早闻听此人姓名。”杨掞说道:“当年忠义总管彭义斌北伐失利,被围困在河北真定府郊外,此子尚年轻,就敢以五十名敢死队奇兵突出,攻杀了彭义斌,其后跟随拖雷四太子南征,多负勤劳。又率军连克数十州郡,号称河北山东勇武第一的豪杰。”
“他的事迹远不止于此啊,”陆循之用手拍着桌案:“当年此人率军与武仙连番大战,杀的武仙丢盔弃甲,已经被传为了市井奇谈。不过这些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这角色究竟有多厉害,明日蒙古军到来自然能见个分晓。”
蒙古军队的进军速度不如想象中一样迅速。虽然他们的先导部队嫡系蒙古侦查骑兵很早就抵达了战场,但只是摆如海子样阵分散在老鸦山大营的四周,无声无息的监视着寨中的动静。
陆循之也知道他们这是在为大军的攻城做准备。但是攻打老鸦山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老鸦山虽然位处荆山之中,却是一座孤峰,东面是一条无名小河绕山流过,同时也给城寨下的护城河提供水源,小河右边则是平坦的开阔地带,原先是郑云鸣安排的屯田户在开荒耕作。不等麦子完全成熟就已经被抢先收获,连人带粮食都入了大营里。
西面和南面都是起伏的山峦,但却无一高过老鸦山主峰,因此想以此作为制高点尽窥城中形势是做不到的。
北面是一片宽广的平原,这种山群中小块的平地被湖北百姓们称作坝子。这片坝子原来就叫老鸦坪,郑云鸣嫌这个名字略显土气,改名叫做杀鞑坪。
这个称呼蒙古人当然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们知道也不会在乎将大军的营垒放在这里,因为老鸦山的山势北缓南急,从北面攻击显然是更好选择。
但是他们将大营驻定之后并不忙着进攻。
漠北的蒙古人是不习惯像汉人一样每当扎营的时候挖沟堆土,壁垒森严的。这样对骑兵来说难以机动,所以蒙古军队的宿营多半是在野外设置账房而已。
夹谷留启率领的史天泽的部伍当然是以北方汉军和签军作为主力,行阵和驻扎保持着中原的旧规。但当时金人入主中原已久,加上蒙古人入侵的影响,使得蒙古汉军的营垒看上去也显得简单明了。
甚至连木栅栏也没有,只是在营帐外围放上几个拒马作为划分,就成为了一座野营营地。
当然,如此简陋的扎营代表的是对自身守备能力和野战能力的绝对自信。
守城的那些鼠辈只要敢出来一步,就将他们彻底粉碎掉。
且简陋的营地不代表简陋的巡逻和监视,在营地最外的一圈营帐里,灯火昼夜不息,里面都是枕戈待旦的守夜军士。
“虽然简陋,却不容小觑。”陆循之站在老鸦山的山腰上,在高耸的瞭望台上探看着敌人的营垒。
杨掞笑道:“您做学问许多年,目力居然还是很好。”
陆循之眺望着数里之外的敌营,淡淡的说道:“从打定主意要在沙场上报效皇命的时候,我就刻意保护自己的视力,每天到了晚上都不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父亲在的时候曾经责备我惫懒,但是我将志向对他说起,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旁的话。”
与陆循之相同的是,一代名儒陆九渊毕生也致力于光复宗庙,再整山河。可惜的是他的时代里并没有一位从后世穿越过来的宰相公子可以做依靠,所以只能埋首经卷,开创出心学的一片广阔天地。
“从这里看毕竟太远了。”陆循之眯缝着眼睛,努力要将敌营的每个细节看清楚,可是毕竟距离限制,在他看起来连似蚂蚁一样出入的人群也看不太清楚。
杨掞说道:“郑官人说道,在西洋有一种工具叫做窥镜,乃是将两片纯色透明的琉璃打磨成圆片,中突而外凹。将两片琉璃片按照一定距离进行固定,可以从中看到几里外的事务,就跟在眼前一样清晰。”
“你是说官人准备将这种工具用作瞭望侦察?”陆循之说道:“那这种窥镜现在何处?”
“还没能制造出来。”杨掞叹道:“总要等得刘翁廷美的琉璃作坊按照官人的指导生产出来大批琉璃成品再说。”
陆循之哼了一声,不再跟他废话,只是继续观察着对面的情势。
这时候的蒙古大营开始有所行动,虽然没有号角胡笳,但是在几队旗帜的引导下,民夫们分作几路一起开始前进。
他们并不靠近营寨,只是分别来到南北东三个可供出入的大门之前,隔得远远的开始挖掘壕沟,修建栅栏。
“这是要准备活活的将我们困死啊。”陆循之沉着嗓子说道:“要是营寨被打破了,寨子里男女老幼一个都逃不出去。”
不错,这一次蒙古军并不像攻略别处一样随意行动,能攻则攻,不能攻则绕寨而走。他们是扎扎实实的打算如在枣阳城一样,用坚定的意志和强大的军力将面前的这座规模很大的宋军山寨完全摧毁。
整整一天蒙古军都在忙着构筑工事,没有任何发起攻击的意思。
第二天,居高临下的宋军发现了蒙古人开始整备攻城的器械。
左近的树木早就已经被郑云鸣下令尽数砍伐。但区区土龙军在连片的荆山山林面前几乎是沧海一粟。蒙古军队的采伐队日夜不停的砍伐树木,并且源源不断的运到营地进行加工组装。
观察到这一幕的陆循之马上下达了相同的命令。
“咱们也组装砲车!”
山寨里也开始分头忙碌起来。有人去仓库中取木材,有人开始就地在寨墙后面构筑砲车发射阵地,负责组装的工匠陆续向着组装场地集中。
坐待来敌的好处就是,当敌人远道而来一切还没有具备的时候我们已经准备停当。
枣阳城的樊文彬,可以称作是忠勇,但他毕竟是在接替全子才成为枣阳太守之后十几天就马上遭到了蒙古大军的全面攻击。他没有时间,只能仓促整备自己的砲车。
老鸦山可是养精蓄锐了几个月之久。
在这几个月里,土龙军砍伐了周围的大量树木,并且将树木按照大小尺寸都制作成砲车的部件,将它们干燥之后放在通风的场所进行储存。
在这几个月里,每一旬里郑云鸣都要安排一天时间来进行守城操练。严格的督促之下砲手们将组装、拆卸、发射、矫正射点的每一个步骤都演练的好像是已经操作了这些砲车多年的老手一样。
在这几个月里王登和陆循之甚至有充分的时间挑选那些能够保证砲车发砲不受阻碍而又能掩蔽在城墙下不被敌人观察到的地方作为预备发射阵地。
预先演练纯熟的砲手们用极快的速度在预定的发射场地上竖起了数十座高大的砲车,每一座砲车都静静的将自己粗大的悬臂垂下,静候着那百石俱发的时刻到来。
站在木制门楼上的杨掞取下了兜鍪眺望着远方那手忙脚乱的蒙古军砲车组装场地。
“要不.......”他偷偷对陆循之说道:“咱们先打一砲试试?”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2)
蒙古军的砲手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将几十座砲车组装完毕。这些巨大的拽索式抛石机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了攻城的利器。
官渡大战时候,曹孟德用霹雳发石车大破袁本初的木塔弓箭手的故事在宋朝已经是老百姓口耳相传的传说。
那时的霹雳车不过是长高一丈五尺,射程五十步的原始抛石机罢了。在这宋蒙交锋的今日战场上,简直就跟儿童玩具一样可笑。
远方砲手军的管军百户挥舞着手中的红旗,这是要准备发砲的信号。
二百多人的砲手队走到一座高大的砲车后面,这座雄伟的砲车悬臂上系着一百二十条又粗又长的皮索,就好像胡人头上粗大的辫发一样。
管军百户大声喝令着,砲手们纷纷捡起了皮索握在手中。每两人拽住一条皮索,眼睛看着百户的号令。
有人赶紧搬来了石弹放入皮窝子里,坐在木轴上的定发手开始仔细的瞄准方向。几十名士兵在下面推着砲车缓慢的转动着。
等到砲车完全转向了门楼的方向,终于停止了转动。
那管军百户猛地将手中的红旗向下一挥。二百四十名拽索手齐声呐喊,猛地将手中的皮索向下拽下。
七根粗大的稍干捆扎而成的巨大的悬臂一头猛的沉下,杠杆的作用让另外一端带着皮窝子以疾风猛雷一样的声势高高的扬起。
一枚重达数十斤的石弹带着呼啸声画过一条弧线向着门楼飞去。
城门楼前高举的一柄清凉伞下,陆循之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石头擦着门楼飞了过去,淡定的喝了一口湖北路的名产毛尖。
第一发试射只是在测量距离,很少有真正命中目标的。
他这么淡定,周围护卫的左翼营官兵们却已经吓的魂不附体。
站在内墙上瞭望的杨掞探头看着那石弹飞跃了门楼落在寨墙后面数十步的一所军舍顶上,顿时将那军舍的屋顶轰飞了一半。
寨中的大小军民早已经向山上转移,只剩下必要的战斗人员留在寨墙上下,准备展开一场丢石头的战争。
杨掞看见那所房舍正是堆放着酒浆的仓库,勃然大怒,转头冲陆循之喝道:“统制,咱们可以还击了吗?”
陆循之喝道:“还击!”转身依旧用平静的口气对身边的左翼营主将马祥说道:“咱们收了清凉伞进战棚吧,下面可就是来真的了。”
杨掞向着寨墙后面数十步距离上的一座巨大的砲车喝道:“丙戍位,放!”
蒙古军七梢砲车上的定放手还在为自己错误的估算懊恼着,指挥着众人将砲车调转方向,突然听见了空气中传来一股熟悉的风声。
对面寨墙里一颗石弹以更猛烈的势头冲着自己迎面飞来。狠狠的砸在了巨大的七梢砲车上。
巨石掀起了巨大的烟尘,烟尘中蒙古军精心构筑了一天的七梢砲车就如孩子们搭建的木玩具一样被打的支离破碎,惊呼声中两名定放手带着巨大的悬臂被震上了半空,又一起重重的跌入尘土中。
杨掞大喜,冲着寨墙内高声喊了一句:“首发命中!”
寨墙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能够有多几个月时间准备的好处还有一桩,就是砲手们可以好整以暇的在每一个发射阵地上对前方的空地进行试放,将试放的结果一一记录在案,最终将前方砲车所及范围都编成一张详尽的网格,网格上的哪个点应该定什么方向尺度,都一一事前练习,到时候城墙上的瞭望手按照标好的经纬度报告方位,虽然不能立即命中调整起来也十分便捷。
这就是主客地位不同,造成的巨大优势。
杨掞举目望去,对面的蒙古军抛石机阵地一片混乱。
一座七梢抛石机被摧毁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及“啊对面竟然也会有抛石机这种高级货色”这种想法带给蒙古砲手军兵将们的惊慌。
通常来说,宋军的山寨都是由装备次一等的厢兵、防城军或者干脆就是民兵把守,极少会有抛石机这种重型机械在其中。
就算这座山寨的气势非凡,但蒙古军仍然事先做了敌人不会拥有抛石机的轻易判断。
所以他们才会将抛石机的主要目标限定为木制寨墙。只要从安全距离上用石弹摧毁北门的防御,剩下的事情简单至极。
但守备一方抛石机的出现将这种危险性为零的游戏升级为一场残酷的抛石机绞杀战。
“丙寅位,放!”杨掞不远处的一名瞭望手朝着城下叫道。
三座砲车在齐声呼喝中猛力扬起了悬臂,石弹流星般划破长空,巨大的声响里又一座双稍砲车被砸的粉碎、
这一次蒙古的砲手军们才真正的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在管军们的指挥下动手开始反击。但是他们看不到城寨里对方抛石机的具体位置,只能从打出来的弹丸反推对方发射阵地的大致位置。
尽管是这样,他们仍然拼命的拽动皮索,将一发又一发的泥丸和石弹朝着想象中的敌军抛掷过去。
这种反击的方式荒谬且效率低下,但这是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弱势一方的拼死抗争。在北方将一座座名城用几十上百斤的巨石轰开城防的蒙古砲手军们,在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展示着他们的骄傲与不屈不挠。
且从实际效果论,这样盲目反击还是对藏在寨墙另一面不肯露头的鼠辈们产生了一定威吓和损害。
乱石雨下两座五稍车收到了致命的损害被迫放弃,其余几座大小不同的单稍车、四稍车和七梢车都受到了部分伤害。还有两座砲车的砲手们因为受到了石弹的惊吓丢下砲车逃之夭夭,躲到了山上的洞穴里。
但和瞭望手在城墙上校准射击的土龙砲手们相比,这毕竟是盲人和健全人的搏斗。
指示方位和进行矫正的口令在寨墙上此起彼伏,石弹和泥丸雨点般的将一座又一座敌军砲车轰塌,速度快的连寨墙上观战的杨掞都觉得有点吃惊。蒙古的砲手们不少人已经被石弹打的粉身碎骨,鲜血飞溅在同伴的身上,但剩余的砲手们毫不动摇的继续拉着皮索。其顽强战斗的意志,连陆循之都不住的捻须赞叹:“果然不愧是战胜了女真大军的精锐之师!”
只是这毕竟不可能挽回败局,蒙古军一方的砲车数量逐渐减少,直到最后一座还在发射的一座单稍砲被十数枚石弹集火打击终于不支倒下,第一天的砲战以蒙古砲手军全面失败而终结。
此时的蒙古军阵地上,到处是被打断的木梁、轴柱和皮索,砲手们在残骸间无力的呻吟,大队蒙古士兵完全不顾及到他们受伤的同伴,在残骸堆里疯狂的搜寻着仍然可以用的部件。
目睹着这一幕的杨掞对陆循之说道:“陆翁,接下来还有一场真正的大战。”
“下一次就不会像今天一样赢的轻松。”
幸好在这下一次之前,恢复砲手军的战斗力也得浪费蒙古大军不少时间。
这一次蒙古军看得出简直是全军出动,几乎将几座山头上的林木全都砍伐一空,木材流水价的送入大营。
他们正在制造比第一次更多的砲车,并且还不仅如此。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寨墙上的瞭望哨发现对面已经搭起了巨大的木楼。
在树立砲车之前必先树立望楼用以居高临下,窥视敌人城中的守备情况,特别是城里抛石机的具体位置。
在枣阳之战里,蒙古人树立了高大达十多丈的望楼,日夜窥看城中的情况,然后按照瞭望哨的指挥,逐个将城中的抛石机摧毁,赢得了胜利。
在进攻老鸦山的时候轻敌大意使得蒙古军吃了苦头,这一次他们决定扎扎实实的按照常规步骤开始。
守备一方当然也看着对面的望楼着急,杨掞目测望楼在己方的砲车射程之外,甚至动了派突击队陷阵,破坏望楼的主意。
但他生平喜欢用诡计,这等硬桥硬马的办法有违他的战争哲学。
何况突击队要么是铁骑编队,利用机动性的优势快速进击,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击即走。或者是激励三军,以少数精锐步兵分队开城杀出,利用一鼓作气的气势压倒对手,夺得暂时的战场主动权。
土龙军中既没有骑兵,也没有经历沙场的精锐步兵可以使用。现在开门杀出去,除了给敌军强大的铁甲骑兵送人头之外,还会折损城中已经十分薄弱的守备兵力。
他必须在郑云鸣回来之前,牢牢的守住大寨,一兵一卒都不可浪费。
端望对面的高楼,短短时间有十多个计策掠过杨掞心头,但又被他一一否决,他自己本身是一步十计的神机角色,也就明白十计中其实难活一计。
妄自号称平日妙算无双的杨掞,也只能坐看着几座高耸入云天的望楼慢慢的搭建出来,瞭望手在往楼上俯瞰着城寨中的形势,将之一一记录,明日的战斗对于土龙军来讲注定是一场鏖战。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3)
紧随着望楼而起的是五十座大中型抛石机,在重型抛石机的对战中旋风砲和虎蹲砲这样的小型砲起到的作用很小,索性暂且缓一步建设,等抛石机对战决出了胜负,再使用小型抛石机来清扫城墙上的守军。
老鸦山寨里的守备军当然不会坐视对面好整以暇的准备攻城器械,但这一次蒙古军事前有了准备,在阵地前张挂了丈余高的帷幕,帷幕前方又筑了土墙和栅栏,再想用抛石机像上次那样做定点式打击,效果就不会彰显了。
在土龙军砲车的骚扰下,蒙古军的发石车还是按照计划全部建成。
只等待着第二日展开的新一轮投石大战。
次日晨曦方现,蒙古军营第一次吹响了胡笳,大军呐喊声里十几名轻骑拥着一名将领疾驰而来,一直冲到了大寨北门下。
杨掞几次想叫弓弩手放冷箭试一试手气,却被陆循之阻拦下来。他是儒生领大军,还拘泥于信义礼仪那套陈腐的东西,认定了还没开战之前,绝对不要对敌人的信使出手。
那名将领抬头看了一眼门楼上的旗帜,示意亲兵开口喝道:“南军统制陆某听真!今大汗亲遣真定、河间、东平、大名、济南五路万户.......”
话未说完,背后已经挨了狠狠的一鞭子。
“如何这般啰嗦!”那将领催动胯下栗色的坐骑跃前几步,振声喝道:“某幽州史天泽!城中守将知我名号,早早开城投降!若迟了半刻,打破城寨,玉石俱焚!”
陆循之张口答道:“大宋土龙军统制陆循之答话!君子重节义.......”
他话还没说出口,杨掞举起手中的角弩,瞅了个准,扳动牙机,弩箭如脱兔相似径直射向城下的史天泽。
史天泽微微一侧身,右手探出牢牢的将正在飞行的箭矢抓在手中。一个射的快一个抓的准,一切都在刹那之间完成,城上城下的人都来不及做什么反应。
史天泽将手中箭矢高举,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吗!史某以这支箭发誓,要是不打破城寨,杀的你们连一只鸡一条狗都不留下,某就不再姓史!”
说罢将箭矢往地下一掷,领着骑兵队扬长而去。
陆循之回头瞪了杨掞一眼。
“有什么关系,”杨掞说道:“这回答比陆统制的简单多了。”
他说话的时候,远方震天的呼喝声里扬起了尘土,几十枚数十上百斤的弹丸在天空中划过,落入了城寨中。
这一次蒙古军已经准备妥当,望楼上的瞭望手已经为抛石机指示了城中敌方砲车的方位所在,第一波打击之下就有一座五稍车被石弹砸倒而土崩瓦解,其余的石弹命中的位置也距离目标很接近。
城寨中的砲手军立即开始还击。
砲手们将缠满了薪草和干枯的藤蔓的泥丸放在皮窝子里,这些薪草和藤蔓事前已经在火油里侵泡过,这时候被火把点燃,立即熊熊的燃烧起来。
“放!”兵丁们齐声呼喝声里,几十个巨大的火球带着黑色的浓烟尾迹飞掷了出去。
必须承认,虽然火弹和普通弹丸的实战效果相差不多,在场面上却震撼人心多了。没有多少人能够眼看着巨大的火球冲着自己飞来而无动于衷。
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
从实际的效果来说,火球也烧掉了不少遮蔽在蒙古军投石机前面的帐幕,这让土龙军的抛石机的攻击变的更加准确。
但很快的,对面也开始向城中投掷无数的流星火球。
火球在寨墙上空飞来飞去,黑色的烟雾筑成的弹道在空中画出奇形怪状的图案。杨掞却没有功夫注意这些。他目光聚拢的是在正前方百步的距离,已经有大队的蒙古军兵聚集,一面清理鹿角和栅栏,一面推着大盾前进,组成了一道大盾防线。
防线的后面弓箭手开始向城头射击,羽箭似黑鸦群一样笼罩在寨墙上。城头的弓箭手不甘示弱,也开弓还击,但是毕竟人数太少,基本对大盾后的蒙古弓手造不成什么实质的威胁。
杨掞关注的并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在盾墙之后,已经看得见兵士们开始挖土掘洞,准备放置较小的抛石机。
史天泽的耐心很少,他要在丢石头的游戏结束之前,抢先进行下一步攻势。
在盾墙后几十架小型抛石机已经树立起来,它们都是近距离专门用于城头工事破坏的轻便武器。
那是五十座发砲迅捷如风的旋风砲。
每座旋风砲高达一丈二尺,用冲天柱一根,深入地下五尺作为根基。用两根八尺五寸的夹木作为支撑。也只是只用一根一丈八尺的单稍为杠杆,拽索四十条,不过砲手只用五十人,一人定放。射程虽近,炮弹也轻,却是发砲如风,大大提升了射击的速度。
这种轻快型抛石机针对的就是寨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们。
三斤重的石弹和泥丸以迅捷的速度不断向城上发射,虽然威力不如七梢和九梢大砲一样威力惊人,却是发射速度奇快,前石刚过,后弹已经跟上,连绵的弹雨压制的寨墙上的守军抬不起头来。
陆循之招呼正在指挥弓箭手放箭的杨掞:“是用那个的时候了!”
杨掞停下号令,塌着腰身一溜烟的向寨墙的东北角跑去,一面跑一面招呼城下:“旋风砲,用火油罐还击!”
土龙军在寨墙下早就准备了十几座旋风砲位,听着杨掞这一声号令,都从身边的弹丸堆里捡起一个一斤装的粗陶瓮,搁在皮窝子中。
这是宋军传统的火攻兵器,其制法中有独妙之处,用生鸡蛋磕破一头,小心的取出蛋黄蛋清,用稻草牵引将火油灌注在空鸡蛋壳中,鸡蛋装满陶瓮之后,细心的用黄泥封好,平时取用搬运时都倍加小心谨慎。这种内里装了鸡蛋壳的火油罐比之简单灌油的火油罐喷溅效果更为出色,故而广泛的使用在宋军的水陆战中。
在城头军士的指挥下,城下的旋风砲将一个个的火油罐掷过墙头,全都打在蒙古军的木盾墙和旋风砲阵的附近。
领队的蒙古管军千户发一声喊,旋风砲队和射手们全速向后退却。
宋军要火攻了!
还没等他们跑出几步远,寨墙上两排火箭朝着旋风砲阵地抛洒下来。火箭点燃了泼洒在地的火油,木盾墙和五十座旋风砲登时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中。
土龙军一方的旋风砲还在时刻不听在给这片火海添加着燃料。
木盾和旋风砲很快就在这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杨掞奔到东北角的圆形发射台中,伸手抄起一面红旗举起。
远远的西北角上也扬起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那是另一个小队已经准备好的信号。
“动手!”杨掞拍了拍自从战斗开始都在一直静静躺着的三弓床弩,朝着城下喝道。一百多名夫役在整齐的口号声里一齐发力拽动皮索,城上的三弓床弩的绞轴开始吱吱呀呀的转动,弓弦向后拉伸。
“弦已挂满!”
“上箭!”
两名床子弩手小心的抬过了一支一枪三剑箭,将其安放在基座上。
杨掞蹲下身子,抚摸着栎木做的粗大的箭杆,低声说道:“能不能扭转局面一切就靠你了,拜托了,命中目标吧!”说着接过了军士手中的火把,将箭头点燃。
一名身形魁伟的床子弩手举起手中的大斧,将斧背一面朝下,抡起了斧子朝着牙机狠狠的砸了下去。
雷震云响,霹雳弦惊,一支铁枪带着巨大的烟迹破空而去。
蒙古军营里又是一阵惊恐的呼声。抛石机也就算了,区区一座山寨竟然连床子弩都装备,不知道里面藏着的却是怎样的劲敌。
巨大的箭矢划过一道微曲的弧线,目标却不是地面,众人齐声惊呼下,箭矢带着巨大的冲力击中了远处的一座望楼。
唐到宋初的床弩,其射程不过七百步,后经过宋真宗时期的改进,射程广阔至千步。在南宋进一步改良后,对一千步以外的目标也能够有效的命中。
蒙古砲手军度城寨内抛石机的射程来安放望楼的位置,这是因为望楼不可能离城墙太远,离寨墙太远的话,寨墙下的视野死角就会越大。并且瞭望手自身也有目力限制,陆循之看不清对面军营的真实面目,换了蒙古军的瞭望手也是一样。
所以蒙古砲手军精心的选择了一个城寨里抛石机力能所及的极限之外不多的一个安全距离设置望楼。
他们只是没预料到圆形角楼上用油布遮盖的武器竟然是贵重的三弓床弩而已。
一枪三剑箭下悬挂的两个油葫芦碰的一下撞上了望楼,碎成了碎片,里面无数的鸡蛋飞溅而出,里面的火油被箭头上的烈火点燃,将一座高耸的望楼点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把。
这不惟消减了城中抛石机部队遭到的威胁,对于砲战中的蒙古军也是一个士气上的打击。
第十五回 梢头相争落雨急(4)
西北角上的床弩也发了一箭,但是这一次准头不好,火箭离着望楼还有几尺飞掠过去。
但对望楼上的瞭望手来说已经不可能安枕无忧。
原来精准的石弹射击渐渐的开始失去了准头。而城寨里的宋军准头反倒越来越高。
原先构筑在蒙古砲车前的栅栏几乎被石弹清扫一空,帷幕也已经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旋风砲车能压制一部分暴露在外的守城兵士,那三斤重的泥丸对于寨墙上高搭的战棚来说简直毫无损害。土龙军的瞭望手可以安全的躲在里面继续观察,直到指挥己方的砲车将目标完全摧毁为止。
蒙古的砲手军慌忙开始转移集火目标,力图将火力集中在两个角楼平台上,摧毁床子弩。但抛石机的准头不如弩炮,何况两座弓弩的上方都搭建有战棚,即使被一发石弹命中也不妨事。
混战中四座三弓床弩火箭接二连三的发射,很快又打中了其余两座望楼。
胜利的天平开始朝守军一方倾斜。
“来吧,让我们看看名镇天下的史天泽有什么真本事。”杨掞喃喃说着,又挥手让城下的夫役开始拉弦。
出乎意外的,蒙古大营方向传来了一阵紧促的锣声。
闻鼓而进,闻金而退,是中原作战的传统号令,在草原上原本是没有这套的,但中原和辽东的豪强多半依照旧规。并且这套行之有效的信号系统反推广入真蒙古军内,在标准的蒙古轻骑兵队中也开始有鼓手和锣手的编制了。
“敌人要退兵?”马祥吃惊的从马牌后探出头来,看着抛石机阵地上的蒙古兵们陆续开始后撤。
他扭头对座上的陆循之问道:“统制,难道他们真的撑不下去了?”
陆循之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远方那井然有序的退却队伍。
陆循之从马道上下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杨掞抱着一坛美酒正在兴奋的和一群床子弩手开着玩笑。
“统制!”看见陆循之走过来的杨掞急忙斟了一碗酒,端上前来:“今日一战统制指挥辛苦了,赶紧来喝了这碗黄柑,这可是用洞庭蜜柑酿制的,京湖特有的美酒。”
陆循之伸手将这碗酒挡了回去。
“没觉得今日获胜和前日有什么不同么?”
杨掞低头想了想,说道:“除了正常的伤亡以外,就是结束之后的欢呼声小了些。”
“正是,”陆循之指着寨墙下说道:“这就是史天泽今天如此轻易放弃的原因了。”
杨掞这才发现,城墙下是一张张疲惫无力的面孔。
许多人坐在地上喘气,还有的人干脆就躺倒在地上。站着的人也是满脸大汗,手脚不住的微微战抖。
全军的力气已经到了快要枯竭的地步。
“他们不是真的已经决定撤退,是在准备重整旗鼓。”陆循之冷静的说道:“史天泽已经耗尽了我军的体力,接下来就是一波真正猛烈的打击了。”
“他们将会出动攻城部队,将我们这支疲惫之师一举歼灭。”
杨掞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在战前陆循之就一直坚持征用山寨中的壮丁来作为拽索的砲手使用,正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军队体力。
但壮丁们没有经过训练,每座砲车还是必须安排一些士兵来带头拽索,不然根本不可以和蒙古砲车相抗衡如此之久。
就这样将尽千名士兵的体力就因此完全耗尽。这还不算刚刚和蒙古人对战过的弓箭手们。
二千守军的兵力确实太少了!
杨掞狠狠的将酒瓮砸在了地上:“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相反的,史天泽对这一点了解的非常清楚。”他咬着牙说道:“他在兵力上居于绝对优势,却始终只用一部分人和我军进行砲战,因为他深刻了解:每一座砲车后面消耗的乃是人力,少者数十人,多者上百人,他只用一二千兵士和足够数量的民夫,就能够逼迫我们使用相同数目的人力来跟他角力,无论成败,我军的体力必然消耗枯竭。”
“而他,手中还掌握着足够的生力军马!”
“多说无用。”陆循之摇头说道:“将大营里准备的最后五百生力军调出来,组织壮丁上城替换下体力耗尽的军士充充门面,让将士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恢复体力。”
“剩下的,只有交给天命了。”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蒙古军营号角连番吹响,先导的拐子马队首先冲出,占领了三座寨门的外围,这是为了避免城寨打破之后,军民从别的方向逃脱。
继后的是大队阵伍严整、盔明甲亮的铁甲骑兵,在旗帜之下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以缓慢而坚实的步伐朝着大寨北门挺进。
他们的后面跟随着的是大队的攻城士兵。位于队列最前方的是披着盔甲的先登战士,在北方的无数次攻城作战里,这些士兵手舞长戈,披甲执锐,和金国的守军在城头浴血厮杀,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他们就是史天泽最信赖的河间亲卫兵。
跟随在后面的普通步兵们虽然大部分都只能以一件简单的铁甲或者皮甲遮身,但他们数量众多,也不乏战斗经验,当先登部队打开突破口后,他们会一拥而上和守军展开巷战,凭借数量和高超的武艺取得胜利。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杨掞惊讶,杨掞所惊讶的是攻城队伍前方高扬着梯架的六辆鹅车。
最早的攻城战,士兵们都是奋勇冲到城下,用人力搭成人梯攀爬上城墙,后来发明了能够克服城墙的云梯。
但是据城乱射的弓箭手们依然是一大威胁,因此有人想出了办法,用木头搭起了架子,上面蒙住一层或两层牛皮,或者铁皮,作为遮盖,下面装上轮子,士兵们躲在车中推着前进,这就是中原经常使用的攻城兵器洞子车。
在中原的大小攻城战中洞车的使用并不鲜见,制造工艺也简单易懂,不惟在中原群雄逐鹿时大量采用,就连南诏、吐蕃、新罗、契丹等异民族也广泛使用,辽金更是用以攻击宋朝的坚固城壁。蒙古南下之后俘虏了金国工匠,大量制造这种洞子车用以攻打金国的都城汴梁,此后洞子车便成为蒙古人攻城的常规兵器。
但洞子车通常的攻城办法只有一种,就是冲到敌军城墙下挖掘洞穴,在坚厚的城墙下开出一条通路来。但中国的城池素有坚不可摧的名声,当年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铁锥枪考校城墙的坚固程度。这种级别的城池在中原地方其实并不少见,仅凭几把锄头就像随意在城墙上开出洞来,岂非将攻城视做儿戏?事实上就算兵士们在城墙下劳作一整天,也不见得能挖出一个能藏住人的洞穴,更不要说挖透城墙了。而在激烈的攻防战中,洞车很难在一整天内都能不被守军摧毁。
于是又有工匠想到,能否将云梯和洞子车合二为一呢?使用云梯的风险大半也是来自云梯从出发阵地到城墙下的这一段距离,如果有了洞子车的保护,将云梯抬到城墙下就变得更安全了,另一方面,士兵们冲到城下也不用顶着敌人的滚木礌石挖土,直接用云梯登城就是。
将云梯安放在洞子车上,云梯上端向前倾斜的样子,其形状与一只鹅相似,故而起名为鹅车。
史天泽想用六辆鹅车最为先头攻击部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抢占城墙,为蒙古军的人数优势尽早发挥赢得机会。
在此之前,史天泽虽然和号称宋朝大将的山东豪杰彭义斌交过手,也和宋朝山东兵马都总管李全照过面,但这二人其实都是山东红袄军的余部,并不算南朝的正规部队。
他不知道当年宋金大战,宋朝军民在这种汉人自己发明的攻城器械前吃尽了苦头,也早就总结出了一整套对付它的办法。
在步兵举着团牌和皮牌清理出前进的道路,用薪草填满沟壑之后,插着杂色旗帜的鹅车每辆下有数十人推着朝着老鸦山大寨的北墙缓缓靠拢。
当河间亲卫兵跟着鹅车前进到木将军的射程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巨大的轰鸣声和一阵喷射出的铅子石弹。
同样是第一次受到火药兵器的袭击,史天泽的精兵表现比塔思国王部下的汉儿军要好得多,尽管也有混乱和震惊,也有人试图逃跑,但大多数人还是坚定的跟随着鹅车前进。
纵横华北的河间男儿怎么可能随便就被这些喷火的竹筒吓倒!
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开始放箭,但正如史天泽预料的,他们的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射出的箭矢软弱无力,根本无力对全身披甲的先登部队造成实质威胁。
当木将军队准备好第二次射击的时候,鹅车距离寨墙已经只有二三十步的距离。
“先不要管大车了!”木将军队的队官王宝喝道:“把跟随的步兵打倒的越多越好!”
又是一阵雷光石火的炮击,不少跟着鹅车的披甲先登士扑倒在地。
就在这个工夫,鹅车的云梯已经搭上了城墙,藏在车内的河间亲兵们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吼叫,顶开鹅车的盖板,向城头攀爬上来。迅速进入了和城头守兵的肉搏战。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1)
守军开始朝着鹅车方向聚集,双方在城头展开了绞杀战。
虽然守备军的人数众多,但先冲上寨墙的河间亲兵们个个武艺不凡,在一对一的战斗里占据了优势。
而土龙军方面除了冲在前面的正规军外,还有不少充数的壮丁,看见敌人这样气势汹汹的登上城头,顿时慌乱了起来。
杨掞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随我来!”他大声招呼马祥,手提着角弓冲了过去。
马祥带着两队士兵各执刀枪紧紧的跟随在后。
登城的军士看见对方将领前来,纷纷转头向杨掞冲来。杨掞眼疾手快起手一箭将冲在最前的一名手持重斧的牌子头射下了寨墙。
他毫不客气,手中弓起连珠箭发,接连将几名登城的河间兵射下了城去,宋军一拥而上,瞬间又占据了鹅车搭住寨墙的位置。
几名左军营的兵士手拿着叉竿想去叉走云梯,杨掞大声制止道:“你们叉不动!交给马将军来对付!”
话声未落,马祥一个箭步冲到云梯前,将一个点燃的铁火炮掷了下去。
他手中的绳子一紧,铁火炮正好悬吊在了鹅车顶上。
正在云梯上与城头宋军搏斗的河间兵都知道不好,挥舞着摔刀想要斩断这绳索。
这时候他们身下的鹅车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气浪冲天而起,将几名兵士摔下了云梯。
更换了精致火药的铁火炮威力无比,仅仅一发就摧毁了高大的鹅车,车中的精锐兵士非死即伤,云梯也被轰碎,城下的士兵们四散奔逃。
受到了激励的宋军士兵们开始效仿着营将的模样,用铁火炮来摧毁停在寨墙下的鹅车。经过一番艰苦的战斗,又有两辆鹅车被铁火炮炸坏。
但剩下的三座车已经运送了足够多的河间亲兵登上城头,他们在寨墙上结成阵势,步步推进,无论是杨掞还是其他地方的宋军都已经不能再靠近鹅车了。
蒙古步军源源不绝,沿着鹅车的云梯杀上了城墙。
土龙军的战士们用尽了全部力量也挡不住这些如狼似虎的步兵,就算在寨墙上点放木将军,河间的士兵们依然踏着同伴的尸体奋力向前冲杀。
杨掞眼看着登上城墙的蒙古军兵越来越多,慌忙撤退到北门楼上,对陆循之说道:“孩儿们抵敌不住了,请统制下寨门暂避,咱们退到山顶上防守。”
“岂有此理,本官奉总管的命令在这里镇守,就没有可能离开。”陆循之的面色依然平静:“纯父,虽然相识只有几个月,但我们一见如故。将来只要多加磨练,你一定会成为为国家撑起一面的栋梁。”
“请告知总管,此役虽败,土龙军终有再振的一天。”
”您说这些干什么!”杨掞怒喝道:“现在不是玩忠孝节义的时候!请您速退!追兵我来抵挡!”
陆循之大声喝道:“杨掞接令!”
“命令你率领剩余军民从南门杀出,向江陵方向撤退!”
“胡说八道!”杨掞急了,一把扯住陆循之的手臂:“乱命如何遵守!左右!把陆统制给我捆起来抬下去!”
蒙古大汗钦命、河间大名真定济南东平五路万户史天泽,这时候不动声色的眺望着自己的战旗在老鸦山寨上飘扬,宋军的旗帜已经渐渐的退到了门楼附近和两个边角,胜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传令下去!”他喝令的对象是跟随在身旁的参军总管何伯祥:“叫孩儿们打破大寨之后仔细搜寻,挨家厮杀,务必要将寨子里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的砍了!”
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就好像是死神真的托生人间一样。
何伯祥躬身应诺,正要下去分配命令,突然身后响起一阵紧促的锣声。
史天泽大怒,振声怒喝:“何人乱我将令无故鸣金!刀斧手,去枭了他的首级,拿头回来复命!”
身后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声音:“用不着旁人,我自己把首级送来了。”
史天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行军副都元帅、辽东万户夹谷留启在说话。
他转身拱手道:“前方战事正紧,元帅请暂且退下,待某扫荡了南兵再来与元帅报捷。”
“不必了。”夹谷留启说道:“咱们即刻拔营启程,这寨子.......”他眺望了一下前方杀生震天的老鸦山:“就暂且放过南军一马。”
史天泽的眼睛凸出,沉着声音说道:“请恕某无礼,将士们在前方马上就要打破山寨,您现在说要撤兵北退,史某纵横沙场也有三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用兵的道理!”
“那我就来教教你这个道理。”虽然身为女真贵族,夹谷留启却自幼学习汉文,惯于吟诗作对,养的一身好涵养,就算这样,他也再不能容忍眼前这个傲慢的武夫了:“伯德纳千户,蒙古哨骑有什么回报?”
蒙古千户伯德纳左手扣住右胸,俯身用蒙古话答道:“东面和南面的骑兵都带回来消息,两面都有了大队思南思人(蒙古对南宋的称呼)的踪迹了。”
“南人无用。”史天泽拂袖道:“选三千铁骑兵冲杀一阵,马上就能杀散他们。”
夹谷留启冷笑了一声:“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宋人的计谋?”
“这地方位处鄂州、江陵和襄阳的中间,又是我军不便于驰突的山地。宋人故意在此地设一座大寨,用精兵强将把守以为诱饵,待我军中计轻率前来攻打,那时候襄阳、江陵和鄂州的大军齐出,从三面将我军在这里包围,那时候重兵汇聚,我军施展不开,正是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这一点,曲出王子看的比你明白!”
夹谷留启拍了拍手,一名蒙古箭筒士(蒙古话做火儿赤)手持令箭走上前来,俯身说道:“曲出有命令,狗儿年的南征已经足够了,要各地的土绵那颜们、敏罕那颜们领着自己抢到的百姓和牛羊,回北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史天泽争辩道:“若是曲出大王自己在这里,也会同意先破了这寨子再撤退!”
那箭筒士听了通译翻译的话,带着莫名惊慌的表情说道:“大汗命令曲出做南征的总指挥,他的话怎么可以不听?草原的野草啃了可以再长,土绵那颜您的头颅割下来可不能再按回去。”
夹谷留启冷笑道:“你要自己要寻死也就罢了,我是这一路大军的主帅,大汗责罚下来,我倒成了你的替死鬼,这等便宜的好事,你们汉人是最喜欢干的。”
史天泽怒视着夹谷留启,沉默不说话。
蒙古军初起之时,都是本部宗族兄弟,可称为精诚团结。待成吉思汗统一漠北,将各种不同部族的人民混编在一起,建立了漠北九十五千户的编制,在这中间就包括了被征服的乃蛮、塔塔儿、蔑儿乞、克烈等部的人民,这个时候蒙古人的军队中已经隐约有了分立山头的趋势。但在铁木真严厉的军法管制和严密的部落管束下,这种苗头还不非常明显。
等到蒙古军南下讨伐金国,大量吸收了华北、辽东的汉人、契丹人、女真人和各种杂胡,不同民族出身的将领和士兵之间,逐步形成了一种不上台面的隔膜。
继任的蒙古大汗窝阔台对于这一点看的比他的三个兄弟都要清楚,每次出征,必令蒙古宗室贵戚为统帅,女真、契丹或者党项民族出身的大将为次帅,下面辅佐以汉军的有力将领。他是希望以蒙古人的处理方式来缓解不同民族将领之间的矛盾。
但对于已经纠缠数百年的汉胡和胡胡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初出草原的蒙古人能够彻底解决的,在蒙古军威和严厉的法条的约束下,表面上各民族将领还能够团结一心,共同为大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
但一旦稍有空隙,不同民族将领间互相下绊子、上眼药的小动作,也是络绎不绝。
夹谷留启是被灭国的降将,虽然他很早就在辽阳投降了成吉思汗,在其后的岁月里也不停的为大汗攻打自己邦国,率领着军队对于自己同胞血脉的女真军民毫不留情的冲杀屠戮,让他能够获得了大汗的信任,而步步高升。
但他究竟是一个女真人。邦国被灭,宗庙毁弃,皇帝的尸骨被传递到北方各城进行展示,对于每一个苟且偷生的女真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很多金国的残兵败将这个时候还在各地奋战不肯投降,如果夹谷留启此时被大汗怀疑不听调遣,随时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的边缘。
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要让自己在大汗面前更多的展示出重要性,重要性的来源自然是战功和有力部伍。但蒙金大战二十多年,女真人中有气力的勇士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侥幸活下来的人也都丧失了进取的锐气。
反倒是以张、史、郭、严为首的汉人豪强军阀,在乱世中冲突决荡,越战越勇。隐隐然有取代女真、契丹大将的趋势。
如果不能用自己孱弱的本部人马建立更多功勋,那么最起码要阻挡汉人们继续攻城略地,减少他们对自己的威胁。
这就是夹谷留启的想法,他的这点小算计史天泽也分外清楚。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2)
这就是夹谷留启的想法,他的这点小算计史天泽也分外清楚。
但这些话是不可能对远在和林的大汗谈起的,史天泽自己也非常清楚,虽然表面上蒙古人对汉人信任有加,不断给予犒赏,但实际上他们对汉人军阀的警惕没有一刻放松,自己稍露不满之情,转刻就可能被强大的蒙古军团攻杀。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能够做的便只有忍耐。
史天泽愤怒的锤了锤胸膛,长声嘶吼道:“退兵!”
声音中的不甘与愤怒,就连帐前的亲兵们听着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沙头市的第一次攻坚就以这样的结局宣告了终结,战后杨掞和陆循之都额手称庆,两人都不明白的是,在土龙军明明已经呈现强弩之末的迹象的时候,绝对优势的敌人是怎样放弃了进攻,主动撤退的呢?
不论如何,老鸦山寨中这许许多多的老弱妇孺和五千将士的家属们,终于能够在胡人的铁蹄下逃脱性命,这就是陆统制和杨掞立下的最大功劳。
这一切都是在郑云鸣三千主力没有及时赶到的情况下发生的。
郑云鸣是在傍晚的时候抵达老营的,此时距离蒙古人撤退已经有一段时间。
“都是我的错!害死了项宁!”进入大寨之后,郑云鸣对陈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项宁正是陈光派出去向郑云鸣通报军情的那个士兵。
从离开老鸦山寨之后,项宁足不停步的朝着沙头市飞奔。为了怕便溺耽误时间,他连水也很少喝,一路跑到了沙头市。
可是这时候郑云鸣已经带着大军开拔,前方峡州。
江陵府得知此事,马上派人火速前往峡州报信。但项宁实在不放心,于是又星夜兼程的赶往峡州。
等他一迈入峡州城的城门将书信将书信交到守门兵士手中,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郑云鸣这才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错了。
不但自己扑了个空,还将防备空虚的老营完全暴露在了敌军面前。
一步踏错,后悔无及。
“事情不会没有转机。”临机王登还是异常冷静:“总管留在山寨还有二千人马,有杨掞和陆翁指挥,大寨不会这么轻易被攻克。”
“老鸦山距离鄂州、江陵和襄阳都不远,各路军将只要有一路来援,老鸦山的局势就不会太窘迫。”
“现在当务之急是马上急行军,赶回老鸦山!”
“不惜一切代价,急行军赶回老鸦山!”郑云鸣咬着牙说道。
急促的号角声中,刚刚在峡州城里展开布防的土龙军官兵又被迅速聚拢起来。
“不要携带任何可能拖累速度的东西!”郑云鸣大声喝道:“除了必要的武器和盔甲粮食,其他一律不得携带!”
“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老营,保卫自己的家人!”
“这几个月来,你们进行的种种长途行军训练,就是为了有今日需要时,能够关山飞渡,争取足够的时间!”
“不管是崇山峻岭还是河水湍急,都不会阻碍我们的步伐!抢在蒙古人之前回到老鸦山的一定是我们!”
郑云鸣大声喊道:“出发!”
所有的士兵把裙裾高高挽起,在腰间打了个结,腿上用布条结结实实的打好了绑腿。对于习惯于唐宋裙袄装束的土龙军官兵,这是为了方便急行军而采取的特别措施。后世对中国人摒弃了裙袄而采用短衣裤子的服饰颇有微词。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活动便利这个方面,短衣长裤确实有自己的优势。
郑云鸣当然不可能轻易改变时人的服饰,他能做的只有普及绑腿这个长于行军的小发明罢了。
土龙军通常行军,开路在前,辎重与挑担居中,宿将押后。但急行军时,精锐在前锋,主力在中间,辎重和挑担等行动慢的被放置在第二队里由少数护卫引导行进,为的是不拖累战斗部队的速度。
这是为了追求行军速度的队形,等于完全抛弃了对辎重的保护,队伍因为采取双排纵队的队形,所以军队的队列拉的很长,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攻击,都很容易将队伍分割包围各个击破。
在用兵务求谨慎的郑云鸣看来,这种队形在真正的战场上根本就是取死之道,但是有的时候真的需要这种取死的队形,比如你的老营随时可能被敌人端掉的时候。
三日内疾行一百八十里!这在中土历史上也堪称是少有的行军速度,唐将李愬奔袭蔡州,也不过一夜疾行七十里而已,但他们是在风雪中夜行破敌,困难非今日可比。
但以这样一支普通的军队能够完成这个任务,郑云鸣仍然深觉骄傲。只是这种消耗大量体力的做法对于一支农耕时代的军队来说是不可能没有代价的。
最开始的时候就不断有人掉队,虽然医官和随行官兵不断救护,也有人在急行军中倒地不起,甚至于丢掉了性命。
然后趁着军纪官忙于督促管理队伍,不少吃不了苦的士兵趁着夜暗的时间开了小差,尽管监军虞侯们大声的呵斥甚至鞭打,仍然制止不住。
超出常规的行动总归会付出代价。但毕竟他们赶到了老鸦山!当士兵们气喘吁吁的赶到南门下时,郑云鸣才得知敌人在差一点点就能打破城寨的局面下竟然主动撤兵。
“不光是总管,”聚集在总管衙门大堂的众将,听着杨掞在荆襄地形图前的讲解:“各路的救兵都有了消息。根据前方联络传递的消息,鄂州派遣了水陆军四千人,从长江进入汉水,在老鸦山以东登陆,江陵方面出动了五千步兵。”
“他们就在我们身后。”王登说道:“但是行军速度远远不如我们。”
“江陵的同袍们养尊处优太久了。”杨掞不屑的说道:“非得好好操练一番不可。”
郑云鸣指着襄阳说道:“襄阳方面也出动了五千人抄截敌人的后路,相信就在此时应该已经给予了撤退中的蒙古军强力打击。”
杨掞一抬眼皮,讥讽的说:“你当他们真的敢给蒙古人‘强力’打击么?”
虽然军中生涯算不上长,杨掞已经尽数掌握了京湖各支大军的特点。他料定襄阳的守军并不敢脱离城墙的掩护大张旗鼓的在野外追击蒙古军。
果然,从襄阳派出的李伯渊破敌军只是远远的跟踪在史天泽的后面,在史天泽渡过汉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发动了一次偷袭,斩获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杂兵的首级。
这样一场无足轻重的小战斗,后来在赵范上呈枢密院的奏报里被夸张为歼敌数千人的“大捷”。
李伯渊也因为这场“大捷”被提升为京湖副都统、武翼大夫、阁门宣赞舍人。只是在升官的诏命到达数天之后,他便从人生的巅峰迅速跌入了谷底。
杨掞讲说完情况之后,众人都在默默的回忆着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惊魂动魄的一幕又一幕场景。
在这场来去如风的侵略之前,在京湖地方几乎没有人真的相信年轻的郑云鸣作为一位书生能带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他们总以为这不过是宰相公子的一时兴起。
甚至连郑云鸣自己也在心里千百遍的问:这支军队真的能上阵,能打退敌人,能保住我的命吗?
但在这风云莫测的十多天时间里,五千初阵的土龙军官兵在分兵两地的情况下,分头迎战了两支强大的蒙古大军,经历了从黑军、河间兵的拼死攻坚到抛石机、鹅车等攻城器械的轮番轰炸这种种考验,成功的从数万异族大军刀锋下保护了自己,以及数十万荆襄百姓的性命。
一直到了今天,郑云鸣才相信自己的命运将和这支军队牢牢的捆在一起,不可分离。
散帐之后,众将簇拥着郑云鸣走出衙门,郑云鸣抬眼看见了士兵把守着的点将台。游奕营正将陈光问道:“点将台上的那一百铜钱总管如何处置?”
出征之前,郑云鸣下令将一百枚绍兴通宝插上羽箭固定,派专门的士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说要等到凯旋归来将百钱供奉到武神庙里,感谢吕尚等诸位先贤的护佑。
想起了这桩事,郑云鸣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登上点将台,从台子上拔起一支箭,取下了箭头上的铜板,扬手掷给了陈光。
陈光翻看那铜板时,才发现正反两面都是绍兴通宝四个字。
郑云鸣笑道:“临安瓦舍里用来耍笑的小道具,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用铜钱占卜或扑搏在宋朝是很流行的事情,有时候市集上的杂剧艺人也会用这个做题材演出,其中著名的笑剧就是用这种特制的铜钱来出千,然后被揭破的故事。
陈光把铜钱双手奉给陆循之,陆循之将铜板在手上掂了掂说道:“可惜啊,这激励三军的法子只能用一次。”
“将士们不需要下一次掷铜钱。”郑云鸣扫视了一下这些在初次经历战火的同伴们:“我们也不再需要了。”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3)
土龙军在荆襄的初次战争体验算是告一段落,但战火依然在京湖各地持续的蔓延着。
撤退回北方的史天泽虽然在老鸭山寨功败垂成,可是在渡过汉水的时候,利用蒙古搜刮到的一批战船狠狠的打击了宋军在襄阳附近的水军。
当时宋军在汉水峭石滩的水军营寨威胁着南下北上的蒙古军队,史天泽命令十艘战船前去挑战,等宋军战船出动迎击之后马上撤回。等宋军返回水寨,又派船前去挑衅,这样几次三番宋军水军终于麻痹大意,对敌人的挑衅不再理会。
这时候史天泽就率领临时组建的水军舰队突然出击,猛烈攻击宋军水寨,杀的原本精于水战的宋军大败,所有战船被摧毁,营寨也被夷平。
与此同时,一路蒙古军深入淮西,进入淮西制置使司管辖的黄陂境内烧杀。位于宋蒙边境的都市随州和信阳也遭到攻略。
随州知州听到传言说:只要派人到蒙古军营中通好,献上金银珠宝就可以免于遭到进攻,于是匆忙搜刮了一批金银,包括金瓶、金盘和银盘等,以及大批茶货布匹,送往蒙古前线指挥官塔察儿营中。
他们的这种姑息投降的态度深刻的影响到了前线州郡原先为金国降将的北方将领,很快固始、永州和应天的北军将领都向蒙古投降,宋朝数年以来浴血搏杀好不容易从河南地收复的州郡,瞬间几乎全部丧失了。
可笑的是,塔察儿收取了随州进献的贡品之后,随即下令攻打随州城。随州知州慌了手脚想逃走的时候,州城已经被蒙古人围的水泄不通。幸好城中将士奋勇作战,才勉强打退了塔察儿的大军。
除了攻击随州外,蒙古人还对息州、光华军等地实施了围攻,并派遣偏师持续的对宋军重兵驻守的襄阳施加压力。
十一月十九日,蒙古骑兵再渡汉水,在襄阳附近的檀溪河畔扎营,其实力大约有骑兵六七千人。第二天宋将余哲便从襄阳城中冲出和敌人交战,结果大败,损失了数千人之多。第三天宋军增兵再攻,打败了敌人的骑兵,迫使其撤退回汉水北岸。
十二月,蒙古军又围攻樊城,宋军三路出击,在樊城西北和蒙古军大战,双方打的不分胜负,蒙古人只得主动后退。赵范马上又向朝廷报告大捷。
但旋即蒙古人又卷土重来,用游骑持续的骚扰襄阳附近的郊野。
郑云鸣不断给襄阳城的赵范写信,希望率军前出到襄阳保卫制置使的安全。
“老实的呆在南边!”战火中的赵制置使自然态度不会太好:“朝廷自然会安排救援兵力,
在接到制置使司的新命令之前,好好呆着!”
赵范有这份自信,朝廷是不可能坐视天下脊柱落入蒙古手中的。
朝廷当然不会坐视。
但是第一时间从临安出发的援兵只有一个人。
这是一位已经五十七岁、生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人。
端平二年十一月六日,朝廷正式发表礼部尚书魏了翁为督视京湖兵马的诏令,将京湖一带的所有兵马交给中央派出的钦命重臣。
这位令天下士子仰望的儒学大家,令时人钦慕的士林领袖,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毅然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拿起了闪亮的兜鍪。
而宋朝这个时候连配给他的幕僚都找不到。虽然在当时的读书人和后世人的眼中,魏了翁是一位了不起的学问家和至诚君子。但在临安府的贵戚和官僚们眼中,魏了翁不过是官居礼部尚书的老朽官员一名而已。他按照友人推荐所征募的幕僚,大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推辞,其实无非是嫌弃魏了翁资历不足、指挥军马的经验尚浅。
而他征辟来准备充当第一线指挥官的武臣们,或者是殿前司皇帝的亲信近从。或者是地方司帅的心腹干将,也都毫不理会这位新任督视的征辟命令,以至于魏了翁从临安出发的时候,京湖督视府衙门的属官还没有凑齐。
经济上的困窘更加重了他的负担,朝廷承诺的金一千两、银五万两、会钞五百万缗的经费,实际到账只有三百万缗。
人力财力都不足的魏了翁也决定就地展开对京湖的全面救援。
他首先写信给襄阳的京湖安抚置制大使赵范,让他灵活运用自己数年以来和北方人军队的良好关系,劝告已经投降蒙古大军的德安府叛军首领常进和夏全迷途知返,归顺大宋。
德安位于整个京湖防区的中心地带,如果能够首先兵不血刃的解决掉德安府的叛乱,就能给正在四面出击的蒙古人造成不小的困扰。
然后写信给正在襄阳南面老鸦山麓驻扎修整的京湖制置使司知营田总管郑云鸣,命令他带领部伍前往郢州,防备德安的叛军突然袭击郢州占据汉水要隘,阻挡朝廷对襄阳的支援。
他又发公函给沿江制置副使黄伯固,命令他加强江防,严防蒙古骑兵夺取民船偷渡过江。
由于担心鄂州方面的情势不稳,他又专门任命了一名叫杨义的将军位帐前副都统赶赴鄂州江面统一指挥防守。
最后他做了一件对后来历史的发展意义相当深远的事情,而这件事的重要性,当时还无人能知晓。
魏了翁命人携带二百道督视府的榜文,到京湖各地沿江张贴,内容是北方鞑靼入侵,希望各地的豪强大户们能够行动起来,招募丁壮,办理团结,为了保护桑梓和敌人战斗,如果有获胜的官府一体犒赏。
这在当时来看不过是朝廷在敌军入侵时候的寻常反应,但却产生了和之前此类政策完全不同的效果。
所有准备工作完成之后,魏了翁才下令下游驻守的宋军各部:如镇江都统李虎,建康都统王鑑,权江州副都统杨福兴等前往襄阳救援,而这些人手中的兵力不过一万余人。
朝廷对督视府不可谓不重视,端平皇帝几乎将自己的为后任政事堂准备的人才倾囊相授:他命令嘉定十年金榜状元郎吴潜充当魏了翁的参谋官,赵善瀚和马光祖担任参议。
只是经费依旧不能给足而已。
终于在十二月十四日,朝廷钦命督视京湖军马魏了翁向端平皇帝辞行,带着他的幕府、卫队和属官开始了督视整个京湖战区的旅程。
这个时候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还不曾了解的是,一桩可以动摇大宋基本的祸事正在等待着他。
而十二月二十日的时候,土龙军主力已经进入郢州驻守。
在这一个月的休整时间里,郑云鸣干了几件事。
他在逃到老鸭山寨和沙头市寨的平民里招募新兵来补充战损的缺额。反正现在是兵荒马乱的时节,谁也没有心情真的考察部伍是不是超编,只要能供给粮饷,随便招收多少人朝廷也不会询问。
于是他将土龙军的名额偷偷的增加到了八千人。
只是虽然没有人来管土龙军的人数,却也没有地方大员顾得上拨给多余的粮饷,蒙古人正在秋后的京湖四处攻略,整个京湖地区的秋收和征税完粮都受到了很大破坏,不要说郑云鸣部,就是襄阳和江陵的部队也只是靠着往年的库藏勉强支应。
郑云鸣不得已还是只有用老办法打土豪劣绅的秋风。
前方的刘廷美正在组织壮丁佃户和蒙古人打的热闹,他当然不好意思也不可能现在去要钱。
幸好长江南岸的几个大户,鄂州的曹文琦,洞庭的张膛,枝江县的宋威庭、宜都县的贾公亮都还在家面团团过着逍遥日子。
郑云鸣分别手书信函,派精细小校送给沿江的各地土豪,中心思想无非一个,要钱。
曹文琦看着书信里满纸的“急人危难”“军国要事”“江湖重义”的字眼,眼中都是郑官人奸笑着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幻影。
曹文琦的庄园在下游,几乎没有遭到过蒙古军队的袭扰,所以他展开珐琅瓷的试制要比刘廷美顺利的多。七月第一批合格的珐琅瓷已经出窑,火速送到江南进行售卖。
尽管这时候战争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但曹大户毕竟是大户,想方设法的疏通渠道,船队在一个月内就抵达了临安府。
从南洋诸国到明州的蕃商宝货船,因为海风季节的关系一年只能在四月和七月来两次。且大部分运输的都是南洋特产的香料、大黄、肉蔻等。能否有珐琅瓷,要看南洋的市场上是否有货。而南洋市场上的珐琅瓷都是自大食国港口穿越整个南方大洋运来,其中风险甚高,不少珐琅瓷在途中就沉入了南方海域温暖碧绿的海水中。
所以能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出现在临安府蕃商铺中的珐琅瓷当然是珍品中的珍品。
曹文琦的这批珐琅瓷一运到,立即在临安的蕃货市场上掀起了一阵风暴。
嗅到了风声的临安大小宝货商和中人们围拢在曹文琦的临安商铺前,试图打听到这批大食瓷器的来历。
(各位2014年万事如意)
第十六回 胡霜少却思旌甲(4)
终于有一名商人在灌醉了曹家商号的掌柜之后,从掌柜嘴里得到了这样的信息。
“,,,,,,,,那.......那是我家主人疏通了南边的关节.......从南中......搞到的......”
这个说法只怕听者很难真的相信。
从蜀地直入南中的商路可以通过天竺直入大食国,历来商圈里有这样的传言。但自南诏与中央失和,连年征讨,宋朝建立后与大理玉斧划界,我做我的上国皇帝,你做你的南滇霸主。其后双方在边境上开设互市,交易的大多是来自印度与中南半岛的特产,从来没有见过珐琅瓷的出现。
要是曹文琦真的派人秘密打通了从中土到大食的秘密道路,那将来坐实京湖第一巨富的位置不过是时间问题。
临安也有人活动起了心眼:既然曹文琦身处中原腹地都能打通前往大食国的道路,那东南七路的豪商大贾们没有道理本事比他还差。
有没有可能从海上泛舟而下,找到前往大食的道路呢?
类似的传言很快在临安的商圈里流行起来,甚至传到了当朝相公郑清之的耳朵里。
这老相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自己在屋子里悬挂起他自己臆想的世界地理图的宝贝儿子在京湖鼓捣出来的好事。虽然不知道郑云鸣是怎么帮京湖的豪商们弄到的大食宝货,但他从心底里不希望儿子跟地方上的豪强走的太近。
对于一个目标入主政事堂的地方小官吏,结交地方人物固然可以收取短期的成效,但也会让你在朝廷心目中落下勾结地方的印象。
要知道,天子是派你代狩万民,不是叫你真的去统治一方,尾大不掉。
因为这件事情,郑清之专程写信给在京湖的儿子,提醒他注意自己的举止。但书信大都投到了襄阳府的李转运使衙门内,郑云鸣直到第二年年初才拿到家书。
闲话少叙,这厢里曹文琦的这批珐琅瓷在临安的市场上卖出了一个极好的价钱,据当时人的回忆,仅仅是一对新制珐琅彩百兽献瑞瓶就卖出了超过五万贯的价格。
可惜这五万贯捧在手里,曹文琦还没来得及开心几天就被郑云鸣要走了。
但相比起郑官人带给他的这项一本万利的技术,曹文琦这五万贯掏的是心甘情愿。
而其余的人都看着曹文琦真金白银的赚钱,个个眼热心焦,能够得到巴结郑云鸣的机会如何不尽心尽力?
土龙军所需的粮食和军饷从下游运送了过来。
钱粮的问题解决了,郑云鸣面对的还有继续练兵的难题。从建军伊始到今日也不过大半年时间,连原先招募的五千名士兵的操练都未能尽善,突然增补了差不多一倍毫无经验的新人。土龙军的战斗力可以说不但未能提升反而下降了。
不过好在最关键的是先招五千人已经经历了第一次战争的实际考验,他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老兵。
战斗结束后考校功劳的时候,郑云鸣特别留意了这些士兵中有没有适合提拔的素质,最后将一百五十名立功受赏的干练人才提拔成了使臣。
南渡之后,宋军的基本战斗单位由都变成了队,队官、队将和训练将取代了都头成为最基层的指挥官。他们是宋军战斗力的骨架。
但光有骨架还不足以支撑起军队,使臣就好比军队的四肢五官。可以哨探敌军情势,可以在关键时刻冲坚死斗,可以充当传令兵兼监军的角色指挥小范围的战斗,也可以担任大将的护卫和心腹人。
建军时日尚短,郑云鸣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建立自己的使臣队伍。在第一次面对蒙古大军的时候,他越发感觉到军中缺少使臣的不便。
现在这一百五十名身负国家武官职衔的最低阶军官们不再等同于普通士兵,他们将为了自己的一份功名替皇帝和朝廷在沙场奋死搏杀。
这是郑云鸣在未来数十年中要带领他们去做的事情。
除此之外,吊祭战死者,安抚他们的遗属,照顾好孤儿寡妇的生活也是郑云鸣首要关心的事情之一。这方面除了官府的定规之外,还要本军和地方宗族的密切配合,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但却是最马虎不得的工作。为国家牺牲的人受到怎样的事后对待,营中的每个人都不会刻意去说,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的大将是否真的将部下作为人来看待。
‘只有感受到这一点,在将来将性命当做沙土一样堆填去争夺胜利成果的冷酷时刻,才能驱使他们奋不顾身,甘心效命。
死者需要用心安抚,活下来的人则必须经历更严酷的训练。
进入郢州的郑云鸣部队并不是城中唯一的武装,除了本地守城的几百名厢军和土兵之外,还有湖广总领何元寿部下二千军士。
已经是熟人,郑云鸣说话就不会太委婉。
“不光是我的部下,总领的部下也训练不足。”郑云鸣直言不讳的让何元寿感到有些吃惊:“我希望两军能一齐操练,共同提高自己的战斗技巧。”
“我军规制,每日鸡鸣起床,早操一遍,讲说道理一遍,早饭之后,各队分开操练,磨练战斗技巧,然后合练一遍,午饭之后下午合练一番。”
何元寿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将士们按照现在的操练方式已经是非常辛苦,按照总管这个办法来,只怕军心......”
“今日不勤加操练,将来如何能破贼?”王登摇头说道:“真当蒙古人都是土偶泥人么?”
“我不说您也清楚,现在国家的军队溃烂到了什么地步。”王登大声说道:“这一次蒙古人侵入京湖的时候总领看得见,各地军队无不是见敌而逃,援救的时候逗留不进,因为什么?还不是平时训练懈怠,在战场上看见了真正的敌人就胆战心惊,未战先怯。现在偷一时的清闲,到了沙场赔上一生的性命,您说这样的军士您可以放心使用吗?”
何元寿沉默了半晌,勉强说道:“既然都说到如此地步,一切听凭总管大人安排便是。”
“景宋鲁莽,说的话有些不中听。”郑云鸣逊谢道:“但道理并不差,总领这一身功名富贵都在这些兵丁身上,如果他们训练懈怠了,总有一天会祸及咱们自身。”
何元寿也不答话,匆匆拱手作别。
望着他用力的掀开帐幕,大步而去的背影,郑云鸣对王登苦笑着说:“这练兵的事情只怕未必有那么容易。”
果然,等第二日旭日跃出地平线的时候,七千名土龙军士卒已经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郢州城的练兵场上。
这个时候何元寿的军士们依然在营中呼呼大睡,甚至连站刁斗的人都睡的香甜。
“混账,简直是混账。”郑云鸣骂道:“要是这个时候蒙古人猝然进犯,只怕他们还没等从梦里醒过来脑袋就搬家了。”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何元寿部下的军士才慢慢的来到操练场上。
等到众人聚齐之后,郑云鸣转身问王登道:“何总领呢?”
点将台下有人举手答道:“禀报总管!我们总领平时不观看军士们操练的。都是由刘正将指挥全军操练的。”
“刘正将是哪一位?”郑云鸣温颜问道。
一名衣衫不整,脖颈间分明还留存着脂粉香气的将领上前来拱手回话:“末将荆鄂军第五正将刘清德参见总管大人。”
郑云鸣看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问道:“为什么不穿盔甲?”
这个时候休说是土龙军众将官,就算是土龙军中带甲的将士,也是全身盔甲齐备,铮铮铁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对比着何元寿的部下衣衫凌乱,还有赤裸着上身披着一件棉夹袄就来操场上集合的。
刘清德挠了挠头说道:“平日里弟兄们就是这么操练的,既然是操练,何必甲胄齐备,损伤了盔甲还得花钱修补,反为不美。”
“好一个反为不美。”郑云鸣哼了一声,又问道:“本将昨日对荆鄂军传言,点卯即起,全军到练兵场上操练,为何误了时辰?”
“您不知道,”刘清德察觉到营田总管话中的不快,小心谨慎的回答道:“平时我军的操练都是在下午,兄弟们一时早上起不了床也是情有可原。”
“是吗?”郑云鸣大声说道:“将来在战场之上,蒙古人也会认为你们情有可原吗?”
他大声问道:“军法官,误了点卯,该当何刑罚!”
军法官上前一步大声说道:“过时不到,罪犯五十四斩之列,论罪当诛!”
“慢着!”刘清德大声说道:“我不是你郑总管的部属,就算是要斩我也得何总领亲自来斩!”
“不错,”郑云鸣说道:“论军制确实应该何总领来处罚。但今日何总领不在练兵场,我就替他来管教管教你们这群骄兵!”
他厉声喝道:“杖手!将这刘清德押了下去,重打四十军棍!”
几名杖刑手冲了过来,将大惊失色的刘清德反剪双手,掀翻在地。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1)
“我是何总领的人!你凭什么打我!”刘清德被按住了头,大声呼喊道:“弟兄们,他郑云鸣要打咱们荆鄂军的人啦!无法无天啦!他连我都敢打,还不随便要了你们的小命呀!快去叫何总领来呀!”
荆鄂军的军士们看见刘清德被抓的时候,不少人还在幸灾乐祸。要知道这刘清德素来克扣军士钱粮,卖甲械,吃空饷,端的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只是他姐姐是何元寿的小妾,仗了姐夫的荫护,才能坐上正将的位置。
平素里众兵丁都看不起他,但是这几句话却直戳中全军的担心之处。
蒙古大军压境,生死存亡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郑云鸣带兵在沙头市阻截塔思的大军,事迹已经在江陵鄂州一代流传开来,各地将兵一致的意见是:此人定是热衷功名不惜代价也要出风头的角色。
为了自己立功出名就连其本部的三千人都可以毫不顾忌的暴露在数万鞑靼大军兵锋之下,别人的部伍更会成为这位郑总管随意扬弃的炮灰了。
刘清德这几声大喊,荆鄂军部伍中顿时响起了愤愤不平的声音。
几个站在前列的队官撸了袖子就要上来救人。
旁边早有土龙军的效用亲兵一拥而上,组成了人墙挡在他们面前。
荆鄂军群情汹涌,有人向练兵场外跑去给何元寿报信,有人嚷嚷着要把郑云鸣给撕碎了,也有人喊着请郑总管手下留情。
众人皆在为郑云鸣的举动或咒骂,或求饶,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在议论违犯军法的问题。
郑云鸣怒吼一声:“都给我住了!”
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嗓子,练兵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郑云鸣虎着面孔瞪视着台下的众人。
“尔等以为军队是什么地方!”郑云鸣喝道:“是吆五喝六的市井野店还是风流快活的烟花柳巷!”
“军队就是纪律维系的组织!上至皇亲贵胄下至一介小兵,只要进了这个辕门,大家头上都顶着两个字,那就是军法!”
“你们在家有父母兄弟,出门有江湖朋友,但是当了兵之后就有一个东西压过这所有一切,就是军法!”
“休说是这刘清德,哪怕你们何总领自己,哪怕是京湖赵大人,朝廷的诸位重臣,乃至参知政事,只要入了军营,一样要被军法约束!”
“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当兵的头上永远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效忠皇上,第二,就是忠于军法!哪怕要丢掉你们的生命,也绝对不可以违犯!”
“这就是我郑云鸣说过的话,牢牢的记在心里!有人不服敢再来试试看军法的威严,那就不要怪本将杀人的刀太锋利!”
郑云鸣一挥手,喝道:“打!”
伴着刘清德的哀嚎,杖手将黑油木棍狠狠的打在他雪白的臀部,每一杖下去顿时血肉模糊。
荆鄂军的兵士们眼睁睁的看着他经受了四十杖的责罚,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求情。
四十杖打过,有人将已经叫喊不动的刘清德拖到一边。
郑云鸣喝道:“如有违犯军法者被本将撞见,不管谁的部下,见一个罚一个,都听清楚没有!”
教场上数千人齐声应和:“不敢有违!”
郑云鸣点了点头,挥手道:“开始操练!”
练兵场上震耳欲聋的呼喝声散去许久之后,才看见何元寿气急败坏的冲入中军帐中。
他径直几步走向正在案几前翻看着文书的郑云鸣,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总管为何太没面目!”他赤红着眼睛说道:“纵然我何元寿与总管交情不深,可也总要看在黄州孟都统面上......”
“正是因为看在孟都统面子上......”郑云鸣眼睛一翻,盯住了何元寿:“才出手教训了一下你的小舅子。”
何元寿一愣,作势将要发火的时候,郑云鸣站起了身子,扶住他的肩头:“总领先不要急着发火,我听下面的人说,守郢州是总领向孟都统主动申请的,这是为什么?”
何元寿一摆手,粗暴的回应:“我自告奋勇来守郢州,跟孟都统有何关系?”
斜身倚靠在兵器架上的王登哼了一声,说道:“当真不是因为你小舅子犯了事情,为了免得他被孟都统斩首而全军转移到郢州的么?”
何元寿被他这句实话呛住了口,不知道该当如何回应。
在军中培养起足够的心腹人的话,对于掌握军队的整体情况总是很有用。郑云鸣从建军伊始就秘密建立了一个小型组织,试图以规范的制度来秘密搜集军队中的各种情报,用以区别往日由大将心腹人秘密探听的做法。
这个组织郑云鸣非正式的将他们叫做闻风,闻风者的首领可以不接受任何将领的命令直接对郑云鸣负责。
但在军中他们都有正式身份作为掩护,士兵们不会知道他们真实的身份。这当然是属于监军制度向下渗透的一种尝试,但人类的军事史,正是一部军事监察制度不断细化基层化的历史,换而言之,监军并不只有史家大肆宣扬的捣乱功能,完善的监军制度是军队战斗力的重要保证。
何况在郑云鸣看来,这种小型内部情报组织还肩负另外一重职能,用以收集友军的情报。
今天闻风者的效率奇高,在练兵的休息时间里就将荆鄂军的内情打听的八九不离十。郑云鸣收到这些风声之后,才明白了当中的关节所在。
他正准备开口为何元寿找个台阶下台的时候,帐外突然禀告道:“总管大人,紧急军情!”
进账来的是土龙军放置在随州方向的探马,他气喘吁吁的报告道:“德安城中叛军齐出,正朝郢州方向大举杀来!”
何元寿一惊,慌忙问道:“来的有多少人马?”
“总数约莫有步军四五千人,骑兵数百人。”
“总数不多,”何元寿转身对郑云鸣说道:“我军完全能够应付,请总管下令四门紧闭,坚壁清野,安排守城......”
“守什么城?”郑云鸣果断说道:“贼人敢来进攻,咱们就出动出击吃掉他!”
何元寿吃了一惊,问道:“主、主动出击?”
“景宋如何说?”郑云鸣朝着王登打了个手势。
王登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说道:“能行!咱们就在大洪山里把他堵住吃掉!”
“你们一定是疯了!”何元寿惊呼道:“又不是救援重镇名城,何必自己主动出击!虽然敌人只有四五千,但北军骁勇,我军孱弱是事实,倘若出击失利,丢了郢州责任谁来负?”
“请总领放心,这么一些人马我土龙军还应付的来。”王登自信的说道。
何元寿摇了摇头说道:“要去你们去,不要让我的部下为郑总管的功名去送死。”
他这话已经算是冒犯,但郑云鸣只是点头说道:“如此我留一千人协助总领守城,我只带本部六千人去,就在这大洪山里消灭来犯之敌!”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何元寿只能应承下来。心中嘀咕:这郑总管热衷功名的风声果然不假,不知道和北军接战一败涂地之后,自己手里这三千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守住郢州呢?
土龙军离开郢州城后一路向西挺进,因为新兵增加的缘故,行军的速度略有下降。打前锋的依旧是前军营,紧跟在后的陆续是后军营、辎重队和右翼营、背嵬营、中军营,将射营拖后。
在老鸦山时杨掞曾经将京湖一带的四十五个军的南宋军实力挨个给郑云鸣讲解,所以他大致清楚德安的叛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凭借着自己手中的部队,他相信能获得土龙军第一场野战的胜利。
更何况这一次并不是孤立无援。
队伍正在前行之时,前方探子传来消息:有两支友军正在从不同方向向己方靠拢。
“派人前去联络!”郑云鸣下令:“务必搞清楚友军的行动目的!”
稍迟,探子带回了两个人。
前头一人肤色黝黑,面目精悍,一看就知道是就在行伍的人物,拱手禀报道:“末将大洪山守把张顺,率领本部五百兵返回大洪山营地。”
另一名身形壮硕、方面阔口的男子也躬身施礼:“小人是这大洪山本地人氏,名叫戴延渥,因为见到了督视府魏大人的榜文,特别招募了左近壮丁农民二千人赶来邀击鞑子。”
郑云鸣看他一身猎人打扮,背后背着一张大弩,顿时生了几分好奇:“大洪山人都习惯用弩来狩猎的吗?”
“正是。”戴延渥自豪的回答:“本地的人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边地对兵器管得不是很严,所以乡里最盛行习弩,说句自吹的话。我大洪山三五岁小儿也能把眼望射亲,十余岁的少年就能开弩猎狐射兔,十发总有六七中。我今带来五百洪山的猎户,都是百发百中的弩手,可助总管一臂之力。”
郑云鸣点头称赞,又转头问张顺道:“从大洪山过有几条道路?”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2)
“若是寻常小路。”张顺说道:“多是数不胜数。但大军能通过的道路大致有三条,一条从北面麓延寨大路转到管道,上通襄阳,下到郢州。一条是从宝珠峰绕道直取郢州,最南边的一条路沿着山麓缓缓而行,虽然路途远一些,却地形平坦适于进军。”
这一次郑云鸣不敢随意部署防御了,他想了想说道:“派出探马前往三路哨探,查实敌军走的哪一条道路。”
一面又问张顺道:“何处可以暂时屯驻兵马,距离三条路又不远的,我军暂时休整,等待进一步的情报。”
张顺想了想说道:“附近有一处山岗,名作五里坡。适合下寨。”
郑云鸣喝道:“如此,全军即刻赶赴五里坡!”
大洪山南麓的大道上,举着旗帜的原大宋强勇军、现在蒙古德安总管府辖下的步兵五千人,排成数列纵队正在向郢州前进。
队伍保持着前后长达数里的距离迤逦前行,通常来说这个队形过于稀疏,不适合在敌国境内行军时使用。但是统领部队的主将、新任蒙古德安兵马总管、五千户夏全却相信自己的队伍一定不会遭到宋军的突然袭击。
他的主要信心来自两点:在自己的队伍前方有蒙古大帅塔察儿分拨的一百探马赤军,这是蒙古大军中特选的精锐部队。专司前锋开路和侦察哨探,只要有他们在前方开路,夏全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部伍遭受宋军的袭击。
其次,以夏全在大宋十余载为官的经历来说,他压根不相信有一支宋军胆敢在这蒙古大军四处出没的时节脱离城墙的掩护出来迎击。宋朝将领用兵的套路他已经再熟悉不过,首先在一座防备坚固的大城坚守不出,等待敌人聚集在这座城池下围攻的时候,大小将领水陆并进,分路对城池进行救援,让敌人陷入反包围圈中被迫自行撤退或被打败。
至于敢于野战主动迎击敌人将其击溃在野地里的。在绍兴时代落幕后已经鲜有人能有这样的勇气。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已经谢世的宿将毕再遇、扈再兴辈,能做此豪勇之举。其后,宋朝只有依仗从北方流亡过来的红袄军余部,在南朝称作忠义军马的队伍来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那时候整个大宋的偶像都是这些轻生无赖、纵横沙场的山东健儿。大宋山东路兵马总管李全与英姿飒爽的巾帼豪杰杨妙真的麾下,有号称四猛将的将领存在,他们是名震河北外号赛张飞的花帽军总领张惠,在淮南歼灭了金国精锐的猛将时青、号称铁塔手使重斧的豪爽大汉国安用,以及勇力无伦人称第一的夏全。这四员猛将在李全的指挥下,南却金国大军,北上收复山东全境,在嘉定年间的大宋一时风光无两,连临安的勾栏瓦舍里都是称颂他们事迹的歌声。
然而白云苍狗,时光已经改变了一切。李全投降蒙古反叛宋朝,在扬州城下被宋军戳死。杨妙真北逃山东,现在蜷缩在蒙古的羽翼下,已经全无当年“鼓角声里四娘子,天下无对梨花枪”的气概。时青因为内讧被李全杀死,国安用则为大宋驻守徐州,被蒙古人攻破城池投水而死,原蒙古军中的红袄旧将与他有仇恨,捞起了他的尸体将他的面皮剥下,又把尸体砍成数段。
赛张飞张惠忍受不了宋国的猜忌歧视,终于又背宋投降金国。在蒙金决定性的三峰山之战里,张惠率领他的二万步军戮力拼杀,最后力战阵亡。
嘉定时代堂堂的李家军群豪中,终于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夏全。
不过幸好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夏全这么想着,与弓马定天下雄烈过人的蒙古大军相比,南朝的这些军队实在过于孱弱了。红袄军的残部几十年来一直在宋金蒙三国之间游移不定,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今日终于到了选择的时刻。
自己将来的命运大概就是在某个蒙古元帅或者亲王的麾下奋力表现,然后积攒了足够的功绩回到北方颐养天年吧。
对漂泊的生活已经厌倦的夏全,这时候最希望的就是赶紧赶到郢州并将之攻克,作为归降之后献给蒙古大汗的第一份功绩。
他忍不住催动前军加快脚步,哪怕早一分赶到郢州,也能减少宋军增援的几率。
这个时候,前方一骑飞马折回,探马赤百户伯乃台上前问明了情况,转身禀报道:“勇士们在前方三十里处发现了思南思人的营地。”
“这倒是少有的事情。”夏全惊讶的说:“难道是哪一支北军的兄弟看我老夏还不顺眼,想要趁机把我吃掉么?”
“总管,”说话是夏全帐下最亲信的将领、行军千户卢平:“要不要等晚上我带五百弟兄前去偷营?”
“不必了。”夏全眼中露出杀气:“夏全虽老,还没有老到什么人都可以欺辱的地步,通知蒙古上差,今日在距离敌营十里的地方埋锅造饭,明日不需他们出战,看我夏全以本部兵力好好教训一下南军!”
第二日上午,宋军营垒中吹起集结的号角。瞭望手已经在地平线上发现了大队敌兵的踪迹。
自从探子和蒙古哨骑在南路接触之后,郑云鸣判断伏击敌人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因为大洪山南路地形尚属平坦,蒙古骑兵在这种地形上活动自如。
没有骑兵,就意味着丧失了信息的控制权,而没有信息的控制权,作战的选择便极为有限了。
尽管如此,郑云鸣仍然决定利用有限的时间加固五里坡的军营,他要在这个地方迎击夏全的部队,即使是在没有办法进行突袭的情况下。
土龙军诸将对大将的性情早已经非常了解,但张顺却反对这个意见:“在旷野之地和敌人作战胜算只能有一半一半,为稳固起见,不如请总管暂时前往大洪山我军山寨驻扎,等敌人越过大洪山之后再后面进行袭击。”
“不必了。”郑云鸣马上否决了他的建议:“正是因为我军常年以来畏惧野战,对自己没有充分信心,才导致敌人在野外肆无忌惮的掳掠人民,士气越来越高,我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迷。今日来的不过只是跟咱们一样的宋军,不过是叛国投降敌人而已,如果连这样一支军队都感到惧怕不敢应付,将来如何有一日和鞑子在平原上一决胜负?”
他拿起一支将令狠狠的掷下,吩咐道:“务必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震天的战鼓声里,宋军大营的营门打开,首先冲出的皮牌军顶着探马赤军的箭矢开始在前锋布阵。
接着杀出的是一百辆两轮战车。
郑云鸣在临安的时候就在考虑怎么对付蒙古骑兵,思来想去,古人无法破解的难题自己也不可能有超凡的智慧解决。
在这个时代里能够暂缓一下敌人骑兵攻势的东西,除了城池寨栅,大概就只有战车了吧。
《武经总要》里详细的记述了宋朝战车的制造方法,虽然南渡之后宋军依赖水网地带作战,对战车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但北宋时代在边疆作战战车是一种很便利的器械。
郑云鸣仔细考究《武经总要》里战车的形制,认为大型的四轮战车在保卫半壁河山的战斗里已经不再适合。别的不说,就说过河的时候需要上百人来将这些大家伙抬过去,就已经注定在这里战车不会是最优选择。
他需要的是人力能够背负的轻便型武器。
借助于土龙军招募的木匠,郑云鸣对军中传统用来运输物资的独轮车进行了改造,独轮的结构不能支持大型火器施放,所以必须将之改革为双轮结构。在战车前方树有盾牌可以防备箭矢威胁,车前伸出两支长枪来应对骑兵的冲击。
和前代所有宋军战车不同的是新式二轮战车增加了防止后坐力的桩脚,以及安放竹将军等大型火器的基座。
这不再只是依靠两支不能动的长枪吓唬对手的纸老虎,而是新一代的喷火巨兽。
不过除了这一百辆车之外,夏全并没有发现对面的宋军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站在五千士兵的最前方,看着对面山岗上如林的长枪排成了整齐的方阵。
显然对面的军队还称不上精锐,列阵的时候军官们不听的挥舞着拦队旗和三角肃静旗大声呵斥着,好不容易才将方阵整列完毕。
两队扛着长戟的兵士站在长枪方阵前列。
枪用来拒敌,长戟则是用来肉搏。通常的方阵战术不过是将枪阵单独摆列或者将长戟兵安排在长枪队的两翼。等枪阵接战之后,戟兵袭击敌人的两侧。
但夏全知道对面的指挥官这样摆布有他的苦衷。
通常使用长戟的都是战斗技巧较好的老兵,他们能够运用戟与长枪不同的杀伤部位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制造出伤亡。
这也就使得敌人不敢过分的迫近长枪方阵,对于新兵很多的方阵来说,长戟队的存在对他们是一种保护。
他们只需要在长戟的掩护下将手中的木枪奋力刺出,而不用担心敌人直接冲过来进行肉搏混战。
长兵器队的后方和两翼都部署了弓箭手横队,弓箭手队列的前面都有手持皮牌和破锋刀的刀手掩护,一旦对方靠近弓箭手,刀盾兵就会靠近敌人进行混战。
而阵型的最外围是一些衣甲不整的辅助部队,他们手中的武器参差不齐,旗号杂乱。看起来不过是一些临时应募的壮丁。
一眼看过去,对于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夏全已经心中有数。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3)
“那是知营田总管的旗帜吧?”他侧身询问卢平。
“正是。”卢平回答道:“这郑云鸣虽然是文官出身,却也把一支军队带的井井有条,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南朝官员,做到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
“可惜的是他建军的时间太短了些。”夏全笑道:“毕竟还不知道将一支仓促训练的队伍拉到沙场上会是件何其愚蠢的事情。”
卢平盯着手中的铁鞭:“今天我们就要让他知道知道。”
“是我带出来的男子。”夏全点点头:“通令三军,依照惯常阵型布阵!”
红袄军是北方农民揭竿而起群聚而成的军队,其首领或是平民出身或是本地大族出身,很少有人有过正规军事训练的经历。他们平时行军布阵的一套都是在无数的战斗中总结出的经验所得,虽然比起国家正规军来带着一点野路子的味道,却简明有效。
夏全的习惯,是在队伍前面放上几排青涩的新兵,他们是负责消耗敌人体力的炮灰,用不着他们会因为战败而溃逃,因为身经百战的老兵部队就布阵在他们后方,随时监视着他们的行动。
夏全自己带着少数亲兵跟在老兵阵列的后面,等老兵和敌人全面接触之后,从后面压上,通过前方阵列的间隙投入战斗,彻底将敌人击溃。
如果敌人强大,战斗不能在一时间解决,则由卢平带领后队增援前队,进行最后的较量。
“开始布阵!”卢平大声喝令着。
夏全望着对面的阵势,心中突然有了个主意。
“叫孩儿们把阵型排深些。”他吩咐道:“缩小一下宽度,增加一些阵型的深度。”
卢平困惑不解,在兵法上来说,和敌人交战的接触面积越大,部队的战斗力才能越快的得到释放,在窄正面交战中会有大量站在后排的士兵无所事事,对军队整体的战力而言是一种浪费。
夏全注意到他的千户脸上的表情,他指着前方说道:“你看看郑云鸣布阵的地形。”
宋军背靠着大营,在山坡上展开了阵势,正面朝向了德安军。
”他们在大营前面布阵,是因为对自己的野战能力信心不够。”夏全冷笑道:“做好了准备,一旦野战失利就退到大营里凭借营垒坚守。”
“好精明的算计。”
卢平登时明白了主将要将阵型加深的用意:“他虽然知道修好营寨,却不懂得战场上的人道理。”
“倘若咱们以寻常阵型上去接战,一旦他们撑不下去,就会逃进大营坚守不出。但如果一开始只给他们施加有限压力,将他们的整体阵型压薄,同时不断的进行冲击,敌军的阵型很快就能被冲散,那时候趁着他们大营空虚,一鼓作气的冲进去占领营垒,他们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屏障了。”
夏全笑了笑,说道:“将来我回北去之后,你要好好打仗,以你的资质,将来成为都元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卢平大声说道:“请您不要再说什么退隐的话!在一军的兄弟心里您仍然是那个在江淮无人能敌的英雄!”
“好吧,那现在先不谈这些。”夏全笑着紧紧身上的绦带:“先消灭了对面的书生再说。”
远方连番的战鼓声里,德安的叛军们开始朝着土龙军营的方向进军。
王登发现了对方队形的不寻常之处。
“对方这是看不起我们呵,”他朝着身边正在观敌料阵的郑云鸣说道:“你看这绵长的军阵,像不像一支巨大的铁锥枪?”
“那是敌人怕用巴掌拍把咱们都吓回营垒里缩起来。”郑云鸣哼了一声:“故而想用这柄长枪将整个阵型刺穿,把全军牢牢的钉死在野外。”
“果然不愧是当年冲锋执锐的那个夏全。”战鼓声震荡着郑云鸣的心魄,不经意间脸上也渐渐的有了杀气:“只是他想这么冲开我土龙军的阵势,也没那么容易!”
他高声喝道:“擂鼓进军!”
排在队伍前面的四辆鼓车开始传出鼓声。伴随着它们的前进,阵鼓和小阵鼓的声音连绵不断的奏响在大阵中。
在北斗旗的指挥下,土龙军的大阵也开始向前行进。
两军的前锋越靠越近,已经能够望见彼此双方的字帜。
土龙军的前锋中有人喊道:“是夏全!是那个夏全!”
许多人的心中都忍不住咯噔一声,在他们的记忆中,李全和四猛将所向披靡的印象仍然深固不拔。
有人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潜意识里只希望离着那位勇猛的老将越远越好。
走在队列最前的葛怀突然举起手中的长戈,大喝道:“那夏全有什么可怕的!几年前我曾经随孟都统连武仙都灭了,连金国皇帝的蔡州都攻下了!还怕他区区一个夏全!”
“不准停下脚步!全都跟着我来!让夏老儿见识见识我们土龙军的志气!”
他说话的时候,对面冲在最前的弓箭手开始扬起了手中的木弓。开始朝土龙军密集的发射。
羽箭不断的落在土龙军的队列里,时不时有人中箭慢慢的倒下,余者脚步没有停歇,跨过伤者的呻吟声继续向前行进。
宋军两翼的弓箭手也开始还击,这些将射营的军士们被彭满督促着严格训练弓箭的技巧,虽然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但奋勇还击的气势一点也不比迎面而来的德安叛军弓手们弱,箭矢似漫天飞舞的飞蝗朝着敌军扑将过去。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叛军中冲在最前方的一名将军大喝一声,舞动铁枪冲杀过来。
葛怀迎面而上,将他的铁枪硬碰硬的架了开去,反手一刺,将那将领的甲叶挑开,在小腹上刺了个窟窿。
他狞笑着拔出了带着淋漓鲜血的长戈,朝着怒吼着猛扑过来的万千敌军喝道:“欢迎来到土龙军的猎场!”
如同两头愤怒的公牛,在震天的喊杀声里,两支军队用尽全身气力,角抵在一处。
德安军的前排新兵们抵挡不住土龙军长戟兵的长戟飞舞,又被身后的老兵们推着不断向前挺进,很快就被杀戮殆尽。
德安叛军的主力部队冲入战场之后,立刻阻止住了土龙军的前进势头。战线僵持在两方的老兵之间,但夏全的部下毕竟算是一时纠合的精锐,与只经历了一年征战的土龙军兵士们还是有一定差距。他们熟练的使用着手中的长枪大戟一次次的化解对面刺来的每一招一式。
僵持之中,夏全舞动着手中的铁刀率领亲兵加入了战团。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遭到叠加的压力,土龙军的大阵却没有崩溃,前锋的士兵们高喊着“大义在我!”的口号,拼死的战斗,和敌人死死的纠缠在一起。
但就是这样,精神的力量也终究不能持久。夏全军队的强大压力,压迫着土龙军的队伍不断向后退却。后队的新兵甚至已经有人转身向大营奔逃。
夏全挥手一刀将一个土龙军的长枪军士连人带木枪劈成两半,高声喝道:“郑云鸣不过如此!儿郎们努一把力!给老夫杀进营去活捉郑云鸣!”
他身后响起了如雷的应和声:“杀进敌营!活捉郑云鸣!”
探马赤军百户伯乃台依照夏全的安排,一直率领着自己的探马赤们在战场外观战。
他看见夏全的中军不断向前推进,并没有半分喜悦的感觉,多年来行军战阵的经验告诉他,夏全要危险了。
在伯乃台的眼里,夏全的中军将土龙军的中央部队挤压的步步退却,但两翼的土龙军却并没有一同被打退。
相反他们正在压迫着当面的叛军们不断后退。
土龙军的整体阵势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将夏全和的他的队伍嵌入了月牙内侧里。
这当中的关键,就是一直在土龙军两翼的毫不起眼的杂兵部队。
当这些杂兵真正和敌人接触的一刻,伯乃台就断定他们不可能是杂兵,甚至并非一般军队。
破旧的麻布衣衫下是锃亮的铁甲身,布满灰尘的斗笠下,是坚固的头鍪。
他们丢弃下杂乱破烂的器械,从烂麻布遮盖下取出刀枪剑戟,长戈重斧。冲入了毫无准备的德安军侧翼队中。
左翼冲在最前面的刘整端着铁枪左挑右刺,在敌军阵里纵横来去,势如猛虎,身后的背嵬将士杀声如雷,将接战的敌人一个又一个的砍倒。
另一端上,呼延瑀挥舞着铁鞭,带领着五十名使臣突入右翼的敌军刀盾手阵中,一鞭砸倒了一名旗头,大声喝道:“左军当先,跟我来!”
月牙阵的两个小牙儿,在不断向前逼迫对手的同时,正在渐渐的互相靠拢。
看到此处的伯乃台摇头说道:“这些思南思人尽打些蠢仗。”
他转身振臂高呼道:“克烈的男子们,我们出场的时候到了!”
一百名骑兵高举起手中的长矛齐声呼叫道:“巴图鲁!”“巴图鲁!”
伯乃台将一支鸣镝箭搭在弓上,弓箭斜指苍天。
带着凄厉的鸣叫声的羽箭掠过长天,向着快要合拢的包围圈的缺口飞去。
第十七回 制顽凶不需坎尼(4)
夏全也被这鸣镝声所吸引,当他从嗜血的厮杀中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之后,马上就发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
“总管!”卢平气急败坏的从后面赶了上来:“郑云鸣这腐儒竟然想要包围咱们!”
夏全怒发冲冠,大声喝道:“鼠辈安敢如此!”
“现在咱们要撤吗?”
夏全狠狠的瞪了卢平一眼:“怕什么!他敢抄咱们的后路,咱们就不会去冲他的大营!只要杀入大营活捉了郑云鸣,就算被他抄了两翼又怎样?赢的还是咱们!”
他将手中铁刀高高举起,长声嘶吼道:“儿郎们,跟着我杀入大营!”
感觉到自己正在被逼入绝境的德安军门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疯狂的向前冲击着土龙军的队列,将长枪方阵的队列冲的七零八落,后队的新兵们陆续有人扔下长枪没命的想要逃入大营,却统统被在后队监督的背嵬军挡了回去。
葛怀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越来越多,德安军的兵士们后队簇拥着前队,几乎是在身体、盾牌和铁甲的碰撞中,将土龙军的中央阵型打开了一个缺口。
“冲锋!向大营冲锋!”卢平大声吼叫着挥动铁鞭,一马当先的冲在前方。
他的身后是无数发出绝望吼叫的德安叛军。
但他们马上发现,进攻大营已经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排严阵以待的弩手。
戴延渥将大弩平放在胸口,眼睛牢牢的盯住望山里正在疯狂冲来的敌人。
“射!”
弦惊处一排弩箭流星样攒射而出,冲在最强的数十德安军兵士非死即伤。
“第二队,射!”
“第三队,射!”
三波射击之后,德安叛军的冲击势头已经削弱了许多,弩手们断然后退,将舞台让给了今日的主角。
战车队一辆挨着一辆拍成紧密的队列,后面都有前锋营的精锐长枪手掩护,由战车兵推着向前而行。
每辆战车上伸出的长枪组合在一起就是一道令人生畏的严密防线。
但更加令人生畏的是战车上已经严阵以待的竹将军,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冲着对这种武器暂时还没有任何概念的德安兵将们。
开火的命令一下,战车队立即被巨大的轰鸣、喷射的火光和黑色的烟雾包裹起来,不管不顾的正在埋头猛冲的叛军们被近距离上密集喷射的铅子和石弹打的血肉模糊。很多铅弹都是连续击穿了几个人的身体,让整片整片的德安兵士们一起倒下。
这喷射着火焰和死亡的魔兽在近距离上给人的威慑感和在城墙上发射完全不同。德安叛军的前锋除了一些人被震的惊呆住了不能行动之外,几乎每个人都立即转身想要逃开。
他们马上和不断涌上的后队兵士们撞在了一起,混乱,挣扎,自相践踏,尽管前方宋军的大营近在咫尺,但德安军已经再没有希望能攻破它。
剩下的,只有土龙军一步步缩小的包围而已。
这时在德安叛军的后面,两端的土龙军两股精兵已经接近会师,一旦他们将缺口封闭起来,德安兵将将再无生路可走。
突然从包围圈的外围射来又快又准的箭矢。
一百名探马赤军展开一字队形,一面飞马疾驰,一面用骑弓不断向前方的宋军射击。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冲出一条道路,营救包围圈中的敌军。
这正是战争最关键的时刻,双方在包围圈里进行着血腥的战斗,任何一方出现的一点点错误都可能导致战争天平向失败倾斜。
身经百战的伯乃台明白,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能影响到最后胜利。
双方用尽了全力的相持中,这时候哪怕是一根轻巧的羽毛落在骆驼背上,都有可能压断坚实的脊梁。
更何况那是大汗部下精选的一百骑士。
伯乃台冲在前方大喝道:“全速冲锋!将大汗的兵将从思南思人手中救出来!”
话音未落,斜刺里一箭飞来,射穿了他身边一名探马赤的脑袋,那骑士翻到下马,被战马拖曳着尸身跑向别处去了。
从侧面冲突过来的是五十名宋军骑兵。
在严家村伏击战里宋军侥幸缴获了的几十匹战马成为郑云鸣在第一阶段的战斗力最珍视的战利品。
他挑选了五十名士兵组成了自己最早的一支骑兵部队。
虽然只有区区五十骑,总算是开了个好头。
郑云鸣不放心将这部队交给不通骑术的军官来带领,争论的结果只有在北方熟悉弓马功夫的秦武以代理统制的身份身兼这骑兵小队的指挥者。
伯乃台见宋军中居然极其难得的有骑兵出阵向自己挑战,难以抑制住兴奋的心情,一拨马头,放弃了前方的宋军步兵,全力向着秦武的骑兵队冲杀过来。
自京湖一路南下以来,他的探马赤军骑兵队就像一只孤独的苍鹰,游猎在思南思人土地上的上空,捕获的大都是步兵。渴望和敌人精锐的骑兵一较高下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凝重的淤积在心里。
今天突然见到从未见过的宋军骑兵出场,求战的欲望喷薄而出。他渴望着用敌人的鼻子和战马向塔察儿那颜夸耀自己的功绩。
秦武一声唿哨,土龙军的骑兵小队紧紧的跟随在他身后,摆布成雁行队列,奋蹄朝着敌人冲锋而去。
从一开始秦武的目标就不是在近距离的马上格斗里取得优势。尽管这可以说是大宋开国以来骑兵能秉持的唯一特长了。但这些才获得马匹没多久的新兵连纵马驰骋都只能勉强驾驭,不要说挥兵冲杀了。
今日的的胜负只在他一人身上。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敌骑还来不及靠拢围攻的时候将对方的头目解决掉。
好在敌将并不知道宋军的骑兵其实并无实质战力,一心将阵势摆开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当他惊讶的发现宋军并不同样展开队形,而只是一股脑的冲着自己猛冲过来的时候,他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目标其实自己。
正常的选择应该是马上调转马头,向相反的方向快速退却,一边奔驰一边返身射箭来杀伤追击的敌人,同时调集同伴们逐渐聚集,先用弓箭消耗敌人的兵力,然后再进行厮杀。
伯乃台却选择迎着秦武的马头对冲过去。
每一个克烈人都有个心结,就是论近战的马上肉搏功夫输给乞颜部一筹,从伯乃台小时候起,父兄们就时常哀叹,要是王罕的部下能够在刀刃上和乞颜部较量而不落下风的话,那现在掌握万里土地、千万户部民的或许就不是蒙古人,而是克烈人了。
他要证明自己的马上白刃功夫并不比任何一个乞颜本部的骑兵差,就从这个迎面冲来的思南思头目开始。
瞬时之间两骑快马已经到了马头相向的地步。
伯乃台挥动掌中的镶银铁矛,以闪电般的速度朝着对面的思南思头目刺了过去。
这是三峰山的时候他从一名斩杀的金国将军身上夺来的宝器,拿在手中还没有过战果,今日这铁矛将再一次舔舐到人血的滋味。
但对方却并不如伯乃台所想的那样容易对付。
电光火石之间,秦武猛的侧身,铁矛从他肋下擦着铁甲身刺了过去。
秦武顺手紧紧的用手臂夹住了铁矛。
漠北的骑兵追逐以箭战为主,即使是白刃交锋那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中原的骑兵们从很早开始就专精于长矛或长稍一类兵器的使用。
他们甚至将从迎面冲来的敌人手中抢夺长矛兵器当做一种平日的游戏来进行。这种风气在隋唐之际达到顶峰,夺稍的顶尖高手就是被尊奉为门神的唐太宗麾下心腹干将尉迟敬德。传说他在与天下驰名的使用矛稍的高手齐王李元吉的夺稍游戏中,五次从元吉手中夺下了长稍而没有伤及齐王的贵体。
从五代到宋朝重型骑兵日益增多的时代条件下,马上骑矛和伴随的夺稍功夫都一同衰落了。但在北方的军队里这仍然是一种流行的风尚。
秦武就是驰名胶西一带的夺稍高手。
让过矛稍的冲力之后,他将铁矛猛的向怀中一夺。
伯乃台就觉得对面一股大力将铁矛震脱了双手,连身子也顺带歪了半边。
打马交错的瞬间,秦武横过铁矛来,用栎木制的矛杆扫中了伯乃台的腰眼,猛喝一声:“下去吧!”
一矛将伯乃台打下了坐骑。
不过交马一合的弹指瞬间,探马赤军的百户已经被代理统领秦武打下了马。
几名土龙军骑兵冲上来刀矛加在了跌落的百户身上。
附近的探马赤军骑兵看见首领被擒,大声呼喝着要冲过来救援。
秦武将铁矛横置鞍前,取下铁胎弓,弓起箭出,短短时间内接连射出十多支毛翎羽箭。
他每次放开弓弦,一定有一名探马赤骑士中箭落马。
土龙军的骑兵默默的聚集在统领周围,用手臂上的团牌舞动着为统领遮挡还击的箭雨,这是他们目前仅能做的事情。
探马赤军们看见短时间里无法伤及到秦武,这厮的还击却是越来越犀利,加之首领被擒失去了指挥,只得大声呼喝同伴,纷纷向德安方向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