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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77章,破晓之战

    江朔走到楼外回廊上,手扶栏杆向下看去,东西两军各不相同,东面的骑兵人数众多,他们黑盔黑甲,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天地,却无法照亮他们自身,大军如黑色的蚁群在平原上缓缓蠕动,军中传来不疾不徐的“咚咚”声,江朔知道这是鼙鼓的声音,这支军队正是此前席卷神州的渔阳铁骑——同罗骑兵。

    西面的骑兵人数少得多却也驳杂得多,有的穿铁甲、有的着皮甲,在炬火照耀下,有的闪着银光,有的透着橙黄,他们速度要快得多,但没有军鼓协调步伐,故而显得匆忙而杂乱。

    江朔一度以为是怛罗斯战场上见过的葛逻禄人,转念一想,当年回纥之主骨力裴罗与葛逻禄酋长为回纥可汗的左膀右臂,想来两族人的服色穿着也多有相同之处,西面这支骑兵便是回纥人的军队。

    两支军队如一黑一浊、一慢一快两道浪潮逐渐合拢到一起,两股浪潮汇流之际便是唐军逃生之门彻底关闭之时。

    江朔转过回廊想看看其他方向的情况,圣人缓缓道:“不用看了,其他三面皆已合围,原道他们在北面网开一面,所谓围城必缺,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在等回纥人。”

    江朔飞快地绕了一圈,四野均有火光,不需细看也知道圣人所言非虚。

    圣人叹了口气道:“李唐百年基业,不想今日便要断绝了。”

    江朔道:“趁现在敌军立足未稳,我护你们出去,只要能穿过平原进入山中就还有机会脱险。”

    圣人抬起头,盯视了江朔一会儿,道:“倒不如你独自逃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江朔不知道圣人所谓一线生机是指他还是大唐帝国,他正不知如何分辩,口中才吐出半个“不”字,忽见城下起了意外。

    西北而来的回纥人显得军纪十分散漫,跑动中他们的队形越来越散乱,人数虽只数千人,阵势却沥沥拉拉扩得比人数十倍于己的同罗骑兵还要大,而他们速度非但不减,反而越来越快,最后演变成了纵马狂奔。

    江朔心念一动:那日在怛罗斯,葛逻禄人突袭西域联军时便是这般散布的漫山遍野,他惊呼道:“回纥人不是合围,他们是在进攻!”

    圣人闻言只是微微一怔,太子却终究定力不足,忍不住在榻上欠身向城下张望,回纥人先前行军之时既没有鼓号之声,也没有呼喝之声,此刻突然齐声高呼,轰然撞入同罗骑兵阵中。

    同罗人完全没料到回纥骑兵会突然发起攻击,原本齐整的军阵被回纥人瞬间冲得大乱,鼙鼓声也变得凌乱起来。

    回纥人并不恋战,他们只管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左右张弓,竟然在近战中以弓箭射击,回纥人马术了得,在马上人人手不控缰,箭术更是了得,飞驰之际,连珠快箭例无虚发,这么近的距离上任何甲胄都抵御不住弓箭的抵射,同罗人纷纷中箭坠下马来。

    骑士坠马火炬立熄,在一片火光中留下明显的一条黑色的直线,仿佛回纥人如刈草割麦一般,在同罗人阵中开辟出一条死亡的黑色“垄道”。

    回纥人飞速地穿阵而过,画出一个以极小的圆弧重有折了回来,立刻又开出一道新的“垄道”,回纥人反反复复地冲杀,不一会儿就在同罗军中画出无数道这样的黑色直线,将同罗人的军阵切割得七零八落。

    不知怎的江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曹子建《白马篇》中的诗句: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只是曹植所诗中“摧月支”、“散马蹄”的“幽并游侠儿”,此刻幽州骑兵却成了被朔漠骑士射杀的对象。

    回纥人来回犁地般地射杀了不少同罗骑兵,但他们人数终究太少了,如果一击之下同罗人军心动摇而溃散的话,倒是有以少胜多的可能,然而同罗人此刻的表现却及其的冷静,在鼙鼓的指挥下收拢阵型,组成一个个圆阵。

    不消多时,回纥人射完了一壶箭,他们并没有继续施射,此刻同罗骑兵有了充分的准备,弓箭的杀伤力已经大大降低了,回纥人收起弓箭,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回纥人的马刀看起来与唐军无异,江朔感觉比之葛逻禄,回纥武士的挥砍劈杀之姿更像唐军骑兵,看来骨力裴罗所谓学习大唐,不仅是人物风度,也包含了军事技击。

    两军再次接战,同罗骑军阵虽然已经被回纥割裂,但他们每几十人组成一个圆阵,如同激流中的一块块顽石,回纥人难以骤歼,随着两军陷入缠斗,回纥人的人数劣势就开始显露出来了。

    江朔在城头看得捏紧了拳头,但一则他知道万马军中自己的作用有限,二则他不知道回纥与同罗人为何自己打了起来,这支回纥骑兵到底是敌是友?江朔实在无从判断。

    这时忽然听到一人喊道:“同罗人从西面兜过来了!”原来是太子李亨坐不住了,也站到栏杆边向外张望。

    城楼不大,四面皆有落地窗户,外有一圈回廊,此刻四面门窗皆大敞着,站在楼上不用走动,也可以看到东西两面的动静,此刻西面炬火摇曳,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向回纥人身后兜了过来。

    江朔的目力强于李亨,他摇头道:“不是同罗人,这支骑兵人人身着打磨光亮的锁子甲,手持枪盾,看穿戴是吐蕃骑兵来了。”

    李亨闻言叹道:“完了,吐蕃人是断然不会助我的……”

    江朔疑惑道:“吐蕃人已退出海西之地,这会儿怎会深入关中?”

    李亨道:“这有什么稀奇,为了抵御安贼叛军,耶耶尽起西军入关,奈何潼关一役……”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潼关之战西军死伤殆尽,吐蕃人自然如入无人之境了,这支吐蕃骑兵人数不多,恐怕还只是悄悄渗透进来的先锋队伍。

    眼看吐蕃人就要咬上回纥骑兵的队尾了,忽听惨呼声连连,排头的吐蕃骑兵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一个个人仰马翻,紧接着,野地里忽然亮起一道圆弧形的火光。

    原来是有一队步弓手趁黑埋伏在平原的长草之间,待吐蕃人迫近时,这支伏兵忽然长身以硬弩射杀,在平原上,步兵一旦在骑兵面前暴露,那便陷入了最危险的境地,因此他们点燃了身前的长草,用来吓退吐蕃人的战马。

    这道弧形的火焰烧得十分旺盛,如同一道火墙,想来事先在草地上撒了硫磺、硝石等引火之物,领军之人心思不可谓不细腻。

    李亨手拍栏杆道:“太好了,是党项羌!党项人与吐蕃人是死仇!定会死战!”

    党项羌善射,其首领拓跋守寂人称“塞上神弓”,党项人的强弓可谓吐蕃骑兵的噩梦,果然吐蕃人听弓弦声便知道是党项人来了,立刻拨马后退,不过他们呢后退可不是为了逃命,退开一百步左右,吐蕃人驻马抽弓,弯弓曲射,向党项人发起反击。

    吐蕃的牛角复合弓射程甚远,且吐蕃骑兵人马具着铁甲,党项人却只着皮衣,在这个距离上对射,吐蕃人大占便宜,更何况刚刚点起用来阻挡吐蕃骑兵的火圈,反而成了绝佳的瞄准目标。

    党项人见状,自然不肯上这个当,一哄而散,退入四野的黑暗之中,吐蕃人一时失去了目标,党项人本就是猎人,四下散开游射,打得吐蕃人晕头转向,然而此刻长夜将尽,随时可能日出,到时候原野一览无遗,未聚拢结阵的党项人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李亨道:“党项人倒是忠君爱国,只可惜力量还是太薄弱了。”

    这时江朔若有所悟,道:“回纥人和党项人的数量太少了,如果他们是有备而来,发起突袭的话,绝不会只有这么点招数。”

    江朔侧耳倾听片刻,手指正西道:“来了!”

    李亨只能听到下面人喊马嘶的杂音,根本没有听到任何独特的声音,但不多时,他也听出了西面的特异,那是隆隆的马蹄声,他喜道:“果然还有勤王之师!”

    这时东山一角忽然金光耀眼,黑暗被撕开了一角,细长的阳光自东向西飞速地扫过整个平原,破晓了!

    仿佛与东边日出相对应,西面亦一片金光灿然,这道金光出现的如此突兀,烁得李亨不得不转头回避,令他不禁生出东西同时日升的古怪感觉。

    然而西面的金光逆着阳光飞速涌来,近时才看出是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伍,这支骑兵人马皆着金甲,日初升日光的映照下更显灿烂夺目,第一眼看时让人产生了这是大唐龙武禁军的错觉,但细看他们的武器,却是如林的长枪,是于阗国的金甲铁骑!

    转过头来的李亨却没有转回头来,他举手指向东方道:“那边,那边也有军队!”

    这支队伍江朔可太熟悉了,这些人骣骑马上,身穿朱袍外罩蓝袄,只有少数人穿着仿如魏晋时的简易两裆铠,最具特色的是骑士们都带着各色怪异的鬼怪面具,他们背对阳光,仿佛从地狱中闯出的恶鬼,挥舞着各形各色的武器冲向同罗骑兵的圆阵!

    江朔激动地一拍栏杆,险些把人臂粗的栏杆拍断,是契丹人来了!

第778章,驼城拒马

    与武备整齐划一的于阗骑兵不同,契丹人的武器可谓各形各色,有斧,有锤,有狼牙棒,只因契丹人铸造水平有限,所用的皆是些粗笨的家伙,更甚者直接用一条粗木棒顶着一块生铁铸造成不知什么造型的铁疙瘩,也能作为武器。

    契丹人挥动这些武器冲向同罗人的圆阵,却比回纥人的攻击效果好得多,这些粗笨的钝器正是破甲的利器,砸在身上便将胸甲连同肋骨一起打折,砸在头盔上便将头盔连着脑袋一起砸扁。

    经契丹人的猛砸猛杀,同罗人的圆阵终于散乱起来,回纥人敏锐地嗅到了机会,赶上前以长刀将受伤坠马的同罗人砍翻在地。

    这边回纥人与契丹人占据了上风,那边于阗人也不遑多让,他们密集地聚拢在一起,后排人的骑枪架在前一人的肩膀上,组成了一个锋矢阵,只见金光耀眼,长枪如林,于阗骑兵向吐蕃人直撞了上去。

    世上只怕没有一支军队能抵得住于阗枪骑兵的冲锋,于阗骑兵彷如利刃割破布帛一般,彻底撕开了吐蕃人的防线,吐蕃人的军纪大大不如同罗人,立刻全军动摇,四散奔逃开去。

    党项人不失时机地从长草丛中现身,以强弓硬弩射死逃窜的吐蕃骑兵,其实此刻天色愈发明亮,平原上无遮无挡,若吐蕃人转而攻击党项射手,散布开来与党项人混在一起,于阗骑兵毕竟只有两千人,分散去追便失去了自己的冲击优势,一旦陷入混战,吐蕃人多的优势便会露出来。

    但吐蕃人早已斗志全无,眼看于阗骑兵锐不可当,党项射手准头极佳,他们此刻只想快速逃离战场,哪里还顾得上冷静分析战场态势。

    吐蕃人逃窜之际,于阗骑兵与党项弓手转而与回纥、契丹军队合兵一处,同罗骑兵在四路人马的夹击之下,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崩溃。

    见此情形,便是圣人也再按捺不住,站到了栏杆边,江朔、李亨、李隆基三人立于城楼之上,整个战场一览无余,余人却不敢造次上前,只能在后面撑着脖子向下张望。

    日头终于翻越了东面的群山,天光立刻大亮起来,方才还昏昏然的平原忽而亮了起来,平原上各支军队也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与同罗人以鼙鼓指挥无有旗帜不同,回纥中军举着挂着白色狐尾的大纛旗,上面的回纥文字弯弯曲曲,江朔无法辨认,回纥人队伍散乱,不见领军之人,他知道怀仁可汗骨力裴罗早已逝世,此番不知是何人领兵。

    契丹人的马队中有众多骑手背后插着小旗,江朔知道是契丹人分为众多部族,各部各有首领领军,其中最大一面旗帜上写的是一个“李”字,虽然看不到其他官阶旗号,但江朔知道契丹本无人姓李,唯可汗遥辇俎里被赐姓李,不禁喜道:“怀秀亲自率军来了!”

    于阗骑兵的军中,排头骑兵枪杆上均挂着三角牙旗,迎风展开时,却见是“威卫将军”、“毗沙府都督”、“于阗佛国”等字号,江朔道:“于阗王旗在此,原来是尉迟胜大哥亲自领兵。”

    党项人先前偃旗息鼓,此刻方才立起旗帜,他们的旗号却与唐军制式相同,一面旗上写的“右监门都督拓跋”,另一面旗上写的“大唐西平公”,江朔不用看旗号也知道领军之人是何人,道:“不愧是塞上神弓,拓跋公风采不输当年。”

    他看的兴奋,各路大军的名号报的清楚响亮,这本是无心之举,唐皇父子听了却心惊不已,这些个番王江朔怎得都认识?难道各路番军出现在此处不是勤王,而是来助江朔夺江山的?

    自安史为乱之后,圣人对胡人充满了戒惧之心,平叛之战至今也从未召集番兵入关助战,初时的兴奋过后,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更为忧心忡忡。

    这时楼内的李泌却以冷静的声音道:“哥舒翰在潼关也是这般先得小胜,待得贼兵大军兜转过来,没了黑夜的屏障,只怕这四路人马也要重蹈哥舒翰的覆辙。”

    他在楼内反而能纵观全局,江朔转头向左右望去,才见两侧正有骑兵转过陈仓城,向北面聚拢过来。

    听说入关的同罗骑兵有二十万人之多,就算来攻打陈仓的骑兵只有四分之一,也足有五万人之巨了,北面折了一军,其他三面分兵来战,数量上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不多时城下的四路联军也发现了同罗骑兵,回纥、于阗、契丹人立刻策马向北面山区跑去,李亨皱眉道:“怎么跑了,这些番子忒也得没义气了。”

    李亨虽然拜过安西大都护、朔方大使、单于大都护等职,但皆系遥领,对于真正的战场厮杀终究是知之甚少。

    莫说陈玄礼、高力士,江朔与张小敬也是上过安西战场的,皆知骑兵作战最重要的是速度,他们是要与同罗骑兵拉开距离,才好厮杀。

    圣人道:“亨儿,你不懂,骑兵冲杀需要距离。”

    江朔心道:“圣人倒是懂得兵法的。”

    却听圣人继续道:“不过此间关窍却不在骑兵,而在留下的步卒能不能守住。”

    江朔一惊,这才发现城下还有一支队伍未走,是党项羌的弓箭手们,他们正将箭壶中的羽箭尽数取出插在土中,这样在射箭时可以提高射速。

    但他们只有两千人左右,别说皆无铠甲,就算身着全套明光铠,在这平原上遇到骑兵简直是有死无生的必死之局。

    江朔急道:“我下去帮拓跋公!”说着就想飞身纵下城去。

    圣人却拦住他道:“莫急,看还有回纥人。”

    果然有部分回纥人留了下来,大约也有千人左右,先前战场混乱未看真切,此刻才看清他们的坐骑并非骏马而是骆驼。

    江朔正不知道他们要这些骆驼何用,圣人忽道:“令他们背城结阵,可免四面受敌。”

    陈玄礼领命急奔下楼,不一会儿鼓声响起,党项人本属西军部曲,自然听得懂唐军的鼓号,但见中军旗号挥动,全军向城头下拜行礼,却在原地不动分毫。

    江朔大奇,党项人结阵之处距离陈仓城墙一里有余,城上唐军弓弩射程有限,无法掩护党项的南侧,等于党项人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再看回纥人让骆驼在党项弓箭手身前五十步开外四肢跪地躺下,这些骆驼头尾相连围成一个圈,他们取了毡毯层层盖在骆驼身上,仿佛瞬间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建起了一座小城。

    布置完之后,回纥人亦取出猎弓半蹲在驼城之后,静待同罗骑兵的到来。

    同罗骑兵果然不管北去的三支骑兵,东西两边同时发动,以黑云压顶之势直向驼城压来,他们想要瞬间撕碎这小小的三千人的步卒,将陈仓关与援军之间的联系彻底切断。

    同罗骑兵尚在三百步开外,党项人就开始射出第一轮箭雨,长弓能射到如此远的距离上不算稀奇,但这个距离上竟然还能保持准头,竟然还能破甲,两千只羽箭射翻了数百人,党项长弓手果然了得。

    但同罗人顶着箭雨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党项人竟也不慌乱,快速地认扣搭弦射出羽箭,在如雷的马蹄声中,骆驼居然安卧不动,着实叫江朔深感惊讶。

    他却不知道,这驼城之法原是朔漠沙碛中旅人用以避沙暴之法,沙暴之烈远胜于万马奔腾的声音,是以骆驼恍若未闻纹丝不动。

    眼看同罗骑兵冲到驼城前,打头的骑手们疯狂打马,满拟要将这些卧在地上的骆驼踏成肉泥,忽然回纥人大声吆喝,群驼跟着昂起脖子,齐声发出悠长而高亢的鸣声。

    同罗人来自东北,但东北不产良马,安禄山凭着圣人宠信,讨得群牧监的职务,总管全国军马,他偷梁换柱用普通驽马换出西北厩中上好的“单于马”与“护真马”,悄悄运到东北,如此经营多年始得良马数万,用以装备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渔阳铁骑。

    但正因为这些战马来自西域,今日却反受其害,在西域骆驼的体型远大于马,在野外马群遇到了骆驼只有逃跑的份,如今战马忽然听到群驼发出警告的嘶鸣,西域马血脉中的远古记忆被唤醒了,不自觉地转身就要逃跑,任马上骑手如何驱策都是无用。

    更要命的是,燕军中并非都是西域马,只有打头冲锋的才用最好的“护真马”,其后跟着的是“单于马”与河东马,最后数量最多的是渤海马等东北马,西域马受惊回头之际,东北马却不知骆驼为何物,仍只管继续向前猛冲。

    燕军自己的马群便这样轰然撞到一起,一时间尘头大起,场面混乱不堪,回纥人不失时机地从驼城后长身引弓直射,他们的弓箭虽比之党项人多有不如,但一则是抵近直射,二则箭簇皆为狼牙破甲锥,对燕军造成的杀伤绝不亚于党项弓手。

    燕军大声吆喝努力想要重整马队之际,忽听后队传来惨呼之声,于阗、回纥、契丹三支骑军已然杀回来了!

第779章,义军齐聚

    难怪党项人不肯背城结阵,他们就是要以自己为饵,吸引渔阳铁骑来吞这块看似最不堪一击的“肉”,却不料成了咽不下吐不出的钩饵。

    吐蕃人称党项羌为饵药,今日似是应了谶纬。

    三路骑兵中回纥、契丹在右,于阗独居其左,兵分两路,插入燕军阵中,登时拉开两道深深的口子,将燕军分割为三段,此番来袭的燕军数万大军,真正的同罗精锐不足万人,此刻皆闲在中段。

    内里有一个吞不掉的回纥、党项弓阵,外面有于阗、回纥、契丹骑兵的包抄,被压缩在一个促狭的战场上,纵有通天本事也不得施展,夹击之下损失惨重。

    圣人捻须道:“四路大军调度得法,张弛有度,为其擘画的统帅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

    江朔心道:“不错,四支军队配合如此亲密无间,绝不可能是各自为战,定然是有人在总揽全局,时至今日圣人倒是变得明睿起来了。”

    转而又想到:“党项首领拓跋守寂、于阗王尉迟胜都堪称大将,李怀秀虽有些急躁、泥礼却是个战略高手,至于回纥骨力裴罗的两个孙子也都是人中之杰,却不知道他们之中推举了谁做主帅。”

    却听圣人又道:“贼兵的将领亦藏在暗处,今日贼兵虽然处处落了下风,但此公虽危不乱,贼兵毕竟人多势众,交战持续的越久,对贼兵就越有利。”

    李亨亦慨叹道:“别看现在勤王之师占优,只怕胜负犹未可知。”他话语中的焦虑只在于担心燕军反败为胜,却没有圣人更深的对这些军队意图的忧虑。

    江朔却在想:先进城偷袭的七人皆擅统兵,尤其是尹子奇、崔乾佑,唐军多次败在他们手上,方才几人忽然消失,只怕是见偷袭不成,便出城统军来强攻了。

    他目光在战场上来回扫视,想要找出几人的身影,如圣人所言,若能找出敌军统军之人,便能彻底击溃贼兵了,只是从城头往下去,数万燕军如黑色蚂蚁,又没有鼓号、旗帜,对方刻意隐藏的话,如何能轻易找得出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听东面喊杀声四起,这次来的竟是步卒,不,他们不是士兵,来人不下数万,都是百姓的打扮,皆举起红旗,原来是义军。

    大唐唯禁盔甲,百姓拥有刀剑却不稀奇,这些百姓打扮的人或持猎弓远射,或持刀尖枪矛近战,更有许多奇门兵器,其中许多人显然身负不俗的武功。

    这些江湖豪侠各自为战,对于号令整齐的燕军铁骑来说,本不足为惧,但此刻各路人马混战在一起,骑兵不过是装备精良一些,无法形成泰山压顶般的碾压优势,单对单,武林人士与身手笨拙的具装骑兵,各施本领尚有一战之力。

    但见他们一个个捷如猿猱,有的用枪矛将贼兵打下马来,有轻功好的跃上马背将贼兵贯下来,更有下路的高手专削马足,一旦骑兵坠马,早有人在下面等着,从甲缝处以短刀刺入结果了贼兵的性命。

    江朔慢慢的竟能从来人中分辨出几个领头之人来,率领刀枪步卒的是关内的老英雄谢延昌,带领弓箭手是河北的青年俊杰王栖曜。

    江朔喜道:“是漕帮、江湖盟的弟兄们来了!”

    又见队伍中有黑白黄褐四股人流,他们虽也是布衣,却穿着整齐,行动一致,是四支僧侣队伍,两支队伍挈着旗帜,一为莲花十字旗,一为烈火飞腾旗。

    另两支队伍虽无旗帜,却忒也得好认了,黄袍黄冠的是道士,褐衣光头的是僧兵。

    江朔颇感振奋,赞道:“景教、摩尼教、茅山、少林四教也来助战,却看不清领头的是哪位大德。”

    江朔越是喜悦,李隆基父子的心就越往下沉,早听假裴旻说江朔是什么“江湖盟主”,没想到这什么帮什么盟竟能聚集起数万人之众,更想不到,还有胡人教派来助拳,尤其摩尼教是李隆基钦定的邪教,没想到这些年来竟然悄悄发展到如此壮大。

    江湖豪杰虽然杀伤了大量贼兵,但他们并非军队,与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兵交锋不啻于以命相博,自身伤亡亦十分惨重。江朔看着城下血战焦灼又忍不住想要跳下楼去助战。

    正当此时,西面尘头又起,竟然是吐蕃骑兵去而复返了,城楼上众人皆心道不好,吐蕃人方才连续两度遭袭,以致溃败逃离,但他们损失并不惨重,此刻战事焦灼之际,他们转头杀了回来,对联军及义军绝非好消息。

    只是那吐蕃骑兵好生奇怪,江朔目力极佳,展目望去却见吐蕃人一个个丢盔弃甲,竟比去时还要狼狈。

    吐蕃人眼见眼前这幅混乱的场景,显然也是一愣,但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他们立刻转头向南奔去,竟不加入战斗。然而就在他们骑队南旋之际,忽又有一军自南而北兜杀过来。

    这支军队人皆轻甲马不具装,骑士们身穿黑袍头戴红色抹额,手持环首长刀,是一支轻骑兵,正因如此他们的速度远比重铠的吐蕃人要快,吐蕃人见了这支轻兵,如见瘟神,转身向北逃窜。

    但骑兵策马转身哪能如人般灵便?好不容易调转过来,北面已出现了另一支同样装束的轻兵,两军南北合击,将吐蕃人牢牢钳住,吐蕃人以自己的行动生动地诠释了战场上犹豫就难逃败北。

    顷刻间吐蕃人便被撕得粉碎,西边鼓号声不绝,第三支骑兵队伍出现在原野之上,想来这才是迎头击溃吐蕃人的主力,不待中军赶到,两支前出的先锋已然将吐蕃残军歼灭了。

    楼上众人见此情景,皆已热泪盈眶了,如此激战的场面,如何能少了这支军队——大唐朔方骑兵,西军乃至唐军最后的精锐之师。

    三路唐军在城西汇合,并不急于冲入战场,似乎在酝酿战术,又似乎在整理队伍,准备发起致命一击,这不动的威力却远强于直接冲锋,离得近燕军骑兵已然动摇,撇下缠斗的对手想要向东逃窜,这股恐惧的战栗迅速从西至东传遍了五万燕军。

    唐军似乎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忽然齐催战马,发起了冲锋,他们不似其他各路人马一头撞入阵中,而是如旋风般地扫过战场的北缘,削果皮一般将最外层的燕军尽数斩杀,他们奔驰数里,横贯整个大战场,又折转回来……

    这便是所谓“犁庭扫穴”之法,不求一次杀伤多少,而是保证己军始终锋锐!

    联军、义军齐声喝彩,使坏般地把燕军往北面让,燕军则慌不择路,拼命往南挤,如此扫荡再三,整个战场都向南移了过来,本来主战场距离城墙足有一里,城上唐军忽然发现敌人距离自己只有两百步了,他们突然明白过来,也高声喝起彩来。

    大唐禁军配备的臂张弩只适合城内治安,一百步内又准又狠,但其射程远不如野战部队的长弓,虽然丈许高的陈仓关城可以增加射程,但终究战场离得太远了,数千禁军看着城下激战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此刻敌军被推进到两百步内,已进入臂张弩的射程,怎叫禁军不喜?他们也无需上官指挥,各自持弩,寻找目标射出铁矢。燕军骑兵无法登城,只有被射杀的份,转身想跑,却被背后的联军堵了个严严实实,向往东西两头逃窜,却见唐军骑兵早已分为两路,扫荡外逃之敌。

    城下各路义军也开始整顿队形,步兵在前,射手在后,骑兵在两翼,如此阵势叫燕军不敢轻易回头来攻,城上城下箭弩齐发,战场仿如成了猎场,自安史叛乱以来,唐军何尝有过如此惬意的场景?

    江朔忽然明白了,方才来到战场的最后一支军队中便藏着本次奇袭合围的谋划者与总统帅,自他到来后,一番调动充分利用了敌人的恐惧与己方各军之专擅,甚至连城头的唐军的战力也被考虑在内,这才对贼兵获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战场上胜负已分,燕军终于下定决心般,顶着箭雨齐齐转向向东猛冲,满拟与堵截的唐军撞个鱼死网破,却不料扑了个空,两端的唐军早已抽身而走,转去扫荡东、西、南城的燕军余部去了。

    燕军陡然冲破包围,不禁喜出望外,这时哪还有其他想法,向着东面来路狼奔豕突,只管逃命,联军从后掩杀,又追了一阵,地上多了上千具尸体,大部却逃出生天,不多时便化为了远处天际线上的烟尘了。

    江朔与李亨见此情景,甚感可惜,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圣人却道:“围城必缺,我先只觉得统军之人是个将才,此刻看来竟是个帅才!”

    白袍道士李泌在一旁替圣人注解般说道:“四路联军加在一起尚不满万,义民与四教虽过万,却非真正的军队,久战必然不利,朔方骑兵细看之下也不过四五千人而已。五万贼兵虽然连遭打击,仍不下三万,若真的堵住缺口,贼兵陷入绝境发起狠来,就算是胜也是惨胜,如今的大唐可在没有生力军可以这样消耗了。”

第780章,下城犒军

    江朔心道:圣人毕竟是一代雄主,若非耽于美色,又被佞臣所迷,何至于此落到今日这般地步。转念又想李泌确是个人物,由他辅佐,太子李亨未必不能成事。

    这时城下义军也不再追逐燕军溃兵了,此役义军大获全胜,唯一可惜的就是没找出燕军那几个将领,叫这几人跑了,只怕后患无穷。

    各路人马重回城下,如等待检阅的仪仗军一般,只是除了于阗骑军,其他各路人马实在是无“仪”可言。

    众人早见到有穿明黄袍之人立于城头,皆知圣人在城头观战,故而军心大振,人人奋勇,此刻面对圣人山呼海啸般的高呼万岁。他们却不知此刻皇帝本人却是心中惴惴,他不知道城下喊的“万岁”,是不是他这个“万岁”?

    此刻他身边立着的一个是已经表露出想要取而代之的儿子,一个是尚未显露出意图的隐太子后裔,究竟哪一个更危险,李隆基虽被称为“圣人”,却也无从判断。

    城下于阗国军中先有一人朗声道:“于阗拓跋胜护驾来迟,还乞恕罪。”

    又有人报:“契丹大夷离堇李怀秀前来护驾。”“党项老卒拓跋守寂前来护驾。”

    此三人是部族首领,大唐封为国公,故而由军中大嗓门的士兵喊出名号来,紧接着是“回纥王子叶护”,江朔心念一动原来来的是大哥叶护,却不知道大唐番帮首领虽各自为王,在唐皇面前却要自降身份,以授爵自称。叶护无心之举犯了忌讳,未来竟酿成杀身之祸。

    紧接着四教教主各报姓名,却是景教法王伊斯、摩尼教大慕阇睿息、上清茅山宗代掌门韦景昭、少林派神会座下大弟子灵坦。

    四路番王、四位教首皆未出乎江朔意料,只是听到韦景昭自称“代掌门”,估摸着贞隐先生李含光已不问世事,一应俗务皆交由韦景昭打理。

    之后漕帮各路首领纷纷自报家门,可就热闹了,众人不分先后,轰然唱喏,在城上众人耳中与蛤蟆吵坑无异,江朔一则耳音极佳,二则与漕帮众人相熟,才勉强能听出“谢延昌”“浑惟明”“萧大有”“王栖曜”等人的名字。

    江朔原以为漕帮只来了就近的两支,没想到除了北路的卢玉铉,四大把头竟然齐聚于此,想来是卢玉铉在河北相助颜真卿,实在是不得脱身。同样的江湖盟中南霁云、鲁炅、程千里,想来也都在各地军中效力抵御叛军。

    一片呕哑嘲哳的纷乱中,众人忽然齐声喝起彩来,原来是朔方骑兵扫荡了城外残敌,绕城一圈又回到北城门前。

    只见当先的骑兵们展开红旗,汇成一道红色的海洋,从城门楼前飞掠而过,从旗番上看,当先将官是金徽州都督、左武锋使仆固怀恩,第二队将官是右武锋使浑释之。

    江朔与铁勒人仆固怀恩相熟,此前在河北战场也已领教过左右武锋使领军的风采,此刻见到二人,更加这支由四番、四教、四帮加上朔方军组合而成联军之统帅是何人了。

    果然欢呼声中,又有一面红旗到了城前,上书“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郭”,红旗下站定一匹枣红色战马,马上一人样貌儒雅,眉宇间却英气勃发,插手向上施礼,朗声道:“臣灵武太守郭子仪勤王来迟,还请圣人恕罪。”

    来人正是郭子仪,他官拜卫尉卿、单于安北副大都护、灵武郡太守,兼摄御史中丞,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却只报了一个“灵武太守”的名号,自有其深意。

    原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受冤被杀之后,郭子仪便“权充”了朔方副使,不想他与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二人在河北连战连捷,若非哥舒翰丢了潼关,说不定此刻早已收复河北全境了。

    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圣人对各地统领重兵的节度使便疑虑重重,故郭子仪只以一地主官自称,乃为主守疆,忠心护国之意。

    李亨见来将是郭子仪,下意识地以手连拍阑干,他的面色阴晴不定,表情可谓喜忧参半,所喜者来的正是他所想要依仗的大将,而且郭子仪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之辈;所忧者如今郭子仪的本领全被父皇看在眼里,若父皇看到了复国的希望,还会把皇位拱手相让吗?

    圣人似乎看穿了李亨的心事,转头对他道:“郭子仪果然是大才……”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朕听说他是景徒,此来是为了勤王还是别有所图,不得而知。”

    李亨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下意识瞧了一眼江朔,他险些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假裴旻做了这么多铺垫,安知这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军队不是为了江朔而来?

    想到此前江朔一一报出各支军队的来历,其时各军距离尚远,待彼等来到城下自报名号,居然与江朔所言分毫不差,不由得教人生疑,想到此处李亨入坠冰窖,手脚竟有些发抖起来。

    圣人却现出雍容气度,缓缓道:“义士云集,吾等当下楼犒军才是。”

    高力士与陈玄礼闻言大惊,立刻摆手道不可,城下数万人,有一半是江朔的部署,剩下的又有一多半是他的亲朋故旧,圣人怎可以身犯险?

    李泌在一旁道:“若溯之要行事,却不需千军万马。”

    高力士、陈玄礼何尝不知以江朔之能,城楼内何人能阻得了他,但总不能因此自暴自弃,不顾圣人安危吧?二人叉手踟蹰道:“只是……只是……”

    圣人一笑道:“没什么可是,便是今日吧,让一切见个分晓……”语毕招手让李亨随自己下楼。

    李亨略一犹豫,李泌在他背后将手藏在袖中一搡,低声道:“欲承天下之重,何惧眼前之局?”

    李亨立时领悟,随圣人一起下楼,圣人对江朔道:“贤侄也随朕同往。”

    他话语中自有别样威严,不容江朔有异议,只能随着圣人一同下楼。

    韦应物、张小敬不知前情,见圣人对江朔青眼有加,还道他是内廷高手,只是韦应物乃圣人近侍,却不知有江朔其人,心中十分奇怪。二人对视一眼,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跟着一起下楼。

    此时内城早不见了大食黑袍军的踪影,黑袍军最擅暗夜刺杀之事,此刻天光大明,城外燕军铁骑大败又遭大败,大食人自然不会留在城中等着被剿灭,趁乱溜了个一干二净。

    陈玄礼勉力维持着皇家的威严,令禁军重整仪仗排列整齐了,才下令推开城门。但禁军连日来徒行百里,水米不足,更和大食人打了一晚上的仗,非但衣甲破烂,更是疲态竟显,实在难见当日的威风。

    但城外义军看来丝毫不以为意,见圣人亲至不禁欢声雷动,高呼“万岁”。

    各军首领自然也都见到了江朔,惊喜之余表现却各不相同,郭子仪、拓跋守寂老成持重,未行于颜色,他们只拜了圣人,却不与江朔见礼,只对江朔示以青眼作为招呼。

    尉迟胜与李怀秀是江朔的结拜弟兄,自不能不相认,碍于圣人在此,不能造次,只遥遥与江朔叉手见礼。

    伊斯、睿息、韦景昭、灵坦等四教中人,反倒没有凡俗之人的顾虑,拜见唐皇与太子之后,大大方方与江朔见了礼,只不过对唐皇是尊敬,对江朔却是故友重逢的喜悦了。

    至于一众江湖弟兄,却哪里有这些个忌讳,萧大有大喊道:“嘿!少主果然在此!”这时江朔也顾不得李家父子见疑了,上前与江湖一众兄弟见礼。

    漕帮众人见了江朔一齐轰然叫好,仿佛惊雷落地一般,江湖豪客没有这么多顾忌,更有人高喊起“万岁”来,一时间从者甚众,江朔亦禁之不及。

    江朔问道:“各位弟兄怎会来此?”

    浑惟明道:“少主不是下帖叫我们去雒阳么?结果我们聚齐了人马到了雒阳却不见少主,后来收到不知名的密保,说少主在陈仓,我们又西行入关。”

    萧大有抢道:“贼兵占了潼关,道路阻塞,多亏谢大哥是关中大把头,知道很多山中小路,我们才得以入关。”

    谢延昌道:“之后长安陷落,有神秘人引着我们一路西来,昨晚方知贼兵将圣人围在此处,少主唤我们速来护驾,还叫我们一应行动皆要听郭子仪将军的调遣。”

    王栖曜兴奋道:“郭将军真神人也,调度得法,方能大破贼兵,安贼作乱以来,这是打得最痛快的一仗了!”

    王栖曜早在河北就参加义军,随颜真卿转战各处,彼时敌众我寡,自然十分艰辛,今日大胜更觉欢欣鼓舞。

    谢延昌道:“诶……要说调度得法,也是我们少主更胜一筹,若非少主千里驱策,我等怎能到此为郭将军所用?”

    江朔心道惭愧,他早已听出这传信的神秘人十有八九就是李珠儿,昨夜她急急离去,怕不就是以他的名义调动各路义军,这些军队才会在今天拂晓好巧不巧赶到陈仓。

    江湖群雄围住江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江朔忽然回头瞥见圣人与太子二人脸色不善,忙道:“诸位弟兄且住,容我先办一件要事。”

    他分开众人,走向圣人,陈玄礼一下子紧张起来,半抽腰刀挡上前来,喝道:“你要做什么?”

第781章,决心已下

    江朔伸手轻轻一按,将陈玄礼拉出半截的长刀按了回去,随手一带,将他退回本位,陈玄礼倒是忠心,心中虽然恐惧,却还是跨步上前还想拦江朔。

    李泌在从后拉住他道:“陈大将军勿忧,溯之不会对圣人不利。”

    陈玄礼何尝不知,但他职责所在,又怎能无动于衷,直至圣人对他轻轻摆手,陈玄礼这才作罢。

    江朔走到圣人面前叉手一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到圣人面前,尚不及开口,圣人却一指李亨,道:“给亨儿吧。”

    江朔一怔,随即领悟,又毕恭毕敬地把锦囊交给了李亨,李亨犹豫地看了一眼父皇,见圣人轻轻点头,才战战兢兢地从江朔手中接过锦囊。

    锦囊不大,里的东西更小,李亨捏到一个小小的方块,他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他努力想克制,但双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锦囊中装着的就是那方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

    先前北溟子托着玉玺向众人展示之际,人人看在眼里,但之后燕军七子忽然出现,紧接着各方混战,场面越来越乱,北溟子悄然把玉玺装回锦囊交给了江朔。

    江朔本待不要,但又恐被尹子奇等人见到来抢,之后他怀揣玉玺仿如揣着热炭,几次想要交给唐皇父子,但彼时燕军重兵围城,能否脱身尚且难说,玉玺放在自己身上总比在别人身上安全一些,江朔这才没有拿出。

    此刻大局已安,唐皇父子对自己的疑虑又愈来愈深,江朔这才把玉玺拿出,便是无意皇位之意了,只这一个举动,便可打消二人大半疑虑。

    他本意是交给唐皇李隆基,却不料李隆基叫他交给李亨,那便是要传位给他的意思了。

    此刻勤王之师有数万之众,李亨执掌的区区两千疲惫已极的飞龙禁军已不能对圣人构成威胁,在不受胁迫状态下,圣人依然让江朔把玉玺交给李亨,却叫李亨大大的惊讶了。

    李唐皇室素来亲情淡薄,太宗皇帝兄弟阋墙兵戎相见起了个坏头,又有武后之乱,中宗、睿宗乃至当今圣人,哪个是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李亨之前太子李瑛便是被诬造反,一日内三兄弟皆被赐死,李亨开元二十六年被立为太子,十八年来未尝有一日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今日父皇突然对他表现出脉脉温情,不禁让李亨大为讶异。

    圣人似乎看透了李亨的心思,道:“贵妃已死,朕心如死灰,唯愿入蜀安享天年,亨儿既有匡扶社稷的决心,后面的事就交给你来做吧。”

    这时郭子仪上前,他全身披甲,艰难地想要跪倒参拜,圣人道一声免,让高力士扶住郭子仪,郭子仪叉手道:“圣人恕罪,今日虽胜,贼本尚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圣人的身子不自禁地颤了一下,他一定是想到前一日发生之事,郭子仪却未察觉,继续说道:“只怕贼兵纠集援军再度来犯,陈仓区区小城无所依凭,还请銮驾速离此险地,往何处去,还请圣人示下。”

    圣人道:“朕此次出长安欲往蜀地去,不料在此地被贼兵阻断道路,今日既得子仪解救,蜀道复通,朕当继续南幸剑南道。”

    此言一出,义军大哗,虽然天下形式仍然严峻,但近日新胜,圣人居然还是毫不犹豫地要去蜀地?须知圣人之所以要入蜀,也是杨国忠的主意,蜀地是杨国忠与贵妃的家乡,禁军多是关陇子弟,自然不愿翻越峻岭去南方卑湿之地,这也是禁军哗变的原因之一。

    如今圣人不思收复河山,却只顾自身安危,实在叫人丧气。胡人与江湖人士不讲礼法,回纥人与漕帮帮众立刻发出不满的声音。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李亨终于下定决定,高声喊道:“圣人九五之尊,不可涉险,剑南道有蜀道之险,剑阁崔嵬易守难攻,移跸成都最为稳妥。”

    这番话立刻引来了更多不满的声音,以至于李亨之后再怎么呼喊,声音被汹汹民意淹没,无人听得清楚。

    江朔抬手一按李亨的肩头,李亨不解其意,却忽感一股暖流顺着肩膀透入脖颈之中,积于喉头愈发炽热,忍不住张口长啸,这啸声高亢如龙吟,惊得数万人为之一惊。

    李亨转头看江朔时,江朔手按在他肩头弗昂,对他轻轻颔首示意,李亨再开口时,仿佛觉得自己立于山谷之中,声音嘹亮而不尖锐,字字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李亨说的是:“亨决心已下,某绝不会离开关中,要留在关中与郭将军并肩,与贼誓死血战到底!”

    众人虽然一怔,但只是停下来用不信任的眼光上下打量这位十八年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子,李亨向李泌投去求助的眼神,李泌则坚定地点点了头,李亨又吸了一口气,道:“圣人虽然幸蜀,然已封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兵马讨贼!”

    这明显是假传圣旨,还是当着圣人的面假传圣旨,但圣人却未有异议,李亨显然受到了鼓舞,继续喊道:“并敕封郭子仪、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以灵武为大本营,有天下义士相助,定能平定叛乱,恢复中原!”

    这番话显然起到的作用,众人看他的眼神的也变得不一样了,郭子仪不失时机地攘臂高呼:“克复中原,还于旧都!”

    简洁有力的口号更有号召力,人们跟着高喊起来,喊声立刻如浪涌般扩散开来,不一会儿城上城下数万人整齐划一地振臂高呼,“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喊声在群山间回荡,如风暴般席卷关中平原。

    制造这场风暴中心却异常的平静,圣人负手不语,太子则似乎震惊于自己的号召力,呆呆立在原地。

    喊声良久不息,太子叉手对圣人低语道:“一旦剪灭叛乱,夺回西京,定然即刻迎父皇还都。”

    这时江朔已经松开了按在李亨身上的手,李亨这句话轻如蚊蚋,圣人却似乎听到了,面露欣慰之色,道:“如此我便在成都府等你的好消息了。”

    圣人回头望向高力士与陈玄礼,高力士跪倒道:“老奴服侍圣人南狩。”陈玄礼也跪倒道:“玄礼唯愿陪伴圣人左右。”

    杀死杨国忠、逼死杨贵妃的始作俑者可说便是陈玄礼,他却居然不愿跟着太子,而要陪伴失势的皇帝?江朔心中疑惑,圣人却只淡然说了一个好,他眼睛继续扫下去,张小敬、韦应物等人相继跪倒,表达愿从圣人南下之意。

    也有不跪的,那便是不愿离去,想留在太子军中效命之意了,圣人也不责怪,只是平静地看了一圈,竟是愿从者远多于愿留者,不过除了忠心之外,只怕也有人对平叛之战没有信心,今日虽打了个胜仗,但正如郭子仪所说,叛军的实力仍然不可小觑,唐军仍然居于劣势。

    圣人点头道:“好,以后便仰赖诸公了。”

    语境凄凉,从者唯有伏地叩首,之后便默默起身,护着圣人往城内走去,想必他们无法休息养伤了,今日便会从城南进入蜀道踏上入蜀的艰难旅途了。

    李亨对江朔道:“溯之可留在军中助我,便封为……”

    他话音忽一顿,江朔身份特殊,封他何职为好?若是实授,他武功了得,定在军中威望日隆,届时就算他无意皇位,也难保其他人为求富贵,助他夺取大宝,但若只是虚封,一则他本人未必满意,二则他故友、部众甚多,搞不好立时就要引发众怒。

    李亨尚在犹豫之际,江朔却叉手道:“我本江湖游侠,不懂为官之道,为国讨贼本侠义所当为,领兵打仗朔不及郭将军远矣,对于为官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李亨惊异地盯着江朔,几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问道:“溯之,那……”

    江朔叉手不利方寸,道:“臣民在江湖上已可为国效力,至于今天发生的其他事,相信不会有人会透露一个字,太子不必担心。”

    这番话可不能让李亨放心,毕竟知情者甚多,这恐怕也是北溟子的计划之一,知道此事的人背景复杂,难以尽数灭口。

    江朔道:“不妨事,我自会善后,无需太子劳心。”

    李亨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江朔却不愿再做纠缠了,道:“朔这便去了。”

    说着转身就走,谢延昌等漕帮众人见江朔往城内去,忙呼喊道:“少主要何往处去?”

    江朔还不知道庭院里现在什么局面,万不可让江湖弟兄再卷进来,回头道:“诸君在此听候郭子仪将军的分派,万不可有一人擅离,我城中另有要事需要处置,不需跟来。”

    这时郭子仪正要安排放弃陈仓,北迁灵武之事,众人只得领命,果然无一人跟着江朔入城。

    陈仓关城不大,江朔在城内三穿两绕,便回到了昨夜的庭院之中,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

第782章,恶战之后

    昨夜在庭院中江朔还觉得颇为开阔,白日里才发现这庭院如此的小而逼仄,唯有通过院内堆满的黑袍尸体,江朔才能确定这里确是昨日的战场。

    院里并无打斗之声,经历昨夜的恶战之后,大食黑衫军抛下四五十具尸体,早不知遁到哪里去了,一色黑袍尸体中间夹杂了几个身穿锦袍的中官尸体,那是边令诚的手下。

    江朔看得心突突直跳,万幸扫视了一圈,并没看到自己相熟人的尸体。

    这时一人轻语道:“溯之,你回来了……”

    江朔循声望去,见厢房廊下一人背靠房门,箕坐在台阶上,却是假裴旻,北溟子大野勃。

    北溟子虽然已没有内力,但武功却是弃之不去的,他既假冒了裴旻,自然也精研了裴家剑法,十年前江朔在雒阳“日睹三圣”时舞剑的裴旻其实也是北溟子假冒的,只怕当年教李白剑法的也是他。

    北溟子虽有气无力坐在地上,但身上除了尘土并无血迹,似乎并无外伤,看他脚边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皆为长剑断喉所杀,想必都是北溟子所为,想来他凭借精妙的剑术与北狩步法,尽能与大食黑衫军周旋。

    但没有内力岂能久战?更何况北溟子此前还被李归仁的内力所伤,一个晚上打斗下来,早已中气虚浮,接近油尽灯枯之态了。

    北溟子勉力笑道:“溯之,大食人忽然退去,城外喊杀声震天,想必我替你安排的各路人马都到齐吧?”

    这么多路援军果然都是受北溟子调度而来,只不过他们自己都不知晓罢了。江朔对此毫不意外,昨夜李珠儿先行离去应该就是去安排此事,只不她再未返回,不知如今她去了哪里。

    江朔点了点头,北溟子眼中放光,道:“溯之,这些人不是你的故旧就是你至交,想来夺取唐皇江山毫不费力吧?”

    江朔见北溟子几乎虚脱居然还心心念念此事,一时不知该实话实说还是巧言安慰,却听另一人嗤了一声道:“北溟老儿,你自负能操控人心,却看不透朔儿之心,实在好笑得紧。”

    江朔这才独孤问隔着一扇门板在门内侧地上坐着,只是之前他在门内阴影之中全无生气,以致江朔方才竟没察觉他的存在。

    独孤问的样子可比北溟子狼狈多了,他身上满是血污,至少有一处血是独孤问自己的——他肩头箭创迸裂,鲜血淌了一地。

    北溟子忽然怒道:“老夫算无遗策,万里江山唾手而得,此等美事,谁会拒绝?”

    独孤问仍是以不屑的语气道:“你自己不就不要坐渤海国的王位么?”

    不等北溟子回答,独孤问接着道:“朔儿本性单纯,游历天下十数载,只习武与行侠二事而已,与北溟子你当年何其相似?他从未见识过皇家富贵,又怎会觉得困在皇城内不得自由的帝王有什么好艳羡的呢?”

    北溟子身子一颤,转头盯视江朔,低声喝问道:“溯之,我明明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李隆基离心离德,绝不会这样受人拥戴,这呼声难道不是对你的么?”

    江朔不忍心骗北溟子,终于下定决定说出真相:“圣人果然雄心已失,只想去成都避难,但太子李亨决意去朔方与郭子仪一起与叛军死战到底,这欢呼声就是给他的。”

    北溟子道:“呸!李亨无知小儿而已,天下怎可委于此等碌碌之辈?”

    江朔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武艺上有些小成,若论治国,比之李亨不是更无知?北溟子前辈,我知道你为我擘画,可谓殚精竭虑,但因为你的大计已死了太多人,乃至天下如今的乱局也有此中原因,我实于心不忍,还请前辈就此罢手吧……”

    北溟子破口大骂道:“糊涂!无知!恋栈豆的驽马!目光如豆的狗鼠辈!”

    江朔一言不发,只由着他骂。

    独孤问却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唱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才是我辈所当为。”

    这《侠客行》乃李白天宝三载的旧作,其时李白刚被赐金放还,诗中尽是重侠好义,视功名如粪土之意,独孤问虽雅好音律,歌喉却沙哑粗砺,说不上好听,只是这嗓音配此诗却是绝配。

    北溟子似有所思,道:“溯之,是我小看你了,我既不重人间富贵,却何以认为你会为俗世富贵所迷……”

    独孤问哼唱着滑过了朱亥、侯嬴两句,又放开歌喉,唱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北溟子忽然也笑了起来,道:“今日方知慧能大师所谓顿悟为何物,可惜无酒作酬。”

    他亦跳过两句,唱道:“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他甚至于挣扎着想要起身舞蹈,却终于还是重重地坐了回去,独孤问道:“北溟老友,你终于悟到了什么么?”

    北溟子道:“错了,错了,错得离谱,追云老友,可惜我已无法弥补了。”

    独孤问道:“无妨,无妨,我们走后,年轻人自有他们的办法。”

    二人同声大笑,甚是畅快,却忽而转轻,笑声戛然而止,待江朔回过神来,再探二人鼻息,竟是同时逝去了。

    江朔呆立之际,却听屋内有人叹息,他走入屋内,发现屋内也有不少大食人的尸体,想来众人见大食黑衫军人多,退入屋内,依托屋内狭小的空间御敌。

    屋内一片狼藉,叹息之人坐在一张歪歪斜斜的塌上,是大匠柳汲,他右手按着左肩,半领袍子被血染成了黑褐色,见江朔盯着他肩头,柳汲道:“臂骨折了,死不了,不过将来可打不了铁咯……”

    江朔想走近细看,却被地上仰躺着的一人吓了一跳,那人身穿葛袍,在一众黑袍尸体中立见不同,往脸上看,白面长须,身上无伤却面目狰狞可怖,江朔仔细辨认片刻才分辨出竟是高不危。

    却听有人道:“别怕,死了。”

    江朔抬头见是罗罗,她坐在另一张榻上,江朔想以手探高不危的鼻息,罗罗道:“别碰,有毒。”

    她声音冰冷,江朔知道绝非玩笑,此时正值夏季,罗罗身上揣着的毒虫正是活力最足的时候,江朔起身检视柳汲的伤口,一道刀伤深可及骨,不知是靠着点穴之法还是南诏秘药,已将血止住了,确如柳汲所言,并无性命之忧。

    江朔转头再看罗罗,见罗罗怀中抱着一人,那人身穿宽大的灰袍,江朔认出是假扮成向润客的空空儿,他头枕在罗罗膝盖上,江朔初以为他死了,但觉他气息幽弱,竟似睡着了一般。

    江朔道:“空空儿中毒了?”

    罗罗轻抚了一下空空儿的侧脸,道:“空空儿神功无敌,什么毒能毒得了他?”

    江朔问:“那高不危……”

    罗罗嗤了一声道:“老小子不自量力,想用毒虫害我,被我下蛊反杀了。”

    江朔知道罗罗是下毒施蛊的高手,自有以毒蛊之术杀死高不危之能,但他此刻没有了解毒蛊的闲情,问道:“那是谁打伤了空空儿?”

    罗罗怜爱地望着空空儿道:“没人伤得了他,昨夜院中上百大食人,他也不惧……”

    江朔心道未必,空空儿在松漠假扮北溟子时,曾说过人力再强终有尽时,要对付这么多身手矫健的大食武士,绝非易事,但他知道在罗罗待空空儿如神,自也不会反驳她,只等罗罗自己说下去。

    果然罗罗继续道:“不过我阿爷和别人就没般手段了,裴将军叫大家退入厢房中,说屋里施展不开,大食人的人数优势便发挥不出来。”

    江朔点点头,罗罗继续道:“然而屋里黑漆漆的。”她向地上一努嘴:“这老猴儿偷偷潜回来,想以毒虫伤人。”

    江朔知道“老猴儿”指的是高不危,他会去而复返本也不算意外,李归仁、尹子奇、崔乾佑、田乾真乃至何千年都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只有高不危虽有些功夫,却非武官,那些人出城领兵打仗,高不危却不需去。

    高不危其人最是狡诈,说不得是躲在暗处,见江朔离去后才回院中寻机害人。

    罗罗道:“可惜当时混乱我也没有马上发现,却叫湘儿妹子不幸着了他的道。”

    江朔闻言不啻五雷轰顶,一呆之后,立刻惊醒,双眼在屋内迅速地扫了一圈,屋里没有湘儿!其实又何必多此一举,湘儿若见他进来怎会不出声唤他?

    江朔颤声问道:“湘儿怎么了?”

    罗罗对江朔的焦躁视而不见,她只注视着怀里的空空儿,口中却道:“等我们发现时,湘儿已着了老猴儿的道,他还想依样画葫芦害我,却被我先下手毒死了。”

    江朔忍不住喊了一声:“糟了!”

    罗罗一点不恼,道:“是了,空空儿也是这般说,湘儿身中剧毒,制毒药之人却被我杀了,制毒皆有独门秘法,就算是师徒也难以尽知其法,如今死人无有招对,立时三刻怎能知如何为湘儿解毒?”

    江朔的耳中听着罗罗的话语,眼睛不停地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湘儿,绝没有湘儿……

第783章,何处去寻

    罗罗道:“毒液进入湘儿妹子的体内,无有解药本是必死无疑,幸而有空空儿在。”

    江朔心系湘儿安危,但罗罗的诉说皆以空空儿为中心,江朔迟迟听不到湘儿的下落,不由得愈发焦急起来,忍不住打断罗罗:“湘儿到底怎样了?”

    罗罗却仍只管按自己的节奏说道:“空空儿说打架时有一力降十会之说,解毒也有此类蛮力之举。”

    江朔一愣,道:“是用内力将毒质逼出么?”

    当年独孤楚中了飞鸿子的炎毒,葛如亮就曾想用内力替她祛毒,之所以未能成功,一则内功不对路数二则也是内力修为不够,后来李含光借江朔的内力,与李腾空联手方才替阿楚夫人解了毒。

    罗罗道:“以内力替别人解毒所耗颇巨,除了至亲没人愿意为他人轻易牺牲。”

    江朔忽而惊觉,四下仔细一打量,赫然见到葛如亮夫妇倒在屋内一角,独孤楚身穿白衫本来十分醒目,身着黑色大氅的葛如亮如大鸟般趴在她身上,江朔第一次扫视屋内时才没有发现。

    江朔原以为二人已经罹难,走近发现二人只是被点了穴道,江朔忙运功为二人推宫活血,他内力精深,只在一搀一扶之间便解开了二人穴道。

    二人此前虽不能动弹,神志却始终清醒,孤独楚几乎在穴道方一解开之际,便立刻跌跌撞撞冲到独孤问身边,见老人果然已无了生息,不禁默默垂泪。

    葛如亮一边抚着爱妻的后背安慰,一边对江朔道:“原本替湘儿疗伤是我夫妻二人的本分,只是我二人光明盐之毒方愈不久,内力尚未恢复……”

    罗罗道:“就算二位内力未失,怕也救不了湘儿的性命。”

    江朔已猜到七八分了:“空空儿把此刻如此虚弱,难道是他将内力输给湘儿替她祛毒?”

    葛如亮道:“惭愧,高不危确是使毒的高手,不辅以药物纯以内力逼出毒质,确是某力所不能及。”

    罗罗道:“空空儿全力施救之际,自己没法和大食人动手,只能靠湘儿爷娘和我爷女四人勉力支撑了。其时虽然危急,但湘儿已慢慢恢复了神识,只听空空儿道,湘儿还记得当年之法么?”

    江朔知道说的当年伏羲洞中,借着将内力注入湘儿体内击退强敌之之法,果然罗罗道:“之后湘儿妹子借空空儿注入她体内的内力,舞起白练来,威力也大大增强,银球如长了眼一般,大食人碰着就死挨着就亡。”

    江朔见地上大食人的尸体多是钝器所伤,知罗罗所言不虚,道:“独孤前辈所创月影素寒流的功夫原是十分了得,可惜湘儿内功练的不勤,才没有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如今得了空空儿内力加持,自然无往而不利了。”

    罗罗道:“如果只有大食人,这一夜本也就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不想又来了强敌。”

    江朔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又来了何人?”

    葛如亮道:“屋内虽黑,但那人功夫特异并不难认,我先前只知他内功了得,不想轻功也自不弱,轻易避开了湘儿的银球,伤了柳汲大匠,又点倒了我和阿楚。”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柳汲手臂并非大食黑衫军所伤,而是后来的高手造成的,他对柳汲道:“大匠,可以容朔一观?”

    柳汲放下按在臂上的手,却没有鲜血流出,柳汲道:“全靠湘儿以点穴手法替我止血,才保住这条老命。”

    独孤湘的阿爷葛如亮是治伤的圣手,她会这些个点穴止血的功夫,江朔毫不奇怪,细看柳汲的衣袖上有烧灼之相,臂上刺出了一个对穿的圆孔,他惊道:“是李归仁的气剑!”

    罗罗气哼哼地道:“是啊,就是那奸贼,趁着屋中漆黑,用看不见的气剑刺人,好不要脸。”

    江朔心道罗罗这脾气发得好没道理,就算响晴白日,李归仁的气剑亦无踪迹可循,但他此刻全无与罗罗斗口的心情,问道:“湘儿人呢?难道被他掳走了?”

    罗罗嗤了一声,道:“湘儿既得了空空儿的神功,那边是天下无敌,何来被掳一说?“

    江朔始终问不出湘儿的下落,不禁有些烦躁起来,还是柳汲解开了他的疑惑:“湘儿见爷娘倒地不知其生死,自然十分焦急,空空儿为她运功疗毒之际,她本不能行动,却忽而纵起,打了李归仁一个措手不及。”

    罗罗骄傲道:“那是自然,湘儿妹子行动一得自由,那李归仁哪里是对手?他见势不妙破窗遁走了。”

    江朔道:“如此说来湘儿是去追李归仁了?”

    罗罗道:“不错,以她此刻的功力,要杀个把李归仁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

    江朔却没有这么乐观,李归仁也是顶尖的高手,就算湘儿的内力真的超过他,也未必就胜券在握,问道:“湘儿追出去多久了?”

    罗罗略一沉吟道:“破晓前一刻,因她追出去后,大食人就忽然撤走了。”

    江朔心道一声好险,暗怪湘儿莽撞,恰巧大食人退走了,如其不然留在屋里的人少了屏障岂不是坐以待毙么?又不禁焦虑,按罗罗的说法,湘儿追李归仁出去,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却还未返回。

    但江朔见罗罗搂着空空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她担心空空儿,出声安慰道:“我听湘儿讲起过,空空儿也曾将内力传入她体内,后来又收了回去,想来此番也是借她一用,姊姊不必担心,待湘儿回返也会将内力还给空空儿的。”

    却忽听人道:“这次却是还不了咯。”

    竟然是罗罗怀中的空空儿醒了,他轻声道:“我已将内力赠予湘儿妹子,不要她还了。”

    江朔道:“可是……”

    空空儿道:“上一次是湘儿自身修为太浅,她不知化用之法而拥有此等内力实在是有害无利,我故此才收回,今次湘儿在东瀛不知得了什么奇遇,内力虽增长不多,对武学之道的理解却大为精进,我传内力给她时发现她竟能自行引导,为其所用,此番将内力给她却是不用担忧了。”

    江朔又道:“可……”

    江朔和湘儿重逢以来,鲜少谈到她的东瀛之行,江朔也不知道湘儿在东瀛日本国有什么际遇,但这不是湘儿能不能化用的问题,而是空空儿何以要将如此珍贵的内力赠送给她。

    空空儿早知江朔的心思,道:“我初得内力之际,还自欣喜,颇为享受做天下第一高手的感觉,不过之后才知是无尽的麻烦,一则不能轻易显露功夫,二则还要帮北溟老儿干这干那,这内力啊早就想弃之不要了,但一来无合适之人可托付,二来北溟子与我约定只要我不回中原,便不会再找我做事。”

    江朔想起了空空儿在聿贲城离开时的欣喜,以及罗罗叫他陪着一起北上入蜀时的不情愿,奇道:“空空儿你既然不想回中原,为何罗罗邀你时,却不拒绝呢?”

    空空儿叹了口气,道:“不放心罗罗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心存侥幸,想着不会被他发现,之后么……安贼作乱之事传来,某毕竟也是大唐子民,见天下板荡、苍生倒悬,也不免起了仇忾之心,想要助你们一臂之力。”

    江朔点头道:“没想到才入关中就正撞上了北溟子前辈。”

    空空儿道:“是了,不过么……溯之,我们是十几年的老相识了,老儿于我亦师亦友,除此之外,只有你和珠儿能称得上是我的朋友,我确实对这件事的结局充满了好奇。”

    江朔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沉默,

    空空儿在罗罗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向外望了望,道:“看样子,溯之你终究没有如老儿所愿。”

    江朔默默点点头,空空儿又问:“北溟老儿呢?”他面带戏谑:“想必鼻子都气歪了吧?”

    江朔轻声道:“北溟子前辈与独孤丈力战气竭,已经双双过世了。”

    空空儿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及时老儿心智天下无俩,看似事事难逃他算计,却最终也难随心顺意……”

    这番话引得屋中四人都是一阵沉默,空空儿又问道:“咦……湘儿人呢?”

    他在罗罗说出湘儿去追李归仁之后才醒来,因此不知,听罗罗再述说一遍之后,空空儿使劲晃了晃脑袋,才补全了记忆,喊道:“啊呀,不好!”

    原来当时空空儿当时已将内力全部传入湘儿体内,但他的手掌抵住湘儿后背,如脐带连着婴儿,仍能运炁在湘儿体内游走,正要运功替湘儿逼出最后的毒质之际,湘儿忽见爷娘被李归仁点倒,情急之下竟然挣脱了空空儿的控制,飞身出去与李归仁交战,以致空空儿措手不及昏了过去,直至先前方醒。

    空空儿忙对江朔道:“溯之,速去寻回湘儿,她体内尚有余毒未消,越用内力,毒质运行得越快,随时可能要伤其性命!”

    只是此刻陈仓城内外一片纷乱,却何处去寻?

第784章,沙洲留痕

    江朔闻言大急,当即就想冲出院去,却又为难道:“可是你们……”

    罗罗道:“我和空空儿大哥说好了,带他与阿爷回南诏,从此逍遥自在,不管中原的腌臜事了。”

    可柳汲伤了臂膀,空空儿内力全失,仅凭罗罗一人能将他们带回南诏么?还有一节,北溟子和独孤问的尸体也不能弃之不管……

    葛如亮似乎看穿江朔的心事,道:“朔儿放心,我和阿楚并未受伤,我们内力也在慢慢恢复,空空儿既然救了我们女儿,我们份当护他离此陷阱。况且罗罗这妮子鬼点子多,又善易容之术,要趁乱出关并非难事,待得几日后到了蜀中,我们的内力也恢复,当可自保无颐。至于二老的尸体……”

    说话见葛如亮望向独孤楚,毕竟独孤问是阿楚夫人的生父,他不敢自专,独孤楚脸上仍挂着泪痕,却已经恢复了平静,缓缓道:“阿爷在朔漠时就曾说过,皮囊只是身外之物,若他死在旅途之中,便将遗体一把火烧了干净。”

    独孤楚又转而望向空空儿,空空儿得北溟子亲传内功,可算其弟子,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独孤问的后事独孤楚可以做主,北溟子的后事却要空空儿拿主意,他缓缓点头道:“今日北溟老儿与独孤丈大笑而终,有什么遗憾也可以放下了,我们便拆了这木屋为火引,为二位送行吧。”

    江朔还在犹豫之际,忽听院外有“少主、少主”的呼唤之声。

    他独自返回城中时,未免为圣人父子见疑,曾命漕帮众人留在城外听后郭子仪调遣,但这些江湖豪客从来不知规矩为何物,能等这么久才入城来寻他,已算隐忍得久的了。

    江朔知道若与江湖弟兄相见,千头万绪,一时半会儿如何夹缠得清?更要无端惹唐廷猜忌,岂不要害了众人?江朔知道不能再等了,湘儿此刻仍身处险境。

    他终于下定决心,道:“如此,朔去也。”

    独孤楚对江朔盈盈一福,道:“小女湘儿就拜托少主了。”

    葛如亮夫妇虽然也万分牵挂女儿,但知道自己二人便是追上李归仁也不是对手,不若让江朔去追湘儿,自己二人护送柳汲空空儿入楚,方为上策。

    江朔如何不知,郑重向二人回拜了,要走时又转身对柳汲、空空儿、罗罗补了一句:“他日得便,再往南诏拜见。”

    柳汲摆手道:“不必客套,快去罢。”

    空空儿倒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笑道:“有缘自会相见,溯之何必多言。”

    他为湘儿输入内力解毒之举看似突发,但他想送出内力思虑已久,今朝如卸下了千斤重担,实是说不出的欢畅。

    其实几人皆知各自前途未卜,江朔自不必说,柳汲昨日之举,只怕李隆基也好李亨也罢,都无法安卧,柳汲、罗罗便是回到南诏只怕也要隐姓埋名,将来是否能重逢实在难料。

    但此刻已无暇伤怀,江朔又对众人团团一拜,便自飞身出院。

    此刻城中呼他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多,除了漕帮众人,还有各族武士,认识不是认识的都在跟着呼喊,一时江朔又是感动又是担忧,他一边避开满城寻他的群豪,一边搜寻李归仁和湘儿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转过两三道坊墙,却听惊呼声起,转头见背后院中火起,知是阿楚夫人他们如前所说点火焚化了二老的尸体。

    这其实也是一举两得,纵火烧屋会引起混乱,他们几人也更容易脱身。

    江朔与独孤问情同爷孙,与裴旻也是牵丝攀藤亦敌亦友,此刻二人的尸体就这样付之一炬,他不禁心中五味杂陈,黯然神伤。

    又转过一个街角,江朔就看到了一个明显的标记,一处树桠上挂着一袭黑色的长袍。

    这是李归仁的外袍,他将长袍挂在此处,显然是在向独孤湘挑衅,独孤湘最受不起激,更何况她又甫得了空空儿的内力,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如何不追?

    只是高手对战绝不是简单的看内力孰高孰低,李归仁阴鸷狡黠,况且可能还有尹子奇、何千年这样的强援埋伏,想到此处,江朔更为不安起来。

    这棵树在陈仓城南北主街之上,长袍挂在树枝上,如酒晃般飞舞招摇,正是绝佳的路标,北面是主战场,李归仁他们显然不会去,想来是向城南去了。

    此刻街上尽是欢庆的百姓,刚刚经历了惊魂一夜,又听到了各路义军齐聚勤王的意外之喜,欢欣鼓舞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并不知道唐军已经准备放弃此城,翌日唐皇南狩,太子北巡,只怕留给他们逃难的时间不会很多了。

    江朔好想当街高呼,提醒这些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们,告诉他们大难即将临头,但他亦清醒地知道没人会信他还好,若真信了他所言,百姓争相出城逃难,堰塞道路,只怕谁都走不脱了。

    江朔使劲晃了晃脑袋,孰轻孰重、孰对孰错他无法分辨,他做不了王侯将相,救不了所有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湘儿,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湘儿了。

    未免不必要的麻烦,江朔避开中街,于坊间曲折绕行到南面城墙下,丈许高的城垣对他而言不是障碍,轻轻一跃上得城来,展目向南望去。

    江朔初到陈仓关是冬季,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辨地形,昨日又是深夜抵达,亦看不清城外形势,此刻方才发现陈仓城南北地势迥异,北面是广袤的平原,南面地势却十分狭窄,不远处便是渭水,再往南便是绵绵群山了。

    这样的地形军队根本没法展开,难怪燕军破晓前会选择从城北进攻,也难怪郭子仪会选在城北决战,即便不是主战场,城南也经历了惨烈的战斗,狭窄的河岸上也抛下来数千具尸体。

    江朔一路出城再未见到任何线索,城下如此混乱的场面却去哪里寻李归仁和独孤湘的去向?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李归仁不会往西面和北面去,城东是去往西京长安的大道,这是李归仁最可能的去向,但大道在广袤的平原上延伸开去,无所遮拦,既跑不掉又无法伏击,以李归仁的江湖经验之深怕不会选择这条路。

    向南面看去,渭水仿佛近在咫尺,汛期的河面虽然开阔,但以李归仁、独孤湘的功夫,要涉过大河并非难事。再向南眺望,渭水南岸地形渐次升高,化作绵绵群山,时值夏日山林茂密,看得江朔头皮发麻,若李归仁真带着独孤湘钻了林子,却去哪里去寻他们?

    但江朔站在城头东南西北看了个遍,唯有南山最有可能,身后又隐隐听到了呼喊他名字的声音,江朔不能再犹豫了,他跃下城头,展开穿星步,向南直冲过去。

    江朔奔到河边才发现渭水虽然宽阔,河水却浅,两岸相距一里,但渭水含沙量巨大,在河中形成了无数沙洲,渭水在沙洲间肆意乱流,故而河道虽宽却深不足三尺。

    江朔在沙洲间跳跃向南岸行去,又有了更大的发现。

    双方军队绕着陈仓城鏖战,将地面踏得泥浆翻滚,每一寸土地上都几乎布满脚印、蹄印,只这河滩边鲜有人涉足,尤其到了河心,不见一丝人踏足的痕迹。

    沙洲泥沙松软,莫说人,就是鸟兽的爪痕也印得一清二楚,江朔见泥地上有两列间距均匀的圆坑,这是两人追逐留下的足迹!

    沙洲上的痕迹新鲜,除了李归仁和独孤湘还能是谁!

    江朔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不禁大受鼓舞,提炁疾奔,不小片刻到了对岸,钻入山林之中,入得山林地面慢慢变得干燥坚硬,足迹也变得难以分辨了。

    此刻日头慢慢升高,天色已然大明,但林中草木丰茂,光线昏暗,李归仁与独孤湘轻功又好,不曾挂到一树一枝,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江朔在林中兜兜转转一两个时辰仍无头绪,初时还能听到陈仓方向传来的人声,不多时就寂然只有松涛鸟蝉之声了。

    夏日的山林凉爽舒适,正是文人雅士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情景,江朔却只觉心头火起,浑身燥热难当,但他不能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彻底失去追上湘儿的机会,只能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

    纵然江朔速度再快,却也不可能寻遍茫茫大山中的每一片林地,也不知奔跑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了下来,眼前的山林还是无穷无尽,饶是江朔内力、轻功皆臻于绝顶,这样跑了一天竟也有了气短之相。

    绝望之际,忽见前方似有灯火闪烁,江朔寻一棵大树跃上树梢向前望去,原来是一处小村落,关中原本人口稠密,村镇连绵,入夜后家家掌灯,灯火连缀成片,但战火延烧之际,百姓流离失所,夜间城镇皆黑暗如鬼城。

    此刻眼前的村庄却只罕见的灯火明亮,照亮了半片天空。

第785章,风陵渡口

    刚入正月,天气依然冷冽,尤其是今年,鹅毛大雪仍下个不停,天气虽冷河水却并未封冻,河水由壶口瀑布自北而南流速甚急,到了此地忽而急转向东,狂暴的河水撞在河岸上,激起的水雾与空中飘落的白雪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茫茫白气,河对岸关城的轮廓依稀难辨,河面上亦不见一艘渡船。

    此地名为“风陵渡”,地处两京之间,为河东道与两京往来的枢纽,原是大河上最繁忙的渡口之一,各色酒肆、邸店鳞次栉比,规模十分宏大,但安禄山作乱以来,百业凋敝,往日城镇越大越繁华,此刻就越显得萧条冷清。

    风陵渡早已十室九空,此刻只有紧挨着渡口一座二层小楼有炊烟升起,此楼一层是条石垒砌,只有一门而无窗,二楼倒是木构,却也多是窄小的窗户,说是小楼,不若说是个小小的堡垒。

    这是守渡口的卫戍之所,号“风陵关”,其实并无关城,只此一座小小的简陋的堡垒而已。

    去岁惨烈的潼关大战就发生在对岸,燕军进攻时并未理睬大河对岸的河东道,待攻占西京之后,崔乾佑回师轻松攻取了蒲州河东郡,继续北上之际,却被唐军牢牢地挡住了。

    风陵渡在蒲州之南,自然也落入了叛军之手,不过这里却没有多少驻军,崔乾佑的主力都在蒲州、安邑几座大城中,守在这里的不过一队。

    说是一队,但缺额严重,实际不过二三十人,甚至都不是燕人,他们本是大唐府兵,后来燕军来了,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些个老弱残兵换个号坎,继续替燕军守着这渡口,同样当兵吃饷,于他们又有何分别呢?

    此刻楼内火塘烧得正旺,一老一少正在熬一锅杂菜汤,老头儿吩咐道:“搅起来,莫要粘了底。”

    年轻人一边用力搅动,一边不时抬眼向二楼瞥去,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队正,你说楼上那人什么来路?”

    队正专心看着炉火,间或用一根长木棍拨弄木柴,连眼皮都不往上撩一下,只道:“你管那闲事做甚?若非客来,我们哪里吃得上肉哦。”

    队正和年轻军士说的“客”是昨夜来叩门的,那人穿着宽大的袍子,风帽将他整个脸都藏在阴影之中,此人说自己从黄河对岸过来,队正可不信,河面上一条船都没有没有,难道他是飞过来的?

    年轻人用木勺向上一撩,杂菜中果然混了一大块羊肉,老人一拍他腕子,连肉带勺子一同落入锅中,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将木勺捞出,被汤水烫得吱哇乱叫。

    他们本不会收留那人,但他带来了半扇羊肉,按他自己的解释是杀了一头野羊,扒皮做成羊皮筏子用以渡河,肉扔了可惜才带了半扇,这番鬼话队正更是嗤之以鼻,一头羊做的筏子哪里拖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队正拢着袖子看着火,并不想叙谈,年轻人却没放弃,不一会儿又悄声道:“我看那人像是北边来的。”

    队正也怀疑此人是从北方来的唐军的细作,但这羊肉是真的,其他的真假对他们而言就无所谓了,对队正而言,谁得天下都与他无关,不若此刻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队正不满地白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却未留意,仍自顾自道:“听闻郭子仪的大军已经到绛州了……不日就要打到蒲州咯。”

    队正不耐烦道:“听闻,听闻,都是听闻,我还听闻史思明连陷九门、藁城、常州,尹子奇攻占取景城、乐安,连颜相公的平原都守不住啦。”

    年轻人道:“我可也听说了,史思明、尹子奇所到之处,杀掠屠城十分残暴,万幸平原城陷之前颜真卿就渡河跑了,这才免遭毒手……”

    说到平原城陷之时,二楼的那“客”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常态,一手支颐,呆呆望着窗外雪景。

    窄小的窗洞没有窗扇,白雪径直灌进来堆得小山一样,因此守军皆远离窗口,猫在楼内避风暖和的角落里,只此人似乎不惧严寒,昨夜来后他只喝了一小碗菜汤,之后便一直坐在窗口,也不知睡过没有。

    年轻人又道:“听说颜真卿走小路要去西边投圣人哩。”

    队正打断他道:“小子忘了么,我们的圣人如今在雒阳。”

    年轻人嗤之以鼻道:“我看雒阳城里的圣人怕是做不长咯。”

    队正又瞪了他一眼,道:“两个月前,房琯率大军欲收复西京,结果被安守忠与田乾佑杀的大败,折了四万多人,你忘了么?”

    年轻人摆手道:“房琯效法古人,以两千牛车作为移动城墙,掩护步军冲杀,但听说燕军有一面声震百里的鼍鼓,顺风鼓噪之下群牛皆惊,田乾真又纵火烧之,人畜大乱,这才有此惨败……要我说房琯迂阔大言不懂变通,打仗还得看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尚书的。”

    队正笑着啐了一口,道:“小子倒是什么都知道……”

    正在此时,忽然响起门声,卧屋内各个角落的戍卒都一激灵,齐齐望向大门,年轻人奇道:“这么大的风雪还有人出门?”

    队正把食指按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同时打手势示意门边的几名军士一起悄悄抽出腰间横刀,轻手轻脚从两侧向大门掩过去。

    “什么人?”队正壮着胆子喝问道。

    外面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声音应道:“逆旅行人,乞避风雪。”

    一军士不耐烦道:“这里是关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外面那人道:“还请行个方便,某有好意献上。”

    听说有“好意”,众人都是眼睛一亮,军士道:“嘿,没想到还有肥羊自己送上门来?”

    队正横了一眼那军士,自趴在门边望孔上向外观看,见是一个方口阔脸的高大男子,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此人身披蓑衣,手持竹杖,似乎不像有钱的人样子,不过这年头不太平,谁敢衣着锦绣出门?队正思忖片刻,道:“开门!”

    众人取下门闩,放那旅人进门,旅人拱手连声道谢,队正毕竟是老兵油子,从望孔中观此人仪表不凡,此刻再看他行事风度,心里便以了然——此人定是大唐官员,听说在河北史思明、尹子奇最近连克数城,破城后对大唐官员屠戮之甚令人胆寒,此人怕就是从河北逃过来的。

    队长可不在乎他是唐是燕,身处乱世,队正只对钱和粮有兴趣。

    他挤了挤皮肉,堆出一个笑脸,道:“天气寒冷,相公先来塘边烤火。”

    引那旅人在火塘边坐了,又谄笑道:“相公饿了吧?”吩咐年轻人道:“快给相公舀一碗吃食。”

    年轻人老大不情愿给官员舀了一碗菜汤,当然是汤多菜少,一丝肉片也没有,队长狠狠踢了他一脚,自从锅里舀了一大块肉放在碗中。

    年轻人心中不满,心道此人若真怀揣金玉,直接宰了慢慢检索不就完了?队正却知道这样仪态风度的大唐官员多地方大族,他所谓的钱财未必在身上。

    旅人将汤碗在手捧了片刻,便放到一边的案上,问道:“这位队正,可有舟楫可以渡河?价钱好商量。”

    他一眼就认出老者是队正,可见对军制十分熟稔。

    队正为难道:“啊呀,这鬼天气,就算有船,也无法渡河啊……”

    那旅人浸淫官场数十年,知道这是漫天要价的开场白,正待要坐地还钱,忽听叩门声又起。

    军士们刚刚重新插好门闩,纷纷出声抱怨,队正也是又气又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大半月不见人来,一日却来了三茬!”

    这次叫门的人却没有这么好脾气,将门砸得山响,怒喝道:“开门,开门,速速开门。”

    门内一军士骂道:“直娘贼,这么着急,赶着投胎吗?”

    门外砸门倏然止歇,紧接着一声巨响,粗大的门闩竟被震断,风雪灌入,吹得军士不住后退,却见一人一马闯了进来,那人身材高大,身披铠甲显得十分威武,马却枯黄瘦削其貌不扬。

    闯入者虽然只一人,但众军士为他的气势所震慑,都呆在原地不敢稍动,那队正眯起眼睛端详片刻,忽然一声惊呼,跪倒叉手道:“不知崔元帅到此,万望恕罪。”

    来人正是燕军大将崔乾佑,他因潼关战功,被封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故队正称呼他为“崔元帅”。

    崔乾佑却对队正的话充耳不闻,他用脚轻轻一夹,那黄马小跑两步,恰好停在那旅人的面前,马鼻几乎碰到了那人的肩头,崔乾佑拿马鞭一点旅人的下颚令他扬起头来。

    看清旅人相貌后,崔乾佑哈哈大笑道:“颜清臣!应方公!不想今日在此相见啊。”

    那旅人竟是名动天下的河北义军盟主,颜真卿!这可真是队正等人万万没想到的,连楼上的风帽客也停止了观看楼外单调的风景,转过头来望向下面,但他的脸仍然隐藏在风貌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难辨面目。

第786章,擒拿巨恶

    小楼内那二三十戍卒这才知道旅人居然是颜真卿,他们一时心情十分复杂,按说他们此刻是燕军军卒,应当协助崔乾佑擒住颜真卿才是,但他们是唐人,虽然委身与贼,心中却实盼着唐军能横扫叛逆,再造乾坤。

    他们从不断听到唐军败北的噩耗,到间或收到唐军转败为胜的消息,心中亦升起小小的希望,此刻河北义军盟主颜真卿到访本是意外之喜,却不想被崔乾佑撞个正着。

    不对!队正第一个想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崔乾佑突然夺门而入,怕不就是追赶颜真卿而来!

    身边的年轻人先自忍不住了,忽然挺刀刺向崔乾佑,喊道:“狗贼,休伤颜相公!”

    崔乾佑在马上转头看向那青年戍卒,眼中却无突然遭袭的惊恐,他不屑地嗤笑一声,随手一挥马鞭,正打在青年人的腕子上,青年拿捏不住,横刀脱手飞出。

    众戍卒见状都犹豫地看向队正,队正喊道:“看甚!并肩子上啊!”

    众人闻言一齐挥刀向崔乾佑,崔乾佑喝一声:“来的好!”

    他一催胯下马,那马希律律一声长嘶,原地打了个旋,崔乾佑端坐马上,居高临下马鞭连挥,将众人的横刀打飞,幸而马鞭短小,只能抽到兵刃,不然以这些戍卒笨拙的身手都要被打得骨断筋折,甚或脑浆迸裂不可。

    队正见状,不攻崔乾佑,而是就地一滚,挥刀去斩马足!

    二楼风帽客见状不禁惊呼了一声,但距离如此之远,他已然救援不及了,眼看横刀就要斩中马腿之际,却见那马忽然抬足,非但避开了横斩,落足时竟然踩住了队正的长刀。

    队正一惊,想抽刀后撤,但马儿踩得甚紧,他竟然抽刀不出,崔乾佑见状怒极,镫中出脚,正踢在躲避不及的队正肩头,老人惨呼一声,撒手扔刀,肩骨已然被踢了个粉碎。

    崔乾佑催马上前,想要踏死那队正,却不料那马连踏数脚,落在队正身前身后,就是不踏在他身上。

    崔乾佑笑骂道:“畜生,你倒好心。”

    扬起马鞭正要抽打,却瞟见门口站了一人,崔乾佑如见瘟神,急忙勒马向后,这马脚步忒也的轻巧,崔乾佑骑在马上竟似人步行一般灵便,“嗒嗒”几步退到了颜真卿的身边。

    崔乾佑倏地抽出长刀,夹在颜真卿的脖颈上,喝道:“你可认得颜真卿严相公。”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颜相公大义昭于天下,谁人不认得?”

    崔乾佑道:“认得便好,你若再向前我便一刀砍死他!”

    这一变故令众戍卒大大出乎意料,进门的是一个二十出头年纪的女子,容貌倒是清丽脱俗,但身形看来小巧瘦弱,实难想象她怎敢在这乱世独自在外行走。偏偏崔乾佑对她十分惧怕,虽然说还是咬着牙瞪着眼,但话语中分明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崔乾佑此前面对几十人的围攻,都没有拔刀,此刻只瞥见那少女进门,便着急忙慌抽出刀来,竟不是为了出击,而是用来抵着颜真卿来威胁那少女。

    此刻无人注意二楼那风帽客,他手扶栏杆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竟也身子不住抖动,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

    少女袅袅婷婷走进楼内,对崔乾佑道:“崔右使,你胆敢动颜相公一根毫毛,我便是追遍天涯海角也要取你性命。”

    众戍卒不知“右使”是个什么官职,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往楼外张望,心道这女子敢放狠话,只怕是外面还潜伏了其他好手,不然心狠手辣的崔乾佑又怎会惧她一个弱女子?

    崔乾佑却听出少女话语中有缓和之意,忙道:“若非你苦苦相追,我又何至于以颜相公为质?只要你放我走,我自然不会动颜相公分毫。”

    少女掩嘴笑道:“崔右使说笑了,蒲州、安邑已经为朔方军所得,你在河东再无你的立足之地,哪里还有谈判的资本?我劝你还是投降。”

    崔乾佑咬牙切齿道:“若非你在蒲州、河东两次使诈,我何以一败涂地?”

    少女道:“河东司户韩旻等人起义,杀死叛军打开城门已迎王师,我只不过是往来郭将军与城中义军之间传递消息,称不上多大的功劳,尊驾逃到安邑,假装打开城门让你的败军入城,然后趁尔等进得一半之时突然闭门击之,也是郭将军的妙计,我不过是帮忙截断叛军关闭城门罢了,不过崔右使你运气是真不错,两次都叫你逃脱了。”

    众戍卒闻言一惊,原来唐军已然收复了河东,只不过他们消息不通,尚未得到消息,这女子更是了得,翻越戒备森严的城墙传递消息,在万马军中强行关闭城门截断叛军,需要何等伟力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

    崔乾佑忽然抓住颜真卿的后领向上一提,颜真卿身型十分胖大,却被他轻轻松松提到马上,挡在身前,崔乾佑将长刀横在颜真卿颈前,刀刃几乎嵌入皮肉之中,他不敢稍微将刀移开一点。

    崔乾佑双脚一夹马腹,道:“不管你说什么,我现在便要离开,你若再敢上前一步,可别怪我手上长刀无眼。”

    颜真卿被刀抵住动弹不得,口里却喊道:“别管我,定不能叫这奸贼巨恶走脱!”

    少女虽然语气轻松,但实也担心颜真卿的安危,果然停住脚步站在原地不再追赶,崔乾佑冷笑一声,却也不敢催马上前,手勒缰绳,胯下马便缓步后退,崔乾佑的背后是石砌墙垣,并无门户,但以他的功夫,要推倒石墙另辟出口也并非难事。

    众戍卒早知道自己的功夫比崔乾佑实在差得太远,更何况他手上还有颜真卿为质,也都不敢妄动,却忽见那毛色驳杂的黄马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前疾跑起来,向着少女直冲过来。

    那马在狭小的楼内,只退出几步竟然能突然起速向前疾冲,来势之急之猛,要是撞上那女子,只怕这副娇小的身躯立刻要被撞得碎成齑粉。

    众戍卒见状一齐惊呼,只有崔乾佑心里叫苦,他可没有催马去撞眼前少女,他只想逃命哪敢去招惹那女瘟神,谁知这匹一直颇通人性的宝马忽然发起疯来,他也只能把心一横,任由黄马发足狂奔,他则将颜真卿牢牢挡在胸前,整个人藏身颜真卿身后,以免少女突施偷袭。

    惊呼声中,那少女却临危不惧,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众戍卒都道她是吓傻了,高声喊她快跑,她却充耳不闻,只背着手等马冲到面前。

    眼看就要撞上少女之际,黄马忽然希律律一声长嘶,四足如钉在地上一般忽然站定,崔乾佑完全没有料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才没有被甩下马,但手上拿捏不住,身前的颜真卿撞开长刀向前飞出。

    少女伸手一迎,凌空抱住颜真卿,带着他缓缓落在地,颜真卿的身形胖大,先前被崔乾佑提起,那崔乾佑生得高大,看来孔武有力,尚在意料之中,此刻被这身形小巧的少女轻松接下,叫人不禁怀疑这是个纸扎的人偶,人人提得、抛得、接得。

    但颜真卿显然不是假人,他甫一落地,不及道谢先喊道:“湘儿,莫走了崔乾佑!”

    崔乾佑失了人质,一勒马头,想要策马斜刺里闯出去,想要绕过湘儿冲出门外。

    却不料先前发疯似的猛奔的马儿,此刻却四足如被钉死一般,任崔乾佑手勒脚夹只是一动不动,崔乾佑气极,挥手中马鞭就要抽那皇马,却不料举在半空中持马鞭的手如被铜浇铁铸的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崔乾佑抬头向上看去,竟有人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忽而惊觉,身后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人,那人抬手抓住了他的手,任何崔乾佑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别说崔乾佑意外,小楼内几十名戍卒都未看清此人是何时、如何骑到马背上的,但他们都认得来者是昨夜的风帽客,众人此刻方知这行为举止怪异的风帽客,是武林高手。

    崔乾佑怒喝道:“小子偷袭,有种放开爷爷,见个高低。”

    身后之人抬手轻轻一扬,崔乾佑也似没有分量似的飞下马来,却没有人接他,崔乾佑重重跌在地上,半天方得起身,马上的风帽客笑道:“崔右使,你想如何比试?”

    崔乾佑忽地一挥刀,刀身上冒出火焰,他就势在地上一划,划出一道火墙,持刀抱拳道:“江少主……告辞!”

    说着忽然发足向门口狂奔而去,马上的风帽客正是江朔,他取下风帽正预备与崔乾佑交手,却见崔乾佑如此不顾身份,使诈逃跑,不禁哑然失笑。

    江朔从马上飞身向崔乾佑扑去,眼看就要抓住崔乾佑的后心,却忽见一道人影晃过,崔乾佑身子一震,紧接着软趴趴地委顿在原地,显露出站在他身前的少女。

    那少女后发先至,江朔不过是抓崔乾佑后心,她却已经拦在了崔乾佑的身前。

    江朔却不顾得这些,他激动得脱口而出:“湘儿!”

第787章,偶入故地

    那少女正是独孤湘,她助郭子仪大军夺取河东,单单走脱了崔乾佑,她追踪崔乾佑至此,却不料竟然遇到江朔。

    她飞扑入江朔怀中,道:“朔哥,你怎到了此间?是来寻我的吗?”

    江朔一把将独孤湘紧紧搂在怀中,道:“湘儿,我找你找得好苦,这半年去了哪里?我寻遍了关中各地,却始终找不到你,还道你……还道你……”

    “还道我死在哪处荒僻的山谷里了?”

    江朔说不出那个“死”字,只是点点头。

    独孤湘叹了口气道:“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我真死在茫茫终南山中咯。”

    江朔道:“空空儿告诉我你去追李归仁之时,体内余毒并未尽除,运功之际内息飞速流转,只怕命在旦夕,你却又遇到什么世外高人相助吗?”

    他转而又想,空空儿已将内力转给了湘儿,独孤问和北溟子同日离世,尹子奇、李归仁之流断然不会给湘儿运功疗伤,却还有什么高手能助她?

    独孤湘道:“李归仁伤了我爷娘,我原本是动弹不得的,然而惊怒之下,之觉一股炁往上撞,经脉忽通,内息流转之下行动立得自如,我本想将李归仁老贼立毙掌下,不想老贼奸猾见打不过我,只过了一两招便逃跑了……”

    江朔打断她道:“湘儿,你爷娘并受伤,只是叫李归仁点了穴道……”

    独孤湘道:“嗯,我只道。”

    江朔正自奇怪空空儿说湘儿急匆匆去追李归仁,应该无暇顾及葛如亮夫妇伤情才是,却听独孤湘道:“我后来曾入蜀追上圣人銮驾,寻找你们,见到了易容混在军中的罗罗姊姊、柳汲大匠、空空儿和我爷娘,自然知道他们平安康泰。”

    江朔不禁大悔,骂自己蠢,圣人銮驾本是最好的标的,湘儿会回去寻爷娘是再自然不过之事,自己却只顾着在山中乱撞,竟然一次也没想到去蜀中看看。

    独孤湘道:“不过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日我追着李归仁去,李归仁跑我不过,险些被我捉住,却只撕下了他的外袍,我想你可能会寻来,便将他的袍子随手挂在大街上的树杈上。”

    江朔道:“是了,我确实见了那黑袍,一路追着出了南城,渡过渭水时还见到你们的足印,此后进入山中,却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了。”

    独孤湘道:“是了,我一路追着李归仁,故意加重了脚步,给你留下印记。”

    江朔心道:湘儿轻功本来就好,得空空儿的内力加持,本当踏泥无痕才是,原来是她故意给我留的记号……

    江朔忽然想到一节,问道:“湘儿,你们独孤家的飞燕穿星步独步天下,你即使未得空空儿的内力,在轻功上也应该胜李归仁一筹才是,怎么追了数里却还追不上李归仁呢?”

    独孤湘道:“我原也心中奇怪,只因初得无上内力,心无所惧,自信世上绝无自己追不上之人,才会跟着李归仁一口气跑出了上百里,没想到却越追越远,至夜后山中林木遮蔽,丢了李归仁的踪迹。”

    江朔闻言更奇,他不奇怪湘儿能一口气跑一百里,所奇者乃是追了一百里湘儿居然还没追上李归仁。

    独孤湘叹了口气,道:“待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已然太迟了……”

    江朔一惊,道:“果然是余毒未消,以致你无法全力发动轻功吗?”

    独孤湘道:“是了,那日夜间我到了一处山谷,忽觉内息一窒,竟似先前中高不危毒掌时的情景,这才知道余毒未尽,我赶紧坐下运功,却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麻痹之感更重。”

    江朔道:“空空儿确实说过你不懂得运功解毒之法……”

    独孤湘道:“彼时夜已深沉,只能先寻一暂避之处,我见谷中隐隐有房舍,我不敢再运功,好在只是稍有麻痹之感,尚能行走,寻常几个纵跃的事,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下到谷底。”

    她说来平淡,江朔却听出了其中的艰辛与恐惧,不禁伸手握住了湘儿的手,独孤湘深吸一口气道:“我在山上时借着月色看那村庄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还以为是被人遗弃了呢。没想到才进到村里就听到狗吠之声。”

    江朔顿时也放心不少,有狗叫就有人居住,独孤湘道:“我寻着狗吠声叩门,许久才有人开门,那人见我是孤身一人竟也不觉奇怪,只说屋舍不多,问我是否介意睡在大屋,我当时麻痹困乏与常人无异,莫说大屋便是柴屋,只要有地方休息就行。”

    江朔道:“怎么山中小村有很多人么?”

    独孤湘道:“那人带我到了那大屋,我一则惊奇于山中竟有如此大宅,二则更讶异于大屋内居然住了这么许多人!原来是长安城破之后,叛军在城中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城中百姓除了和圣人一样向西跑的,也有向北、向南钻入山中了,这些人就是逃难至此的长安百姓,当时我困顿已极,见地上铺了稻草寻一空地就地躺下就睡,却管不了这么许多了。”

    只听一人道:“长安城人口百万,逃难百姓涌出城来,只怕中南山中每一个村庄都是如此被塞得满满当当了。”

    说话之人却是颜真卿,二人只顾着说话,居然忘了身边还有颜真卿和一众戍卒,江朔忙道:“我们只顾着说话,却怠慢了颜相公。”

    颜真卿摆手道无妨,众受伤的戍卒都已自行包扎完毕,队正让戍卒搬榻来,请三人围着火塘坐下慢慢讲话,众戍卒围在他们身边都想听听独孤湘的故事,江朔与独孤湘顿觉窘迫,放开了手,却仍并肩而坐,不肯稍离。

    独孤湘这才继续说道:“我睡得极沉,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屋内十分拥挤,气味也不好闻,我起身出门透口气,这才发现这大屋竟然建得十分华美,放眼四下望去,屋舍与林木错落有致,显然是精心布置过,我随即明白这里是某位京城达官显贵在终南山中的别业,此人好心收留了这么多难民,倒是殊为难得。”

    她继续说道:“我找到昨夜收留我的人,问他主人何在,想要当面致谢,却不料那人说他并非此间庄户,只是比我们来得早些——他以为我也是避难的难民,他来时这座山庄就已经被人遗弃了,更不知主人何在,也不知主人是死在城中还是逃亡别处去了。”

    颜真卿捻须道:“我在长安颇有故交,湘儿你可知那山庄的名字?”

    独孤湘道:“我自然问了,那地方叫辋川……”

    江朔惊呼:“是王摩诘的辋川别业!”

    独孤湘奇道:“对,对,主人好像说叫什么摩诘居士,怎么朔哥你认得他?我还在想维摩诘不是一本经书么?怎么是人名。”

    颜真卿道:“王维笃信佛教,他号摩诘居士,确是出自《维摩诘经》,维摩诘是天竺梵语‘无垢’之意。”

    独孤湘恍然道:“原来王摩诘就是王维,我想起来朔哥你对我说过,当年你和清杳妹子曾到过终南山中王维的别业,没想到多年后我竟然误打误撞到了同一个地方……如此说来,后来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江朔听到叶清杳的名字,不禁胸口一疼,以至于忽略了湘儿后面半句话。

    独孤湘继续道:“我正和那人有说有笑,忽觉胸口如遭重击,气息转逆,竟是突然毒发,比之昨日更烈,那人察觉到我身子有异,忙问我怎么了,我却全身僵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那人忙伸手来探我脉息,却被弹开去,他倒吸一口冷气道小娘子你身中此毒,怎么可能还活着?”

    江朔道:“此人是个医生?”

    独孤湘道:“是啊,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那人见我不能动弹,也不再追问,将我横抱了搬到一处静室,以针灸刺了我几处穴道,我内息立刻止住了逆行之势,他又给我服了一枚不知什么丹药,半个时辰后用鈹针划破我的手腕放了半碗血,我麻痹之感竟然大减,也能说话了。”

    江朔长舒了一口气道:“贞隐先生说我福泽深厚,看来湘儿你的缘法也不浅,原来是意外得了神医相助,才解了此毒。”

    没想到独孤湘摇头道:“真要这么顺利就好了……那人说我所中之毒麻烦得很,他也只能暂时先压制下来,再徐图根治之法,他还在替我施针之际,忽听外面有人叩门道,家主,不好了,太爷跑出来了!那‘家主’一皱眉,对我说,我有棘手的事要去办,一炷香之后你便可下榻活动,只是切记不能用内力,说着便飞身出了屋子。”

    江朔道:“那人竟也是个武林高手么?”

    独孤湘点点头,道:“紧接着我就听到外面乒乒乓乓的十分热闹,一老者大呼小叫,声音忽远忽近,从喊声远近来判断,那人的武功十分了得,只是发声含混,所喊的内容更是不知所谓,竟是个老疯子。”

第788章,意外之人

    众人将独孤湘围在中心,火塘上的菜汤咕嘟嘟地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竟也无人关心。

    独孤湘环视了一圈伸长了脖子,紧紧围着她的众戍卒,一瞪眼道:“都看着我做甚?我也着急啊,但我不能起身,实在无法出门替你们去看这热闹。”

    她说得滑稽,众人哄笑一阵,稍微下向后退开些,却也不肯散去,此刻小楼内除了柴火的噼啪声与沸汤翻滚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众人静静地听着独孤湘将那日的经历娓娓道来。

    独孤湘好不容易熬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子果然麻木之感果然消退了很多,她连忙起身,只是四肢虽能活动自如,却依然觉得身子绵软,拖着身子好不容易挪到门口,扶着半掩的房门向外望去,所见却叫她大吃一惊。

    只见一人身披花袄,手持一个小号的鼙鼓摇得山响,在村子里到处乱窜,不少服色相同的人前前后后地堵截却拦他不住,待他跑近了,才发现这顽童版打扮的人竟然是一须发皆白的老叟。

    这老叟想必就是先前所说的“太爷”了,只是不见那“家主”,那太爷原本再到处乱窜,忽然见到独孤湘,立刻变得十分激动,扔了手中的拨浪鼓,两臂箕张,径直向独孤湘扑了过来。

    若在平日独孤湘自然不惧这么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但她当时身子酸软比常人都尚且不如,想要掩门挡住老叟,却发现没有门闩,以她此时的气力只怕也顶不住门,正惶急间,忽有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那老疯子罩个正着。

    老叟还想挣扎,却见家主从屋上飘落,伸手按在老叟背上,不知他使得什么法门,老人扭动之势立缓,众苍头瞅准机会一拥而上,拉住网角,将老头牢牢缚在网内。

    老叟网中拼命扭动,双眼却直勾勾地盯视着独孤湘,忽大喊一声:“小叶子!你终于醒啦?我等你等得好苦!”

    独孤湘喊得甚响,语声凄厉仿若亲临,众人被大大吓了一跳,纷纷后仰,江朔却吃了一惊,问道:“他喊的是清杳妹子的小字,难道他是……”

    独孤湘道:“不错,此刻我也认出他来啦,这老疯子不是别人,正是清杳妹子的爷爷叶归真!”

    颜真卿奇道:“叶归真是南阳玄妙观的天师,在京畿亦大大的有名,其人行事不依常理,人称“癫道”,不过多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却原来真的疯了。”

    江朔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叶天师目睹了自己孙女惨死,以至突然失心疯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还道老人家一时迷了心智,不日就会自愈,却不料他竟就此疯了……”

    他故意隐去了叶归真的所作所为,以及叶清杳之死与叶归真的关系,颜真卿“哦”了一声,未再追问,独孤湘接着说下去。

    当年江朔孤身杀入石堡城,独孤湘也只听江朔说过当年石堡城城中的故事,却未亲见,突然见到叶归真的疯态,也不禁吓了一大跳。

    那家主听叶归真这般叫嚷,也不觉凝视了独孤湘片刻,但随即苦笑摇头道:“我亲眼见着小叶子的尸体,又如何可能死而复生……”

    叶清杳的名字是李腾空依《寄弄月溪吴山人》中‘清扬杳莫睹,白云空望美’一句所取。叶家却都按她的小名呼作“小叶子”。

    独孤湘立刻醒悟,道:“你是清杳妹子的阿耶?”

    这下轮到那家主吃惊了,道:“怎么,你认得小叶子?”

    他一愣之下,手上劲力一松,网中的叶归真忽然用力一扭,竟从网中挣脱出来,扑向独孤湘,独孤湘吓得“呀”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叶归真却忽然停住,喃喃道:“不对,不对……你不是小叶子,你是江朔那臭小子身边的小妮子!”忽然转为厉声道:“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小叶子就不会死!”

    叶清杳之死实在与独孤湘毫无关系,硬要攀扯也是江朔情系湘儿,叫她生出了厌世的情绪,在石堡城中才会轻身赴死,但叶归真这一声喊忽略掉了太多的东西。

    那家主眼眉立起,喝道:“原来你就是独孤家的小妮子?”

    独孤湘下意识答道:“是,我是……”

    那家主怒道:“果然是你害死我的小叶子?”

    独孤湘忙道:“不是……”却一时气结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

    家主不由分说,疾冲上来手出如电,连点了独孤湘数处穴道,他原道独孤家轻功独步天下,唯恐独孤湘逃跑,虽然面对晚辈亦出手便用了全力,却忘了独孤湘身中之毒无法使用内力,一点之下全无内力反弹,不禁皱眉道:“功夫如此不济,想来每日里都在琢磨狐媚子的手段,不晓得勤奋练功。”

    独孤湘气到流泪,道:“我没有……我……”

    家主却厌恶地挥手点了独孤湘的哑穴,这下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更是无从辩解了。

    叶归真围着她笑嘻嘻地直拍手,欢天喜地道:“捉住咯,捉住咯,道玄,我们将她剖腹挖心,替小叶子报仇!”

    独孤湘被点了哑穴无法解释,只能怒目瞪视叶归真,叶归真却熟视无睹,只管拍手叫好。

    原来叶归真那日怀抱叶清杳的尸体离开了石堡城,他疯疯癫癫不知饥饱,竟然奔行千里,将叶清杳的尸体带回了长安,南阳玄妙观在长安设有别院,恰巧叶清杳的阿爷叶道玄正在城中,应叶归真的疯癫得以见到女儿最后一面。

    叶归真始终无法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孙女,疯了之后,编造了无数叶清杳遇害的故事,其中有死于吐蕃人之手,有死于南诏、回纥人之手,甚至还有死于鬼神之手的无稽之谈,被孤独湘害死之手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叶归真头脑昏乱,所编造的故事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本不足为信,但世上最怕就是刀对了鞘,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叫叶道玄在这里撞见了独孤湘,他是修道之人,笃信天道,此刻先入为主认定了独孤湘是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

    叶道玄重重的哼了一声,命苍头将独孤湘和叶归真都绑了。

    叶归真大怒道:“绑我做什么?”

    叶道玄柔声宽慰他道:“一会儿还有要事,老爷子暂且委屈片刻,待此间事毕,我们一同去长安为小叶子祭坟。”

    叶归真顿时转怒为喜,嬉笑道:“好,好,便依你。”

    众人挟着独孤湘和叶归真回到大屋前,忽有苍头来报:“人来了。”

    叶归真使个眼色,让众苍头将独孤湘和叶归真藏在一侧厢房,怕叶归真乱喊乱叫还给他口中塞了一块布。独孤湘见厢房内根本无人居住,才知道昨日大屋内的难民只怕都是南阳叶家所扮演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时只听屋外叶道玄朗声道:“我等皆是长安来的难民,原以为是被弃置的村庄,才在此地暂避,却不想原来是有主的,叨扰之处还请主人见谅。”

    独孤湘被扔在地上,从门缝望出去,恰好能看到院中部分场景,只听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不妨事,天下板荡之际,国之将倾何以为家?诸君只管住就是。”

    却听另一人道:“摩诘居士,与这些流民有什么好说的?快些收拾了好上路。”

    独孤湘心中一动,说话的是此间主人王维?长安城陷已有多日,王维若要回辋川别业,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若是避难就当远走,何以还会回到此地?难道是走到半路又舍不得金银细软,才回来收拾?王维是当今名士,不可能这么贪恋钱财吧?

    通过门缝所见有限,说话之人恰好不在视野之内,独孤湘只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何人。

    叶道玄假作不知,道:“哎呀哎呀,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王给事,我等无知无端污了雅宅。”王维官拜“文部给事中”,故叶道玄以官职相称,他紧接着奉殷勤道:“我等只求一避难之所,宅中一应物事分毫未动,王给事若要收拾什么物件,我等愿意效劳。”

    王维没有说话,刚才接口那人却不耐烦地道:“去,去,去……哪个要你们帮忙?趁早滚远点,若非另有要事,便将尔等尽数杀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言一出,立刻引得一众苍头不满地嚷嚷起来,一人出头道:“狗鼠辈,好嚣张么,主人家对我家主尚且客客气气的,哪里轮到你在此狺狺狂吠?”

    那人冷笑一声,道:“好小子,有种。”

    话出口的同时,那人突然发难,向那苍头扑去,苍头顿时气势全消,喊一声“妈耶”,抱头就跑,那人喝道:“哪里跑?”没追几步却忽然高喊一声“不好!”

    独孤湘从门缝下只见无数脚步变幻,想来是众苍头扯开大网将那人围在中间,却听叶道玄道:“摩诘居士受惊了,我乃南阳叶道玄,听闻居士不幸被贼兵所俘,我等特来营救。”

第789章,饵兵之计

    听了叶道玄的话,王维却并无获救后的欢喜,却道:“义士快走!”

    叶道玄一愣之际,却听屋顶上人有冷笑道:“南阳叶道玄,尊驾已入我豰中尚不自知。”

    独孤湘听了这个声音,不由得一激灵,她随即也想起了刚在说话哼声夺气之人是谁。

    独孤湘顾不得凶险,稍微运了运内力,她此刻内力充盈,略一运功,被叶道玄所封的穴道立解,只是下肢依然酸软,想来是体内毒质未解的缘故,她努力坐起身,想看看门外的情景。

    屋内的苍头亲眼见到独孤湘被家主封了穴道,却居然能坐起来,不禁大为惊讶,几个苍头原本都压在被五花大绑的叶归真身上,怕孤独湘闹出动静,正想要起身按住她,却不料稍微放松一点,叶归真立刻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嘴里咿咿呀呀。

    众苍头只得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对独孤湘低声喝道:“小妮子老实点,别动!”

    独孤湘回头见众苍头分身不得,对他们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自顾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庭院中间除了叶道玄,另有一老者,想来便是王维,王维身材颀长气宇不凡,只是眉宇间难掩郁郁之色,再看众苍头用渔网捉住一人,那人一边挣扎一边咒骂,正是奚人何千年,又见一人飘然落入庭院中,却不是尹子奇是谁。

    叶道玄见尹子奇落地的身法,便知他身手了得,一边拿眼扫两边苍头拉开渔网悄然围住尹子奇,一边打一道稽,开口道:“阁下是尹子奇还是高不危?”

    随着安禄山叛军隳突天下,原本潜藏不漏的几大高手悍将的名声早已天下皆知,叶道玄看的是一苍髯老者,料想不是尹子奇就是高不危。

    何千年在网中喝道:“老小子无知,怎敢高不危那猥琐老猴儿与家师作比。”

    叶道玄道:“原来是尹先生大驾到了,失敬失敬。”

    他右手打道稽看似好整以暇,其实手掐道稽与剑诀相仿,既能防备尹子奇突袭,更有抢占先机之用,尹子奇见他简单一个动作兼顾攻守两端,捻须笑道:“南阳叶家果然有些手段。”

    叶道玄道:“你怎知我是叶道玄?”

    叶道玄久居南阳玄妙观,鲜少踏足中原,却不料尹子奇竟然知他的底细,尹子奇笑道:“听说叶天师携族人在东西两京扮作流民,挟持我大燕的官员,尹某特设此局,只为引天师现身一见。”

    叶道玄冷笑道:“我先前还奇怪,你们掳了摩诘居士,却为何不径往雒阳去,还来辋川做什么,原来是特为给叶某而来。”

    原来安禄山虽在雒阳称帝,但天下人心思唐,叛军残暴更是不得民心,于是安禄山在攻陷两京后,命人将朝中高官、关中名士尽数掳到雒阳。

    而叶道玄恰恰相反,安史之乱爆发时,他为了治叶归真的疯病,正在中南山中采药炼丹,他得知燕军在大肆俘虏名士去雒阳,便知安禄山意欲何为,便专门扮作流民,跟踪、解救被俘官员、名士。

    尹子奇得知消息后,与想以此“饵兵之计”引叶道玄上钩,叶归真果然中计,他得到了叛军要押王维回辋川的消息,便提前到此设伏,没想反而落入了尹子奇的陷阱。

    何千年忽然纵声长啸,屋前屋后登时冲出百余黑甲武士,独孤湘一看也是老熟人了,来者皆是曳落河武士,何千年亦冷笑道:“既知中了吾师之计,还不早降?”

    尹子奇对何千年呵斥道:“不得对天师无理!”转而对叶道玄叉手道:“叶天师与摩诘先生随我一起回雒阳吧,免得动起手来难堪……”

    叶道玄“呸”了一声,道:“我南阳叶家以孝悌忠义传家,怎能屈身侍贼?”

    话音未落,叶道玄手中道诀忽然变,二指一并直戳尹子奇眉心,尹子奇冷笑一声,跨步避开,他使的乃是“北狩步”的功法,轻松避开叶道玄的指戳。

    不想叶道玄的进攻也只是虚晃一枪,他一直背在背后的左手忽然挥出,衣袖鼓满了风,向尹子奇当面拍来,独孤湘暗暗吃惊:是金雁功!

    金雁功是鲁炅所使的功夫,他还曾以此功与江朔交手,是以独孤湘识得,叶道玄出掌劲风鼓动如同雄鹰振翅,正是金雁掌法。独孤湘随即明白,听说鲁炅的功夫来自南阳玄妙观,从年纪来看与叶道玄怕是师兄弟。

    尹子奇喝一声“来得好!”却不回手,只以北狩步避过,以叶道玄双掌连拍,长袖飞舞,庭院中似是刮起了烈风一般,飞沙走石,吓得王维顾不得风度抱头蹲伏于地,苍头与曳落河武士也不住后退。

    尹子奇却在这疾风中进退自如,叶道玄攻势虽烈,却沾不到他一片衣袖,明眼人都能看出尹子奇的功夫远高于叶道玄。

    独孤湘看了不住摇头,道:“南阳叶家不过如此……”

    身后一苍头喝道:“小妮子胡说!”

    独孤湘道:“我看叶道玄的身手,比鲁大哥尚多有不如,玄妙观声名在外,家主的手段却不过尔尔。”

    那人似被戳到了痛处,怒道:“小妮子懂什么?若非叶县一战,叶家嫡房死伤殆尽,又何至于……”

    后面的话对叶道玄实在有些不敬,那苍头截住话头,不敢往下在讲了,独孤湘道:“我听说鲁大哥在南阳拦截叛军,叶县首战大败亏输,后退守南阳坚守至今。”

    鲁炅因在安西军中的军功,官拜云麾将军,安禄山叛乱,雒阳失陷,南下之路洞开,哥舒翰举荐鲁炅为邓州刺史、南阳太守、山南节度使,防备叛军南下。鲁炅虽号称领兵五万,其实都是南方招募的新兵,叶县滍水一战,被武令珣所率南下精兵击溃,死伤惨重,退入南阳城中才稳住了阵脚。

    那苍头肃然道:“原来小娘子识得鲁炅鲁太守,倒是我等唐突了……只是娘子不知,敌军南下之际,南阳城防未固,鲁太守才会在滍水南岸扎营,其时形势危急,玄妙观与叶县百姓的拼死一战虽然死伤惨重,但也拖住了敌军,为鲁太守换来了加固南阳城防的时间。”

    独孤湘道:“原来如此。”她想起叶归真与叶清杳均非嫡出,夹在中间的叶道玄自然也是庶出,他能为叶家家主,自然是因为叶家出了重大变故。

    那苍头接着道:“现在南阳城仍然危如累卵,鲁太守让道玄家主,沿商洛道北上,名为营救各路名士,实则也有为南阳叶家留下一脉,免遭覆灭之险。”

    独孤湘皱眉道:“不过遇上了尹子奇,只怕今日也难道厄运了……”

    那苍头却不甚忧虑,道:“我等绿林豪杰在千万人的大战场上作用有限,敌后游击却是长处,任他来人武功多么高强,只要不是千军万马的大战阵,叶家便不惧他。”

    独孤湘道:“百余曳落河倒是不足为惧,就是尹先生……”

    正说话间,却见庭院中起了变化,叶道玄原本步步紧逼,忽然脚尖点地,不进反退,到了数丈之外。尹子奇微微一怔,不知叶道玄这是何意。

    却听呼哨声起,一众苍头,拉着渔网围将上来,尹子奇轻蔑一笑,出掌向一苍头拍去,那人躲闪不及眼看就要立毙掌下,尹子奇忽听背后风声不善,转头望去,却是一张渔网从背后罩来,他一掌打死那面前的苍头,势必要被背后的大网裹住。

    尹子奇只得收招,身子斜着射出,出掌去拍身后拉网之人,却不料险些迎头撞上另一张渔网,他猛地停住身子,斜刺里一掌拍出,打向拉第一张网的苍头,却不料拍了个空,原来是他转身攻击别人之际,拉第一张网的众人早已跑开了。

    尹子奇再度转身,却见身后的网也撤开了,他正想去追,忽觉身侧又有渔网罩来,他有些不耐烦了,纵身跃起想要从这张网上越过,攻敌之背,却见一张渔网凌空飘来。

    原来是苍头以杆子挑着一张网拦了过来,尹子奇运劲拍向网面,想要把渔网震碎,却不料渔网绵软,无从使力,非但没有扯破渔网,反而整个人陷入网中,拉网的苍头立刻,两边兜转过来想把他裹住。

    尹子奇也真是了得,急使一个千斤坠,落回地上,紧接着滑步闪开另一边推过来的渔网。

    这些渔网忒也得离奇,尹子奇进院子时就已经偷偷留意这些拉网的苍头,不过八张渔网而已,此刻这些人围着他转动,却似乎无穷无尽一般。

    最神的是这些苍头似能料敌机先,尹子奇的轻功远高于这些苍头,但他每每攻击之时,只觉那些苍头似乎不是见他攻来才避开了,而是早一步就想好要往哪里跑了,故而尹子奇功夫虽高却打不到这些苍头。

    同样的,他们似乎也早就知道他的行动路线,每一步都有渔网等着他一头撞入陷阱!

    叶道玄在外圈哈哈笑道:“尹先生托大,陷入’八阵图‘中,饶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脱身了!”

第790章,武侯遗阵

    此言一出,门内的独孤湘都吃了一惊,“八阵图”相传是鬼谷子依奇门遁甲所创,又经诸葛武侯改造成了天下第一奇阵,据传有夺造化之能,只凭几块石头就能困住东吴陆逊大军。

    独孤湘的耶耶葛如亮深谙术数之道,江南的习习山庄就是按“八阵图”所建,一旦陷入其中,无人引领绝难脱逃,但葛如亮曾对她说山庄是死物,与真正的八阵图之玄妙还差得远。

    独孤湘与江朔在松漠曾落入燕军“八门金锁”之中险些无法脱身,但听爷爷独孤问说也只是“八阵图”的简化而已,渤海国云姑曾自创“八阵图”,但那是照猫画虎,与八门金锁阵相比还多有不如,更难望真正八阵图的项背。

    独孤湘隔着门扇看尹子奇被那八张渔网逼得团团转,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这些渔网布局散乱,空隙极大,要脱身似乎易如反掌,但独孤湘知道尹子奇绝对不是鲁莽无智之人,能把困住的阵法确实非同小可。

    她喃喃道:“这真的就是传说中‘八阵图’么?”

    身后的苍头不无自豪地道:“自然是真的,诸葛武侯早年隐居于南阳,他出仕时,为保南阳百姓免遭流寇兵燹,将八阵图传于岳父黄承彦,故而后来陆逊在鱼腹浦被困八阵图之时,也是黄承彦带他脱困的。”

    独孤湘道:“听说黄承彦是道士,如此说来……”

    苍头道:“不错,玄妙观便是出自八阵图玄妙之意,不过黄家没有后人继承,久而久之玄妙观就传到了南阳最大的叶家手中,这世上也只有叶家才懂得真正的八阵图!”

    独孤湘道:“可是,这么多使渔网的家仆,他们不也学会了么?”

    那苍头摇头道:“众苍头只知步法,但不晓口诀,不明其理,没有家主居中调度,阵法便无法发动。”

    独孤湘奇道:“可是叶天师并没有开口说话啊,他哪有调度……”

    她忽然注意到叶道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铜铃,他摇动铜铃发出不成曲调的铃音,铃音忽高忽低,如同驱鬼一般。独孤湘却听出了端倪,道:“原来是以纳音来指明方向。”

    纳音数相传也是鬼谷子所创,以五行配以十二律吕,共是六十纳音,各有其名,相传为东方朔所定。独孤湘的爷爷是音痴,她自然也懂得这些基本的道理。

    纳音有六十个,比之五行、八卦、九宫飞星能包含更多的信息,组合起来便能串联起复杂的指挥密码。

    而每张渔网配的人数也不同,按少阳少阳、老阴老阳,分为六、七、八、九四数,每数各是两组,加在一起正好是六十人,正合纳音之数。

    叶道玄以六十纳音指挥六十人行动,那是何其精妙而复杂的阵法,独孤湘虽明其理却也参详不透运转之法,如此说来那苍头所言果然非虚,只知步法不知口诀,便似一管不能窥全豹,无法破解运行之法。

    其实此刻尹子奇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境,他也粗通易理,知道此阵依五行八卦之理运行,但他不知六十纳音密码与八阵图的对应关系,想要按八卦之法脱身,只会越陷越深。

    独孤湘赞道:“没想到叶家还有这样的杀手锏,那为什么在叶县对阵叛军的时候不用么?”

    苍头道:“就算阵法在精妙,于千军万马的冲杀之下,如螳臂当车,难免玉石俱焚。”

    独孤湘点头道:“但曳落河没有这么人,就算他们一拥而上,怕也救不出尹子奇。”

    苍头道:“只要有家主居中指挥,八阵图便无破解之可能。”

    独孤湘忽然想起了什么,喊道:“啊呀,不好!”

    然而他来不及出声示警,就见困在网中何千年忽然扯破渔网,众苍头都是一惊,他们的渔网与当年汉水屠龙时所用的渔网类似,乃是加入西域天蚕丝编织而成的,寻常刀剑都奈何不得,却被何千年轻易扯破了。

    只有独孤湘看得清楚,何千年手中并非他惯用的弯刀,而是尹子奇的名刃“新亭侯”,他以新亭侯轻松割破渔网,紧接着手中长刀连挥,顷刻间砍杀了数人。

    何千年心机深重,本不会轻易被捉住,即便被捉也不会反应得如此鲁莽,他先前所做的不过是为了麻痹众人,尹子奇被困后他看清叶道玄乃是阵眼,才突然发难。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何千年已然冲到叶道玄面前,挥刀便劈,叶道玄知道他手中宝刀锋利,不敢硬接,左手袍袖一抖,鼓起劲风将何千年的长刀荡开,同时右手铜铃之声不断,仍然指挥若定。

    独孤湘道:“这叶家主功夫不怎么样,但临危不乱,倒是颇有大将风度。”

    身后一众苍头听了鼻子都气歪了,心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口气倒大,虽说叶道玄是庶出,但他的功夫却也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了,他们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却不相信叶道玄功夫会真如独孤湘所说的这么不堪。

    何千年手中长刀打横再刺,叶道玄再度振袖,金雁功果然非同小可,何千年手上长刀把控不住,再度被带到一边,然而何千年本意却不在于一击刺中叶道玄,他一侧身左手一挥,却见一道白色弧光划过,原来是他把自己的圆月弯刀抛了出去。

    弯刀不似直刃刀一般长,何千年先前将之藏在袍内,旁人只见腰上挎着新亭侯长刀,却不知另藏了一把弯刀,叶道玄全没料到何千年还有一件武器,更没料到他会突然掷出。

    弯刀的目标并非叶道玄,而是他手中铜铃,只听“当”的一声,铜铃被刀弧撞个正着,铃音立刻乱,八阵图也为之一顿,叶道玄顾不得何千年,忙再摇动铜铃,却听铃音不复清脆,既闷又哑,原来是铜铃被弯刀砸出了一个缺口,如此一来音调便乱了。

    八阵图依六十纳音运行,何等精妙,铜铃的音调稍有差池,便谬以千里,果如那苍头所言,失去了指挥,八阵图立刻变得迟滞混乱起来。尹子奇喝道:“刀来!”

    其实不消他喊,何千年已然挥手掷出新亭侯,新亭侯划出一道长弧,稳稳落入尹子奇手中。

    尹子奇宝刀在手,立刻横劈直削划出数道电弧,将面前渔网撕个粉碎,新亭侯在尹子奇手中威力远胜何千年,独孤湘认得是猰貐刀法,就算现在叶道玄再摸出一个铜铃来,也无法再困住尹子奇了。

    尹子奇破阵之后,立刻飞身扑向叶道玄,叶道玄再度施展金雁功,双袖鼓动劲风吹向尹子奇,尹子奇的功夫却非何千年可比,他以手中长刀直刺破风,转而横扫,只听“刺啦”一声,叶道玄的双袖被齐齐斩断,若非尹子奇手下留情,只怕叶道玄的双手也要被一起斩断了。

    独孤湘道:“不妙,你们家主要坏。”

    身后苍头的小头目终于按捺不住,让其他人压住叶归真,自己凑到门边来看,却见尹子奇手中长刀舞动,声如雷形似电,如鬼神降世,不但打得叶道玄频频倒退,赶上来想要援助家主的苍头更是死伤惨重。

    那头目立刻就想拉开门出去,却被独孤湘一把抓住,道:“你去了也是送死。”

    那头目道:“那也不能躲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家主被杀啊!”

    独孤湘暗暗提炁,觉得上身内息充盈,下半身却毫无知觉,想来是毒质未解的缘故,独孤湘略一思忖道:“我倒有个法子。”

    那头领急道:“什么法子,快说!”

    独孤湘瞥了他一眼道:“你不行,不堪其用。”

    她忽然转头看到拼命挣扎的叶归真,眼睛一亮道:“把老爷子放了。”

    那头目犹豫道:“可是……”

    独孤湘嗔道:“再犹豫叶道玄小老儿小命可就难保了。”

    那头目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对手下挥手道:“撒开,撒开,快放开太爷。”

    众苍头犹犹豫豫松开手,叶归真一跃而起,扑向独孤湘,喝道:“小妖女,我掐死你!”

    众人一阵惊呼,独孤湘却处变不惊,忽然转作楚楚可怜的声音道:“爷爷,我是小叶子啊,你怎要掐死小叶子?”

    叶归真一愣,凝视着独孤湘,叱道:“你怎是小叶子,明明是小妖女!”

    独孤湘假装拭泪道:“我便是小叶子,爷爷你不认得我了,还要杀我,我的命好苦……呜呜呜……”

    叶归真疯癫痴傻的久了,被独孤湘这么一闹,脑子顿时混乱起来,喃喃道:“你真是小叶子?”

    独孤湘假装气恼道:“爷爷你老糊涂了,可以问旁人。”

    叶归真一把扯过小头目问道:“她是小叶子?”

    那人道:“嗯……啊……是吧……”

    叶归真转头望向别的苍头,那些苍头不知独孤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跟着一起点头,叶归真见状不疑有他,一把扔开小头目的手,对着独孤湘柔声道:“小叶子,是爷爷错了,该打该打,你要什么尽管对爷爷说。”

    独孤湘道:“真的么?”

    叶归真道:“真的,真的,小叶子想要的,爷爷无有不允。”

    独孤湘立刻变了一副面孔,嬉笑道:“我要玩骑马打仗。”

第791章,骑马打仗

    唐人尚武,所谓骑马打仗,是唐时童儿最喜欢的游戏,或骑竹马或骑同伴,做骑马厮杀之戏,李白《长干行》中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句,描写的便是骑马游戏。

    不过独孤湘所说的骑马打仗,却是要骑在叶归真身上。叶归真闻言毫不犹豫,立刻趴在地上嬉笑道:“坐骑来也,小叶子速速上马。”

    独孤湘却起身不得,她对身边的苍头一伸手道:“劳驾。”

    那苍头一头雾水,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独孤湘一搭,只微微借力便乘势腾身而起,跃到了叶归真背上,这一下干净利落,那苍头佩服之余,心中气闷道:小女子既有如此身手,何必要我搭手。

    独孤湘可顾不上苍头的感受,她对叶归真撒娇道:“太矮了,太矮了,爷爷你站起来。”

    叶归真道:“好嘞。”毫不费力地站起身来。

    众苍头围在他们身边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独孤湘嗔道:“还等什么?快开门来。”

    众苍头这才手忙脚乱打开门来,只是独孤湘和叶归真只“一人一骑”,众人却“噼里啪啦”地把厢房的门全数打开了。左右的曳落河武士吃了一惊,以为内里埋伏了多少人马,却见叶归真背着独孤湘一溜烟冲了出来,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

    曳落河武士生性残忍,绝无童趣,见二人摇摇晃晃跑了出来,不问缘由,挥刀就劈。

    独孤湘的武器就是随身的大带,她解下腰间白练,立刻变成丈许长的长索,独孤湘以月影素寒流的独门心法舞动起来,登时把逼上来的数名武士打翻在地。

    那边尹子奇正在戏耍叶道玄,忽然见到独孤湘骑着叶归真冲入院中,他认得独孤湘也认得叶归真,却怎么也料不到二人会以这种形式的组合出现。尹子奇唯恐江朔就在左近,向何千年一使眼色,何千年立刻会意,率领六名曳落河武士组成一个北斗七星阵,向独孤湘掩来,尹子奇却停下脚步,横刀错掌,防备江朔突然杀出。

    叶道玄见尹子奇停步,也不禁停下喘息,他已知尹子奇之能远在自己之上,不敢再上前抢攻。

    独孤湘见何千年率北斗阵逼近,笑道:“来的好!”她伏在叶归真背上,一拍叶归真脖颈,真如策马一般,喝道:“爷爷,往那边去!”

    叶归真丝毫不以为忤,迎着何千年冲去,何千年尚不及指挥变阵,就觉眼前银光一闪,独孤湘长索端头的银球已然飞至,他连忙缩梗藏头才勉强躲开,身后的六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那银球似活物一般,在空中连折数道,几乎在一瞬间准确击中了那六名曳落河武士的肩头,六把钢刀几乎同时落地,只发出“当啷”一声响!何千年一愣之余,那银球已从脑后飞回,这次何千年却没能再躲开,被银球击中后背,这一击甚是沉重,何千年居然站立不稳,向前扑跌在地。

    他倒地之际仍不忘败中取胜,从身下将弯刀掷出,欲复方才偷袭叶道玄之法,却没想到独孤湘手中的长索有两端,一头是银球,另一头则安着飞爪,飞爪最擅锁拿兵器,独孤湘随手挥出,“喀啦”一声正扣住了弯刀的刀柄。

    独孤湘腕子一抖,长索携着弯刀向何千年头顶斩落,何千年伏在地上刚要起身,听头顶恶风不善,不敢抬头,就地横滚避开了去,独孤湘却不想就此放过他,手腕灵巧一翻,弯刀打横,改竖劈为横切,扫向何千年腰间。

    眼看就要被切为两段,何千年只得就地连滚,十分狼狈才堪堪躲过,其实也多亏了独孤湘脚步不能移动,叶归真此刻负着她一动不动,何千年退出了长索的攻击范围,才侥幸逃得性命。

    独孤湘急到:“爷爷你忒也得没眼力了,我们大获全胜,还不快快追上去?跑啊,快跑起来!”

    叶归真这才笑道:“是,是。”

    然而他终究是个疯癫之人,做事颠三倒四,不得要领,竟不追何千年,而是直奔尹子奇过去了。

    尹子奇见状,冷笑一声:“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见独孤湘银球打到,顺手一抄,想要扯住白练,以新亭侯将之斩为几段,以绝后患。却不料竟然抓了个空,独孤湘手中的银球像长了眼睛一般,忽然下降,避开何千年的手掌,贴着肘腋向他的胁下打来。

    尹子奇的功夫可不是何千年所能比,他冷哼一声,翻腕子向下一沉,这次不去抓银球而是白练长索,对尹子奇来说,抓白练还是银球并没有什么区别,反中就是扯住了一刀切断便是了。

    那银球似是活物一般,随着尹子奇的手腕向下,尹子奇正恼怒间,那银球忽然如白蛇般昂起头,连绕了两圈,将他的小臂紧紧箍住。

    尹子奇运劲震之不断,刚想挥新亭侯快刀斩乱麻,却忽见白光一闪,另一头的飞爪挂着何千年的圆弧刀向他头顶斩落了!尹子奇顾及身份,可不会像何千年一般就地打滚避开弯刀,只能举刀相迎,他手中新亭侯乃是宝刀名刃,满拟一刀削断弯刀。

    却不料“当”的一声,双刀相击,弯刀却并未被斩断,尹子奇心中甚奇,他知道何千年的弯刀并非什么宝刀,却为何斩之不断?他紧接着连挥数刀,二刀“叮叮当当”交击数下,尹子奇却始终无法斩断弯刀。

    这时他已经看出了端倪,每次两刀相交之际,独孤湘都微一抖腕,让二刀只以刀腹相交,新亭侯虽利,但靠侧面也无法斩断对手,关键如此精妙的招数,是独孤湘在一丈开外通过一条柔软的白练使出来的,这需要何等的内力加持?想到此处尹子奇不禁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月影素寒流的功夫虽妙,但独孤湘此前内力未臻一流,对付寻常武士尚可,对付高手可就显得力不从心了,此刻她得空空儿内力相助,各种招数使将出来如臂使指,只比人臂还要灵活,月影素寒流的功夫这才显示出它最大的威力。

    尹子奇只觉独孤湘越逼越近,离得越近,长索越是灵活,弯刀不但可以磕开新亭侯的斩击,更能向尹子奇发动抢攻,尹子奇不禁压力大增,左支右绌。

    然而打着打着,独孤湘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以至于她不得不扭转身子与尹子奇交手,受白练长度所限,距离远了之后,招式的威力也随之降低。

    原来是独孤湘只叫叶归真向前,却没叫他“停步”或“转弯”,叶归真背着独孤湘一溜烟地直跑下去,居然从尹子奇面前掠过,独孤湘急道:“老糊涂虫,你瞎跑什么?”

    叶归真边跑边委屈道:“小叶子,你直叫我跑,我便跑,怎说我瞎跑?”

    独孤湘气极反笑:“我只叫你跑,哪里教你直跑?”

    叶归真一愣,独孤湘确实只有叫他跑,没说这么跑,他自觉理亏,竟不敢大声,慑慑道:“那你说这么跑么?”

    独孤湘一拍叶归真道:“绕圈跑。”又一指尹子奇道:“绕着这老小子跑。”

    叶归真只要有指令便好办,高兴道:“好,绕着这老小子跑。”

    其实他的年齿比尹子奇还大,却居然也学着独孤湘叫他“老小子”。

    独孤湘、叶归真对话时,叶归真脚下不停,独孤湘手上也不停,二人撞入曳落河振中,立刻如砍瓜切菜般将挡在面前的武士打翻在地,如同刈麦开垄一般,打倒了一大片,叶归真几乎撞到院墙前才大回环,冲了回来,在曳落河武士阵中又开出第二条“麦垄”。

    这番情景真是又可怖,有好笑,尹子奇一时愣在原地,脸上的肉突突直跳,不知道该感到害怕还是大笑。

    叶归真这般跑法倒真像“骑马打仗”,骑兵战法就是不断冲杀,叶归真折回向着尹子奇冲来,其威势真不下于真正的骑兵冲锋。这次独孤湘不用何千年的弯刀,而是将银球掷出,向着尹子奇当胸打到。

    这一击携风带雷,刚猛不似女子使出的招式,尹子奇没想到不过两日,独孤湘竟有如此脱胎换骨的精进,但他自持身份,既不敢接又不愿躲,正进退维谷间,何千年忽然当到他面前,喊道:“小女子使妖术,老师快走!”

    话音未落,独孤湘的银球已打到面前,何千年失了兵刃,挥肉掌去拍银球,却如何拍的中?

    银球在空中忽然打个折,一声闷响正打在他前胸之上,何千年遭此重击,只觉体内气血翻涌,终于忍不住“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

    独孤湘啐道:“呸,无信义的狗鼠辈,打死了活该!”

    叶归真见何千年突然闯来替尹子奇挨了这一下打,却忽然想到了叶清杳被铁刃悉诺罗误杀时的情景,头脑“嗡”的一声,陡然停下脚步,呆立原地。

    他背后的独孤湘毫无准备,险些从叶归真身上飞出去,嗔道:“老猴儿做什么?”

    叶归真却道:“啊呀,不好!小叶子此处不宜久留,爷爷带你走!”

    说着转身就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围墙边,轻轻一纵跃过墙头,无论独孤湘如何喊他调头,叶归真只顾埋头疾走,背着独孤湘辋川深处跑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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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大唐天宝年间为时代背景,以武侠小说为载体,讲述一个少年的“打怪练级”之路。随着故事的展开,少年开启了“开地图”模式,遍历大唐名胜,与开元天宝年间的各路大神邂逅,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中去。最终会揭开什么样的历史秘辛,又将面对怎样的人生际遇呢……大唐山海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山海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