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3)
这个时候的吕文焕只能战战兢兢的接待高斯得一行,并且反复强调如何被贾似道逼迫,自己被逼无奈才选择了投靠蒙古,大讲了一番楚才晋用的道理,然后及早把高斯得送到北方去。
令高斯得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在太原遇到蒙古帝国的大汗,而是在汴梁城下遇到了蒙哥,以及蒙哥的大军。
高斯得也曾经在京湖供职数年,论见识寻常的大军是吓唬不住他的,但这一次他所见到的却的的确确是一支大军。准确的说,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支大军的全貌。
当高斯得一行在蒙古军的护送下抵达距离汴梁城还有数十里的朱仙镇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在更往北的地方,是一座接着一座的白色帐幕,帐幕连绵就像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样,人马夹杂在这大片的帐幕海中,高斯得的耳中充斥着各色各样的语言和方言,有中原汉话,有女真话,有契丹话,有分不清音节的党项话,自然还有蒙古话,以及一些分辨不出什么地方的方言,人流如织,中间既有秃顶辫发的胡人,也有挽起发髻的汉人,还有许多深目高鼻的人士,一看就知道是自西域而来的蕃部武士,个个盔明甲亮,手中提着,身上背着的是锃亮的兵器。
高斯得沿大路向北,这连绵的帐幕竟然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一直蔓延到了汴梁城下,昔日宋朝威武壮盛的都城,这个时候几乎被白色的帐幕大海所淹没,成为人马和帐幕中的一座灰暗的孤岛。在汴梁南面一里有余的一块空地上,高搭起了一座宏伟的穹庐,高斯得并不是没有见到过蒙古亲贵们所居住的穹庐,但这座穹庐的规模比之他见过的忽必烈所拥有的穹庐,其体量更要超过数倍,华丽程度也超出甚多。这毕竟是这个世上最强帝国的君主的行帐,理应有此气派。在宫帐之外伫立着一柄九麾大蠹,这是故铁木真氏自起兵以来所用以指挥大军行动的标志物,自从这柄大蠹在鄂嫩河源头竖起以来,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论多么强大的对手,也在这柄大蠹麾下的精兵猛将的撕咬下轰然倒地,无论多么繁华的尘世,也在这柄大蠹的主人的一声令下化为青烟。如今这柄大蠹终于再次越过了大漠的边界,这一次它的目标是南方遥远的临安,高斯得不知道这一回九麾大蠹的出动又会带来多少鲜血和死亡,他只相信这一回这面旗帜面对的对手,远非那些寻常的所谓强盛大国可以比拟。这一点他有着绝对的自信。
怯薛通禀之后,大汗宣召南朝使臣觐见。高斯得昂首阔步迈入穹庐中,帐内的装饰比之外观更加华丽了许多,帐幕的边角上堆砌着无数从各国掳掠到的金银珠宝,美丽的女?的女奴侍者和威武的怯薛甲士站立在四周,蒙哥汗征南所携带的全部高阶武将盔甲俱完,整齐在宝座下分两班站立。宫帐的正中,在三层用黄金装饰的高台上摆放的龙椅显然是新定制的,比起窝阔台大汗那张从金国万安殿上搬来的龙椅更加光彩夺目,除了镶嵌黄金与美玉之外,还嵌入了许多西域来的宝石。坐在御座上的年轻人看起来英武强干,跟沉溺在琼浆中的窝阔台汗比起来大不一样。
蒙哥汗在外征战多年,战无不胜,因此开口说话的时候,自然带有一种统治者和战胜者的威严,他望着阶下的高斯得说道:“汝既然为南国使臣,看见大国的君主,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高斯得朗声说道:“我只听说蒙古的习俗,即便是见到大汗,也只用双臂环抱,俯身便可,为何大汗作为一个骄傲的苍狼子孙,却要来学习汉人的礼法?何况就是汉人也只会跪拜天地父母,以及本国的君主,外国的君主,依例是不需要跪拜的。”
两班那颜们看见他对蒙哥出言不逊,当即愤怒的咆哮指责起来。高斯得神情淡定,只做充耳不闻。
蒙哥冷冷的一摆手,制止住了阶下的喧哗,说道:“我素知南人都巧言善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说罢,你们的汗王和也可总管那颜郑云鸣派你来做什么了?”
高斯得在一路之上都在斟酌面见蒙哥时应该说的话,虽然宋朝正式给予了国书,郑云鸣也曾经嘱咐过面见蒙哥汗之时应该怎么应对,但最后的话还须得高斯得自己来说,他递上国书,说道:“我之所来,为大汗自身之身家性命而来,也是为了南北两国千万百姓性命而来。”
蒙哥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才突然停住了笑声,喝道:“天上高飞的苍鹰,洞穴里的地鼠没法看清他的身影,山中称王的老虎,草丛里躲藏的野兔不能分辨他的吼声,区区思南思国,想要说动万里大国的君主么?”
高斯得不卑不亢的说道:“苍鹰虽高,也有看不到的地方,猛虎虽勇,也有抓不住猎物的时候,万里大国的君主可以号令亿万人民,却也有看不透利害的时候。请让我为大汗试言之。”
蒙哥不屑的一挥手,喝道:“听听有什么打紧,说罢,说的不中意的时候,小心你的脑袋。”
高斯得清清嗓子,大声说道:“大汗拥精兵百万,富有四海,荣华已极,大汗心中最想的,应该是如何长久的保住这份尊荣和富贵,昔年蒙古军百战百胜,拓地万里,这是因为没有人能挡得住大汗的精锐骑兵,可自从与大宋交战以来,屡不得志,兵马损失很多。当中的原因,想必大汗也有一定的了解,这并不是因为郑云鸣如何擅于用兵,实则是郑云鸣占据了水军、城池和火器三项优势。如今大汗虽然得到了襄阳,但并没有克服长江天险,江陵、鄂州。黄州等地,如今都用加厚的青砖城墙武装了起来,其守备实则不亚于襄阳城,大汗自认蒙古大军火器如何?可否与郑相公手中精锐的青铜将军炮一较高下?襄阳虽然丢失,大宋依然有精兵数十万,火炮上千尊,实力非可小觑,倘若大汗强要进兵,我国上下不得不推郑云鸣为主帅,合全国上下之力誓死与大汗周旋,倘若大汗此次进兵顺遂,也不必说了,一旦战事不利,形成僵持局面,试问大汗可能放心西方的拔都汗,海都汗么,或者又有什么别的潜伏的势力有觊觎大宝的心思,万一汗位被他人夺走,大汗想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蒙哥却没有接着笑话这位南朝来的使臣,只是口气严厉的说道:“我听说中原的将军都听一个叫孙武的古代将军说的话,这位将军平生最喜欢的就是使用计谋,挑拨大汗和手下将军们的关系,然后便可以不战而胜,今日你说这么多废话,无非是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反目,让成吉思汗的精兵自相残杀,好保住你思南思国的领土罢了。成吉思汗留下了尊贵的遗言:只要蒙古人的子孙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就能将青天覆盖的土地,都做了蒙古人的牧场,你回去告诉郑云鸣,若是现在投降,我可以封他为平南大元帅、江南行中书省,不然,叫他自己带兵和我打罢,蒙古的勇士会依照最尊贵的礼仪安葬他的尸体!”
高斯得毕竟年轻,抬起头来不服气的回了一句:“即便大汗的军队如何刚猛威武,毕竟抵敌不过我军火炮的神力,青铜大炮一阵轰鸣,难道大汗还真的以为蒙古人都是钢筋铁骨不成?”
蒙哥听他顶了这句,却并不着恼,长声笑道:“你以为只有思南思人懂火器?随我来!“说罢站起身来,大步走下了宝座,也不理高斯得,径直走出了宫帐,他一动,诸王大将们也赶紧跟随出去,怯薛卫队紧紧的跟在亲贵们身边看护,几个怯薛引着高斯得一同出了宫帐,蒙哥上了马,带着众人走了一里有余。看见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停放着几个庞然大物。
高斯得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大炮,其形状规制与南朝的大炮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只是这几门大炮的尺寸大的有点匪夷所思,以高斯得估计,每门大炮的长度约莫在十五六尺左右,直径约在三尺上下,每门炮都是用粗大的铁索悬挂在巨大的木梁上,四周有无数的工匠和炮手正在奔波准备着,一旁巨大的炮弹堆积的像小山一样。
蒙哥得意的对高斯得说道:“这种神兵利器,比起你南朝的火炮怎么样?”
高斯得原本也想强硬的反驳几句,可是竟然被这庞大的怪物震惊了,只是简短的回答道:“我国的火炮不如!”
蒙哥看着他那惊呆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对着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说道:“将作大匠,你给这南朝使者讲讲这几门神武大炮究竟威武在何处!”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4)
那老者显然是汉人,或许就是当年主持金国火器制造的工匠,后来转而为蒙古人效力,但高斯得万万没有想到蒙古人竟然秘密制造出体量比宋朝火炮大出这么多的超级大炮来,这位工匠的技术,说不定已经超过了宋朝的工匠。
老者的确是对这几门耗费数年之力的心血杰作颇为自豪,朗声说道:“每门神武大炮重达三十三万三千斤,乃是大汗降旨各地州县征集九州之铜混铸而成,光是要运送他,就必须动用四百壮丁,六十头牛,在行进之前,必须以碎石子铺垫道路,然后以圆木支撑,不然大炮就会因为陷入黄土中寸步难行。”
他走到高大的炮弹堆之前,指着花岗岩雕凿成的石弹说道:“每一枚炮弹重一千三百斤,无论是城壁角楼,高楼大宅,中之即为齑粉。射程可达数里,一旦发射,声威自可惊天动地,鬼神惊骇......”
蒙哥在马上听得气闷,举起鞭子狠狠的在空中劈了一下,喝道:“啰嗦些什么,赶快给这思南思的使者演放一次,让他实际体会一下蒙古大汗的雷霆之威!”
数千怯薛军一齐热烈的应和起来,喊声震天彻地:“请见识蒙古大汗的雷霆之威!”
那将作大匠看大汗着了恼,慌忙吩咐炮手工匠准备装填,高斯得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这门火炮不说威力如何,缺点先暴露了出来,只见装填之前先要在炮口前竖起高大的梁架,在上面挂好神仙葫芦,这种在南朝尚未铺开的新玩意儿北方却已经见到了,然后用数十人一起朱拖曳绳索,吊起炮弹,慢慢的装入炮口中,但在这之前,需要蚂蚁搬家似的往里装填数千斤火药,然后用巨大的木杆将其夯实。整个过程之冗长缓慢,几乎让人等得都要睡着了。
等到炮弹好不容易装填完毕,将作大匠推到一旁,等炮手水军都元帅前来问大汗请示之后,蒙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做了个手势。
天地间登时卷起一阵风雷。
在大炮未曾发射之前,高斯得上眼皮直碰下眼皮,这突然而来的一声从未听闻的巨大轰鸣震得他脑中一片空白,高斯得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在郑云鸣军中怎么会没见过火炮的发射?但平胸而论,即便是郑云鸣军中口径最大的火炮也远远及不上蒙古人神武大炮的风雷之威,那晴天霹雳就像是突然之间用万千重锤砸击着耳膜,不但让耳朵暂时失去了听觉,连心中都一片茫然。
滚滚浓烟中远处的汴梁城墙上腾起一团烟雾,原来为了让南朝使者更直观的体会到神武大炮的恐怖,蒙哥竟然不惜使用汴梁的城墙作为目标来进行演示。
河南大都督范用吉曾经上书强烈反对将汴梁的城墙作为?作为演示对象,这十年来南朝在连结河朔上的努力渐渐收到成效,活跃在河南,甚至汴梁附近的义军其实不在少数,汴梁守军有时候出城不过两三日功夫就会遭到袭击,所以汴梁城墙对于保护城中的蒙古军来说实在是必不可少的条件。蒙哥并非不了解这些汉人军兵有多么依赖城墙,但他却下了如下旨意:
“这番南征,必然可以抵定江南,吞并思南思汗的土地,天下平定,汴梁还需要什么城墙!”
范用吉虽然心中嘀咕,往年征南也都信心十足,最终都落得铩羽而归的结局,这一次谁知道这位新登基的大汗能不能打得过郑云鸣呢?
但神武大炮一响,就连范用吉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大汗的这番大言了,他分明看到,往年号称坚不可摧的汴梁城墙,曾经将蒙古军阻止在城下整整一年的汴梁城墙,在炮弹的直接命中中被轰出了一个小缺口,即便站在如此之远的地方,也可以清楚的看到土石在悉悉索索的掉落。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惊人威力!不光是范用吉这么想,只怕在场数千人没有人不会这么想,在这样的神兵利器面前,只怕是郑云鸣也终于要吃到败仗了。
就像是给这样的想法做注脚似地,其余几门神武大炮次第开火,在城墙附近炸起一团团的烟柱,神武大炮的威力果是惊人,一枚没有击中城墙的炮弹落到护城河前的民房上,登时将三间茅舍炸的粉碎,残梁断柱甚至飞上了半空。一枚落入墙根前的土地的石弹,后来经过军卒挖掘,居然深入土地达六尺。其余又有两发命中了城墙,城墙崩裂瓦解,露出了一个缺口。
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南朝的城防自夸坚固无比,但在这样的重型火炮的轰击下很难坚持到一个月,而这样造成的效果将是连锁反应式的,在神武大炮的威力面前,很难有守军真正坚持到最后,蒙古人真正需要对付的,可能只是郑云鸣训练出来的少数战斗意志特别坚定的精锐而已。
蒙哥看见高斯得担忧的神情,心中十分得意。他的战略被证明是正确的,即便忽必烈掌握汉地已经有三年时间,即便他创下了夺取大理国的功绩,但事实怎样?忽必烈在财政上的起色被一连串的事件所淹没,云南平定之后居然被宋朝抄了后路,导致云南得而复失,现在兀良合台胜负难料。战争的胜负,岂有用人心或者计谋来决定,这些固然重要,但更加重要的是实力。蒙古人从来不需要奴隶们衷心爱戴,他们只需要惧怕,然后敬畏就足够了。至于用计谋,蒙古人这十年以来已经运用过各种各样的战争策略,但他们所谓行之有效的计谋,能够打败西方那些彪悍的阿拉伯骑兵和日耳曼骑士的计谋,在东方的凶猛火器之前全都无效。
事实证明了一个道理,计谋并非万能,而是需要背后的实力作为依托。蒙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重点放在如何使用计谋让郑云鸣的军队虚弱,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军队的革新上。当然,他也继续支持忽必烈在京湖推进反间计,不然也不可能成功的让襄阳倒戈到蒙古一边来,但如果军队不再增强实力,即便攻下了襄阳,他们也难以继续深入,攻略京湖其余的重镇。故而蒙哥不惜花费从西征中掳掠到的大量财物,为自己的军队添置新型火器,而这其中又以攻城重炮为最优先。只有将钱投在该投的地方,才能产生百倍的利润。这本是忽必烈的军师汉人郝经的话,不过用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蒙哥只需要留意到这年轻的南朝使臣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表情,就明白自己的南征大业实则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爽朗的笑道:“我敬你家郑云鸣是个好男子,思南思汗是个好人,回去带话给他们,叫他们早早投书拜降,蒙古人对愿意投降的人总是慷慨的,如果坚持要跟蒙古人为敌,即便是郑云鸣也逃不了被神武大炮轰的粉身碎骨的结局。”
高斯得突然热血上涌,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应该说些什么,他大概也能猜想的出来,他挺直身躯,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君不可折辱,士不可屈节,富贵不能轻慢故人,威权不能辙改初衷,此之谓大丈夫,即便郑相公力战不敌,也足为后世千万人敬仰,若是被几门所谓神器吓唬住了,又说的上什么国士?”
说罢,朝着蒙哥躬身施礼,更不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当即就有不少将官破口大骂起来:“不知礼仪的南蛮子,请大汗立即降旨将他斩首!”“如此轻慢大汗的人,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用砍头的办法太便宜他了,照着草原的规矩,应该五马分尸才对!”
蒙哥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说道:“这个使者很好,在蒙古大汗的威势面前,也没有给他的君主折损尊严。换了你们,哪个能做到?”
大汗既然发了话,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只听蒙哥随即高声喝道:“既然思南思汗没有一个面对蒙古大汗的正确选择,那么我们就只能让他知道他这个错误的选择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郝经在一边听着,心中暗暗叹气。他素知蒙哥为人和忽必烈王大不一样。若是忽必烈对汉人礼法还有几分敬仰,平日处处存几分仁义心思,也减少了许多屠城和无意义的残杀。那蒙哥在蒙古军中素来以杀伐果断,明刑立威出名,蒙古军中有言道,参加西征的三位宗族长子,拔都最柔,往往一个奴仆犯了罪,只要诚心哀求宽恕,总是能得到拔都汗的宽大,贵由寡断,往往因为一件小事的犹豫不决,而使得后来需要杀许多人,毁掉许多财物才能平定。而蒙哥最为英毅果决,在西征的时候,蒙古军曾经打败过一支钦察骑兵的前锋,俘虏了五百名士兵,当时有人提议可以释放这批士兵,必然能使钦察国人人知道蒙古军的仁慈,安定民心。蒙哥却毫不以为这样的做法是蒙古的作风,他在钦察大城面前将这些士兵统统斩首,然后用长矛穿着首级在城墙外示威,钦察震怖,开城出降。能以残忍的手段,换取更大程度的仁慈,这是蒙古人对他们的蒙哥大王的普遍评价。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1)
但他对南朝的了解比蒙哥要深入的多,如今南朝振奋,军民心气很高,若是真的不分良莠,一律以屠杀应对,必然引起南朝军民的殊死抵抗,不但伤亡甚多,而且于蒙古帝国在之后的统治也大有不利。
但最根本的是这样毫不掩饰的野蛮行径会将他编织了数十年的三代之治的梦想砸的粉碎。郝经一生的努力,在于导蒙古野人化胡为汉,向武功鼎盛的蒙古人宣讲教化,让他们成为圣人之言的推动者,假异族的手完成历代儒生三代之治的目标。为了这个理想,他可以说服自己蒙古人在中原杀人如麻不过是每个圣明君主在建立王朝时所付出的成本,可以说服自己蒙古贵族在中原的圈地,将汉人掳掠为驱口是因为他们起自蛮荒,还没有接受圣人的熏陶。
但蒙古占据中原这么多年了,就连逝去的贵由大汗都似模似样的发布简政爱民的诏书,忽必烈更是在各个场合强调笼络读书人以及实行安民政策的重要。若是这个时候这位新主再次捡起蒙古人不投降就屠城的老路,不但他对北方的读书人难以交待,更加是将化胡蛮为尧舜,天下安堵的理想彻底的摔个粉碎。
他不能不起而发声,郝经当即出班说道:“南朝不服王化,理应惩戒,但南朝百姓无辜,大汗以正道兴王师,应该尽量体恤黎民,以收南朝人心。”
蒙哥大怒,挥鞭就要打向郝经,顿了一顿,强自忍住了怒气,大喝道:“思南思的百姓,向来狡猾凶狠,蒙古的勇士不知道被他们杀死了多少,要让他们知道恐怖,知道任何地方只要死了一个蒙古人,所有的居民都要因此付出代价!蒙古大汗的威名,要让车轴以上的南朝男子全都知道敬畏!”
郝经知道这个时候正面顶撞蒙哥大汗只会让局势越来越糟糕,于是转而说道:“南朝虽然已经丢失襄阳,大汗不可轻敌,臣在南方有眼线,郑云鸣在南朝主政期间,训练了新的军队,作为南朝皇帝的禁卫军使用,臣料想这绝对是一支在装备和训练上都登峰造极的精锐之师,倘若郑云鸣率领这支军马来救京湖,大汗不可不防。”
蒙哥大笑道:“你以为只有你在南边有耳目么,纽磷,你来揭一揭这支南朝皇帝怯薛的皮,让郝经明白明白这支郑云鸣所谓的禁卫军究竟是什么样人组成的.”
都元帅纽磷应声出列,说道:“南朝各路中,以湖湘人最为彪悍勇猛,其次是两淮和京湖的居民。而最为柔弱怯懦的就是江南子弟了,我听说这样的男子,一个弘吉剌部的战士可以打一百个。”
他这话一出,蒙古部出身的将领们哄堂大笑起来,漠北的共识,弘吉剌部的美人虽然是世上无双,但其??但其男子怯懦避战也是世上无双,好在弘吉剌部的族长们经常奉行朝秦暮楚的外交策略,利用弘吉剌的人数优势在漠北群雄中摇摆,但弘吉剌战士的不堪战也是在漠北众人皆知的事实。
当即有人高声笑道:“纽磷!这话也太夸张了,弘吉剌的男子一个能打一百个的,是草原上的兔子吧。”
纽磷却严肃的说道:“我不是在说笑话,江南的男子,柔弱的可能超过了蒙古人的预想,我听说他们骄奢淫逸,平时都穿着锦缎做的衣服,用最好的精瓷做的碗碟,吃着美味的珍馐。他们最著名的是行囊中永远带着临安有名的饴糖,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这种饴糖他们就会寝食难安,因为这个毛病,甚至连临安的居民都不屑的称呼他们为饴糖子,各位想想,这样生长在蜜糖里的江南兵卒,一个弘吉剌的勇士真的不能打一百个么?”
生长在优渥环境中的人会有怎样的战斗力,以前蒙古人只是模糊的从敌人那里感觉,近来也渐渐有所体会,那些奉了大汗的命令驻守在富庶的农业地区的士兵们的第二代也渐渐成长起来,这些人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所表现出来的战斗意志,简直叫他们那悍勇的父辈们无法相信,在征讨吐蕃的时候忽必烈命令河南蒙古士兵随军出征,很多已经编籍入伍的蒙古少年战士竟然装病想要逃脱出征,而忽必烈在云南经常遭到乌蛮部落和白蛮部落的袭击,也派遣这些士兵前去征讨,结果他们总是满足于在平地上击溃敌人,只要敌军退入山谷中,稍微深入一点的地方,他们就推诿阻塞,不肯前进。
这仅仅是一代的时间,彪悍勇猛的战士竟然堕落至此,可以想见这些从富庶之地生长起来的江南人会有多少实际的战斗力,也许只要远远的发一支箭过去,就足以让他们惊慌溃逃吧。好兵的前提是刚猛果敢的好男子,若是这人从根子上就怯懦不堪战,即便是郑云鸣亲自来训练,也不可能成为一支百战雄师。
“你们都知道了吧?”蒙哥大笑道:“南朝的关键,只在京湖而已,消灭京湖残余的部队,顺江直捣江南,我的勇士和良马,不会输给那些离开几块饴糖就活不下去的少年人,我们要将战火一直烧到遥远的南方,让南海的温暖的海水,来洗刷蒙古勇士们的牛皮靴!”
蒙哥的宣言即便在宋朝方面也并不是没有认同者,当朝廷紧急任命的鄂州都统魏胜率领五千先锋军火速开进鄂州城的时候,他与鄂州知州、湖北路安抚使陈光最担心的,就是郑云鸣麾下这支全新的队伍究竟有多少实际战力。
“武器、训练那都是排在后面的,军队首当其冲的是意志的较量!”也难怪魏胜有此大言,十年以来魏家军以次等之军械补给,短促的训练,而屡战屡胜,靠的就是将官不怕死,士兵站的牢根基的坚强意志,也难怪他如此看不起郑云鸣的这些江南新军了:“这些口含饴糖的黄口孺子,怎么能招募为兵!只怕他们一旦问到血腥和硝烟的气息一下子就会屎尿横流吧!相公不知道怎么考虑的,要打仗,只能靠韩锐之,靠刘整,怎么能靠那些富贵温柔乡里的膏粱子弟?”
陈光伏在地图前,眼皮也不抬的说道:“我非是相信那些饴糖子,我相信的是相公本人。”
若是寻常人,被陈光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很难反驳,郑云鸣三个字十年以来,代表着战无不胜,固若金汤和各种各样的不一样惊喜,江南子弟虽然不堪战,但谁又知道郑相公这回会从他的百宝袋中拿出什么样的法宝呢?
但这番说辞对付魏胜却浅薄了点,魏都统是万千刀兵中打滚出来的,无论如何不会跟小兵一样对郑云鸣膜拜,他将面前的地图一推,不满的说道:“说这种话对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将兵们有什么用,郑相公终究不是神,若是他来指挥边区子弟,无论京湖、四川还是两淮,大家久经沙场,是他手里得力的棋子,至于江南的那群纨绔子弟吗.......”
陈光抬起头来,用一种让魏胜颇为恼怒的轻蔑口气问道:“魏都统说这么多旁的话,莫不是害怕了。”
魏胜大怒,站起身来喝道:“也就是你陈光跟俺的交情,说这句话能免得一顿好打,魏某和蒙古人打了十几年仗,手下送往长生天的亡魂有多少,别人数不明白,你还能数不明白?这番鞑子的大汗亲自南下,正好让他见识见识俺的手段,听说现在蒙古的国土已经延伸到西边一万里,这下子让鞑子大汗狠狠的吃一回厉害,这一万里的国土内人人听到俺的名号,小儿也不敢夜啼!蒙古人离鄂州还有多远?”
陈光正色道:“郢州的任雄威,现在被蒙古的大军围的跟铁桶一样,蒙古人的先锋距离鄂州至多不过二百里距离,等蒙哥的大军到时,一日夜就可以抵达鄂州城下。”
“正好!”魏胜喜道:“明日你可谨守城池,俺带着军马去郢州和蒙古人打个招呼,也好让他们知晓那个打仗不要命的魏都统到了!”
陈光并没有出言反对,他深知魏胜的秉性,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拽不回来,除非是郑云鸣在此才能压得住他。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个时候放手去冲击一下士气正盛的蒙古军是什么坏事,若是说谁最适合一马当先,勇闯敌阵,给敌人一个下马威,那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魏胜了。
这个时候的郢州城外,已经有三四万人马聚集。前来围城的不光有从河南开拔而来的万户金之丞部,还有从陇南赶来的巩昌总管万户汪良臣部,以及襄阳守将吕文焕的部队,吕文焕的本部兵马都是按照贾似道的办法,按照宗党亲族的关系招募得来,对于将领个人的忠诚度远比对国家的忠诚度高,一旦投入蒙古军麾下之后,对付起过去的同僚来毫不手软,偏偏贾相公当政之后,为了增强襄阳的防御,对襄阳守军的武器特别做了增强。这样才会使得吕文焕有多达几十门的重装臼炮用于轰击小小的郢州城。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2)
郢州城城池还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改建,城外的月牙堡和十字堡大半还没有修好。在吕文焕臼炮的猛烈轰击之下,城外的工事大部分被摧毁,壕沟也被填平、若不是天雄军副都统任雄威的全力奋战,也许这座襄汉名城就会在襄阳沦陷之后也一齐落入蒙古人的手中。
可是目前的郢州也是岌岌可危,如果其余地方的宋军此时再不能给予有力的援助的话。
宋朝的援军是在清晨抵达郢州外围的,在本军阵地上驻守的前哨士兵可以看见宋朝的步兵数百人排成通常的四路行军队列,缓缓沿着汉水河岸朝着蒙古军的阵地前进。
在外围负责防御的是河南地的蒙古军兵,这是洛阳府千户朱承的兵马,河南和宋朝接壤,接收新鲜事物的机会比其他领地要高得多。因此上河南的军队很早就开始了模仿宋朝军制的训练和武器换装。但见七八百名步兵从军营中冲了出来。在鹿角前列好阵型。步兵对战步兵,先锋战相当重要,若是被敌人压制在阵地内,则行动极为被动。
朱承的部队排成了严整的大型方阵,大阵由五个彼此支撑的小方阵组成,每个方阵有兵一百五十余人,位于前方左右翼的小阵部署了大量的火枪手,火枪手们学着宋朝的战术,也以五十到一百人为一个小队,前方火枪手开火之后退后,让给后面的火枪手继续开火,此之谓连环枪法。在这种持续不断的火力掩护之下,蒙古人的步兵方阵拥有了可以跟宋朝步兵方阵抗衡的火力。
为了达成这一步很不容易,河南的士兵们始终用不习惯这些笨重的火枪,他们依然难以舍弃昂贵但行之有效的强弩,即便在现在,在火枪手队中也编制有一些弩手。同样的,蒙古人也没有像宋朝一样完全放弃了长戟兵,只是在军阵中部署纯长矛部队,他们习惯于在阵型两翼部署有一些板甲长戟手,这样在双方接触的时候,这些长戟兵可以对本军的游击兵提供有效的掩护。
这时候宋军也开始在距离蒙古军二百步的地方开始布阵,两支分属不同国家的军队,同样开始展开方阵队形,在飞舞的铅弹中慢慢的,但是坚定的相互靠近。这个时代的战争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急剧的发生着变化,每个人都只能尽力去适应这种足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的剧变。
部队前进到相互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百步的时候,宋军的方阵突然停住了脚步,只是任凭着两翼的火枪手们持续的向着敌人开火。
朱承感觉到不妙,他的右手是汉水,左手是一片树林,因为时间仓促的关系,并没有将这片树林砍伐掉,如果敌人利用这片树林做点文章的话......
就像是在印证着这个危险??危险的预感,树林中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从隐约的树影中,身着黑色盔甲的骑兵高声嚎叫着,手中挥舞着战刀冲出了林荫的掩护,猛扑向毫无准备的步兵队列。
与宋朝不同,蒙古人对步兵的保护甚为薄弱。宋朝的主力是步兵,虽然这些年来使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大力加强骑兵建设,骑兵也终于能够独当一面的作战了,但战斗的主力依旧是步兵,为了保护步兵,宋朝的工兵、炮兵和骑兵,甚至舰船都围绕步兵进行部署,尽力为步兵提供服务。但蒙古人的核心是骑兵,其主要作战方式也是骑兵大兵团运动战,虽然近年来步兵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但一支军队的军事传统的改变是艰难的,它不可能一蹴而就。就像现在冲出阵地的这支蒙古步军,若是有一二百名骑兵在侧翼掩护,就可以避免敌军从侧面发动的突然袭击。
蒙古人并不缺少骑兵,只是缺少以骑援步的意识罢了。
当朱承的部下慌忙调转阵势,树立起长枪准备迎接敌军骑兵的猛然一击的时候,军中突然有人高叫道:“是魏胜!是魏老虎来了!”
数年之前,蒙古人曾经以十万大军进犯合州,也是四川多年抗战中形势最为危急的一次,郑云鸣命令魏胜和张世杰率领一万精兵驰援合州,在钓鱼山下,魏胜军和蒙古军主力遭遇,魏胜以张世杰督兵在后,亲率三千精锐突入敌阵,利用蒙古军没有完全展开阵势的机会,一股作气突破了蒙古军数十重阵势,蒙古军都元帅塔海匹马奔走,蒙古军全军溃退。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钓鱼山破围,郑云鸣在写给临安的奏折中说道:“昔日关张,世间虎将,今我有魏胜,如刘先主有关张尔。”自此魏老虎的声名鹊起,不但闻名大宋,亦声名遍于北地。
看见魏老虎的黑色甲骑大声呼喊着冲突过来,蒙古军的军势马上崩溃解体,士兵们将手中的长矛一扔,慌慌张张的开始脱掉身上沉重的铠甲,没有人有时间呵斥阻止他们,因为跑在逃跑的队伍最前面的就是已经将身上的铠甲脱掉,身手矫健的逃命的朱千户本人。
魏胜的骑兵追赶着奔逃的步兵冲入了蒙古军的阵地,挥舞的战刀、钢铁的矛头和钉锤在荒野上绽起团团血光,随着前方的步兵的崩溃,后方的军队也跟着一同动摇溃败下来。
魏胜铁着脸喝道:“不许停下,全速追击,不遇到敌人的大股骑兵,绝不放松!”用不着他多说什么,一鼓作气的突击是魏家军的看家法宝,骑士们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沿着汉江一路而上,直冲向郢州而来。
但追击不到两三里,蒙古军的大股骑兵就出现了。带着草原气息的游牧骑兵们散开成为撒星阵势,漫山遍野的奔驰过来,不断的向着密集队形的宋朝铁甲骑兵发射羽箭。
魏胜手下的军官们大声提醒着:“不准分散!不要偏离队伍!继续朝前冲击!”
数量上完全居于劣势、在马匹质量上也没有优势的宋朝骑兵,其对付强大的蒙古骑兵军团的法宝,就是严格而先进的训练体系,和集中突击的战术。
蒙古人在战场上也经常使用集中突击的战术,但通常来说,他们依然习惯采用草原上传统的游牧战法,即以大量弓骑兵进行零散袭扰,在袭扰中寻找战机。因为彻底贯彻集中突击战术,从头到尾的遂行这一战法,面临着人力、马力和物资保障上的巨大压力。非有一定国力和组织力做支撑的军队不能完成。
宋朝之所以能以骑兵和蒙古大军团斗的不分胜负,就在于彻底贯彻了集中队形和攻击的体系。
前方的蒙古弓骑看见弓箭阻遏不住魏胜骑兵的冲击,迅速集结起来,也形成了密集队形,杀上前来阻挡魏胜的攻势。
同样是做密集队形攻击,两边的阵势却颇为不同,蒙古人的密集突击向来是不论众寡,一拥而进,利用个人的勇武进行单对单的打斗获取胜利。宋军的骑兵却是肩并肩的展开成双列横队小步快跑的前进,按照蒙古战士的形容,“手臂一抬起来都能碰到友邻的手臂,这样的骑马怎么能打仗!”
但交战起来,宋军的骑兵墙却展示出了优势,每个蒙古骑兵面对的不是单个敌人,而是两把三把战刀,甚至是四支五支骑矛,就像是一位战史学家形容的,“蒙古人的骑术依旧是当世无双,他们控制着战马像是飞舞在战场上的蝴蝶,但宋军的骑兵一旦抓住他们,他们也像是被抓入网中的蝴蝶一样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在激烈的对撞中,蒙古骑兵纷纷撤退,魏胜的旗帜在上千铁甲的簇拥之下,一直冲到了郢州城外吕文焕军的臼炮阵地上。突然出现的宋军骑兵让吕文焕军反应不及,臼炮扫数被冲入阵地的骑兵所破坏,魏胜顺手还用炸药炸沉了大部分停在汉水河边的平底船。不但将几十门用于野战掩护的鹰炮和大量粮食弹药全部销毁在水中,也等于摧毁了蒙古人用于南下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这是一场极为漂亮的袭击作战,就连蒙哥汗在得到了前线的败报之后都由衷的说道:“这一战南朝将军的指挥,足以和哲别与速不台相提并论!”
但这样轻快迅捷的突袭,只能振奋京湖军民的士气,对大局却没有实质上的影响,蒙哥的大军正在按部就班的一批批前往襄阳汇集。除了马步炮军之外,令蒙古军倍感振奋的,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支能够和宋朝水军相匹敌的水上军队。
为了克服长江天堑,顺利的在江南水网之地展开行动,蒙哥汗下的决心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但像往年一样招募山东的水手,还从渤海和高丽征调精于水性的人组成水军后备兵员,又从大食国延聘造船工匠,制造足以与宋军匹敌的新型战舰。
不用说,宋朝的水军在新技术的支撑下越来越强大,其主要的三支水上兵力各有擅长,但每支兵力都具有压制蒙古水军的实力。闻名已久的洞庭炮舰,几乎每年都会摧毁蒙古军新造的船只,那自不必说了。戍守地在镇江的新锐水军瓜州飞鹄,以新造的铁皮飞鹄船为主力,铁皮飞鹄在船舷上镶嵌有铁皮,树立起巨大的防盾,可以有效的应对蒙古军的弓箭袭扰。且飞鹄船船型流畅,在大江上行船如飞,又操纵灵活。郑云鸣配属给湖湘大军使用,在后期多次交战中屡建奇功。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3)
若想横渡大江,席卷江南,必须将这两支棘手的水上部队除去。蒙哥的解决方式很简单,立下绝高的赏格,招募各国的能工巧匠为蒙古制造新式的舰船。
最后为蒙哥提供这种足以压制南朝的新式舰船的,是来自于高丽的水军匠人,他们向蒙古大汗献上了经过精心构思的全新战船样式,这种新式战船以普通的楼船为基础改建而成,将无用的船楼大幅缩小,代替其的是覆盖整个上甲板的用硬木制造的壳棚,就仿佛是海龟的背板一样。中间仅留有狭小的十字路以供通行,在战船四周装备铁制的尖角和利刃,让敌人的跳帮者难以靠近。在战船上搭载了蒙古最新的武器成果,用青铜铸造的长管火炮,根据宋朝方面间谍的估计,船上至少装备了十四到十六门跟宋朝方面小号熟铁将军炮相等的火炮,用以压制宋朝赖以自夸的远程火力。
这将是蒙古用来摧毁宋军精锐水师的王牌武器。舍此之外,蒙哥还征发了造船工匠数万人,民夫十余万人,打造了全新的战船七千艘,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数量,历史上历次进攻南朝的军队,多则不过三千艘,少则千余艘,使用的战船从无如今日这般数量众多。自然,时间紧迫之下这些船只规模都不大,多半只是小型桨船而已,但如此众多的船只足以将千军万马渡过浩荡的长江。在和宋朝的水军接战的时候,这些战船依然能够发挥群狼搏虎的优势,利用数量去围攻精锐的宋军战船。
对于蒙哥汗这样的布置大部分蒙古将军心中都没有底,他们不知道这么周密的准备和如此规模巨大的船队是不是真的能够撼动南朝赖以自固的水面优势,毕竟在过去十年里他们一直在水上吃亏,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为北方的水军就是不如南军,他们甚至采用了极端的作战方法,比如尝试着在汉水上修造堤坝来阻塞汉水,形成陆上通路,自然这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很容易就被宋朝的水陆军协同作战所击破。
而南下之后发生的第一场水战,证明了蒙哥的想法是对的,以三十艘龟甲船为先锋的一千艘蒙古小型战船,在陆上弩炮和小型火炮的支援下,对前来试探的京湖水军一百余艘战船发起进攻,而这些战船的核心是二十艘洞庭炮舰,经过短促而激烈的交战,蒙古军在三年以来第一次战胜了强大的洞庭炮舰。这在心理上建构的支撑非比寻常,甚至当捷报传到太原的时候,整个斡耳朵内外都是欢呼声。
十艘洞庭炮舰被击毁或者俘获,宋军损失战船三十余艘,虽然战果不算丰硕,但毕竟是打破了洞庭炮舰无敌的传说。
接下来,蒙古大军水陆并进,开始向京湖腹地进发。
大军前进分为四路,都元帅纽磷率领马步军七万作为先锋,与正在围攻郢州的先头部队合流,除了仍旧以二万军继续攻打郢州之外,全部搭乘战船,沿汉水而下,直取鄂州城。都元帅按敦率领五万骑兵沿河护送,扫荡所有敢于前来阻止的宋朝部队。
又以元帅车里率领三万游击军进攻复州和黄州,对黄州驻扎的荆鄂都统司部队形成牵制,使其无法对鄂州进行及时增援。
以中书纳罕为第二队,率领马步炮兵十万,作为第一期围城部队,在鄂州外围展开包围线,修筑围城阵地,搭建炮台,挖掘壕沟,建设浮桥,专门等待主力军的到来。
最后是蒙哥亲率的十五万主力精锐,包括了蒙古在远西各国声威大振的西征军精锐部队,久在和林的怯薛主力军、以及忽必烈亲自训练的武卫军,随军则有江淮京湖经略使赵璧、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使杨惟中、宣抚副使郝经、荆南宣抚使廉希宪,将领方面,由两位亲王遂行指挥大权,分别是别勒古台的儿子罕秃忽和忽都虎的孙子莫哥都,他们二人再加上汪古部族长、驸马君不花,三个人形成了最贴近大汗的指挥核心团队。
在三人之下,配备有顺天万户张柔,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天下质子军都元帅西域人阿里罕,右手军万户孛里叉,征行万户史枢(史天泽侄),襄阳军马万户党项人李贞,河东道行军万户李毂,弘吉剌部总管万户纳陈,东平路行军万户刘复亨,砲手水军都元帅薛军胜和总管砲手水军都元帅张忠仁,中都也可达鲁花赤契丹人耶律买哥、总管平阳两路达鲁花赤兼理诸色匠人捏骨伯、砲手军万户杨福等,各率本部人马,跟随大汗御驾出征。
除此之外,还有西域兵马数万人一同前来助战,其中最远的一支人马,甚至是自遥远的西海西岸的格鲁吉斯坦和亚美尼亚,其中格鲁吉斯坦提供精于骑射的弓骑兵二千五百人,亚美尼亚则是由派出了王子海尔根率领的精锐铁甲骑兵五百人。除此之外,高昌之亦都护(国王)马木喇得斤亦率领高昌及附近小邦西域畏兀儿兵一万余人前来助战。
蒙古怯薛军全部、质子军全部、武卫军、左右手万户、汉人诸万户,吐蕃兵、畏兀儿兵、女真兵、契丹兵、吐蕃兵、党项兵、渤海兵、高丽兵,乃至西域各色胡兵,蒙古人这一次是真的将国中大兵倾巢出动,决心要以压倒性的优势,先攻下京湖,然后直取临安。
这个时候,整个大宋都在呼唤着同一个人的名字,郑相公和他的神武新军,现在到了哪里?每个人都恨不得能让这支崭新的军队肋生双翅,赶紧飞到鄂州去阻挡这支可怕的胡人大军。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正坐在赤壁上高搭的帐幕中,用窥镜静静的看着一队队的战船逆水而上。岸边是数不尽的牛马和士兵,蒙古牛拖动着粗大的纤绳,在岸堤上奋力的行走着,在它们身边,一队队的扛着长矛大戟、新式火枪的队伍正在越过他们,向着上游的方向开进。
举国上下盼郑云鸣的兵马如盼救火一样,下到普通百姓上到枢密重臣,个个都在问:“郑云鸣到哪里了?”“郑云鸣什么时候能到前线?”
最焦急莫过天子本人,自郑云鸣出发之后,每天都能接到金字牌急递铺的使者到来,让郑云鸣奏报今日前进了多少里,路上可有变故。到了黄州之后,金字牌甚至达到了每日二三道。
郑云鸣深知他侍奉了十余年的这位皇帝的脾气,皇帝自从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几乎每年都被蒙古人入侵,无论胜负,朝廷照例要对战没官兵进行抚恤,整修残破的田园,修复被破坏的城池,救亡因战争流亡的百姓,这在无形中对皇帝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加之国家积弱三百年,对于官军迎战胡人的胜负,举国上下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有信心,对于皇帝就更加如此。他恨不能每天都询问一遍郑云鸣本人对战争形势的看法,要不是列祖列宗在将从中御这一点上有过太多的历史教训,他甚至想学着太宗皇帝的样子,发一张阵图来给自己麾下最有盛名的军事统帅了。
郑云鸣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不管皇帝如何催促,不管全**民是如何焦急,他严令战船必须在陆上军队的掩护下前进,并且规定了陆军的行进速度每日不得超过五十里。
督视府参谋刘克庄建议自己多年的老上司,多多少少考虑一下汹涌的舆情,起码要做出一副星夜兼程赶赴前线救援的姿态出来,不然对舆论无法交待。
郑云鸣却只是平静的说道:“鞑子这一次倾巢来犯,只要我军有一个应对不及,立即就是国家倾覆的下场,难道打了败仗,全国都做了鞑子的奴隶,反而叫做有所交待么?”
于是他对接二连三的金字牌置若罔闻,依旧要求大军按部就班的行进,全然不理会有上千上万的蒙古大军正在沿着汉水源源不断的开向已经孤立无援的鄂州城。
十月十七日,湖南安抚副使孟之经率领湘军二万人抵达赤壁,和神武新军合流。郑云鸣命令担当前锋的神武副都统张世杰率领神武前军一万一千攻击前进,命令副都统王坚、副都统张顺各自率领神武左右军各五千人为侧翼护卫,开始试探着向鄂州进发。
而这个时候,蒙古军也在认真且坚定地遂行大汗的计划,对京湖腹地的重镇进行全面包围。亲王莫哥都率领马步军三万人、火炮五十余门围攻郢州,中书纳罕率领五万马步军、火炮三十余门将江陵城围城,但这两处其实重点都不在于围城,而在于打援,莫哥都的主要任务,是截杀从淮西、鄂东而来的地方守军,纳罕的任务则是以宜都为界,阻击从四川顺流而下救援京湖的宋军。
此外,又以都元帅纽磷率领五万大军驻守沌口,将岳阳城包围起来,并且截击从下游赶来的宋军主力。又以李贞率领一万人把守住洞庭湖入口,将一部分已经退入洞庭湖的荆鄂水军和鄂州水军封锁起来。
第七十七回 赤壁不见故周郎(4)
蒙古人的进军自然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仅仅是在长江和汉水的水上交战就有七次之多,交战规模从百艘到千艘不等,统算起来,宋军二胜五败,丧失了对江面的控制权,而蒙古人的战术每次都一模一样,就是先用陆上的火炮和炮弩夹击宋军战船先锋,然后龟甲船一举突入宋军船队中,仗着河道狭窄,宋军战船躲避不及,被龟甲船撞破了船舷,撞断了船桨的不计其数,赫赫有名的洞庭炮舰和瓜州飞鹄,对这样简单而有效的战术却无能为力。
蒙古军于是控制了三江口上下游百里的水面控制权,于是以砲手水军匠人万户杨福所部万余人担当劳力,开始在长江和汉水上建设浮桥。
蒙哥此次征南作战的核心计划之一,就是造一座足以横渡大江的超级浮桥。
众所周知,鄂州附近江面开阔,并不适合搭建浮桥。但任何困难也不能阻挡蒙古大汗征服江南的决心,蒙哥召集造船工匠,特别制造了用作浮桥基座的大型板船,长二十余丈,宽六丈,用铁牛作为锭石,前后左右四只铁牛一旦入水,板船就像是被钉在水面上,安稳坚实,如履平地,将板船一艘接一艘的用粗如人的手臂的巨大铁锁连接起来,在上面铺设木板,建立栏杆,修建成一座华美壮丽的浮桥,在长江两岸的桥头处,则又设立熟铁铸造的苍狼像和白鹿像,每尊重数万斤,用铁锁拴住浮桥以固定大桥。
这样的大桥一共有三座,一条横渡长江,连接鄂州包围军和江北的辎重大营,一座横跨汉水,让汉水东岸的纽磷军和东岸的鄂州包围军合为一体,一座搭建在沌口上游,在桥上设置了重重弩炮和火器,部署了三千射击军进行防守,在桥头两侧设立了密密麻麻的工事和壁垒。这是一道凭空而起的水上长城,即便郑云鸣的水军能够击败龟甲船,也无法突破这道坚固的防线从水道给予鄂州救援。
或许蒙哥大汗用不着如此谨慎的防备从下游一路赶来的郑云鸣部队,因为在最初的先锋作战中,蒙古军就查知了郑云鸣这支新部队的真实实力,或许他们并没有如事前夸张描述的那样一触即溃,但本质上,他们依旧是娇弱奢靡的饴糖子,绝非彪悍勇武的蒙古武士的对手。
张世杰率领的马步军一万一千名,顺着长江一路西上,在汉阳城东百里的地方就和蒙古军的游骑发生了接触,张世杰率领兵马追击游骑,很快追赶到了陈家峪。陈家峪不过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条浅浅的山谷中,一条小河沿着山谷从村中穿过,两面山坡上都是低矮的树木,虽然颇为茂盛,但是高度都很低,便于骑兵通行。
张世杰的先锋骑兵看?兵看见村子里隐隐约约有敌军活动的迹象,于是并不回报将军,径自冲入了陈家峪的山谷中。跟在后面的火枪手和剑盾兵不明就里,也跟着冲了上去。
战斗一开始很顺利,在陈家峪的不过是史天泽部下的一支新幕军,经过了一日夜的行军,正驻扎在居民逃散一空的陈家峪埋锅造饭,蒙古游骑从村中通过的时候他们还不太清楚究竟前方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当宋军的骑兵突入村中的时候大部分人还没有来得及拿起武器。
前锋军用了很短时间就俘虏了三四百名蒙古军,然后继续沿着道路向下追击。这原本可以成为神武新军一个不错的开场,但那一天很不巧的是纽磷亲自在前线巡视。
都元帅纽磷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他平日里不像别的将军一样喜欢呆在大营中,而是喜欢带领数十名随从在前线巡视,遇到战事就亲自上阵斩将夺旗,这是后一代的蒙古将领中极有胆略的人才。当接到探马赤军的消息之后,火速派出五百名骑兵作为先头部队前去遏制宋军的攻势。神武前军的骑兵就在长江南岸的狭窄道路上与纽璘的骑兵遭遇,由于两方都是宋蒙用于先锋作战的精锐,其装备训练大抵相当,蒙古军无法发挥大食马的冲刺能力,宋军也同样无法找到合适的阵地来安放他们特有的骑兵火炮。
结果两军就在狭道上不分胜负的纠缠着,一直到纽磷亲自率领数千精锐骑兵增援上来。
蒙古军占据数量上的优势,将宋军的骑兵挤迫回陈家峪的山谷中。这时候宋军的骑兵犯了第二个错误,他们并没有及时占领其实并不险峻的两翼山坡,并且掩护村中的步兵同袍撤退,而是慌慌张张的退入山谷,和正在通过陈家峪的步兵们撞个满怀,前后骑步兵混杂在一起,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
这个时候纽磷却率军冲杀上来。他指挥弓骑兵和携带火枪的骑马步兵冲上山坡,在高处居高临下的射击,又命令前锋军使用火铳向村中开火。三面夹击之下山谷中的宋军乱成一团,在后方的张世杰则是完全丧失了对局面的掌控力,对于这名年轻的将军来说,处理这样不利的局面还是显得稍嫌稚嫩。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派出传令伍卒,让前方的部队尽快摆脱不利地形,在本军的掩护下撤退。
一塌糊涂的战斗终于在王坚率领部兵冲上来进行增援后得以终结。在双方密集的对射和宋军的自相践踏中,超过一千五百名神武前军的士兵阵亡、失踪或者受伤,还有三百二十七名被蒙古军所俘获。根据战后纽磷对蒙哥的奏报描述:“虽然战斗力比预想的要强大,但依旧是饴糖子,我军此番南征必然可以顺风顺水,直取江南。”
另一方面,郑云鸣却并没有对战败的官兵们作出极为严厉的训斥,在隆重的将此战死难的官兵下葬之后,他只召见了一个人。
“明日你带神武中军去,不打胜仗就不要回来见我!”他对刚刚重新担任神武诸路都统制、京湖大督韩锋说道。
第二天,在陈家峪以西的白灵寨,守卫的蒙古军吃惊的发现有数不清的宋朝马步兵朝这里前进,白灵寨的守军可不是什么杂牌部队,他们一面向前派出骚扰散骑,一面组织突阵的小股部队,为的是骚扰宋军的阵列,使得宋军的进攻不能顺利,为本军大队的到来争取时间。
但宋军却似乎没有准备让他们的拖延计划得逞,在敌军的小队骑兵冲到近距离的时候,手持新式火绳枪的士兵们拍成三排,对敌军实施震撼性的齐射,跟随前进的小炮也开火射击,用霰弹将企图冲阵的敌骑打下马来。蒙古骑兵从未遇到过如此数量众多的火枪和轻型炮的火力拦截,所有的骑兵突击无一例外的失败,甚至骚扰的弓射骑兵也不得不在绵密的火力下撤退。
宋军并没有像通常一样等待臼炮抵达才开始进攻敌人的寨栅,只听得前军一声令下,火枪手冲上前来,在极近的距离上进行了一轮齐射,不等再次装填,前军一声呐喊,长矛手端着长矛就冲了上去,虽然这支宋军的长矛比宋蒙两军使用的主流长矛要短得多,却在枪头后包裹以熟铁,这样一来,蒙古人赖以击破宋军长矛阵的用精利刀剑削断矛杆的战法就难以奏效了。而最关键的是这些长矛兵似乎并不像是纽磷元帅断定的那样缺乏勇气,他们大声吼叫着蒙古人听不懂的江南方言,动作协调一致的向前冲击,每个企图挥舞刀剑冲进长矛阵的蒙古士兵都不得不在铁矛前停步后退。
早在郑云鸣准备筹组一支以江南子弟为主的新军之时,他就对韩锋说起过所谓选人的问题。
“市井俗话有论:一样米养百样人,江南地域如此广大,人口如此繁盛,岂能处处都是胆小怯战之人?”郑云鸣随手在地图上指出了几个地方说道:“泰州民风骁勇,贩运私盐盛行,近来官营盐场放开,官盐精细且价贱,私盐贩子多半无利可图而失业,极有可能沦落为盗匪,浙东义乌县,矿徒极多,时常和本地居民大规模械斗,为何不可招抚为兵?至于杭州、常州、明州男子,虽然柔弱,但善加选拔,岂有十中无一二壮健者,这些地方人口动辄以百万计,怎么会招不到好兵?”
“所顾虑的,是地处江南繁华之地,士兵们的条件太好,受到的诱惑太多,将佐们给予的督促又太软弱,让他们不能明白军中纪律的严苛罢了。”郑云鸣拍着桌子这样对韩锋和各都统喝道:“最大限度的活用你们在生死瞬息的沙场上学到的本事,将这些被讥笑懦弱怯战的农夫,训练成第一流的战士!”
今番在白灵寨的战斗中,从东阳县大批招募来的长矛手,终于无负郑云鸣和天下无敌韩都统的威名,他们的长矛挂着蒙古人凄厉的惨叫,迈过一具一具敌人被长矛洞穿的尸体的时候,证明了只要经历绝对严格的训练,加上有勇有谋的统帅,绝不会有天生的懦夫。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1)
前方的溃败被探马赤一路飞报到纽磷的大营中,纽磷大怒,亲自率领大军大举出动,试图一举击溃当面的宋军,也有高级将领提醒他,当面的宋军无论数量和质量都不可小觑,想来一定是郑云鸣的主力前来报复了。目下在营中的不过二万骑兵,只怕难以对付,须得将散落在各地的骑兵集结起来,对来犯的宋军做大规模的包围分割,抓住这个决战的良机,一举将宋军的主力击溃。
纽磷自然不是傻瓜,他懂得在决战中集中兵力的道理,只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战机,战机是最宝贵的,纽磷并不是没有和宋军交过手,他初战的第一阵,就是跟随都元帅察罕进攻淮东,当时蒙古军面对的是淮东制置使杜杲,此人极端狡猾多变,好几次察罕都将宋军从城中调动出来,准备围城打援,但是每一次在关键时刻都被杜杲化解。
年轻的纽磷,在这样的反复斗智中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跟宋朝打仗,想要先聚集兵马,然后分头进军包围敌人是很困难的,这一方面是基于地形的因素,河流和山岳的存在使得骑兵聚集需要时间,一方面,宋朝的步兵的战斗力与日俱增,他们的大方阵,即便蒙古人具有两倍三倍的优势也难以攻破,当蒙古人花时间部署自己的部队的时候,宋人也在抓紧时间集中自己的军队,而一旦双方发生大规模交战,蒙古人并没有把握击退宋人的大方阵。
纽磷有一种新的战法来破解当下的死局,那就是不顾伤亡,使用主力的一部分贴上去,在宋军构成大阵之前,就将他牢牢的贴住,一面交战,一面以其余有力部队抄袭其后,使其腹背受敌。这种战法的关键,就在于作为吸引敌人交战的前锋部队是否能够贴得住敌人,抓得牢敌人。
所以纽磷一定要亲自带队去,三遍胡笳响过,,两万骑兵队次第出发,整整二万彪悍的胡人骑兵动地而来的气势,连江岸都在微微颤抖。蒙古军一直开进到靠近白灵寨的地方,和宋军的步兵展开了交战。
宋人按照习惯在阵前摆设了鹿角工事,然后火枪手上前和敌军对射,所不同的是宋军使用了新式火枪,不必借助连环射击的战术保持持续火力,因为枪支本身的轻便使得装填更加迅速,从而能够在三段齐射的战术下保证火力的持续性。
在持续的火力攻击下蒙古军的下马火枪手有些吃不消,他们使用的是仿制自宋朝的沉重的标准火绳枪,需要枪架才能发射,在对射的时候被宋军的火枪手所压倒,但纽磷严令火枪手不许后退,并且派出亲兵队督战,将所有敢于阵前脱逃的火枪手阵前斩首,一面命令二三千重甲骑兵从右翼迂回过去,袭击宋军的侧翼。
这些骑兵都已经装备了两支火枪,按照事前拟定的战术,他们应该分成百十个小队,在冲到手枪的射程内后,用两支手枪开火,然后迅速退走,换过下一队继续开火,自己则躲到远方安全的距离上进行装填,这是南朝骑兵在前几年普遍采用的骑兵手枪轮射法,曾经以这种充分发扬新式火器优势的战法,击溃了蒙古弓骑兵的对射。但蒙古骑兵们多年的积习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改变,在两支火枪发射之后,他们就随手将昂贵的手枪扔在地上,仍旧是掏出自己心爱的猎弓,朝着宋军射了过去。
这样的打法韩锋的部下完全不惧怕,火枪手有条不紊的开火加上轻炮发射的炮弹在大军的侧翼形成一道弹幕,一旦蒙古骑兵想要冲破这道屏障近距离发箭,必然会遭到惨重的损失。
纽磷的窥镜视野里,他麾下的士卒一个个的连人带马跌倒在尘埃中,即便有少数人突进到弓箭能够射中的距离上,宋人也会马上调整火力,将他歼灭。他焦躁的大吼了一声:“铁骑队集结,准备突阵!”
披着精美的铠甲的骑士大声高喊着,挥舞手中的铁枪和弯刀,开始慢慢向前移动,在火枪手身后摆列横队,显然,纽磷要发扬他得意的重骑兵突贯战法,虽然不能保证就此一击将宋人击溃,但起码不会就这样在对射中被宋人数量众多的火枪射的满目疮痍。
重骑兵在铿锵的甲叶碰撞的声音里慢慢排列着阵势,一排,两排,三排,甚至排列了十余排横队,纽磷的这种布局是为了增加阵型的后续突击力,毕竟宋人习惯于布设多重阵势,若是蒙古人的阵列太少,容易陷入到宋军步兵的围攻中。
就在铁骑队越来越集中,准备发动攻击的当口,突然之间一枚炮弹带着刺鼻的硝烟味道迎面飞来,随后跟随而来的是密集的弹雨。
在火枪手和轻型火炮阻挡住蒙古军的先头攻击的时候,韩锋正在做一件事情,在长矛兵的掩护下将长管火炮集中到正面阵地上。四十四门长管神威将军炮和六十门短管的振威将军炮全部集中到了正面,随着宋军长矛手的向前移动,蒙古军没有觉察到他们的身后是密集的火炮阵列,而当韩锋下令开火的时候,蒙古人已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猛烈的炮火倾泻在毫无准备的骑兵密集队列里,马上就将整个队列搅乱的一塌糊涂。对于这种空前大胆的将火炮集中起来进行密集炮击的战法,蒙古人根本没有准备。他们只是本能的调转马头,四散奔逃。
而前锋重骑兵的奔逃,就将中军和后方没有准备的轻弓骑兵和重甲弓骑兵暴露了出来。纽磷虽然愤怒,却并不慌张,铁甲突击骑兵虽然是他军中的一张王牌,并非自己军队的核心,传统的蒙古突击骑兵,虽然号称马上步下,斗战无双,但随着岁月迁播,新一代的蒙古战士安于逸乐,虽然在弓箭方面勉强还维持着水准,但在近战方面,比起南朝利用御林军和军事学堂体制训练出来的新一代骑兵已经落于下风。值得庆幸的是漠北的蒙古本部依旧保持着质朴刚健的风俗,每战蹈死登先,不落人后。但这些人马数量有限,众多的蒙古将帅不得不寻找新的强兵作为蒙古骑兵的替代品。
纽磷在跟随蒙哥西征的时候,曾经随军进攻过西海以西的山区,这里的百姓们自称为高加索人。他们骑着高大的顿河骏马,来去如风,打斗起来丝毫不比精锐的蒙古骑兵逊色。这些战士手举着刻蚀着精美条纹的铁盾,手舞黑色的铁钉锤,全身坚固的大叶甲,同样是沉重的负荷,但他们披挂上之后依旧健步如飞。纽磷和蒙古军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其村落一一征服,征服高加索部落之后,纽磷马上着手招募这些彪悍的重甲骑士。跟早期的那些蒙古铁甲骑兵一样,高加索士兵亦精通骑射技术,无论近距离马上肉搏还是跟蒙古骑兵一样策马飞射,都堪称一流。
纽磷一共招募了五千名高鼻深目的高加索士兵,组成了一个自己直属的五千户,军中敬畏,称之为纽磷的西海甲士。神武军集中使用火炮摧毁了前锋的突击骑兵,这些西海甲士们却没受到丝毫干扰,他们紧紧的团结在纽磷元帅的战旗下,只消元帅的一个号令,立即奋威冲出,用手中的钉锤狠狠的将敌人的脑袋砸碎。
纽磷展开队列的命令刚刚发出,宋军的大队骑兵越过了本方的火炮阵地,排着整齐的队列开始小步冲锋。
这十年以来,宋军中最威名素著的将领是韩锋,宋军中最为蒙古人胆寒的部伍,就是韩锋麾下的两湖铁骑,这是合原来的京湖制置使司骑兵部队和荆南安抚使司骑兵部队组建的宋军数量最多、训练最好的骑兵大军团。在年轻的将领韩锋的指挥下,这支勇猛的骑兵军团在南北两国的风评都已经直趋当年岳飞的背嵬骑兵。但与背嵬骑兵不同的是,这支骑兵更加现代化了,或者用忽必烈的话说,更加具有“郑云鸣”的特色。
这支骑兵按照郑云鸣的吩咐,全部采用赤红色的骑兵装具,因为其从人到马一身朱红色,被江南戏称为龙虾营,虽然绰号不太好听,但动辄上万红色人马甲的骑兵一旦出动,其声势蔚为壮观。而朝廷在谈到这支军队的时候也颇有赞誉,经常用“朱色虎骑”“赤甲貔貅”来称呼他们。
这样的装束也有谏官议论认为花费昂贵的成本来添置全套红色具装是华而不实,是郑云鸣为了打造自己的王牌部队而浪费公帑。
但郑云鸣知道这样的红色巨流对于对面的敌人意味着什么。他亲眼看见过一支蒙古塔塔儿骑兵在奔涌的赤甲浪潮面前未曾交锋就自行崩溃。这原本是宋蒙战争早期宋军经常发生的现象。
步军贵乎力,马军贵乎势。骑兵华丽的装备看似无用,其实是骑兵惊人之势的一部分,看着红色的千军万马震天动地而来,没有人会真的无动于衷。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2)
但光凭这样是不足以吓退纽磷部下精悍的西海甲士的,他们一齐用宽阔的长剑敲击着巨大的铁盾,发出饿狼一样的嚎叫。三千高加索男儿的齐声悲号足以让战场上的每个人不寒而栗。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同时停下了叫声,驱动马匹,摆布成一排宽阔的横阵,疾速朝着奔涌而来的红色急流对撞过去。
黑灰色的浪潮和红色的浪涛对撞在一起,掀起了无数刀光血影,或许西海甲士的肉搏的确称得上是当世无双,但那还不足以正面击退战技同样精熟的两湖骑兵,两军在长江南岸摆开战场,陷入了大规模的骑兵绞杀中。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名全身赤色甲胄的宋军将领从本军阵中跃出,带领数百骑兵突然冲入了蒙古军的阵中,这名将军的动作之迅速,使得前列的高加索骑兵无法及拦阻,而他冲入敌人的重围中,挥舞着两根长长的镶着银圈的铁矛,每经过一个高加索人,就将他一枪刺穿,长矛舞动的速度之快,直让人眼花缭乱,瞬息之间,就深入了西海甲士阵型的中央,一路朝其阵后冲去。
“是韩锋!”在友邻的军阵中有人失声惊呼:“是那个打不死的韩四郎亲自来突阵了!”
高加索人虽然听不懂汉话,但一路而来,听到韩锋这两个音节已经不止一次。而当面的这员将领的确是骁勇无论,不管军中怎样自夸勇武过人的猛士冲过去对敌,也少有能够接战三五个回合的。一时间人心惶惶,军马四散,为这员勇将让出了道路。
那将军带着部下从西海军阵后杀了出来,勒住了战马,身后一杆高挑的韩字大旗飘扬,用青涩却异常愤怒的声音吼叫道:“你们只知道韩四,难道不知道韩九吗!”说着挥动长矛,扭身杀回了西海军的阵中。
副将向士壁在后面看见西海军阵势复又大乱,韩都统的弟弟在万军丛中几乎要被淹没的看不见了,对韩锋说道:“是不是暂且鸣金让小将军退回来,如此轻入敌阵,只怕有个万一。”
韩锋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若是折在这些不明来路的蕃人手上,那是韩锐自己学艺不精,这厮如此轻佻好战,早晚要吃些苦头的。”
向士壁在一旁不敢发言,他年岁远比韩锋为长,自韩锋少年时从军的经历所知颇多,知道当年的韩四郎在郑相公麾下,也是这等遇战则喜、深入敌阵被包围数十重然后杀出的作风。今日韩都统的弟弟,可谓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韩锐的确冒失,但他这样的冒失也造成了宋军极为有利的局面,随着韩锐在高加索骑兵阵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荡阵。高加索骑兵终于开始阵型崩乱,四散败逃。赤甲的两湖铁骑挥舞着手中的钢刀毫不留情的追击了下去。
蒙古人的战术一向是不利即走,纽磷也并非意气用事的蠢人,他一看到高加索人挡不住这员虎将的突击,马上下令退走。
白灵寨之战的战果并非很大,这与大多数宋蒙骑兵交战的效果相似。在水网地区行动不便的不仅仅只有蒙古骑兵,这也同样限制着宋朝骑兵的行动。战败之后,宋军可以利用船只撤退,安全离开,蒙古人则是利用浮桥和骑马步兵的掩护,从容败走。看着纽磷的部队源源不断的从巨型浮桥上撤退,韩锋也是无可奈何,在浮桥的一侧筑起了大小十多个壁垒,壁垒之外是密密麻麻的鹿角和栅栏。还有数量众多的火炮和火枪手在工事后面随时待命。显然,蒙古军对浮桥看守的非常严密,宋军不要说夺占桥头,就连桥头前方的月牙堡都难以靠近。
但韩锋取得的胜利依然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宋军依靠一次成功的突击战就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百多里,汉阳的包围被完全粉碎,宋军在汉阳东门建立了稳固的补给线,大军也在东门外部下营垒,自从火器渐渐成为战争的主导之一,深沟高垒代替了机动作战成为了主导战争的模式,照理说宋军对于拼人力拼消耗的沟垒战应该得心应手,只是如今的蒙古帝国就算是拼国力也绝不落人下风。
第二天,郑云鸣登上汉阳西门,和众将一起眺望远方的鄂州城,从临安动身之前,宋朝方面得到的情报是蒙古军总兵力四十万人,号称一百五十万,这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强敌。但这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字,只有亲眼目睹之后,才明白这庞大的军队是多么的令人惧怕。
巨大的帐幕遍布视野之内,那自不必多说,可是就连江北的复州方向,沙头市方向,入目之内也尽皆是人马和营帐。震天的喧嚣,无尽的战鼓,高歌的胡笳混合成一曲让人毛骨悚然的乐曲,似乎正在嘲笑着不远万里前来送死的劣势宋军。
鄂州城已经完全消失在视野里,这并不是说鄂州在一夜之间就被蒙古军所夷平,而是因为蒙古人竟然在鄂州城外加筑了一道外城,这就是人数众多带来的优势,蒙古人以土筑垒,将土垒修筑的比鄂州城墙还高,弓箭手和轻型炮居高临下朝着鄂州射击,这么浩大的工程,蒙哥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固然得益于西域工匠的高超建筑技术,但若是实力不够强大,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完成这样的土工作业量。
用不着费什么脑筋就能够想象到,魏胜和陈光现在面临着怎样的压力,至少目前还没有看到城上竖起降旗的时候,光是这一点就城中的守军就可以自夸尽忠职守了。但恐怖的地方还远不止于此。
巨型火炮发射时的火光和硝烟,即便相隔如此之远,也可以清楚的看到,相伴而来的,是大地和江水因这发射的巨响而微微颤抖,一发之后,高耸的土墙内必然腾起冲天的烟柱。郑云鸣对自己修筑的城池拥有绝对自信,鄂州城扩建之后,城墙周长从五里扩展到十余里,但防御却不但没有薄弱反而大大加强了。单就城墙和城防设施本身而论,绝不亚于襄阳或是任何一座边塞。但他亦心中有数,在这样前所未有的强力炮火的攻击下,就算是双层包砖城墙也很难坚固如初。
但想要救援鄂州也难似登天,别的不必说,只要看到巨大的浮桥两边樯帆如云,尽皆是守卫的战船,而桥头壁垒林立,马步军云集的模样,就明白短期之内攻克浮桥的机会太小。而蒙古人的水军此时正在长江上耀武扬威的横行着,一艘艘状似巨龟的龟甲战船在江面上来回巡弋,往日里占据优势的宋军舰船则全部退避到赤壁以东,利用防御坚固的水寨和岸上火炮的掩护暂求自保。
“这不是办法!”郑云鸣放下窥镜怒道:“自古江南以长江为天堑,如果水军战斗不利,丢失了天堑,还说什么保卫鄂州,敌人若是聪明的话,留一部在鄂州牵制我军,大军顺流而下,抄袭两淮之辈,自钱塘直入临安,有谁挡得住?”
他回头问道:“为什么京湖能够抵抗蒙古人的水军数量这么少,京湖战舰千艘,巨舰至少也有一二百艘,都跑到哪里去了?”
新任督视府参议官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白翊杰,刚刚自荆湖南路赶来,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匆忙赶到了城墙上,论京湖水军之弊,他是亲身参与者,自然最有发言权。
“相公一心在临安做事,自然不晓得贾似道的手段。”如今襄阳沦陷,蒙古人大举入侵,贾似道身为罪臣,自然没有必要再为他留什么情面,白翊杰只是照实讲述:“贾公独掌京湖大权,将相公的老部队拆的七零八落,洞庭炮舰是相公的核心战斗力量之一,怎么能为贾公所容?他一到京湖,就以各种理由差遣洞庭炮艇的官兵,将他们分派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如今彭满在云南辅佐杨纯父,张惟孝带领水军在西蜀负责军事输送和补给。洞庭炮舰大半都是由贾似道的人接手。这些人驾驶蒙冲习惯了,如何操纵的来火炮巨舰?被蒙古的新式战船击败,实乃预料中的事情。”
他踏前一步说道:“当务之急,莫过于火速命令张惟孝率军从四川赶回来,重新掌握炮舰船队,然后和蒙古人一决胜负。”
郑云鸣不假思索的说道:“来不及了,张惟孝率军东下,至少需要十天路程,现在局面如此危急,怎么能够白白等待十天!且蒙古人在峡口屯兵数万,又包围江陵,就算他能及时赶来,也不能顺利抵达汉阳。”
话的确没错,四川并不是没有援军赶来,四川戎帅王登以副帅接掌大局,自己亲自提兵三万赶来援救京湖,却被归州数千蒙古军所阻止,三峡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只要少数兵力就可以封锁出口。饶是王景宋号称小孙武,面对蒙古军严密的防守也是无可奈何。
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3)
郑云鸣问道:“吕文德在哪里?”
吕文德当然不可能再带兵了,他作为贾似道以下京湖第一大将,自己带的老部队被胞弟裹挟叛乱,朝廷随着督视府的走马上任也发布惩处命令,将吕文德一撸到底,白衣待罪,等着进一步的处分,若是按照国朝惯例,大约是贬谪到爪洼国的榷场闭门思过吧。
但郑云鸣上任的头几件事之一就是给朝廷写信,申明吕文德对当前战局的重要,请朝廷暂缓对吕文德的惩处,让他在营中戴罪立功。毕竟吕文德还是名义上京湖最高武官,不但对京湖其余的部队,且对叛变到蒙古的原襄阳驻守军都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些日子来,吕文德接二连三的派出心腹人递送蜡丸书给襄阳城里的旧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了绝大部分的军马离开吕文焕自行南归。光是凭这一点,吕文德也可以稍微弥补一下治军不严的罪过。
不仅如此,郑云鸣希望这位淮东有名的勇将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就在第二日,正在房中继续给吕文焕提笔写信的吕文德接待了督视京湖两淮四川军马的郑云鸣,这位国家枢臣的突然到来令吕文德倍感惊讶,但多年从军的直觉告诉他,机会来了。
郑云鸣坐下之后,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封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书信上,虽然看不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吕文德不可能写别的内容,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吕六在淮东任事之时,素来以骁勇闻名南北,只可惜军纪稍纵,官箴有碍,我以为将来必然是韩锋魏胜一样的人物,不料今日竟然有此大变。”
吕文德咬牙切齿的说道:“吕门中再无此数典忘祖。背君欺父之贼,只请相公给吕某一支兵马,让吕某亲自带兵直捣襄阳,擒获此贼,献心肝于帐下!”
他话说的痛切,郑云鸣心中却十分明白,吕文焕的叛变并非一日之功,贾似道在淮东任事,推行比自己更加激进的藩镇政策,使得麾下如吕文德、余玠、聂斌等辈,都或多或少的呈现出自霸一方的局面,而吕文焕仗着是大将亲贵,有胞兄维护,自少年的时候起就屡屡横行不法,贾似道为了用他的勇武,多半也不加干涉。这番贾相公突然翻脸说要查账,也难怪一直飞扬跋扈的吕文焕会觉得受不了了。
但郑云鸣素来反对朝廷诛连的政策,而反对诛连似乎也是大宋的传统,宗泽当年杀兄而任用其弟统军被传为美谈,今日郑云鸣也要效仿他而重新启用吕文德,只不过这兄弟二人远比当年的义军将领要重量级的多了。
郑云鸣直言不讳的说道:“如今吕文焕反叛,侵蚀国家根本,将军非立盖世奇功不能自证清白,好在建立不世功勋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看将军有没有舍命一搏的勇气。”
吕文德到了今日这般田地,依旧能获得郑云鸣的信任,在弟弟叛变之后依旧任用胞兄担任高级指挥者来掌握军队,这需要多大的包容心和信任,吕文德自问若是放他在郑云鸣这个位置上,他也绝不会如此信任的将兵权交还给自己。
但吕文德毕竟是淮东第一名将,这个时刻他身在局外,对局面看的分外清楚,他深知光有一个人得到郑相公的信任是远远不够的。
“吕文焕叛变的影响极坏,加上朝廷严厉的处罚贾相公,那些由淮东抽调到京湖的部队无不心怀疑虑,他们恐惧的不是别的。”吕文德也直接明了的对郑云鸣说道:“是相公为了保护本部兵马,将贾相公的旧部当做炮灰使用,用淮东子弟的鲜血去铺就郑相公的不世奇功。”
他话说的大胆,因为他知道郑云鸣绝不会因为这点言语就勃然大怒,也许贾相公果敢大胆,积极进取,但郑相公的心胸是贾相公无论如何比不上的。果然,只听得郑云鸣缓慢但郑重的说道:“明日召集在汉阳的淮泗旧部,我亲自跟他们说说话。”
蹲了一顿又道:“特别是射阳水军,务必召集整齐。”
吕文德眼中微有光芒,心中知道这一回淮东军翻身的机会真的来了。
蒙古大军南下,郢州、鄂州和江陵都被围困,汉阳就成了宋朝方面的抵抗前线,退避到黄州以东的部队,大半跟随着郑云鸣的主力援军返回到汉阳附近。其中贾似道的淮东旧部约有四五万人,其中不乏从襄阳逃出的归正官兵。第二日一早,各军接到号令到长江边集中的时候,许多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虽然郑相公是正人君子,不会将全军在江边就地屠杀,搞出这样有悖仁义的事情来,但杀几个统兵官立威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俗语有言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贾相公是丢失了襄阳被罢官的,就算是郑相公杀几个贾相公的心腹,淮东旧部也没有话好说。
在长江岸边挤满了议论纷纷的士兵,但一看见高高举起的斧钺和豹尾红旗,人人都闭上了嘴。郑云鸣治军严明,素来为天下称道,因为多嘴喧哗丢了脑袋,才是最愚不可及的行为。‘
但见点将台上一名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员,紫袍御带,气宇非凡,高声喝道:“射阳艨艟在哪里?那些在淮水上把蒙古战船撞的残骸遍布数十里的射阳艨艟在哪里!”
台下有人大着胆子高声回应道:“咱射阳的父子们没有一个耸包的!只可惜不会玩官人的火炮大船,若是有射阳湖的艨艟在此,绝对让鞑子吃个大亏!”
郑云鸣哈哈大笑,指着江上说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江上战鼓声声,白浪翻卷,数百艘艨艟战船正在逆水而上,朝着汉阳开了过来。
“射阳湖将士的骁勇,难道我郑云鸣看不到眼里吗!难道朝廷会看不到眼里吗!难道天下的百姓。”郑云鸣抬高了声音说道:“真的会看不到眼里吗!”
“在寿春城外,你们以四十艘冲锋船打垮李壇的五百走舸,在扬州攻防战里,是你们一举当先,击破了察罕的舟师,在安丰保卫战里,你们以一百艨艟打败蒙古人一千艘船,你们甚至派出舟师,深入到河南和山东去敌后突击!”
郑云鸣懂得,跟随贾似道多年的这支水上武装,绝不是朝中某些人宣称的那样“射阳水寇,骄横难制,只有贾似道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才会收为己用。”射阳艨艟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不论哪位主官来带这支队伍,只要能够激发他们的斗志和荣誉感,都能焕发出强劲的战斗力。
“我在临安之时,就久闻射阳艨艟是一支极有战斗力的武装,因此非常羡慕。”郑云鸣说道:“汝等可知道,我在临安操练新军的时候,因为倾慕射阳艨艟刚猛无敌,因此特别下令打造了经过改进的新式艨艟三百艘,操练法度,一应因袭射阳水军。我原想着,只要这支新建立的水军部队能够有射阳水军七成的战斗力,我也能在贾公面前自夸一番,如今既然你们都觉得手中的大舰不顺手,便我做主,将随军带来的三百条艨艟分一半,不对,分二百艘与你们,我另行指派人手来接收大舰如何?”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射阳渔民彪悍好斗,驾驶艨艟实行近距离冲撞战术是其拿手好戏,操纵笨重的炮舰需要多人协作,分工明确,配合纯熟,非一日能操练成,且重型炮舰身躯庞大,操纵不易,的确也让惯于近距离冲杀的射阳水手们大感头痛。所以郑云鸣提出让他们以大舰换取轻快艨艟,实则对于这些水手来说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情。
白翊杰站在台下止不住的暗喜,虽然贾似道在很多方面糊涂,但在让射阳水军更换大舰这一条上绝对清醒,未来的水战绝对是护甲更强、火力更猛的大型战船之间的火炮对轰战,类似轻快艨艟那般冲上去接舷战的机会只会日益减少,贾似道宁可违背射阳水手们习惯的战争套路,也要建设强大的炮舰部队,原本是一桩好事。可惜他上位京湖太短时间就发生了襄阳事变,自己建设心腹炮舰水军的计划被郑云鸣轻轻一句话顿时打的烟消云散。
他站在郑云鸣身后小声说道:“相公以片言去数十年之患,虽是一招妙棋,但总须想出打败蒙古人的新式战舰的法子。”
郑云鸣回过头来,面目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像寻常:“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公辅还认为我是在搞派系?派系要搞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搞,我可以明白给你们几个核心人说,破龟甲船必然是射阳艨艟,这句话或许你不信,但数日之内,必然应验。”
白翊杰自然不信,洞庭炮舰横行长江汉水十年,从未遇到过对手,以洞庭水手为骨干组建的浙江水军,驾驶更巨大的海鹄炮船远航登莱近海,用密集的火力摧毁了蒙古人辛苦建立的海上兵力,山东士子惊呼为“天火巨舟”,这样的舰船必然是未来水战的方向,对付龟甲船必然是增加火炮的数量,建造更为巨大的炮舰,怎么能将国家的命运交付给一群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和一些淮泗水手来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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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舍此斗骑谁堪往(4)
但他生性不乐和郑云鸣争辩,只是说道:“若是相公要用这一支兵,那就配给他们最好的火炮,最优的补给,这番大战全系于他们身上,不可等闲视之。”
郑云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蒙古军实力如此雄厚,即便击破了龟甲船,宋军也依然是明显劣势,和四十万战斗力强悍的胡人大军在野外正面交战的后果,犹在未定之天。而这一仗是输不得的,它的意义早已经超越了一个国家的存亡,甚至数千万百姓的性命,这十年以来,宋朝正在羽化蜕变,尽管前进的道路上一样伴随着肮脏和丑恶,但世界正在因为大宋的改变而一点一点的更动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这数年以来,宋朝商人立足的土地上,已经禁绝了奴隶的随意杀害和驱使,各国国王开始效仿大宋,建立贫民救济制度和严密的官僚体系,并且逐步对外开放贸易和旅行。世界正在朝着更加文明和富庶迈进,若是这样的进程不被战争所打断,郑云鸣有自信数百年后迎来的将是一个与另一个位面截然不同的世界。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在蒙古人最后的疯狂下保住大宋。
当一行人正待转向神武新军的大营之时,得到了前方指挥官张世杰的奏报。蒙古大汗以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副使郝经为使者,泛舟南来,商议和谈事宜。
白翊杰笑道:“郝宣抚此来动机太过明显,若是等攻克鄂州再来,那多半是来劝降的,若是南下之前来,那是来窥探军机的,他不偏不倚的选择这个时候渡江过来,不用问也知道,十成十是假借和谈以拖延时机了。”
神武左副都统呼延瑀不解的问道:“郝经也应该知道我军此刻断不可能停止救援鄂州的,他动身此来岂非多此一举?”
郑云鸣摇头叹道:“若是别人,自然用不着亲身到敌营犯险,唯独只有郝经有这份胆量和自信,也罢,咱们就来看看郝圣人有什么话好讲。”
郝经此刻站在汉阳府衙门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这十年对于他并非庸碌的十年,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认为即便孔圣人复生,也未必比自己更强,十年来他完全掌握了忽必烈大王的心理,不断的给他灌输中原礼教思想,使得忽必烈渐渐接受了统治中原必先采用儒家之道的观念,在学术上他大力征辟河东河北和山东的儒生,组织他们勘定儒家经典,从南朝引进大家学说,自己也组织了一整套的儒生团队来为自己编写经典,经过十年努力,郝经不但做到了宣抚的位置,且在海内也颇有文名,北地的书生们都尊其为学界的领袖,甚至有愚蒙无知的百姓给了郝经以小圣人的绰号。
但一切在南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便是身在河东,郝经也能从接触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南朝的变化有多么迅速和激烈,他们已经重新修订了天圆地方的学说,认定了地球是一个球体,太阳则是宇宙的中心,万物自太阳有光肇始,又做万物皆由一种叫做以太的物质构成,这种物质极为微小,即使是世上目力最好的人也难以察觉。近来又有人宣称,万物的运行皆有其规律,这种规律就是物体之间相互力的作用。种种新奇大胆的理论层出不穷,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对于这些圣人们从未阐述过的理论,郝经的立场的尽数加以否定,这当中的原因除了天生的对新理论的厌恶之外,还在于他意识到北地儒生对于蒙古人的价值所在,就是在于能够使用圣人礼法来巩固蒙古帝国在中原地区的统治。一旦南方的新思潮涌入中原,一定会动摇传统的学说的统治地位,人心不定,儒生们在异族统治者面前就会说不上话。万一让忽必烈和蒙哥再接触到这些新思想的话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次南征之前,忽必烈就已经下令,不再刻意保护南朝普通的儒生,而是着力搜集那些研究奇技淫巧的新儒生,学习郑云鸣学问的学者,以及着力搜集那些讲究算学、机械学、地理学和生物学的书籍,以图蒙古人将来采用。而蒙哥也下令,所有研究机械和天文的人员不但一律不许杀害,而且万一有所损伤,就要领兵的将军付出代价。
蒙哥派遣郝经南来的意思,是为了进攻鄂州拖延郑云鸣的时间,同时也是为了在可能的未来争取到郑云鸣的投顺。对于蒙古的大汗来说,郑云鸣就是南朝,南朝就是郑云鸣,如今这个生机勃勃、国富兵强的南朝,完全看不到十年前那副孱弱疲惫的姿态,这一切只因为一人的缘故。蒙古帝国的野心不止于富庶繁华的江南盛景,也不止于日进斗金的南洋贸易网络,还在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一人,只要有了这个人的忠心,则地跨万里的蒙古帝国将会成为一个富庶一千倍、强盛一千倍的宋朝,那将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超级帝国,再也没有任何势力会是这个帝国的对手。
但郝经有自己的考虑,他的确是来一探虚实的,不过他并非是试探宋军实力的虚实,这些年来宋军的实力年年拔高,凭他一点有限的军事经验,即便郑云鸣将队伍拉出来给他看,他也未必能看懂其中的奥妙。但有一点他是看得出的,对于郑云鸣对北方士人的态度,以及战后学问界实力的板动,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这一战不论结果如何,都必然是决定中原数百年气运的大事件。而北地与江南的士子们如何互动,将会是关系到郝经的切身利益的实际问题,他不得不借着出使江南的机会为自己好好打算。
郑云鸣派出来迎接北朝使臣的仪仗煞是惊人,三百名督视府侍卫亲兵在府衙门口一字排开,个个身着全套新式板铁甲,浑身银光闪闪的模样好不威武,刘克庄满脸微笑的站在门口等待着郝经到来。郝经知道刘克庄现在贵为礼部员外,是郑云鸣幕府中心腹之人,以他为迎客说明郑云鸣对北朝并无故意轻慢的意思。
郝经进得大堂,发现宋朝方面的文武头面人物悉数到齐,他不明白素来不喜欢大肆张扬的郑云鸣为何如此郑重其事,虽然郝经现在贵为宣抚副使,但在左丞相、督视诸路军马面前,不过只能算燕雀而已,若想让郑公排出如此隆重的排场来接待,只怕最低也得亲王级别的蒙古勋贵才成。
座上的郑云鸣风采依旧,连日的奔波劳顿并没有在他的颜面上留下什么痕迹,郝经知道郑云鸣素来精力非凡,当初在合州保卫战中,据说他为了筹划援军挺进的路线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在最后获得捷报的时候依然有气力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到城隍庙祭告神明。
座上的郑云鸣用冰冷的语气问道:“郝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郝经早就预料到郑云鸣不会有好态度,在这个时候蒙古人的任何动作都只能被看做是为了攻占鄂州而争取的时间,如果不能坦诚相对,也就失去了此番南下的意义。
他冲着上座拱手说道:“数年不见,郑公已经是冠盖天下的人物,今日我前来,是奉了大汗的旨意前来。”
郑云鸣依旧冷冷的问道:“蒙哥派遣你到底,欲讲和耶?欲招降耶?还是让你来充当耳目,侦查我军虚实呢?”
郝经知道对郑云鸣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言不讳,他朗声说道:“实为讲和而来。”
郑云鸣还未开口,座下白翊杰剑眉倒竖,喝道:“若是诚心讲和,可令北军退出我国领土,交回襄阳城,两国各自恢复旧疆,然后可以谈和!”
郝经不紧不慢的答道:“参议也是旧相识了,试问如今大汗亲率百万精兵,席卷而来,可能不经一战拱手而交还襄阳么?”
焦进在一旁焦躁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渡江前来,难道指望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我军撤去救援么?”
郑云鸣虽然清简著称,但对下属和官兵却颇有宽仁之名,他的名言是军中自有法度,执法严格就已经足够,为大将者不妨显的有人情味一些。所以他的部下经常这样在主将面前抢话,郑云鸣也不加责备,这在大宋其余的主帅是很少见到的。
郑云鸣举起手止住了众人的发言,正色说道:“郝先生带着蒙古大汗的旨意前来,必然不会只抱有这样简单的目的,众人稍安勿燥,且听他如何讲来。”
堂上的目光顿时汇聚到郝经身上,堂上一片寂静,让郝经觉得略有不自在,他觉得奇怪,即便是在和林的斡耳朵那样高大的帐幕中,在蒙古大汗面前,他也侃侃而谈,但每次面对郑云鸣总会不自觉的慌张,却又不知道慌张从何而来。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1)
“如今大军在鄂,不可轻归。”郝经镇定心神,慢慢的将蒙哥交待给他的话,说了出来:“诸位也知道,以江南目前的形势,是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大汗举大兵南下,军马钱粮耗费无数,怎么能片土无所得就收兵北返?大汗的条件很简单,尽管蒙古大军有碾碎京湖,直取临安的能力,但大汗敬重郑相公的能力和人品,不愿一战之下玉石俱焚,南朝国家可以保留!这已经是大汗最后的底线了!然则,要想保留赵氏江山,必须达成以下条件。”
“第一,将鄂州和江陵无偿交由我军控制,贵我两军以汉水为界,京湖自汉水以西,全部属于蒙古的领土。四川之地,许宋人保留一万治安军,其余兵力必须裁撤,蒙古国从长江运输兵员和物资入江陵补给,宋军不得阻拦。”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堂上众人面色不善,这哪里是讲和,分明是来劝降,京湖有四座城池堪称国之脊梁,即北方的前线基地襄阳,京湖制置使司治所江陵、军事上的绝对核心鄂州以及荆湖淮西交界的重镇黄州,蒙哥一张口就要了三个去,分明是将京湖置入掌中的意思,至于四川留一万治安军云云,更加荒谬,四川宋朝方面已经占据了优势,蒙古军的骑兵几次败于山城之后,宋军正试图以步步为营的策略,不断将堡垒群延伸,现在已经克复了普州、文州等好几个州郡,蒙古军连成都都未必保得住,现在居然要四川只留一万兵,简直是痴心妄想。
郑云鸣却将这看成鄂州危险的信号,他深知若不是鄂州将破,蒙哥志得意满,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来。若是鄂州城破,则蒙古人据住鄂州,西上攻克江陵易如反掌,控制了江陵,也就完全切断了四川和宋朝的联系,四川变成了汪洋中的孤岛,失去了朝廷的支援,陷落也只是预料中的事情。甚至云南的形势也会发生动摇,十年抗战的成果,瞬间即可化为乌有。
蒙哥的意思,不过不想浪费兵力,兼对南朝形成敲山震虎的效果罢了。
郝经并不理会众人的愤怒,自顾说道:“第二,南朝正式投拜蒙古,蒙哥大汗意欲让南朝皇帝称臣,经过我争取之后,大汗允准可以在国书上以伯侄相称,这已经是大汗的最后宽限,不能让步。”
江南的百姓,以这种条件为侮辱,尤其是自辽国以来,到金国,到蒙古,开出的条件无不要求父子叔侄相称。在中土的百姓看来,这还不如索性直接称臣来的痛快,至少不会遭到人格上的羞辱。但懂得胡人风俗的人都明白,所谓父子叔侄,就是草原上臣属和主国之间的称呼,若是一部要求另外一部称呼自己为父亲或者伯父,那并不意味着建立血缘关系或者人格的侮辱,而是标识着臣属关系的建立,以前铁木真氏也投拜王罕为义父,同样不意味着他们真的有什么真切的父子情谊,而是标识着弱小的乞颜部落暂时臣服克烈部落而已。
不过一旦承认了这项关系,大宋将要承受的代价绝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而已,依照蒙古风俗,凡是附属国家和民族,大汗有令的时候必须挂甲出征,那时候宋军就反而变成了蒙古军的炮灰,供蒙古驱使去攻打周边的其他国家。对于蒙哥来说,能够驱使这样一支劲旅绝对是无本万利的事情。
郝经又道:“关于岁贡”
这才是重点,堂上众人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依旧比照前例,每年岁贡银二十万两,绢帛二十万匹即可。”郝经的这句话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蒙古以万里大国自居,行事早已超越了金国许多,现在居然张口只是要一百年前的价码,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况且对于目前的大宋来说这点物资已经完全没有难度,仅仅是昆仑岛贸易站一年收取的税金,也足够支付这笔款项而绰绰有余了。
不了郝经又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每年经由南洋贸易站运输的各种货物,蒙古国得一百抽五。且南宋必须每年组织十支贸易船队,船只规模、水手人数皆由大汗指定,为蒙古进行南洋贸易。”
郑云鸣这一下也有些愤怒了,朝廷对南洋用清简宽仁之策,贸易站税金亦不过百取五而已,如今蒙古人不出兵,不建商站,不造一艘商船。一开口就要抽取和大宋一样的税金,这才是真正的无本万利!至于组建商船队之类,更是将南朝当做了随便差遣的伙计。
人人都以为这一次郑相公一定会大发雷霆了,郑云鸣也只是冷峻的扫视了一眼郝经,用淡漠的口气说道:“蒙古国的条件仅止于此?”
郝经捉摸不透郑云鸣真实的想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若是南朝能够完全满足这些条款,大汗将率领百万大军立时北返,从此两国罢兵止戈,永结盟好。”
“贵方条件,我方确已收到。只不过两国和议的大事,非郑某一人能议定。先生可在汉阳盘桓数日。等我们商议出一个结果,然后飞马上报临安,等陛下御批之后,才有定夺。”
郝经也明白,和议之事乃是漫长繁琐的互相试探和角力,比之单纯使用武力更加令人烦躁。幸好蒙古军现在最需要争取的就是时间,在神武大炮的猛烈攻击之下,鄂州城的城垣一段段的崩塌了,但每次蒙古军突入鄂州城内,都被魏胜不要命的反突击所击溃。但即便是魏胜,在优势兵力的轮番攻击下,其战力也不可避免的一日日虚弱下去,蒙古军已然胜利在望,唯一的担心就是一江之隔,已经可以清楚遥望的郑云鸣的大军。
郑云鸣每拖延一日,都是在给自己的脖子上增加一道绞索,他既然愿意慢慢谈,郝经如何不乐意?
会见既毕,由刘克庄担任迎客使,在别营中安排酒宴,为郝经接风洗尘。
宴席上刘克庄谈笑自若,妙语连珠,郝经却是心不在焉,只是随口敷衍而已。他的心思都在琢磨郑云鸣的态度上,郑云鸣乃天下名臣,国士无双,更兼南朝栋梁,他不可能坐视鄂州被蒙古大军所吞没。他若是要拖延时间,理由便简单的很,那就是拖延时间对宋朝有利。
半空月色皎洁,夜已深沉,刘克庄显然喝得有些过了,睁着半醉的双眼跟郝经大声说道:“先生,你与我虽是敌国,但先生文采,克庄素来钦佩,将来郑相公北伐中原,收复祖宗山河,我与先生有大把时间,对月高歌,还请先生不要嫌弃我文思缺乏才好”
郝经看着他声音逐渐模糊,四下望了望,周围的从人仆役尽皆昏昏欲睡,营帐之外除了偶尔路过的刁斗,别无别的声息。他大着胆子问道:“蒙古大汗亲率百万雄师,御驾亲征,难道郑云鸣就一点都不担心,还图谋着北伐之梦?”
刘克庄抬起醉眼望着他,突然呵呵呵的笑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百万大军,那有什么了不起,相公只需要一二人,几日之内,就能要了蒙哥的脑袋!你当襄阳真的是那么容易落入蒙古手中的?”
郝经的脑袋嗡的一声,当下心思无比清明,前前后后的线索,就如同一个完整的链条,一下子串了起来。他原本就疑心,蒙古虽强,然已经有些许衰败之兆,宋朝越是如东升旭日,越来越蓬勃兴旺,在这样的局面下,吕文焕突然弃南归北,虽说他口口声声言道贾似道逼迫过甚,但贾似道毕竟只是地方长官,再往上,还有定鼎天下的名臣在,他不是看不清大势的人,如何会犯这种糊涂?
唯一的解释,就是郑云鸣演出的一出苦肉计,郑云鸣平生壮志未酬,就是驱逐鞑虏,恢复祖宗山河,但他近来被皇帝猜忌,大志不得伸展,虽然在官民中威望极高,却有大权旁落之势。他翻身的机会,就在于惹动南北交兵,然后以战功封锁住皇帝的言论,让满朝群臣随着自己的节奏舞动。他的图谋还不止于这样,他完全可以效仿当年东晋之策,先以一员大将伪降北朝,引诱蒙哥亲征南宋,然后在大军中趁乱暗杀蒙哥,引发蒙古大军混乱,一举击破之,而后北伐中原,建立千秋霸业,这一连串的布局,郝经已然看的清楚明白,他仿佛已经真切的看到,蒙哥的突然被暗杀,蒙古军的溃乱和宋军一边倒的屠戮,十年之前,郑云鸣以这样的办法让曲出的大军崩溃,谁又能保证十年之后,他不会故伎重演呢?
刘克庄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渐渐垂了下来,显然是醉中如梦了,郝经转身看看周围,从人卫士尽皆无精打采,似乎谁也没有把这位万里大国的使者放在心上。他站起身来就要朝外走去,随从卫士慌忙拦截,说道:“先生要去哪里?”
郝经装作昏昏欲睡的模样说道:“有些内急,如厕之后就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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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2)
两名卫士互相看了一眼,引着郝经奔茅厕而去。茅厕是个规规矩矩的小木房子,开有窗格,里面有各种卫生设施。郝经不由得感叹,比起蒙古人出征时便溺遍地,臭不可闻的样子,宋朝的军队显得文明许多了。不过他顾不得这些,听得门外两个卫士互相闲聊着注意力分散的当口,突然攀上那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窗口,奋力挤了出去。
他小心的躲避在帐幕的阴影下,回避着在营中来回巡行的甲兵,一路摸到了中军大帐的背后,隔着厚厚的帐幕小心的倾听着帐中的声音,好在帐中人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
只听得焦进大着嗓子说道:“鄂州旦夕城破,相公却要和鞑主不紧不慢的谈什么和议,等临安方面传回消息,鄂州全城百姓早就成了蒙哥的刀下之鬼!叫我如何安心坐得住!”
又听徐元杰慢慢说道:“相公此番安排,必有深意,将军跟随相公许多年,难道觉得相公是平庸昏聩之辈么?”
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便是朱胜,只听他沉吟道:“相公虽有妙策,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是不抓紧时间马上行动,只怕妙策成功,于大局也没有什么裨益了。”
焦进叹道:“相公用兵从来不会故弄玄虚,都是一板一眼的靠真功夫硬实力取胜的,这一次我军建制、军械、甲胄、操练、号令无一不新,正好在蒙哥头上试试,奈何用什么妙计,真是想也想不透.”
“那是因为当时机会不好,没有到使用计谋的时机。”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云鸣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显然,对于部下没有能够理解他的行事,他显得略微不满:“兵家非不用奇,只是在乎胜算而已。武庙诸位先哲,哪一位没有曾经出奇策,用智谋的?诸葛武侯一生唯谨慎,也传说有空城退敌的一步棋。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不容不用奇策退敌。敌人以为夺取了襄阳就是稳操胜券了,所以蒙哥才会亲率大军南下,以为灭宋定能成功。蒙古军兵骄狂之极,我听说他们来的急促,营中没有半月存粮,一切都靠北方支应,但入秋之后河南阴雨连绵,土地泥泞大车不便通行,大军日有断粮之虞,此天时也!”
“蒙古军分散在数个重镇周围,分兵围困城池,备多力分,虽然号称搭建浮桥之后南北通畅,视长江如无物,但你们可以想象,一旦蒙古大汗突然死亡,而我军又趁势来攻,几十万蒙古军会混乱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互相救援不及,自相践踏的事情数不胜数,这是长江汉水赋予我们的地利!”
“最关键的是在于人和,我们用了如此手段,才将蒙哥骗到了京湖,只等着在蒙古营中的内应发动”
白翊杰突然说道:“国家存亡大事,相公谨防隔墙有耳。”
郝经的心里猛地一哆嗦,蹑手蹑脚的就要逃开,可是转瞬就听到郑云鸣说道:“营中都是忠心报国之人,哪里来的细作,大敌当前之时,休得要婆婆妈妈,做扭捏女子状。今高、吕二将军深受蒙哥信任,每日出入斡耳朵,与蒙哥近在咫尺,当务之急是寻求一个稳妥的机会,只等蒙哥疏忽的一瞬间,就好下手”
他虽然号称不怕细作,但声音也是渐渐放低了,最后模糊到了郝经怎样努力也听不到的地步。这时候帐幕里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但是却没有听见对话。想来是机密要事,所以才在郑云鸣耳边私语。
只听得郑云鸣气急败坏的问道:“混账!堂堂一个活人还让他跑了不成?郝经现在在哪里?”
郝经心中一动,赶忙轻手轻脚的朝茅厕的方向跑去,身后的帐幕里传来郑云鸣愤怒的咆哮声:“传令下去,搜查全营,绝对不能放走了郝经!”
郝宣抚离开中军大营之后走了没多远就被巡行的士兵发觉,直接押解到了中军帐前。郑云鸣睁着微红的双眼问道:“我待先生以礼,先生却不顾身份,竟然潜入我营中做细作,你既在中军左近被擒,到底探听到了些什么!”
郝经不紧不慢的回答道:“我不过出来找不到卫兵,自己在营中迷路了而已,误冲撞了郑公禁地,还请赎罪。”
他这分明是狡辩之词,郑云鸣哪里肯信,虎着脸吩咐道:“将郝先生送到城隍庙去,派人好生看押,等我大破鞑虏之后,再来处理他的事情!”
城隍庙在汉阳城西,原本就靠近军营,大战的时候通常都作为关押要犯的高级监狱使用。督视府亲军将郝经关进城隍庙厢房之后,立刻安排了卫兵将厢房前后左右围了个铁桶阵,不要说是郝经,就算是一只苍蝇,只怕也飞不出去。’
郝经心中焦躁,大汗挥军攻打鄂州甚急,可以想到南朝安排刺杀大汗的阴谋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要逃出这座监牢,返回蒙古大营去通报大汗。但话说的容易,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逃出这看守严密的城隍庙。
又过了些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四更天模样,月亮被浓密的乌云遮蔽了起来,夜暗显得更加深沉,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奉相公之命前来押解此人,让我进去。”
房门推开,原来是郑云鸣幕府中年轻的后生李庭芝,他拱手对郝经说道:“先生请吧。”
郝经心中疑惑,郑云鸣刚刚说的明白,要等他打完了仗再来处理奸细的事情,短短时间就改变了心思,这似乎不是郑云鸣的作为。
李庭芝带了几个兵,押着郝经一路奔城门而来,郝经初起的时候并未有所怀疑,因为城外都是宋军的营垒,郑云鸣又是习惯亲自巡视诸军营帐的,此时身在城外并不出奇。
但当李庭芝带着他出了城门,一路奔向江边的时候,郝经的心中已经明白了**分。
果然李庭芝将他带到江边上,学着鹧鸪轻声鸣叫了三下,芦苇丛里开出一条小渔舟来。
“事不宜迟,先生这就归北去吧。”李庭芝着急的说道:“少时我也要脱身逃难去了,郑相公发现先生走脱,必然不肯稍纵于我。”
郝经盯着他那年轻的面孔,心中盘算着这青年说话有几分是真实的,或者这又是郑云鸣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他沉声对李庭芝说道:“凭你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来,你说,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你若不说个明白,郝某宁可自行返回汉阳城再被郑云鸣关押起来。”
李庭芝焦躁,对郝经低声说道:“还能有谁人,贾公让我转达他对郝先生的致意。”
不错,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在郑云鸣眼皮下弄计谋的,非贾似道莫属了,不过郝经不明白,贾似道是赵氏外戚,怎么会干冒如此大的风险为蒙古大汗火中取栗?赵宋的损失,一定程度上也是贾似道自己的损失。因为蒙古人给的富贵,绝不会超过宋朝皇帝。
李庭芝看出了郝经眼中的疑虑,坦然说道:“贾公非有别的图谋,等蒙古大汗攻下鄂州之后,是否还能以原先的条件继续和谈?”
郝经这才明白,贾似道的幼稚想法几乎让他忍不出笑出来,他幻想着让郑云鸣吃一场败仗,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跟蒙古谈判,一举扭转自己的不利局面。倘若蒙哥真的攻取鄂州,赵宋能不能继续存在都是未知数,谈何划江为界。不过他现在是不能这么说的。
“南朝只有贾相公是明白人。”郝经笃定的说道:“如果让我回到蒙古大营,一定向大汗申明贾公的意思,等郑云鸣去职之后,贾公便可担当南朝主导,两国共商和议,永享太平。不过我不明白的是”
他盯着李庭芝问道:“你是怎么卷进这里来的。”
李庭芝尴尬的笑了笑:“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是吴潜让我跟贾相公多走动,相机为他办些事情。按照吴相公的说法,这叫**蛋不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若是郑云鸣得胜,新党人物固然可以春风得意,万一郑云鸣失利,新党也在新的权贵集团中留有眼线,这是南朝多年官僚习气中养成的习惯,郝经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甚至觉得在北地做官的儒生中,需要多一点这样的狡猾。
“既然如此,郝某已经明白,郎君之德,郝经终生不忘,君子不做凡夫姿态,某就此拜别,来日和议既成,还请郎君往北一游,再叙旧谊。”
说罢郝经跳上渔舟,船夫摇动长橹,小船疾速离开岸边,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李庭芝站在江岸边看了许久,等到完全看不清小船的身影,方才转身上马,飞驰回营中。
营门口前,白翊杰坐在一张交椅上,悠闲的扇着羽扇。李庭芝快步上前参见,说道:“送走了,但不知道军师此计得中否?”
白翊杰笑着说道:“数日之内,必然有消息传过江来。”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3)
摆脱了宋营的郝经,以十万火急的速度返抵鄂州附近的蒙古大营,蒙哥将御帐设在鄂州南山,山下遍布鹿角荆棘,三万怯薛团团护卫,将山顶上的金顶斡耳朵防卫的如同铁桶一般。郝经在两名箭筒士的引领下飞奔上山,一路奔入了蒙哥的营帐。
蒙哥被人从睡梦中呼醒,原本甚为不快,但听了郝经的奏报,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一脚踢翻一名跪在脚边的畏兀儿火者,用雷霆般的声音咆哮着:“叫吕文焕和高达来,马上来!”
吕文焕和高达以为是汉阳方面的宋军有什么举动,慌忙披上战甲急速赶到御帐。一进大营就看见众将站在阶下,个个都是摸不着头脑,而龙座上的大汗神色却颇为难看。
他看见吕文焕和高达到来,喝令二人道:“鄂州久攻不下,汝等可有良策?”
攻打鄂州虽然仰仗吕文焕和高达的火器部队甚多,但他们并非是攻城主力,这一次大汗突然动问,二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蒙哥看见二人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下能怒,喝道:“只怕是不在思考攻城之策,乃在于思考如何取我的脑袋吧!”
当即大喝一声“火儿赤,将这二人推出去,用车轮压死!”
吕文焕猛然惊醒,高声叫道:“我等冤枉,大汗一定是中了郑云鸣的计策,我等自投蒙古以来,为大汗冲锋陷阵,绝无二心!此乃郑云鸣反间之计!”
蒙哥铁着脸吼道:“还留着干什么!速速推了出去!”
阶下一人突道:“慢着!”
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贵由汗的女婿君不花驸马。君不花自为汪古部之长,在蒙古帝国中是极有权势的人物,别人或有顾虑,他却是有什么话说什么。只听他站在阶下,对蒙哥说道:“当年成吉思汗南下的时候,是我汪古部首先投顺的老汗,老汗问道,你们汪古部为金国守了一百年长城,为什么我还要相信你们?汪古汗回答道,山坡上的石头要朝山下滚,草原上的狼群要选最强壮的做头狼,成吉思汗的实力如此强大,为什么还要为金国效力呢?”
“如今大汗掌握的国土,何止万里,大汗的臣民,何止亿万,大汗正应该放开胸怀,接纳所有的投拜者,如果因为一句没有查明的话就斩杀了两位思南思将军,将来还有什么人愿意投拜大汗呢?”
他的一句话点到了蒙哥的痛处。也正是蒙古人的痛处,蒙古部落人口不过百万,精兵不过二十万人,掌握着这么广阔的国土,如此繁盛的人民,靠的就是收降各地的部族和地方武装。所以他们并不能无缘无故的处决地方上的将领,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变成遍及整个帝国的严重事件,在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只有等部落完全反叛之后才能动手将其歼灭。
今天仍然没有臣服蒙古帝国的部落和国家当然不多了,但已经臣服的异族都在看着蒙古大汗的处置,如今郝经只不过听了南朝只言片语,大汗就要下令处决两名率领七万人投诚蒙古的思南思大将,不但蒙古各部看在眼里,天下的部族和汗都看在眼里,有的人看了难免会没有想法。蒙哥听了驸马这么一番话,心下犹豫,不能定计。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吕文焕突然大声喝道:“请大汗刀下留人,我愿意率领本部人马三千人,作为先锋,明日攻入鄂州,为陛下斩了魏胜的首级,攻取鄂州城池,证明我对大汗绝无二心!”
当即有人叫好,亲王莫哥都却冷笑道:“你若领了兵去,难道不会临阵倒戈,趁机拓难?这等计谋,便是蒙古草原上车轴那么高的小孩子都瞒不过。”
吕文焕单膝跪地,大声喝道:“丈夫在世,言必行,行必果!”说着突然拔出身旁箭筒士的腰刀,箭筒士大惊,急忙想要夺回,却被他一把推开。
吕文焕朗声喝道:“壮士为大国效力,九死不悔,请大汗见证我的忠诚!”说着解开脑后发髻,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了一大绺。这是汉人所谓断发明志,蒙哥虽然并不怎么在意,但众人之前他能做出这么决绝的行为,蒙哥也并不打算继续追究。
大汗站起身来,从手上取下一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说道:“就按你说的,明日你率领三千兵在前作为蒙古大汗的先锋,前去和魏胜交战,一定要好好给他一个厉害,这枚戒指就赏赐给你,等你攻下鄂州之后,就封你做土绵,京湖行中书省事。”
郝经站在一边,心中十分焦急,大汗这么做无疑是养虎遗患,万一吕文焕临阵反戈一击,岂不是自酿苦果?但他也明白大汗的顾虑,没有确实证据的指控,的确定不了吕高二人的罪过。
一切的真相,只能等明日战斗结局来揭开了。
这些日子里的苦斗,将号称郑云鸣的猛虎的京湖骁将魏胜折磨的消瘦了许多,同样消瘦的还有他的军队。进入鄂州的时候,他的军队还有二万七千人,短短的几十天交战,阵亡者已经超过四千,受伤者亦有六七千人,自然,蒙古军的伤亡比宋军惨重的多,但这也不能改变宋军弱小而蒙古强势的大局。在所有的攻击中魏胜最为头疼的,依旧是在远处不停轰击的神武大炮。这种庞然大物只要命中城垣,无不是土崩瓦解,人马俱丧,魏胜数次组织突击队出城想要摧毁大炮,但显然的,在铜墙铁壁的骑兵幕之前,所有的突击全部都被无情的粉碎了。
神武大炮的装填速度很慢,精度也并不高,但是其超远的射程和巨大的威力足以让城中每个人胆寒。一旦城墙被神武大炮轰出一个缺口,魏胜就只能在城内临时加筑内墙,然后用三面夹击的战术打退蒙古军的进攻。幸而他部下号称郑云鸣军中精锐,在城墙缺口处交战,蒙古军的数量又发挥不了优势。才让魏胜屡屡成功击退敌军的突击。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魏胜一出门就能看到街道上躺着呻吟的伤兵,广场上堆积的越来越多的骨灰罐和尸体,虽然士气还颇为高涨,粮草也并不缺乏,但魏胜很清楚,在蒙古人如此优势的火力压制下,鄂州失守不过迟早的事情。
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蒙古军会在完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发动了大规模突击。
密密麻麻的冲突过来的蒙古军步兵队,没有惯常严谨的队形,但散发出一种令人惊骇的气息,这是恶兽被逼迫入墙角的最后一搏,是舍弃了生存希望的绝望死拼。冲在最前面的吕文焕穿戴起了曾经是贾似道作为战功赏赐的全套板甲,手中提着沉重的钉锤,现在早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取下魏胜的首级,或者是被魏胜取下首级,他身后高举的吕字战旗高扬,只是再也不是作为大宋杰出的将军冲锋陷阵,而是作为蒙古军锐利的爪牙拼死一战了。
陈光却显得有些惊讶,若是说十年之前这样的队形是数死一战的象征,那如今这样乱糟糟的密集队形却是兵家之大忌了。”他们这是找死!“陈光对魏胜说道:“如此密集的队形,进攻又全无纪律,难道不知道我军的厉害么!”
“吕文焕怎么也算淮东名将,如何能不懂得这些。”魏胜的脸上一脸肃杀之气,喝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不过他真的是狗急跳墙了!既然他愿意送死,我等岂能不好心送他一程?”
吕文焕的决死一击的确是违反了通常的攻击战术,不但没有组织一定的队形疏散,甚至没有得到神武大炮和轻型炮的掩护,这一点吕文焕很明白,但他同样明白的是,只有这种密集阵形才有打破魏胜的堵口防线,突贯到城中展开游击战的机会,一旦他能够成功的突入城内,身后蒙古人的援兵自然源源而来,为了激励士气,他甚至连轻型火炮的掩护都一概放弃,只是使用密集队形加上拼命的战前动员,动员起最大的力量。淮泗子弟本非愚鲁莽撞之辈,但贾似道平日带兵最喜用不怕死的莽夫,而现在火器虽然比起十年前威力和射程都提高了几个级别,但想要完全凭借火力阻挡敢死之士的冲锋,还没有一个将领敢于如此尝试。不怕死的勇士永远是战场的主角,这是贾似道多年来留给淮东军马的印记。
眼看着怀着必死之心汹涌而来的大群死士,换做任何一支军马都为之心惊胆战,只可惜这吓唬不住魏胜的手下。城墙的缺口后面临时构筑的土垒潮湿的土腥气还未散尽,已经陈列上数十门威风凛凛的鹰扬快炮,这种新式火炮三年前才开始装备宋朝军队,因为魏胜的军马是南朝数得上的精锐之一,自然优先装备。这种轻型火炮无论威力还是射程比之上一代的神威将军炮都有所不如,若说是有什么突出的优势,则只有一个字可以概括,就是快,不但装填快、射速快、弹丸飞的快,甚至连行军赶路,进入发射阵地的速度也大为提升,虽然不能发挥以往将军炮惊天动地的威力,却能够灵活的四处转移炮位,对于抢夺战机,以少数火炮防守大型堡垒大有助益。。.。
第七十九回 隔江用谋需子翼(4)
城中的臼炮已经开始发射,巨大的石头炮弹越过城墙落在城外遍布弹坑的战场上,臼炮的精度不甚高,除了少数几发炮弹落入人群中登时炸的血肉横飞之外,大部分只是无谓的在黄土上掀起一股呛人的浓烟而已。已经红了眼睛的吕文焕一边小步向前跑动着,一边声嘶力竭的吼叫着:“生死之变,决于今日!前进者荣华万代!后退者尸骨不存!”
跟随吕文焕的都是他自行招募的心腹将兵,更兼贾似道鼓励将兵一体,使得军中只知道有主将,不知道有国家的风气日盛,跟郑云鸣所提倡的忠义建军、忠君爱民的理念大不相同,这样的策略,可以使得地方大帅只需要掌握几名核心的武将就可以控制全盘大局。但弊病也同样突出,就是一旦这位核心大将叛变,整个军队将会完全倒向对方。
面前这些为了异族人而疯狂猛扑向鄂州而来的淮东精锐就是再鲜明不过的教训。
就连以沉稳著称的陈光也开始沉不住气了,大声命令道:“鹰扬炮队准备!等我号令,一,二”
“不准动!”一身黑色战甲的魏胜,稳稳的站在瞭望台上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雕像一样,沉声喝道:“放他们靠近,靠近了再打!”
其果毅沉稳的姿态,让这一战之后的魏胜除了郑云鸣之虎之外,更增添了一个新的外号“鄂州的石将军”。
但在这个时刻,“石将军”却似乎要被席卷而来的怒涛所淹没。吕文焕手下最有名的劲勇强弩手进入射击的距离,已经举起强弩开始放箭,一轮密集而准确的射击之后,有数十名宋军炮手中箭倒下。两翼的火枪手向两侧散开,形成疏散的队形,自行装弹,自由开火,用疏落但连续的火力,掩护着中央的已经渐渐形成箭头的重甲步兵群,朝着缺口猛冲而去。
“开火!”伴着魏胜的手臂挥动,聚集在城墙缺口处的数十门鹰扬快炮的炮口一齐喷射出白色的硝烟和耀眼的火光,拳头大小的铅弹如同暴风一样笼罩住了城墙的缺口,将第一批冲入的重甲军士打的断肢残体在空中乱飞,血雾登时将短短的缺口笼罩了起来,但这样惊魂夺魄的场面未能阻止住吕文焕部队的脚步,宋朝军队的优势之一,就是比起那些尚未经历过大规模火器战的蒙古部队来说,面对大量火器射击的时候能够更加持久,这是得益于郑云鸣近乎残酷的针对火器的步兵训练的成果,而如今一旦吕文焕率死士突击鄂州,宋军一样也要面对不畏惧火器的勇猛士兵。
魏胜抽出腰间佩刀,高声喝道:“吕文焕,我操你奶奶!”大惊失色的陈光来不及阻拦,只看见整整齐齐的排列在鹰扬火炮后面的铁甲战士齐声震天高呼:“吕文焕,我操你奶奶!”手中挥舞着闪亮的兵器,像是出笼的猛兽,迎面朝着吕文焕部队冲杀过去。全然不顾吕文焕的奶奶也就是大宋京湖制置副使吕文德将军的奶奶。
死亡和鲜血伴随着铁锤砸碎骨头和长刀捅传身体的声音在城垣内外蔓延开来,人说重甲步兵的相博如同阿鼻叫唤,令人不忍猝闻,实际上虽然不说是地狱,只怕离阎罗的杀场也没有多远距离。混战中吕文焕的士兵们凭借着殊死一搏的斗志,稍微占据了上风,但魏胜的部下也是百中选一的惯战者,两军在缺口处堆起层层死尸,但都咬牙坚持,死不后退。
吕文焕的盔甲上到处都是飞溅的血污,已经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魏胜军的,他奋力的挥动着手中的战锤,将一个又一个的敌军打倒,战锤挥舞出的弧线已经模糊的他自己都有些分辨不了。他竭力的寻找着魏胜的位置,他知道郑云鸣之虎一定会自己亲自上阵肉搏的,虽然郑云鸣部队以火器犀利闻名天下,但他麾下最厉害的龙和虎却都是轻身敢战,一马当先的。韩锋的赤甲突击,魏胜的玄甲奔腾,都是赫赫有名的杀招。
但前线绞杀成一团的军马中,却并没有发现魏胜的身影。吕文焕努力的分辨着,想要冲入襄阳,就必须解决掉魏胜,至少要打伤他让他不能在前线作战,只要有他激励士气,魏胜的部下即使战斗刀最后一个人也不会退缩,而自己只有三千人,全凭着一股气势才能和敌军打的不分胜负,如果真的变成消耗战,那力气耗尽的时候就是崩溃的时候。
吕文焕终于发现了魏胜的位置,他惊讶的发现魏胜并不是挥舞着他那有名的镔铁长刀在第一线冲锋杀敌,他在宋军阵线后方一个土台上,似乎在悠闲的观望着局势。
只见他不紧不慢的端起一支火铳,吕文焕甚至可以看见这支火铳比起别的火铳来细长的多。若是他能早一步发现魏胜的话,能够看见魏胜的亲兵正在奋力的用一支铜锤敲击铜杆,往枪管冲强行塞入鹿皮和鹿油包裹的子弹。
这是一支膛线枪,当然郑云鸣并不准备将其命名为步枪,没有膛线的枪成为滑膛枪,有膛线的枪就是线膛枪,这才是郑云鸣的武器哲学。线膛枪的毛病很多,比如麻烦的几近叫人崩溃的子弹上膛,相信没有多少射手真正愿意在战场上用一柄大锤敲着子弹塞进枪膛里。但它有一项滑膛枪永远也比不了的优势,射击的准确度.前所未见的提升。在操演的时候,著名的将作大匠裴艮甚至用实验用的线膛火铳打中了树上的一只乌鸦,军中因此将线膛枪非正式的称之为射鸦,但射鸦成本高昂,使用不便,一般都作为少数装备的狙击利器。
线膛枪的装备不过是一年时间,在此之前,吕文焕虽然得闻其名,但没有见过实物,他一看见魏胜举起了枪,本能的反应是大声喝道:“铁盾掩护!”然后快步闪身躲入了人丛中。火铳的射击不甚精确,若是躲入人丛中就很难命中。
几名刀盾手冲了过来,举起了手中的铁团牌,火铳威力足可洞穿木盾和铁皮盾,所以应对火铳不能使用木盾已经是南北的共识,为了对抗飞射的弹丸,两军都铸造了更大型的铁团牌,甚至钢团牌,不过钢团牌的沉重使得军中并无多少人能够使用。而大型的铁团牌则成为将领在指挥作战时卫队的必备装备,毕竟在混战里将军是对方最热爱的目标。
铁盾侍卫还没有组成阵型,魏胜手中的线膛火枪已经发射,精致的铅弹在火药爆燃产生的高压下沿着螺旋的膛线在枪膛中一圈圈的旋转加速,最终带着呼啸之势,径直飞向远方正在人群中的吕文焕。因为弹丸飞速的旋转,弹道成为一条稳定的直线,速度也更加快了。吕文焕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反应,弹丸就打碎了他银灰色的履面,从鼻梁上方打入,直接命了额头。
吕文焕几乎没有来得及叫喊一声,就直接扑倒在地。在他毙命之前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苦的存在。但他不可能在意识到,自己的死将会成为整个蒙古帝国的转折点。
随着主将被一击毙命,刚刚还在凶悍搏杀的敢死军马上四散而逃,有些来不及撤退的悍勇之辈甚至直接丢下了兵刃俯首跪地,请求魏胜宽饶。他们都知道郑云鸣素来宽大,也是懂得使用降卒的人物,如今再次改换门庭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
真正觉得气恼的是蒙古大汗本人,虽然窥镜中不能真切的看到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将旗的倒下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标志,撤退下来的败兵抬回来吕文焕的尸身,血污满脸的吕文焕双眼圆睁瞪着上天的样子,似乎是在抱怨上天的晕倒不公,郝经很知趣的没有做声,人死为大,吕文焕这一死,针对他是南朝卧底细作的怀疑自然也就风流云散了,大汗冷静下来,少不得要追究他这个肇事人的责任。
现在的蒙哥汗只是高声咆哮着:“让神武大炮狠狠的打!让魏胜知道蒙古人的厉害!”神武大炮接二连三的开火,但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虽然又将缺口拓宽了一些,但城中的守军士气大振,接连又打退了蒙古军两次进攻,直到亲王莫哥都亲自上来劝解,蒙哥才不得不罢手。在条件不成熟下的一味强攻,正是兵家大忌,这样蛮干除了徒然损耗兵力,实则一无所得,反而使得蒙古军中更加人心惶惶。
过了不久,又有军士报来:“高达引数十心腹人乘船投南去了!”
张柔大怒,挺身而出说道:“请大汗允准,我带十只快船前去追击,定要将那厮活捉回来!”
蒙哥看了停在地上的吕文焕尸首,说道:“罢了,这人不过因为吕文焕的死害怕了,这一次无故怀疑吕将军,引得军心动摇,一定要引为教训,若是当年的成吉思汗在此,绝不会犯下这样的过失。”
阶下当即一片赞颂,廉希宪捻着胡须笑道:“这是唐太宗闻过则喜的态度,大汗有这样的胸怀,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第八十回 白衣偏能扶危主(1)
又有人说道:“秦始皇因为方士欺骗了他而坑杀方士,汉武帝因为李陵投降而杀了他的家人,这二人功绩虽然彪炳,气度上却是差了大汗太远。大汗的气度,唯有尧舜圣君才比得上。”
他们说的这些典故,蒙哥大半是不知道的,他虽然也热爱文化,兼容并蓄,但是于汉地的知识,远不如自己那个喜欢汉学的弟弟忽必烈,他热衷的是从基辅传来的基督教文化和中亚正在慢慢扩散的伊斯兰文化,对汉地的典故所知不多。他所烦恼的只是如何尽早攻破鄂州,以便腾出手来对付已经先胜了一局的郑云鸣。
或许,手里有一张王牌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另一方面,郑云鸣却在为了如何处置高达而头痛。照理说高达背反朝廷,叛变国家,理应受到严厉的处罚,但高达却又是主动投诚回来的,还带来了不少蒙古军内部的情报,朝廷对于这种叛而复还的墙头草,一向处理的很宽松,只要他们能够重新归入大宋的麾下,一般都会给予奖励。但是这些年国家实力增强,对于叛将渐渐没有那么大的容忍度,先是,宋朝浙江水师的一名船头因为夹带货物走私被人检举,毅然带着自己的一艘精锐远海炮舰北投蒙古,后来又因为和一名地方亲贵争夺妓女,失手将那位蒙古贵族杀死,再次逃亡到南朝来,但他的船只一靠岸马上就被官府抓捕,最后判处流三千里的刑罚。
但郑云鸣的基本原则是,不生事。虽然高达这种人说不上什么有骨气,不进行惩处也难免会给世人树立一个恶质的榜样,但他去而复返,还能带回来一些北方内部的情报,加上襄阳之变,吕文焕是主导,他不过是胁从而已,处理他的事情,应该交给朝廷来做,郑云鸣的当务之急是抗击近在咫尺的胡人大军。
当高达**着上身,背着荆条被带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郑云鸣差不多要笑出声来,这人也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南朝绝不可能轻饶他,所以自己学了古人的办法来负荆请罪。只听高达跪倒在地,咬牙切齿的说道:“吕文焕狗贼掌握了襄阳大部分军队,又挟持了小人家小,小人一直被他软禁在营房中,不得不虚与委蛇,只到这厮被魏都统击毙,营中混乱,小人这才得以”
“罢了,”郑云鸣挥手制止了他的哭戏,正色道:“汝之罪倾黄河之水亦难洗清,但念在你及时归正,我愿意在天子面前为汝请求宽赦。我问你话,当如实道来,蒙古军中现在是谁在掌管水军,军中实有能战船只多少,龟甲船又有多少?”
高达俯身在地,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的回答道:“鞑子名义上的水军统帅依旧是砲手水军都元帅张忠仁,但实际上水军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小人在蒙古营中看见每日都有新的船只从汉水过来,加上从各地掳掠的渔船,大约有三四千只可以使用的船只,其中稍具规模,可以一战的战船也有一千多艘,龟甲船有四十二艘,因为官军派出的游击部队在河南活动的缘故,抽调了八艘去汉水上流扫荡。如今在水军营寨**三十四艘。”
大致的情形与郑云鸣估计的相似,郑云鸣挥手让高达退了下去,自有衙署亲兵将高达软禁起来,等待朝廷令旨。而郑云鸣要做的事情,远比处理一名叛将重要。
他朝着站在两侧的将军们招了招手,让他们围拢到前方的桌案前,桌案上摆着大比例的荆襄地形水道图,用红漆的小木块,每块代表宋军战舰一百艘,用黑漆的小木块,每块代表蒙古军战舰一百艘,在汉阳以东,有七个红木块,但在鄂州、江陵和郢州附近的江河中,布设着三四十个黑色木块、
若论兵力,自然是敌众我寡,这郑云鸣并不惧怕,敌众我寡的战役他打过不止一场。但当下彭满和张惟孝都不在,甚至连湘军水师的主帅张胜,也被抽调去了南洋。他能够依靠的最高水师统帅是吕文德,最得力的水军大将是余玠,原本这个位置应该是夏贵的,但是这位军中号称夏旗儿的名将却突然得了病,不得不回到淮东休养。
论本心,郑云鸣信任夏贵比信任余玠要多,虽然在另一个位面中夏贵最后以叛臣结局,而余玠则是作为朝廷忠良载于史册。但郑云鸣从来不以另一个位面的事迹来论断当下的人物,在当下来看,余玠是一个性格峻急、治军严苛的指挥者,而夏贵反而是能得众心,对下对上都十分圆滑,却又在关键时刻不乏死战精神的一流将领。不然夏贵也不会成为贾似道只有二三人的核心武官团队之一了。但夏贵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人说话,贾似道去职他自然高挂免战牌,绝不可能为郑云鸣出死力打仗的。郑云鸣能争取到的支持,只有死心眼的余玠。
“钦天监秋官正随军参事报来,明日风波平静,天气晴好,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如今敌人骄傲自负,以为江面上已经没有对手,我军一旦以艨艟小船挑战,对方一定会全力攻击,以粉碎大宋最后一点水上力量为目的倾巢而出,而我军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射阳艨艟能否粉碎敌人的龟甲船,敌军水军虽众,只有龟甲船是我们难以应对的对手,只要击破了龟甲船,其余战船如群龙无首,取之易如反掌。这一切的成败,都在你们淮东水军身上。”
郑云鸣把声音提的略高了些,显示出督视府应该具备的庄重姿态:“国家兴亡,都在两淮健儿身上!为祖宗和社稷计,请诸位拿出最后的勇气去击破龟甲船吧!”
余玠刚毅的面容仿佛是已经置身于战场,他用沙哑的嗓子沉声答道:“有余某七尺身躯在,挡得蒙古百万兵!”
“好!”郑云鸣转头问道:“吕将军,你说怎样?”
吕文德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现在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战功抹去胞弟的背叛带给祖宗的耻辱,他毫不犹豫的说道:“吕某哪怕肝脑涂地,一定要击破龟甲船给相公看看!”
“射阳健儿的武艺我不担心,”郑云鸣说道:“你们击破龟甲船的战术我也检验过了,只要明日能够沉着应对,努力奋战,龟甲船也不过只是空有一身的硬壳的乌龟罢了。”
他对着地图一摊手:“明天就是永载史册的光荣之日!”
对于蒙古军来说,看见宋朝水师大举出动,再也没有往年那种战战兢兢接战,只求自保不敢求胜的心态,当看见飘扬着红色旗帜的宋朝战船出现在水天线上的时候,水军营寨中胡笳长鸣,寨门打开,以龟甲船居首,数百艘精锐战船全都一涌而出,依照平日里的训练方法,中队拖后,两翼微微前出,形成半月之阵。这是蒙古水军在战前反复演练的阵法,为的就是在和宋朝水军决战时使用。其精要之处就是在交战时,以中央战船拖住宋朝水师主力,以龟甲船担当左右翼的先锋,率领精锐的桨船战队一举突进到宋军船队后方,形成全面包围,最后将宋朝水军的主力一举彻底歼灭,从此蒙古军在长江上便畅通无阻,可以直取临安。
当蒙古军布阵完毕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宋军船阵很不寻常。并非以寻常的巨舰火炮开路,板船和桨船跟随的模式。而是直接用三十艘老式的铁鹞子船作为先锋,桨船战队为主,两翼配属了低矮的艨艟战船,水手们振声呐喊,一齐冲向上游而来。
“他们这是狗急跳墙!”史天泽兴奋之下,连街市的俗语也说了出来:“以小船就能攻破龟甲尖兵?他们也瞧得我军太小了!儿郎们,擂鼓前进,将这些开小船的南朝兵丁全都给我打到江里去见龙王!”
战鼓声咚咚的响起,振动的江水也掀起轻微波澜,两支水军越来越靠近,决定长江归属的大会战全面爆发。
最初的战斗是在两翼展开的,蒙古军左右两翼的龟甲船首先施放火铳和火炮,对宋军的小船进行一波打击,然后划动船桨,按照惯常的战法勇猛的冲上前去。在前头引路的四车和六车车船全速后退,似乎是抱定了不想和龟甲船肉搏的想法,毕竟龟甲船船头闪闪发亮的撞角让人望而生畏,双方施展冲撞战术对战的结果,洞庭炮舰必然是吃亏的一方。
而宋朝水军在左右两翼的撤退,使得中央船队孤立出来,蒙古军的中军船队当即以火铳和弓箭为武器,和宋军的中央船队进行交战,宋军的中央船队虽然只是些小船,但是在火铳手和轻型船炮的支援下,毫不畏惧,挺进到接舷战的距离,和蒙古水军展开激烈的近距离肉搏。
龟甲船带领着两翼的战船,如同两柄锋利的快刀,不但突进到宋军中央船队的两翼,并且准备绕道其后,对中央的二百艘战船进行彻底的包围。这一刻,看起来蒙古军即将迎来一场南征以来最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