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2)
背嵬军的这两个优势,杨掞的无前军同样具备,并且无前军的战术更加灵活,一边和八都鲁军战斗,一边以火铳近身轰击敌人,还寻觅机会朝后方的八都鲁们投掷火蒺藜等爆炸物,在白刃格斗的同时尽量使用火器来扰乱八都鲁军的队列。
这正是杨掞部兵高明之处!虽然火铳的杀伤力有限,但一旦集中八都鲁军,在如此近距离上也会使得八都鲁行动受限,在人群密集的城头投资火蒺藜更加增加了敌人的混乱。当然,也有不少冒着硝烟的铁蒺藜被蒙古军眼疾手快的捡了起来扔回去,但对于行动不便的八都鲁来说,想要弯腰捡起铁蒺藜也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情。无前军的破锋刀对付八都鲁的坚韧皮甲颇为困难,但并不妨碍他们用铁骨朵和白殳棒冲着八都鲁的面门招呼。他们一旦从马道冲上城壁,就马上和八都鲁展开了混战。在众人的各自为战中,他们慢慢的建立起了稳固的优势。
但在西北角的八都鲁军登城处,形势却要险恶的多。杨掞的带甲军兵力不足,负责守卫西城壁的一部前军披甲者又被赵葵直接抽调走,去增援战事吃紧的北城壁。这里的甲士数量不足,一旦八都鲁军开始进攻,他们难以抵御坚甲利兵的突击。
来自上层的干涉每每使得前线指挥者头疼不已,而杨掞大概是最头疼这种不问自来的命令的将军。因为他特长在巧计奇谋,对于守城这种需要墨守定规的作战本就觉得别扭。一旦出现上级的命令干扰到他原本的作战计划,他用于弥补缺口的预备队少之又少。这是由于杨掞本身重攻轻守的性格,也是因为作为郑云鸣的老底子部队,土龙军经常要应付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任务。比如镇守东城的民兵军伍战斗力不足,要从土龙军抽调一千人前往助阵,提刑司参事宋慈受制置使之命提控全城侦缉奸细之事,手下也没有兵员,向土龙军借了五百人走。还有什么组织军民,看守钟鼓楼等等,使得杨掞手下的兵力更加单薄。
现在他唯一能使用的预备兵力就是正在西北一隅的老树营待命的三百保捷民兵了。
当他发出讯号的时候。魏胜嗷嗷叫着带着部伍兄弟冲了上去,在此之前魏祖圭已经被赵制置使要走了。赵制置使跟其兄长有些类似的是,同样非常重视这些富有经验的北军将领。尤其是魏祖圭这种忠心耿耿的北军,更是稀有中的稀有。有传言说赵制置使准备将魏将军提拔为一军主将,指挥超过五千名军马,成为秦武之外的另外一股势力。所以日常的战斗已经交给了副将和魏胜来主持。魏胜自从亲自指挥部众战斗之后,更加热血沸腾的参与到每日的激战中。
但p>
但这一次他们的难得的陷入了苦战。之前的战斗总有土龙军的披甲者在前方遮护,这一次土龙军的甲士数量也不足够了。保捷军的武艺虽然精熟,纪律也算得严整,但大部分都是不带甲的步卒而已、以此种轻步兵和重甲武士战斗,又并非在旷野平地,无从施展机动性,在如墙而进的八都鲁面前,注定是吃亏的一方。
就算魏胜如何骁勇能战,也终于抵挡不住一拥而上的八都鲁军,八都鲁们拥挤在西北角的角楼前,已经将魏胜和他的民兵逐退到马道上,并且清理了角楼一层的宋军,正在向上进攻,西北角楼的陷落看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在西北的角城上几乎没有作为反击的预备队,因为本军士兵的阻塞,大家一起退向南面,而将最关键的角城留给了士气大振的八都鲁们。
接下来的事情杨掞不用动用一个脑细胞就能本能的反应出来,如果没有别的宋军阻碍他们的行动,八都鲁会完全占据角城这个制高点,迟了一步的宋军即使握有两三倍兵力也很难夺回这个战略制高点了。城外的十余万蒙古大军会沿着这个突破口源源而来,突入城中和守军展开巷战,一旦失去了城墙的屏蔽,人数居于劣势的襄阳守军在巷战中占不到任何优势,襄阳城最终不免落得和信阳、德安这些被屠城的城市一样命运。
杨掞用了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吼一声:“三分之一的人守住这里,其余人跟我来!”他提起一柄刀在手中恶狠狠的说道:“要是守不住襄阳,大家一个活不成,宁可把土龙军拼光了,也要拿回西北的角城!”
整个西城壁的土龙军都随着主将的一声怒吼而调动了起来,但他们的行动似乎还是迟缓了些。八都鲁军已经占据了角城的北西两端城墙,阻截了从北城壁和西城壁两头火速赶来的宋军援兵,八都鲁军虽少,但占据住城壁的一段,以身体排成墙壁,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杨掞如何督促,土龙军的将士们也冲不破这些铁塔一样的武士的拦阻,在西北角城的两侧拥挤着大量的宋军,却没有半个人能冲上角城,而在八都鲁们的身后,蒙古步军依次登上城墙,城墙上的蒙古军力在飞速的扩张着,很快就会达到宋军用尽全力也不能驱逐的地步。
杨掞低声咒骂了一句,转头准备下城墙绕道老树营从角城的马道冲上去。还没等他来得及动身,之间老树营的街口上一队军马匆匆而来。
他只用看一眼就明白为什么制置使的援兵来的比以往迟缓,领头在前的人马不是别家,正是制置使手下那一百全副武装的重甲亲兵。
这些从头顶到脚底板都用铁甲包裹起来的武士,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盔甲最坚固的步兵,不需要加上之一的定语。郑云鸣为这些战士打造的盔甲脱胎于最早期的全装金属战甲。在贴身的皮甲之外,全身都包裹了严密的金属护具。也正因为如此,这套装备的份量着实不轻,至少不会比北宋那著名的全装步人甲逊色。如此沉重的甲胄,即使是赵葵亲自选拔的勇武有力之士也很难穿着这一套家伙轻捷灵便的行动。看着这些笨重的甲士行动迟缓的模样,几乎很少有襄阳的军民相信这些穿着华丽精美的盔甲的战士真的能投入战场和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较量。左右不过又是将军们用来炫耀实力的花瓶罢了。
但郑云鸣知道,这些被襄阳军民们起了“铁皮人”外号的制置使衙署亲兵,这样的重装军士并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人们所以将他们视作是华丽无用的白象,大半是因为这些笨重的甲士被摆在了不合适的战场。简而言之,全身金属战甲的格斗士是伴随着充分发展的城堡设施和大量使用的火器发展起来的。尽管在真正的骑射马队和长弓硬弩面前他们虚弱的战力跟昂贵的成本完全不成正比,但在城防作战里,他们规避了速度缓慢的弱点,就能充分发挥重甲武士本身的战斗力,成为城防作战中不可忽视的中坚力量。
看着他们有序但缓慢的冲上了马道,杨掞心中稍定,挥手让陈光带着三百游奕军赶到城壁下,和从城中冲出的数千援兵合为一股,在重甲亲兵队的引导下对占据西北角城的八都鲁军展开反击。冲在最前方的是赵葵亲自培养的两名亲兵小校,以准备将的身份带领着两队亲兵小队。二人冲上角城,径直朝着正在围攻西北角楼的八都鲁军迈步冲去。几名八都鲁军手持武器前来阻截,为首一人挺起铁凿枪朝着一名准备将胸口猛刺,这声势威猛的一击如果那准备将没有穿着这套笨重的甲胄,一定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来闪过,但这套沉甸甸的装备拖慢了他的所有速度,即便经过几个月的训练,终究也还是动作不过迅速,竟然被铁凿枪狠狠的锥在了胸前。
一声极为刺耳的金戈相击的声音之后,那准备将脚步不稳,蹭蹭的朝后倒退了几步,直到后面有同袍将他撑住才勉强停止了倒退。他下意识的用手抚了抚胸口,除了大型掩心凯上被铁凿枪凿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之外,似乎身体并没有别的损伤,他大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狼牙锤就冲了上去。
那八都鲁军校从北方一直征战到南方,从未在兵刃盔甲上吃过亏,这一击居然让对方毫发无损,也是慌乱起来,将铁枪横过来想架住对手的铁锤迎面砸击,却不料另外一名准备将早已经点燃了快枪的火焰筒,一团亮丽的火球直扑那八都鲁军的面门。八都鲁军眼睛被焚,当下马上惨叫着滚倒在一边。
他身后的伙伴们看见了这一幕,高涨的气势登时跌落了一大截。制置使司亲兵趁着旗开得胜的威势,一股脑的冲上了角城,重甲亲兵们仗着身上坚固的甲胄,开始在八都鲁军中横冲直撞。重甲武士之间挥舞着钝器和盾牌,大声吼叫着互相厮杀,形成了整个襄阳战役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3)
正在此时堵塞城壁两头的八都鲁军也一同溃败了下来。用人拉肩扛,宋军终于将几门竹将军运到了相持的战线前,竹将军的威力就算是三四重牛皮扎甲也一样挥洞穿。经过两三次射击,马上在八都鲁军的铁壁防线上凿出了窟窿。宋军一拥而上,将八都鲁军淹没在人数优势中。三路军马夹击之下,西北角的八都鲁军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朝着云梯后退。这时候的魏胜却趁着八都鲁军混乱的机会,寻了个空子闪身冲到云梯登城处,将一个硕大的铁壳火炮点燃了扔了下去。城下一声巨响,爆炸的铁火炮将牛皮洞子车炸的粉身碎骨,云梯带着几个惊慌的八都鲁军颓然倒下,同时也宣告了城壁上其余的八都鲁军已经无路可退。
刚刚投下铁火炮的魏胜,还来不及抽刀自卫,马上被一大堆愤怒的八都鲁军包围了起来,他一边躲闪着刀枪的攻击一边大声叫道:“既然走投无路,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八都鲁军的弱点正在于此,如果是怯薛近卫,遇到这种境况大概会选择血战到底,就像是九重驿之战中绝大多数秃鲁花战士的选择一样。但八都鲁是死囚营,一旦陷入包围,立即就有生变之心。几个汉军八都鲁听了魏胜的喊叫,悄悄的来到看押众军的八都鲁军头目身边,一声发喊,刀枪齐上,那管军军官当场毙命。
“不要厮杀了!我等投降了!”“我等投降!”随着第一个人放下手中兵器,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城头的二百余八都鲁军尽皆弃下了兵刃,在这个时代里,这就代表着投降。在满城宋军的欢呼声中,蒙古军的大规模攻城再一次遭遇到了挫败。
张柔阴沉着面孔,看着最后一面蒙古战旗被一个宋军砍倒,洋洋洒洒的从城壁上飘落下来。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居然缺乏他的参与,这对于这样一位以搏杀为生命的屠夫来说,简直如同关在笼中,看着同伴们被杀戮的猛兽。若不是塔思再三严令不许他上阵。他简直有私自带着部下前去冲锋的念头。要知道他是河北豪族,对于管理松懈的蒙古贵族来说,有时候对于这些北方的豪强们的命令并不是如臂指使的。
塔思在一旁冷眼旁观,早就看出了张柔的不满。他用马鞭朝着汉水河上一指,平静的对张柔一指:“且先不要只顾着看城墙上的胜负,你看那是什么。”
张柔举目望去,汉水上微启波澜,并没有什么别的异常。他知道塔思不会无故开这等玩笑,用心观察了一阵,发现北岸衰枯的芦苇丛里一只小船正在缓慢的移动。船上还绑着芦苇草作为伪装,若不是塔思点破,寻常人是绝看不出这里还埋伏着一只小船的。
“是孟璞玉?璞玉的哨船!”张柔喝道:“这位老兄最擅趁夜劫营。看来今晚必然有一场好戏在等待着我军。”
塔思点点头,对张柔笑道:“那么今晚我们如何招待这些摸黑过来的客人,一切都交给你来定夺。”
正当张柔摩拳擦掌的准备着迎击宋军的夜袭的时候。郑云鸣也在一片激战过后的城门关口向众人部署着夜袭的计划。
“今夜二更造饭,三更出发。陈光率领五百游奕军从东北水门乘船出去,朱胜率领五百军出西门,呼延瑀率领三百人出南门,各队都要小心谨慎,隐秘行军,不要惊动了敌人。”他神色严肃的说道:“战争可否结束,襄阳能否平安,一切决于今夜,各将务必打叠精神,认真应对!”
朱胜开口问道:“夜袭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一次夜袭的规模亦不大,针对的目标又不是蒙古人的紧要处,为何大将反而如此重视?”他在将一级的官佐中年齿最长,性格又是老成持重。所以这个问题让他来问最是合适不过。
郑云鸣不答,只是继续说道:“敌军阵中名将汇集,我军屡次夜袭,敌人怎么会不加防备?此次出击定要快准狠,隐蔽行动,快速袭击,一击即走。遇到敌人的反击也不要惊慌,以老兵在后,队伍慢慢后撤脱离战线.......”
他终不肯详谈这次出击为什么能决定战争的去向,只是反复提醒众人要小心敌人的反击。除了白翊杰、王登、杨掞等少数几个知道通盘计划的人,其他的人只是隐隐约约的猜到了郑云鸣的想法。
“都赶紧回去准备吧!”郑云鸣将手中的图卷一收,对众人拱手说道:“成败只在这一举,我替襄阳三十万军民拜托诸位了!”
他竟然如此郑重的行礼,让众人都吃了一惊,纷纷拱手承诺,然后各自散去。
城门口处除了往来奔忙的军兵之外,就只剩下郑云鸣和陆葛王杨白五个人,郑云鸣沉默了半晌,开口问道:“刘整处通了消息没有?”
王登上前答道:“已经派出使者偷偷出城告知了,想来十有八九会得到消息。”
郑云鸣又问道:“孟帅处可有消息?”
“今早用窥镜观察,他营中已经用旗语通传,今夜三更一齐举发,绝无失信。”
看起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但郑云鸣心中隐隐不安。他的这个计划完全和孙武子的方针不相合。孙子主张用兵不能犯险,也不能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判断敌人的情势。但郑云鸣对这次作战的计划几乎全建立在一个不可能马上查实的假设上,如果这个假设最终证明是错误的,那今晚将要付出的牺牲将会毫无意义,只能打击城中军民的士气。
但他仍然要选择赌上一把,就绝不会有半途而废的念头。他信奉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句军事格言:“错误的计划好过半途而废的计划。”计划一旦启动,指挥官的任务就只剩下排除万难将它贯彻到底,半途夭折的行动比起因为贯彻到底而失败的行动对战略的损害要大的多。
何况大多数将军多少都有些赌博的情节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层。任你是如何谨慎保守、准备万全,一旦将部队投入沙场,就是一场规模浩大的赌博。在每一个真正投入战场的将军内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筹码一次次的推上命运的赌桌,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在堆上筹码之前多准备推敲,尽量增加几分胜算而已。
对于郑云鸣来说,这是一场绝对值得的赌博,若是输掉,不会动摇襄阳的基本,若是赢了,蒙古人的这次大举南征到此为止。京湖将至少赢来一年的喘息时间,这对于郑云鸣、对于京湖地区、对整个大宋来说,都是在酷热的沙漠之旅中的一泓清泉。
他就如同那些疲惫的旅人一样,准备用自己的全心全意来博取这一年的救命时光。即便要为此牺牲数千部伍手足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俗语说慈不掌兵,只有真正带过兵的人才会明白这根本就是一句似是而非的道理,不能跟士卒们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将他们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将他们的惶恐当做自己的惶恐,就不能真正有效的管理军伍。那些拿着剑身后站着督战队,不顾手下军兵性命只顾夺取战功的将军们,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掌军者。
当郑云鸣踏上北门城楼的时候,他看见赵制置使站在城楼前,城头并没有增添新的灯火来引发蒙古人的注意。但城上的火把已经足够照亮城墙附近的区域,这是为了防备敌军夜袭所准备的必要措施。赵葵站立在起伏的碟口前,长长的背影随着火光不停的晃动着。众人在后安静的侍立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每当大战之前,制置使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听到身后清晰的脚步声,赵制置使转过身来接受郑云鸣参拜,等郑云鸣站到下首位置,方才开口问道:“一切准备停当了?”
“三更开始行动。”郑云鸣上前一步,离制置使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说道:“特别攻击队也已经编列完毕,正守在南门准备出击。”
“我一生中,除了扬州和在唐州等几次极为特殊的机遇,从来没有实行过这样犯险的计策。”赵制置使严肃的面目,让郑云鸣知道他并不是在说笑:“当年对付李全的时候,战斗足以比得上现在。李某人以二十万大军围困扬州,号称百万,战船如云,连营数十里。朝廷也动用了十五六万兵力,在扬州城内城外和李全匪类激战。那时候我军每每以强兵出西门,弱兵出东门,敌人每每在东门获胜,而败于西门。那日李全亲率数千兵来争夺东门,自称这一次要一举攻破东门,生擒赵某。我却与兄长商议,故意将两军旗帜调换,以弱兵去西门,以选锋和虎翼两军打着弱兵的旗号出东门,李全果然中计,亲自率领数十名心腹冲突我军。一旦接战才发现势头不对,仓皇撤走的时候走错了路,以致为我军所杀。”
第六十五回 迅雷惊走征南将(4)
“今日之用计,可谓与那时候相似。”
今夜所用的计策,的确与当年赵氏兄弟在扬州所用的强示以弱的计策有一些共通的地方。但城外的十余万胡人大军的威势可不是李全能比的。在山东李全十余万大军挡不住两万蒙古骑兵的驰突,被人直逼城下而投降。今日城外尽是蒙古军的精锐,再使用和当年相近的兵力想要以武力击退铁骑军团难似登天。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的夜间袭击才有了非凡的意义,
郑云鸣和赵葵在城头等待出击时刻到来的时候。张柔所部易州披甲军百户巩彦辉,正带着几十个部下悄悄的潜伏在汉水南岸的草丛中。在一里余的汉水河岸边,埋伏着几百名精锐的易州战士,率领他们的是张柔心腹参军总管何伯祥。和城头的宋军一样,他们也在焦急的等待着,所不同的是他们等待的是从下游偷渡而来的孟珙的夜袭队伍。
何伯祥跟随张柔多年,从一个粗陋无文的一勇之夫成长为深通兵法的狡诈将领,他明白在伏击战中兵力的多寡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关键是要让敌人在最不能有效抵抗的时候发起突然袭击。
“把你们手里的大枪都给我放低些!把身子藏到草丛里去!”他对参加伏击的兵士们大声训斥道:“孟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搞偷偷摸摸的勾当,这一回咱们好好给他们个教训。等这群鼠辈上了岸,先不要着急鼓噪,放他们的先头过去,等他们的队伍行进到一半,你们突然杀出来,给我把他们截断为两截,然后狠狠的打!”
夜色中的汉水两岸被微风吹拂着,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投映在河面上闪起粼粼波光,谁又知道这诗一般的场景中正暗中埋伏着无数杀机呢?
郑云鸣举着窥镜眺望汉水,以前未有望远镜这件工具的时候,能够在夜晚模糊的看见汉水上动静的只有拥有夜眼这项特殊技能的人。在荆楚军中,也只有陆循之陆夫子一人能够做到而已。
但窥镜下发到统领至正将之后,但凡目力较好之人,皆能在有月色的时候,远远的看清江面上的大致情形。官府配置的斥候们,更是灵活运用这种新锐的侦查工具,迅速在城楼和哨塔上建立了侦查效果翻倍的瞭望哨。几天之内,大宋的瞭望哨“候望远近,侦候情伪,贼营巨细万一无漏,虽单人独骑,远在数里,亦能详查。”这种观察器具的便利,赵葵尤其爱不释手,自试用过之后,他马上像郑云鸣索要了十具,发给几名心腹将校和幕僚使用。并且督促郑云鸣在战争结束之后马上赶制二百具,作为上呈官家的贡物,然后由朝廷分拨给各大边区主帅使用。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放下窥镜??窥镜斜眼看了赵葵一言,这位制置使混不知这黄铜小圆筒的成本有多么高昂。光是为了得出镜片的合适弧度,就不惜工本的雇佣了一百七名匠人日夜不停的赶工,试验了各种弧度的镜片,然后择取最优者。光学玻璃的成本更加不必明言,以至于郑云鸣有时候怀疑自己贵为一万大军的统帅兼负转运司实权的人,是不是能够吃下刘廷美全部的产量。当然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早先定下的,窥镜也的确是京湖防务急需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刘廷美如此热衷这种暴利的产品,竟然售卖了自己的田庄来募集资金,在江南的岳阳和鄂州开设了好几处玻璃工坊专门制造光学玻璃。
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总会有人因此发家致富,但郑云鸣隐隐觉得自己的各种举动似乎在催生着中华历史上第一批成熟模式的工商业巨头,自然,这种巨头的规模暂时动摇不了大宋社会任何一个方面,别说是临安城中的皇亲贵戚,就算是给勋贵世家提供鸡鸭猪羊、珍奇宝货的商人们,拿出任何一家来也足以将刘廷美和曹文琦这样的边区土豪比下去。但郑云鸣提供给京湖豪强们的是一种全新的思路,并不要依靠跟官府打点关系或者凭借金银和田地致富,只要善用工匠的创新精神,在技术上有所突破并且形成垄断,赚钱的速度要快的多。他们一旦获得了这种动力,虽然现在还很弱小,总归有一天,将会成长为朝廷无法忽视的力量。
但这些大半都要等到战后再去慢慢思考对策了,当务之急是先逐退这些斗志依然不减的胡虏。
汉江中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船影,郑云鸣侧身看了一下香炉,大抵是三更时分。
“孟璞玉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赵葵放下窥镜,对众人说道:“我军也出击!”
襄阳的水旱城门一齐打开,吊桥吱呀吱呀的放了下来,前番激战的胜利,使得敌人不敢逼迫城壁太近。一旦抵近城墙就会遭到投石机和将军炮的轰击,这样宋军的敢死队再也不必像金国人那样必须缒城而下。而是堂堂正正的开门出击了。
千余名弓弩手、枪杖手和刀盾手顺着开启的一道门缝鱼贯而出,个个口中衔枚,静寂无声的潜入夜暗之中。不过他们并不是今夜舞台的主角。
在南门上,白翊杰仔仔细细的将将要出征的马队检查了一遍,出击的骑兵一共五百名,其中包括了荆楚军自己的心头肉背嵬骑兵一百二十名,选锋踏白二军各自出动一百八十名,还有制置使自己的亲卫使臣二十名,可谓是集中了整个襄阳守军的精华之所在。
郑云鸣,乃至赵葵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出动五百名骑兵,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送两辆轻车到达万山山顶而已。这两辆轻车原本是郑云鸣为了开发野战用火炮而秘密开发的移动炮架。这也是不曾规范的荆楚军技术开发项目中的一个,炮架由大车改装而来,大量运用了金属构件,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强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减轻重量,要让炮车跟得上一般步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跟得上骑兵的行军速度,这样的技术并非现在的车辆所具备。郑云鸣最早使用的那种两轮战车更不必说,不用说人力推挽的两轮车的速度缓慢,根本不可能和飘忽不定的骑兵周旋。就说是铜将军和竹将军的后坐力相比也是天壤之别。竹将军可以打抓钉抓地就地发射的,铜将军照此办理整个战车非得散架不可。故而必须新研制一种可以用驮马拖曳的新式炮车用来安放铜将军和铁将军,这种炮车除了足够轻便和坚固之外,还要有可拆卸的木制桩脚用于吸收铜将军的后坐力。襄阳的木匠们对自己的新作品极为满意,甚至为这种新式两轮车起了个“千里车”的美名。
然而如此精心打造出的十辆新式炮架,就被郑云鸣抽走了两辆。每辆炮架用三马牵引,上面搭载的东西用毡布小心的遮盖起来。这两辆车马就是用整个五百骑兵护送的贵重物资。换言之,能否退去城外十余万雄兵,也只着落在这两辆车马上。
“出城之后,间道潜行,记住,时间就是生命,若不能赶在天明之前将这两车送上万山,等敌军骑兵发现你们,大事休矣。”白翊杰一脸凝重的嘱咐着。
身着蒙古百户服色,只左臂用白麻布扎起以为标记的魏祖圭是这一次奇兵出击的主将,原来的意思,郑云鸣想用朱胜以骑兵指挥者的身份来率领这一支骑兵队。但赵葵亲下命令,派魏祖圭以制置使司直辖统领的名义带领这一支特别攻击队。显然,除了考虑到魏祖圭的戎马经验远较书生出身的朱胜丰富之外,制置使司未尝没有培养心腹将才来摆脱对荆楚军的依赖的意味。
“某谨记了。”魏祖圭抱拳应诺,又说道:“官人的这个东西第一次上战场,不要给兄弟们临阵瞎火才是最重要的。”
白翊杰笑道:“虽然在双井十发九燃,依然不足以打消魏统领的疑虑么?”
“在试验场是一回事,在战场是另一回事。”魏祖圭苦笑道:“到时候我只希望孩儿们还会记得点燃火把好好的打火。郑官人如此热衷贸然将新兵器投入战场,对于作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白翊杰认真的说道:“此事官人已经在反省,但今次的任务,不用这个东西实难成事。请统领一定要小心使用。”
魏祖圭道了一声是,对众人高声喝道:“全体上马,准备出击!”
五百骑士脚踏马镫,纵身上马,五百人俱都是蒙古军的装束,魏胜和韩锋各自举着一面蒙古军的旗帜在队伍最前列。骑兵们从南门静悄悄的出发,所有的坐骑都摘去铃铛,马蹄上裹上稻草,径直奔着南方而去。白翊杰目送最后一名骑兵消失在夜色里,才吩咐关上城门,自己径直来到制置使和郑云鸣所在的西门城楼上。这个时候远方已经是一片火光声和喊杀声。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1)
夜色中的汉水两岸被微风吹拂着,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投映在河面上闪起粼粼波光,谁又知道这诗一般的场景中正暗中埋伏着无数杀机呢?
郑云鸣举着窥镜眺望汉水,以前未有望远镜这件工具的时候,能够在夜晚模糊的看见汉水上动静的只有拥有夜眼这项特殊技能的人。(
平南文学网)在荆楚军中,也只有陆循之陆夫子一人能够做到而已。
但窥镜下发到统领至正将之后,但凡目力较好之人,皆能在有月色的时候,远远的看清江面上的大致情形。官府配置的斥候们,更是灵活运用这种新锐的侦查工具,迅速在城楼和哨塔上建立了侦查效果翻倍的瞭望哨。几天之内,大宋的瞭望哨“候望远近,侦候情伪,贼营巨细万一无漏,虽单人独骑,远在数里,亦能详查。”这种观察器具的便利,赵葵尤其爱不释手,自试用过之后,他马上像郑云鸣索要了十具,发给几名心腹将校和幕僚使用。并且督促郑云鸣在战争结束之后马上赶制二百具,作为上呈官家的贡物,然后由朝廷分拨给各大边区主帅使用。
哪有那么容易,郑云鸣放下窥镜斜眼看了赵葵一言,这位制置使混不知这黄铜小圆筒的成本有多么高昂。光是为了得出镜片的合适弧度,就不惜工本的雇佣了一百七名匠人日夜不停的赶工,试验了各种弧度的镜片,然后择取最优者。光学玻璃的成本更加不必明言,以至于郑云鸣有时候怀疑自己贵为一万大军的统帅兼负转运司实权的人,是不是能够吃下刘廷美全部的产量。当然这个价格是他自己早先定下的,窥镜也的确是京湖防务急需的东西,但他没有想到刘廷美如此热衷这种暴利的产品,竟然售卖了自己的田庄来募集资金,在江南的岳阳和鄂州开设了好几处玻璃工坊专门制造光学玻璃。
在国家危难的时候总会有人因此发家致富,但郑云鸣隐隐觉得自己的各种举动似乎在催生着中华历史上第一批成熟模式的工商业巨头,自然,这种巨头的规模暂时动摇不了大宋社会任何一个方面,别说是临安城中的皇亲贵戚,就算是给勋贵世家提供鸡鸭猪羊、珍奇宝货的商人们,拿出任何一家来也足以将刘廷美和曹文琦这样的边区土豪比下去。但郑云鸣提供给京湖豪强们的是一种全新的思路,并不要依靠跟官府打点关系或者凭借金银和田地致富,只要善用工匠的创新精神,在技术上有所突破并且形成垄断,赚钱的速度要快的多。他们一旦获得了这种动力,虽然现在还很弱小,总归有一天,将会成长为朝廷无法忽视的力量。
但这些大半都要等到战后再去慢慢思考对策了,当务之急是先逐退这些斗志依然不?然不减的胡虏。
汉江中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船影,郑云鸣侧身看了一下香炉,大抵是三更时分。
“孟璞玉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约定的时间分毫不差。”赵葵放下窥镜,对众人说道:“我军也出击!”
襄阳的水旱城门一齐打开,吊桥吱呀吱呀的放了下来,前番激战的胜利,使得敌人不敢逼迫城壁太近。一旦抵近城墙就会遭到投石机和将军炮的轰击,这样宋军的敢死队再也不必像金国人那样必须缒城而下。而是堂堂正正的开门出击了。
千余名弓弩手、枪杖手和刀盾手顺着开启的一道门缝鱼贯而出,个个口中衔枚,静寂无声的潜入夜暗之中。不过他们并不是今夜舞台的主角。
在南门上,白翊杰仔仔细细的将将要出征的马队检查了一遍,出击的骑兵一共五百名,其中包括了荆楚军自己的心头肉背嵬骑兵一百二十名,选锋踏白二军各自出动一百八十名,还有制置使自己的亲卫使臣二十名,可谓是集中了整个襄阳守军的精华之所在。
郑云鸣,乃至赵葵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出动五百名骑兵,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送两辆轻车到达万山山顶而已。这两辆轻车原本是郑云鸣为了开发野战用火炮而秘密开发的移动炮架。这也是不曾规范的荆楚军技术开发项目中的一个,炮架由大车改装而来,大量运用了金属构件,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强度、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减轻重量,要让炮车跟得上一般步兵的行军速度,甚至跟得上骑兵的行军速度,这样的技术并非现在的车辆所具备。郑云鸣最早使用的那种两轮战车更不必说,不用说人力推挽的两轮车的速度缓慢,根本不可能和飘忽不定的骑兵周旋。就说是铜将军和竹将军的后坐力相比也是天壤之别。竹将军可以打抓钉抓地就地发射的,铜将军照此办理整个战车非得散架不可。故而必须新研制一种可以用驮马拖曳的新式炮车用来安放铜将军和铁将军,这种炮车除了足够轻便和坚固之外,还要有可拆卸的木制桩脚用于吸收铜将军的后坐力。襄阳的木匠们对自己的新作品极为满意,甚至为这种新式两轮车起了个“千里车”的美名。
然而如此精心打造出的十辆新式炮架,就被郑云鸣抽走了两辆。每辆炮架用三马牵引,上面搭载的东西用毡布小心的遮盖起来。这两辆车马就是用整个五百骑兵护送的贵重物资。换言之,能否退去城外十余万雄兵,也只着落在这两辆车马上。
“出城之后,间道潜行,记住,时间就是生命,若不能赶在天明之前将这两车送上万山,等敌军骑兵发现你们,大事休矣。”白翊杰一脸凝重的嘱咐着。
身着蒙古百户服色,只左臂用白麻布扎起以为标记的魏祖圭是这一次奇兵出击的主将,原来的意思,郑云鸣想用朱胜以骑兵指挥者的身份来率领这一支骑兵队。但赵葵亲下命令,派魏祖圭以制置使司直辖统领的名义带领这一支特别攻击队。显然,除了考虑到魏祖圭的戎马经验远较书生出身的朱胜丰富之外,制置使司未尝没有培养心腹将才来摆脱对荆楚军的依赖的意味。
“某谨记了。”魏祖圭抱拳应诺,又说道:“官人的这个东西第一次上战场,不要给兄弟们临阵瞎火才是最重要的。”
白翊杰笑道:“虽然在双井十发九燃,依然不足以打消魏统领的疑虑么?”
“在试验场是一回事,在战场是另一回事。”魏祖圭苦笑道:“到时候我只希望孩儿们还会记得点燃火把好好的打火。郑官人如此热衷贸然将新兵器投入战场,对于作战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白翊杰认真的说道:“此事官人已经在反省,但今次的任务,不用这个东西实难成事。请统领一定要小心使用。”
魏祖圭道了一声是,对众人高声喝道:“全体上马,准备出击!”
五百骑士脚踏马镫,纵身上马,五百人俱都是蒙古军的装束,魏胜和韩锋各自举着一面蒙古军的旗帜在队伍最前列。骑兵们从南门静悄悄的出发,所有的坐骑都摘去铃铛,马蹄上裹上稻草,径直奔着南方而去。白翊杰目送最后一名骑兵消失在夜色里,才吩咐关上城门,自己径直来到制置使和郑云鸣所在的西门城楼上。这个时候远方已经是一片火光声和喊杀声。
郑云鸣看见军师上城来,知道负责特殊袭击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前面的佯攻队伍始终还是动手的早了些。”
“不对,”白翊杰光是远远的听见喊杀声就知道有问题。通常的夜袭,在厮杀声里还伴着敌人因为混乱产生的喧杂,惊慌的呼叫和告警,纷杂繁乱的脚步。这才是正常的袭击,而远远的只听见叫骂、刀枪碰撞、火炮的爆炸声,显然很不正常。
他抬头望去,火光闪耀,厮杀传来的地点,正是汉水河岸。
“孟璞玉的人被埋伏了。”郑云鸣恍然大悟,叫道:“要不我们组织一支人马前去救援?”
白翊杰叹道:“已经晚了,胡人显然是预料到了孟帅的人要来偷袭,预先设下了埋伏,就算此时从城中派出救兵也已经晚了。不过孟帅明白这一次行动的性质,对敌人的伏击至少会有所准备。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孟帅临机的调度,或许襄阳的夜袭队发动进攻之后,对他们的压力会有所缓解。”
事实也只能如此,任郑云鸣如何跺脚焦急,孟珙的这一路江上奇袭的人马已经落入了敌军的陷阱中,贸然去救,只会让救兵一同受害而已。
在城上焦急的不止只有郑云鸣而已。在汉水北岸,樊城城头的秦武举目眺望,一眼就知道孟珙的夜袭失败了。
郑云鸣派人给樊城和孟珙大营都送过蜡丸,但派到樊城去的使者始终没有能找到突破封锁到达樊城的机会,故而樊城对这一次行动的细节一无所知。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2)
听到瞭望哨奏报匆匆上城查看的秦武,认为这是一次郑云鸣依照惯例发动的夜袭,他困守樊城太久,襄阳城中的主力动作他只能通过简单的旗语和自行观察战场上的形势来了解。当他发现孟珙展开夜袭的时候,只是误以为这是孟珙试图打破襄阳围困的一次尝试。但显然敌人已经识破了这个图谋。接下来的战局不问可知。
“蒙古人中尽有熟知兵法之辈。孟珙自以为是当世一流名将,却不想吃了这么个闷亏。”对于毕资伦来说,孟珙是跟塔察儿一起毁灭金国朝廷的国敌,就算是身在宋军营中,他也曾经策划过几个趁机刺杀孟珙的计划,但显然这位行伍出身的参军并没有多少搞阴谋诡计的才华,不久计划就露了行藏而被秦武果断制止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时常发飙讥讽友军的这位名将的言论。
“孟珙自己心中有数。”虽然在宋军中的时候并不算长,但同为对战争有着异乎寻常嗅觉的人,秦武明白孟珙的本事一定不会限于坐看自己的夜袭队被消灭。何况今夜月色不够,战场昏暗,就算坐视夜袭队全军覆没,也不能冒着丢失樊城的危险轻易出击。
但明显有人不这么想。秦武和毕资伦站在城上看了没有多久,就看着王子秋一身戎装兴奋的冲上城来,对秦武拱手喝道:“下游的军队开始夜袭了,请让我带五十人缒城而下,配合夜袭军马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秦武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准。”
王子秋发了急,上前一步说道:“这些天鞑子围困樊城日益紧密,咱们再没有出城偷袭的机会。今日好不容易下游援军发动了夜袭,对樊城的围困必然松懈,现在不趁机出去干一票,将来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
“但当务之急是要保住樊城!“秦武高声喝道:“在樊城解围之前我绝不会浪费一个兵力只为了夺取战功!”
王子秋忍住了气,躬身施了一礼,转身退了下去。
不久有巡城官来报:“王子秋带着三十余人自缒城下去了!”
秦武狠狠在砖墙上一拍:“这个小混蛋完全视军令为儿戏,等他有命回来,看我不砍了他额脑袋以明军法!”
毕资伦却担心未来的事业损失了一员年轻的骨干,说道:“要不我亲自下城去追他回来。”
“您去也没用,这小贼头性子执拗,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您是大将,堂堂之阵惯了,不习惯这种摸黑的勾当。”秦武笑道:“这样的天气,这样混乱的局面,王子秋是不会吃亏的,夺得不了战功,也不会吃亏,虽然轻出浪战是蠢汉的做法,但今晚的局面正是他大展长才的时候。”
他朝着汉水南岸喊杀声四起的战场指了指:“今夜只能坐看孟珙吃一回败仗了。”
王子秋带着本部三十多人缒城而下,沿着蒙古军最不防备的西侧一路绕道来到汉水北岸,这里尽有看管不严的蒙古军押下的渔船,王子秋冲上船去一刀送管船的蒙古兵去沉了汉水,用刀逼住船夫,三十余人搭乘一艘较大的夹板船直奔南岸而来。
南岸的战场一片混乱,张柔的伏兵等待宋兵半过之时,一举杀出,将宋军截为数段,孟珙部下猝不及防,只能各自为战,其中前队被敌军围困数重,数百人被擒,后队被张柔所部长枪兵士冲击,许多人落入了汉水。只有中队数百人在小将陈英瑞的率领下仍然在殊死搏战。在汉水上,孟珙也派出援军企图将岸上的部队解救出来,但岸上蒙古军兵密集,盲目上岸只是徒增伤亡而已,想要发弓箭火铳支援,岸上敌我莫辨,昏暗中灯火点点,如何分辨的清楚目标。
蒙古军四下呐喊,哨笛齐鸣,四下奔陈英瑞和数百宋军合围过来,陈英瑞挥舞双刀左冲右杀,终究抵敌不过敌人越来越多,宋军的阵型被压得越来越紧凑,几乎无法展开有效反击,被歼灭也只是瞬间的事情。
突然之间,西侧的蒙古军背后点火发喊,蒙古军开始骚动起来,不一会,只见一个全身甲胄的宋将挥舞着铁锥枪从蒙古军背后直杀了出来,那小将武艺不凡,每一枪铁枪挥舞,必然有一名蒙古兵血溅五步,张柔的部下见他骁勇,又不敢退向势若疯虎的陈英瑞一边,只得纷纷退让到两边。
小将带着自己的部下一直冲到陈英瑞近前,喝道:“狗日的还剩多少人?拿得动刀枪的话,随小爷一起杀出去罢!”
陈英瑞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月色昏暗中王子秋只顾厮杀,并没有注意到这红袍将军竟然就是陈英瑞,老实说,他根本没有记住陈英瑞是谁。他将铁锥枪横在手中,上下打量了陈英瑞两眼,疑惑的问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冤家路窄?”
陈英瑞气的好些没笑出声来,也不去理会他,大声说道:“汉水的道路都被蒙古鞑子堵死了,要想活命,除非向南。”他话音刚落,南面的原野上喊声大作,熊熊火光一处接着一处燃了起来。从襄阳出发的奇袭队终于开始袭击了。
张柔虽然针对汉水上来的偷袭者准备充分,但蒙古军里不曾提防的将领也大有人在。蒙古人治军虽然严谨,那是在掌控国人骑兵的基础上,对于汉地万户和女真万户管理的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虽然孟珙一路兵败,郑云鸣派出三路奇兵却俱都偷袭成功,在蒙古人的阵营中造成了混乱。汉水岸边的蒙古兵们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幕,本营的骚乱让他们顿时手足无措。趁着这个机会,陈英瑞和王子秋带着残兵败将朝着南面狼狈而逃。
郑云鸣和赵葵远远的眺望着远方的敌营。夜袭的目的是尽量制造敌军的混乱,从而拖延蒙古人反应的时间,让特攻支队趁机溜过蒙古人的重重封锁抵达万山。所以杨掞将部队分散为五十人一队的小队,小队一队队的冲入敌营四处放火嚎叫,造成极大的声势。这也进一步的加剧了蒙古军营的混乱,郑云鸣用窥镜远远的望去,大营中战马的黑影四下奔走宛如飞速斗转的走马灯片上的剪影一样,时不时的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号角声和鸣镝,这等混乱之下,没有将领的清晰口令,光凭着简单的胡笳和鸣镝,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这跟当初在沙漠上遇到敌袭一声唿哨就带着几百族人转移可全然不同。跟在干旱的西域之地大军团遭到敌军袭击也不一样。在这山重水复之地,精于偷袭的敌军步兵的突然进攻难免使大军造成短暂的混乱。
“也不知道做这么一场戏能不能遮掩住特别攻击队的踪迹,若是他们被胡虏发现了行藏,万事皆休,咱们只得另外想办法了。”郑云鸣喜爱担忧的性格,经常让赵葵和白翊杰头疼不已。即便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赌上一把,也常常会显得忧心不已。
正在郑云鸣担心的时候,宋军的骑兵正在沿着南山山麓在山影中隐秘而行。宋军步军每战必出的结果,给蒙古人造成了一种错觉,但凡出现的骑兵一定是自己人,而步兵才会引起他们的警惕。在夜暗的混乱中骑兵们各自为战的应付着突然出现的夜袭者,谁也来不及辨别这五百蒙古服装的骑兵的真假。
一路上他们几乎很少遇到查问就顺利的抵达了万山脚下,万山堡垒被攻克之后,塔思命令夹谷留启的一个女真百人队驻守在这里,蒙古骑兵不惯山坡,所以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简单的侧翼掩护而已。老实讲,就连塔思对万山也没有多加重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万山堡垒几乎相当于嵌入蒙古营地的右翼,没有宋军能够深入到这里,即便他们深入到万山又能干些什么?曲出的中军大帐不但有铁车伏路连环,还有精锐的怯薛卫士把守,宋军即使出动五六千人直接攻击中军帐也未必能够突破,而他们一旦发起攻击,马上就会招来来自北东西三面的上万蒙古精锐骑兵的围攻。就算能打上一两个回合,下场也不过是全部被歼灭而已。
明知是自寻死路的下场,那个郑狐狸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部署么?
魏祖圭带着骑兵朝万山上快速前进,很快就到达了堡垒。城上的守军晃动着火把,竭力想要辨明城堡外这些人的来路,但月色昏暗如此,他们只能影影绰绰的看清楚这数百敌兵的轮廓而已,如何能够详查敌情?
城头一人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是什么人?为了什么到这里来?”
魏祖圭一听他浓浓的女真口音,当即了然,他抬头用女真话答道:“夹谷万户让我等前来协助一同把守此城堡,速速开城让我们进去!”
他的女真话竟是如此纯熟,以至于那女真守将完全没有起戒备之心。他断然料不到南朝军中还有如此精通女真语言的人存在,于是不存疑惑,马上下令打开城堡。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3)
片刻激烈短暂的交锋之后,除了十余名悍勇顽抗之徒被格杀之外,上百女真兵个个被擒。
魏祖圭下令将其全部关押在城堡的内间。旋即喝道:“马上架起支架,时间不等人,等天明之前要做好一切准备!”
骑兵们纷纷下马,开始卸下驮马所运载的木条等材料,他们小心的点起火把,在黑夜里搭建起架子来。既要行动迅速,又要尽量隐蔽不让山下的蒙古大营察觉到山上的异常。这几乎是在刀锋上进行的舞蹈。就在蒙古十万大军的眼皮底下,一个长长的木架子搭建了起来,架子头的方向,直指向曲出所在的中军穹庐。
“但未必知道曲出本人一定在穹庐里啊。”魏胜一面扎着架子一面跟父亲抱怨着。
“主人说了,这东西的精度太低了,想要靠它来取曲出的性命的几率小的可怜。”韩锋解释道:“他要的也不是真正要让曲出受到损伤,只要这几个能打进中军营垒就是胜利。”
工程悄悄的进行着,虽然众人用尽快的速度搭建着,仍旧还是花费了许多时间,在天明之前终于完工。
“汝二人带着队伍下山去吧,按照计划去橐驼岭跟刘整汇合。”魏祖圭说道:“点放这件事情,一人足矣。”
魏胜应道:“统领身带指挥众军之责,这五百弟兄还需要统领将他们活着带回襄阳去。点放这件事情,不可能由统领来干。”
等到天明的时候,一旦举发,留后最后负责点放的人几乎不可能逃脱,必然会被蒙古大军一重重的包围起来,能够活着突围的机会可谓万中无一。这件事情,魏胜当然不可能让父亲自己来做。
韩锋也说道:“请统领放心,我也留下便是,凭我二人两匹马,两张弓,胡人虽有十万,也拦不住我二人。”
他少年人好说豪言壮语,魏祖圭却不可能当真,他沉声说道:“你们今后的日子还长,还有光辉的岁月在等待着......”
韩锋笑了起来,他对魏祖圭说道:“主人最不赞同这句话,他经常对我说:‘战场上瞬间夺人性命,休说年轻人日子还长的话,要知道不论老兵还是小将,每个人都可能被下一刀取了性命。要建功立业,不必等待明日,男儿大丈夫,要立功劳只在今朝!”
他将铁鞭往掌中一横,说道:“请统领放手让我们去建功立业吧!”
他这句话说得热血沸腾,让魏祖圭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当年的魏祖圭何尝不是无权无势没有靠山,单凭着掌中一杆铁枪,一身绝伦武艺在军伍中一步一步的唐初一条路来。今日到了让年轻人们大显威风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与汝二人兵马了,在这等局面下,多给人马反而是负?是负累。”魏祖圭紧紧的抓住两位少年的臂膀:“一定要活着回来,这是命令!”
他转身喝道:“全都上马,除了韩锋魏胜二人,其他人火速撤退!”
对于城外的蒙古军来说,这一夜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们在夜袭的折腾之下几乎还没有来得及打个盹儿阳光就已经将天际染成一片金红色,朝阳如鸡卵一般从东方跃起,刺破了昨夜稀薄的云霭,绽放出万道霞光。
对于城头的襄阳城一众文武官员来说,这一夜剩余的时光却是漫长的像经过了数十年一样。郑云鸣手扶着碟口不停张望,吴潜背着双手,肥胖的身子在制置使面前晃来晃去,赵葵倒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制置使身边的人都知道,制置使心神不定的时候才会不停的用左手抓紧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发泄。
只有白翊杰最为淡定,虽然他一生的宗旨是小心谨慎,但是这一回完全不值得担心。他和郑云鸣的想法不同,如果曲出真的身体糟糕到已经不能理事,那就算不搞这一幕,蒙古军一样只能及早抽身北归。这一次行动的成败,不过是在天平上为宋朝多增加一分胜算而已。
他望着阳光渐渐布满远方的蒙古军大营,郑云鸣和赵制置使已经开始在雉堞边上举起窥镜张望。杨掞面无表情的说道:“他们最好能够成功,也不枉昨日出城折损的兵将们。”显然昨日夜袭的战果并不丰硕,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王登也是面色焦急,迈步来到郑云鸣身侧问道:“为什么那边还不动手?”
连素来沉稳的王景宋都有些坐不住了,郑云鸣只有庆幸葛怀被派去巡城了,要是这位活蹦乱跳的老神仙在,早就吵吵嚷嚷起来了。
既然已经派出了军马,就应该信任在第一线的将士,郑云鸣掌军的时候给自己定下来铁则,除非发现战略上的突变,不然在前方战役的部分,尽皆交给前方的指挥者决定。这是这个时代最正确的选择,大宋立国三百年,用无数的反面事例证明了郑云鸣的这个理论。
只有这一刻呆在万山堡垒里的偷袭者,才能决定发动袭击的最佳时刻。
突然之前,在蒙古军连营的南面的小山头上,几道烟柱腾空而起,几团火光拖着长长的烟迹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在霞光的映衬下飞坠入蒙古军的大营中。
城头上一片欢呼之声,郑云鸣将窥镜的视野挪到蒙古军的中心地带,四发中的三发虽然距离中军穹庐较远,但凭借窥镜之功隐约可以看到还是有一发落在了中军的大帐附近。
关于大型火箭的想法,郑云鸣从在临安就学的时候就一直有。虽然在另一个位面上使用火箭作为决定战争胜负的利器通常不会奏效,但不可否认的是火箭被普遍应用在火器时代的各个角落。但火箭的开发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一直到含火硝成分较多的火炮发射药初步定型之后,他才有开始研究火箭的基础。
对于这些从未知道过火药还可以作为推进剂发射的工匠们来说,也许最难的是为他们讲解火药火箭的基本原理以及让他们自我摸索出制造原始火箭原型的最初试验。光是为了定下火箭的名称郑云鸣就大费脑筋,今人所谓的火箭,是用火点燃箭头的可燃物以弓弩发射的引火器。郑云鸣试图将名称改为药箭,但那也是用于代指箭头涂有毒药的毒箭。最后郑云鸣几乎要准备使用神机箭来称呼这种火药推进的新武器了,反正神机二字在未来也是广泛用于火器上的。最后还是决定使用火药火箭这个中庸的名称。
有了最初的原理说明,对火药的性能已经初步了解的工匠们的研究进度快的让人觉得有些吃惊,他们很快就拿出了三种火药火箭的方案,一种是直接将推进喷筒绑在毛翎羽箭上做助推之用,这种改进的箭矢虽然精度差的离谱,射程倒是远了许多。一种是仿风筝样式,在万人敌上绑纸质双翼,下接火筒,一旦点发,四个推进火筒带着万人敌直冲敌营。最后一种是直接将铁火炮安放在推进火筒头部,装在木架槽中,用木架发射,可以校正方向远近。
但问题在于铁火炮的重量,一般的火药喷筒根本带不起这种重量。但这难不倒智慧的京湖工匠们,他们用竹篾条编成框架,用黄泥封纸作为外壳,在中间填充爆炸药和铁钉、铅子。这样的火药火箭制作了五斤弹头、三斤弹头和十斤弹头的三种型号。最远可以攻击千步之外的目标。
当他们自豪的将这种火箭展示给荆鄂副都统看时,见到的是一副不满的面孔。
“最远只能达千步?”郑云鸣摇头叹道:“远远不够!去吧,不管花多少钱,我要的是弹头二十五斤,能射三千步的大型火药箭!”
而今他终于得以在窥镜中一览自己的火箭在战场上的真实效果。四枚火箭中的一枚击中了蒙古军的草料库,随着军队规模的扩大,大军附近的草场已经不能满足军队饲养战马的需要,尤其是隆冬缺乏草料的时候。军中更是广蓄草料,毕竟蒙古马一样需要食物。火箭落入干草堆中马上引起熊熊火焰,一个连着一个的干草堆燃了起来,附近的蒙古军都忙不迭的赶去救火,反而将急于出营扑向万山山头的兵马堵住了去路。
另一发火箭偏离目标离谱,直接落入了沿江的船队中,巨大的爆炸将两艘靠在一起的渔舟当场炸碎。其余船只不知袭击从何而来,纷纷起锚朝江北逃去。又有一枚落入前军营地,将几个蒙古包烧的精光。
但郑云鸣和襄阳城头的文武官员们关心的只是那枚幸运的落在中军穹庐旁的火箭,火箭爆炸的爆风将穹庐撕碎了一角,火星的溅射中穹庐熊熊燃烧起来,爆炸掀起的烟雾登时将中军营垒笼罩了起来。等烟雾消散之后,郑云鸣才发现火势已经被聚拢过来的怯薛兵七手八脚的扑灭了,但中军营垒附近人头攒动,显然是被这一枚火箭的袭击所震惊。
第六十六回 宾雁南飞朔气加(4)
“但不知道打中曲出没有!”制置使兴奋的说道:“伺机潜伏,奋起一搏,可谓古之荆轲要离是也!”
“您可别说这触霉头的话。”郑云鸣微笑着摆摆手:“我可还希望韩锋魏胜他们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呢。”他转身对王登喝道:“现在是时候了,出阵吧!”
在蒙古军大营一片混乱的当口,襄阳城头号角长鸣,鼓声雷动,一队队的士兵拥着偏厢车鱼贯从城门开了出来,这一次除了振武军之外,还有荆鄂都统的部队、鄂州都统司的部队以及京湖制置使的直辖部队,步兵一共二万余人,在城外展列成阵势,缓缓的朝着西面的蒙古军营压了过来。
蒙古军虽然被来路不明的武器袭击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但毕竟是久经战阵的百战之师,度过了早期的一阵不知所措之后马上就地展开反击。二万余骑从大营的三面一齐冲出,分成百十个小队,轮番朝着宋军驰突。但显然宋军早有准备,一旦敌军骑兵开始反击,马上停下脚步,部署障碍开始据守,他们背靠襄阳城,又有火器助阵,即使敌军骑兵拼力猛攻,宋军的阵势也稳如泰山。但这样一来宋军光是应付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连续不断冲击的骑兵已经应接不暇,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塔思的心思并不在当面的宋军身上,随着旗幡转动,鸣镝一声接着一声的催促,数千骑兵喊声连连,张开阵势朝着万山扑了过去。当他们冲上山头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几个木架,万山堡早已经见不到一个宋兵的身影。
点发火箭之后,韩锋和魏胜用最快的速度骑上战马朝山下奔逃。还没有跑出几百步,就遭到了蒙古军的巡逻队的拦截。
“你们是哪个土绵手下的?今日的口号是什么?”那领先的牌子头不过随口一问,韩锋答道:“我们是塔思国王部下亲随,口令是.....”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而且也模糊不清。
那牌子头下意识的催马朝韩锋靠近了两步,问道:“你说什么?”
韩锋猛地抽出铁鞭,一鞭将他打下了马来,喝道:“识得韩四郎么!”
他用诈术诱骗那牌子头的时候,魏胜早就做好了准备,韩锋出手的瞬间,他纵马上前,一刀将一个骑兵劈下马来,其余的蒙古游骑大惊,纷纷四散奔逃,魏胜张弓搭箭,又射下两名骑者,其余人众却趁机散开,各自逃命去了。
“不要追击了,我们时间不多,快走!”他喝住了魏胜,二人催马直奔橐驼岭而走。
逃散的哨骑连声呼叫,鸣镝连射,不停的将同伴召集过来,韩魏二人身后很快就聚集起了数百人的追兵。
幸好两人都是快马,跟身后的追兵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前方是一大?一大片灌木丛生的树林,二人策马冲入了林中。追兵们失去了二人的位置,只得将骑兵展开,在树林外设下包围,然后进行地毯式搜索。
韩锋和魏胜却没有半分犹豫,骑着马小心的躲避着树枝,一路小跑的朝着南面奔去,魏胜马术甚精,但韩锋的骑术却还不够纯熟,二人花费了一些时间才来到树林边缘,只消穿过最后一大丛灌木,就能越过树林继续朝着橐驼岭驰骋了。
韩锋隐约觉得灌木丛有些不对,还没有等他仔细分辨,灌木丛里突然跳出五六个披甲的士兵,为首一个红袍的家伙手舞着双刀就朝他砍了过来。
韩锋横过铁鞭一挥,将那双刀将逼退了两步,喝道:“不要动手,我等也是宋兵!我是郑副都统手下背嵬兵韩锋!”在襄阳府韩锋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大半是因为他长随郑云鸣左右,上到文武官员下到军民百姓大都知道郑云鸣有这么个能打仗的小随从。但郑云鸣入襄阳城之时正是陈英瑞随军马撤离襄阳之日,他可认不到郑官人身边的韩四郎。他大声喝道:“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韩锋哼了一声,伸手从马鞍下把自己的腰牌摸了出来掷给了陈英瑞。铁牌上果然是清楚明白的镇府亲兵韩五个字。牌子真假陈英瑞也来不及分辨,在这样危急万分的时刻,也只有姑且相信他一回了。
魏胜举起手中刀喝道:“你们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陈英瑞亮出自己的腰牌说道:“我等是黄州孟帅手下,昨夜夜袭的时候与众军失散,连夜撤退到这里,因襄阳附近鞑子军多,不敢靠近,于是想辗转投奔附近的堡寨作为安身之处。”
陈英瑞不认得韩锋,韩锋却认得这个红袍小将,只不过忘性太大的陈英瑞记不得,二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当日襄阳兵乱,郑云鸣平乱之后上城参拜制置使赵范的时候,要杀王旻的正是陈英瑞,而以身侧护郑云鸣,接下了他一刀的正是韩锋,所以韩锋不用看腰牌也知道这些人的确是昨夜残留的孟珙士卒。
魏胜却皱起了眉头,说道:“你们有多少人?”
陈英瑞昂首说道:“这里共有孟帅帐下将兵三百零二人,樊城军兵三十三人,二位觉得我们拖累了你们逃命的速度,便请自行离去,我负责将这些弟兄带到那个城堡去。”
他说的是据此一里之外,那座神似骆驼的山岭上,还在飘扬着宋军旗帜的堡垒。
对于韩锋和魏胜来说,这三百多步卒的确是不小的拖累,身后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喊杀声,究竟是弃这三百人于不顾,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还是留下来和同袍一起血战突围?若是杨掞在此,一定抱定了能逃出一个是一个,不要无谓的增加伤亡的态度,让有坐骑的人先行逃离。但韩锋毕竟是郑云鸣的亲随,耳目熏染之下,也多了几分书生的所谓傲骨。
他将铁鞭放入囊中,将铁锥枪从得胜钩上摘了下来,大声喝道:“后面有几千鞑子骑兵在追赶,要想活命,只有结成大阵,缓缓而行,方能脱今日大难!”
不用他说,任谁也听得出来越来越逼近的滚雷一般的马蹄声,这时候,步兵只要稍有犹疑,不成阵势,马上就会成为蒙古人的俎上鱼肉。陈英瑞一声呼号,三百余人纷纷从自己的藏身处出来,就在树林边缘结成了方阵。
王子秋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却突然开口道:“似这等结阵而退,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玩点新鲜的玩意儿如何?”
韩锋等三人听他突然说话,都转头看着他,只见王子秋带着三分轻蔑的态度说道:“结阵而进,对付数百上千人都没问题,如今鞑子以数千铁骑迎面而来,再结阵而退未必有万全的把握,所以必须干点不一样的。”
“我素知南朝将兵不堪战,但郑云鸣和孟珙都堪称是南朝第一流的将军,他们手下的军兵理应是武艺不错的了。今日是气势矮一寸立刻要被鞑子屠灭的局面,三位敢不敢跟我一起,就我们四个人,两匹马,挡住追兵?”
陈英瑞低头想了想,问道:“你三人弓马功夫如何?”
魏胜马上说道:“韩破之的马术功夫不到家,箭术可说是襄阳第一,绝没有问题。”
王子秋也跟着说道:“论刀枪功夫我跟你不知道谁高谁低,但我敢保证论骑术三位都不如我。”
“那就好。”陈英瑞说道:“让其余的人结阵先走,我和这位......”他一指王子秋:“让他充马军,我为步军。你两个就韩锋为马军,另一位为步军。马军为主力用弓箭御敌,步军用长矛拨打箭矢。两人一组,每退出三百步则另一组前来替换,当中有武艺不精被追兵所伤的,就各安天命,如何?”
魏胜喝道:“就是如此!要是谁被鞑子砍了脑袋,那就只能怪平日里没有好生操练武艺,不得啰唣!”说着跳下自己的灰马,将缰绳递给了王子秋:“这桃花骢虽然说不上脚力超凡,却易于驾驭。汝可好生照料。”说着朝着一边的长矛军士打了个手势,那军士将长矛扔了过来,魏胜伸手抓住,在手里转了转,说道:“我和韩四郎当第一阵,你们先撤吧!”
当蒙古骑兵越过树林,来到橐驼岭前的广阔原野上时,远远的看见前方一人一马正在缓慢的行进着。在更远的地方,一小群步军展列成方阵正在朝着橐驼岭的方向撤退。
为首的一名千户一声唿哨,一支鸣镝朝着韩锋魏胜的方向飞了过去,鸣镝箭头开口,空气阻力较大,既没有速度也没有杀伤力,但鸣镝就是信号,随着这一声颤抖的长音,蒙古骑兵们从三面包抄,朝着韩锋和魏胜逼了上来。
他们还没有接近几步,突然弓弦响处,冲在前面的几名骑兵接连中箭,落下马来。
韩锋手挽黑漆角弓,鞍桥左右各带两袋羽箭,左右开弓一刻不停的的放箭,他在赖如月的督促下勤加练习,箭术日渐精熟。他每发必中的神武射术,让蒙古军兵不敢过分靠近,只敢远远的乱箭集中射击韩锋,魏胜手舞着长矛,将长矛挥舞如风,将箭矢一一拨打开去。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1)
突然有一名身着细鳞甲的将官从队伍中跃出,弯弓搭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出了一箭,驼骨箭快似飞电,直扑韩锋面门而来,看得出来,此人并非寻常庸才,其射术之精湛,毫不逊色于宋朝最精英的射手。『可*乐*言*情*首*发()』韩锋急忙控马闪身,那驼骨箭擦着身子飞了过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取箭拉弓,搭箭还击,这一箭更是箭发似流星,一箭正中那将官的面门,那蒙古将军大叫一声,翻身跌落下马来。
“射的好!”就连魏胜也难得的为韩锋叫起好来。蒙古军见了这一手快捷无伦的反击,才知道了对手的可怕,于是大声叫嚷着纷纷后退。就连远远的发箭也省去了。
魏胜用长矛掩护着韩锋,二人缓缓朝后退去。过不了一阵,但见王子秋骑着灰马,身后跟着手执大戟的陈英瑞远远的过来了。
“三百步到了!你们赶到前面去领军吧!接下来交给我们!”陈英瑞将大戟斜刺:“距离山上堡垒不远了!”
“尔等各自小心!”韩锋嘱咐了一句,和魏胜快步赶往前方步军大队去了。
王子秋将缰绳收住,看着远远的散去的敌骑又重新聚拢过来,对陈英瑞笑道:“今日让你见识一下北人骑马的厉害。”
他轻轻朝着桃花骢的臀部挥了一鞭,战马会意,骤然加速朝着蒙古军直冲过去。陈英瑞大惊,没有步军掩护,他这样径直朝着千军万马撞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果然敌军看见这名宋军竟然骑着马单人独骑的冲了过来,都禁不住骑在马上笑了起来,各自都不开弓放箭,等着活捉这个脑子烧坏了的心恙之人。
等王子秋奔到只靠近敌军数十步的距离上,几名蒙古骑兵一拥而上,张开两翼准备将他围起来,王子秋却突然勒住马的缰绳,以极快的速度调头朝南奔去。
猎物已经装进猎囊一半,哪里会轻易纵他脱逃,蒙古兵们一起发喊,展开队列齐齐追了上去。
王子秋却骑在疾速奔驰的骏马上,一边跑一边返身开始射箭。
返奔还射之术,原本是游牧部落的拿手好戏。无论是中原亦或是西方的农业国家,在对战游牧部落时无不被此术杀伤甚多。自五代以降,北地收到胡俗的影响,许多北地的骑兵都开始学习这种在马背上回身返射的本事。但这种马上功夫难度极高,不是从小在马上长大的马背民族谁能熟练掌握?
但也有一些有天赋的北地骑兵学会了这种高难度的战斗技巧,并且将其应用在和蒙古人交战的战场上,对于这些敌人蒙古人一向十分警惕,一旦发现会返身还射的汉军,一定要穷追不舍或者将其歼灭或者让其头像。
但这都是数年以前的事情了,今日的蒙古军团前所未有的?有的强大,再也不必顾忌些许有高超战斗技巧的敌人,在蒙古军局部集中绝对优势兵力的总原则面前和蒙古日益丰富的战争手段面前,几个武艺高强的敌军改变不了任何局面。
但今日的这个不到三十步的距离上,王子秋的精准箭法还是让蒙古军受到了伤害,随着他不断的射出箭矢,追赶的蒙古兵一个接着一个从坐骑上跌下,其他兵士开弓放箭,王子秋却控制着自己的战马曲曲折折的奔驰着,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方向,在密集的箭雨中,王子秋居然逃出了蒙古军的包围,还身又是嗖嗖两箭,两个蒙古牌子头先后倒撞下马。
蒙古军终于不敢过分逼近,远远的跟随着前方的一步一骑前进着。又过了三百步,只见魏胜一个人拿着长矛赶了过来。
“怎么只有你一人?那韩锋在哪儿去了?”陈英瑞举着大戟一丝不苟的观察着追兵的一举一动,但口气里全是焦急。敌人毫无收手的意思,越是靠近橐驼岭的堡垒,想必追兵越是众多。
魏胜赶到他身边,举起角弓搭上箭,说道:“前面被挡住了,不用再殿后了,我们一起回到大队去。”
三百宋军在已经清晰的看见橐驼岭那座规模不小的堡寨了,但此时却再也无法前进了。他们的前方,蒙古骑兵不停的从两翼分成小队一**的突进前来开弓放箭,两翼的敌骑收紧阵型,一面射箭一面缓缓逼近,三面合围之下,宋军根本一步也难以前进。
魏胜三人赶回到大队的时候,只看见远方的蒙古军阵中一阵骚动,一骑闪电般的冲杀出来,腋下夹着一面蒙古军的战旗,飞马赶回之后将战旗狠狠的丢弃在地上。
三百将士大声欢呼起来,虽然他们已经深陷绝境,却禁不住为自己还有拥有韩锋这样敢于单骑突阵的勇者而勇气倍增。
魏胜却看见韩锋的双手微微发颤,座下的黑马也不停的从鼻孔中喷出白色的雾气。他知道几次冲阵之下,这一人一马都已经到了极限,想要凭借韩锋一人之力突破众军合围,就凭今日的韩锋,还做不到这一点。
他大声喝道:“既然已经到了城堡之下,为何城堡还不出兵援救!”话音未落,橐驼岭城堡的方向突然传出几声轰雷一样的响声,城头火光闪过,升腾起团团白色的烟雾,一枚黑色的铁弹从天空中缓缓的坠下,将外围的一名甲骑炸的粉碎。
先是包围城堡的蒙古兵都撤往他处,这些骑兵新从北面调来,并不知道这座外围的小城堡中也拥有铜将军这样的大型火器,被火炮袭击之下,人马一阵骚动。
橐驼岭堡垒的正门大开,鼓角声中刘整和魏祖圭领着五百骑兵疾驰而出,各自率领一翼分头冲向混乱的蒙古骑兵队。刘整举着镔铁刀一马当先,撞入蒙古骑兵中左砍右杀,大声喝道:“认得襄阳刘整么!”
城头的火炮火铳不停的发射,猛烈的枪炮驱散了围在三百步兵周围的蒙古铁骑,骑兵们很快就冲到了步兵之前。掩护着步兵慢慢的撤退到堡垒中。
“至此大功告成!”魏胜冲着马上的父亲喊道:“请放信号向副都统告捷!”
远方的橐驼岭山头上,一朵黑色的云团炸开在半空中,清凉伞下的郑云鸣放下窥镜,大笑道:“戏唱完啦,收兵!”
制置使的大堂上人人喜气洋洋,仿佛蒙古军此时已经撤退一样。但郑云鸣却对赵葵说道:“接下来几天,才是整个京湖保卫战的最精彩的部分。”
白翊杰摇着羽扇笑道:“假若今天这一招真的管用,不出数日,蒙古人当遣使前来谈和。”
万文胜叫道:“今日的局面还谈什么和议,等鞑子退去的时候咱们跟着大杀一阵就是!但叫有胡儿叫开门议和的,统统乱棒打了出去!”
“不不不。”制置使摇手说道:“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是我们和敌人议和的良机,不然郑副都统也不会说这是这一幕戏里最精彩的部分了。”
郑云鸣点头笑道:“咱们和鞑子斗力了这么久,就用一场斗智来结束这一段厮杀吧!”
二人说话各自暗藏玄机,让生性愚鲁的万都统好生莫名其妙。
汉水北岸是蒙古军部署相对薄弱的地方,大军都在南岸对付襄阳守军,整个北岸只有二万余人的兵力负责围困樊城。但即便是如此,二万人部署在小小的县城周围,帐幕也密如天上繁星。在汉水边的一座规模稍大的敖包前,站着几位身份不凡的蒙古高级指挥官。
军前行中书省事、行军都元帅杨惟中,军前行中书省事、元帅粘合重山,都元帅夹谷留启,万户抄思、万户忽都虎、万户史天泽,除了领兵在外的亲王口温不花和万户刘嶷之外,这里几乎就是整个南征大军的核心指挥层了。昨日宋军使用前所未见的新式兵器袭击大营,对蒙古军造成的损伤简直连用微不足道来形容都觉得夸张。几座干草堆,几座营帐,一两只小船,对于任何一个千户来说都可以当做是毫毛之失,更不用说庞大的蒙古军团了。以至于早些时候严实拍着胸口对部下吼道:“就照今天的效果,郑云鸣想消灭我严实这一万人,叫他造出一百万支会拖着烟柱的家伙出来!”
但在这背后,蒙古承受的是纸面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损失。
蒙古包的布帘啪的一声挑开,一个女奴端着脸盆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忽都虎趁机往里看了一眼,屏风将蒙古包的另外一半挡了个严实,屏风的外面,是焦急的国王塔思和蒙古军的悍将张柔二人。
张柔一脸煞气的站在塔思身后,对于躺在里面的合罕的这位王子,他并没有塔思那样的友情,他所担心的,是在战斗力依旧还旺盛的时候,却不得不放弃襄阳城。这一路南下,打的磕磕绊绊,城池没有攻下几座,在乡间的抄掠所得也很少,还时不时的突然被宋军在各种地方小小的挫败一把,在前方戮战的时候,宋军又派遣奇袭队潜入北方大肆破坏,想要渡江洗劫,船只又被南朝水军毁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进不能进,退恐人笑,如果带着曲出的尸体回去,万一惹的合罕勃然大怒,当场说不定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险。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2)
前日,箭筒士来报,西路征讨军已经突破蜀口,在川西平原上大肆洗劫,劫掠的财物几乎相当于燕京三路的总和。他心中更是焦急,只盼着塔思能一肩扛起指挥的全责,拒不撤退,将襄阳攻下来,活捉郑云鸣,也好稍微抵消一下让总指挥官病逝的罪责。
屏风后面一名带着白色缠头的畏兀儿医官满头大汗,神色惶恐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真主要带走这位王子了,请两位将军进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塔思一惊,伸手推开那医官,三步并着两步冲了进去。
帐幕里站满了手持各种器具的惊慌失措的女奴和医官,软榻上的曲出已经瘦脱了人形,颧骨突出,双目紧闭,就像是大漠里快要毙命的骆驼一般。
塔思走上前去,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呼唤道:“安达?安达?”
二人幼时在鄂嫩河畔也曾经学着大人结拜安达,想起幼年时一群蒙古亲贵幼童骑马射兔的快乐时光,塔思禁不住心中发酸。
曲出听了有人呼唤,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睁开了眼睛,问道:“郑云鸣.....捉住了没有?”
“安达请放心,有我在一日,一定将这头狡猾的狐狸捉回来给你。”塔思温颜宽慰道:“我们在南边待得时间太长了,我们一起回到草原去吧。在那里你的病很快会好起来,我们又能在一起喝酒打猎了。”
曲出呆滞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点光彩,他喃喃的说道:“那青青的牧草,那无边的旷野,那么多的牛羊,那么好的骏马,那么美丽的姑娘,塔思,你看,父汗来迎接我们了......”
他胡言乱语着,声音渐渐的低了下来,塔思知道那是生命里最后的一点余晖照耀的时候出现的幻觉,他紧紧的握住曲出渐渐消失温暖的右手,低声吟唱起来。
“青天给予了他的筋骨哟,地母给予了他的血肉,腾格里给他取了姓名,香甜的马奶酒给予他力量,小孩子一点点的长大,夏日的草丛遮掩不了他的身形,骑上矫健的青马,挽上最硬的羊角弓,为了大汗东征西讨,没有时间停下来歇息,一年又过了一年,十年又过了十年,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美丽的草原,什么时候才能安静的徜徉?”
他悲伤的歌声回荡在敖包里,女奴和畏兀儿医官们都落下了眼泪,曲出的手越来越冷,嘴里喃喃念着“狐狸、狐狸......”终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张柔听见屏风后塔思的歌声停了下来,慌忙赶了进来。看见榻上的情形,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
塔思站起身来,对从人们厉声说道:“帐幕里的事情绝对不许透露半个字出去,不然你们全都活不了命!各自下去休息吧,等处理完了大王的事情,我会有黄金??黄金赏赐给你们。”
仆人和医官们又是窃喜,又是害怕,纷纷低头退出了帐幕,他们刚一出敖包,就被亲卫的怯薛军押着,转到了另外一处穹庐中。
帐幕中只剩下塔思和张柔二人的时候,塔思方才背着双手沉声说道:“刚才帐幕里的人,一个也不能留下。”
张柔果断的应了一声是。
“还有摆渡大王过江的汉人船夫,给大王诊治的畏兀儿大夫,服侍大王的蔑儿乞女奴,都在你的掌握中吗?”
“全都派兵把他们看管起来了。”张柔简短的回答道。
“这些人也都要处理掉,万万不能让思南思人知道曲出死掉的消息。”塔思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帐外的几个人都叫进来吧,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帐幕外的几名高级将领走进帐内,看见了软榻上冰冷的曲出的尸体,帐幕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几个人心中各有盘算,谁也不肯贸然开口。
最后开口的只有塔思,他低声说道:“如今总帅已经病亡,思南思人的襄阳城又是久攻不下,野外抄掠的粮食很快就会吃光,南边不能再呆下去,明日拔营北归如何?”
张柔站上前去开口道:“今日曲出大王病死,襄阳又不得,又没有丰富的虏获,不要说底下的士卒抱怨连连,到和林之后如何面对大汗?不如激励士卒,再奋战十日,将襄阳打破,带着襄阳的财物和郑云鸣一起面见大汗,或许可以受到大汗的宽恕。”
塔思环视了一下众人,忽都虎和抄思都面露不满之色,刘嶷和史天泽却是跃跃欲试,夹谷留启和严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显然个人都做了自己的打算。
他转头问道:“杨惟中,你说当如何?”
军前行中书省事杨惟中是蒙古第一次南征时掳掠到的幼童,从小在窝阔台帐下为奴,颇得窝阔台信任,一路简拔为御前大员,派他出征,其实就是代表着窝阔台监察整个军队的动向。可以说杨惟中的意见,实则代表了和林的蒙古贵族们的立场。
杨惟中摇头说道:“大国的作风不是一定要马上攻下襄阳这样的重镇,先成吉思汗攻取中都用了五年,木华黎国王为了攻取凤翔用了十年,襄阳今年打不下来,明年还可以再来,最紧要的事情是护送曲出大王的尸身回到草原去,让他的身躯重回地母的怀抱,每放在南边一天,这该死的天气都会让他的尸身变得朽坏。这是对蒙古人的最大的侮辱。”
张柔不为人注意的微微哼了一声,眼前这个三十余岁的年轻人,原本是好好的关内的汉人,自从做了蒙古人的奴隶,反而得了主子的宠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身居自己等为蒙古帝国征战十年的宿将之上。他也明白这是蒙古部族素来的传统,他们尚未发达文明,一切具有原始部落的粗俗特征。所谓军前行中书省之类的官职,他们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蒙古人看来,杨惟中就是作为合罕贴身的奴仆出来位居高位掌管军队的。
张柔并非是嘲笑他官职比自己高,他笑的是明明是一个汉人,现在行事作风和思考的方式已经完全蒙古化了,虽然关内也胡风大盛,但类似杨惟中这样从内到外已经完全蒙古化的汉人,还是禁不住让人暗中耻笑。
史天泽急道:“话不是这等说,往年纵使攻不下城池,也能斩获不少生口、牛马和粮食、财宝。今年除了几座少数城池之外,攻大城不下,扫荡乡野几无所获,攻打宋人的山寨又不下。可怕的不只是这点而已,往年征伐敌人,每一年大战之后敌人都会削弱,其实力渐渐无法与我军抗衡。今日之宋人却不同,依照他们去年的表现,和金人所描述以及我军固有的经验所认识并无不同。他们的战力顶多能蜷缩在城池里,即便出城迎战,也只敢背靠城墙,战战兢兢的以步兵结成阵势,打的是一旦不利就马上逃回城去的主意。而今宋人的城头火器比去年增加了数倍,步军仰仗火器之力,胆气也变的雄壮起来,居然敢于派出援兵试图解州郡之围。郑云鸣之治军的确令人感到畏惧!今日我们仓促收兵归去,明年再来的时候,郑云鸣会变成什么样强大的怪物,谁也无法预知。既然如此,哪怕今日多付出一些伤亡,好过让他成为十年二十年的祸患。”
塔思摆了摆手:“这话说的不是男子的话,思南思人有火器怎样?在草原上的时候,大汗的军队除了弓箭和刀枪什么也没有,后来入了中原,还不是一样样的学了起来,旗鼓、砲车、云梯、火器,现在我军什么项目不精通?郑云鸣壮大又如何?我蒙古军只会比他更加壮大,我们不但要组建在威力和数量上都比他大的多的火器兵队,还要建设强大的水军,在每个方面都压制住思南思人,然后以雄鹰扑击的气势,来粉碎郑云鸣的军马!”
他自这么说,众人不敢反驳,的确火器并非是宋朝独有的利器,金国镇守关隘城池也多借助火器之力,南下的蒙古军也携带有不少火器。但这种粗陋的火器顶多用来放火施烟,聊壮声势。怎么及得郑云鸣所部施放火枪大炮,声如雷霆弹发如霹雳,当者立毙。至于怎么才能拥有郑云鸣部下的火铳和将军炮之类的神兵利器,即便蒙古拥有七十二万从金国掳获的工匠,也无一人能解其中奥秘。
塔思又问道:“粘合重山,你认为如何?”
粘合重山嘴边的八字胡抖了抖,以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张德刚急于立功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实不相瞒,现在军中存粮不过二十日。各位可以仔细思量,二十日内有没有能力攻下襄阳城?若是有这个把握,就倾尽全力猛攻,若是没这个把握,大家总不能吃草过日子吧。”
他自是管理粮秣民夫的负责人,钱粮的数目对他最清楚不过,他说只有二十日的粮,决计不会有人怀疑。事实上,这还是因为北方的粮草及时送到以及在京湖抄掠得到一部分粮食之后,粮草较为充裕的时候,蒙古人打仗极少携带足够的粮草,蒙古本部兵马自己携带一部分牛羊,其余汉兵顶多携带十日干粮,其余不足的部分,都是依赖抢劫。若不是这一回吸取了汉官建议,从北方筹措了部分粮食运往前线。那依照这次抄掠得到很少的粮食,就算没有曲出病亡这件大事,蒙古军的攻势也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3)
张柔和史天泽却知道,粘合重山的目的不在于此,他们听说粘合重山已经在暗中联络一些金国的降将和女真将领,这自然不是为了造反,身经灭国至痛的女真部族,已经丧失了复国的勇气和实力。但蒙古是一个讲究实权的社会,谁不希望自己能够掌握的兵力多一些呢?今日南征的将兵中,夹谷留启率领的女真部众不过是负责外围的任务,其骨干不是蒙古本部,就是北地的汉人,攻下襄阳府,对于粘合重山除了例行的赏赐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反而壮大了汉地八万户的权力。这一点,他粘合重山,夹谷留启和随阔端西征的女真万户夹谷扎龙都了解的足够清楚,趁无功的时候北归,对于粘合重山来说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史天泽一甩征袍,朗声喝道:“可以从河南征集粮草,运到这里来,我去亲自督办,一定在二十天内搜集一批粮食送过来!”
他此言一出,算是正面和粘合重山起了冲突,一边的夹谷留启冷笑道:“不知道以史将军的部队,能用多少天拿下襄阳?如果一年都攻不下来,你多搜集三五十日的粮食又有何用?”
史天泽大怒,正要发作,却看见塔思面沉似水,眼睛锋利的如两支铁锥枪一样,让他突然胆寒起来。塔思沉声问道:“严实,你怎么说?”
严实眯缝着眼睛,双手抱在肚子前,淡然的看着众人争论不休,突然听见国王喝问自己,赶紧站了出来,不紧不慢的说道:“襄阳非一日能攻下,如今之计,晚退不如早退,徒留在此无所建树,有什么意思?可是张德刚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然被郑云鸣耻笑,也没有什么便宜,为今之计,不如试着诈一炸郑云鸣这头小狐狸,让他吐出几块肥肉来,如何?”
塔思眼珠子飞快的转了一下,转怒为喜,说道:“正是这个道理,蒙古人的战果,可不一定全凭着弓箭和战马取得。去给我叫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来!”
帐外的箭筒士听见塔思的号令,立即飞奔去唤了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前来。
喜眉善目的突厥官员月里忽麻,没有康里突厥人通常的那种凶悍和豪勇,反而有几分像是汉地来的儒生,或者狡猾如畏兀儿的商人。月里忽麻对蒙古国最大的功劳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掳获了多少百姓牛马,而是当蒙古军攻打剌夷城不下时,作为前花剌子模的前官员前往劝降,让守城的五万花剌子模官兵放下武器开城向窝阔台投降。自然,最后全城百姓和投降的官兵无一例外的遭到了背信弃义的蒙古军的屠杀,但月里忽麻作为说客的能力自此得到了窝阔台的承认。
“你二人进城去,对那?对那郑云鸣陈说利害,就说不讲和的话,我已经准备了五十万大军,一直要将襄阳城攻下才会罢休,那时候襄阳城里鸡犬不留,无人可以幸免。但若是讲和,只要思南思人愿意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我愿意收兵回去。”
他在帐内背着手走了几步,将讲和的条件一桩桩的说了清楚明白,吩咐道:“不要迟疑,准备一下马上去襄阳叫城!”
当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二人来到襄阳北门叫城的时候,郑云鸣正安坐在制置使府衙的后花园中和赵葵对弈,他们所用的既非黑白子,也不是象棋,而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种双陆棋。赵葵以长者之尊执黑先行,他须得将本方一面十五个黑子全部杀入郑云鸣一侧的六线中方的获胜。而棋子行动的步数则全凭二人掷骰子的点数所决定。
赵葵虽是长者,却是素来忙于带兵治政,对于双陆这种文人士子喜好的把戏并非精通。郑云鸣的双陆棋艺在临安的时候并不高明,有一次甚至连续输给了六名同学十五局。但这点粗陋的棋艺用于应对赵制置却是绰绰有余,眼看他的棋子全面压上,就要将赵葵的黑子全部赶下棋盘了。突然看见赵葵将手一抖,手中的骰子掷出了一个九点。落在最后的一枚黑子直冲郑云鸣底线,形势陡然逆转,反而将郑云鸣逼入了绝境。
郑云鸣呆呆的盯着骰子看了半晌,说道:“好兆头!说不定鞑子来讲和的使者就在这几日了。”
赵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名僮仆匆匆赶来禀报道:“有鞑子使者在城北叫门,声称要和谈。”二人相视一笑,赵葵站起身来对郑云鸣说道:“做戏之前可得准备停当,你打算让谁去迎接蒙古的使者?”郑云鸣也站起身来,自信的说道:“此事非吴潜去不可。”
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在城外等待了半晌,才听得城头高声回应道:“尔等且听了,制置使大人已经同意接见二位,现请制置使司参议吴潜先生前来迎接!”
城门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大开,数百身披铁甲、手执长枪的士兵簇拥着一名白白胖胖的青年文官开出了城门,在城外列成了整齐的队伍。那青年文官带着通译笑嘻嘻的走上前来。
“二位原来辛苦,我只道蒙古人只会派兵,不想到还会派人来谈和,也罢,兵马来了我们用大炮接待,使者来了我们也以礼相待。”他说着往城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请吧,制置使和郑副都统正在府衙等待着你们。”
太脱因不花哼了一声,打马朝着城门走去。月里忽麻确实满面春风的跟吴潜打起了招呼。
“今日的和议,只会对你们思南思人有好处,绝不会有坏处的,相信我,我原本是花剌子模的一介小吏,只是因为凭着口舌灵活,救下的官民百姓,比那些王子王孙们多了几十倍。”
月里忽麻得意洋洋的说道:“接受蒙古人的条件,总不会吃亏。我们家乡有一句谚语,宁可和聪明人做十年买卖,不和傻子交易一个馕。城里的叶护老爷和各位大人都是聪明人,这个道理想必都是懂的。”
吴潜笑道:“正是如此,我想城外的曲出大王和各位也一定是聪明人,不然怎么会强攻不下,派阁下来敲竹杠呢?”
敲竹杠本是江南俗语,原先指的是轿子的轿夫先以低价招揽客人,等客人上轿之后行到半途,轿夫就放下轿子,敲着轿子的杠子说道:“老爷,腿又软,腰又酸,帮帮忙加点钱吧,不然走不动啦。”那时走到半途上,客人向前也不是,返回也不是,只得给加钱。若是心地尚好的轿夫,加一次价也就顺利送客人到目的地,偏偏有那无良的轿夫,一趟路总要敲竹杠个五六次,江南之地人人说起敲竹杠来,不无咬牙切齿。
月里忽麻当然是听不懂这话,他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凡是顺从蒙古大汗的,无不兴旺发达,子孙繁盛,凡是抵抗的人必定粉身碎骨,六十国的命运都证明了,谁也不可以违逆。”
吴潜只是微笑着倾听,花剌子模和西辽的故事,距离大宋太过遥远,也许这些不知道圣人礼法的胡人把生命看的比尊严还重要,但在圣人的门徒看来则未必。
太脱因不花的脸色却并不好看,进到城门之后,高大的城门楼上衣甲鲜明的将士一起以齐刷刷的目光注视着石道上的蒙古使者,厚重的城门背后原来是一座四方形的小城,小城内侧又有一道城门,这样的结构太脱因不花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汉地的城池惯用的结构,在北方金国的主要城池也一样有这种城门结构,太脱因不花还知道这种结构叫做瓮城,进入瓮城的攻方士兵好似被装入了一个大瓮中,弓箭和石头四面八方的投下来,这是一个绝无生路的死局。太脱因不花还能猜得到,瓮城中还应该藏有暗道机关和藏兵洞,即便有三四千人攻入瓮城,也只是落得全灭的结局。
瓮城内门这时已经开启,两侧站满了整整齐齐的披甲士卒,江南的男子个头矮小,身形枯瘦,但这回站在大道两边的士卒都是高大威武,比太脱因不花足足高出半个头,身上甲叶闪闪,兜鍪簇新,手中长矛枪尖在冬日的日光下闪耀,身上的锦袍颜色鲜亮,显然是新从仓库中取出来临时分发的。弓箭手手中的角弓结实,弓弦紧绷,刀斧手怀中的钢刀皮鞘一尘不染。显然这是故意做给这位蒙古使者看的。
吴潜一边走着一边注意着太脱因不花的脸色,这一点太脱因不花也清楚。他冷冷的说道:“这些战士很是威武,大概五个能当我蒙古勇士一人。”
他又问吴潜道:“这些人里面怎么没有火器手?光凭这些人,思南思人还不是我蒙古军的对手,可以把那些用火器的勇士请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吴潜胖胖的脸上胡须动了动,狡黠的说道:“火铳和火炮,那是国之重器,正如阁下所言,大宋在野外暂时还不足与北人争锋,正因为这样,我军更不可能随便以此等利器示人。”
第六十七回 人将碧草新晴去(4)
太脱因不花又是哼了一声:“在蒙古人的面前没有任何宝物可以永恒持有,火器北边也有,总有一天也会胜过江南。”
吴潜并不答话,多余的口舌之争在他看来毫无必要,他并不会被太脱因不花的一句故意激将就真的将火器手展列出来,不过另一个东西却一定要太脱因不花看到。
走过南朱雀巷的时候,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看见巷子里一队队的夫役往来奔忙,肩挑背背的是大包小包的稻草包,有的稻草包破了边角,洁白的新米从袋子中撒了出来,掉的路上都是一粒粒的米粒。
吴潜冲着太脱因不花惊异的目光看了过去,赶忙笑道:“哎哟,仓库里的粮食存放的太久了,总需要拿出来翻晒一下,不然放在仓库深处烂掉,岂不是可惜了?”他对着押队的军官叫道:“叫挑夫们仔细些,不要讲米洒在路上,要知道城外的蒙古兵还没得白米吃呢!”
那押队军官略带坏笑的应了一句:“得令!”转身对夫役们喊道:“你们这些泼才,都听到参议官的话了么?城外的蒙古老爷们饭都要吃不起了,咱们可不能浪费粮食哪!”
夫役们哄笑道:“正是!不如将我们府库里快要发霉的粮食送给老爷们一批,也好免得老爷们在城外饿死!”
太脱因不花面露不快之色,他以大国使者之尊,所到之处只有小心逢迎和奢华接待,城池守将只敢尽心竭力的侍奉,那里见过这等嘲讽。他也明白这正是郑云鸣计策,故意要让他知道南朝兵精粮足,有和蒙古人谈和的坚强资本。现在不过是双方在示威和试探性的互相展示姿态而已,现在就发作起来,未免太过草率了。
他板着一张脸孔,随着吴潜一直来到制置使司的正门前,大街上一百全身铁甲的衙署亲兵站作两排,威风凛凛的迎候着使者。
这些世上第一的重甲武士,太脱因不花从未近距离观察过,只有今日面对面的看见了这些铁甲战士的装备,他才明白了为什么以往攻打城池所向皆捷的双层牛皮扎甲的八都鲁军。为什么会像是阳光下的冰雪一样疾速消融。这些全身铁甲铿锵的思南思武士,果然从头到脚都用铁甲包裹了起来,即便是太脱因不花自己,也很难想出杀死这样一名全副武装的敌人的方法。
但他一点也不担心,蒙古军的战力并不止于八都鲁军,就以南征大军来说,怯薛卫士除了在战前吃过一个大亏之外,基本没有投入过战斗。且听说合罕在西海地方征召了三千名精壮的阿速人,充作怯薛重步兵的人选。这些阿速人不但精通马术,步战也是一流的好手。对于重甲步兵对决,蒙古人极有底气。他们最为忌惮的始终还是三件??三件事情,第一是长江和其附近复杂的水路,第二是宋人日渐精湛的筑城技术,第三是越来越猛烈的火器。
前二者太脱因不花都料得塔思主人能想办法化解,唯独火器一途,到今日也看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徐元杰纱帽官服,一身正装站在门口,已经等候了多时,看见两名蒙古使者来到,迈步上前施礼已毕,说道:“制置使和副都统等候两位多时,这边请。”
他引着两人从正门越过前庭,来到制置使司的正堂上,襄阳城文武官员、大小战将分班排列,正中红木交椅上端坐的正是大宋京湖制置使、兼知襄阳府、京湖营田使赵葵。
太脱因不花心中一动,上前对着赵葵拱了拱手,大声说道:“郑云鸣在哪里?没有郑云鸣,和谈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句话真是十分无礼,不但公然视正座的京湖制置使如无物,也顺带狠狠的嘲讽了一把座下的荆鄂都统万文胜,此人在官爵上都比郑云鸣高阶,在职分上属于京湖真正的核心领导者。
站在赵葵身边的魏祖圭拧眉怒目就要抽出腰刀发作。赵葵急忙对他使了个眼色,对堂下高声喝道:“郑云鸣呢?怎么还没见他到来?”
白翊杰站在文官的队列里,这个时候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站出来禀报道:“杨统领已经去请了,少时便到。”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堂外一个高昂的声音说道:“为什么要和谈!我城中有兵有将,有钱有粮,不需要和谈!只要还有一个蒙古人在大宋的国土上,就休想要我和谈!”
太脱因不花皱了皱眉头,郑云鸣立场如此强硬,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注定异常艰难。月里忽麻倒是神色自若,完全不像是面对艰难的模样。
杨掞生拉硬拽的将这位荆鄂副都统扯进了正堂,郑云鸣一脸怒气的站在赵葵下首,连搬来的凳子都不坐,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太脱因不花和月里忽麻。
赵葵倒是很客气,吩咐仆役引人坐在了客席,问道:“曲出大王愿意罢兵止戈,这是城池内外数十万人的福气,从此两国各安边境,共享太平,岂不是万世称颂的功德?只不过我想曲出殿下的和平,总不是无条件的吧?”
太脱因不花见他口气温和,当即站起身来,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曲出大王率精兵五十万,围困十余重,这小小的城池不过是一粒小石子,曲出大王要拿下直是易如反掌。”
月里忽麻心中暗自叹息,虽然这蒙古人久在塔思国王驾前,一贯负责谈判和传话,但依旧蠢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凡两边和谈,自己总先得立于一个稳妥的立场。然后逐步逼迫对手让步,榨取足够多的利益。和谈的风格自然不一而足,也有的人喜欢上来就先声夺人,但要知道的是这种先声夺人要处于稳固的立场之上。如今太脱因不花一开口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宋人正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大做文章。
只见郑云鸣冷笑一声,喝道:“既然那曲出如此兵多将广,自让他来攻取襄阳便是,我和我的一百门铜将军在这里等着他上门!”
太脱因不花一句话说错,一下就被郑云鸣堵在了死路上,若要退让几分,宋人必定得寸进尺,但若是就此翻脸,双方互相才说了一句话他就折返回去,一定会遭到塔思责打。
正当他好不尴尬的时候,月里忽麻开口说道:“在我的家乡有句谚语说的好,敢于拔出刀剑的是好勇士,凡事只知道拔剑的是个蠢夫,曲出大王虽然兵马广阔的跟海洋一样,但攻城的时候怎么会没有损伤,郑叶护一味的好勇言战,等城破之时不免失了性命,难道对叶护又有什么好处?思南思汗丢失了城池和百姓,也不见得有什么益处,如此三家都有损失的事情,实在是最下等的选择。”
郑云鸣依旧面露冷色,却在心中暗笑,这位西域的官儿绕来绕去,总算将话题落在了紧要处。他不紧不慢的问道:“依你说便要怎样?”
月里忽麻眼中微微放光,用一种极为诚恳的口气说道:“蒙古人自有规矩,厮杀的便厮杀,讲和的自可以讲和,只要郑叶护愿意拿一笔钱出来,曲出大王可以保证五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尽数撤走,叶护损失的只不过是财物,总可以从百姓身上再捞回来,而保住了城池和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岂不是一桩极为合适的生意?”
他这开场虽然说不上多么精妙,总算也是简单直白。郑云鸣和赵葵对视了一眼,赵葵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既然如此,要襄阳出怎样的价码曲出大王才可以退兵呢?”
太脱因不花将手揣进怀中,转头看了月里忽麻一眼,之间月里忽麻冲着他缓缓的点点头,才拿出了那卷在身上藏了许久的文卷。
有亲兵卫士接过了文卷,呈递给座上的赵葵,赵葵招呼郑云鸣上前一同观看。
纸上用回鹘文和汉文清晰的列出了蒙古开列的各项要求和条件。这些条件显然是出自北地汉军将领和文官的筹划,然后以蒙古人通行的回鹘文字和汉文书写出来。虽然只是起自草原的原始部落,但蒙古人对议和条件设计的精巧完全不逊于在中原勾心斗角多年的汉人。
主要的议和条件一共有三项。
宋军撤出在襄阳外围的各处堡垒,因为这些堡垒的守军可能会在蒙古人撤退时进行袭击。
进抵汉水之北樊城之东的侍卫马军都统孟珙的援军必须后退三十里。
襄阳献出绢帛二十万匹、金银各二千两,童男女各百名作为蒙古军不进攻襄阳的劳军之用。
赵葵伸手将蒙古人开出的价码交给堂下文武百官一一传阅,一面冷笑着说道:“曲出大王把襄阳当成金国的中都城了吧?本帅明着告诉二位,就算把我当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金银来!”
塔思的口气好大,即便是当年宋辽檀渊之盟,整个大宋送给辽国的岁币也不过就是绢帛二十万匹而已,而今要襄阳小小的一座城池交出这么多的金银绢帛,显然是狮子大开口。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1)
但这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漫天要价而已,在抬高自己价码的同时,也探一探襄阳方面的底线。月里忽麻抄着两手不紧不慢的答道:“两千两金银换取一城人的性命,相当合算。何况就算城中百姓将金银藏匿起来,等城池打破之后,还不是归了蒙古军?那时候人被杀死,金银又被夺走,岂不是人财两空的局面,如今舍弃金银绢帛而保住性命,绝不是亏本的买卖。”
郑云鸣微微一笑,说道:“尊驾所言,的确不虚,不过谈判的价码,需要通过战场上的胜负来获取。蒙古人以为只将五十万大军摆在城外就想让襄阳乖乖的输诚纳款,或许你们西域的守将干的出来,却不是我大宋男儿的态度。如今贵我两军相持,蒙古军攻城多日,一寸城头都未攻取,中原兵法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想蒙古军的士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攻下城池,只怕贵方的粮草也跟士兵的士气一样见了底吧?”
太脱因不花上前一步高声喝道;“大汗的勇士绝不后退,我军中还有的是牛羊,既不会畏缩也不会饿肚子,请郑那颜不必为此操心,你们不愿意接受塔思国王的条件,等到城破之时,想求饶也来不及了。”
郑云鸣哈哈大笑,喝道:“该害怕的不是我,而是他塔思吧!他率领十多万蒙古军攻打襄阳不下,。反而让主帅曲出被我军击毙!等他回师的时候,就等着被痛失爱子的大汗砍头吧!”
太脱因不花心中一惊,愤怒的喝道:“然则昨天用那飞火拖烟的流星袭击我们,果然就是你这狐狸的诡计么!”
郑云鸣笑着应道:“正是,我火药飞箭一发五千步,声震于天,塔思若是听我良言,自此收兵回去,两国各安边境,不用刀兵,坐享太平,不然,城中更有十万发火药飞箭在等着他。看是蒙古兵个个真个是铜筋铁骨,还是我的爆炸箭威力更胜一筹!”
太脱因不花却突然发出一阵冷笑,大声喝道:“那颜的话说的太满了!你那什么火药箭,射的虽远,声音也不小,可惜准头太差!今日跟你说句实话,不怕你不信,昨日你那几发火箭,实则杀死我军中五个小卒,伤了几十人,至于那颜族长以上的,一个也没有伤亡,遑论曲出大王了!如果郑那颜以为靠着这种火箭就能稳守襄阳,请不要做这种白日梦!”
“中军大帐都被我军炸碎了,还此大言不惭!”郑云鸣喝道:“既然曲出安然无事,何妨让他出来露一面,让我等也见识一下大汗太子的风采?”
太脱因不花瞪圆了眼睛,喝道:“那颜果然要见?”
郑云鸣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即高声道:“自然要见!”
“那颜话??颜话不要说满了!”太脱因不花喝道:“请诸位随我到西城头一看吧!”
郑云鸣目视赵葵,只看他如何下令。赵葵摸着胡子沉默了片刻,慨然而起道:“也罢,不过城防重地,二位身份特殊,上城颇有不便,人来!”
一名衙署卫士进来垂手听命。
“去知会巡城官,叫瞭望手在西北城楼候着,将城西蒙古人大营动向,一刻不停的连续报来!”赵葵喝道:“叫他在对面阵营一有些许动静就遣人来报,不得有误!”
卫士应声,转身飞奔离去,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也坐了下来。堂上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
制置使赵葵正襟危坐,仿佛就是平日阅兵临阵一样,跟月里忽麻二人一句闲话也不多说,郑云鸣将身子斜靠在交椅背上,故作轻松的姿态,掩饰不住眉宇间偶然闪现的一丝焦急。
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却是神态自若,甚至跟吴潜和白翊杰说起了闲话,比如西域风情如何如何,蒙古阵中各人是怎样脾气等等,那模样就仿佛是笃定了曲出真的还在世一般。
过了一阵,城头报来消息:“蒙古人中军大帐诸将集结,似乎是要举行什么仪式!”
赵葵和郑云鸣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二人言之凿凿,自然不是无准备来的,蒙古人想要搞什么把戏,只管凝神静观便可。
又过了片刻,又有使者来报:“中军帐中一人带黄金盔,着黄金甲胄,在怯薛卫兵的簇拥下从中军大帐中走出来了!蒙古营中大将似乎都在向他参拜!”
郑云鸣面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有做声。
月里忽麻得意的说道:“蒙古大营距离此处甚远,贵军的瞭望哨可要看仔细了,看看这位贵胄是不是曲出大王本人。”
他心中有把握,这么远的距离上,蒙古军目力极好之人也无法看清楚城墙上人的面目,自然城头的瞭望者也不可能真正看清蒙古中军大营一个人的面容。
最关键的是,不必让郑云鸣真的相信曲出没有死,而是让他产生疑惑,则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又过了一阵,巡城官又派人来报:“那金甲将正在众将和仪仗的护卫下巡行各营,所到之处蒙古军欢声如潮,不断有人前来跪拜!”
“到这里已经够了吧?”月里忽麻笑道:“就这样郑叶护还是不相信曲出大王真的还活着么?”
郑云鸣哼了一声,说道:“纵使曲出未死,攻打襄阳城许久未建寸功,想要就此敲诈我军,也绝不可能!”
赵葵咳嗽了一声,郑云鸣识相的闭上了嘴。毕竟襄阳城里能够最后下决断的还是制置使本人。
“贵使的条件本府业已知悉,二位请下去少歇,等本府和文武官员商量出结果了,再来亲自告知二位。”
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站起身来,作礼告辞。
亲兵引着二人到东厢一间偏厅休息,二人刚刚进门,门外窗外立即站满了把守的衙署亲兵。显然,宋人对这两位使者的安全,或者说对这两位使者的行径相当不放心。
隔墙有耳,月里忽麻和太脱因不花也不好多做交谈,二人坐在偏厅整整一个时辰,才看见赵制置使带着荆鄂副都统郑云鸣、参谋官马光祖、参议官白翊杰走进了偏厅。
众人落座已毕,赵葵直入主题“我听说蒙古人都是性情爽直的人物,也用不着多加巧言。二十万绢帛,两千两黄金,襄阳不可能拿得出来,曲出就算真的攻破襄阳,也绝对搜检不出这么多的财物,目前清点府库,大约只有金三百两,银一千两,绢帛两万匹。这就是襄阳能拿得出来的最大额度,请两位回禀曲出,允便允了,如若不允,赵某只能以襄阳城力战大军直到最后一人。”
“这不可能!”太脱因不花拍案叫道:“贡献短缺了这么多,叫曲出王子如何能够满意!如果襄阳只能拿得出这么点钱就等着城破之后被屠灭吧!”
郑云鸣眉毛扬了扬,说道:“我正有此意,曲出不满意的话,就自己送兵来试试,看看这两万匹绢帛,他自己凭武力拿不拿的走一寸!”
月里忽麻皱着眉头说道:“这些财货委实太少,拿到大王面前,实在难以交待。”
赵葵说道:“襄阳财货原本冠于京湖,但去岁贵国南下,官府为了免得珍宝被抢走,将大部分金银绢帛转移到江南去了,去年襄阳被贵国挑起兵变,乱兵烧去不少,今年持续交战,也消耗了许多,贵使信也罢,不信也罢,襄阳能拿得出来的东西,都已经在单子上,还请贵使回去多加斡旋,务必使得和议成功。”
月里忽麻苦着一张脸,好像真的遇到天大的难处一样,说道:“金银绢帛不去说了,为何不见童男童女?”
郑云鸣说道:“中原话说的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听闻突厥人信奉真主,蒙古人信奉长生天,二者皆主张孝行恤亲,将小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送到北边去做奴仆,此非君子之道,圣人之道,襄阳全城宁战至最后一人,绝不肯应允此等条件。”
将人当做财货一样互相买卖乃至作为贡赋,是当世通行的法则,在文明程度不发达的蒙古部族来看,索要奴仆作为财物更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凡是奴隶,其价值或许还赶不上一只羊一匹马的价钱。郑云鸣竟然一个奴仆也不想交出来,月里忽麻只能是猜测这位叶护大人对奴隶这种货物特别吝啬了。
但他此次前来绝不是为了吵架,如果谈判破裂,宋军再坚持几日,蒙古军也只得启程返回北边。他的任务,除了尽可能的在和议中捞取好处之外,还有一项最为紧要的,就是保证蒙古大军撤退时的安全。
“童男童女之议,容后讨论。”月里忽麻说道:“我们来说说前两条,襄阳周围的堡寨,遍布我军四方,一旦我军后退,他们突然从后方袭击我军怎么办?所以襄阳附近的堡垒必须撤去守军,交由蒙古大军看守,等我军安然退出,方才交换给你们。”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2)
郑云鸣不禁笑了起来,他指指自己的座位:“换了是贵使坐在这里,别人要求你撤去外围堡垒,只是为了他退兵安全,贵使该当怎样回复?”
太脱因不花默不作声,撤退外围守兵看起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宋人却不能不有所猜忌。万一宋军从外围堡垒撤退,蒙古军占据堡垒之后,立即反悔,立即就构成了对襄阳的全面包围之势。凭他一个武将的自然反应,郑云鸣是绝对不可能答允这个条件的。
月里忽麻却是依旧微笑着说道:“外围堡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你占着对我有威胁,我占据了扼制了你的咽喉,好在外围堡垒并非一座,不如两军以南山山脚为界,以东的堡垒守兵保留,以西的堡垒守兵裁撤,既能保证我军安全撤退,又能确保襄阳的外围还有部分在思南思军队的手中,这样如何?”
郑云鸣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在心中快的盘算了一下。若是以南山山脚为界,则橐驼岭和西南翼的一些小堡垒属于放弃的范围,除去已经被蒙古人占据的南山堡垒之外,真正能威胁蒙古军北撤的其实也就是橐驼岭而已,原本这里就有数百背嵬军精锐,如今再增加五百骑兵和三百孟珙部队正可谓势力雄厚。今早瞭望哨来报,橐驼岭鼓号齐鸣,间或有厮杀之声,显然刘整手中有了兵力,屁股有些坐不住了。如果蒙古人渡河北撤,这千余精兵在后追袭,的确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威胁。
然而橐驼岭一旦落入敌手,就相当于完全撤除了对敌军本营的威胁,塔思若真想攻取襄阳,大可以集中在外围防卫的队伍,将队伍分路轮流猛攻。但即便是这样,在南山山峦上深藏的数个大型堡垒以及南门附近的牛角堡依然能够挥作用,将南门方向的敌军牵制住,从而将敌军的攻击局限在比较容易防守的西侧和北侧。
谈判自然不能一味强硬,有让步和妥协才是谈判的核心。他和赵葵对了对眼神,统一了意见之后,赵葵说道:“既然如此,就以南山山脚为界,我军撤回山脚以西全部守军。”
“这样定下最好,老实说,这已经是曲出大王给出的条件的底线了。大人如此爽利的答应了,也好让我在大王面前好做交待。”月里忽麻松了一口气,又道:“关于贵军孟珙那颜的援军的问题”
赵葵呵呵一笑,拍案说道:“阁下难道不知,正是因为有孟珙这八万精兵,本使才能坐在这里跟贵军和谈的么!等孟珙一撤退,蒙古人马上大举攻城,以为本使一点也想不到么!”
他这句话说得声色俱厉,连郑云鸣都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只会板着一副面孔的制置使竟然还有如此作的时候。
月里忽麻却没有半分退缩,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开口说道:“但孟珙那颜的兵在侧,是比外围堡垒更加危险的存在,他在一日,叫我军怎么撤退?”
赵葵突然又恢复到那副威严中却略带一丝温和的脸孔,温颜说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方案,贵使可否采纳?蒙古军和孟珙军各分为两军,第一日分一半军后退三十里,第二日后一半军撤退六十里,这样互相掩护,缓缓而走,两军可保各自无事,等各自撤出九十里,两军分各收兵,这个提议,贵军可以采纳吗?”
月里忽麻想了想,似乎想不出来这条建议的破绽,但他毕竟不是能下最终决定的人。
“这要等我等报告大王之后,才能由曲出大王亲自裁决。”月里忽麻说道:“但今日总算明白了两方的条件所在,也没有白费我们进城一趟。我等这便告辞,如若曲出大王准允和议的各项条款,我二人再来相商。”
赵葵点了点头,对郑云鸣说道:“那就有劳副都统送一送两位使者出城。”
郑云鸣阴沉着一张脸,带着三百背嵬军像押送犯人一样将二人簇拥着送到城门口,沿路官民百姓男女老少都在一旁围观,人生喧哗,热闹非凡,就像是将蒙古使者看成了正在巡游的俘虏一般。郑云鸣吩咐大开城门,对二人说道:“襄阳的条件,实在已经是不能让步的底线,二位回去之后好生跟曲出和塔思两大王商议,盼望就此达成和议,两国各自收兵,如果塔思不肯退让,就在襄阳城和郑某一决胜负,郑云鸣绝不失约。”说罢带着威风凛凛的仪仗队自返回了城中,将两名蒙古使者孤零零的扔在了城门口。
蒙古的中军帐中,塔思端坐在一张精致的虎皮交椅上,听着二人对这次谈判的详细禀报,当月里忽麻说到宋人只肯以金银千数百两绢帛二万匹赎买蒙古大军退兵的时候,抄思奋然而起,喝道:“去年随便攻克一座大城,抄掠所得都不止这个数目,郑云鸣所在的必然是思南思军的本营所在,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点财物?十多万大军废了这许多气力,五个人分不到一匹绢,蒙古人出征从未如此狼狈!请国王马上下令,让我带着乃蛮儿郎冲上去砍杀一阵,好给思南思人一点教训!”
塔思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挥手让这个莽夫闭嘴,示意月里忽麻继续讲下去。
当月里忽麻讲完城堡撤军,蒙古军的宋军各自分头还撤的方案之后。塔思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双手环抱想了想,突然开口道:“允了!”
月里忽麻问道:“请问国王,是哪一条允了?”
“全都允了!”塔思果断的说道:“你马上再去一趟襄阳,跟那赵葵说明,马上送出财货,然后明日起我与孟珙,分头撤退。”
众人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别说是张柔等一干急于建立功业的汉将,就是蒙古本部将领也觉得历尽辛苦南征最后所得如此之少,实在是有损蒙古男儿的颜面。
但相反的,当城中闻听蒙古军已经接受了一切条件,准备即刻退走的时候,襄阳城中一片欢呼雀跃。不论如何激励士气,大宋的绝大部分国民毕竟不是好勇斗狠以劫掠为生的盗匪,而是期盼安宁生活的普通百姓。如果这一纸和约能够罢弥刀兵,让京湖重返安宁,哪怕只有一年时间,也是一件足以庆贺的事情。
月里忽麻通报之后,城门大开,数百卫士高举着仪仗,拥着郑云鸣和赵葵出城来。
随之出城的还有一些早已经准备好的金银器皿和绢帛粮食。赵葵笑容满面的执着月里忽麻的手,亲切的说道:“此间和议草成,全赖贵使居中调和,自此之后,贵使可以算我大宋的友人,这些物品,愿为贡献的五分之一,权且作为第一笔,等蒙古大军退出三十里之后,其余贡献马上献上。当然,贵使的辛劳不能白费。”
他挥了挥手,马上有一队从人抬了财宝上来,月里忽麻看了看,有金瓶银瓶各一双,镶金马鞍一副,金漆大盘十个,还有数不清的绫罗。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古来规矩,作为使者的中间人一定是会接受对方的贿赂,而使者也大方的将这些礼物当做常规收入的一部分,并不避讳。
月里忽麻也不禁微笑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见色心动,见财心喜,他在大汗帐下乐此不疲的奔忙,这些年也着实捞了许多好处。
“其余的财物,务必早日送来。”现在已经以宋朝恩人自居的月里忽麻,这个时候也不太畏惧在蒙古军中传为神话的郑云鸣,摆出一副指点的态度对郑云鸣说道:“另外请那颜早日撤出堡垒兵马,以及让孟珙那颜撤兵,只有确保安全之后我军才会考虑撤兵。”
郑云鸣连连应诺,又替孟珙将月里忽麻送出一程,才折返回城。
当回到制置使司的书房,这里以及聚集了襄阳的几位主要官员,正在等待着整个和议的最大策划者的归来。
郑云鸣踏入房中的时候,白翊杰正站在军事地图前面,细心讲解着下一步行动的大致方略。
“整个计划的关键,在于孟珙手下的京湖水军是否足够得力。”白翊杰用羽扇指着鬼门关一带侃侃而谈:“在6地上,无论战斗力或是机动性,我军都难于与蒙古铁骑一较高下,但在水上,无论是机动性还是战斗力,我军都有绝对优势,所以战役必须围绕水战展开。”
“孟帅手下有战舰七百艘,至少能运载二万人进行机动作战。明日两军各自撤退三十里,然后夜里水军战船加急赶回,趁着蒙古军渡河的时候对其起突然袭击,力争截住敌人的殿后军马,歼灭其一部。”
“这是整个战役中最关键的一步,关系到襄阳的安危,如果水军截击失败,襄阳势必招来蒙古军的疯狂报复。退一步说,就算截击成功了一部分,让蒙古军全师而还的话,也做不到一举震慑敌人,让敌军三年之内不敢正视襄阳的战略目标就无法实现。现在城外消息封锁,关于水军作战的详细计划,不能与孟帅讨论,只能寄希望于战前的训练有素,以及孟帅对水军指挥的心得了。”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3)
“一旦蒙古军的后卫被截断退路,我军就从城内杀出,首先以少数突击部队扰乱敌军的防御,然后以大军挤压,力求将敌人一举击溃。虽然是最后一战,但战场狭小,大军不必倾城而出,以荆鄂副都统司一万二千兵力为核心,万都统部一万为左翼,孟统制率领本部以及襄阳屯军一部共计一万人为右翼,三路齐出攻打敌人,速度要快,攻势要足够凶猛,不要认为敌人已经陷入绝境就采取消耗战术,一定要趁着敌人后路被截断不知所措的时候,果断猛攻,让敌人的抵抗之心完全崩溃,然后可以趁机取胜。”
白翊杰又道:“另一方面,为了牵制已经北渡的蒙古军主力,还需要安排小规模的奇袭部队,在江南大战的前后,主动袭击蒙古军的前队和中队,尽量扰乱敌军的部署,为江南作战争取时间。”
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这一战是整个防秋作战中的最后一战,成或者败,对襄阳的前途是决定性的影响。为此须得严肃军纪,让士兵们知道想要从战场上拼出一条性命,唯有取胜一条路。临战之时,请制置使亲率五百亲兵在后压阵,一旦发现有将校士卒临阵脱逃,立即阵前处斩,绝无宽待,各位回到本部之后,也要跟将佐军校申明厉害,让他们明白这一战许胜不许败的道理。”
他说这个话,自然是说给座下一干统兵大将们听的,对于郑云鸣自己率领的部队,经过多次大战的历练,已经不需要担心他们在压力下的表现。
但郑云鸣自己却不敢有这样的把握。兵法有云,围三厥一,陷入绝境的困兽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何况这困兽还是威震天下的铁骑雄师,兵法最上之策自然是驱逐敌人,沿路追杀,让敌人在逃生时疲于奔命,无暇抵抗身后砍过来的刀剑。将敌人围入背水绝境之地,虽然也是兵法所云,但兵法也有说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且北方军队骁勇善战,一旦真的爆发出绝境中的力量,依旧能有三成胜算。
但郑云鸣对自己的选择完全没有动摇,这是最好的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而自己已经将本军放在了相对有利的位置上,这是个值得一搏的赌局,即便是生平最不喜欢扑搏的郑云鸣,也忍不住将自己的筹码押了上去。
马光祖担心的却是别的事情,从整个计划被郑云鸣一披露,他就陷入了深深的道德困扰中。
“不告而攻,背信弃约,是非君子正道。”他忧心忡忡的说道:“虽说兵家诡诈,但如此不义之举,将来敌人不免借此生事。”
若是仅此而已,马光祖并不是道学先生,也是能够忍受的,他真正担心的是另一桩事情:“将来如果两国真的重开和?开和议,蒙古人真的以此作为我国破坏和议的事例,在朝堂里必然受到不少的阻力。”
他一句话勾起了许多人的心事。打仗从来不是单纯在战场上决出胜负而已。不光是大宋,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场战争里,都会有主战和主和的两派,只不过有的时候主战派强大,主和派无法发声而已。但南渡之后的赵氏皇朝地狭窄且力弱,又是不利征战的农业国家,主和派实力之强大,远超过了北方的游牧帝国。一旦郑云鸣无义偷袭,朝廷里的主和派一党追究起来,今番参与作战的全部武将和幕僚都难脱责任,别看赵葵贵为方面主帅又是国家难得的名将,一样逃不脱责任的追究。当年为了一纸和议使得天下闻名的岳鹏举人头落地,今日在场文官武将,哪一个能有岳侯的荣宠和功勋?一旦蒙古人追究起来,就算是正当红的郑官人云鸣,没有合适的理由也难逃脱责罚。
郑云鸣诡异的笑了笑:“参谋多虑了,你没听见我在谈判的时候反复强调了么?没有在和约上盖印,则和约都不算正式成立。”
马光祖惊讶起来:“那和约原不是明日就要送到蒙古大营去盖印的么?”
郑云鸣走到赵葵案前,伸手拿起那份关系着襄阳千万人性命的和议,在众人大惊失色之下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火盆中。
“那么它永远也到不了蒙古人的大营了。”
火焰跳跃着飞舞着,照耀着郑云鸣果毅的面容:“想让我落人话柄,可没有那么容易!”
蒙古中军大帐里,塔思一言不发的看着月里忽麻从襄阳带回来的财物,大举出动而只能获得这么一点财货,这一役几乎要成为塔思戎马生涯中的污点,他也能想象到和林的宫殿中会传出对自己不利的声音,以前住在草原上的时候,大汗和家人与蒙古亲贵之间的关系亲密融洽,有的小孩子甚至能在大汗的宫帐外玩耍,大汗看到之后,不但不加责怪,反而会亲昵的抱起孩子,逗一逗他,说不定还会送些黄金豆一类的豪华礼物。但自从大汗搬入那座神秘的万安宫之后,不要说亲贵诸将,就连曲出和阔端都必须让纳牙阿通传之后才能晋见。今日的大汗,越来越亲近那些机巧听话的汉人,那些狐媚妖娆的西域舞女,那些巧舌如簧的畏兀儿侍臣,他和蒙古的勇士们再也不会如过去一般亲近了。
但蒙古大军,从来不以大汗恩宠分等级,类似杨惟中这种大汗的家奴,至多也只是顶着大汗的威名在外逞威而已,蒙古军中真正的座次是要依照各人的实力来排行的,只要塔思手中握有十万帐在籍的百姓,征战的时候能够提供数万精锐战士,在大汗面前他永远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而手下这些怨声载道的部下,却需要找一个安抚他们的渠道。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只是那要等到回到北方之后再行决定了。
诸将尽管不服,却不了解塔思之所以要尽早脱身的原因。士气低迷固然让人头疼,粮食短缺也难以解决,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曲出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孤立事件,蒙古帝国的政治格局,或许就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里,
大汗的长子贵由汗,现在跟随长子远征已经突入西方斯基泰草原,将要进行前所未有的宏大远征,将西方的一切民族征服。他的五万铁骑是长子远征中的核心战斗力量,此刻绝不可能招他返回。另一位王子阔端此刻指挥大军攻入川西平原正在展开史上空前规模的大屠杀,他也根本抽不出兵力返回和林。一旦曲出病故的消息传回和林,那些新修缮的宫殿内的气氛立刻就会波云诡谲。所以曲出一旦死去,随着他的死讯回到和林的,一定必须是整个南征大军,只有大军返回到草原上,才能够安定和林的局面,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
出征之前他曾经听说拖雷汗的儿子旭烈兀曾经自己向大汗申请前去讨伐对蒙古大汗缺乏礼数的大食国,但被大汗拒绝了。他不了解大汗是为什么拒绝旭烈兀的要求,如果换做是他,他会很乐意将忽必烈和旭烈兀的五万精兵远远的送走,让他们沉迷在万里之外的厮杀,而无暇顾及草原上的动静,如今拖雷系的五万精锐就在窝阔台汗身边,窝阔台系又折损了最有力的一个成员。未来汗位的归属,又重新陷入了扑朔迷离之中。
所以郑云鸣和襄阳都属于稍后才能考虑到的事情。而且以他的衡量,攻打襄阳已经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任务。盘踞在襄阳外围的侍卫马军司都统孟珙,是蒙古军的旧相识,攻打蔡州时其部下勇猛好战之姿,令塔察儿对他的评价很高。他曾经对塔思言道,不付出上万人伤亡的代价,不会轻易能歼灭孟珙的部队。即使能够击溃孟珙军,襄阳依旧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即使他愿意付出大量伤亡强攻襄阳,也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如今的局面不可能给他三个月时间盘桓在南边了。唯一的出路是马上带领大军返回,一刻也不能迟疑。
他顺手摸了摸摆在上面的一匹青色丝缎,这丝缎的经纬细密,光滑如婴儿的肌肤一般,质量远远超过了北方贡献的丝绸,江南的确是繁华富贵之地,总有一天要将他归入蒙古人的统治之下。他随口问道:“郑云鸣还有什么别的话没有?”
月里忽麻果断的回答道:“再没有了。”他低下头来想了想,又道:“除了明日派人来送和议请大王御批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他又问道:“若是明日宋朝使者要求面见曲出大王才能呈递和议,又该怎么办?”
塔思哂笑一声:“这和议纯是两边使者来回奔走所商定,又不是两军主帅面对面谈下的。随便找一个借口,就说曲出大王今日受到腾格里的昭示,不能面见生人,和议已经订立,那郑云鸣只想赶快退兵,怎么会借此多生事端?”
“只待明日思南思人的守兵从南翼堡垒撤退,然后孟珙退去,我们就开始分部北归。”
第六十八回 一夜天高汉月斜(4)
第二日,在蒙古数万大军的监视下,橐驼岭的上千守兵携带了全部武器开始撤退回襄阳,凡是不能移动的重型装备,刘整扫数用火药加以爆破,同时将橐驼岭的城门摧毁,以免蒙古军长期盘踞用于攻略襄阳。在黑云一样的浩大铁骑军阵的注目下,千余人的小部队迈着整齐的步伐意气风的朝着襄阳前进。他们是足以值得夸耀的一群战士,尤其是原来镇守橐驼岭的数百背嵬精兵,在数万蒙古大军的包围之下,只是凭借着城壁和火器拼命作战,保住了这个南翼的关键要点自始至终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另一方面,孟珙也派人与塔思约定了时辰,同时开始各自撤军。蒙古军最先撤退的是女真万户夹谷留启部队,这是负责运送掳获和辎重的部队,然后是严实部,史天泽部。孟珙则安排了五百艘战舰,将一半兵力和辎重上船,撤退往下游。
襄阳城的外围从杀气腾腾的战场一下子变成了人马喧哗的大工地,有人在拆营帐,有人在牵车马,有人在扛大大小小的木箱和革囊。在宋军的营地,还有士兵和夫役不停的奔波于船舶和营地间,将大大小小的行李打包装船。越来越多的襄阳居民开始相信,这一次真的是战火已过,和平来临了。
今日唯一的一点缺憾,是蒙古军并没有接到需要曲出御批的那一纸和议,塔思派人专门在前方候着,专门等待着送和议的宋国使者到来。但足足等候了大半天,才在午后迎来了一位衣甲不整、狼狈万分的宋朝使者。
怯薛们带了他去面见塔思。塔思惊讶的问道:“你怎生弄的这般模样?和议何在?”
那人俯于地,气急败坏的说道:“我等一行人五人,护送着携带着协议的使者北门,沿大路向蒙古大营而来。哪知道出门不到半里路,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几十条面罩黑纱的男子,各持刀兵,将我们去路拦住,小人一看不好,赶忙骑了马落荒而走,使者和其余兄弟走脱不及,全部被那群蒙面人活捉了。我一路沿偏僻小路而走,才能脱险来到大王面前。”
塔思微微一皱眉,随口问道:“这群强盗是什么来路?”
那人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的说道:“听他们说话叽里咕噜的,应该是大王您说的蒙古话。”
他这句话当然有些冒犯尊贵的国王,通译不敢直译,只得修饰之后再翻译给塔思听。
塔思一听闻此言,心中已经自相信了三分。他为了帝国的稳定,不得不抽身北回,可是还有许多人并不愿意就此收兵。说到底,蒙古帝国的整体利益,并不在他们考虑的第一位。
张柔为,史天泽、刘嶷、张忠仁这些人,各自盘踞一方,为燕京十路中的豪强军阀,他们不太关心蒙古帝国的稳定和强盛,自然,身为大国的臣子,他们也带有一些奋力报主的雄心壮志,但他们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怎么为自己捞取好处。就目前而言,一则是尽可能的从南朝获得更多的财货和奴仆,第二则是在大汗面前建立足够多的功勋。所以塔思着急促成的和议,大营中的许多人未必乐见其成。
但整件事情或许又是郑云鸣耍的诡计也说不定。有必要加强对襄阳的监视,依靠汉人不可取,他只得命令抄思部下的畏兀儿部队在前方展开,随时警惕襄阳的一举一动。
但襄阳城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异常动向。另外郑云鸣也派出传令使臣前来致歉,并且承诺第二日加派人手护送,一定将和议按时送到。
这一天的白天就在风平浪静中渡过了。
但夜里的鬼门关附近却是灯火通明,灯火从船上一直点到了岸上。因为远方就有蒙古人的哨骑在监视,士兵们尽量小心谨慎的动作,不露出马上就要举行一场大战的迹象。
临时搭起的中军帐中,孟珙和自己的部将们围着一张地形图正在紧张的讨论着进攻方略。
“鞑子虽然大率都是抢掠的渔船,但毕竟数目众多,欲求截断敌军退路,就一定要将这几千条渔舟一网打尽,这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孟珙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围在桌案边的将军,这些人中有他的部属,有随着江州都统江海加入援军的镇江水军将领,也有鄂州驻屯水军的指挥官们,如何安排进攻,其中大有学问。
孟珙的打算是让自己的部下担当先锋,率先击溃敌军船只的抵抗之后,其余部队依次继进,以收全功。
“水军统制屈伸何在?”他高声喝道。
一名身形敦实的将领大声应诺。
“明日领着黄州水军先。副将同鼎和池伸为后,若有蹉跌,自提头来见本帅!”虽然孟珙故作严厉口吻,但他也相信自己部下的坚强战力,在汉水上绝不会为蒙古军的小船压倒。
屈伸刚想伸手去接令符,一旁的胖将军张膛瓮声瓮气的开口阻拦:“先锋这种活计,请大帅一定要交给我们荆楚水军来做。”
若是寻常战事,难免有人会认为张膛这是在抢黄州水军的风头。但明日将面对十余万蒙古大军动攻击,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的事情,这个时候站出来抢去先锋的活计,绝不是为了出风头。
孟珙倒不吃惊,郑云鸣部下年轻气盛,将官多为二三十岁血气方刚的青年,好战贪功是一定的。他对彭满严肃的说道:“明日一战关乎襄阳安危,若败,蒙古人在汉水往来自如,必然尽起大军疯狂攻城以作报复,郑官人和荆楚军立马就有性命之虞,此事万勿当做儿戏。”
彭满也正色应道:“荆楚水军愿意充当先锋,并不是我们一时血气之言,让本部战船在前方,正是为了夺取明日一战的胜利。”
“彭满出征的时候,郑官人对我说起,将来最后的决战,水军一定是主角之一,那个时候,让我一定要向孟帅陈请,让我军充任先锋作战,并非因为荆楚水军比各位骁勇善战,乃是为了别的原因。”
屈伸哼了一声,喝道:“不过就是因为你们荆楚一军火器多而已。”
不用彭满多说,在座的诸将都已经从实战中体会到了火器的作用,尤其在水上交战,越是射程远威力大的武器越是具有优势。火器在这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上本身带有的纵火属性,更是克制木制的战船。郑云鸣现在已经成为整个大宋火器展的推进者,荆楚军亦成为了宋军火器配属的核心。而荆楚军的火力配属又突出两个关键部分,就是城防和水军。现在阶段的火器十分笨重,威力不佳,又只能射原始的霰弹和葡萄弹,对骑兵构不成足够的弹幕威胁。所以野战大率还是弓箭和结阵起到的威力更大。而城防和舰船上火器能够充分挥效力,也不必担心火器沉重无法机动的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荆楚水军的火器配置甚至过了城防火器。光是在轻型船只方面,就有总共一百五十艘轻型战船在船头上安放了竹将军炮,这些轻快船只作为先导战的主角和掩护大船的护卫队,增加了火器之后威力成倍提升,以往一艘满载宋军的多桨战船,未必是一艘满载着蒙古弓箭手的渔船的对手,因为蒙古人虽然不习水战,但毕竟弓马犀利,两军无论远战近战,除了熟悉船战这一点优势,宋军在小船交战上并没有绝对优势。但如今小船上装备了船炮,每战之前,战船如军阵一样横列于江上,万炮齐鸣,蒙古军还没来及施展射术就被轰击的晕头转向,然后又要遭到火铳手的射击,两军接舷战之前,已经先自去了五成气势。宋军一鼓作气冲入厮杀,往往锐不可当,这一点在之前的交战中,已经初露苗头。
但荆楚军致命的武器还不是小船,而是由车船和海鳅船组成的大型战舰部队。南渡初期的数十年,朝廷被女真骑兵的强大所震撼,往往不惜代价投资水军,制造出不少大而无当的装备。其中就有二十四车、三十二车的巨无霸车船,事实证明这些水上巨兽只适合在开阔的湖面上行驶,一旦进入江河水道,立即运转不灵,连掉头都颇为困难。
所以江河作战,郑云鸣的八车、六车和四车战船就已经是最大型的战舰了。其中四车船携带有竹将军十具,六车船携带四门铁将军,竹将军二十四具,八车战船分为上下两层,为露天甲板和炮甲板,不过炮甲板还相当简陋,若不是郑云鸣亲自下令,连制造用于当做最原始的制退机的粗缆绳都不会配备。八车船一共装备铁将军六门,青铜将军四门,竹将军和木将军一共四十四具,无愧于世上最强的水面战船。无论是这个时候逞威地中海的多桨战船,大食国用以纵横西海的三角帆船,还是这个时候虎威犹存的维京龙头战舰,在大宋最先进的八车炮舰面前几乎都等于玩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