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1)
这样先机的战舰造价不菲,即便是郑云鸣也不过拥有四艘而已,依照宋朝水军为战舰起名的规矩,这些战船依照采伐造舰木材的地名依次起名为“大德山”“龟山”“松山”“小德山”。
就连屈伸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想要确保最后一战的胜利,让这些浑身火器的大家伙们冲在前面,就连作为友军的黄州水军也觉得安心了不少。既然彭满愿意主动请战,他也就不再持反对的意见。
孟珙却不是那么轻易论定的人,他开口问道:“若是你等为先锋,如何布阵?”
“此次作战,乃与敌人在今年的最后一战,所以我军不用藏着什么手段以图后用了。今番以四艘八车船打头,配属二十艘铁鹞船和四十只水哨马作为护卫。然后六艘六车船带六十艘桨船,分为左右两翼两个小接应队。一旦前方和敌军交战,立即上前接应。中军是十四艘四车船和一百艘桨船和夹板快船,作为大接应队,另外,在两翼各自安排下三十只水哨马的掩护队,辎重船拖后。“彭满自从得到了鄂州水军和江海所部水军的支援,实力更加壮大,即便是单独应对蒙古军的大船团,也有取胜的把握。
接战之时,先以炮舰打头挫敌锐气,然后小接应队支援前锋展开战线,大接应队压上全面接战,掩护后队次第展开,这是荆楚水军最近演练的新战术,就要在最后的决战中施展开来。
“好,黄州水军在后为第二队,镇江水军为第三队,鄂州水军为第四队。”孟珙说道:“此战的胜败,就拜托众位的协力奋战了。”
他话虽如此说,但孟珙心知此战把握甚大,过去一年的征战表明,蒙古人虽然在拼命学习着水战的技巧,但他们毕竟还只是水战的雏儿,已经在大江上和金国交手百年的南宋水军拥有战略上的优势。且素来南人乘船北人乘马,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在水面上,江南男儿可不惧蒙古的铁骑。
他所担心的是已经北渡的那些精锐骑兵去而复返,而郑云鸣又不能击溃南岸敌军,使得战船受到蒙古人从两岸和水上的三面夹击。毕竟只要上了岸,蒙古军可说是当世无敌。
在城内的郑云鸣也同样担心这一点。
按照常理,最终决战之前每个人都需要养精蓄锐,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然后全力以赴的进行性命的一搏。但郑云鸣知道这一夜襄阳城里的许多大员跟他一样合眼难眠。
赖如月前来探问了几次,都被书房门口的任雄威挡了回去。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儿女情长。
战斗的序列业已编制,粮草的分发已经结束,士卒的动员连夜进行,武器的整备业已完成。甚至连安排出城?出城之后的守城序列和战后安排战场清理都已经做好了规划。
但这时候的郑云鸣没有一丝困倦,反而分外清醒。半渡而击是兵法之常,郑云鸣懂得,塔思也一样懂得。等大军后撤的时候,蒙古人必然以精兵悍卒布列其后,专候宋兵趁机偷袭,至于水军也必然打叠精神,随时等候着宋军水师的突袭。
明日的大战想要取胜,要诀全部系于两个字,快和狠,孟珙的水军要来的足够快,快到蒙古水军不能有效的抵抗。从襄阳出击的部队也要展开的足够快,让敌军的殿后部队来不及展开骑兵阵势笼罩宋军的步兵为主的军阵。江面上的水军的攻势要足够狠辣,不说全歼蒙古人的船只,起码要将它们赶的四散而逃,无暇渡过蒙古人的军队。陆上的攻击更要勇猛凶狠,以强大的气势一举将背水之敌攻灭。
大宋积弱三百年,在国家历史上能够做到这两点的领兵者凤毛麟角,但郑云鸣和他的荆楚军却必须做到,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千年以来华夏最强的对手。
朝霞的晨光透过了窗棂照进了副都统司的书房,这个时候数十万襄阳百姓一大半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大多数人幻想着敌人早日撤兵,安宁早日来临,但也有一些机灵的家伙察觉到了官兵的异动。军士们在忙碌的整理盔甲兵器,府库在匆忙的调拨武器和粮食,火药,所有的郎中都被征召了去,这哪里像是讲和之前的动作,分明是准备进行一场大战。
但一切的踪迹只许在城中出现,在城内加强了戒备,不许任何消息从城中走漏出去,城头故意增加了少量守卫,对方大军撤退的时候,撤销警备反而显得不自然。少量增加城头戒备,显得随时防备对方反悔才是应有的心理。城头的旗帜开始飘扬起来,旗帜翻转向西。跟白翊杰事前的预测一样,果然开始起风了,还是一股不小的东南风。
郑云鸣大喜,推开房门喝道:“东南风起,晴空当头,大捷只在目前!”
庭院中集结起的众将都听懂了他话中的寓意,东南风起,那便有利于宋军水师逆流而上,达到快速突袭的目标,晴空万里,正是使用火器的良机。天时地利都站在了南朝一边,剩下的只看执行者是否奋发进取了。
在蒙古大营这厢,随军南来的书生姚枢却担心起来,书生不知兵,只能从字纸堆里抄些打仗的道理,这其中普通士子们最爱的历史就是三国时期,熟知赤壁典故的姚枢明白东南风大起,对正在渡江的北军来说可算不得好消息。
他慌忙找到负责指挥大军渡江的万户严实,提醒道:“东南风起,小心南朝发动火攻。”
严实哼了一声,说道:“和议既然成立,南朝的官儿们只知道鼓掌欢呼,哪里还有胆子出来袭击我军?先生多虑了。”他青年时在北方也曾是宋**队的一员,被蒙古人围攻的时候曾经向作为上司的宋朝山东主帅李全求救,结果李全坚决不救,使他的部下全军覆灭,自此严实就看不起南朝皇帝和文武,认为都是一堆懦弱不足惧的人物。
姚枢但要多说两句,被严实不耐烦的打断了:“大军须臾就要渡江,赶回北方不能耽误,哪有时间听你这般啰唣?有意见,跟国王面禀吧!”
“我正要问此事,”姚枢着急的问道:“遍寻了一早上也找不到塔思国王,这般紧要的关头他去了哪里?”
严实朝着汉水北岸一指:“国王早已过江去了,你现在过去,应该能找得到他。”
严实并没有指明国王的详细位置,姚枢找到国王的所在之地颇费了一番周折,幸好国王这种大人物不会淹没在庞大的军团中。姚枢一路打听,总算在汉水边的一丛树林边找到了塔思和张柔。
“来日我军必取此二城,”塔思眼往樊城,恨恨的说道:“虽然今日不能攻下襄阳,但并不是一无所得。襄阳所秉持的优势,一则是大河拦阻,第二是火器犀利,第三是城墙坚固。对付这座城池不能像攻打中都这些大城的手法啦。想要攻下襄阳,总得想出一个出奇的招数来。”
他望了望樊城城头严整的军容,每隔五尺必有一名披甲士手持长矛守候,城中小鼓一响,马上就有人依序换班,其森严之姿,让人望而生畏。
“也亏了这座小城的守将,兵士虽不多,但战力不错,几乎能与郑云鸣部下相比了。为了攻下襄阳城,必先攻拔此城。”塔思不动声色的问道:“这座城的守将是谁,难道就快要退兵之时依然没能打探到么?”
“那人原是完颜彝部下一小军将,叫做秦武,自归了南朝颇受重用,竟然被任命为一城守将。”张柔狞笑道:“不过北军一小卒而已,来年我必生擒此人,献与大王麾下。”
“陈和尚部下都是勇士,不可轻蔑对手。”塔思提醒说:“幸好思南思人对塞因汗的旧部素来怀疑,正好使用反间之计,正如你们常说的一句话,兵者不过是诡计的集合体。打仗既要勇猛,又要运用智谋。”
他正要跟张柔相谈使用离间计的细节,突然看见汉地的书生姚枢急匆匆的奔跑而来。诧异的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奔跑的这么迅疾?难道是后方有变?”
姚枢连额头的汗也顾不得擦,喘着气说道:“如今,,,,,东南风甚急,须防......须防敌军从江上火攻。”
塔思猛然醒悟,大声喝道:“火儿赤来!赶紧命令史天泽在汉水两岸布下弓手严防敌军乘东南风偷袭!”
言犹未尽,突然听见下游响起了惊慌的呼喊:“战船,是思南思人的战船!”
汉水之上,千帆分张,百舸齐出,大大小小的战船遍布河道,朝着上游飞驰而来。
其时东南风大起,所有的宋军船只都张挂满帆,显然是为了加快速度,已经顾及不了阵型的严整。而冲在最前方的是四艘一路纵队的八车战船。车船除了借助风力之外,还有蹬踏桨手人力推进,鼓轮如飞,桨叶划动,速度更出乎众船。车船上荆楚水军红色的战旗招展,甲板上站满了披甲弯弓的士卒,为首的一艘车船上张惟孝手持神臂弓大声呼喝道:“今日洞庭炮船必定扬名天下,随我前进!前进!前进!”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2)
“该死的思南思人,居然背信弃约,干出这么卑鄙无耻的勾当!我以为郑云鸣是一位真正的勇士,没想到是一个背约偷袭的小人!”塔思血往上涌,破口大骂的当口,可忘记了先大汗铁木真氏也曾经在和克烈部谈和之后,率军星夜偷袭王罕驻地的功绩了。塔思当然明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宋军发动袭击,正好是戳中了蒙古人的软肋。
当下还有三万余人留在江南未归,要将这些人全部渡过大江,两千艘渔船和木筏不用一个时辰断然难以做到。他当然想象得到宋军的大小战船会发疯的进攻这些满载着士兵和辎重的小船。这些沉重的小船就像是被放牧的绵羊一样无人看守,任凭宋军战船大肆屠戮,就算船上的士兵拼力抵抗,也很难抵挡宋军战船的火器夹攻。但他是不敢把所有的木筏小船都投入运输的,他毕竟还需要一些船只作为屏障和宋军战船交战,用以遮护这些匆忙运输的船只。
蒙古军南征以来天生的痼疾----缺乏强大水军,已经成为了致命的漏洞,宋军抓住这个弱点,正在将一场消极据守的作战变成一场大举进攻的好戏。如果塔思不小心应对,很可能在南征的最后阶段狠狠的跌一跤。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命令道:“命令前军夹谷留启部继续前进,抄思。忽都虎和刘嶷三火速返回,命令砲手水军总管张忠仁就地反击,将思南思的船只拦截在下游。命令严实搜集所有炮弩架在岸边射击敌军大船。命令杨惟中总督渔船运兵加速运输,抛弃所有辎重和财物,只抢渡人员和马匹!命令史天泽率领本部沿河列阵,以乱箭攒射敌军水师,尽量杀伤敌军船只!张柔!”
张柔大声应诺,塔思高声喝道:“局面危急如是,敢不敢带领五百士卒南渡,去前方顶住思南思人的攻击,让南边的战士们安全渡河!”
他这明白的是要张柔充当殿军之责。若是张柔本部在此还好,但张柔本部早已于早日开拔,现在临时往回反调需要时间,而现在蒙古军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塔思暴怒的喝道:“口温不花去哪里了?”
口温不花是完全指望不上了,在听到和议达成的消息以及曲出病死的密报之后,在南边所得甚少的口温不花不顾主力尚在襄樊未动的大局,顾自率领三万户先行撤退,因为他们携带的掳获较少,行军速度很快,现在已经进入唐州境内,正在全速朝着北方返回。
可以想见的是,目下正在北归的已经渡河的大军也早已兵无斗志,急于返回故乡休整,让他们临时折返参战,和事前准备截击敌军追击完全不同。尽管江南还有严实的一万兵和畏兀儿步兵充作后卫,但塔思知道凭借这些军??些军马是抵挡不住郑云鸣的孤注一掷的。
但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让江南的大军成功脱险就是最大的胜利,即便严实要损失数千人,也顾不得许多了。
在蒙古军调兵遣将,匆忙应对的时候,荆楚军的战船已经一头撞入了汉水江面上的蒙古军仓促组成的船队阵列中。二十艘铁鹞船和四十只水哨马全都是经过改装的船头装备竹将军的炮船,在江面上一字展开为一行横队,在接近敌船的时候,八车船渐渐放慢速度,铁鹞子和水哨马跃出突前,成为整个船队的前锋。两岸的蒙古军开始朝着江上射箭,对面的渔船上的蒙古弓箭手也开始挽弓射击,三面而来的箭雨顿时给前锋的车船和小船造成了不少伤亡,铁鹞船上的指挥官焦急的回望着车船,期盼发出开火的命令,但张惟孝不为所动。
这位年轻的指挥者当然没有这么沉稳。只是孟珙已经下了严令,不到百步之内不许发炮。孟珙手里也有按照规定价格向荆楚军购买以及朝廷分拨的将军炮,对于将军炮的弱点和优势比张惟孝清楚的多。百步之内,将军炮威力惊人,但百步之外它们便不能保持基本的精准度。只有进入百步之内,竹将军才能够发挥它那震慑人心的本领。
两军的距离快速的接近,眼看着前锋和敌船的距离已经不满百步,张惟孝猛然喝道:“前军开火!”
绵长的轻型战船横队鱼贯腾起硝烟,连珠炮声似滚雷般响起。对面的渔船或者开始缓缓下沉,就算不沉没的,一旦被石弹命中之后也是血肉横飞,不复能战。
前锋队开炮之后,火速后退,将战场让给身后巨大的车船。
张惟孝站在船头,手中的神臂弓不停的发射,他身边的数名水手专司给神臂弓上弦搭箭。但这个百发百中的将军已经远远不是蒙古人最恐惧的,车船冲上前之后,在水哨马和铁鹞船的掩护下以一列纵队突入了蒙古军的船队中。就算车船上战列着全身纸甲的弓箭手,蒙古军自信也不会在弓箭战中落于下风,但恐怖的并不是宋军的弓箭。两舷侧的将军炮次第开火,一发发石弹和葡萄弹雨点般的落入毫无遮蔽的船队中。当蒙古军的船只和木筏拥挤在狭窄的河道中的时候,这种先进战舰的威力就成倍提高,被火炮揍的晕头转向的渔船和木筏纷纷退避向大江两岸,但岸上的蒙古弓箭手也好不到哪里去,车船和小船靠近岸边的时候,密集的炮火也压制住了岸上的弓箭手,只要有几发石弹落入弓箭手的队列中,整列队伍就马上后撤,不敢举弓对射。
在西门的城壁上,赵葵举起手中的望远镜,镜中的一切让他觉得振奋,原本已经安于逸乐开始衰朽的大宋水军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而且在火炮的加成下,对蒙古人的小船构成了巨大的优势。他看见在火炮的掩护下,车船上的弓箭手纷纷开始发射点火箭,蒙古军的船只一艘接着一艘燃起了火焰,整个汉水江面几乎都要被木筏和渔船燃烧的浓烟所遮蔽。
是时候了,赵葵朝着令旗兵打了个手势,令旗兵将手中的两面红旗交叉挥舞。城头的战鼓开始擂响,城门缓缓的打开,最后的决战终于要拉开大幕了!
城门口站满了摩拳擦掌的战士们。这一战作为前锋出战的荆鄂都统司部队,亦被非正式的称为荆楚军的部队,其一万二千精锐部队全数出动。以统领王登率领三千人为先锋队,统领杨掞率领三千人为接应队,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统制官陆循之率领五千人为本队,统制官葛怀率领千余人为侧翼游击队。大队人马在隆隆鼓声中叙次开拔,在西门外展开阵列。
全身银色的细鳞甲、外罩锦袍的荆鄂副都统郑云鸣,骑着他那匹已经被将士们熟识的白马,在阵前缓缓走过,韩锋举着军旗,任雄威手捧着宝剑在后尾随,郑云鸣低头看着这些跟随自己浴血征战的将兵们,一年之前他们还是遇到敌人就会手足无措的新兵娃娃,还是在点放将军炮时会忘记了先点燃火把的生丁,是一交战战线就会被扯动的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而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毅二字,大军虽然没有半点喧哗,却远远比起叫骂呼喝的军伍更加令人胆寒。建军之初,他发誓要建立一支足以与岳家军相匹敌的精锐野战军,到了今日经过了许多波折和战斗,虽然这支军马还无法与岳家军相提并论,但他自信有这样的军队在手中,蒙古人攻略大宋的计划只怕没有历史上那样顺利。
“三年之前!”当将军开口说话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将军那年轻俊朗的面庞上:“三年之前到达襄阳的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职位卑下的文官,而你们!”郑云鸣用马鞭一挥,指向眼神渐渐锐利起来的军兵们:“大率还都是从未拿起过兵刃的平民百姓。想一想三年以来每一天的操练和战斗,想一想我们都一起经历过什么!在沙头市,我们用仓促草就的壁垒挡住了蒙古军的初次攻击。在老鸦山大营,我们和蒙古人的砲车对射将其击退!在五里坡,我们阵斩了李全手下的头号猛将!在襄阳面临乱军威胁的时候,是谁一马当先,平弥兵乱!在蒙古人图谋再次南下的时候,是谁首先出击,将敌军的精锐怯薛部队消灭!襄阳的西城壁见证你们的荣耀,回龙山见证你们的勇气,但这些,都不如今日我们将要创下的功绩让后人铭记!今日我们要让天下无敌的蒙古人,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我们创造的丰功伟业,将永载史册!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的是大话,今日之战得胜之后,我将亲自带着战斗中表现最出色的英雄,前往临安谒见陛下,让史官书录他们的姓名,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郑云鸣说到做到!”
众人当然都知道他的出身,这位衙内说的话也许真正能办得到。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3)
如果能够面圣,是一件跟夺状元一样光宗耀祖的大事,而书生出身的中级将领和武将出身下级军官,各自都在涌动着热血,不说一战觅封侯,如果真的青史留名,动辄为万世传颂,这样的诱惑,对于稍有野心的人来说,不次于一剂最猛烈的催情药。
“制置使就在诸位身后!前进者得到的是光荣和奖赏,后退者死路一条!”王登大声喝道:“想要万世留名的就跟着我上吧!”
郑云鸣从任雄威手中抽出宝剑,仗剑喝道:“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一万二千大军的齐声呼喝震动云霄:“贪生者死,忘死者生!”
郑云鸣将手中的寒刃一挥,喝道:“进攻!”
在两军正式交锋之前,垫场战早已进行的如火如荼。在最后的战斗里赵葵出手豪阔,竟然出动二千骑兵率先对畏兀儿军发起攻击,自然,宋军的骑兵素质很差,只会一种战术,就是一窝蜂的突击,也就是军中常说的野地浪战。南渡以来,随着高素质的骑手和良马的缺乏,骑兵部队的素质一再下降,连在中原时能够摆布的阵型也组织不起来了,赵葵手下的这两支骑兵部队,已经是京湖给养和俸禄最高的精锐之师,但依旧只会一拥而上的凭借人数取胜。类似蒙古人的聚散无常的战术,对于他们几乎不能想象,至于一千骑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驰突,更是不必说起。
西域的良马此时多半被康里突厥人和蒙古人占据,这些畏兀儿步兵只携带了一般的骑乘用马,但就是这样临时拼凑起来的骑兵,在应付宋军的冲击时也丝毫不落下风。
但趁着骑兵和对手交战的时机,葛怀率领的游击队从侧翼冲入了严实的阵列中。
严实的部队虽然号称全部马队,但其实并非全部骑兵,其中半数是骑马的步卒,分布在三道用于围困宋军的栅栏地带。蒙古军树立的三道栅栏,不但阻挡了宋军出城的道路,连本军的骑兵也阻遏住了,严实的骑兵只能通过专门开辟的道路进退。但宋军可并不缺乏破障的工具和经验,使用大斧和刀锯,他们很快就破拆了蒙古军的栅栏,然后分成一个个互相配合的小队,和严实的步军展开近距离搏杀。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栅栏有时候甚至成为了宋军的助力。葛怀的部伍中的一百名火铳手,就将火铳架在栅栏之后,轻松的对着严实的骑兵射击,严实的骑兵被自己的步兵和栅栏阻挡住了,一时之间无法组织有效的反击,只得暂时撤退。
骑兵撤退之后,散布在栅栏间的步兵阵列马上就暴露在荆楚军凶猛的攻击面前。为了配合大队步军的进攻,荆楚军几乎集中了所有可以活动的火器,将所有的偏厢车上的火器都??器都取了下来,火铳由步军携带,将军炮用两轮车运载,跟随着步兵一同向前推进,当荆楚军大举压上之后,前导作战的骑兵便从两翼撤退,将畏兀儿军完全留给了士气已经上升到极点的襄阳最精锐部队。
吴潜站在西城门楼前的望台上,躲在串楼中用窥镜张望,前方炮声如滚雷绵延,枪声密集如织。畏兀儿兵不是身被铳弹,就是被箭矢所中,纷纷溃走。严实的步军虽然是结阵相抗,但经过短暂的白刃交锋,亦自溃败不能成军。郑云鸣的大军很快就突破了蒙古军为了围困襄阳而设立的壕沟和木栅栏,将三重木栅栏全部捣毁。从南门和北门而出的宋军也在击溃了当面的少数敌军之后,转向西面,翼护了郑云鸣的侧面。前方十余里战线上,处处是宋军的旗帜和人影,蒙古军则仓皇后撤,看起来似乎要支撑不住了。
他兴奋的放下窥镜,转头看向制置使时,赵葵却是表情严肃的吩咐道:“马上派出押军虞侯,阵后督战,有敢撤队返奔者,无论阶级高低,立斩不赦!”
他沉着声音喝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宋军迅猛的攻势被三道栅栏遮挡了一下,速度慢了下来,而大部分的部队却还没有来得及结成方阵。他们既没有捕捉到蒙古军的主力进行绞杀,也没有及时组织起对骑兵的临时防御。这正是宋军最危急的时刻。
郑云鸣已经不是对兵事全无经验的雏儿了,这个时候的危险他当然最清楚不过,他在本队中接二连三的派出亲兵传讯,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部队,全部要求众军结阵,防备蒙古骑兵的袭击。他明白这个良机正是一开始就龟缩在后面的蒙古骑兵们苦苦等待已久的。
果然,他刚刚派出传令兵不久,对面就响起了洪亮的号角声。蒙古骑兵分张两翼,骑兵小队一队队的冲出本阵,朝着宋军的两翼包围过来。这是游牧骑兵的常用战法,甚至中原骑兵也经常使用。中路牵制,两翼侧袭,军中绰号拐子马,比喻骑兵队如同人的两个拐子一样从侧面袭击,刚猛有力而对方不便防备。
即使距离如此之远,郑云鸣依然不用窥镜就能看见敌军的旗号,那的确是张柔的旗帜。他大声喝道:“叫前军火器齐射,不要让张柔靠近了!”
但一切都已经来的太迟,张柔的行动之迅猛,远非是严实那松散懈怠的兵马能比拟的,尤其是两翼的宋兵并非是郑云鸣部下,反应也没有那么迅捷,就如同一柄锋利的镔铁刀切入了豆腐中一样,北翼没有来得及结阵成型的孟璟所部忠顺军被张柔的骑兵所突入。
如同杀神一样的张柔,一身黑色的铁凯,手舞着铁锥枪冲在队伍最前列,其锐不可当的模样,让人不禁暗暗心惊。孟璟手下兵力原本不弱,若是结成方阵,战力完全不输给郑云鸣本部。但为了保证郑云鸣侧翼的安全,他被迫以勇猛的攻势压迫蒙古人的步卒向后撤退,反而让自己的士兵以疏散的队伍面对蒙古军的骑兵冲击。这个时候再想组织结阵,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张柔带着五百精锐在宋军中冲突决荡,以极短的时间就冲破了孟璟所部的军阵。
当然,这并不是战斗的终结,以骑兵冲突步兵,如果步军斗志不振,在骑兵勇猛的攻击之下,转身溃逃是常有的事情。但忠顺军都是孟珙自邓州唐州等地招募的死士,也就是金国最后的主力部队的残存。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平日里单打独斗对他们完全不是问题,当张柔冲破阵势之后,他们依旧一面和后方的骑兵战斗着,一面顶着巨大的困难试图结成阵型。
张柔也知道一击想让孟珙部下溃散难度很大,就算前番埋伏孟珙的夜袭队,自己握有先手之利,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击破他们。但骑兵面对步兵拥有绝对的主动性,一击不成,就两次三次,甚至十次百次的冲阵,只要能够及时轮换部队,步兵在骑兵的反复冲突之下支撑不了多久,而百十次的冲阵,对于这些久经战阵的北地骑兵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张柔一声唿哨,骑兵们纷纷勒马回头,在张柔背后的军旗下重新聚拢起来,只是当他们准备翻身杀回孟璟军的背后时,才发现前方已经有两排顶盔掼甲的精锐士兵,已经握着长矛在气喘吁吁的列成阵型。
郑云鸣派出的援军来的如此之快,令张柔也大感惊讶。
在了解郑云鸣的人来看,这并不出乎意料。在战前策划的时候,郑云鸣和部将幕僚们总是设计对方可能采取的各种行动,然后一一列出妥善的应对措施。骑兵侧翼突袭的拐子马战术,原本是蒙古军常用的战术之一,也是蒙古军中汉人骑兵的通常战术,郑云鸣不可能不有所准备。
对付拐子马冲阵的最好战术,就是在两翼部署相等战力的拐子马队进行截击。或抵其头,或截其尾,使其无法逞威。但襄阳西郊战场局促,京湖的骑兵的战力比之蒙古军相差悬殊,一旦爆发骑兵的混战,他们不太可能如岳家军一样将蒙古骑兵截住。郑云鸣只有退而求其次。他用来反制蒙古骑兵突击的,就是所谓预备队策略。名唤作预备军,其实也只是郑云鸣喜欢玩新名词而已,在行伍中这叫做生兵或者生力军,只不过生力军通常是将帅偶一为之,并非每一场作战将帅都会留下一部分军马作为生兵使用。那是因为在冷兵器对决的战斗中,一方崩溃往往一败涂地,真正依靠生兵决出胜负的战斗少之又少,另一方面,主将的亲兵卫队都是军中默认的生力军,一旦战局对自己不利时,主帅挥刀亲自上阵,他率领的亲兵就是最好的生力军。
对于荆楚军来说,围绕在郑云鸣周围的背嵬军就是天然的预备队。但今日之战又有不同,蒙古军以骑欺步,进退自如,背嵬军往往赶不到战场,两翼就已经为拐子马队所突破。郑云鸣的办法,就是在左右两侧和友军衔接的地方,各自先埋伏下一千军,由强有力的将领带领,一旦敌军开始冲阵,在让过敌军的第一次冲突之后,在敌人身后马上布下两道横队战列。
第六十九回 谁人敢去定风波(4)
焦进的右手紧紧的握住宝剑,这已经是郑云鸣第二次赐剑给他让他单独领军了,自从刘整出戍之后,焦进显然成为了背嵬军中除了正将之下第一人,即便刘整已经回归本部,但郑云鸣也只是让刘整和焦进分头各领一军在两翼担任准备军而已。刘整对此倒并不在意,只要有仗打对他来说就有功名,何况蒙古军在南侧的攻势同样凶猛,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身手没有发挥的余地。
反倒是焦进,自来低调谦逊,一下子被郑云鸣拔擢到这个位置,显得很不适应,在出发的时候,甚至连刘整都没有得到郑云鸣赐剑,而焦进却得到了这样的殊荣。自然郑云鸣也当面对两位背嵬的骨干说起过:“刘整的性情果毅,决断明快,可以驾驭众人,你用不到这个。焦进心思缜密,筹划严谨,但临机不决,部属或有动摇,所以以此剑与你,遇见犹豫不服之人,以此剑斩之。”
当他和他的一千步卒挡在张柔面前时,焦进觉得这柄剑果然意义非凡。两排长矛手手握长矛对敌的时候,面对着良驹劲卒,人都有害怕的时候,焦进自己带的三百背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但其余的部队都是呼延瑀所带的后军将士,素质自然不如近卫亲兵,害怕是理所应当的。
但这个时候决不能有一个人害怕逃跑,战线一旦动摇,张柔就会再次冲进还没有结阵的孟璟部背后,再次给他们沉重一击。
“你们的任务,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敌军拐子马的折返突击,”在出发前,郑云鸣曾经这样嘱咐两个负责生力军的亲信:“不论是孟璟还是万文胜,他们的军队都是训练有素的部伍,一次突击将他们击溃的几率不高。怕的就是拐子马突破两翼之后,又转回头来对他们进行反复冲突。用这种伎俩,契丹骑兵和女真骑兵屡屡败我大宋严整如山的步队,这一次我们绝不让蒙古人用这种战术将我们击溃。用你们手里的长矛,和宁死不折的勇气,在友军前方铸造出一道张柔和史天泽难以逾越的长城,让友军有足够的时间集结列阵,宁可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撑到同袍们重整队伍的那一刻!”
焦进举起手中宝剑,用平生最大的嗓子吼道:“荆楚健儿,宁死不退!握紧你们的长矛!让敌人见识一下郑云鸣部下的志气!”
队伍里爆发出整齐的呼喝,长矛斜刺向敌军,每个人都紧张的看着张柔和他的五百铁骑迎着这单薄的两列步卒纵马猛冲过来。
在左右两翼陷入一片混战的时候,正面的交战并未放松,严实亲自派出自己的两个儿子,率领数千骑兵,对郑云鸣发动殊死突击。严实明白,自己在汉军万户中地位并不高,之所以让他充任殿军,是因为行中书省粘合重山和史天泽不和,而他本人没有派别和根基,用他的部队作为殿军,所有将领都会安心。塔思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也是给了他一个荣立功勋的机会。却不想郑云鸣的趁机偷袭,将一场垂手可得的功勋变成了一场凶险的阻击作战。
如今三万多蒙古军背水列阵,一旦被宋军所突破,后果不堪设想。严实纵然能逃脱性命,也逃脱不了蒙古人的责难。
严实所派的数千骑兵,都是他赖以纵横沙场的老底子部队,用行伍的俗语来说,就是纠合四方精锐,身经百战之辈。他们模仿着宗主蒙古人的战法,也将自己的队伍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冲击骚扰列阵中的荆楚军。企图在荆楚军重新开进之前,最大限度的对宋人的攻势加以遏制。
王登的前卫因为骑兵的不断袭扰,前进的脚步渐渐停滞下来。王登发了急,大声喝道:“不许停下来!继续前进!”他明白蒙古人之所以这么不顾一切的发起骑兵骚扰,是因为他们在争取宝贵的时间。
汉水上浓烟滚滚,正是交战激烈的时刻,八车大船引导着上百艘宋军战船火力全开,将蒙古人的船队杀的七零八落。但在史天泽的督促下,蒙古军的渔船一队队的冲上去纠缠住宋军的战舰。在它们背后,两千余艘渔船在用最快的速度运输南岸的蒙古军,渔夫们被蒙古人的马鞭在身上抽出道道血痕,用最大的力气划动着桨橹。每艘渔船只要一到达南岸,马上冲上来一大群急于逃离绝境的蒙古士兵。许多渔船和木筏都因为超重而翻覆,江面上到处漂浮着挣扎的蒙古兵和溺水而亡的尸体。
对于这些伤亡塔思完全不为所动,他一再催促渔船加快速度,将困在江南的蒙古军拯救出来。至于反攻云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曲出病死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整个大军在几天之内就会兵无战心。他也不是借着抢救士卒来避免窝阔台汗的责罚,主帅病死城下,大军师久无功,最后被郑云鸣暗算,绝不是挽救几个士卒能免责的。但他急切的想要多保留一分战力,襄阳城什么时候都能再来攻打,勇猛的士卒白白殒命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这一点他懂得,郑云鸣也懂得,在游牧民族的战争中,战争的绝大部分伤亡都是战争的最后阶段造成的。如果郑云鸣指挥的是六万精骑,按照游牧部落的战法,他应该一直追击塔思到最近的城池处,这样造成的伤亡极有可能让塔思一蹶不振。但目下这件事根本办不到,他能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水军截断蒙古军的退路,然后在南岸尽可能的多杀伤一些敌人。让蒙古安分下来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们的元气遭受一次严重的折损。这样郑云鸣才能喘一口气来面对京湖更繁重的问题。
他对任雄威喝道:“你上前去,告诉王登,他们还是不是振武军的好男子!如果不能继续前进,赶紧撤下来,让土龙军上去!”
任雄威应声而去。过了不久,前方的喊杀声突然激烈了起来,刀枪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还有士卒叫骂的声音,都升高了许多。陆循之用窥镜照了照,对郑云鸣说道:“王登亲自带着陷阵军冲上去了!”
王登的亲冒矢石起到了关键作用,严实的骑兵缺少机动空间,不能完全展开机动作战。而陷阵军的猛冲打乱了他们的节奏,骑兵队在混乱中纷纷撤退。少数纵马直冲宋军大阵的悍勇之徒很快丧命于宋军的长矛阵下。
“不许后撤!不许后撤!”严实气急败坏的大吼着,就要催马上前亲自参战了,一旁的幕僚宋子贞慌忙抱住他说道:“请万户稍退!万户切莫为了他人功名折损了自己性命!”
严实在宋金蒙古之间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点道理他怎能不知。白白折损了本部的骨干,他自己倒是没有多少年头可以期盼,但几个儿子在大汗面前就再也没有什么地位了。在这个世界上,他信任的唯有实力,将自己填进去让别人去享受荣华富贵,不是严实的作风。
他一手抓住宋子贞的前襟,压低了声音:“叫忠济和忠范带着人往下游去,檀溪那里有一个数百棵红枣树红枣林,河边的芦苇中藏着几十艘渔船,从那里渡河离开。”
宋子贞又惊又喜的看着严实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万户您.......?”
“都在战场上厮混了几十年了,怎么可能不懂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你叫他们快走,不要恋战。至于郑云鸣,就留给张柔自己去对付吧。”严实突然将宋子贞狠狠的一推,高声喝道:“我乃国家大臣,你是要我看着国家的军队面临危险不去拯救么!快些滚蛋!”
他将手中的铁刀唰的拔了出来,大义凛然的喝道:“儿郎们,随着老夫去把郑云鸣拦住!”
汉水上的蒙古船队,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四艘八车炮船排成一列纵队冲入蒙古军聚集的江面的战术,是孟珙一早定好的。面对着两面夹击的八车战船,完全不惧怕漫天射来的箭雨,俩舷的排炮一刻不停的朝着四处乱窜的渔船开火,俩舷的炮手们已经忙碌到麻木,只是机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蒙古人的幸运在于每具竹将军只能使用四五次左右,之后就炮身开裂不敷使用了。必须从下层舱室取新的火炮继续使用。不然蒙古军遭受的伤亡将会比现在要惨重的多。但就是这样,上百具竹将军的火力也足以将仅仅凭借弓箭反击的蒙古渔船和木筏轰的四散奔逃。当一些蒙古军凭着一股血气将划船靠近这些巨大的车船的时候,宋军在两翼的水哨马船纷纷上前围攻这些落单的蒙古渔船。在水哨马上又有火铳手,临敌之时先发一铳,然后交兵。蒙古军纵然骁勇,也架不住水哨马接二连三的发铳攻击。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1)
孟珙将船队在汉水上摆开,所有战船一齐朝着蒙古小舟开火。不光有火炮和火铳,还有点火的火箭和炮弩的的铁枪,宋军水师的火力原本就相对蒙古军具有优势,以至于史天泽在指挥船只的时候反复强调一定要和宋人展开白刃交战,因为南人怯懦,白刃作战常常不敌。但远战宋军火器犀利,蒙古军纵然射术神通却是常常不敌。但今日在上游阻拦宋军水师的船只和木筏,统统都被猛烈的火力轰散,正在抢渡蒙古大军的船只上,都挤满了士卒和马匹,为了尽可能多的渡过军兵,许多战马甚至都来不及运输,满载的渔舟和木筏笨重难行,更是万万不能和灵活的南朝水军相抗衡。
随着渔船和木筏一艘艘的起火燃烧,像是江水中的飘萍一样朝下游飘去。江面上到处都是溺毙的蒙古军的尸身,汉水南岸挤满了无船可渡走投无路的蒙古兵,而从襄阳出击的郑云鸣的攻势却是未曾稍减半分。
“将所有的火器都架起来,给我狠狠的轰!”杨掞挥舞着手中的腰刀,指挥着土龙军的火铳手和炮手将竹将军和火铳架在蒙古人营地的外围,一旦有蒙古军敢不要命的冲上来就是一顿猛射。而葛怀和王登都各自率领一军冲进了营地,在营帐和栅栏间宋军的步卒和蒙古的骑兵互相撕扯殴打,乱作一团。这对于郑云鸣是最好不过的局面,蒙古军已经完全丧失了用骑兵反击的能力,而人数宋军是不缺的。在他身后,宋军正源源不断的从襄阳城开出来,在荆楚一军的掩护下向西面展开,蒙古军的辎重、营帐、砲垒、栅栏,他们尽情的摧毁着一切可以摧毁的东西。
郑云鸣手下除了百十个护卫主将的卫士之外,所有的兵力都已经派上了前线,就连文员和火头兵,挑夫和随军的零货商都抄起手边能用的家伙冲上了前线,蒙古军败局已定,一个蒙古人的级十贯钱,一个生擒的蒙古人十五贯,没有人会对钱有意见的。说实话,要不是6循之在一旁拦着,连郑云鸣自己都忍不住冲上去抓几个蒙古兵来领赏了。反正人马混杂在一起,真鞑子也没机会施展最恐怖的射术来反抗了。郑云鸣还注意到,之所以如此轻易的得了胜利,全要仰赖大群的蒙古骑兵突然从前线撤走,逃到檀溪边抢船逃走的缘故。
正是因为这些作为抵抗中坚的骑兵突然从阵线上撤走,对蒙古军造成了极大的动摇,蒙古人的抵抗几乎是一瞬间崩溃了,宋军全面压上,分成几路切入蒙古军的营地,以席卷千军之势开始扫荡蒙古的后卫部队。
虽然这么说起来有些讽刺,但在郑云鸣的眼中蒙古军和宋军似乎颠倒了位置,这么一面倒的战斗,似乎更像是三峰山或者野狐岭的重演,只不过区别是攻击的一方没有马,而逃命的一方也无处逃罢了。
而这一切的逆转,从江南水师那威风八面的表演开始。
他指着江面上滚滚的浓烟对6循之说道:“今日之战必定让洞庭炮艇名留青史!”
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事实,并且从此之后,大江南北都知晓了宋朝并非无强兵,而洞庭炮艇更是蒙古人难以招架的强敌。想要如席卷金国和西域诸国一样进行暴风式的骑兵扫荡来对付南朝的战略,从这一刻开始宣告正式失败。
汉水之南的战斗已经没有悬念,而檀溪的敌军大部分则乘船逃过江去。只有两个地方还在生着激烈的战斗。在江边的一处树林中,数百名士卒下马列成圆阵,以盾牌组成盾墙,铁矛在后。张柔率领着百余名弓手竭力射击,阻挡潮水一样的宋军靠近。
张柔的突击虽然贯穿了焦进的两队横列防线,却被趁机列阵以待的孟璟部所阻止,更可恶的是焦进所部不但没有溃散,趁张柔数百骑兵被孟璟所阻止的当口,各自分成小队互相掩护冲上前来,和张柔的部下展开近距离战斗。
论单打独斗,张柔完全可以信赖他的部下,不输给任何一支军队,哪怕是最精锐的怯薛侍卫军,更何况这五百人是自己贴身的心腹,精锐中的精锐。但在数量上他们完全不是宋人的对手,孟璟几乎放弃了对当面敌人的进击,将部队卷击过来,将张柔的数百人围在当中,在包围圈的外围还有生力军马源源而来,在圈内,全身披甲的背嵬军和张柔亲兵互相用长枪乱刺,根本不给张柔部下轻易靠近的机会。
但张德刚毕竟不是寻常之辈,他只用一支铁锥枪,在百户巩彦辉用铁盾掩护下,将一条铁锥枪撒开了,舞动的如同暴雨齐下,真的是当者立毙,凭着一身精湛绝伦的武艺,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败兵残将匆忙退向江边。但江边能够用来渡江的东西早就被人抢夺一空。江边还有许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的蒙古乱兵。
张柔焦躁的将这些散兵游勇赶走,让自己的部下在江边结成圆阵,自己则张开一张铁胎弓,用连续不断的精准箭矢阻挡了宋军的追击。
宋军受挫之后,马上改变战术,用一排大盾列成盾墙,展开龟甲阵型,一步步的朝着张柔逼近。这下蒙古军的弓射完全失去了效力,张柔朝着龟甲阵射了几箭,现根本穿透不了铁盾,他长叹一声,对巩彦辉喝道:“取我镔铁刀来,今日只有战死的易州男儿,绝没有投降宋狗的鼠辈!”
巩彦辉正要应声,突然江面烟雾缭绕中一队插着蒙古军旗帜的木筏冲了出来,飞的靠近了张柔所在的地方。
“国王总算没有忘记您!”巩彦辉把住张柔的右臂,大声喝道:“请万户退,追兵彦辉愿当之!”
张柔哼了一声,喝道:“今日之仇,总有一天会叫郑云鸣十倍偿还,你留下来好好的杀几个宋狗,然后给我安全的返回来!”
巩彦辉大声应诺,正了正自己的头鍪,朝着张柔深鞠一躬,大喝道:“随我来!”带着三十余名本部甲士朝着龟甲阵直冲了过去。
龟甲阵阵伍严谨,但是在对付小股精锐甲士的突击却显得应对笨拙,巩彦辉这么一冲,龟甲阵的侧翼顿时混乱起来,士兵们解散阵型开始各自打斗起来,趁着他们这奋死一搏,张柔有机会带着其余的士卒开始登船撤退。
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登上木筏之后,张柔飞身一跃,跳上木筏,一转头,巩彦辉和他的一小队人马已经被淹没在宋军的人海中。
张柔大怒,伸手从身边的士卒手中夺过一张角弓,就要跳回岸上重新参战。身边的卫士当然是七手八脚的抱住了他,要是这位生性骁勇的猛将真的杀回去,面对的是宋军铳箭齐下的迎击,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正在这时候,木筏不远处突然一声巨响,巨大的水柱剧烈的摇晃着木筏,几个士兵站立不稳跌落入江水中。
远方的一队车船已经现了江岸边这些停靠的船只,一石弹打将过来,这是投石问路而已,如果再不马上渡江北去,密集的火力只怕马上就要落到他们头上。
张柔狠狠的一挥拳头,大喝了一声:“走!”
江岸边,大队宋军已经将巩彦辉的小部队包围了数十重,巩彦辉将三十多人背靠背的站成一圈,互相支持着和成千上万的敌军对峙着。焦进舞动铁锥枪几次抢上前去,都被敌军用利刃贴身而进逼退了回来。
正在一进一退的僵持之间,焦进的身后响起了不耐烦的声音:“打了这么许久都拿不下这么小撮人,快些闪开!”
焦进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跃到一旁。身后全身铁凯的刘整抗着一柄沉重的破阵刀冲了上来。他一伸手将身后的一个少年甲士狠狠的一推:“你先上!”
韩锋手里并不是趁手的铁鞭,而是一支近战用的短矛,这时候突然被刘整一把推到了最前面。看见对方领兵的军官恶狠狠的一刀劈了过来,也来不及细想。一枪就冲着那军官的面门刺了过去。他的性格是攻强于守,与其被动招架,不如先敌而动,原本矛的长度就有优势,在对面的刀锋还没近身的时候,矛尖就一定直抵对方面门。
巩彦辉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南朝中竟然还有这样不要命打法的少年,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突然看见眼前一个黑影掠过,寒光一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一旁抢住了位置的刘整一刀砍入了他的胸口。
“你看看,这有什么难料理的?”刘整一边拔着刀一边对焦进轻描淡写的说道:“究竟也不过是个莽夫罢了。”
他将带血的破阵刀往前一指,大声喝道:“都跟着我上!将这些北方来的鞑子统统收拾了!”
江北的战场也并非太平无事,除了孟珙的部队从下游乘船而来,在樊城附近登6袭击蒙古军之外,樊城内的宋军也杀了出来,和孟珙所部互相配合,对江北的蒙古军后队展开攻击。但战斗远不如南岸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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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2)
蒙古的旧俗是要在撤退的时候在后方埋伏精锐马队,一面是掩护大队撤退,一面侦候敌军有无松懈的时机,随时出没再行抄掠。这也是草原的固定战法之一,汉水之南地方促狭,不便于骑兵展开,所以用于埋伏的骑兵大部分都埋伏在樊城之北的低矮山峦中,秦武率领军队一出城门,他们就从北方疾驰而至,使得秦武不得不将部队列阵以待,和蒙古骑兵展开激烈交战。蒙古军在乱军中依旧保持了高超的战斗技术,矢发如雨,刀斧齐下,让秦武的部队穷于应付。就连毕资伦也身中二箭。但江北的交战使得整个战场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历尽千辛万苦逃过汉水上炮火和箭矢的蒙古军兵们不辨方向,一踏上北岸的土地就四散逃奔,局面由此反而变得更加混乱。
处在这样的乱局中,就算是身为蒙古大军的统帅,也很难保证自己不受到宋军的威胁。但塔思依旧挺立在江岸边眺望着江南的方向,败局早已注定,他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人的生死而已。
白色的硝烟中渐渐出现了渔船的身影,张柔和他的部下们终于逃过了炮船的轰击和水哨马的追杀,成功突围到北岸。张柔一跳下木筏就急匆匆的来见国王,几乎用咆哮的声音喝道:“请大王再给我一支人马,让我渡江过去,一定要将郑云鸣活捉来给您!”
塔思面沉似水,摇了一下手中的马鞭:“你还是赶快回去掌握自己的部队吧!不要再增加无谓的伤亡了!你的部队将来对大汗还有重要的用场!”
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远方一名探马赤飞奔而来,下马单膝跪倒参见,口称:“塔思大王,思南思人正在攻击南阳城!”
南阳是整个蒙古大军返回中原的咽喉之地,也是蒙古军财宝和掳获的所在。思南思人竟然对这里也发动了突袭,看起来针对蒙古军团的背约偷袭显然是早有预谋,塔思没有丝毫犹豫,大声喝道:“全部撤退!马上就走!违令者严惩!”
他朝着江南的方向狠狠的瞪了一眼,喝道:“此仇不报,就不是真正的蒙古人!”
激战竟日的疲乏,并没有影响第二日庆功宴席的热络,虽然百姓们都在窃窃私语:“前日约定好了撤兵,却又半路偷袭人家,这事情做的好不地道。”也有人愤愤不平的反驳:“蒙古人都是蛮夷,跟他们哪有什么道义可讲,难不成他们灭了六十个国家,国主都是无道昏君么?”
这些市井的争论完全影响不了制置使府衙正厅上觥筹交错的气氛。正中主帅交椅上的赵葵笑呵呵的举起酒盏对客位上的孟珙说道:“此番盛捷,多赖孟帅亲冒矢石,蹀血突进,才能克收全功,襄樊父老数十万,全赖孟帅活?帅活命之功。”
孟珙急忙起身逊谢,他自己是都统制一级的武将,在阶级上完全无法与制置使、襄阳知府一级的文官相抗衡,虽然在实际的事务里,都统制手握一方精锐,制置使不能不曲意逢迎,但孟璞玉并非桀骜之臣,这种仗势欺人的霸道行径他是做不出来的。更何况他自己已经到了出将入相的关键节点上,这个入相并不是进入中央,而是往前进一步就能承袭某处安抚制置使的大位,正式摆脱武将的身份,进入文臣阶层,为将来进入政事堂铺路。在这个关键点上他怎么会表现出与身份不相匹配的张狂。
“孟某不过在后方略尽绵力而已,若无襄阳诸将在前敌奋战,牵制敌军十余万精锐。孟珙和京湖腹地各州郡是决然挡不住这等精兵猛将的进击的。若非是万都统和.....”孟珙用酒杯指指左首那个空下的位置:“.......这位小衙内真是不消停,奋战一整天仍旧不愿意坐下来好好喝几杯酒吗?”
赵葵放下酒盏微笑道:“此子是将来有大用处的人物,风姿不能和寻常人相同,我等退闲之后,还要等着他撑起天下安危,让他少沾染一些享乐,多一分实干,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
郑云鸣若是听了制置使这番话,只怕也会连连摇头,他的本意,不过是想在江南富庶之地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太平官儿,或许会发扬在另一个世界的先进之处,对江南乡野做一些有序的改革,像是这样亲赴沙场、挥兵和世界最强野战军团争锋的,实在是劳心费力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斜靠在一辆被蒙古人抛弃的勒勒车的车轴边,听着刘克庄抑扬顿挫的声音:“......虏遂大溃,襄樊诸军追奔逐北三十余里,虏横尸满野,获战马五千余匹,甲胄、军械、旌旗、鼓号、牛羊不可胜计,生擒虏汉军千户高守忠以下二千二百六十人........”
“此正开战以来国家第一大捷!蒙古人自起朔方以来,未尝有如此大败!”就连平日沉稳镇定的陆夫子也激动了起来:“此役足以与岳王郾城之战、吴玠和尚原之战、刘光世拓皋之战一样留名史册!”
“您说的太夸张了。”郑云鸣笑了笑:“此不过小小的给了塔思一个教训而已,蒙古人向来有仇必报,等他们在北方恢复了元气,必然卷土重来,不可稍微懈怠才是。”
陆循之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就看见前方有背嵬士卒押着一队俘虏走了过来。郑云鸣所在的地方已经是樊城以北二十里。这时候还押来的俘虏,必然是在江北交战新擒获的,蒙古军后卫溃散,隐藏在江北荒野中的残兵很多,荆楚军过河追击颇有斩获。除了兵马器械之外,还俘获了许多蒙古人来不及撤走的家属和牛羊,蒙古军作战素来携带家眷和牛羊,蒙古语做奥特,这是草原民族举部落为军队的旧俗。若是战胜或者及时退走还好,若是如塔思在襄阳一样被击溃,则蒙古军兵的妻小和所有身家财产难免有落入他人之手的危险。
这五六十个俘虏,尽皆是老弱妇孺,一眼可见并非是作战的兵将而是蒙古军的家属,一个**岁的蒙古小孩走的慢了些,押队的背嵬军卒挥起马鞭就要鞭打。
“住手!”郑云鸣大声喝止道:“既然没有武装,就是我军的俘虏,何况还都是些老幼妇孺!我平日教导你们的仁义道理都听到爪哇国去了么!”
那背嵬军被他教训,慌忙放下了鞭子,站在一旁身子挺的笔直。
郑云鸣正色说道:“既是本军俘虏,无须伤其性命,也不要责打侮辱,只需得将他们关押进俘虏营中罢了!蒙古人专以残暴,我军就专以仁义,今日你们可能不会理解这么做的用意,但总有一日,我们和蒙古人的战争,将会因为仁义二字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众军听闻此言,心中多有不信。战场是残杀和斗狠的地方,得胜的一方随意处置战利品和俘虏是自古以来的道理,虽然也有杀降不详的古训,但每个人都明白那不过是文人们用来巧言的托词而已。蒙古人在北边杀人如麻,也未见得他们有什么报应了。
但郑云鸣治军严明,众人也不敢有什么抱怨,何况小官人对待官兵公平,战役一结束就及时论功行赏,一般来说,功赏分为两种,在战役开始之前朝廷会拨付一笔专用的犒赏钱,用于在战场上悬赏破敌,激励悍勇之徒。以及在得胜后及时分发金银以报功劳,还有一种是战后通过公文呈报层层批复之后从兵部颁发下来的,以爵位和军阶为主。对于赏金一般大将是不敢随意吞没的,他们宁可去贪污士兵的口粮钱也绝不敢轻易动用这笔士兵用性命拼回来的搏命钱。只是在颁发犒赏的速度上郑云鸣毕竟还是稍逊了一筹,战斗告捷的当夜,犒赏就已经发放十之**,而且郑云鸣赏功明白,每个人立下何种功劳,战场上有何表现,总须同队的伙伴作证,有目击者然后论明。至于战场上有人不服从军令,或者残杀俘虏的,也一一惩罚。军中其实对功赏明白的评价远远超过纵兵抢掠,毕竟按功劳得来的赏金远远比一窝蜂的去抢劫得来的心安理得,更何况真的靠抢劫发财,步兵是远远比不上骑兵的。
“这些妇孺倒是个问题。”郑云鸣问陆循之道:“大战开始之前我可没料到会俘虏这么些麻烦的人,制置使怎么吩咐的?”
“这些都有前例可循,”陆循之说道:“老人孩子送去养济院,国家差给粮米抚养,这点粮米大宋还出得起。妇人官府许配无妻子的士卒了事。至于牛马大车之类一概籍没入官。”
郑云鸣对此还没有来得及发表看法,突然看见几个荆楚军士卒押着一个人走了过来,眼看那人也是身着宋军服色,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将他押了起来。
“我们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此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草丛里,企图向北边逃跑,我们追上去盘问他,发现这人说的一口北方话,又讲不清所属哪位将军麾下,于是就将他擒了来见副都统。”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3)
郑云鸣抬眼打量了一下来人,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张世杰!你我缘分倒是不浅,这样也能重新遇上!如何,要不要我给你一匹马送你回北边去?”
张世杰沮丧的回答道:“昨天混战的时候我被几个同乡的兵士认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大打出手,结果我不小心杀死了其中一人,其余人都逃回去给张柔报信去了。这下子我是彻底洗不清罪名,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没有地方可去,那便归南吧。”郑云鸣喝道:“这是天注定你与赵官家的缘分,纵使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的。”
他话中意有所指,张世杰是听不出来的,在另一个世界的已知历史里,只有张世杰作为最后的武将,陪着赵氏的血脉直到天涯海角,竭血孤忠之情,作为赵官家臣子的郑云鸣不得不感念。
张世杰叹了一口气:“正如官人所说,我的命天属南朝,自此之后,请将军任意差遣。”说着单膝跪地,将腰间佩刀双手奉上。
“罢了,刀你留着杀鞑子吧,自此之后再见到张万户就是仇敌了,你真的做好准备了?”郑云鸣简单的一句话让张世杰又犹豫起来,自小敬之若豪杰的这位叔父,将来要拔刀相向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郑云鸣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头:“本朝以仁义为先,怎么会干让骨肉相残的事情,将来阵前遇到张德刚,许你暂退三次,三次之后,不许手下留情。”
他转身问道:“陆翁以为如何?”
陆循之皱起了眉头:“说实话,战场瞬息万变,官人若是许了他这个权力,只怕将来必有祸端。”
郑云鸣摇了摇手:“国家的命运赌在一场大战上,一场战役的命运赌在一人身上,这样的国家纵然今日不灭,也不可能存续百年,如今蒙古已退,正是部署国家百年大计的时候了.......”
每当郑云鸣要发表宏论的时候,总是有人不失时机的打断他,这一次是策马飞奔而来的呼延瑀。他下马参见主将,禀告道:“东北方向十三里,有大约二千人扎营,打蒙古军畏兀儿部旗号,人马车仗俱在,不知是何用意。”
畏兀儿军自江南战败以来,充分发挥了生意人的精明本色,一看到严实逃之夭夭,马上也紧急转移,从渡河的船只木筏中抢夺了许多,先行渡江,会合留守家眷和辎重,居然在众后卫军马中最先逃脱,可是为何盘踞在此,却让人不解。
郑云鸣侧头问道:“陆翁以为如何?”
陆循之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说的,若是不走,定是要投降了。”
郑云鸣点点头,吩咐道:“派一人去问,畏兀儿部盘踞在此所为何事?若是要战,尽可摆开阵势,以堂堂之阵来??阵来战便是。”
使者派出去不久,就带着一名畏兀儿将官折返了回来。
郑云鸣认得此人,正是当初在车阵边上射了自己一箭的那名畏兀儿小将,也不去说破,只是问道:“汝等不及时北归,留据于此,难道还想和我军交战么?”
那青年将军跪倒在地,说道:“我别八失里今奉主将哈密统叶护亦出鲁克.马黑麻.艾因宏大人之命,前来拜见郑大人,我部渡过大河以后,那塔思将艾因宏大人鞭打了五十鞭,还说要禀明合罕,将大人押到和林去砍头,因此艾因宏大人情愿归降郑大人和思南思汗,为南国披荆斩棘,绝无二心。”
郑云鸣却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的角色,他又问道:“塔思既然鞭打艾因宏,为何又将他放归本部,你等留在后方,难道他作为主帅竟然是毫不过问么?”
别八失里应道:“塔思鞭打了统叶护之后,马上拔营启程,似乎走得很急,连很多辎重都没有带走,命令各部各自返回北边,在洛阳城集合,我军因此有了独立行动的机会。”
走得如此急迫,看来曲出果然命丧襄阳城下,郑云鸣想着,曲出的死对于窝阔台汗是一件大事,通过审讯俘虏得知,目前贵由已经随着长子远征军远出北海地方,正在向着斯基泰草原进发,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事件,这些长子们率领的精兵猛将一直到打到万里之外的匈牙利,听到窝阔台汗的死讯才会折返,这最少也要等到五年以后了,留下的窝阔台的儿子中,曲出病死,领兵在外的就只剩一个阔端,北方将会陷入短暂的乱局中,这也正是腾出手来经营京湖的大好时机。
这个时候的郑云鸣,完全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待着他。
发遣了畏兀儿部到襄阳接受改编之后,郑云鸣和陆循之先行返回制置使司衙门,他们要详细报告北方打扫战场的结果,却没想到刚到府衙正门,就遇上了焦急的白翊杰。
“制置使和孟帅都在书房等候大将,本部幕僚和部将也都在。”白翊杰拱手说道:“请将军马上前去议事。”
“怎么如此惊慌?”郑云鸣微笑道:“莫不是曲出诈尸还魂,又率军杀回来了不成。”
白翊杰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沉声道:“四川出事了。”
郑云鸣因为大捷而兴奋的头脑马上冷静下来。蜀口被突破是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在这个世界里亦不能幸免。他只担心蒙古人侵入的程度有多剧烈,整个四川是否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当他踏入书房的时候,赵制置和孟都统那紧锁的眉头告诉他,川峡四路的局面并不乐观。
在战前,国家收到的机密情报,是蒙古人声称要尽起西番之兵,号称精兵五十万,又驱迫西番十八部吐蕃士卒,一起进攻中原,实则也动员了至少七个万户的兵马,并驱使吐蕃、回鹘、党项、女真、渤海等部兵参战,总兵力据说也超过了十万。
这时候的蜀口守兵,在去年遭受严重打击的基础上,并没有得到有效的补充和整顿,位于前沿的四川路安抚使赵彦呐手中兵力不足两万,而其中的核心是曹友闻率领的八千精锐。蜀口守兵的装备素来不好,虽然曹友闻在去年也派人前来要求京湖分拨火器,但当时郑云鸣手中火器本就严重不足,只能以区区六十具竹将军以赠,总的来说,蜀口的防御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作为西路总指挥官的蒙古二太子阔端,与亲王穆直兵分两路,阔端率军直入蜀口,穆直率军攻克会州之后,从宕昌转入四川境内,和主力军会合。
会州失陷,郭虾蟆阵亡之后,蒙古大军连旌蔽野,直取四川而来。蒙古军以能征惯战的征行大元帅按竺尔为先锋,迅速攻破宕昌和阶州,将兵锋转向文州,文州有守兵八千人,却存在防御上的致命缺陷,城中并无水井,水源全靠横贯全城的河流。蒙古军围城之后,马上截断水源,城中6将士缺水,许多人都因为干渴而身体僵直无法动弹,蒙古军于是大举攻城,和宋军在城头展开激烈战斗,最后按竺尔亲自率领敢死队利用云梯登上城头,连杀城头守军数十人建立了阵地。蒙古军于是破城,知州刘锐和两个儿子都自杀殉城,文州通判力战被擒,蒙古军先斩断他的臂膀,然后将其分尸。文州一役,前后军民五万余人全部被蒙古军所屠杀。
而后阔端长驱直入,进入大散关,将兵马分为两路,一路进攻沔州,一路进攻兴元。
曹友闻此时驻屯在沔州,兵微将寡不能抵御,于是与胞弟曹万相商,想凭借险要地形设伏以待敌军。不料蒙古人攻势凶猛,一支骑兵在汪世显的领导下一马当先攻入武休关,将兴元都统李显忠部队击溃,占领了兴元。四川安抚使赵彦呐惊慌中急忙下令曹友闻退守大安军。
在曹友闻看来,这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主意,沔州是一座山城,虽然没有城墙,但在本部一年经营之下兴建了许多临时防御工事,且关口隘路甚多,到处都是设伏的好地方。大安军却是地势平坦,特别适合骑兵作战。
但赵安抚使显然将自己的安危至于战略考虑之上,在他看来,大安是自己驻节地的当面,只有守住了大安,才能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为了催促曹友闻,他动用安抚使能调动的最紧急级别的小红牌,一日之内七次用红牌通传,不断催促曹友闻移防大安军。
根据后来逃回的曹友闻部亲兵讲述,曹友闻听闻安抚使的这个命令,双目流泪,对曹万说道:“沔州是咽喉要路,扼住蒙古人的后路,即便他们进向蜀口,只要沔州还在我们手里,他们便不敢深入,何况这里山势雄奇,你与我分兵把守,互相照应,蒙古人未必敢轻易进犯。今移兵大安,地势平旷,敌军骑兵凶悍能战,我军人数又少,完全不能抵御。大事去矣,我死不足恨,可恨的是蜀中千年锦绣繁华之国,自此就要毁灭在鞑子的屠刀之下了。”
第七十回 便将胜师入巴水(4)
曹友闻于是移屯大安军。之前畏惧沔州山势险峻不敢轻易进犯的蒙古大军果然蜂拥而至占据了沔州,然后对大安军动猛攻。大安军位于平地之上不能防守,只有西北的鸡冠山可以据守,宋军在山上树有堡垒,只是存粮不多。曹友闻于是决定殊死一搏,他命令曹万率领一万老弱坚守鸡冠山,然后打开阳平关城门,放蒙古军进关,他自己亲率一万人从偏僻小道潜入蒙古军背后,等蒙古军强攻鸡冠山不下,士气顿挫的时候,突然动夜袭,和绝对优势的大军决死一战。
这是个空前大胆的计划,如果成功执行,则阔端的十余万大军将再一次被击退,曹友闻就将创造大宋战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
而计划的开头曹友闻赢得这个赌局的几率看起来很大。蒙古军看见阳平关无人据守,于是拥兵直入,结果遭到关内宋军伏兵的夹击,接着曹万等率领部队冲出阳平关,在关前和敌军大战,一直战到未时,蒙古人终于不支败退。曹万于是收兵回鸡冠山,蒙古军则跟随到鸡冠山下,用木栅栏将山包围了几重。准备攻打。
曹友闻听说蒙古军主力已经进入阳平关之后,于是下令部队整装,他对将士们表了最后的演讲,其中讲到这支曹家军数年以来,屡战屡胜,威名布于秦陇,其尽忠保国之肝胆,天日可鉴,如今蒙古人以百万之众,虎狼之师来取巴蜀,众军都是仰赖朝廷的俸禄,百姓的捐税养活的,这时候正是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奋力的时候。他又说道,素来夜袭只有二三百人,今日以万人进击,是夜战而非夜袭,所以不能后退,只准进攻,将敌军全部击溃为止。于是所有军兵都臂缠白布巾,以全胜二字为约定口号。从后方赶往阳平关,准备对鸡冠山下的敌军主力起攻击。
岂料出二十里,突然天色骤变,刮起了暴风雨,大军在夜色中迎着暴风雨前进,在交战之前气力和士气已经折损了不少,有副将请求曹友闻暂时退兵。等风雨过后再动奇袭。曹友闻叹道,鸡冠山上的粮草缺乏,不足五日,而今将士们坚守鸡冠山已经过五日,鸡冠山随时有陷落的危险,如果今日不趁势进击,等蒙古军攻下鸡冠山,就再也没有获胜的机会了,于是决定坚持进攻。
宋军夜行数十里,终于在夜半攻入了阳平关,蒙古军在阳平关内设有三百骑兵左右的警戒部队,曹友闻督令先锋军五百前往进攻,这时候风雨交加,士兵完全辨不明方向,但也因为这个便利,曹友闻军经过连番激战终于突入蒙古军阵线,连续捣毁了数十座蒙古人的兵营,蒙古军在鸡冠山当面防备严密,却疏忽了后路的防备,加上很多人都躲在帐幕内躲雨,因此准备不及,被宋军杀死,曹万又开城下来夹击,风雨之中数万大军大呼酣战,宋军存了最后拼死一搏的决心,在蒙古军中来往冲突,双方将兵的鲜血顺着大雨流淌了十里之远。
西川生产棉花,川中军马多以棉甲为装备,轻捷且防箭,但大雨中雨水渗透了棉袍,使得曹友闻部下负荷沉重难以行动,不久之后,天色又变亮,四散的蒙古军从惊慌中反应过来,朝着曹友闻部聚拢过来,他们分成百队十队的小队朝着曹友闻部起轮番冲锋,越战越少的宋军终于完全被蒙古人的铁甲骑兵所包围,最后只剩下了五六百人而已,曹友闻身中数箭,然后下马作战,终于阵亡。他身边的将领也尽数战死。曹万最后也只剩下五百人而已,因为鸡冠山已经没有粮食,困守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全军冲出堡垒朝蒙古军冲锋,也全军覆没。
四川安抚使赵彦呐手中只剩一些老弱,于是仓皇顺剑门道逃入蜀中。
这一仗惨烈无比,两军的尸身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蒙古军犹恐曹友闻未死,在战场上来回搜索,一直到找到了他的尸体和那面著名的遍身胆战旗,方才安心。
在这一仗中立下大功的蒙古巩昌二十四处便宜总帅汪世显对惊魂未定的阔端说道,曹友闻已经消灭,从此蒙古军面前再无阻碍了,可以轻松的冲入繁花似锦的天府之国进行洗掠。
事实正是如此,大安军之南,宋朝已经没有成规模的部队,蒙古军一路南下未曾遭遇强力的对手。留驻蜀口以南的,多以厢禁军为主,这些原来朝廷的正规主力军,在绍兴年建立驻屯大兵体制之后,都已经变为维持地方治安的保安部队,基本没有与正规军作战的实力。
蒙古军于是破剑阁,直入阆中,大军分为三路沿着嘉陵江直取成都而来,从东门突入城中,成都知府和参议官一同罹难,成都被蒙古军完全占领。
占领成都之后,阔端令随行的占卜师进行占卜,占卜师得出卦象说道:四川民心不稳,终不能归附蒙古,今日不反,二年以内必然反叛。阔端深信,于是下令屠城。千年以来积累,繁华如花的锦官城,自此与西域的撒马尔干、玉龙赤杰一样,遭到人类历史上罕见的灾难。
蒙古军完成了对成都的屠城之后,马上四出攻略周边州县,整个四川的州县都生了动摇,官吏纷纷弃城而走,兵民仓皇逃往川东躲避,四川路面临着全境沦陷的危险。
问题还不仅仅是四川而已,四川是京湖的上游,地扼形胜,如果蒙古军在三峡上打造船只,顺流而下,很容易就能进犯目前京湖防守薄弱的江陵和鄂州,这个时候,宋军主力全部集中于襄樊一线,一旦蒙古大军包围江陵,江陵的制置副使別之杰手中只有一万人马,完全不能抵挡蒙古人的大军。
当务之急就是火赶往峡口防守。孟珙说道:“得到别副帅的快马飞报之后,我已经火派出两支援兵,以舍弟孟瑛率领三千人赶往峡州,以刘德率领二千人赶往归州,二人到日马上布防,严密守御,不能放蒙古人片舟东下。”
郑云鸣点头道:“有五千人驻守峡口,足当十万之众,现在的关键是准备一支人马前往四川收拾残局。今曲出已死,阔端不会在四川盘踞多久,要紧的是整理四川残破州郡,以图恢复。”
话是如此,但朝廷军令未下,何人敢擅动军队?在京湖地方郑云鸣可以仗着自己的衙内身份四下来去,前后两任制置使都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舍此之外谁人能管束的住他?但跨战区作战则涉及到朝廷的战略布局问题,枢密院必然动问,依宋朝军制,私动军马者斩,即便是郑云鸣也很难保证在临安的追究之下安然脱罪。
按照规章则需将帅先向朝廷呈递函文,申明调兵护蜀的理由,然后朝廷批复正式公文,并且着总领司调拨粮饷,制置使司调兵援护,这种做法是和平时期四平八稳的做法,用于对付一地变乱或者边境的局部冲突甚为有效。但用来应对蒙古军这种战略上大开大合的顶级军团就显得笨拙了。
“既然如此,我们马上上折子给政事堂,申请调拨军马前往四川支援。”郑云鸣斩钉截铁的说道:“借塔思的帮助,军中现在不缺马匹,以急递铺快马飞奔,十五日内足以抵达政事堂,政事堂若是十日能得出结论,那最迟四十日之内就会有回音,我们马上着手准备军马粮草,一旦等到朝廷的命令下来,火出兵,也能挽救一些局面,胜过在此坐等。”
赵葵还没有对此表意见,突然听见门外卫士喝道:“临安有金字牌御前急递到!”
赵葵一愣,在这个关键时刻朝廷突然来金字牌急递,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急递铺使臣进了书房,面见赵葵呈上公文说道:“朝廷已经得知蜀口失陷,派我星夜前来,等候在郢州,专观前方胜败,若官军败,我就快马回奔临安,若官军胜而胡人败,我就马上把这封公文与京沪制置使衙中。”说着又问道:“哪一位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公?”
郑云鸣起身应道:“我便是。”那急递铺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说道:“官家另有御制手书在此,特命交予荆鄂副都统开拆。”
皇帝的私人书信,按律是不需要跪接的,郑云鸣双手接过了皇帝的信,那急递铺役卒行礼离开。
白翊杰摇着羽毛扇突然微笑着说道:“恭喜副都统。官家这封信必然有益于您。”
郑云鸣疑惑起来,说道:“连信都没有拆开怎么知道就有益于我?而且皇帝的书信怎么来的如此之巧,还专门派人在郢州候着,且我一个副都统,为何皇帝会直接给我写信?当中必有古怪才是。”
他说着展开了手中的书信,字迹果然是皇帝御笔,皇帝的字迹他自幼已经见过了许多,决计不会认错。信中写到:
“卿曾言蜀口之弊,今无一不中。胡人入川,生灵涂炭,社稷亦有倾颓之虞,此正危急存亡之秋,非至诚至勇之臣不足以为梁柱。卿自仕宦以来,功德昭昭,天下闻名。巴蜀之危局,舍卿何人能当之,卿所献移锦实边之策,大率已成,蜀中之急,在乎一人”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1)
白翊杰伸头凑过去一同观看,问道:“什么叫移锦实边之策?”
“那是我到京湖之前的事情了。”郑云鸣叹了口气:“那时候我政治上很幼稚,曾经借着陛下和父亲在家中饮宴之际,提出将成都部分居民官吏和财物转移到西南去,作为四川路的第二府,这个提议是基于蜀口防御薄弱成都一定会失陷的判断做出来的。当时只是很不成熟的一点见解,就大着胆子在陛下面前提起,现在每每想起来都会出一身冷汗。”
“但你这个建议,在官家酝酿和赵安抚使的筹划之下,似乎是落到了实际。”赵葵敲了敲桌上的四川形势图:“自去年开始,成都开始向西南地方转移官民人口和府库财物,我可听说这件事情搞的成都府附近的百姓们怨声载道,都说鞑子还没来就着急跑路,简直是杞人忧天。”
“我也听说了,”郑云鸣笑道:“赵大帅自以为孤高,不与京湖通消息,难道就不知道京湖诸将在川中多有耳目?四川生什么事,难道能瞒得过京湖,只不过听说赵制置使逼迫百姓搬迁,态度十分峻急,硬顶着蜀中父老的鼎沸反对强行将居民往夔州路赶,以至于御史台都有了弹劾他的声音”
“那又如何?”孟珙说道:“现在他们都从蒙古人的屠刀下暂时逃生了。但事情还没有完,蒙古人岂会占领了成都就会罢手?接下来必然以更猛烈的攻势顺江直取夔州。川中父老时有累卵之危,确实需要一名英雄前去搭救”
他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书房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郑云鸣身上。枢密院的公文虽然没有明言,但枢密院再大怎么敌得过皇帝的手书?就算枢密使和宰相们也不好驳皇帝这个面子。何况郑云鸣在京湖练兵备战,明火器,改筑城防,和蒙古人交战,名声也渐渐传入京师。朝中四明人尚未恢复元气,上下都乐见郑相公的公子尽早升迁,早日成为对抗四明人的一股势力。
郑云鸣起身说道:“官家手谕,自然是义不容辞。但襄阳这边”
赵葵笑道:“休要将襄阳作为推诿的借口,塔思走的这么急,三年之内不会再有大举南下的计划。若是贼以十万来攻,凭我和孟都统尽可以把守的住。”他所言不虚,虽然郑云鸣在京湖守卫战中出力甚多,但不过是战国大小的问题,就算郑云鸣不在京湖,赵葵也有足够的力量应付北方卷土重来。
郑云鸣在书房中来回走了两回,开口道:“我还是不放心,这样,我留下土龙军在此,制置和孟帅各自差拨三千人给我,让我带往蜀中。”
土龙一军,在京湖诸军中火器最强,装备最好,杨掞又有小子房的美名,郑云鸣将这支部队留在京湖,几乎就是留下了战力的一半。但他要拼凑一支仅仅一万人的混合军团前去面对蒙古十万大军的进攻,众人都会觉得他简直是自不量力。
“不用惊慌,就像我说过的一样,曲出一死,阔端在四川也呆不住,值得赶紧收兵回去巩固他们在草原上的优势地位。”郑云鸣说道:“何况四川又不是无兵无将,等我到彼处,将兵将组织起来,应付蒙古军的偏师已经足够了。”
“你要哪一部分只管开口。”赵葵说道:“我可提醒你,四川不比京湖,没有那么多四通八达的水路可以利用,你要挑人,最好挑些惯于山岳作战的兄弟。”
“只需要秦武带一部分忠义军即可。”郑云鸣问道:“但不知道制置使能否忍痛割爱?”
赵葵一摆手:“原本是你的人,说什么忍痛割爱,另外我再给你一支兵。”
他指着夔州和成都两路交界的地方说道:“将来你若有志收复成都,平旷之处不能依靠步兵和蒙古骑兵对战,我将姚仲和他的选锋军调拨于你指挥,将来在平地交战的时候,善用少量骑兵,无使敌军顺利冲突。”
他这是舍得将京湖最精华的骑兵割舍一半相赠,郑云鸣也老实不客气的收下了,一则四川地区并非全是山地,大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二则他不用愁赵葵短少骑兵,仅仅是襄阳之战宋军就掳获战马五千匹,扩充骑兵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赵葵表了态,孟珙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对郑云鸣说道:“我以部下前军尽数付你,前军统制是拙荆之弟赵武统领,赵武论功夫论治军都没有话说,只是有时候失之莽撞,还望官人多加提点。”
一般军马前军都是精锐,因为在这个时代作战以先锋军的胜负决定战争胜负的机会很高,所以前军一定是全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组成,孟珙以这等精锐交付郑云鸣,自然是出于爱护后辈的心情,并且他也担心一旦蒙古军占领全蜀,对京湖构成战略上的优势。
郑云鸣说道:“原本我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在京湖展一下工商农牧以振兴民生,今日看来已经无法兼顾了,只有将常平仓和转运使司事务,尽数交给白翊杰,希望两位大帅多多照应公辅,将京湖的经济重新兴旺起来,只有钱粮足备才能坚持持久抗战,这是未来国家复兴的基础之事,云鸣就拜托给诸位了。”
又道:“襄阳江陵鄂州诸制造局,一刻也不能荒废。今裴艮已经着手开始研究火绳火机构,等这种机关研完成,马上开火绳枪炮系统,这项研或许一年不能完成,但一定要坚持推进下去。今番蒙古人在火器上吃了大亏,以蒙古万里大国之力,必定全力推进火器的研究,等下一次他们再来,一定带来数量和质量不逊于我们的火器。那时节,我们必须拿出更加优秀的火器来与他们抗衡。”
“还有一桩事情”郑云鸣轻轻的在地图上的夔州地方敲了敲:“四川州郡官员大多弃城而走,要重建基层政权,官吏和军将都不够用。”
“这还用本帅一一提点么?看看我们在京湖怎么做的,遇见有州郡官员空缺的地方,先派出军队驻扎,然后以驻扎统军之将兼理民事,等待朝廷的正是官员抵达。”赵葵说道:“你这瞻前顾后,狐疑多变的性子总须得改改,正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这人原是我幕府中人,现在淮东制置使司部下充任主簿,处事刚毅果断,一定对你有所裨益。”
“制置使推荐的人选必然是胸有锦绣的人物。只可惜我等不了他太久,三日之内赶不到襄阳的话,只有到四川去报道了。”郑云鸣说着站起身来:“我这就告辞,副都统幕府、副都统司衙门也需要一分两半,一半随我入蜀,一半留在京湖继续效力,今夜就要将权责划分好,然后火启程。四川的局面,一刻也耽误不得。”
郑云鸣做决定的时候虽然多疑谨慎,但一旦决定执行的度可谓雷厉风行。襄阳左近十余万宋军,原本在蒙古军退去之后就可以各自返回驻地,而孟珙军作为援军前来,返回尤为便利,可率先启程的居然不是任何一支客军,而是郑云鸣临时拼凑起来的入蜀军团。
而在启程之前,郑云鸣在紧张的准备行程之余,还抓紧时间接待了几拨人物。
先来拜见的是襄樊豪强刘廷美,刘廷美在去岁响应郑云鸣集屯并堡,变小寨为大寨的号召。在险要处修建堡垒,在经营田庄和生意的同时,每日操练庄农以为民兵。所以他的庄农战斗力甚强,虽然蒙古军大军大举进攻襄樊,也曾经数次以大兵攻打刘廷美的堡寨,但都攻打不下。反而被刘氏兄弟抓住机会打了几次漂亮的袭击战,俘虏了数百人,刘廷美这一次前来告见,除了押解俘虏和缴获旗帜金鼓等前来领赏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前来相求。
“这次前来拜见官人是来辞行的。”刘廷美叹道:“我老啦,每年和胡人战斗已经力不从心了。况且得官人之助力,现在刘家在襄樊的田地已经不是收入的大头,在鄂州和岳阳有许多新的生意需要打理,所以,我准备把家宅迁到南方去。”
郑云鸣一愣,在这个时代里除非是战乱避祸,不然主动迁移家宅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但仔细一想却又了然,毕竟襄樊之地在将来是宋蒙对战的主战场,战事必然持续不断,现在走好过了将来被迫离开。
“那刘翁将来准备何处安身?”郑云鸣问道:“襄樊数万佃户,难道就此放弃了不成?”
刘廷美摆手道:“自然不会,而且我在襄阳的玻璃坊也须得人照顾,我今日之来,正是为了拜托官人这件事情。”
他朝门外叫道:“刘义成,进来拜见郑官人!”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走进门来,冲着郑云鸣拜了下去。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2)
“这是犬子,以后襄樊的庄园和堡寨,还有襄阳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官人有用的到的地方,任意差遣就是。若是需用钱了,派人到岳阳来知会我一声,我已经在岳阳买好了宅院,将来便以岳阳为家了。”刘廷美说道:“官人身负守备荆湖重任,我等从旁协力也是分内之事。”
“很快便不是了。”郑云鸣指着院外说道:“你看副都统司内外这样忙碌,我不日将赶赴四川抵御蒙古人。京湖之事,将来都交由杨掞和白翊杰做主。不过刘翁可以放心,我已经交待二人,无论是刘翁还是刘翁的代理人,都会多加照顾,另外我也禀告过制置使,希望能够加强和京湖地方的合作,使得上下一体,士民一心,刘翁自不必担心。不过另有一件事情要刘翁去办。“
他开口要吩咐的事情,刘廷美自然要十二分的操办得当,于是赶忙询问是何要事。
郑云鸣说道:“你马上写信给曹文琦,他的庄园在鄂州附近,叫他马上从庄丁中抽选一千年轻力壮又未成家的,到鄂州等候着。他往日总是自吹自擂没有投军报国的机会,今日本将就给他这个机会。等我的大军到日,一同启程前往四川。”
刘廷美当即应诺,马上又叹了口气。
郑云鸣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甘心,于是笑道:“刘翁是嫌我没有给你在军中报效的机会么?”
刘廷美也苦笑道:“当年京湖论从军的经历,以我为群豪之,没想到今日张膛已经做了水军统制官,老曹又要前往四川杀敌,我倒成了没用的老头子了。”
话虽如此说,但郑云鸣征辟曹文琦也有他自己的考虑。曹文琦多年在四川经商,对四川风土人情,山河地理了如指掌,带他同去,既有携带京湖旧人以为腹心的考虑,亦有携带可靠向导谋划的原因、
“刘翁赞助土龙一军建军,我部上下铭记在心,至于沙场征战,您都是我的老前辈了。这些报效国家的事情,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就行了。”
郑云鸣口中甚是谦逊,心中却打定了主意,要抵挡蒙古人的攻势,不和地方豪强搞好关系,做到上下一体是不可能的。但和地方豪强的关系切勿太近,不然让这些人把持地方军务政务,不但百姓会被压迫的无容身之地,甚至朝廷对地方的把控也会严重削弱。此乃历朝所以严厉镇压藩镇苗头的原因。今不得已用张膛,是因为郑云鸣毫无水战经验,迫切需要张膛的操船经验和在渔民中的号召力,征辟曹文琦,是因为曹文琦在蜀中多有人脉,可以很快疏通与蜀地中下层民众的关系。
但一切必须更加小心从事,他并非天生的戒备这些地方上崛起的土豪们。也并不是对他们的爱国报效之心有所怀疑,事实上,这些以边区为家乡的人和朝廷在抵御外虏的问题上利益高度一致,郑云鸣毫不怀疑他们的忠君爱国之心,只是人有时候确实身不由己,等他们的政治和军事权力膨胀到一个程度,所有的忠君爱国之心都会被维护本地利益的热情所冲淡。
所以他不能接纳刘廷美,这位曾经担任军中统制的土豪,如果继续升迁,就是真正的尾大不掉。就算他没有反叛之心,朝廷也会因此而对京湖有所警惕,对于整个京湖亦或是郑云鸣个人,也许是取一利而获百害。
善言宽慰于他,继续维持和京湖地方良好合作关系才是郑云鸣的最优选择。
郑云鸣还接待了从北方胜利返回的陈焦一行。陈焦深入敌境数百里,纵横来去,立下了不少功绩,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最大的功绩则是他们以数百人之众,化装为蒙古的骑兵队深入到河南地,携带大大小小几百面旗帜,又动员河南的民众随行以壮声势,造成宋军大规模攻打洛阳州县的假象,为蒙古军的撤退敲下了决定性的一击。
“这才叫做游击战!”郑云鸣笑道:“什么是游击战,游击战就是猴儿钻进鬼肚子,闹他个天翻地覆!今用兵不过数百人,起到的作用,比出动五千人一万人更大。这样的游击战以后更需要多实行。但光是这样是不够的,你们这次裹挟百姓进行攻击固然是迫不得已,但真正要在敌人后方闹起来,还得着落在连结河朔四个字上。唯有将蒙古人占领下的百姓们都动起来,才能对蒙古人的统治构成足够的威胁。当然这一点我不会逼着你们去做,你们需要慢慢的体会如何连结河朔,如何不止是在敌人后面活动,也能在敌人的控制区里扎下根来。”
话虽如此,但今日想要联结河朔,并不如绍兴年容易,绍兴年北地的百姓多少对大宋还有一些故土之情,心向赵官家,而今的北地百姓经历二十多年战乱,早就已经习惯了被蒙古人统治。想要连结河朔,必须用一点不得已的手段。
郑云鸣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更相信蒙古人还没有习惯成为中原的主人,他们的政策会使连结河朔的难度降低。而想使得整个河朔成为大宋的同盟军,光靠陈焦的几百人当然不足取,那需要整个国家的政策扶持。
但这并不妨碍这件事情从现在做起,郑云鸣并不担心这件事情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滞下去,因为当前主政京湖的三巨头:襄阳的制置使赵葵、江陵的副使別之杰和黄州的孟珙,都是招纳北方人的热衷者,赵葵和孟珙部下各自有上万北军,他们比郑云鸣更加热衷于谋划北地。
他们可能忽略的是经济面的具体事务。
在启程之前,郑云鸣特地召见了许世清和京湖各地矿洞的把头们,对于建设稳固的抗战基地,缺少不了以矿丁和铁匠组成的锻冶业的支持。京湖原本称不上矿产丰富的地区,但也不是遍寻三湘找不出一点矿的。现在正在全力推进的汉冶萍钢铁组合暂且不谈。在长江沿线都有黄金矿产,鄂州有铜矿和银矿,夷陵则出产铅和锡矿,这些矿产无一不是正在陷入长期战争的京湖防区最需要的支援。
但北宋凭着开荆湖两路的东风,不断给予两湖的矿产业以压力,使得两湖的矿产开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加状态。到了三百年之后,很多湖北的矿洞已经逐步枯竭。白翊杰兼理汉冶萍矿冶事务之后,先进行的就是广泛查探萍乡新的矿脉。幸而颇有收获,不然如何提高现有矿洞的效率,也只会加矿脉的枯竭而已。
现在郑云鸣要将这项举措推广到整个京湖,将一切可能开的矿产资源做一个大致的梳理,这需要大量懂得勘探矿脉的矿工进行配合。自宋朝开国以来,习惯使用经济手段而不是政府强制手段来推进地方事务,这种传统亦被郑云鸣传承。自担任转运使司事务以来,他两次宣布提高了官府购买金银铜铁铅等矿物的收购价,在高额利润的刺激下,京湖的矿丁们四出探寻矿产。
另一方面,郑云鸣也力主广泛推广灌钢技术的应用,灌钢法自綦母怀文开创以来,到现在只有极少数人使用,其主要原因,无非是成本太高昂,而没有多少实际市场需求罢了。郑云鸣和赵葵商议,即便襄阳府财政困难,仍旧拨出一笔钱,每年固定采购一定数量的灌钢法练出的精钢。并且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以以质量优胜的精钢请售于官府,官府择其善者购买之。这样就牵引着京湖的铁匠们努力研究改进灌钢技术的缺陷。
自然,这些都是费钱的项目,郑云鸣自上任以来,推进了许多项目都是需要大笔投入的。其耗资之令人惊惧,以至于转运司和地方州县的主簿都在背地里称郑云鸣是饕餮,形容他吞噬金钱的度之快,就连大快朵颐的老饕都比不上。为了填补如此之大的财税窟窿,郑云鸣必须养出几只能下金蛋的鸡才行。
在枝江和宜昌两个县内,官府都有大量军屯,由江陵的士兵负责耕种,如今大军拔营北上,军屯田地荒芜了很多。郑云鸣与赵葵商议,招徕北方的流民户将这些屯田全部改作了棉花田地。大力扩展植棉是郑云鸣的既定政策,棉布作为一项交易货物,在这个时代里是真正的畅销货,尤其是在和北方的贸易中,棉布更是大项目之一。之所以棉花种植面积一直不广,并非没有销路,而是局限于技术上的落后。从除籽到纺纱到织布的一系列环节无法解决的技术难题,使得棉布成本高昂,市场缩小,棉田无法成为湖北的支柱产业。
为此,郑云鸣从很早之前就拜托广南路的商人们深入南方黎人村寨,学习当地的纺织技术,在担任官职之后,甚至派专人去崖州延聘几个技术高的黎人织工到湖北,让他们传授本地织工一整套纺纱织布的技术。技术的铺展需要一定时间,但有了官府作为后盾,加上利润的诱惑,棉花生产的一整套产业链正在疾成型。
在郑云鸣启程之前,白翊杰终于来得及将两匹完成的棉布送到郑云鸣面前。这两匹棉布的质量较之使用中原古法纺织而成的棉布更加细密柔滑,就连传统技术生产的上乘布匹也无法与之媲美。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3)
“现在使用新法纺织一匹布的效率,提高了数倍之多。”白翊杰叹道:“不想本地洞黎的纺织技术竟然比中原还高。”
“崖州地处南方,阳光充足,甚为适合种植棉花,本地人因之擅长棉花纺织,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郑云鸣抚摸着棉布叹道:“倒是苏子瞻贬谪崖州的时候,居然没有注意到洞黎的纺织技术精湛之处,实在是可惜。”
白翊杰也摇着羽扇反驳道:“您说的好似东坡居士是去游山玩水了一样,崖州之地潮湿炎热,真是天然的流放牢狱。听人说那里夏日里的蚊子都有白鹅那么大,一口下去,牛就因为失血而晕厥。您还嘲笑苏东坡没有查察到黎族的纺织技术之精妙么?”
郑云鸣哈哈大笑道:“若是真的有鹅那么大,苏子瞻那小身板去了,一口下去焉有命在?说回正题罢,除去织布之外,还要改进染布技术,只有努力提高布匹的价值,才能建立本地棉布对天下布匹的优势。若是能织染出花色布匹,必然能畅销万里。”
“您说的太夸张了,能够畅销千里,已经是一桩财源滚滚的生意了。”白翊杰摇头说道:“难道还能卖到海外去不成?”
郑云鸣依旧没有正面回答:“不管怎样,这些事情将来只会劳你的神,劳不到我的神。我得全神贯注的去应付蒙古人在四川的肆虐。”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问题,”白翊杰忧色再上眉梢:“而今全蜀之兵不满五万,且多为老弱残兵,不堪与战,和京湖不同,您一旦入蜀,能依赖的只有本部这点人马,如何与蒙古十万大军争锋?”
“现在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郑云鸣说道:“你知道我从不在不了解当地的详细情况之下下论断。但夔州一地山峦险峻,蒙古军想要施展强力的骑兵运作作战是万难之事,依庙算之论,总能有六成胜算。”
“现在的关键是快,一定要抢在蒙古人之前赶到夔州全面展开布防。”
郑云鸣一旦定下了方略,执行起来如风雷迅疾。三日之内,一万数千官兵已经将辎重军械等装载完毕,准备好了启程前往上游展开新的作战。
大军启程的那日,赵葵和孟珙以及襄阳府的文武官员满城百姓皆来送行。郑云鸣在襄阳驻扎只有一年,但军纪严明,士卒奋勇,本人对待一般的老百姓都很谦和有礼。在官民中声望极好。如今小官人拔营入蜀,百姓们自前来送行。郑云鸣却不乐大操大办的送行仪式,按照惯常的做法,在致敬了上司同僚和本地父老之后,偷偷的从西门而出,乘上了自己的座船。
刚刚踏上甲板,郑云鸣就听到岸上有喧哗吵闹之声,回头看时,是两个年轻人因为要抢着上郑云鸣的座船,因此生了争执。其中一人身形瘦长,声音颇高,大声叫嚷着:“我有制置使的举荐信,谁敢拦我不要怪我的剑不锋利!”
另一人身形魁伟,虽然声音不高却是坚定果敢,喝道:“我是副都统亲笔写信招纳的,难道也该给你让道么?”
郑云鸣苦笑了一下,看来这两个他人举荐的年轻人,都不是什么容易相处的家伙。
他吩咐道:“去将那两个吵闹的家伙给我带上船来。”
韩锋接令,马上下船来带了两人上来。二人看见郑云鸣在船上,各自参拜。
郑云鸣对那身材魁伟的年轻人说道:“既然有我亲笔书信,必然是高斯得了?丧服未除,夺情之罪只在我身上,但鞑子在四川凶焰未除,大丈夫怎么能坐视不管?”
高斯得慨然道:“先父为了守护蜀中,被蒙古人杀死,这桩仇要由我亲手来报,所以副都统书信一到,我便我火启程前来会合。”
郑云鸣又转向那瘦高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但见此人面目不凡,眉宇中甚有倨傲之色。看起来赵葵推荐给自己的未必是什么容易摆布的角色,于是问道:“先生又是什么人?”
那人手捧赵葵书信呈上,大声道:“蕲州余玠,现充蕲州作监主簿之职,奉了赵制置使的书信前来向副都统报到。”
郑云鸣大笑起来:“好好好,这下子大宋几个有名的臭脾气都聚拢到一处来了。也省的你们到处捣乱,今番蒙古人号称五十万,我们可只有一万多,你们随我入蜀,不怕被蒙古人砍了脑袋么?”
余玠高声应道:“四川东部都是连绵山地,只要副都统依山作城,连点成线,蒙古纵有百万精兵,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副都统?”
高斯得也说道:“夔州民风彪悍,士民骁勇,副都统善加用之,必然能有所建树。”
“哼,坐而论道容易,落到实处难,既然已经上了我的船,咱们的命运就绑到一起了。这一去是生是死,两位都不要抱怨。”郑云鸣高声喝道:“马上开船,直上川东!”
成都府路嘉定府的东北方,有一座叫做武信城的城池,坐落在山丘上的武信城,俯瞰着嘉陵江缓缓流过,这里是商贾和旅人的必经之地,所以平日里很是热闹。不过蒙古人攻入华西平原以来,人心惶惶,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批的难民顺着大江往东逃亡。据说蒙古人在成都府附近大肆洗掠,见人就杀,真正是一只鸡一条狗都逃不出鞑子的魔掌。武信城是个军事堡垒,但平日也有许多做生意的小贩和眷属,大家都提醒本城守将赵总辖,赶紧关闭城门,以备蒙古骑兵突然杀到措手不及。但老赵有自己的想法,每天通过武信城逃亡的难民不计其数,光是缴纳的过关费用就让赵总辖笑不拢嘴,怎么还舍得关闭城门?又有人提醒他夜间要管制灯火,这也是备敌之策,以防蒙古人现城池的位置。但手下官兵极为反对,半夜黑灯瞎火的谁愿意摸黑巡逻?至于蒙古人,兴许他们抢完了锦城天府也就该满足了,哪有空管到嘉定府这么个穷地方来?
但有时候战争总是以迅雷之势,突然降临在毫无准备的人们头上。
嘉熙元年的一月十九日,已经是过完上元节,城中依旧张灯结彩热闹未消。夜间点起篝火,将全城照耀的通明。谁也没有注意在山峦的暗影中,正有一支人马正在悄悄的靠近武信城。‘
当大队的骑兵冲入城门时,守门的官兵甚至来不及做有效反应。眼睁睁的看着大队铁甲骑兵一拥而入,夜暗中虽然看不清部队的旗帜,但川中拥有精锐骑兵的蜀口军队这时几乎全军覆没。这么大股的骑兵还能是什么人?于是乎守城的兵士几乎以脱兔的度扔下兵器四散而逃。
那大股骑兵队一直冲到武信城的府衙门口,几十名甲士下了马来冲进了府衙,将搂着小妾正在安睡的赵总辖一把从床上揪了起来。
那赵总辖一看见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来不及分辨,当即叫道:“蒙古爷爷饶命!我,我愿意投降了!”
为那个“蒙古”将官气的笑出声来,用手中的马鞭狠狠的抽了赵总辖肥胖的肚腩一下。
“你看清楚些我们的装扮样貌,连敌我都分不清了,还说什么行军打仗!”
他说了这句话,赵总辖方才镇定了一丝惊魂,仔细打量来者,果然盔甲和军服都是大宋的款式。而且来人说话一口正宗的江南腔调,绝不是北方的军马。
他马上拿起了本地守城官的派头,不满的喝道:“你们是哪一部分,怎么事前没有通告就进到城中,要是本将不辨旗帜,互相厮杀起来,责任由谁来承担?”
朱胜又在他肚子上抽了一鞭:“你还有心思来狡辩!你看看这座城池,灯火通明,城门打开,是不是在等着蒙古人进城来杀人放火啊!还是你早有心思要将整个城池献给蒙古人当礼物。这个时候,万一要是真的有蒙古人来袭击的话”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门外一名军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喘着粗气说道:“统制前方十余里现大股蒙古骑兵的踪迹,他们应该是现了这座城的灯火,正在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赵总辖听闻此言,嗷的叫了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朱胜气愤的对韩锋说道:“就这胆色还是吃行伍饭的,真是百无一用只会吃百姓粮饷的废物。你去通知姚仲统制,带领五百人在东门埋伏,我带五百人在西门埋伏,这座城堡一共就两个门出入,看那蒙古军如何落入咱们的陷阱。”
这一支蒙古军自从成都出以来,一路未遇到宋军的有效抵抗,将沿途所有人众一概加以屠杀。狼奔琢突至此,看见这里居然有一座城池灯火通明,就像是饿狼现了猎物一样迅猛扑过来。
当数百名铁甲骑兵蜂拥冲入武信城西门,前进了还没有一百步,突然两侧街道上亮起连绵的火把,无数箭矢从两侧飞来,正前方冲出两队火铳手,迎面朝着他们开火。一名骁勇的军将带着数十名敢死队突入到城门附近,将城门重新关闭起来,宋军仰仗着火器支援不断分割包围圈中的敌人,很快就将这一小股敌人尽数歼灭。
第七十一回 行路莫道蜀道难(4)
城外的蒙古军见中了埋伏,纷纷惊叫着飞奔而逃。朱胜这才下令在四城壁上高举火把,将本城官兵全部赶上城墙一同帮助防守,然后提了几名蒙古军来府衙审问。
为的一个牌子头即便失手被擒,还是显得很不服气。被押上来的时候高声叫道:“自从进入蜀中就没有遇到过对手!是好男儿的留下名号,等总帅来了将尔等一一斩,免的成为无名之鬼!”
赵总辖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都已经是阶下之囚,还敢最硬,难道不知道这位”他顿了顿,转头问道:“各位究竟是哪一部分的?”
他那滑稽的模样不由得让堂上众将都笑了起来,朱胜对阶下的那牌子头喝道:“我等是荆鄂副都统郑云鸣的先锋,郑副都统正在率领大军星夜赶往嘉定府,尔等肆虐四川的日子长不了了!”
那牌子头愣了愣,随即大声喝道:“军中但知有蜀将军,已经被大军斩杀。郑云鸣是什么东西?”
郑云鸣的声名鹊起,是在这一年的京湖攻防战中,在此之前除了出征京湖的蒙古军之外,只有窝阔台汗和几个蒙古将领知道郑云鸣的声名。此次南下嘉定府的汪世显部队是新近归附蒙古的军马,军中只知道曹友闻的厉害,却完全不清楚郑云鸣的份量。
朱胜冷冷的说道:“这不打紧,你们很快就会越来越多的听到郑副都统的名号了。”
赵总辖擦了擦汗,问道:“郑副都统什么时候抵达嘉定府?”
姚仲说道:“副都统奉命调护全蜀,不会前进到嘉定这么前线的地方的。我军不过是副都统的前锋,他本人率领大军已经赶到重庆府,将以重庆府为基地,置措全川的战守。”
赵总辖嘴上不说,心中暗想,四川地域何其广阔,光是都统一级的人物就有好几个。这个郑云鸣充其量不过是个副都统,又是从湖北赶来增援的客将,一上来就说什么调护全蜀,未免有些目中无人了。
不光是京湖制置使司,就连朝廷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若说拥兵万人者不给都统职位,还能算是郑清之觉得儿子锋芒太露,曲意压制的话。如今郑云鸣已经成长为京湖战区的中坚力量,他手下的一万二千员额士卒,也成为整个京湖大军的核心战力。单单以副都统率领这支兵马,难以尽情挥这支军队真正的实力。
在郑云鸣率领大军逆水东上的时候,就接到兵部追补官职的公文,这时候朝廷尚未开始正式对京湖作战颁布功赏,但因为皇帝意欲让郑氏的公子以少年英杰之姿置措蜀中战守,于是委任郑云鸣为权利州都统,暂时接管已经全军覆没的利州都统司,又委任他为夔州路安抚副使,在夔州安抚使庐普之下,但是驻节在重庆府,显然是让他独挡一面,成为对蒙古作战的前线指挥官。
这个安排,只要是官场上的人任谁看不出朝廷的用意?所以知重庆府彭大雅接到朝廷的通报之后,率领重庆文武群臣远出数里,在长江边迎接郑云鸣的船队。
他们在江边等待了许久,才看见下游一艘官船在纤夫的牵引下缓缓而来。官船不过一艘寻常使节用船的模样,在众人的惊愕中靠上了码头。几名文武官员先行下船等候,然后船舱中走出一名年轻的将军。
看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上下,便是担任知县也嫌太年轻的角色,却已经有了副都统的仪仗,不是郑云鸣能是谁人?彭大雅赶忙率领文武官员上前迎接。
郑云鸣向众人见礼已毕,又笑呵呵的携着彭大雅的手说道:“彭公的《黑鞑事略》写的如何了?”
彭大雅一听郑云鸣这句话,登时耳中如响了个炸雷一般。想要把他出使蒙古的见闻详细的写下来,作为朝廷了解北方的情报资料,是他去年年末才有的想法,到今日只是提笔写了个草样,连名字都还没有想好,郑云鸣的这几个字倒是极为恰当的标题,只是不知道如此私密的事情郑云鸣如何得知?
郑云鸣看着他惊疑不定的模样,微笑道:“上游诸公素来以为天府自成一体,却不知道一个人只要有心,什么机密都是能探查出来的,何况是以京湖一地之财力,来探查人口繁盛的四川呢?”说着,他突然以锐利的眼光,冷冷的环视了重庆府的官员一圈。
蜀中难制,几乎成了大宋朝的通病,自曹彬攻灭孟氏之后,蜀中屡有变乱,自从南渡之后更加是难以控制。除了屡次兵变和抗命之外,更有吴曦卷全川之众力图披左衽,投降金国,并要以十万大军顺江而下直取江南的劣迹。四川上到朝廷派出的宣抚大员,下到普通官吏百姓,似乎都不把朝廷的命令太当真。以至于朝廷对四川的印象相当恶劣,再加上四川虽然号称天府,却是**横行,冗兵冗员之害胜于江南。四川繁花似锦,但财政收支却是赤字,每年要朝廷补贴一千多万缗才能勉强维持财政平衡。难怪朝中屡屡有放弃西蜀江南自己亦能立国的呼声了。
郑云鸣却懂得,经营好四川对于整个大宋的关键意义所在。川东地区山势崎岖,正是克制蒙古骑兵的最佳场所,蒙古人的习惯,又是高屋建瓴,迂回包抄,四川正是符合他们传统战法的理想战场。未来十年里,蒙古人会不断的将重兵投入四川战场,试图从这里突破顺江而取江南。经营好了四川,就是保住了大宋,就是保住了炎黄法统。
但经营好四川,先得慑服这群当惯了土霸王的地方官员们。郑云鸣凌厉无比的扫视了众人一眼之后,马上又转为温和的口气说道:“我素知各位是忠义之臣,今日朝廷派我来,并不是要将我置于诸位之上,而是从旁协力,朝廷一贯相信凭着四川文武群臣的能力,是能够治理好四川保卫好四川的,各位只管勤勉做事,尽心报国,舍此之外,有郑云鸣在,不会让诸位的功绩埋没在川中。”
他一个年资如此浅的官员,才踏上四川的土地就出这等狂言。重庆的官员们却战战兢兢,不敢不认真。和京湖的官场一样,四川官场一样在京湖布有眼线。京湖最近生了什么官员异动,什么重大政治军事举措,又崛起了什么新人。不出十日,必然能进入四川官员们的耳中,虽然朝廷的正规信使消息不通,各地官员的私人消息倒是传播的飞快。
这位郑副都统的事迹他们早就明白了七八成,何况数日前接到公文的时候早已经接获了小道消息,声称这位郑都统是受了皇帝手书,要到四川来部署战守事宜的。他刚下船来就给了迎接的众官一个下马威,更是坐实了这则风闻。当下各人无不加了小心,生怕得罪了这位不是钦差的“钦差”。
众人迎着郑云鸣来到重庆府小牌楼知府衙署坐定之后,郑云鸣问道:“四川当年情势究竟如何,先前江路不通,我等又面对曲出率领的大军猛攻,实在没有机会兼顾到四川方向。自曹将军阵亡,成都沦陷之后,敌军动向如何,现在何处还有蒙古人的大军屯驻,二太子阔端驻扎在何处。各地州郡哪些被蒙古人攻破,哪些被游骑蹂躏,哪些还在我们手中?我军的兵力布防怎样?蜀中究竟还残留多少战力?钱粮还留下多少?”
众人听他连珠炮似的问,都把眼睛盯住了彭大雅,论官阶,彭大雅是重庆知府,虽然也是刚上任不久,还没有加上四川制置副使的头衔,但论官阶,完全可以压住安抚副使的郑云鸣一头,也只有他担当的起和郑云鸣商议的资格。
彭大雅不紧不慢的一桩桩跟郑云鸣讲说起来。
“成都沦陷之后,胡人骑兵四出,几乎抄掠了川西平原的每个州县。汉州、眉州、彭州、永康军全都陷落,军民被胡人屠杀者数十万人,成都府西南的邛州也陷落,知州阵亡。此外,蒙古军又扫荡嘉定北方的资州和普州,正在准备进攻嘉定府。而且川东各个州县都出现了在野外扫荡的蒙古游骑,他们焚烧庄园,摧毁庄稼,杀掠人民。各地无不传出警号。”
“但敌人最近突然班师而还,而且走的很急,各地州县的蒙古骑兵一夜之间都自行撤退,想来是因为都统在襄阳大捷,打死了曲出那厮,因而蒙古军才急着北返吧。”
郑云鸣摆手道:“军中有一说一,那曲出确系自行病死,并非我军的战功,府台的意思是蜀中现在已经没有蒙古军的重兵了?”
彭大雅点点头:“若说是重兵,现在只剩下一支了,就是驻扎在青神县境内的巩昌帅汪世显部,号称三万余人,根据前线战报分析,至少也有二万余骑的实力,四川境内没有一支部队能在野外和这二万余精锐骑兵相抗衡。”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1)
“这汪世显在金国的时候就是一员名将,自从归附蒙古,更成为我军的祸害。”郑云鸣叹道:“要遏制蒙古军的猖狂凶焰,必须先制住汪世显。川中现在还有多少人马可供调用?”
“蜀口的部队是蜀中精锐。”彭大雅叹道:“往日有曹将军时,屡败蒙古军,守护蜀口周全。今曹将军已败,余者皆不足论。金州都统和彦威是蜀口兵最后的遗存,目前还留在北边的金州,所部只剩数千人,蒙古军一定会捕捉他加以歼灭。夔州路安抚使庐普手中掌握了一万人马,战斗力说不上坚强,其他不过是些州郡守兵罢了,其中若说是战斗力最强的,是目前嘉定府的守将雄边军统制王夔,他手下虽然只有五千军马,其中就有一千骑兵,骁勇善战,只不过为人就.......”
“为人如何?”郑云鸣问道:“国朝管理,彪悍之辈必然野性难制,难道又是滋扰地方的匪气不除的枭将么?”
“何止滋扰地方。”彭大雅叹道:“这个王夔,四川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王夜叉’,想着这名字也明白了,遇着他的就死,沾着他的就亡。听说他驻在嘉定府,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捉了富贵人家来拷打,把簸箕套在人家头上,四周点燃了火来恐吓,或者用弓弦挂在鼻子上放在木架子上,又或者用木头压人的两条腿,又或者强行给人灌醋,目的不过是捞取一些金钱,若是他不满意,随时就可能被杀死。他的部下则在乡里四处抄掠贫苦人家,见鸡拿鸡,见鸭拿鸭,又掳掠妇人。乡里对他们是痛恨到了极点。但是现在胡人大军正在四处肆虐,四川就只剩这么一点军马还稍有战斗力,谁也不敢去动他。”
“我懂了,”郑云鸣淡淡的说道:“稍后我自去一趟嘉定府会会这位王统制。现在川东的府库赀藏情况如何,粮食是否短缺?”
一说起钱粮的问题,彭大雅马上摆出了一副苦瓜脸:“蜀中的经济,原本就已经是赤字了,加上赵制置安抚使这一年来大肆迁移民户府藏到重庆府,中途所花费的物资更是不可胜数。如今敌人入侵,四川总领所和制置使司的储藏,被敌人在阆中缴获,茶马司、转运司和州府的贸易所得,又在利州被敌人拦截。如今成都的附近人户一空,重庆府的附近确是挤满了逃难而来和事先搬迁过来的人口,没有耕地可以养活他们。连我这个重庆的父母官,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重庆附近的难民有多少人?”郑云鸣皱起了眉头,从襄阳开始,他不乏处理流民的经验,也知道一张张需要吃饭的嘴对于一个地方官是多么巨大的压力。
“开始的时候,原准备之搬迁成都居民两万户,十万居民,后??,后来消息传开,人人自危,逃往重庆府的居民越来越多,后来差不多有六七十万人从成都城迁往重庆。加上开战之后仓促逃亡到重庆的,重庆城内外的流民超过了一百万人。”彭大雅用手扶着额头,脸色很是难看:“府衙已经打开了仓库,尽量周济难民。但附近的人口实在太多,这么下去,很快就会把整个重庆搜刮一空。”
这些问题郑云鸣在来蜀地的路上,早已经在船上反复考虑了许多遍,无兵无钱无粮,重庆防备不周全,还有上百万要吃饭的人,这些早在他心中了然,至于解决的办法,也筹划过无数遍了。
“此事光靠四川一地难以解决,我等马上请求朝廷支援,当务之急是要求朝廷三件事,但相对的,我们自己也要做三件事情。”
彭大雅微微一愣,向朝廷要钱要粮是笃定要做的事情,但重庆自己要做什么事呢?
郑云鸣一字一句将腹中的计划缓缓道来:“粮食是当下第一要务,损失的财物也需要补充。这两样四川目前解决不了,只得请求朝廷支援,府台同意的话,我这就以夔州路安抚副使的名义写信给朝廷,请求朝廷拨付京湖屯粮五十万石,额外补助金一千五百万缗,送到重庆来,作为重整四川民生的钱粮。但做这两件事情之前,朝廷必须做另一件事情。”
彭大雅望了郑云鸣一眼,看着他老练的谈论这些国家大事,半点没有年轻人的青涩。
“还有何事比补给钱粮更重要的?”
“在补给钱粮之前,首先要打通江路,建立完整的驿站系统。”郑云鸣说道:“南渡之初,吴玠为宣使的时候,朝廷的金字牌飞马到蜀口前线只要十五天,如今呢,从临安用金字牌急递铺传递消息,到达成都也超过了三十八天,甚至很多时候江路不通,朝廷根本得不到成都的半点消息,朝廷的诏令也难以通达全蜀。因此朝廷猜忌蜀臣,蜀臣也常常自作主张,和朝廷的大政相背离。若想治理好蜀地,抵抗住蒙古军的凶悍攻势,非得使得蜀地和朝廷连为一体,上下一心不可。所以我会要求朝廷派遣人员重整驿站道路,四川也会全力配合,要在一年之内,达成从临安到重庆府,只需要十二天快马金字牌急报就能抵达的程度。让朝廷对四川不再抱有疑心,然后四川可定。”
重整驿路之事,自由惯了的四川文武臣未必心甘情愿,但当下正是有求于朝廷的时候,群臣实在没有和朝廷谈条件的资格。
“而重庆亦不能坐等钱粮,什么改变也不做。”郑云鸣的表情严肃起来:“重庆府要做好三件事情。”
“第一条,等钱粮到日,马上展开以工代赈行动,展开修筑山城的大工程。”
郑云鸣看座中众人并不显露出吃惊的样子,反而不少人在暗自微微点头,心知抢筑山城一事,早就在许多四川官员心中酝酿了。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朗声说道:“自我从京湖一路西来,沿途所见城池均是夯土所筑成,有的甚至还是三国时候修筑的土城。今日到了重庆,看见重庆的城池依旧是夯土的。如今蒙古人已经掌握了先进的投石机技术,光凭土城是挡不住他们的。”
“为今之计,就是仿照襄阳的样式,构筑以青石条为基础,双层包砖的城墙,经过襄阳的实战检验,就连蒙古军最重型的二十一稍大砲,对这种双层砖墙都不能产生结构性的破坏。”
郑云鸣又说道:“我从京湖带来一百名烧砖师傅,在重庆选好地址之后,马上可以架起砖窑开工。”
彭大雅却摇头说道:“重庆到处是山地,少土多石,安抚用砖反倒不如用石料来的可靠。”
郑云鸣点了点头:“重庆出石料素来闻名,我也略有所知,用料小事灵活考虑,能用石料者用石料,适合用砖料时用砖料,不拘一格,只要城壁坚固就是目的,您看如何?”
彭大雅点头称是,郑云鸣又接着说道:“光是重庆一地筑城,远不足够,所谓筑城,一定修筑一连串的支撑点,然后将支撑点练成防线,再由数条防线构筑起坚固的防区,然后敌军不可犯。所以重庆筑城,乃是计划中较小的一部分,接下来我们将要在川东大兴土木,构筑山城,形成一整套连锁防御体系,将川东建成坚固的抗战基地,让蒙古人纵有大军也无所能为。”
“至于修建山城的地点,我会会同各位地方官员,沿路考察,务必把守住险要隘口,让胡人无缝可钻。”
这年轻人年纪虽轻,可是说话的口气好大,在险要处筑城把守,须得耗费许多钱粮人力,不知道他有没有本事将这个庞大的计划落到实处。众人皆是存了这个想法,听着郑云鸣继续说道:“第二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张榜求贤,光求人才。四川天府,人杰地灵,杰出的人才不在少数。而且本地人士对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了然于胸,必然能够奉献奇策。我有个想法,就是在小牌楼设立一个集贤馆,就在府衙隔壁,但凡有能人异士,能够提出有建设性的见解的,官府不论身份一概予以欢迎。至于集贤馆的饮食和各种供应,一律比照我的待遇。不知道府台以为如何?”
他言语里很是客气,但以彭大雅为首的四川官员都晓得他肚肠里是什么鬼主意。宋军新败,成都被屠,赵彦呐刚刚被朝廷解除了官职,整个四川的官场在面临战争考验的同时免不了有一场人事上的地震。这个时候入蜀的外地官员,都着急提拔一些属于自己的心腹势力。
但表面上彭大雅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力,招贤纳士是一顶大帽子,任何人只要稍加反对就会被认为有私心。如今四川新任制置大使李直尚未到任,赵彦呐的旧部个个身处嫌隙中。只有积极靠拢这位代表朝廷新来的郑安抚,绝不会有什么碍手碍脚的事情发生。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2)
郑云鸣却好似没有注意到官员们的心理活动,继续说道:“最后一件事情最重要,也最急迫,就是整理军队,目前官军被鞑虏骑兵各个分隔,分散在各地,要将其集中起来组成几支有战斗力的野战部队,并且在新修筑的山城上配置守军。除此之外,还需要招募和训练一支新军来填补蜀口军的损失。这是直接关系到四川生死的大事,不怕知府见怪,此事必须我亲自来抓。”
彭大雅点头说道:“我听闻安抚受了陛下手书,一切尽可便宜行事,四川上下官员无不全力配合。”
郑云鸣起身施礼道:“公有此明断,西蜀有救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前往嘉定府打探敌情,顺便巡视当面防务。”
彭大雅嘴上勉励了几句多负勤劳的冠冕话,心中暗道,这位京湖新拔擢的少年名将,到底是依仗着他老大人的余荫,还是真的有些才略,姑且叫那王夜叉试他一试。
嘉定府唐时呼为嘉州,即汉之犍为郡,其地物产丰饶,多产盐茶,又有铁矿。当地汉僚杂居,蕃夷混杂,颇难治理。此时的嘉定府挤满了从上游逃难而来的成都百姓。更是喧嚷纷杂,一副大难临头的景象。
郑云鸣乘坐的官船就在这一片纷杂中缓缓靠近了嘉定府码头。嘉定府别处并没有什么闻名全国的景色,只有一处天下皆知,就是安坐于万丈峭壁上的石凿大佛。嘉定府是三江汇聚之地,水势湍急,行船常于此覆没。唐名僧海通发宏愿,要在峭壁上雕凿一尊世上前所未有的摩崖石刻,为弥勒佛坐像,以保嘉州百姓平安。嘉定府大佛前后一共用了九十年时间,花费数十万人力悉心雕凿而成,实在是中土佛教造像最大的盛景。
郑云鸣即便是站在码头上,也被巨大的佛像所震撼,转头对余玠说道:“信仰之力,何其壮伟。以区区匹夫匹妇的能力,经年累月,花费无数心血金钱,而在崖壁上生生雕凿出这样宏伟的佛像。若是以这样的精神来整军治民,又何愁不能驱逐胡虏?”
余玠点头道:“万事没有人做不到的,所缺者信心和毅力二者。只要二者兼而有之,就算蒙古军也并非不可战胜,将军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郑云鸣正待答话,突然身后郑宪指着岸上说道:“公子,是本地的守军来迎接了!”
郑云鸣抬头望去,只见江岸上一支军马到来,为首高挑的字帜上有一个大大的王字,并没有缀上职衔,字帜下一个一个铁塔一般的大汉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顶盔掼甲,携弓带刀走在最前头,他一身精美装备,可是身后跟着的二百余人却是瘦弱枯干,老的老,小的小,有人披着残破的铁甲身,大部分人不要说甲??说甲胄,就连衣服都褴褛不堪,甚至衣不遮体。至于兵器,有人拿着木弓,有人拿着生锈的铁刀,有人举着缨络缺了半边的缨枪,还有的人更直接,干脆就拄着一根木棍跟着队伍里,也不知道是大军迎接校阅,还是叫花子开会。队伍稀稀落落拉拉杂杂,喧哗吵闹着径直奔向码头而来。
马光祖惊讶道:“不是王夔部是四川最有战斗力的部队?怎么松散疲弱至此?”
郑云鸣笑道:“华父兄不要着急,咱们上岸去,看看这王统制唱的怎么一出戏码。”
众人登上岸来,看着王夔的部队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列好了阵,王夔带着两个副将过来拜见前来校阅的安抚副使。双方礼毕,郑云鸣正色说道:“素闻统制士马精强,部伍勇锐,今日这队伍似乎不太符合统制的威名。”
王夔得意的说道:“王某别有大军在后,只是怕惊吓到了小官人的随从。”说着冲身旁的副将的使了个眼色。
那副将会意,快步走到一个稍高一点的土坡上,将手中的小红旗一招,过了一阵,但听得山凹处人声鼎沸,马蹄声滚滚如雷,数千衣甲鲜明的甲士从山后转出,在旗帜的指挥下分成小队纵横奔走,远方的原野上就像是一口沸腾的大锅。
那副将再用小红旗猛的一晃,大军疾速列阵完毕,长矛如林,强弓硬弩在后,两翼骑兵刀出鞘,弓挂弦,虎视眈眈的望向郑云鸣。
这是一个用于野战防御的圆阵,一列列旗帜分明,一队队阵伍森严,丝毫也找不出破绽来。
王夔哈哈大笑,问道:“小官人,王某的部伍是否称得起精锐两字?”
没等郑云鸣答话,他又冲着庞大的军阵喝道:“孩儿们,都来参拜郑安抚!”
数千人整齐划一的吼声,盖过了滚滚流动的江水:“雄边军参见安抚!”
郑云鸣的随行们没有一个脸色不难看的,这哪里是来迎接校阅,分明就是来给新来的安抚副使一个下马威的。只有郑云鸣面色丝毫未变,反而微笑着对王夔说道:“阵伍森严,士卒有素,统制不愧是独立支撑川南大局的栋梁之才。”
王夔心中暗喜,人道这小子在京湖做得好大功劳,今日一看,被自己的人马一吓马上变了态度,也不过是寻常官宦衙内,自己将这小官人握入手中,将来随意上报功劳,封妻荫子,指日可待。于是上前道:“请官人入嘉定城中歇息!”
“不忙不忙。”郑云鸣摆手道:“我再等会儿。”说着冲身后的任雄威打了个手势。
任雄威伸手掏出一个号炮筒子,用火把点燃了插在地上,半空中晴天响起一个炸雷。
不多时,但听远处江水如潮,滚雷似的声响传了过来。夹江口处一队队的水哨马船和桨船,在喧天的口号声中桨叶翻飞,在雪白的浪花中拍成雁翎阵型,阵型纹丝不乱的朝码头而来。而陆上大队人马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从山坳处涌出,在一面面高扬的军旗之下,身着闪亮盔甲的士卒们分成四列纵队齐步向前,最令人恐怖的不是来军的装备和军械,远远超过了自以为蜀中无敌的王夔所部,而是数千大军整队前行的时候,居然只听见密集似雨点的脚步声和马蹄声,而没有一星半点人马的喧哗,其纪律之严整,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震天的战鼓声中,大军一直开到距离王夔所部数百步的地方,骑兵两翼分张,火铳手和弓弩手脱阵而前,在大阵前站成三排,长矛手一个挨一个的将长矛斜刺向天,长戟兵将兵刃竖起,大戟的小枝被风哗啦啦一刮,仿佛是连绵的森林一般。还有人将装载着一个个木筒和竹筒的两轮小车,在军马之前拍成一行横队,黑洞洞的筒口朝着王夔部下。
郑云鸣看着王夔脸色陡变,两个副将也面有畏惧之色,微笑道:“统制休要惊慌,我也只恐大军惊吓了统制,故而自己乘船先来。”
他冲着壮盛的荆楚军阵喊道:“向王统制和蜀中同袍致敬!”
在队伍之前骑着一匹白马的王登发一声喊,火铳手举铳向天,竹将军炮手也将竹将军炮口抬高,天地间登时被一阵轰隆隆的震雷声笼罩了起来,火光硝烟中,巨大的轰鸣声震荡着王夔部下的耳膜,冲霄的巨响甚至让对岸的崖壁上的小石子悉悉索索的滚落了下来。看见大军迎面压来,尚能保持基本镇定的王夔军马,在这震魂夺魄的巨响面前,登时溃乱,许多人不由自主的丢弃了兵器,还有人惊慌失措的开始奔逃。
不要说王夔的几个副将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就是王夜叉本人,也面色发白,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以为曹友闻战没之后,自己的部队不说天下第一,也应该是南朝少有的劲旅,将来朝廷必定依仗于他。不料今日与郑云鸣的队伍对面,还没有实打实的交锋,自己的部队就败象尽露,登时一腔狂傲气焰全都散的干干净净。
郑云鸣看着王夔众将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住了笑,宽慰道:“儿郎们鲁莽了,统制莫怪,当初曲出也被这阵势吓退过,几万精骑还没有怎么打仗就先败了下去。”
王夔灿灿的笑了笑,说道:“今日才知道为何就连塔思这样的蒙古新锐名将,也屡屡折戟于官人之手,这等风雷之势,的确凡人难以抵挡,难以抵挡......”
郑云鸣笑了笑,喝道:“马来!”一旁赶紧有背嵬军士牵来了他的坐骑,郑云鸣翻身上马,催马来到两军中央,冲着王夔的部下喝道:“我,权利州都统制,夔州路安抚副使郑云鸣,特奉朝廷之命,前来经理四川。本帅到四川来,一不是求财,二不是求官,三也不是为了求名,只因为四川是国家的根本,只要四川被鞑子占据了,下游成千上万的百姓和江山社稷难免沦于胡人之手,今日我到这里来和各位一起奋战,为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和功名,亦是为了祖宗的宗祠不至于落入那群草原的野蛮人之手!汝等都是父母养大,吃朝廷俸禄的,于忠于孝,都应该和鞑子决一死战,绝不后退,不然将来有何面目,到地下去和列祖列宗相见!各位说对不对!”
王夔的部下惊魂未定,只有少数的声音附和着说道:“一切都听安抚吩咐便是。”
第七十二回 干戈未料几时休(3)
郑云鸣冷冷了扫了这群在蜀中横行无忌的骄兵悍将,高声喝道:“既然任凭我吩咐,那有几桩事情本帅不得不事前讲明白了!官军是百姓供养的守土卫边的军队,不是打家劫舍的土匪!从今之后,有劫掠乡里者,斩!有强买强卖者,斩!有强掳民夫者,斩!有私自设卡收买路钱的,斩!”
他顿了顿,看见王夔的额头有汗珠滴了下来,更加将声音提高了说道:“有随意劫持平民入营者,斩!”
他略带尖利而高昂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王夔的数千军马大气也不敢出,规规矩矩的听着这位年轻统帅的训话。
“闻金不退者,斩!闻鼓不进者,斩!临阵乱军者,斩!轻慢上司者,斩!争夺级者,斩!杀良冒功者,斩!为将者克扣军饷,斩!有功隐匿,斩!有过包庇,斩!但有贪生怕死,不救友军者,阵前立斩,以副将继之!”
郑云鸣凶神恶煞的模样,很多年之后有蜀中老兵提起来,都是不寒而栗。
“今日并非专为杀尔等而来,而是为了活尔等性命!蒙古凶悍,乃千载未有的强敌,若不严明纪律,安堵地方,如何能与百万凶悍铁骑争锋沙场!我常听人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家捐躯沙场,军人天职也!不过今天本将给你们一个机会,不想吃这份军粮的,现在就可以脱下战袍离开!”
他话说的好听,身后数千精锐大军压阵,谁敢说走就走,王夔的部下沉默着,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安抚会怎样处置自己,他们虽然骄横惯了,其实做了些什么心中都知道,而且王夔平时治军严峻苛刻,也没有部属真的愿意为了他去得罪这位看起来惹不得的官人。
郑云鸣缓缓的环视一眼众军,大声喝道:“既然没人愿意脱队,本帅就权当你们是承诺要遵守军规了,那么,下一次有人胆敢干犯军法,被押上刑场的时候,可不要抱怨本帅无情!”
他将手一挥,喝道:“即刻返回嘉定城!”
大军归城,众官迎着郑云鸣来到府衙正堂坐定。郑云鸣看着座下的王夔,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张狂,就像一只蔫了的茄子,窝在椅子上。心下笑,对王夔问道:“我方来四川,不知道川中能战之兵尚有多少,王统制乃西蜀名将,内中实情一定了如指掌,还请为郑云鸣细细讲说。”
王夔到了这一步,再也不敢小觑郑云鸣,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四川虽有兵,但现在四处分散,各自据守一地,并不能和蒙古大军相抗。金州都统和彦威现在还驻守在金州,雄威军统制秦忠孝目前在资州,加上我的雄边军,稍有战力就是这些人,此外兴元都统李显忠还有数千残兵,目前屯驻在绵州,交由他部下帐前总管张珍管带,这个张憨子倒算是个能打的。”
“嗯。”郑云鸣应了一声,追问道:“还有呢?”
“舍此之外再无大军了,只有些少军士驻扎各地,芝麻大的战事也指望不上他们。”王夔心情稍微平复,说话胆子也稍大起来:“汪世显那个狗日的还驻在普州境内,官人不可轻敌,只需要坚守嘉定府,等那汪世显自行北归便是。”
郑云鸣笑了起来:“公有所不知,我军的战法和别军稍有不同。”
他转头问下的王登道:“景宋,你说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王登不假思索的说道:“拔营前进,逼近敌军,先进入普州,然后沿途追踪汪世显部。既不进攻,也不主动撤退,于路骚扰,等待合适的时机。”
王夔惊道:“官人有所不知,自嘉定府再往北,一路平旷。正是汪世显骑兵大显神威的地形,官人携带大多都是步军,一旦在旷野里和汪世显遭遇了,怎么迎战?”
“我军进军之法,与寻常军队稍有不同。”郑云鸣说道:“统制敢不敢跟我一同前往破虏?”
王夔有心拒绝,但郑云鸣是都统,职衔高过自己,而且之前彭大雅已经函告知,郑都统此来是奉了枢密院的命令调护四川,所到之处行使便宜指挥权,各地将佐不得违抗。他若是不去,岂不是公然抗命?若是郑云鸣孤身一个,不过是白面书生而已。但他的大军现在遍布城内外,自己岂敢抗命,焦急中,只得不断把眼睛望向嘉定知府张忆牧。
张忆牧心中叹气,这王夜叉平日作威作福,何等猖狂。如今见到更横的到来,自己反倒乖的跟个小猫一样,全然不似往日模样。但这王夜叉终究是西蜀仅存的中坚将领,不能不保他一保。于是开口说道:“鞑子骑兵来去如风,如果安抚离开之后,汪世显趁机来攻嘉定该当如何?本府请安抚留王统制在嘉定,以定人心。”
王夔连声称是,又道:“我叫我部下骁将刘方带二千精锐与小官人同去,可助官人一臂之力。”
郑云鸣原本也不是要带着王夔一路去,有王夔在身边,要干事情反而碍手碍脚。如今有西蜀的军队加入本部,向导地理不成问题,又有客军主军联合之意,目的也就达到了。于是转而问起了另一个关心的问题:“四川自古汉夷杂居,这些化外之人中难道就没有骁勇善战之辈?”
四川外接四夷,北有吐蕃党项部落,西有雪山青唐松潘吐蕃,南有大小西南夷,甚至在成都和重庆这样的腹心地带,也有大批僚人杂居。四川的军队,更是从武侯起就有征召蛮夷入军中效力的传统。王夔应道:“怎么没有?若用蛮夷,这就有现成的军队可以调动,川东的播州思州地方,自古就是蛮王世居之地,播州安抚使杨价世袭安抚使之职,又有川东雄威军都统名号,他在播州一呼,就有数万蛮兵可用,何须征调别处兵马?”
播州杨氏,是西南夷中最大的几个部族之一,杨氏本事河东汉人,因为在唐时逐退盘踞播州的南诏军马有功,被封为播州侯,世袭此职位。宋因循之。播州地广千里,有蕃部甚多,一呼而有数万蛮兵,郑云鸣也相信他们有这样的能力。如今战火已经逼近播州,征调播州军参战也是合理的事情。不过即便像是西南夷这种内附夷,想要征调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郑云鸣只有容后一步处理,他现在全部的精力,要用来对付当前的大敌,巩昌便宜总帅汪世显。
而这个时候的汪世显显然准备最后抄掠一票,然后带着掳获物北归。他的目标就是以盐铁之利富甲川南的嘉定府。武信城的小小挫败对他不过是皮毛的损失,但也让他见识到了嘉定守将王夔果然如传统中的一样不是易与之辈。于是他下令先锋官凤陇元帅王钧率领二千铁甲骑兵为前锋,绕过普州州城,直奔武信城而来。
汪世显为陇南豪族出身,本人又是汪古部。他部下的甘陇骑兵精锐殊甚,当者无前。就连二太子阔端也对他部下骑兵的战力赞不绝口,认为不是亚于蒙古铁骑的精英部队。自随阔端攻蜀以来,一路确实也未见敌手。沿途只要遇到在野外的宋军,甘陇骑兵只消一个冲锋,敌军马上四散溃走,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正因如此,王钧才下令各队不必做警戒部署,而是分成数个骑兵群,分头向武信城推进。他坚信宋军只要敢出城迎战,即使是有三四千人之众,单凭他一路四五百人的骑兵群,也足以进行牵制,然后诸军合围,确保全歼。他这是为了捕捉宋军主力而采用的诱敌之计。
武信城北面是一座叫做帽儿山的山包,有小河从山前流过,河上架有木桥以便通行,除此之外,河流湍急不便涉水渡过。帽儿山扼住通向武信城的道路,因此也算是交通路口之一。王钧的先锋官率领三百余骑率先抵达。他们还没有靠近帽儿山,远远的就看见河对岸有三十余骑正在活动,嘉定境内,自己就是最前锋的蒙古军兵了,那先锋马上断定这小股骑兵一定是宋人的探子,马上率领本部挥军掩杀过去。
那三十余骑看见对面蒙古骑兵滚滚而来,仿佛是被吓坏了,调转马头仓皇往南逃窜,先锋想也没想就率军追赶下去,三百余骑渡过木桥之后,沿路追赶宋军骑兵,一直到帽儿山之南,这里是一片树林,先锋犹豫了一下,认定宋军大部分都龟缩在嘉定城中据守,此地断不会有埋伏,于是下令钻进林子继续追击。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树林中正埋伏了振武军的精兵,蒙古骑兵冲入林中后,立即遭到从四面八方冲出的伏兵的夹击,宋军一面用长枪乱戳,一面施放火铳惊吓马匹,三百余骑猝不及防,大半被生擒活捉,一部被歼灭。余者纷纷扭头奔逃,结果现木桥早已经被宋军拆毁,于是又被帽儿山北的河流所阻,宋军又从河上下游分兵夹击,将蒙古骑兵尽数歼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