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4)
这一阵被刘克庄形容为“与九重驿之战相仿佛”。的确,九重驿之战也是利用敌军对宋军形势估计的误差,麻痹大意突出冒进,而宋军大胆出城设伏,经过了襄阳的历练,振武军的战斗力又有增强,已经不需要依托车阵作为封锁包围敌人的防线,而是利用隐蔽地形主动设伏。但此役战果无论如何不能与九重驿相比,唯一值得一提的话题是,在九重驿以俘虏的面目和郑云鸣相识的张世杰,这一次作为背嵬军的先锋骑兵,初次上阵就擒获了敌军十三人。
但凤陇元帅王钧毕竟也是汪世显手下头号勇将,眼看着先锋兵马尽数覆没于宋军之手,却没有鲁莽的上前救援,而是绕过了帽儿山,从武信城东翼靠近武信城。但他在这里也遭遇到了宋军的伏兵。宋将孟瑛、张汉英和刘德等各率伏兵一齐杀出,和王钧所部展开激烈的战斗。王钧一面和宋军交战,一面还在冷静的估算着宋军的兵力,即使当面和自己交战的兵力就有数千之众,而在武信城方向隐隐还看见有尘土飞扬,显然还有宋军的增援部队正在朝这里聚集,加上帽儿山能够聚歼数百装甲骑兵的大军至少在三千人左右才能办到,很显然,聚集在武信城附近的宋军已经超过万人,这将是蜀口杀死曹友闻之后,蒙古军在蜀中遭遇到的第一支万人以上的宋朝大军。
显而易见,这支部队是宋朝送别的战区临时增援到四川的新部队。蒙古人若是想在明年继续抄掠四川的话,别的困难暂且不说,这支军队必须先解决掉。
王钧在一瞬间就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他一边继续和孟瑛所部军马纠缠,一面分出数百骑兵来,抄小路进抵孟瑛所部侧后,面临两面夹击的孟瑛部队只得慢慢撤退。蒙古军则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孟瑛的军马,施展牛皮糖战术,一直到孟瑛所部退到武信城外的大营中,王钧才看清楚武信城外宋军的真实面目。
小城的外围,连绵数里都是宋军的军营,用粗大的圆木夹土筑起高达一丈多的寨墙,上面安排有兵丁守卫,营中壁垒森严,还假设有高大的塔楼,显然这支军队费了不少心思在扎营上面。
老实说王钧很看不起这样的军队,两军相遇全凭胆识和锐气,没料攻先想守,金国以黄河为沟壕,以潼关为大门,守的铁壁汤池一般,又能如何,究竟被蒙古大军所破。
但老实说,想要强行攻破这样的营垒,没有两三万人亦难以办到。王钧只得一面以骑兵监视宋军大营,一面派人飞报汪世显,这等规模的军力,这等戒备的营垒,必须汪世显自己前来才能解决。
但汪世显只远远的看了大营一眼,就果断下了命令:“理?“理他作甚,撤了!”
王钧听着主帅这句话略感吃惊,他印象中的汪世显可不是如此怯懦避战之人。每当作战之时,亲持戈矛,和将士们一起冲在前方的就是这位总帅大人。今日宋军大军汇聚于此,正是一鼓作气将其歼灭的良机,为什么这个时候总帅却退缩了?
汪世显看着王钧迷惑的样子,狠狠的骂了一声:“打了这许多年仗,依旧是不动脑子。你看这支军马防备森严,就能知道咱们不损失个四五千人难以攻破这样严密的壁垒。何况战士征战了一个冬天了,已经疲困到了界限,再驱使他们去攻打如此严密防护的营垒,更是困难重重。”
他将手中的马鞭划了个圈:“我军先行撤退,那时候宋军主将必然率军来追赶,就在平旷之地包围他们,将他们一举击溃。”
这是草原上常用的撤队返奔的战法,经常用来吸引敌军离开防备森严的地区,等他们进入没有防御的开阔地带之后,本军马上分为三路,以左右翼包抄其后,然后三军合击将敌人歼灭。
于是汪世显立即下令撤军,却留下了五千装备精良的骑兵给王钧,让他随时侦候身后宋军的动向。
但让汪世显猝不及防的是,身后的这支宋军除了不动如山之外,也同样行动如风。在蒙古军撤走一天之后,全军马上开拔,急行军数十里抢在蒙古军反应之前进入了普州州城,依旧在普州城下扎下大营,竖起营寨,继续和撤退中的蒙古军对峙。
汪世显对宋军的反应吃了一惊,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这支军队,即便是他认为足堪与自己一战的曹友闻,在面对敌军的监视时,也从未能有在一日之内在敌军面前急行军数十里而不被敌人袭击的能力。这支宋军的主将,必然是个不凡的人物。
第二日蒙古军照常继续向北撤退,只是汪世显将王钧传来,通知他改变部署:“此次依旧给你五千兵在后,不过不必紧跟大军北归,就留在此处,随时监看宋人一举一动。等宋军出动时,仍只是远远跟随,等到宋兵远出十里后,马上挥兵和宋人交战,然后派人飞马前来报告,我再亲提大军和宋人一决胜负。”
这是他对甘陇骑兵的绝对信心,以甘陇骑兵的战斗力,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想要将其全歼断不可能,即便交战不利,他们也可以轻松撤退,以步军为主的宋军对他们是无可奈何的。当两军交战的时候,自己再率领大军进行两翼合击,不说全歼宋兵,至少也能给宋兵造成很大的伤亡。
他将这个计划推演了一遍,认为这个计划绝无破绽,如果宋军主将是个名将,必然懂得这不过诱使自己出击的诡计的变种而已。上策就是坚守城池目送蒙古军北归。
而屯驻在普州的宋军,也正如汪世显推测的一样,整日都没有动静。看起来对方的确是看破了汪世显的诱敌之计,准备坐视蒙古军北上,然后跟在后面收复些无人占领的州县以为自己的功劳了。虽然没有能够将这一股敌人歼灭,未免是此次南征的缺憾,但等明年再来扫荡结果也是一样。此刻的汪世显的部下们牵着载满掳获的驴骡,驱赶着成千上万的人口,可没有心思真的和这上万大军做浴血厮杀。
大军一路沿着大道北归,不数日就抵达成都附近。成都附近有县名灵泉,以其境内之灵泉山最为出名。灵泉山原本是成都富人们踏青赏花的所在,是成都附近一处绝佳的风景。但自蒙古入川以来,沿路见人就杀,整个灵泉县的百姓或死或逃,龙泉山下的大道两边到处都是累累白骨,乌鸦在空中大声的呱噪着,这里早已经从盛景化为了地狱。
就算是汪世显见惯了屠杀和死亡的宿将,在这地狱一般的道路上行进也禁不住暗暗心惊。而且一路屠杀过来对占领四川有什么好处?没有这些百姓耕种粮食,等大军再次南下的时候找谁抢掠?对于阔端听信占卜的妄言,轻易下令屠城的命令,汪世显也非常不满。蒙古人有言在先,敢发一箭而向大军者屠城,但实际上整个成都几乎可以算是无损开城的,这样兽性发作的屠杀,出来招致四川人的怨恨,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不过他也常常听到人说蒙古人西征的时候也曾经屠城无数,据说大国花剌子模有三座辉煌壮丽的大城,曰撒马尔干,曰巴拉萨衮,曰玉龙赤杰,都是人口百万,繁华富庶不亚于成都的通都大邑。全部被蒙古人放火屠城,三座千古积累的名城瞬间化为乌有,据说蒙古人有一种说法,世间但有土地重要,居住在土地上的异族百姓是多余的,杀光了人,空出土地变成草地正好用来放羊。他不知道窝阔台大汗内心真正的想法,他汪世显是宁愿做拥有百万农民供养的富家大豪也不愿意跟着大汗在草原上放羊的。
大军正在前行,突然前方人喊马嘶,喧闹起来。汪世显眉头一皱,此时已经天近黄昏,光线昏暗起来,原本早就应该扎营的,因为这里靠近灵泉关,所以才叫众军加速赶路,赶入灵泉关中扎营。这个时候前军闹了起来,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催马赶上前去,却看见前方一座关城黑压压不见灯火,城门紧闭,完全不像是有人在里面的模样。自己的二子汪德臣单人独骑伫立在城门前大声叫骂。
汪德臣这时候也不过十六岁上下年纪,但已经跟随父亲经历了初次上阵,阳平关之战中,是他手持长矛一马当先冲入宋军阵中,解救了困厄中的阔端,阔端为此极为赞赏,赏赐给他细甲一袭,镔铁刀一把。但他少年人急躁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改,站在城门前高声骂道:“关城里的泼才们都到什么地方打秋风去了,小爷要进城,速速开城门叫小爷进去!”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1)
汪世显南下时,在关城内留下了五十名戍守士兵,本部纪律甚严,汪世显绝不相信这些军士敢趁着自己不在自行抛弃关城去抄掠地方,他心中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喝道:“汪德臣!快回来!”
汪德臣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拨马回头问问父帅为什么要他撤退,突然夜暗中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中汪德臣面前不远的地面。
关城上高举起了无数火把和旗帜,火光的照耀中甲士的刀剑闪亮,长矛如林,关城上一人大声喝道:“灵泉关荆楚军取下多时了!郑都统有言带给巩昌汪世显,要想回巩昌,另寻他路去吧!”
汪世显也有些吃惊,这支宋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郑云鸣人还没有到四川的时候,已经在四川的市场上搅动一池波澜。他命令曹文琦派遣其弟曹文镛先行入蜀,沿路购买川中马匹,为大军抵达蜀中做准备。
在别的地方,购买民用马匹以充军马的想法多半要被有经验的兵家斥为书生之见,这些被汉民圈养在马厩中的民马,身体笨重,四肢臃肿,只适合拉车拉磨,不堪作为战马驱使,作为战马饲养的马匹一定要采用放养模式,也就是必须大片的牧场,这是中原所不具备的条件。但此事又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川中这个特殊的战场,战马和民用马的区别其实不大。这中间的原因是蜀中的军队,只要不是靠近蜀口的精锐部队,大多是采买四川本地的马匹作为军马使用。川马个头矮小,四肢结实,适合在山地长途负载货物行进,而不适合短距离的驰突搏杀。所以大抵四川军队使用的战马跟民间使用的驮马相差不多。当然,蜀口军队大量使用的是从西北吐蕃蕃部采购的秦马,是河曲马的变种,身材高大,善于长途奔走。但这些都是在陇南开榷场和吐蕃金国贸易获得的,如今蜀口全部沦陷,秦马的来源已经断绝,郑云鸣能依靠的只有四川本地的战马。
但话说回来,四川本地的马匹并非完全没有优势,即便是以耐力著称的蒙古马,在山地作战中的表现也及不上专擅山路的川马,曹文镛沿路联系老客户和相熟的豪强,一路以双倍高价征收马匹,很快为郑云鸣征收了本地马三千余匹。自然这些战马和平旷之地难以与蒙古马和河曲马这样的蒙古坐骑一较短长,但郑云鸣为这些山岳马设计了一种不同的使用方式。
他并不把这些战马作为骑兵的坐骑使用,而是将这些马儿作为步兵的坐骑使用。简而言之,就是建立一支骑马步兵,这并不是从另一个时空的龙骑兵或者摩托化步兵这些毫不相干的概念得来的灵感,而是得自于他的对手蒙古人的教导。
蒙古人用兵,不论步兵或者骑兵,统统先给一匹马,当然骑兵更是有良马数匹,马的素质也比一般步兵的要高,但步兵有坐骑和没有坐骑大不相同。有了基本坐骑的步兵机动力比徒步步兵高出许多,虽然无法和正规骑兵,尤其是出没无常的游牧骑兵相比,但在中短途行军中,比起敌军的大规模骑兵军团已经不落下风。
在没有建立起素质堪与蒙古骑兵较量的真正骑兵之前,使用骑马步兵是郑云鸣唯一的选择。好在郑云鸣对此早有准备,在京湖练兵的时候,他就要求所有步兵除了掌握通常技能,也需要掌握一项特殊技能,就是骑马,并且采办了一批民间用马作为教练马使用。他并不需要步兵们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冲突回旋,他只需要他们能骑着马带着自己的全部装备长途跋涉。从这一点看,的确不得不让人佩服郑云鸣的先见之明。
现汪世显的后队不再跟随主力北撤,而是留下来监视自己之后,郑云鸣马上做出应对。在营中虚设灯火仪仗,用草人代替军兵放在哨位上,然后以少数人留在营中擂鼓吹号扬旗,做出营中并无异常的假象。然则大军偷偷从普州南门溜走,先集中起背嵬军和陷阵军、振武右军等三千人的兵力,交由王登指挥,乘着新采购的川马从小路绕过王钧部的侦查,间道并行追赶汪世显部队。
若是大军出征,汪世显的部队也都有马,在度上未必就一定比王登落了下风。但这是他们南下时的情景,北归的时候,他们携带着用大车运载的掳获的布帛和粮食,驱赶着成千上万的百姓,行军度每日不过二十里有余。王登以前从未组织过部队全部骑马行军进行急行军,但所幸曹文镛除了购买马匹之外,还雇募了一百多个常年活动在西南夷跑帮的老马帮,这些老马帮擅长组织大队人畜编成马队前进。除了士兵之外,还驮载了足够使用十天的干粮和足够的箭矢弹药,凭着这三千人自然无法在旷野中阻击两万经验丰富的甘陇骑兵,他们所依仗的是抢先在汪世显部之前占据险要地形,然后凭借守城的经验和火器的优势阻挡住敌人撤退的脚步。
川马虽然矮小,却是天下有名的驮畜之一,在茶马小道上前进,背负三四百斤茶叶是寻常事情。虽然铜将军和铁将军沉重,但用一匹马驮载一具竹将军和备用弹药完全可行。在王登的队伍里就运载了过八十具竹将军。
如果汪世显能够预见到会有一支宋军从别的道路绕道前进到自己前方,他的应对其实非常简单。向前后方和两翼分别派出数十名精锐的探子马,一旦现宋军的行迹马上转移大军予以截击,就算不能歼灭机动性高的王登部队,也足以将其击退。但自从入蜀之后,蒙古军再未遭遇到激烈的抵抗,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骄纵轻敌就像是一贴附骨的毒药,明知道要小心戒备,仍旧会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汪世显就中了这种毒,他不仅将左右两翼的探子马撤去,甚至连北面前进方向的探子马也懒得派出了,除了后卫的王钧所部密集的派出了二百多名探子马之外,整个大军处于没有警戒的状态。他对宋军的怯战之态显然是过分低估了。
王登受命之后,火带领部队出,一路寻找险要之地,但因为各种原因,于路的关隘都不适合用于阻击蒙古军。一直前进到灵泉关,方才寻到了合适的地方。看守关城的五十余官兵看见大队军马乘夜而来,完全没有想到是宋军来袭,只以为是本军要收兵北上过关,于是开关放行,被王登率部一举夺了关城。
王登的抢占灵泉关,使得汪世显大军的地位顿时尴尬起来,就在大军受阻于灵泉关之后不久,又有消息传来,郑云鸣亲率大军已经进抵成都郊外的驷马桥,在驷马桥扎下大营,并不急着进攻,而是加班加点的抢筑营盘,显然是做好了前后夹击汪世显的准备。这就是兵法所谓步步为营之计,反正灵泉关在手,郑云鸣也成功摆脱了王钧所部的监视,胜算已经有了七成,没有必要真的在成都城下和汪世显决一死战。
反倒是汪世显,不但处于腹背受敌的尴尬局面下,而且和王钧所部的后军完全被割裂开来,他作为阔端大军北归之后留下来扫荡的殿军部队,原本应该只是顺道抄掠一些州县,顺便击溃蜀中残余的宋军,现在反而受制于这支宋军的攻击性行动,当然,他有绝对的自信自己的部伍精悍能战,即便是处于两面夹击之下,也绝不会被这支宋军轻易击败,但现在将士人心思归,如果必须进行一场交战,什么样意想不到的后果都有可能生。
但这时候的汪世显却完全没有慌乱,当年被蒙古军十万人围住石门山的时候,他处理军务也井井有条,这份冷静正是汪氏独步陇南十余年最后成为蒙古帝国有力藩镇的根本。
汪世显果断下达了三道命令:先在灵泉关下三里扎下营寨,也深沟高垒,做出全面防守的模样,其次,派遣骑兵三千人分成十队,由帐前总管孙叔文率领,轮流朝着宋军营垒前进骚扰,用弓箭射击营寨中的守兵。使得郑云鸣无暇整顿部队,兵攻击。第三,派遣心腹人从小道绕出,前去通知王钧领兵前来会合,对郑云鸣也形成前后夹击。
这几乎是突然陷入危急中的将军最好的处置了,即便是换成郑云鸣,也想不出自己能否做出比汪世显更妥善的应对。汪世显在平旷之地树立营垒,看起来似乎是作茧自缚,但其实在双方骑兵实力相等之时郑云鸣才有可能对汪世显的营垒形成包围,郑云鸣骑兵较少,根本不可能对全军皆是骑兵的汪世显进行完全包围,而建设起坚固的营垒,就可以防备郑云鸣对他部下进行最致命的突袭,而且也不会畏惧郑云鸣使用步军大阵对他进行挤迫,在这两种情况下,灵泉关的敌人都不会乖乖的看着友军在关下奋战,而是会进行夹击。但只要汪世显建立好营垒,挖好壕沟,对方即便前后夹击也无可奈何。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2)
郑云鸣对此也无可奈何,只有继续坚持步步为营的战术,第一天他以军阵掩护,前进了五里,然后重新建立寨栅,汪世显的部下进行了冲锋拦截,但甘陇骑兵虽然骁勇,毕竟比起曲出的精锐大军还是有所不如,不但没有击溃振武军的三叠阵,反而被火铳竹将军一顿猛轰,折损了不少人马。而甘陇骑兵看见火器如此犀利,轻易也不敢再加冲锋。
第二日,宋军又拔营向前前进了五里,蒙古人索性连骚扰也放弃了,只是派几百人远远的在外围监视。
第三日的时候,郑云鸣察觉出问题来了,他对游奕军主将陈光说道:“事情不对,这个汪世显绝不会这样束手无策的等着我压迫到他面前去。你赶紧带三百人赶上前去,试着和他们交战一下,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陈光应诺,马上点起了游奕军三百人前往哨探。过了许久,方才看见一名军士喘着粗气飞马来报:“中计了,汪世显那厮的军寨不过是个幌子,寨中早就没有人了!”
郑云鸣又惊讶又是愤怒,惊讶的是自己前番用的计策,竟然让汪世显故技重施,自己竟然没有察觉,愤怒的是这本来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自己的筹划得当,本来已经将汪世显和他的骑兵挤入了一个尴尬的角落,他本来也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歼灭汪世显部队,但只要予以他重创,让汪氏一门丧失一部分元气,能够减少他们在蒙古军中的作用,对将来四川的抗战,大有裨益,他当然懂得汪氏一门三代都是四川宋军最凶恶的敌人,这正是一举拔除未来数十年威胁的一个良机,可是却因为自己的一时麻痹大意而失去了。
他率领几十名亲随赶到前方去仔细观察汪世显留下作为诱敌之计的这个营盘,足智多谋的老狐狸汪世显搞起这些诡计来比战场上的新手郑云鸣要精细太多,比如他不像郑云鸣一样挖地三尺埋下寨栅,只是用浮土堆积稳住栅栏,在营垒里扎了许多帐幕,帐幕外随意摆放了几个草人,虽然只是看起来随手为之,但在外人看起来远比郑云鸣老老实实的摆一堆草人要逼真的多,这是多年在沙场上勾心斗角得来的经验,郑云鸣想要一时学得是不可能的。
郑云鸣也非常佩服汪世显的魄力,凡是来不及运走的布帛珠宝,一概抛弃,要不是焚烧会燃起黑烟引起郑云鸣怀疑,他早就一把火将这些东西全都付之一炬了。同样的道理,因为担心杀戮时造成的惨叫会引起郑云鸣怀疑,他也果断的放弃了杀死所有随军被掳掠的百姓。也幸好郑云鸣追赶的紧,不然这些百姓随时可能被汪世显的部下当做累赘杀死在路边。
事情已经非常明显,汪世显?世显利用这几日和郑云鸣对峙的机会,到处寻找绕过灵泉关的道路。灵泉关虽然号称要隘,其实附近确实有几条路可以通到关后。汪世显以大军衔枚疾走,这时候估计早就翻越灵泉关旁的山丘远遁向北了。
情知自己中计的王登也紧急赶来参见,气急败坏的说道:“请都统下令让我带领三千人前去追击,一定要给汪世显一点厉害瞧瞧!”
郑云鸣苦笑着应道:“那还用你说?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追在汪世显后面给他一点压力让他早点滚回去了,现在我把姚仲带的二千五百骑兵全部交给你,加上你自己的三千乘马步兵,组成一支追击的部队,马上追上去,于路骚扰汪世显的军马,一直到把他赶出蜀口为止!”
顿了顿,他又转头对徐元杰说道:“徐机宜马上安排一下,我军在此不能停留,要继续追击敌人。这些财帛粮食都来不及处理,马上把它们俵散给被解救的百姓们,让他们沿着嘉陵江南下,到重庆去暂且安身。记住,派人去告诉王夔,如今我在四川了,容不得他滥杀无辜百姓一人,若是让我听见有嘉定官兵戕害百姓夺取财物,叫他自己来给被杀的百姓抵命吧!”
徐元杰为难道:“这些虏获品是将士们辛苦行军作战得来的,如今就这样俵散给百姓,自古军中没有这么处理的。将它们分赐众军,分数应该。”
郑云鸣摆手道:“没这么回事,现在这批粮食财帛对百姓来说是活命用的,对于咱们来说暂时还用不到,长途追击,需要的是保持对猎物的饥饿感,一旦有饱腹的感觉,不由自主的追击的脚步会放慢,紧张感会丧失,紧绷的神经会变得麻痹,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是最危险的事情,我们要持续不断的追击下去,一直到将敌人赶出四川为止。”
他对身后的陆循之吩咐道:“陆翁,收拢人马,火速前进,咱们追着汪世显上!”
汪世显自归附蒙古以来,自谓南朝只有一个曹友闻而已,歼灭了曹友闻自己在南朝就再也找不到相匹敌的对手,这个时候难免有顾叹天下再无对手的三分寂寞,加上对南朝拒绝自己投诚的一份报复的快感。但这一次他是结结实实的被这位连名字都还没摸清的宋将搞的狼狈不已。王登将兵力展开为数路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对敌军进行袭击,一旦汪世显落下阵地进行反击,又马上疾驰而去,汪世显有心穷追,又很快发现郑云鸣大军追在王登之后迤逦赶来,他是不愿意和郑云鸣作大规模交战的。经过两三次这种无意义的骚扰作战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在阆中附近的白头山和郑云鸣交战了一场,结果郑云鸣所部据住白头山高地,火铳箭矢和竹将军一股脑的发射,巨大的轰鸣和刺鼻的黑烟惊吓了汪世显部下的坐骑,使得他们根本难以靠近宋军的阵势。
汪世显部于是大败而逃,沿路丢弃了无数金鼓、衣甲和军器,狼狈万状的逃出剑门关,一路奔向北方。
郑云鸣的获胜,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在面对不利局面的时候汪世显收兵回撤的速度简直令人吃惊。郑云鸣纵然在固守阵地的时候能够不输汪世显,但要追击歼灭毕竟无能为力,除了沿路捡拾汪世显散落的金鼓器械之外,所杀伤的有生力量几乎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于整个四川的战局,郑云鸣的胜利却有着政治上的重要作用。打破蒙古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云云,对郑云鸣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于四川军民意义却颇为重要。自从蜀口突破之后,整个四川都发生了动摇,成都以及川西平原的州县,几乎没有一处不被攻破或者扫荡过,被攻破的州县,守臣或死或逃亡,没有被攻破的州县的守臣们也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向蒙古人投降,如果蒙古人的攻击再稍微猛烈一些,也许很多州县的选择就会不同。总而言之,这个时候的四川处于一种微妙的局面中,随时一个砝码的异动,都有可能造成全蜀归属的变更。
在这个时候,宋朝投入了一枚影响整个大局的砝码,郑云鸣在嘉定到四川沿途对汪世显的有力回应,给了川中各州县一个明显的信号,蜀地的精锐虽然没有了,但四川再度拥有了一支能够和蒙古人争锋的劲旅。有了这支军马,四川就有了主心骨,也就不会让蒙古骑兵那么肆意的四出攻略了,四川人心稍定,然后可以图恢复之志。
这一重要的意义,直到数年之后,才慢慢的为朝廷和整个四川的官僚们所体察。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只顾督促着大军往前追杀,汪世显冲出阳平关之后,行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只用了三日就摆脱了王登所部的追击,快速退回到蒙古人的领地中去了。徒叹奈何的郑云鸣只有下令王登停驻在阳平关,等待主力部队赶到。
鸡冠山附近,到处是一堆堆的白骨和散落的衣甲和军械,当年雨夜恶战的惨烈,可想而知。在距离鸡冠山数里之外的一处山口上,荆楚军找到了曹友闻的尸骨,尸骨手上还紧紧的握着一柄战刀,即便用很大的力气也难以将战刀从手上夺去。
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找到这面遍身胆的战旗,想来应该是被蒙古兵作为战利品带回了北方。
荆楚军在这个惨烈的战场遗迹上整整滞留了七天,他们以最隆重的礼仪将鸡笼山所有的同袍遗骨加以安葬,并且整队举行了宏大的祭奠仪式。
郑云鸣在祭奠礼上的演讲被刘克庄记载在《中兴杂闻录》中,书中用白话文的语言记述了郑云鸣的原话。
“今日他们埋葬的尸骨,就是来日我们驱逐鞑虏的基石,他们回荡在蜀山中的英魂,就是他朝我们再整山河的指引!大丈夫为国家而死,正是死得其所!苍天可鉴,异日郑某能得此善果,无愧天地父母,无愧陛下和国家!”
他话说的豪迈,接下来的行动却完全不似要为国家收复河山的模样。郑云鸣一面派遣陆循之率军南归,一面派人四处通告各地将领前往重庆举行研讨战略的会议,郑云鸣自己却带着少数亲随冒着被敌人的游骑截获的风险再出阳平关。这里还残存着宋军最后的抵抗部队。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3)
郑云鸣抵达金州的时候,金州都统和彦威的部队刚刚返回金州城三日,若是郑云鸣早到几天,不能马上和金州都统碰面。和彦威虽然在去年的沔州作战中,面对阔端的大军不战而逃,受到了朝廷的斥责。今年在孤悬敌后之后,反而变得积极主动起来,在阔端率军在成都大肆洗屠的时候,和彦威率领五千本部人马,从小路冲出饶峰关,兵锋直指京兆府,企图袭击蒙古军的后方基地。阔端的撤兵,一部分是因为接到了曲出病死的报告,一部分也是因为后方遭到宋军的袭击,不得不撤军还保京兆。大军前锋抵达凤州之后,才迫使和彦威沿着原路撤回。
当郑云鸣抵达金州城下的时候,守城兵将并不相信郑云鸣敢以堂堂都统之尊率领这么少的人马前来前线,纷纷弯弓搭箭,大声呵斥叫他赶紧离开。郑云鸣不得已,只有让守城官兵放下吊篮,让自己一个人先上了城,验明了身份。
那守城官看见了郑云鸣的随身官文和印绶之后,才知道当面这个年轻人果然是朝廷任命的都统制,堂堂夔州安抚副使,蜀口消息封闭,远不如蜀中灵通,但金州上下也已经知道京湖崛起了一位少年将军,还是朝中重臣的衙内。那守城官看了印绶,又看郑云鸣的装束气度,如何不能信服?赶忙引着郑云鸣前去金州衙署来见和彦威。
到得衙署正门的时候,只见和彦威一身盔甲在身,带着卫队在门口迎接。他看见郑云鸣过来,满面欣喜之情的前来致礼:“今番有郑都统率军前来增援,饶风关必然万无一失了。”
郑云鸣也还礼说道:“和都统想错了,郑某前来不是为了帮助和都统镇守金州的。”
和彦威面色一变,问道:“既然不是为了援助金州,郑都统所为何来?”
郑云鸣踏上前一步,说道:“我来是与都统商议,放弃金州,移屯泸州,担当泸州叙州一线的防务。”
和彦威一听,下意识的吼了一声:“叫我放弃防地,移屯内地,这是送我上刑场!”
宋军法度,遗弃防地擅自移屯者斩。当然,从国朝开始以来,军法就不一定严格执行,南渡之后,纲纪日益废弛。有些军队的主官即便弃城失地,也不会被依律处斩。往往是以连降数级处理了事。但是和彦威也知道,战事紧急的时候,朝廷是敢于杀人,也是乐于借几个大将的人头来镇压那些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骄兵悍卒的。和彦威在之前忽必烈率军入侵蜀口的战役中,就曾经以军队溃败而下狱,直到四川官员变动才得以出狱重新带兵。这一次他断然不敢再私自转移军队了。
他的这点心思,郑云鸣如何不知道?他能依靠的,只有朝廷下来的??来的命令。
他从怀中取出枢密院的公文,递给和彦威,说道:“我受朝廷委派,入蜀置措军事,在新任的四川宣抚到任之前,我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请都统不必担忧,但凡朝廷降罪下来,由郑云鸣一力承担。”
和彦威接了公文,反复仔细验看了数遍,确实是予以了郑云鸣临机处置的权力。其实金州孤悬在北方,已经成为了蒙古军的眼中钉,蒙古人再度南下的时候,十万大军都奔着金州而来,绝不会有半分犹豫,那时候一定会全军覆没,自己也难免身死沙场。
如今有这个天降下来的郑云鸣来承担撤退的责任。这真是和彦威意想不到的喜讯,和彦威为人粗莽,没有多少心计,不然也不会屡屡因为犯事被上峰抓住把柄来整他了,他粗略的推敲了一遍,认为如果出事,将事情赖在郑云鸣身上是一件靠得住的买卖,于是豪爽的一拍胸脯:“既然有朝廷命令,老和如何敢耽搁,就依郑都统之命,明日我就率军南下泸州!”
“慢来慢来。”郑云鸣笑道:“如果仅仅是移屯这么简单,我也不会亲自来摆脱和都统了。”
他对和彦威慢条斯理的说道:“蒙古入侵,官军败退,自阳平关以南,朝廷的州县都来不及收复了,但土地暂且可以委于敌虏,人民却决不能拱手让人,你手下这几千人,需要担负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金州、沔州以下的所有人民、府库财帛和窖藏的粮食,全部撤退往南方,到重庆去,到夔州去,不要给敌人留下一个百姓,一粒粮食。”
他这话说的其实远不现实,须知数百年后,有了机械化的运输手段和工业化的组织流程,仍然不可能将国土上的人民和财产全部搬空,说什么不给敌人留一粒粮食一个人。在如今这农民依赖土地、士绅依赖家乡的社会,更加是痴人说梦。
但坚壁清野总是必须的,郑云鸣推究四川的战局,川东多山地,并不害怕蒙古军的骑兵大集团暴风突袭式的进攻,而是害怕蒙古人放弃游牧民族的习惯,在四川收拾人心,恢复兴元、沔州和利州等川北重镇的经济能力和生产能力,和宋朝在四川展开堡垒拉锯战。事实上,郑云鸣料想的一点也不错,在另一个位面上,蒙古人正是抓住了历任宋朝四川制置使和宣抚使只顾处理战事而对沦陷在北方的居民漠不关心这一点,派遣高官在川北设置郡县官吏,招抚流民,建立坚固的城池和生产基地,为进入四川的野战军团源源不断的输送粮食和补给,使得四川的战局发生对蒙古人有利的倾斜的。
“所有乡野百姓,以村屯为单位,全数迁往南方!”郑云鸣两眼盯着和彦威说道:“粮食尽量带走,带不走的就烧掉,房屋一律烧毁,栈桥全部拆掉,关城用金汁封死城门,水井用石头填埋,将山路堆上土石塞断,我将与都统一起,亲自督办这件大事。”
和彦威心想,若是如此,即便百姓选择留下也会难以生存,必定只能流散乡野,转死沟壑,没想到这年轻人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处断大事却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郑云鸣又道:“我已经命令王登率领三千军在剑门等候都统大军,等我们抵达剑阁之后,便可助都统一臂之力。”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和彦威的意思是,为什么不索性前来和金州军马会合,一同担负清野任务呢?他虽然生性鲁莽,倒也不算蠢笨,稍微一想旋即明白郑云鸣的用意。历来清野都是很得罪人的活计,百姓安于故土,若不是真的遇到大事怎么会舍得离开家乡流落远方,因此清野的时候,往往都是军士催逼,刀枪威胁,说不好还要上鞭子。军中也将此视为大发横财的机会,趁机肆意抢劫杀害百姓,总而言之,清野和动迁百姓都是风评极差的行为。他和彦威身为武人,只需要掌握好手中兵马就是地位稳固,自不必去理会那些乡民的抱怨哭诉,但这位官人听说是前任郑宰相的儿子,目标自然不是做到都统就算了,只怕将来数十年内,要执掌大宋政事堂的人物,他自然不肯因为这些事情脏了自己的手,落了不好的风评。
如今这番安排,对上,建策之功全是郑云鸣的,对百姓来说,扮阎王的则都是金州都统的人马,这位书生的安排很是精明。但和彦威也乐得此事,大军移屯赶路,又是避战撤走,士气低落、军心不稳都是可以想见的,这时候如果能顺手发笔横财的话,对和彦威掌握军心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于是诸事议定,从当日下午,金州都统司就在各乡里发布布告,宣布迁移南撤的事项,乡民野老中不愿意南迁的是多数,但在官府的刀枪棍棒面前。许多人也被逼无奈的踏上了迁移的道路,更何况蒙古军在蜀中杀人的风闻已经传的到处都是,听说成都附近连一个活人都难以看到,更使得许多人着急要前往川东平安之地避祸。
整个计划的关键是迁移的不光是金州一地而已,自三关以内,从兴元到沔州的各个地方,郑云鸣全都派出了人马前去宣布迁移的命令。鉴于种种条件的限制,肯随军南下的仍是少数,但扩及到整个蜀口的迁移行动还是达到了数十万人的规模。浩荡的人流沿着崎岖的蜀道一路向南进发,这中间免不了会有牺牲和损失,但郑云鸣懂得,至少大部分人活下来,比留在北方遭到蒙古人的杀害强的多。
这股声势浩大的难民,一直到了剑阁才得以稍微喘息一口气,这里王登已经带着三千振武军等候多时,这个时候一路饱受金州都统司凌虐的难民们,突然受到了振武军的亲切接待,不但提供食宿,还发给粮食,护送他们行进,一时之间,欢声充满了剑阁的山谷。郑云鸣所部纪律严明,亲民行善的名声,一时间不胫而走。
郑云鸣这时候却顾不上这些,他正在处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第七十三回 问得麟台早有名(4)
华夏之俗,也是华夏区别于诸夷的重要一点是,中原素来敬畏死者,死者最后会归于祖宗,这是远古祖先崇拜给华夏留下的烙印,但尊重死者一途,周边的部落鲜有如中土这样重视的,以至于历代皇帝屡有薄葬之令,也难以禁绝民间厚葬死者以表示思念和哀悼的行动。
今成都全城都被蒙古人屠灭,尸体摆在城中已经成为累累白骨,作为四川官员的一分子,郑云鸣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生。
他从流民中征了三万青壮,到成都府负责收敛尸,妥善安葬。
尽管早就知道蒙古人的屠杀在历史上是数得到的有名,也明白在蒙古人的战绩中,成都绝不是最显赫的,也不是最著名的,但这些后世书本上的知识,和亲眼看见堆积如山的白骨在自己眼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这样的白骨山不是一座,两座,三座,也是十座,百座,千座,万座,事后清点的结果,成都府光是城中受害的百姓就过一百万人,自蜀王聚邑成都以来,繁华千年未曾受到胡人之害的成都府,作为唐以来中华文明的第二核心,从此一蹶不振。
“这是禽兽之行,不,这是比禽兽更过分的魔人之行!”郑云鸣看着眼前这炼狱一般的场景,对身边的王登说道:“景宋,世间竟然有如此泯灭人性的民族,竟然有如此野蛮残忍的军队,真的让人无法想象,让人无法想象!”
王登咬着牙说道:“官人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不知道世道险恶。我听说蒙古人在山东一次就屠杀青年男女七十万人,仅仅是因为他们要回蒙古这些人携带着麻烦。胡人性情与虎狼无异,天下早已经明白。今日成都之仇,来日一定要阔端偿还!”
郑云鸣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担心两淮,京湖已经安定,四川已经被破坏,只有两淮我们还不得消息,一旦两淮被残破,蒙古人就算现在不渡江,来年进犯长江,也会直接威胁到临安和江南重地.”
关于淮南的消息郑云鸣很快就得到了,当他返回到嘉定府的时候,正好遇到襄阳的制置使司派遣的使者前来通报两淮的军情,赵葵对郑云鸣依旧当做老部下看待,并不用寻常的军情通报来打,他将淮西制置使司派来通告军情的使者直接遣往川中负责对郑云鸣详细讲解军情。
这位使者是安丰军杜杲幕府中一名年轻的使臣,虽然年方十五,却是能说会道,侃侃而谈。郑云鸣初见他的时候,低声对王登说道:“杜公素有清名,不知道怎么考虑的,竟然让这么一个娃娃担当使臣,淮泗当真无人可用了么?”
那少年却当即朗声说道:“英雄不问出处,豪杰岂在年高?大宋有二十来岁的都统制,为什么不能有十五岁的使臣?”
郑云鸣哈哈大笑,说道:“倒是个有趣的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应该在学院里好好的攻读圣贤书,等取了功名再来为国效力不迟。”
那少年却大声反驳道:“这就是郑都统的不是了,自从都统以书生带兵,京湖扬名以来,可知道江南多少书院颂扬着都统的声名?男儿立功扬名要趁早,现在江南二十出头的儒生们,都摩拳擦掌准备进入戎司,效法都统能够在沙场上博取一番功名,学生也不过是心急了些。”
郑云鸣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胡人以百万善战之兵,攻打江南疲弱老卒,战场是时时刻刻要以性命相博的地方,若是轻佻浪战,只为了顶上的乌纱,还是早些回乡奉养父母来的正经。这是数十万赌上性命的战场,可不是书生妄言大话的地方!”
那少年却老老实实的受了这几句训诫,俯说道:“学生一定竭心尽力,不敢有半分疏忽。”
“罢了,”郑云鸣示意人搬来座位,叫他坐定了,指着站在两侧的将领们说道:“淮西情势如何,细细给他们从头讲来。”
那少年领命,仔仔细细的讲说了起来。
蒙古人此次南征,动用的兵力不亚于长子远征,在京湖使用精锐骑兵十余万人,在四川出动了各族骑兵过十万人,而用于进攻两淮方向的,都元帅察罕的七万骑兵。
察罕是蒙古军负有盛名的中坚将领,听到他率军来犯的消息,整个淮西都惊惶不安。察罕大军先攻破光州境内的固始县,驻守淮西的大将吕文信和杜林都拒不执行朝廷增援光州的命令,而是各自拥兵作乱,盘踞在六安和霍邱,割据观望。
蒙古军于是长驱直入,攻打光州,转进攻击庐州,淮西制置使兼沿江制置副使史嵩之、淮东安抚制置使尤淯和沿江制置使陈烨都派遣军队进行阻击,双方激战之下,淮西军马阻止住了蒙古军继续向南,蒙古军则转向淮东进行攻掠,先围攻滁州。宋军池州都统赵邦永率领一万精兵前往救援,两军在风雨中大战了七个回合,蒙古军觉得滁州难以攻克,于是主动退走。
但蒙古军继续南进,旋即攻破**县,守将投降。在蒙古军攻打**的时候,宋军派出沿江制置使司的精锐部队前去解围,两军在宣化镇附近遭遇,宋军初战告捷,领兵将领认为敌军一定会返回来报复,于是催促淮东制置使司赶来增援,但淮东却迟迟没有援兵到来,蒙古军攻下**之后,以主力军进攻宣化的宋军,将宋军前后包围了数重,拼命攻打,宋军也结成阵势,拼死抵抗,沿江制置使司将领房真先阵亡,接着宣化的四位统军将领王海、李仙、李雄和廖雷相继战死,残部由副将陈万率领,拼死杀出重围,蒙古军不能阻拦。
是役蒙古军战死的数目是宋军的好几倍,许多人都向宋军投降,先锋将乌骨驳野先毙命,接着指挥全军的蒙古军主将不知是何人,宋军称为叶国大王的亲贵,也受了很严重的枪伤,第二日就伤重身死。蒙古军都很吃惊的说道,自从跟随老汗攻打金国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战斗!
察罕虽然在宣化遭到一定损失,但斗志不减,继续向真州动攻击。这一回他可遇到了对手,真州知州丘岳文武皆通,对兵法有很深的了解。在察罕进窥真州之前就做好了坚实的准备。当蒙古军每次进到城下攻击的时候,丘岳就指挥守军予以迎头痛击,将其击退。蒙古军稍稍退却,丘岳便率军出城,追击到城外掩杀敌人,并且成功的射杀了敌人的一名将领。
丘岳看见敌军骑兵滚滚而来,于是对众将说道,蒙古骑兵势大,不能力敌,只能用计谋取胜。于是在城西设下三道埋伏,又在城头安放砲座,蒙古军果然自城西而来,遭到宋军伏兵四面八方的截击,城头砲车又石迎击,击毙一名冲锋在前的勇将。到了晚上,丘岳又派遣精兵前去劫营,焚烧蒙古人的帐幕,蒙古军一片混乱,终于自真州城下撤退。
另一路蒙古骑兵进犯到高邮境内,高邮守臣派出兵马监押冯庭坚出战,冯庭坚率领快船四艘,弓弩手二百人前进到菱塘地方,和蒙古骑兵的先锋遭遇,宋军全部上岸。冯庭坚命令在一处农舍后设下伏兵,然后以五十名弓弩手背水列阵,蒙古骑兵到来后,马上对弓弩手起冲锋。宋军列阵轮番射击蒙古军,结果等到蒙古军靠近之后,全部陷在河塘的淤泥中,这时候农舍后的宋军也杀出来,前后夹击蒙古军,一共射死数十人,等蒙古军的主力抵达,冯庭坚已经指挥小部队慢慢登船撤退,全军而还。
淮东激战的同时,察罕又命令驻扎在豫西的宋朝叛将崔文举和范用吉率领所部攻打安丰。知安丰军杜杲对部下说道,蒙古军的惯技是先攻取一座城池作为基地,然后以此为依托深入攻击。如今敌人要想攻打安丰,就要攻打安丰北面的屏障顺昌,顺昌兵力稀少,又道路阻隔不便把守,不如提前撤退军民,免得成为敌人的目标。于是派遣杜庶率领一千艘船只,携带钱粮前去迁移百姓。当百姓登船撤离的时候,蒙古军正好赶到,杜庶于是一面派兵拦截蒙古军,一面有条不紊的接百姓上船,终于将顺昌百姓全部安全转移。
杜杲将百姓安置在寿春之后,认为安丰和寿春外围防御单薄,于是加紧在安丰城外抢筑了一座子城。子城刚刚筑好,蒙古军就来攻打。宋军奋力死战,射死了两名穿红袍的敌军头目。蒙古军于是放弃子城直接包围了安丰城,安丰总辖聂斌率领部队严密防守城池,偏将赵谅率领轻骑兵潜出敌后,四处攻劫敌军。蒙古军登高眺望,宋军尽皆隐蔽在房屋内,无法查看到虚实。而等蒙古军攻城不下,士气低落的时候,杜杲又派人从城中杀出,出其不意的攻击敌人,蒙古军大败,互相传说:南兵凶狠,快走!于是全部撤离安丰,杜庶又率军埋伏在他们的退路上,缴获了大批战利品。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1)
察罕在两淮攻击不利的同时,传来了蒙古军在襄阳兵败的消息,于是察罕率领大军匆匆北遁。其部下赤老国王在北渡淮水的时候,又受到杜杲部下的顺昌守军的奇袭,被劫走战马四百匹,其他物品以万计。到了晚上,蒙古军又受到宋军的夜袭。赤老国王退兵到安全地方后,派遣使者前来跟杜杲讨要宋军劫走的五百匹战马和其他被抢的物品。杜杲写信回答道,如果蒙古军归还他们在两淮抢掠的所有宋朝财产和人民,他就归还五百匹马,此事于是不了了之。
与此同时,蒙古军治理下的邳州发生叛乱,宋军前去救援,结果被邳州蒙古守将击破,叛乱也被平息。
这就是这一次蒙古人在两淮活动的大致情况。
总的来说,蒙古军此次进攻两淮,因为地形风土不熟悉的关系,大半还只采用传统的抄掠战术和试探性攻击,蹂躏两淮的乡野,试探各地城池的虚实,并没有发生如襄阳一样的攻防大战。而镇守真州的丘岳,和镇守安丰的杜杲,都表现出过人的才能。
郑云鸣心中大定,他的这位杜学长的父亲,乃是另一个位面上他能记得住名字的少数几位南宋名将之一,今日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只要有杜杲守住两淮,赵葵和孟珙守住京湖,自己就有足够的时间来经理四川残破的政局。
他对那少年使臣说道:“两淮情势我已知悉,你可稍作休息,我作书分别回禀淮西史制置和安丰杜知军。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拱手说道:“小人李庭芝,随州人士。”
郑云鸣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你这么早就跑出来做什么?你不是几十年后才......”话已出口,方觉不妥,改口掩饰道:“除了回函之外,还要你去做一件事,你返回的时候,再绕道襄阳一趟,去找土龙军统领杨掞索取几件东西,一件是索取改造的大样铜将军的图纸,这号大样铜将军,射程可达千步,守城甚为得力,你叫杨掞选几个最好的工匠师傅随你一起往淮东制置使司去。第二,去要一本关于烧造青红砖的册子,告诉杜公,煤炭可以在萍乡采买,尽快将两淮所有城池加固成为砖墙。第三,索取关于晒盐法的册子,我已经叫都统司的白参议在南漳县尝试晒盐之法,淮扬之地本就是全国食盐的中心市场,你上复杜知军,淮扬以盐兴利,以城池连城寨固本,以火器助阵,便可稳如泰山。至于上游之地,全在郑云鸣身上,用不着他来操心。”
李庭芝应了一声,告辞出门。
郑云鸣侧身对王登说道:“这孩子少年果敢,将来必定是朝廷的栋梁,官居方面之职,将来有机会,尽可招募到咱们麾下来。”
王登点头称是,又道:“朝廷新任的四川制司官员现在都到了重庆,正催着都统回重庆议事。”
在郑云鸣出发前往成都作战之前,就收到了朝廷的通报,朝廷在和平时期办事拖沓繁琐,但战时一贯倒很迅疾。救援四川的军队刚刚抵达,对四川官员的赏罚也抵达了。其处分的雷厉风行,就连郑云鸣也吃了一惊。
因为四川战事的惨败,作为四川方面主帅的四川宣抚使赵彦呐难辞其咎,被就地革职,送往湖南路衡州管押。接替他担当四川宣抚使的是年近七旬的老臣李直,朝廷又命令年富力强的湖南安抚使杨恢前往四川,充任四川制置使的职位。而至于先期率军抵达四川的权利州都统郑云鸣,正式晋升为利州都统、四川制置使司参赞军务、知嘉定府,至于原嘉定知府张忆牧准其告老还乡。
这个时候能够告老还乡倒是朝廷的一种赏赐,郑云鸣清楚,这时候让他掌握前线军政大局,是朝廷,或者说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个人,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某种依赖。皇帝和中央,其实是相当害怕麻烦的一种共同体,每日发往临安的奏报何止千万,从政事堂发出的指示又何止千万,若是件件都仔细考虑,深入分析,那么聚尽天下才智之士也未必能支撑起政事的运作。朝廷最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听话,稳重,并且能将事情处理的滴水不漏的全面型人才,他不必跟朝廷抱怨事情怎样难以处理,地方上有多少困难阻碍着朝廷政令的推行,他只需要干两件事,向朝廷呈报需要的东西,然后处理到让朝廷满意的结果。
郑云鸣正是一个如此让人满意的人才。朝廷给了他钱粮,他便能以近乎神奇的速度组建起一支军队,朝廷委任他官职,让他守住哪里,他就能守住哪里。他有需求的时候,从不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曲意掩饰,但他上报的一桩桩战绩却又如此耀眼鲜亮。这样的人才,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朝廷想要获得的至宝。
以至于端平皇帝,不对,翻过年来,为了避免端平年胡人入侵的晦气,现在已经改年号做嘉熙了,这位嘉熙皇帝在对自己的前丞相,提举洞霄宫郑相公谈起他的二公子时,打趣的说道:“朕恨不能在宫里给郑云鸣立个祠堂,有麻烦事情的时候就派董宋臣去拜一拜,必然比灵隐寺上几柱香来的灵验了。”
皇帝只不过是跟亲近之臣说几句笑话,郑清之却被唬的满身大汗,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一定会有朝臣直言上谏,弹劾皇帝轻慢身份,有失君臣之道,朝中更会一致将郑云鸣视为未来的政治对手而招致无端的嫉恨。幸好皇帝跟郑清之说起这些笑话的时候,都是只有少数心腹人在场的时候。但皇帝对手中握着这枚好用的棋子,显然很是得意,以至于不假思索的就将四川前线的事情一股脑的推到郑云鸣头上。
郑云鸣却不得不小心应对,这些年来他仕途得意,皇帝摆明了要栽培他这个根正苗红的仕宦子弟来对抗读书人日渐庞大的科班官僚体制,加上地方上的首长又是父亲的旧部,可以说是一路呵护着他成长起来的。他在京湖素来说一不二,多有越俎代庖或是顶撞上司的事情发生,全都看在皇帝和郑清之的面子上,由赵葵在当中周旋维护,不然京湖众人何以如此听从他的命令?这一点郑云鸣是清楚的。
但此次孤身入蜀,局面却大有不同。除了他率领的一万数千荆襄子弟之外,他本人从未在四川任职过,也没有任何旧部和士马可言,是不折不扣的客人。蜀中官场素来复杂,地方豪强的利益和中下层官员的利益盘根错节,为官者只要稍不留意,或者被中下层官员合谋戏耍,或者激发地方民变,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加上四川蛮夷众多,西有吐蕃部众,南有西南夷部落,就是川东一带,也是健僚杂居,民风彪悍强横,平日就和汉民和官府多有冲突,处理地方事务,也比襄阳来的复杂的多。
话说回上司这一边,父亲郑清之的宿敌赵彦呐,这个时候固然已经完全丧失了政治前途,不足为虑。但新上任的四川宣抚使李直混迹官场多年,从不轻易选边站队,既非是气节慨然的理学派,也并不站在史弥远一边,立场始终模糊不清,从某种角度来说,郑云鸣害怕的,并不是立场已经明确的人物,哪怕他是针锋相对的对手,因为这些人的行为模式容易把握,也很方便制定出一套应对的策略来。反倒是这种官场上的老狐狸,捕捉不到明确的立场的,最是棘手。
对付这样棘手的老官僚,观察一天是不够的,只有接触数年之后,使用各种手段进行窥伺,方能得出一个大体上过得去的判断。
同样的,对四川的政局和民生,也只有扎下根去,认真剖析,才能掌握当中内情。郑云鸣最希望的是赶紧和这位四川新任总帅见面,只有当面见到李直,才能展开对他第一手的研究。
而同样,年近七旬的饱经风霜锤炼的李宣抚使,也正在等待着这位官场新锐前来拜见。
这个时候的重庆府内外都繁忙的跟一个大工地一样。在重庆及其附近州县聚集的难民和迁移者超过二百万人,这中间很大一部分人要顺江而下到京湖的人口稀少的州郡去定居,剩下的人在分到官府发放的口粮和工具之后要马上在川东择地重新开始生活。湖北和湖南的五十万石粮米陆续到达,要及时发到难民手中,朝中有呼声,要将四川的纲运全部截留,用在难民的安置上。但朝廷迟迟下不了决心,反倒是发布一道临时性诏令,许可四川官员截留所有顺江逃出四川的官员的公私财物,用于接济平民。
另一方面,重庆知府彭大雅立即着手开始整修重庆城,彭大雅做事雷厉风行,马上在重庆和附近的州县中开辟了数十个砖窑,犹恐材料不足,又开辟了多处采石场,能用石材的时候用石材,石材不敷使用的时候用青砖。朝廷派送来的使用钱,一到他手中就马上花光,郑云鸣见到他的时候开玩笑的对他说:“现在外面的人都跟我说,彭知府这样花钱如流水,用不了多久朝廷再也不会给四川拨一文钱了。”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2)
彭大雅却不屑的说道:“重庆,将来至少二十年内都是支撑四川的根据地,用于遮护江南的上游,关乎社稷的安危,对于这样的工程,就要抱着把钱不当钱,把人不当人的宗旨来做,做到万事尽力,做到万无一失,做到尽善尽美,相信都统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郑云鸣也懂得,现在不是计较花费、爱惜民力的时候,重庆的得失,关乎四川的得失,四川存亡,关乎到整个宋国的安危。这正是全力投入的时刻,今日花费的每一文钱,流下的每一滴汗水,将来必然能得到百倍的回报。
他害怕的是,此刻聚集在重庆的川中官员和将领们不会懂得这一点。
此刻会集在重庆的,绝不止王夔、秦忠孝、郑云鸣三支人马而已,事实上,正在白水江聚集的前都统贺靖的残部、顺庆府少量曹友闻的余部,被害的成都知府陈隆之的残部,郑云鸣在得到王夔的汇报之后,就派人火携带蜡丸书前往召集,这个时候都派出了将领前来等待命令。加上从北方撤退下来的和彦威部队,以及从播州赶来的杨氏军队,和从思州赶来的田氏的军队。
有人对郑云鸣聚集人马的命令不以为然,认为不如将这些散落在敌人侵袭过的地区的部队就地组织起来,作为蒙古军再次南下时候的敌后游击军使用。但是郑云鸣远比众人要清楚,没有坚强的组织能力,这种就地组织起来的游击军效果不好,以前宋军在金人统治区有数十万溃兵,起到的作用远不如前线的四大军大,何况如今四川只剩一点残兵败将,郑云鸣不得不小心使用。
至于播州和思州的部队,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竟然来的如此迅,显然,这是朝廷得到了四川的败报之后,马上下令播州和思州的世袭酋长派兵支援。这又涉及到朝廷和四川的关系问题,从南渡以来,四川的兵变和叛乱一直断断续续,使得朝廷对四川的印象很坏。开禧三年吴曦叛乱的时候,朝廷就有人议论放弃四川。嘉定十二年最后一次宋金交兵,金兵突入汉中,朝中又传出了没有四川也可以立国的声音。四川一有风吹草动,荆襄的文武官员就忙着在峡州和归州等三峡峡口处布防。这一次四川兵败,蒙古人大举入侵,朝廷没有想到如何及时调整部署,给四川补充粮草兵员,而是忙着从京湖抽调核心战力郑云鸣过去,同时又将播州和思州的蛮族军队编成正规军开入四川,可见朝廷宁肯相信彪悍狡猾的蕃族也不肯相信川军的战力和忠诚。
老实说,郑云鸣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些穿着粗陋的麻布,头上缠着奇怪包巾的苗僚蛮兵,他们虽然骁勇,却难得守纪律,跟郑云鸣的治军理念简直是南辕北辙,但郑云鸣也知道,这支军队是当下除了自己的部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部队,而且苗僚的山岳步兵和山岳骑兵精通山地作战,郑云鸣所部虽然纪律严明,行动迅,可是在川东长途行军的时候,也往往被险恶的地形所苦,而这些蛮兵虽然看来散漫惯了,却真的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们走几百里山路然后作战,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要能够活用他们,才能够在山地给予蒙古兵狠狠的教训。
这时候的重庆府,集中了从各地赶来的数万军马。而几乎所有四川的将领,都汇聚在小牌楼知府衙署的正堂里,聆听新任一班四川官员的训话。
新任四川宣抚使李直,自从得到朝廷任命以来,从鄂州调用了一艘荆楚水军的车船,携带了三倍的踏驾兵,轮番蹬踏直奔川中而来,但他的演讲却只是寻常的警戒诸将不要骄纵跋扈,欺压百姓,要效忠朝廷,勉力报国等等,一般官员的寻常腔调,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四川制置使杨恢是积极主战派,在上任之前已经写信给政事堂的相公们陈画方略,要征调泸州、叙州、荣州和长宁县的土兵,组成义勇军收复蜀口,这些都是川东川南的州县,土兵中蛮兵甚多,彪悍能战。杨恢信誓旦旦的表示,要在一年内收复蜀口,三年之内,让蒙古人不敢正视四川。
不过这两位大人的议论,众将也只是听听就算了。说不好听一点,这两人加上属官随员,百十个人入川,虽然是一方总帅,但县官比不上现管,买不买账,要看蜀中诸将是不是愿意配合。
但这位新任的郑都统却完全不同。人家不但自己来,还带来了一万数千大军。且军马纪律严明,军容整肃,一上来就和蜀中颇为忌惮的巩昌总帅汪世显打了起来,要知道汪世显的威名早就全川皆知,前任宣抚制置使赵彦呐为了拉拢汪世显,着实费了许多功夫,人家问他为什么如此看重汪世显。他曾经答道,汪世显是世之虎将,其勇猛足以与关羽张飞比美,拉拢了他难道还怕什么蒙古兵吗?
这件事情或许是小道消息不足为信,但也反应了当时川人对汪世显的一贯评价,也只有蜀口的曹友闻忠义军,精锐无匹,敢与汪世显一较高下。
但郑云鸣不但一上来就敢和汪世显交战,还杀的汪世显夺路而逃。这番交战,一战而夺数蜀中兵将之心。虽然郑云鸣自己不觉得,但蜀中的兵将已经以郑云鸣为朝廷在四川的真正代表了。也只有这位小郑都统的方略,才代表了四川未来抗击蒙古的核心策略。
郑云鸣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扫视了一眼座下众人。这里有荆襄前来的新锐武将,有蜀地本土的将军,还有从西南夷赶来的苗蛮领,鱼龙混杂,战斗力也天差地别,如果不能设计出一套适合当下四川形势的正确战略,很可能会被蒙古人抓住机会,各个击破。
“要想筹划蜀中未来十年的方略,先要检讨过去十年的教训。”郑云鸣说道:“不知道过去十年,我们做错了什么,也就无法铺设一个光明的未来。”
“过去十年,四川的主政者,不去细心的修整关隘城池,不去用心整理训练军队,一味的将精力放在招来外夷上。招募有力的外援,不是不对,但只有建立在自身强有力的基础上,方能招募有力的蕃人前来相助。”郑云鸣看了一眼座下的杨氏和田氏两位蕃将,似乎面色并无异变,于是接着说道:“将士们衣衫破旧,吃着搀着砂石的糙米,甚至挖掘草根来充饥,却以车载马驼,将数不清的粮食、布帛和金银去敬献给汪世显和西蕃十八部的外人,以图盟好。这不是拉拢盟友,这是以川中人民的血汗资敌。三关的城防被金国残破了,不去修整,将士们士气涣散了,不加以整顿。军械破损残旧了,不及时加以替换,而是天天说着要进取关中,会师宛洛,结果战事一起,汪世显和西番十八部引着蒙古大军前来,攻破蜀口,阆中、汉州、江油、成都全都受害。这是主政者见识不明的缘故。”
这番大败,板子打在谁身上,对于四川的政局来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川中人人惊惶不安,都深恐朝廷因为这次惨败而追究责任,他们清楚朝廷对战败者向来不手软,入洛之战的失利,所有的参与将领几乎都被连降三级,襄阳兵乱,所有责任人也是连降三级,直接罪魁王旻更是直接被废为庶人。郑云鸣若是以此威胁众人,大家也只能忍下来。
郑云鸣自有自己的盘算,他新进蜀中,要紧的是团结人心,虽然余玠对此不以为然,力主以钢铁的纪律整顿四川涣散的部队,但郑云鸣懂得治理军队,先是治理人心,作为一名远道而来的客将,上来就给三百杀威棒,在和平时期或许行得通,却绝不是战时最好的选择。
他耍了个花招,将所有的板子都打在了已经去职的前宣抚使赵彦呐身上,若说整个四川的政策全都算作赵彦呐的错,那是不公正的。整个四川的问题,不止是赵彦呐一人的问题,伸手的时候个个争先,整军的时候人人懈怠,不光是下面的胡对付,还有上面的瞎指挥。明知道从蜀中冲击关中,是诸葛孔明这样的千载奇才都无法完成的事业,偏偏要交给赵彦呐去完成,这中间不能不说时任右丞相郑清之没有自己私下的小算盘。但赵彦呐毕竟是死老虎,即便将来复起,再也没有往日的威名了。将板子打在他身上,等于给川中的文武臣脱罪,正应了那句话,时刻要团结大多数。
郑云鸣接着说道:“四川的长处,在于地利之便。之前外三关(以大散关为核心的北方三道关口)在国家手里的时候,四川军队却侧重防守内三关(以武休关为核心的三关在外三关之内),等外三关丢失了,却将防御的核心转移到兴元和沔州,而放弃内三关,等到敌人突入兴元和沔州之后,又去防守大安军,看起来似乎是节节抵抗,其实不如说军队不够精锐,将士不够坚强,,没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决心。最近听说四川的官员们又有放弃嘉定和重庆,诱敌深入的策略。这是不了解兵法的书生之见,兵法之要,能利用地利一定要充分利用地利,只有敌人的优势大到能够克服地利的时候,才会采用什么诱敌深入,伺机邀击的手段。”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3)
“即便是采用诱敌深入的策略,哪里坚守,哪里弃守,中间大有文章可做。类似摩天岭这样的险塞没有放置重兵,而是摆兵在山谷中,敌人占据摩天岭后,居高临下将我军的虚实看的一清二楚,都讥笑我军不知兵法。这样的战术,只能被称作蠢猪战术!谈什么诱敌深入!”
众人看郑云鸣发了火,心中都惴惴不安。宋军一向擅长守城把关,但自拖雷那绍定南侵以来,许多人被蒙古人吓破了胆,遇到鞑子骑兵的时候,先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后路。郑云鸣只不过在说他们不懂兵法,并没有点破背后的事情,哪里是什么不懂兵法的问题。天险之处,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想要顺利撤退也很困难,搞得不好就是全军覆没。哪里比得上山谷平地,见机而动,跑路容易,而且一战溃逃,下来还可以劫掠百姓,发一笔横财,然后坐等朝廷招安。自吴曦叛乱以来,人人都信奉百战不如一溃的说法,拼着性命去打仗,结果还不如溃败来的有钱赚,于是士兵们习惯性的见敌而溃,溃则变成乱兵盗匪,带着红白黄巾进行抢劫,时人称为白巾之乱。
先施恩于众人,然后立威,正是郑云鸣的计划,只有事先把握住众人的态度,郑云鸣才好真正的公布自己的方略。
“川中当下有三件事情要做,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听某一一道来。“
“四川目前最紧迫的工作,无过于救时,救什么时?第一是百姓,第二是官员,第三是土地。重庆左近难民几二百万,迫切需要重新安置。诸位或许看不起这些难民,但成都城已经被蒙古人洗屠一空,要留下蜀中精华的一点种子,全在这些难民身上了,为了国家,也为了天府的未来,不得不小心安置。朝廷最近下了公文,将这些难民,一部分安置在重庆府,一部分迁移到夔州、归州、房州、峡州,一部分迁移到京湖居住。迁移的原则是分别跟本族长老会谈,不搞强制,愿意迁移的,依照路程远近发给路费,到迁移地后发给粮食种子和耕牛农具,官府例免赋役三年。”
对于安置难民,宋朝已经有经验和成例在,不需要郑云鸣留心指示,何况此时的湖北和湖南,实际上都还有大批土地未经开垦,尽量的将这些土地开垦出来,使得湖广熟天下足,才能保证对蒙古作战的粮食供应。
郑云鸣又道:“大战以来,州郡一级的官员逃走了十之七八,现在县里有找不到县令的,有找不到县丞的,有找不到主簿的,州官有找不到通判的,有找不到转运使的,甚至还有找不到总辖的。地方上没有官员怎么处理事情?有天大的妙策也无能为力,所以朝廷会紧急委派一批官员前??员前来支援,另外,光靠这些从天而降的官僚们处理不好本地事务,我与李制置商议,征辟本地的有能之士,选拔出一批能干的官吏来,各位都看到衙署隔壁的这个集贤馆了,自从开门以来每日门庭若市,但要从中选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来填补职缺。一个有能的官吏可是比百个无用的官吏对国家更有好处。”
“重庆、夔州和京湖各地,荒地都很多,不用担心流民的生计问题,但在荒地开垦成熟地之前,这些农民都需要官府的接济,好在京湖已经逐步推广豆类作物和庄稼的套种,使用绿肥进行土壤的肥力补充,相信在五年之内,开垦的荒芜之地就成重新变为肥沃的田地。”
他说的这些话,座下的一班武将们全都听不大懂,原本郑云鸣也只是对他们泛泛而论。需要关心这些的是各地的理民官,至于这些武夫们,关心的是下面将要说起的事情。
郑云鸣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声音也略微提高了些:“安民是第一要紧的事情,第二要紧的事情就是整军。现在蜀口大军全军覆没,成都府制置使司部队所剩无几,其他的军队要么是残兵,要么兵力太少,根本不足以抵挡蒙古人再次南下。所以朝廷派了我来增援,但凭着我这一万多人,如何和阔端十万众相抗衡,所以要增加军力,第一是要整编现有的四川军队,第二要开始募练新军。”
这些武夫们听见郑云鸣这句话,这才来了精神,个个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位年轻的都统制,整编军队和招募新军都是改变军中实力地位的好时机,谁能扩编,谁就在日后的抗战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别看这些大老粗大字认不全一筐,其实心思都很缜密。以金国之强,尚且和大宋纠缠百年,蒙古人虽然兵强马壮,但骑马过不了长江,也迈不过巴山的崇山峻岭,战争势必长期化,而根据最近的朝代推测的话,战争长期化的后果必然造成藩镇坐大,不说做一方雄主,说不定还有机会搞个皇帝当当,自然,大宋对军队的控制力远非唐朝可比,但战事紧急,朝廷有求于人之际,进个政事堂光宗耀祖,好好的鄙视一番那些读书人,这等好事如何不让众人跃跃欲试?
郑云鸣看到众将的活跃之情,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古武将热衷功名之情,从来不减,即便是到了家国有倾覆之难的时候,许多人仍然在忙着为一己私利精打细算,越是这样,越能体会到岳鹏举和戚南塘这样的将国家安危放在个人私利之上的将军们的伟大。
“整编军队的原则,是就近不就远,并小不并大,蜀口上撤退下来的军队,如果没有特别的需要,则一律归并到和彦威都统麾下。原来成都路所属的兵马,一律归在王夔统制手下,制置使已经同意,给予王统制以权夔州副都统的名号,节制成都府所有的残兵。”
王夔眼睛一亮,这位郑都统虽然声威惊人,纪律也极为严明,对自己却着实不错,仗还没开打,自己先升了一官,何况成都府其实并非全军覆没,部队溃散的不少,自己认真搜罗一下扩充个万把人完全不成问题,郑都统的纪律虽然难受,但人和粮饷才是第一位的。
他平日里只专心搜刮钱财,克扣粮饷,从来不过问外边的事情,怎么会明白郑云鸣在京湖起家的历史?他若稍加留意京湖的传闻,就应该懂得,郑云鸣对现有军队的处理从来不是重点,重点都落在后面一条上。
“关于招募新军的问题。”郑云鸣看了一眼座下众将,众人的兴趣一下减淡了不少,新兵打不了账,顶多只能充一份口粮钱而已,但蒙古人须臾便要返回来,性命攸关的时候,不能光想着怎么搜刮军饷,还是得手里有些能打仗的兄弟才能保得自己一条命在,这个道理川中诸将都是明白的,因此扩编军籍拿粮饷都是乐意的,至于从头训练一支新军,谁也没有这份精力和时间。
“不必各位劳心,各位可以在各自的编制下补充战损和逃亡造成的缺额,新军的招募都交给我来办。朝廷已经给予了四川宣抚使司旗榜和任官状,定下了建立新军的范围,我和李宣抚使商议,决定启用太宗年旧编制,共计编成马步军四十营,每营五百人,每个营都设一名准备将以上的军官进行统领,仍旧称为营指挥。每三营合归一正将率领,一共正将一十三人,余下一营为背嵬营,由我直接掌握。除此外,选拔水军六营,作为大江中来回接应使用。”
水陆两军合计两万余人,在四川众将看来,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量。西蜀和京湖一样有大量使用非正规军作战的传统,这在朝廷称呼为忠义人,所不同的是京湖和两淮的忠义人都是从北方逃亡过来的红袄贼和金军部队,四川的忠义人则大部分由本地居民组成。论起数量来,四川的忠义部队绝对不能算少,蜀口常常一次普通的进攻或者防守有十多万忠义人参加,自然这些忠义人常常是没有武器或者只有很简陋的武器,需要夺取敌人的武器甚至捡起本方阵亡官兵的武器,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郑云鸣召集的这些所谓新军,能够比忠义人强多少?川中诸将都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只是不敢明言而已。
郑云鸣却径自接着说道:“下面将是说到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四川将来采取的战守策略的问题,各位都是川中宿将,郑某不过是新来乍到,但是郑某今日斗胆,为四川未来的抗击胡人的战略定下一个底子,就是尽弃川西平旷之地,坚守川东山川险要,先求固守,然后稳步推进。”
他此言一出,厅堂上一阵喧哗。郑云鸣新到四川,一个湖广客将,居然就敢提出将西蜀最精华的部分拱手让与敌人,这岂止是军民难以接受,放在国家看来,几乎可以立即处以郑云鸣最重的刑罚。
第七十四回 书生挟策何日济(4)
彭大雅和王夔等先行接触过郑云鸣的文武官员很是淡定,郑都统一进四川,种种方略策划,都是围绕着重庆进行部署的,他有心收复全蜀,何必把重心放在重庆?直接部署在利州和兴元就好了。以重庆为核心,经营文州、岷州、嘉定等地,分明就是做好了以川东作为基地,长期抗战的打算。
同样已经猜到了内情的还有和彦威,若是郑云鸣一开始就准备将防御重心推进到原来蜀口的地方,何必要他撤兵往南?还大费周章的动迁百姓,摆明了就是不准备将蜀口作为长期抗战基地进行使用,而使用长久抗战策略了。
至于其他的人,却是惊愕非常,首先发作的就是四川制置使杨恢,在紧急出发赶来四川上任之前,他曾经亲笔写信给参知政事吴泳,保证聚集川东的土兵之后,一鼓作气收复整个川峡四路,将蒙古人赶出蜀口,因此上他一到重庆就发布命令,截留四川上贡给朝廷的纲运,发书信召集西南夷的蛮族部队,并且积极的整理溃兵,为的就是早日收复成都,恢复蜀口的防御,在朝廷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
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说的什么糊涂话?都统刚刚还在大讲要把持地利,坚守险要,现在却要自己玩弄起诱敌深入的伎俩了?西蜀以川西这一块平原为精粹,舍弃了成都府,还说什么控扼全川?蜀口的地形,比川东的山川险峻的多,哪有放着前方的天险不守,跑到后方来守山头的?”
郑云鸣背转过身来,冲着上位的杨恢拜了一拜,按照新晋的职位,杨制置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这个参赞军事必须好好做一番解释。
“制置想要收复全蜀的心情,与郑云鸣没有区别,只是,蜀口纵然能夺回来,也守不住。”
杨恢高声喝道:“何谓守不住?四川古称天堑,休说十万兵,就算有百万雄师,只要把守住险要,也没那么容易攻进来。”
郑云鸣摇头叹道:“制置还没有来得及去前线视察,我却是刚刚从前方回来。前方的情形,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蒙古人屠城的手段前所未有,可以说蜀中最繁华的精粹地区,已经全部付之一炬了。以前千里沃野。现在全都撂荒了,野草遍地,人民则全部被蒙古军所屠杀,剩下的也逃入了山中。田地空空荡荡,没有人耕种,百姓们却四处流离,转死沟壑,以前用于支撑蜀口防御的那些条件,全都不在了。如果一定要在蜀口进行防御,不得不越过数百里荒野,从嘉定组织人丁往前方运粮,一旦前方有挫折,补充兵也必须长途跋涉,前往救援,不但中途得不到补给,而且还有可能遭到蒙古游骑的袭击。根据我的估算,能够在前方作战的军队,顶多只能部署五千,制置请试想,如果阔端再来,这五千人可以在蜀口阻止他吗?”
此事郑云鸣想得到,杨恢也一样想得到,但郑云鸣无暇想到的是政治层面上的问题,国土失陷也就算了,敌军退去之后不加以收复,这是政治态度的问题,若是临安方面不追责倒还可以敷衍一时,现在上面刚刚处罚了一批战事失利的官员,谁敢大着胆子喊出尽弃川西平原以巩固川东的话来,也就只有上任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郑衙内了。
果然,但见李直脸一板,满脸的皱纹都堆了起来,慢慢的说道:“国家的土地,怎可一寸让与敌人?其他的都可以依照都统的意思来办,只是这后撤防线,尽弃川西一条,万难实行。”
郑云鸣焦急,对李直作揖说道:“我听说如今征行大元帅按竺尔,已经率军返回陇南,占据住了沔州,倘若我们将防线推向蜀口,就等于在敌前重建要塞,个中艰难,四川现在实在难以办到。”
·他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四川的形势,就好比当初端平入洛之时,数万大军不顾道路险阻,补给断绝,不远千里前往荒芜的地方进行驻守,即便能走到目的地,也没有粮食补给,即便有粮食补给,也没有友军支援,有心部署三四万大军,粮草实在难以供应,倘若只有数千兵马,又怎么阻挡那么多蒙古骑兵?”
李直却是面色严峻的说道:“收复不了沔州,那就收复利州,收复不了阳平关,收复剑阁再行据守也是好的,这件事情不必再议,都统马上部署军队,往前推进收复成都、汉州、阆中、文州、利州等地,相机进取蜀口。其余的事情,你自行去办,我和制置使当不会多加干涉。”
他的这种神色,让郑云鸣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郑清之也曾经用这种武断的口气说过话,那是在政治上处于决不能后退的情形下才会说的硬话。李宣抚使这样说,说明这件事情断无可以商榷的余地。
如果这时候郑云鸣请出御带,当然可以勉强压服当前这位白发上司,但这决不是郑云鸣的为官之道,只认为自己立场正确就一味蛮干,那是极为有担当且缺乏官场嗅觉的人才会干的事情,郑云鸣如果这么干,不但一下子恶化了和整个四川官场的关系,对四川的大局也没有真正的帮助。
他只能命令军队部署前进计划。以秦忠孝率领一支兵马进入成都,命令王夔率领兵马进入汉州,同时,命令驻扎在文州的统制刘芳率领成都路残兵一千余人向前进军,进入葭萌关驻守。又命令孟瑛率领本部前进到遂宁府,掩护宋军侧翼。但目下军粮吃紧,各部还处在溃乱中,安抚归建都需要时间,四川只能暂且处于守势而无力进攻。
而另外两件事情,则是郑云鸣可以马上着手去做的事情。尤其是吸纳人才这一条,更是当务之急。
说来也巧,正当郑云鸣苦于没有合适的本地人才的时候,人才却自己送上门来。
那日,集贤馆外一个衣着破旧的落魄书生,手里拿着一叠书,大摇大摆就往里闯。守门的人不明真相,急忙上前阻拦。
那书生大声嚷道:“我有救亡图存的妙策,叫郑云鸣速来见我!”
看门的人都是重庆官衙的老吏,平日里狂妄的书生见得多了,但像这样一进门就公然要求见都统制的狂生,必然胸中有些东西,就算真的半点墨水也无,也自有都统制收拾他,干自己什么事?于是赶紧让进门来,好生款待,一面赶紧来通知郑云鸣。
当那书生看着一位年轻的高级武将带着从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当即站起身来,对着郑云鸣一躬到底,口称:“恭喜都统!”
郑云鸣笑了起来,问道:“我喜从何来?”
那书生也笑道:“驱逐鞑子,收复全蜀,乃奇功一件,难道还不值得贺喜么?”
郑云板起脸说道:“书生说的好大话,你可知道二太子阔端以下,亲王穆直、都元帅塔海、巩昌总帅汪世显、征行大元帅按竺尔、万户刘亨安、王钧、张扎古带之辈,哪个不是威名赫赫的名将?蒙古兵威之强,四川深受其苦,如今本都统一无兵,二无钱,三无粮,拿什么去驱逐鞑子,重整河山?”
那书生也神色严肃起来,恭恭敬敬的对郑云鸣拜了拜,说道:“学生阳枋,有良策十二条,上禀都统,用了我的计策,哪怕蒙古军雄兵百万,良将千员,也难耐川中半分。”
“既然如此,”郑云鸣并没有上坐主位,站着对阳枋说道:“汝且详细说来。”
阳枋清了清嗓子,说道:“蜀中最当先的问题,是要控扼险要。以前四川平安,是仗着武休关、七方关和仙人关三道关卡,如今三关已经失守,剑阁之南,一马平川,官军以步卒为主,极难和精锐的胡人铁骑相抗衡,兵法有云,以己之胜,待敌之不胜,总须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谈到进取。如今蜀口以南,能够称得上是屏障的地方唯有重庆而已,这里不但地形险要,而且是三江汇聚之地,一旦前方有事,从嘉陵江、渠江和涪江水运进行支援和补给,极为便利。都统必须坐镇重庆,筹划大局。然后别选几名智勇兼备的将领,一人驻守合州,一人驻守泸州,一人驻守梁山,只要这三处险要之地掌握在都统手中,重庆就有万安之局面,兴复全蜀的理想,也才有了安稳的基石。”
阳枋看见郑云鸣不答,继续往下说道:“这些将军们上任之后,务必督促本地百姓,用心耕种土地,更要多多开垦荒地,到了秋天胡人南下的时候,马上收割粮食,进入堡寨之内,敌人如果进犯,则人民和粮食进入城池中,合力坚守,又多用疑兵,让敌人摸不透我军虚实。如此坚持数年,等财力稍微充裕,再慢慢向前推进,以步步为营的办法,收复三关以南的失地。至于播州和思州的蛮兵,则可以在各个堡寨之间耀武扬威,以为声援,敌人看见之后绝对不敢轻易深入。这样鞑子进不能求战,退又剽掠不到钱粮,数年之内,必然大起内讧,我军因时乘势,相机夺取三关。”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1)
说完这段话,阳枋小心的看了看郑都统,郑云鸣依旧是半闭着眼睛,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听见阳枋的声音停了下来,举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阳枋定了定心神,说道:“敌军攻打坚城不下,就会施展老套路,从别处迂回抄袭四川的侧背,是为斡腹之计。这一条路,只有取道泸州和叙州,攻打四川南方的西南夷地方,面临入侵威胁最大的是播州和思州。都统切勿只顾防备当面,也要和思州和播州的土官们联络,指挥他们严密警戒,训练兵马,把守险要,时时刻刻提放蒙古人的突然来袭。不然就如当年金国被蒙古军袭击侧背,而导致前线失守,后方精锐大军全军覆没一样,四川也难免沦于敌手。”
“嗯。”郑云鸣应了一声:“往下说。”
阳枋心中稍定,继续说道:“要治理四川,必须整顿军队,整顿军队的第一步,就是公正赏罚。不是我事后落井下石,前几任宣抚使在处理赏罚的问题上处理最为不当。自从绍定年蒙古入侵,军队溃散的很多,宣抚使只顾着安抚溃兵,和蒙古人奋勇作战的,一文钱的奖赏也没有,战败牺牲的,也没有相应的抚恤,反倒是那些溃散下来杀人放火的,制置使必须用钱粮去贿赂他们,安抚他们不要作乱,这岂不成了本末倒置?如果一支军队奋勇作战的没有奖赏,干犯军规的不受追究反而获得钱粮,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抵抗蒙古精锐大军?”
阳枋说着,看着郑云鸣的眼睛慢慢的睁开,脸上也有了严肃的表情,心中暗喜,又说道:“四川自从绍定以来,被蒙古人杀害的士子百姓何止成百千万?光是在蜀口,战死的壮士有数万之众,自剑阁以下诸州县,被敌人搜刮杀戮殆尽,城乡郊野,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僵尸遍地,白骨盈野,如何不叫全蜀的人民寒心?都统应该听说过,秦穆公吊祭崤山之战的死难者,激发民气,终于成就一代霸业。都统现在应该做的一件大事,就是率领全军依照礼仪,安葬这些国难中的罹难者。严令州县的官员们,埋葬在野外暴露的尸骨,并且严禁他们利用清野坚壁的借口,对遭难的百姓进行二次洗劫,在敌人退去之后,死难者的家属得不到照顾,却又受到官吏的欺压。孤儿寡母因此而死的太多,而他们的遭遇,又使得邻里日夜不安,宗族因此受害。这样的人民自顾尚且不能,又怎么能安心生产,支持抗战?”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广泛实行仁政,让那些被蒙古人杀害的人的遗产和遗孤,都受到宗族的妥善照管,如果官府敢于染指这些财产,都统就严厉处罚他们,孤儿寡母的生活有了保障,宗族就可以安定下来,然后军民才能协力,共同保卫要塞坚城。”
阳枋又说道:“军队一定要精锐,自古以来的教训都是兵贵精不贵多,刘牢之以八千人纵横北地,李陵以三千兵转战千里,这是因为挑选的严格和训练的纯熟,如今四川的军队被蒙古兵打慌了,一味只知道扩充军力,又完全不训练他们。平日就为非作歹,欺压百姓,打仗的时候只要看见敌军骑兵的影子就四散奔逃,都统要和蒙古人作战,就必须严加训练他们,让他们遵守严格的军纪,训练有素、武艺高强的就进行奖励,训练疏懒通不过考核的就进行严惩。”
阳枋所说的正是本地军队的一些实情,驻扎在蜀地一些富庶州县的军队的确供给相当丰厚,不但可以给所有军士穿戴蜀锦绸缎,甚至每日酒肉不停。但训练却是一塌糊涂,有的骑兵骑不上马背,有的弓箭手发数十矢而无一中靶的。郑云鸣还没有到达四川的时候,类似的笑话已经听曹文琦说了不少,这番进川,重新训练军队是自然的事情。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想必也是这位落魄书生马上要说的事情。
只听得阳枋说道:“整顿军队的同时,就是要加强间谍。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古人在用兵之前,都要广泛派遣间谍,查明统军敌将都是谁,是否贤明或者愚笨,军队的数量确实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能战的精兵。由于事前准备工作得当,所以出师必胜,攻无不克。今日蜀中的军队,自从曹将军覆没之后,更无一个知兵之人,我听说很多人听到前来攻打的军队是塔海、按竺尔、汪世显这些威名素著的名将之后,就连夜放弃城池,自顾奔逃,其实敌人四出攻略,这些敌将怎么可能处处兼顾呢?不过是打着他们的旗号用以吓唬我军罢了。所以用兵一定要侦候敌人的实情才策划行动,怎么侦查到敌人的确实情报?挑选出勇敢而机警的军兵,用十倍的重赏进行激励,妥善照顾他们的妻儿,然后派遣他们深入到兴元北面,详细侦查蒙古军的确切情报,哪里的将领勇猛,哪里的将领愚笨,哪里兵力雄强,哪里兵力孱弱,探查明白之后,自然无往不利。”
郑云鸣依旧只是简单的说道:“继续。”
阳枋便逐条继续往下说:“如今汪世显新归附蒙古不久,蒙古人对他还不是完全信任,正可以借此机会,大力实行反间,如果能够离间汪世显和蒙古人的关系,对于我军防守四川,有百利而无一害。”
“除了实行反间,还要巩固我们在四川的威信而杜绝敌人的反间,在这方面,希望都统督促各地州县大力澄清吏治,只有官吏清明,人心才能稳固,人心稳固了,敌人的反间计就没那么容易起作用。”
“在财政方面的不足,其实尚有挽救的余地,四川百年以来积弊不少,大小官吏都赚的盆满钵满,国家的府库却虚空了,如果澄清吏治和清理积弊同时进行,严肃的处理官吏的贪墨和截留,四川的府库一定能再次丰盈起来,都统的恢复大计也才有了根本保证。”
“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智无穷,四川虽然残破,但山泽荒野中难道没有有才略的仁人志士吗?都统如果能广泛的选拔人才,只要在每个州县内提拔一两名刚正不阿、果敢练达的人才,能够清楚的了解到地方政务的真实情况,则地方容易安堵,军队也能够集中精力对付外敌了。”
“如果都统能够实行以上这些条款,则四川的局面不难稳定,而都统个人更注意从圣贤书中寻求治理国家、澄清人心的道理,并且鼓励将这些道理分享给下属和同僚。人人都效法上古先贤去行事,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吗?”
他最后一句话纯属是书生惯用的马屁手法,但可惜的是他也没有摸清楚这位外来的郑官人的底细,他若是知道这位年轻的将军素来以不法古人、鼎力革新出名,只怕又会大谈什么推陈出新远追圣贤的话来了。
饶是如此,郑云鸣也非常高兴,阳枋谈到的许多问题,切切实实的集中了四川当前的要害,幸好蒙古人只是初入四川,四川的毁坏还没有到无法挽救的地步,从现在开始,踏踏实实的努力改进,依然有光复全蜀的可能。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郑云鸣必须更多的借助阳枋这样的本地读书人的力量。
“坐而论道容易,起而践行困难。”郑云鸣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阳枋的心情也紧张起来:“先生嘴上说说容易,可知道要实行下去,会遇到多少困难阻力。”
阳枋耸了耸肩:“都统出入都有仪仗,居住在高大的府衙,从朝廷获得丰厚的奖赏,我只是一个无名无利的读书人,难道不应该由都统来承担起全部的责任,还是要将这责任推给供养国家的百姓们么?”
郑云鸣笑了起来:“说的好大话,鞑子打来了,可不分你是官是民,是吃朝廷俸禄的还是安心种田的,在此等凶暴异常的敌人面前,倘若还抱着拿朝廷俸禄的人才去抵抗的观点,难道不是自己变作了引颈就戮的羔羊?所以你不但要承担起责任来,还要让更多人承担起责任来。”
他这句话已经明白确认了将阳枋招致麾下的意愿,阳枋自然心中暗喜,问道:“但不知道都统要学生担当什么责任?”
郑云鸣走到窗前,指着东南方向说道:“明日那里将会成立一支全新的军队,想要救自己的命,救整个西蜀百姓的命,从招募新人开始做起。”
重庆府的东南角,是本地守御土兵和厢禁军操演用的校场,因为彭大雅抓紧时间修筑重庆的原因,在此地容留了许多修筑城池的民夫休息。这日官府突然派人通知清理校场,一夜之间将校场清理干净,准备布置招兵事宜。
聚集在重庆周围的难民如此之多,尽管官府一刻不停的在向下游疏散难民,还大搞以工代赈行动,招募了许多青壮年去参加城池修筑。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2)
但官府张贴了招募兵丁的榜文之后,仍然是应者如云,一方面,朝廷每日拨发的救济粮仅供果腹,还有很多年轻人吃不饱肚子又无所事事。另一方面,郑云鸣入主四川以来,其在京湖的名声渐渐传扬开来,士兵们总抱定了一个念头,第一要跟随爱兵的将军,绝对不能让将军随便处置自己的性命,第二要跟随常胜将军,只要抱定了这两点,在凶险万分的战场上生存的几率就会大大提升了。
徐元杰带着一众书记官在奔赴校场的路上,几次被拥挤的人群所阻止,校场内内外外都是缠着白头巾的年轻的后生们,看起来总有四五万人模样。
等到徐元杰好不容易挤进了校场,发现郑云鸣已经坐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正在和昨日匆匆见了一面的那个四川书生在谈话。
“四处百姓,习惯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武侯戴孝,此事可曾确实?”
阳枋听着郑云鸣这么问,只好不厌其烦的将对外地人讲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重复给都统听:“川中有此传闻不假,但听老人们将,川人缠头的习惯在武侯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据说武侯南征不毛,军中多有蛮兵,截发秃顶,和南蛮不易区别,于是武侯下令全军以白布包头,加以区分,于是此种风俗被川人保留了下来。”
郑云鸣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这时候才坐实下来,这件事情不过是笑谈,但有些事情不得不问:“先生是四川本地人,你跟本将交个实底,川峡四路境内,何地适合招募士兵?”
阳枋说道:“要是学生自己来说,四川境内的年轻人,没有不适合从军的。川西成都府附近的娃子,本地人评价心多机巧,生性懦弱,其实只是片面之词而已。成都附近的农民非常聪明,学习东西快的很,他们所以不愿意打仗,只不过是因为爱惜财产不愿意拼命罢了,如今流落在这里,财产大部分都损失的差不多了,如果编籍为兵,他们一定为了犒赏奋勇作战,学习武艺也会相当积极。至于川东夔州路的男子,原本就是巴人后裔,彪悍好斗,地方上解决争端,经常以整村整里的乡民械斗解决,加上巴地多山,人民贫困,更是激发了好勇斗狠之气。至于川南之地,地近蛮方,那里武禁几乎废弛,人人携刀带剑,又多喜用弩,这都是受了蛮人习俗的影响,此间人又极为擅长爬山,一日夜里可以在山区行军八十里,绰号飞过山,此等边地子弟,真乃招募从军不二之良才也,可惜的是,边民素来不喜与汉人多打交道,只有他们本地苗僚酋长前去招募,或能招募到足够数量的人马。”
阳枋所说,毕竟是口头描述,郑云鸣要招募兵卒,原先打的?打的主意是不分地界,一律招募。但他很快发现了四川招兵和京湖招兵的不同之处,他在京湖招募兵丁,最开始的时候是招募矿徒为兵,后来吸收了一些北地将士,这两种人虽然也有宗族牵连,但毕竟都算是流动人口,对于军中亲族关系,已经算是大宋国土中相当开放的人群了。在四川重新招募新军却全然不同,就算是流落到重庆的难民,因为组织迁移得当的关系,大部分都保持了宗族的完整结构,即便是参军,也是父子兄弟叔侄一起前来应募。本地人民更加不必说,都是族长派人带领着整个宗族的前来参军。
郑云鸣深知此等招兵的最大弊病所在,就是在军中构筑起庞大而复杂的人际网络,这种人际网络的存在会附着起看起来不起眼却相当顽固的利益集团,最终形成在暗中维护自身而抵抗长官意志的力量。这一点在郑云鸣军中虽然还不够明显,但在别人的军队中郑云鸣却看到了很多,比如一支军队中的两个宗族,如果国家需要裁汰一部分老弱,则掌握实权的占据优势的宗族,不但不会按照规矩裁汰没有战斗力的部分,反而会优先裁撤另一派的骨干战斗成员,而竭力维护自己的所有成员,这样裁汰下来,军队的战斗力不但没有增强反而继续削弱了。
一般军队应对这种宗族势力的办法是顺其道而行,一般将一族派出的领导者选为将弁,或者更加直接的方式是,放手让将弁组织自己的亲党宗族编成部属,这样军队上下一心,能够以宗法血缘关系进行约束,能够保证较强的战斗力。但郑云鸣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大帅亲自参加招募,将基层的队官和队官抓在手里,然后利用队官和队将去控制士兵,所以他一定要来参加这一场招募的仪式。
宽大的演武场上军官和军将正在严格的考校着新兵们的武艺,西川儒风大盛,却鲜少习武之风,所以射靶多脱靶,连用以考核气力的石头也举不起来,郑云鸣沮丧的用手摸着额头: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怎样训练才能让他们变成合格的战士呢?
所能依赖的唯有时间和坚持不懈的努力了,只要一点一滴的积累,一年就如白驹过隙,而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一名探马赤军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身下的坐骑,谨慎的朝着石桥接近,他必须躲避桥头宋军瞭望塔的视线,若不是这十年以来宋人在襄阳周围数百里广泛种植树木用以形成阻挡蒙古骑兵突击的屏障,或者宋军的瞭望哨没那么容易发现他。
现在已经是宝兴六年八月,也就是耶稣历一二五六年八月。距离蒙古人第一次侵入京湖,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两个国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蒙古人方面来讲,在窝阔台汗病死之后,经过短暂的乃马真皇后主政时期,又经过贵由汗一段时期的混乱统治,大权终于重新落入了拖雷系王子们的手中。这位新登基的蒙哥大汗,一上任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态度。
首先,他下令废除贵由大汗之前下达的禁止书生担任断事官的禁令,一口气在燕京十路提拔了六名汉族出身的书生的断事官。这被视为是新任的大汗的一个积极信号,将会在年轻的蒙古帝国中掀起一阵清新的风暴。
虽然世人都清楚以蒙哥和忽必烈为代表的革新派,与贵由汗所依仗的蒙古旧贵族势力存在激烈的冲突。这当中又以忽必烈最为激进,他多次对贵由汗提出,要效法南朝,开学院,兴技术教育,改革选人制度,推广新技术革新,开办手工工场,发展贸易。一面培育国力,一面改革军队,如今的蒙古经过数十年的浴血拼杀,已经拥有了西到大食国,东到大海的广阔疆域,是时候安心下来发展国力了。尽管南面的宋朝这十年以来也积极开拓,但也不过在南洋建立了一些据点而已,在蒙古的贵族们看来,这些只有数百上千人的据点,根本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算蒙古驻守兵力最薄弱的领土,至少也有一个敏罕那颜的兵力,类似于思南思人这种在南边海上只有几百人的据点,能有什么作用?
忽必烈却早已经通过种种线报查知了南朝在南洋贸易网的可怕之处。不说别的,就说驻军仅仅三百二十人的昆仑岛榷场,每年输入南朝的货物总额就超过千万贯,而从这里输出的货物总额甚至还超过这个数目。南朝每年依靠进出口商税和国家的贸易船队进行的贸易,其获利就足以支撑起两三个路的军队供给。要害的地方还不止于此,大宋输出的物资多为茶叶、陶瓷、玻璃、手工工业品、锦缎或者枪炮盔甲之类,物品体积小而附加值极高,而宋朝输入的都是大宗商品,比如从丰南群岛买入的精铜,从占城国输入的稻米,从南越国输入的生铁,从三佛齐输入的金银等等,不一而足,这十年以来,宋朝的奢侈品进口的数量只是稳步提升,但进口的大宗物资的数量却是飞速增长。这些国外的物资极大的加强了宋朝的国力,忽必烈相信,这也是屡次南征不得力的原因之一。郝经的探子们发回来的情报说,南朝正在和印度地方的王公商议,要在沿岸地区建设火药工场,利用印度丰富的硝石资源,预计每年可以生产火药十万斤,如果是这样,攻略宋朝的计划,几乎就要化为泡影了。
而且,宋朝建造的这些巨大的船只对蒙古的威胁还远不止于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它们正在悄无声息的侵蚀着蒙古帝国的根基,自从宋朝使者抵达锡兰国,以丰厚的贿赂让锡兰国王臣服于宋朝之后,马上在亭可马里城开设贸易站和榷场,每年都派遣大船数十艘前往大食国和远西莫三比给等国家进行贸易,思南思人和大食国的直接联系,引发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大食商人利用思南思船只身躯庞大、装载极多的优势,摒弃了从波斯穿越花剌子模进入中原的陆上贸易路线,而转取道亭可马里,越三佛齐到达广州的海上贸易路线,安全性和装载性都大幅提升的思南思舰船,已经抵消了远涉重洋造成的经营风险。取而代之的,是海上贸易对于陆上贸易的全面优势,无论从一次的货运量、从安全性还是从经济性的角度看,海上贸易线都是商人们的首选。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3)
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蒙古人对领地内的税赋征收,十年之后依旧没有什么长进,他们主要的经济支柱是国家组织的贸易商队和征收过境货物税,宋朝在海上每强大一分,就等于从蒙古国的血管中抽出一分血液,再放任不管下去,蒙古帝国的威信和统治,很快就将无法维持。
对于这样的局面,忽必烈有极为清楚的认识,对于蒙古人来说,这是自铁木真氏开国以来最大的危机,要解决这个危机唯一的办法,是放弃祖宗沿袭的象征性贡赋,转而推行汉地的按照一户一帐征收税赋的制度,蒙古国的疆域是南朝的十倍,人口也远超南朝,一旦确立起按户籍缴税的制度,蒙古人的实力马上可以增长数倍,然后从汉地和西域征发五十万大军,何愁南朝不能平定。一旦南朝平定,蒙古帝国将拥有永不枯竭的税赋来源,足以支撑帝国的伟业到千秋万世。
但改革却举步维艰,蒙古贵族们认识不到汉地的税赋制度给帝国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们只看到了部属的牧民们的怨声载道,而且一旦赋税制度确立,他们再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从部民手中征收物产供自己使用,或者私自建立关卡收费了。而贵由汗对于建立成熟的税赋制度的问题也漠不关心,和先代的大汗们一样,他全神贯注的,只有军事技术的改进。
就以这个孤身冒进到宋蒙对峙前线的探马赤军为例子,可以看得出这十年对蒙古大军并不是碌碌无为的十年,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再也不是十年前那套用牛皮扎起十多层的牛皮扎甲了,而是在棉袍上缀上铁片的轻型镶钉战甲,这是为了应对宋朝方面越来越强大的火绳枪火力。在马匹方面,占据了波斯高原的蒙古人从大食国购买了足够多的大食战马供应给探马赤军,这些战马的素质可称天下无双,远非依靠缴获和走私获得蒙古马的南朝骑兵可以比拟。在武器方面,经过十年的艰难努力,蒙古人也能够建立起强大的火器部队,这位探马赤军身上就携带有两支短枪,其射程和火力完全不输给南朝的同类型短枪,可恨的只是装备数量太少而已。
忽必烈希望通过在经济方面的努力,能够以这样的先进武器更多的武装蒙古军队,至少使得他们在装备上面对宋朝军队时不至于吃亏。但贵由汗不是这么想的,很遗憾,他的兄长蒙哥也不是这么考虑的。
这名探马赤就是从蒙哥的怯薛卫队中派出来的,他不远千里从河南直奔前线,为的是一个足以消灭宋朝的巨大计划。
在密集枣树林中,远方的瞭望哨几乎看不清林木中的人影,对方选在这个地方接头,确实是事前经过了周密的准备。
时已近黄昏,一个黑影慢慢的从昏暗的天色中走了出来。
那探马赤军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谨慎的回答道:“只是一匹逃脱了猎人的胡狼而已。”
探马赤军点了点头,问道:“吕将军考虑的如何?”
那人放低了声音说道:“吕将军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碍事的只有曹世雄一人而已。不过请放心,这人绝对活不到十天以后。”
探马赤郑重的说道:“大汗已经从和林赶到了太原,诸王都带领各自的兵马前来会合,转等吕将军的好消息。一旦吕将军发动,先锋军团三日之内就能抵达襄阳,大军十五日之内就会到达。”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想到**混一的大业,竟然会以今日两个人的一言半语而决定。”
那黑影冷冷的说道:“距离**混一还早得很,大汗能够得到襄阳,终究还是要提防郑云鸣。”
那探马赤军说道:“郑云鸣已经引退一年多了,南朝皇帝对他也颇有戒心,难道还能有什么问题么?”
那黑影微微摇头:“但他始终是郑云鸣。”说罢也不等那探马赤回话,慢慢的退回到阴影中。
那探马赤军原本还想争辩一两句,但是一想起郑云鸣三个字来,心底登时涌起一阵浓浓的寒意。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只因为他是郑云鸣。
他返身上马,慢慢的朝着北方退了回去。
宝兴六年九月十六日清晨,一名干办使臣慌慌张张的闯入了政事堂。参知政事左丞相吴潜看着他惊慌的模样,缓缓的说道:“何事如此慌张?”十年的官场历练,已经让那个风趣幽默的胖书生变成了成熟稳重的柱国之臣。但今日的事情,就连他也难以平静的应对。
“前方急报,荆州都统吕文焕、鄂州都统高达据住襄阳府反叛朝廷,已经投靠了蒙古国!”
使臣的高亢声音中掩饰不住的惊惶,这些年来,大宋以寿春、襄阳、重庆为支点,搭建出一条坚不可摧的万里防线。换而言之,这三座城池的得失,直接决定着前方防线的稳固程度。而这中间又以襄阳最为重要。郑云鸣前后在京湖主政七年,这七年时间,大概是京湖历史上变化最为剧烈的七年。这些年里,京湖开矿藏,编民户,开工场,练精兵,俨然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宋开化和进取的核心地区。夺取了襄阳,就等于打开了摧毁京湖的门户,而摧毁京湖,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摧毁大宋本身。
正在开化改新的门槛上的大宋,绝对承受不起襄阳沦陷的损失。
也无怪乎吴潜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如何可能?”
这当然是可能的,这也是那位蛰居义乌县的前参知政事反复强调过的,现居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他在京湖地方强行推行的打算法,必然会引发地方武将的反弹。但令郑云鸣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起来造反的既不是被远谪静江府的魏胜,也不是目前仍在云南和蒙古人拉锯的焦进,甚至也不是因为打算法而被贾似道参奏的利州都统刘整,或者被罚闭门思过的镇江都统韩锋,起而反叛的贾似道的,竟然是贾似道自己带出来的淮东系精锐,并且直接将襄阳城送给了蒙古人,襄阳七万训练有素的精兵,数百门各式火炮,将成为蒙古人南下进攻的先锋,那对于整个大宋来说将会是灾难性的。
“事情查实没有!”吴潜问了这句话,马上就后悔起来,这么大的事情,前方守臣是不敢也不可能拿来当做儿戏匆忙上报的。吴潜甚至能想象出素来精明强干著称的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应该是已经穷尽了各种办法,实在无法挽回局面之后,才被迫差遣前来报告朝廷的。
他顿了顿,转头对坐在一边的户部尚书马光祖说道:“把那人叫回来吧。这回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马光祖阴翳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兴奋的模样:“无故谪居期间,只怕郑公不肯轻易复起。”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吴潜狠狠的在桌案上拍了一掌:“国家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还在拘泥什么个人恩怨!”
其实严格来说,郑云鸣在谪居的时候并没有显得有什么抱怨。义乌县的百姓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位全身麻衣轻服的男子夹着鱼竿到城外的小溪中去垂钓,而且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的那很好看的小娘子总是定期给他送饭去,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乐意的地方。
郑云鸣的轻松,来自于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的精妙之处。他的谪居江浙,不但没有成为政治道路上的挫折,反而成为一项成功的加分项目。贾似道在淮东推进激进经济改革政策,引起淮东大规模的手工工人闹事,激发民变,要不是山东也出现大规模的农民骚乱,淮东几乎不保,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上下岂有不知道真的罪魁是谁的道理。之所以归罪在刚刚主政不久的郑云鸣身上,一则是贾似道确实抓住了郑云鸣在朝堂立足未稳,四明人威势犹存的这个微妙节点,第二则是因为皇帝已经重新校正了自己的政治布局,如今四明人的势力已经被以郑云鸣为首的新党打压的不能在政事堂里占据主流声音了,他们自然冀望于与皇权结盟,借助皇帝的手来对强势的新党进行反击,至于皇帝本人,也逐渐对新党由支持转变为怀疑,而这一次的贬谪郑云鸣,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政治信号。
而郑云鸣主动承担起此次民变的政治责任,则是一招再妙也没有的好棋,比起他的父亲郑清之在入洛之败之后拼命的留恋权柄,郑云鸣则在这一次责任本不在自己的情况之下选择全面接受朝廷的处分,而没有任何抱怨。这样一来,临安上下的舆论对郑云鸣是一边倒的同情,甚至有太学生激动的到宫门口大吼:“贾相公是蒙古人的细作!”
这话说得很重,当然秦桧秦相公陷害岳飞的时候,也不过只有人敢在夜里在皇宫门前的巷子上贴小抄说秦相公是细作,没有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在阙下大放厥词的,皇帝震怒,将这名书生远窜三千里,以示惩戒。至于为什么没有跟高宗一样动用极刑,那是因为皇帝对郑云鸣的处理纯粹是出于一时头脑发热。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比起当年的岳武穆来说,强大的太多了。
第七十五回 白云苍狗似近缘(4)
这十年官场,郑云鸣从四川到两湖,还短暂在福建任职过一段时间,每到一处地方,就广泛的开展军事和社会改革,以极快的速度变革当地的政治体制和社会生态,这种猝然变化的一个副产物就是旧的官僚常常不能适应这些新变化,朝廷唯一能够用来配合郑云鸣节奏的,是一些郑云鸣亲自训练起来的官僚,如四川制置使王登,云南经略使杨掞,京湖制置副使兼知鄂州白翊杰,都曾经是郑云鸣身边最亲密的好友,就连福建安抚使杜庶也是郑云鸣一党同声的伙伴。郑氏的羽翼之丰满,几乎是历任权相经营十数年所不能及的事情,而进入政事堂的官员们也大有和郑云鸣关系密切之人,如今的户部尚书马光祖多年担任郑云鸣幕僚,左丞相吴潜也与郑云鸣共事多年,交情极深。就在这种政治局面之下,宝兴皇帝仍然不改十年之前的性格,冲动的下达了贬谪郑云鸣的命令。
这个时候被贬为浙江东路安抚使,外放浦江县的郑云鸣,正像是那条卧于浅滩的蛟龙,等待着一个翻身登天的机会。但翻身登天的机会还没有等来,先等到了凶险万分的刺杀。
当朝廷派来宣布圣旨的特使内廷侍讲高斯得赶到郑云鸣往日垂钓的小溪边时,发现的是许多神色紧张的士兵跟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看面目依稀是蕃人模样,高斯得不由得惊呼道:“郑公可曾有事?”
一名负责看守尸体的军士朝着上游的方向一指:“相公现在权且在土地庙安歇。”
高斯得松了一口气,打马奔向土地庙而来。土地庙前果然立了帐幕,有数十名亲兵环而守之,高斯得翻身下马,闯入帐中,看见郑云鸣正在和一名县官模样的人随意谈着话。
十年之后的郑云鸣已经变得成熟稳重,再也不似青涩的模样,他看见高斯得闯了进来,微笑着招呼道:“来的好巧,我正在跟胡知县谈起那刺客的来历。”
高斯得问道:“刺客的来历相公都清楚了?”
郑云鸣点了点头,说道:“在玉龙赤杰以西,渴石城以南的山地,活跃着一批极端笃信回教的暗杀团体,因为其由大教长伊斯玛仪创立,故而名唤作伊斯玛仪派,此等暗杀团体在西方活跃数百年,屡有名臣大将,甚至国王君主遭此派毒手,此派又极为擅长暗杀,每每派出刺客一人或数人,号为阿萨辛,伪装成平常商人或乞丐,趁目标人物不备,暴起伤人性命,杀人之后,亦不逃脱,安然往生,以为必上有美女美酒环绕的天堂。我早就听说蒙哥在登基之前就秘密派遣使者以重金厚礼笼络伊斯玛仪教团,延聘杀手对付大宋君臣,所以今早听说一胡商要携带厚礼前来拜见,早就起了?起了防备,如今我贬谪在此,胡人不查朝中变动,一心只巴结在位的人,怎么会专门来见我?多半就是刺客到了,因此与知县在小溪边布设了一个小小陷阱,果然捉到了刺客。只是蒙古人素来以战场上英雄好汉自居,而今居然也乞灵于谋杀,真可谓是黔驴技穷。”
高斯得苦笑着说道:“那蒙哥可不是黔驴技穷,他是精心设局,准备将大宋一举消灭。”说着向郑云鸣通告了襄阳叛变的消息。
若说郑云鸣没有惊讶和震撼不过是后世的溢美之词,只不过多年来养气功夫极好的他已经很少真的将真实的心情表露在外,所以才会用那后世传颂的平静姿态淡淡的问道:“官家是要招我回去应对大局么?”
高斯得略带兴奋的说道:“正是,如今天下虽危,正是相公重振声威的大好时机,官家想要起复相公的心情再无如今日,此正是国士鞠躬尽瘁,以报国家之时。”
郑云鸣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先别急着拯救天下,在和蒙古人生死一搏之前,还需的有几件事情要办。”
他转身对胡知县拱了拱手,说道:“请容郑云鸣暂别数日,等我解决了北方的祸患,再回来和胡公一尽诗画之兴。”说罢,起身大步走出了帐幕。
别看郑云鸣说的这么轻松,整个临安这个时候都乱作了一团,在新闻发达的如今,消息流传的比过去不知道快了多少倍,朝廷还没有接到详细的奏报,就已经有民间的报道者传来了前线的消息。听说是因为京湖制置大使贾似道在京湖推广自查自纠的打算法,盘点京湖在财政上的疏漏,荆州都统吕文焕、鄂州都统高达、荆鄂副都统曹世雄三人的账面上都出现了巨额亏空。高达和吕文焕二人被贾制置使的威胁吓住了,索性杀了不肯叛变的曹世雄,据住襄阳举旗造反。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据传说,蒙古人在几个月前就得到了襄阳将要兵变的消息,秘密的从整个蒙古帝国中抽调必要的兵力,组成了前所未有的征南大军,准备借着襄阳兵变的机会,一举越过长江,直取临安。
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临安府乱作一团,富商大贾们纷纷包下船只,准备逃往南洋,百姓们则传说纷纷,群起到官府去请愿,要求朝廷派遣大军尽早收复襄阳。
正是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局面中,郑云鸣进入了临安城。临安城的百姓们最是消息灵通,一听到郑云鸣到了,千万人都拥到城门附近去迎接。“郑相公救我!”的呼声,在大街小巷响了起来。这声音在皇帝听起来分外刺耳,也甚为不中郑云鸣的意。但这君臣二人都清楚的知道,现在绝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在数百名殿前司马步军的保护下,郑云鸣甚至都来不及进入驿馆休息片刻,直接进入了皇城内,金銮殿上群臣已经会集,皇帝正在焦急的等待着这位十年以来深为信赖的重臣拿出应对前所未有的蒙古攻势的对策。
换上了一身朝服的郑云鸣上殿见礼已毕,皇帝问道:“前方战情紧急,襄阳已经沦于敌手。蒙古大军不日将南下侵犯我国。不知道卿家有何良策?”
郑云鸣答道:“陛下授臣以重任,臣自当竭尽心力,保卫国家平安。但良策非是出于闭门造车,只有得到了敌方的详细情报,臣方能做出相应的决策。”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虏众此来兵马究竟几何,卿家可详细奏来。”
关于蒙古人集结的兵力,被远窜浙东的郑云鸣了解的并不比把持枢密院的各位相公少。或许皇帝也知道不能将这位民间称之为“官家的水行营”的救火队长挪的太远,毕竟像今日这种情况,需要他随时回来担当起救火的责任。故而实则每次情报抵达枢密院的时候,也默认私下里有一份发往了浙东。
“胡人素来动辄以铁骑百万恫吓我国,只是近年来输的多了,这则事情不怎么提起了。”郑云鸣微笑道:“蒙古用兵的第一条就是诈术,这十年征战,哪一次入侵不是打着数十万精兵的旗号?其实多则十万,少则二三万而已。臣推考蒙古能够动员的兵力,其大亲王拔都可以调动精兵十万,但西方方定,断不能抽出主力万里返回征宋,况且拔都借漠北本部精兵起家,如今孤悬远西,怎么可能将自己的主力调回来助蒙哥成就大功?故拔都能派往西海以东的兵马,至多不超过三万人,且精兵有限。亲王旭烈兀,当下进取大食,以火器开路,一路顺遂,现在已经攻破报达,正在朝达马斯谷开进中。旭烈兀所部兵马超过十二万人,虽是大汗嫡系,却在万里之外,对这次南征实则无能为力。不过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诸王大将们对此次南征倒是很感兴趣。”
“察合台国近年来骚乱不断,军中突厥人势力崛起,窝阔台系诸王汗位旁落,现在只对掳掠财物有兴趣。臣估计,这两个世系的亲王们都能派出不下五万精兵参战,其中窝阔台系以趁乱劫掠财物为目标,或者会派遣不少精悍的西域骑兵参战,而自带兵器粮食前来打劫的所以义从军肯定也不会少。察合台系则会采取另一种策略,蒙古本部的精兵他们不会轻易远出,以防本地兵将造反。但河中康里突厥兵马和新附的阿速兵,军心不稳,随时有叛乱之忧,正好可以派到中原去,所谓借刀杀人之策也,南征若是胜利,这些兵将饱掠之后,自然安于富贵,不会造反。若南征失利,这些兵将葬送在南边,则察合台系的领内可以安堵,这就是察合台系诸王的基本战略。但要注意的是察合台系领土人口众多,兵马数量不少,能派出的兵力或许超过七万人,且多为良马产区,战士彪悍勇猛,尤其以阿速人和康里人为最。虽斗志未必坚韧,亦不可等闲视之。”
“蒙古用于南征的最大兵力,一定是从汉地进行抽调,中原之地,人口繁盛,物产充裕,无疑是当下蒙古人控制的土地中独一无二的。臣已经得到消息,蒙古宣差官从夏天开始就开始征调大军,号称在中原十路百姓中五丁抽一,集结的青壮人数超过二十万人。兵员的训练和素质姑且不讨论,这么多的人力可以完成很多必要的工作,比如在对付我军城堡防御时大量需要的我土工作业。而且近年以来,忽必烈主掌汉地军民政务,下令各汉人万户加强训练枪炮手的工作,现在汉地诸万户中训练有素的枪炮手数量不少,这些人势必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1)
“作为蒙古人南征的最为骨干的角色,一定是拖雷系王子们所统带的精兵,这些人马有的我们已经非常熟悉,比如常年入侵中原的新任荆湖南北路宣抚使杨惟中,但更多的是我们从未遇到过的蒙哥亲率精锐。其中包括有三位跟随蒙哥西征的亲王和一位驸马,都是智勇双全的名将。根据来自北方的密报,蒙哥军,包括部分忽必烈军,一共过十万人,这是蒙古帝国中最骨干的战斗兵力,也是蒙古人用以纵横四海的精华所在。唯有彻底消灭这支兵力,才能说得上一劳永逸的解决北方大患。”
“综上所述,蒙古军总数亦在四十万左右,往年蒙古军以十万或者十数万骑兵进行远征之举,已经有过数次,所以组织大规模战争的能力毋庸置疑。近年河南河北麦熟,蒙古人又从我国学会了长途输送粮草的技术,使用石子道路和大车从西域调运了足够的粮食。可以说,蒙古军确实在策划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军团南征,我们面对的对手是从未有过的强大。”郑云鸣面不改色的说道:“但在这之前,我们却已经先失去了七万精兵,失去了京湖最大的依靠襄阳城。”
这太半都是朝中群臣皆知的事实,在新闻消息达的如今,完全摸不清蒙古人实力只有寻章摘句不问世事的老夫子了,稍有见识的读书人断然不可能对蒙古人的真实实力全无了解。若是全面动员,除去汉地能够动员的兵力,当在二十万上下,这是一支全军都配备马匹的马上军团,在世界上大概没有那支武装能够和这么强大的军团相抗衡,何况加上二十万汉地壮军。更加何况,战争未启,宋朝就已经失去了往年依赖以作为抵抗基地的襄阳城和京湖的大半守军。
郑云鸣需要多少手段来逆转这天地悬殊的局面,没人看的明白,就连高坐在宝殿上的皇帝也看不明白。所以他才用少见的饱含忧虑的口气问道:“卿以为,以国家当下兵微将寡的局面,应该如何部署?朕已经诏令卿家为京湖制置大使节制前线诸路军马,卿家不必有顾虑,详细对朕奏来。”
郑云鸣目不转睛的看着手中的笏板,尽量让一字一句让殿上的群臣都听得清楚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战,对众人再也不必有任何隐瞒。
“我方的总战略,是在其余战线上节约一切不必要的兵力,集结一支大军用于在京湖腹地截击敌人。”他朗声说道:“当下杨掞率领五万人马在云南和蒙古人陷入了丛林作战。已经占据优势的杨掞手下已经聚集了大理的旧部和白蛮乌蛮部兵十余万,此处不说稳操胜券,也已经是战局稳定。且蒙古人已经是瓮中之鳖,臣接到陛下圣旨之后,已经火写信去通知杨掞,要他从本部兵马中抽调三万人,从静江府北上,到岳阳附近聚齐,听候调遣。”
“臣又查四川前方,蒙古人攻势稀少,我军也没有做好继续前进的准备,如今川西地区累战荒废,大军想要逐步收复失地,又被蒙古人的城池困住了脚步。如今川中实有兵员七万余人,除了前方戍守山城和负责战略反攻的部队之外,另外抽调三万人沿江东下,先驻扎江陵,对蒙古军形成掎角之势。使其不便长驱直入夺取京湖腹地。这是第二个应对。”
“臣所建湘军三十六营,虽然资历尚欠缺,但湖湘子弟骁勇好战,自成军以来屡建奇功,但自贾似道主政京湖之后,湘军远戍广南西路,名曰防备蒙古人斡腹,但如今杨掞率京湖军深入云南,和蒙古人周旋,蒙古人已经没有从广西袭击京湖侧背的可能,则可以将广南西路的湘军集中起来,约二万余人,先取道静江府,然后进入湖南境内,接应主力的到来。”
皇帝听得正在兴头上,脱口问了一句:“主力?什么主力?”
这句话当真是问到了关键之处,从各地抽调兵马,总归是零零碎碎,不能整合为一支纯正的建制武装,而历代战争的教训则是有一支人数较少但建制齐全的武装作为主心骨,胜过临时抽调的人数众多的各地联军。
郑云鸣抬起头来,有些犯忌讳的盯着皇帝的脸,朗声喝道:“我将亲率殿前司新军七万人,前往京湖击破虏众,使得江山安泰,陛下高枕无忧!”
的确,若是说大宋还有一支能够抽调的战略机动部队的话,也只有郑云鸣上任以来建立的这支武装了。殿前司原有兵马五万余人,其装备和训练原本都应该是宋军中之翘楚。但宋蒙战争持续十余年来,各地守军面对蒙古军入侵的巨大压力,无论是装备还是供给在顺序上都比所谓禁卫军来的优先许多,到了最近,甚至连广西这些遭受到蒙古人威胁的地区都得到了湘军这样装备了先进火器的精锐军队的支援。而殿前司所部大部分还是依靠长枪短刀。
这时候的大宋,隐隐然已经有了强枝弱干的危险,地方藩镇的兵力和素质,一家一家都强过了所谓中央军部队。也难怪郑云鸣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任务,皇帝就急不可耐的要借助他娴熟的建军经验,要他指导建立一支新的殿前司部队。但皇帝的用词异常巧妙,郑相公只负有指导监督的职权,实则当中筹划,无一不是郑云鸣竭心尽力,而部队的指挥大权,则牢牢抓在皇帝手中。
郑云鸣并非不知道皇帝企图利用这支新军戒备地方藩镇化的企图,但对于皇帝来说,一定会倾尽全力来铸造一支能攻善守的新式军队,而且皇帝给他改革军制的权限很大,使得他能够放手将这些年来积累的一些军事上的理念和构想付诸实施。这也就构成了当前这支殿前司新军的雏形。
殿前司新军不过是百姓们的俗称,这支军队正式的番号叫做殿前司神武新军,分为神武前军,神武中军,神武后军,神武左副军,神武右副军,靖海军(水军)六个大军,每军设置都统制一名。虽然皇帝大力裁减宫廷开支,将全部的财政资源利用建立起了这支步兵六万三千人,骑兵一万二千人的大军。但如何将他们训练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当中的辛劳只有郑云鸣知道,即便是在贬谪期间,每日送到郑云鸣书房中的各种书信和汇报依然堆积如山。
但随即就有人表示反对,出班奏道:“如今殿前司旧部多方裁撤,只余两万余人,若是郑制置带走了新军,倘若京师有变,如之奈何?”
郑云鸣慨然说道:“这是立决生死的时刻,蒙哥汗举全国之众而来,如果我们不全力应对,立即就有山河倾覆的危险。殿前司旧军虽然所余不多,但裁汰训练之后,全都是能战之兵,寻常变乱,绝难仓促动,至于海道攻略,我军现在完全掌握了东海的海上要冲,一直将敌人压制在胶东沿岸,也可保万安。征战之道,在于把握对手进攻的重点。蒙古人往年也曾经使用声东击西的战略,但这回却不会,无论他们进攻淮南还是四川,这里的地形和城池都足以遏制敌军的进攻,唯有襄阳到鄂州一线,襄阳既然已经沦入敌手,则蒙古大军必然顺汉江而下,直捣鄂州,然后袭取江南,这是战略上的大势,任何兵法家所不能抗拒的选择。而臣,将督率众军,会聚京湖,用全力阻止蒙哥的企图。”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他并不怀疑郑云鸣决死一战的决心,他担心的只是两件事,万一郑云鸣打败了,以及万一郑云鸣打胜了。
皇帝的心思郑云鸣如何能不明白,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位多年服侍的君主,心中感慨万千,成为一个成功的君主是艰难的,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扮演一个成功君主的角色,更是一种折磨。
“这一仗关乎国家存亡,有些话臣如果现在不说,将来未必有机会再说。”郑云鸣平静的说道:“陛下所担忧者两件事,一则蒙古兵精且多,虑臣不能抵挡,二则万一臣能驱逐敌军,虑臣之势大不可遏制。”
他一语既出,金銮殿上无不惊骇,若非是这个危急时刻,若不是说话的人是郑云鸣,则言者难免有指斥乘舆之嫌。
郑云鸣却并不理会满堂群臣的惊愕,径直说道:“蒙古人带甲虽众,但以臣之见,汉地八个万户这些年一直跟咱们纠缠,损失很大,为了追求数量,势必不惜以兵员素质为代价,大量吸收毫无战斗经验的平民为兵,其实这种兵马数量再多也是一无是处,当年金废帝强征百姓入伍,得壮军六十万以为江南必得,结果连长江都过不去,可见临时募集的军马想成为合格的战力必须经过严格训练和积累经验,像这样临时强征农民凑成大军,是为蒙古人的第一个失误之处。”
第七十六回 国士当撼金甄缺(2)
“蒙哥本部兵马虽精锐,大部分都没有参加过南征,他们中的许多部队都是最近才从西域返回中原的,对于江南水网地方作战不如那些一直和咱们交战的汉人万户熟悉,加上他们在西征时所向无敌,兵将都滋长了骄傲的情绪,臣甚至听说,都元帅纽磷对蒙哥汗说道,只要四十万铁骑一起奔驰起来,光是马蹄击打大地的声响就足以让臣心胆俱裂而死,为大将者骄狂如此,可以想见全军心浮气躁,急着想要轻松的将我军打败。这样的骄兵悍将,虽然号称常胜之师,也必然会败在骄兵二字上。”
“至于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兵马,本来就是前来趁火打劫的鼠辈,若我军败,他们便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若我军胜,他们肯定是第一个逃出战场的,这等兵将,不足道也。”
郑云鸣昂然说道:“蒙古拓地万里,其兵威之盛,天下自古未有也,光凭这一次决战,绝不可能动摇蒙古的国力,然则只要蒙古人国力至强,大宋迟早有累卵之忧,所以若是这次会战取胜之后,臣将隐退,陛下须责一名大将,督率全军,趁势北上,恢复祖宗基业,最少要占据中原之地,使得蒙古人退回大漠西域,此乃国家稳固的根本之道。望陛下善察之。”
皇帝罕有的摆了摆手:“卿说哪里话,朕虽生长于深宫,亦颇明兵法之道,待卿击败虏酋主力之后,便自行统率前方将士,誓师北伐,朕在后方断无遥制之理,卿若胜,朕以兵马粮草给继以卿,断然北上,成入洛大业,卿若小有蹉跌,朕自将御前兵马前来与卿会合,与胡人决一死战便是。”
皇帝站起身来,威武振奋的模样,似乎是太祖附身一般,高声喝道:“国家积辱三百年,未有如今日之振奋局面,大宋前途可期,决不能断送于胡人之手!朕意已决,天下唯有我皇宋,才能遏制蒙古日益增长之凶焰,御前司神武新军,即刻交由京湖制置大使郑云鸣指挥,马上开拔前线,与胡虏大军,一决雌雄!”
金銮殿上当即一片高呼之声:“臣等当以身家性命,和胡虏一决雌雄!”
话虽如此,真正上前线去搏命的相公,毕竟只有郑云鸣一人而已。当夜,政事堂灯火通明,军情紧急,朝廷通宵达旦的部署出兵逐项事宜。
吴潜的意思,是等待四川、云南和广西的各军先抵达前线之后,郑云鸣再率军出,作为政事堂的正印主脑,他对殿前司新军的战斗力一直信心不足。郑云鸣却急着要马上准备开赴京湖,他对吴潜讲说了自己的道理:“蒙古人最擅长之道,就是各个击破,昔年金国动辄以数万精兵往救被围坚城,结果被蒙古军分头歼灭,百万大军灰飞烟灭,而州郡无一保得住。其根本原因就是蒙古军马力壮盛,可以以极快的度分别对付几个方向上的敌人。今番我军救援京湖,原本就在兵力上处于劣势,所以不能再犯分兵的错误,今我先带大军去,在鄂州和武昌站住脚跟,掩护诸军依次到来,共同对敌军动反击,方为上策,若是等各地援军两三万的赶过去,不过为蒙古人俎上肉而已。”
吴潜眨了眨眼睛,转头朝四周望了望,这时候月朗星稀,政事堂的内外没有闲杂人出没,正是说话的良机。他低声问道:“叔谋,此间无人,你不妨交个实底,此番征讨胡人,能有几成把握?”
郑云鸣微笑着反问了一句:“依你看,能有几成把握?”
吴潜看了马光祖一眼,马光祖也将眼睛望着郑云鸣,国家存亡就在这一场史诗式的大战中决定,郑云鸣究竟有多少把握,这些位于宋朝权力核心的人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郑云鸣看着两个人紧张的样子,依旧微笑着对二人说道:“二位在问我之前,不如先回答一个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蒙哥方登大宝,政权尚未稳固,就急着动征南之战?”
吴潜下意识的答道:“这还需要问吗?胡人不识礼仪教化,唯凭武力,去年漠北大雪,死了不少牲畜,各部困顿,都急着要跟随大汗征战以获取财物和粮食。蒙哥不是愿意刚上位就动战争,是不得不然尔。”
郑云鸣点了点头,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他不得不动征战的因素。蒙哥面临的不仅仅是部落的压力而已,他还面临着来自忽必烈的威胁。”
马光祖大惑不解,起而问道:“忽必烈在蒙古的大库里台上是其长兄蒙哥最大的支柱,蒙哥因此而战胜窝阔台系登上大宝,为何说他反而是蒙哥的威胁?”
“华父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我来问你,若是一个中原皇帝,御弟讨平青唐吐蕃之乱,然后率领大军翻越雪山沼泽,攻取大理国全境,平定南荒以还,立下如此大功,这位皇帝会不感到威胁么?更不用说忽必烈借助斡腹大理的机会,将蒙古军在中原的精兵悍卒尽数掌握在手中,蒙哥安得不起疑心。今日忽必烈以战功和兵权扶蒙哥上台,异日他不会以这两样东西取而代之么?”
“因此蒙哥汗的南征,一则是急于建立比忽必烈更大的功勋以树立自己在汉地的威望,二则,更大的图谋是通过征南作战,重新划分军队的统帅权,将忽必烈边缘化,将大部分精兵猛将掌握在自己手中,君不见忽必烈带去云南的老部下几乎都没有参加此次南征之役,忽必烈本人则被任命为西路军指挥官,可是只交给他二万人马,连汪德臣原本屯驻在利州的一万人,也被抽调了五千人用于进攻京湖。蒙哥还特别下令,忽必烈经略西部只是负责监督各部而已,自己不必亲自进入四川,只需驻扎汉中,听候前方奏报即可。这是明明白白的对天下人昭示,忽必烈已经从帝国的中坚统帅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
“战未启而内讧起,才是蒙古人最大的失策。”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手足兄弟猜忌若此,我郑云鸣绝对不会输给这种对手。”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我国是礼仪之邦,不能学胡虏来去剽掠,连必要的礼貌都没有。我准备派出专门使者,前往太原去和蒙哥进行和平交涉,所谓先礼后兵,这样的礼数,一定不能缺乏了。”
吴潜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也不会认为在十年里和蒙古人斗智斗力从未落于下风的郑云鸣会说出这样迂腐的言论,但随即醒悟,说道:“此弦高犒师之计。”
郑云鸣点了点头,说道:“此事非得要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去办不可”
马光祖在一旁笑道:“除了高斯得难道还有第二人选么?”
郑云鸣一拍桌案:“就是高斯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军情紧急,不容片刻犹豫,让他准备一下,马上动身前往北方。”
大宋的变革之风,在交通条件上就能看得到,当年彭大雅出使蒙古,前后足足拖了数月之久,这中间固然有关山阻隔的缘故,也有兵火未息的因素,但宋朝当时官僚体系的运作效率之低下也足见一斑。这一次从政事堂出公文,到准备好礼品,到高斯得启程奔赴北边前后不过准备了三天,而高斯得带着随从连日赶路。途中见驿站换马,一路不停的赶往北方,抵达襄阳城下的时候,也不过只用了十天时间。
吕文焕和高达自从据住城池作乱以来,一直惊惶不安,尤其是吕文焕,他平时贪图小利,和北方原本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没想到被蒙古人借助这个由头,在贾似道身边活动,让贾似道对吕文焕起了疑心,就算吕文德作为他的兄长是贾似道身边的二把手,仍然阻止不住贾相公对吕文焕起了杀心。
和已经成功的将家人送往北方的高达不同,吕文焕本身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吕文德三番两次的写来书信。用极为严厉的口吻痛骂他背弃祖宗,辜负皇恩,并且要他限时反正,重归大宋阵营。但吕文焕懂得大宋自开战以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强硬作风,对于背叛投敌者断无宽容之意,既然已经公然反叛,绝无后退之理。
但他对于高斯得还是显得非常客气,一方面是宗族都在南方为兵将,他没有必要现在就撕破脸面。另一方面,他也真的害怕贾似道这个时候聚集京湖其余部队对襄阳起反攻。
自从兵变之后,将士们极为愤怒,真正效忠高达和吕文焕的亦不过一万数千人而已,其余兵马自叛变之后数日内就纷纷逃散,当然,他们也不敢擅自回到刻薄寡恩的贾制置使麾下。但襄阳的防御其实这时候是分外虚弱的,若不是蒙哥早有准备,在兵变之后第十天马上就派遣了五千蒙古骑兵冲入襄阳弹压全城,只怕全城百姓的愤怒都能将吕文焕赶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