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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92章,运功祛毒

    独孤湘万没想到何千年替尹子奇挡下自己一击,居然让叶归真想起了叶清杳当年殒命的场景,那日叶归真只顾抱着叶清杳逃命,仿佛只要跑得够远,就能远离危险,就能让叶清杳死而复生一般。

    今日叶归真也是一样的反应,背着独孤湘逾墙便走,独孤湘大急,道:“老猴儿,你跑什么?快回去救人呐,叶道玄、王摩诘可还在里面呢。”

    叶归真却哪里听她的,嘴里只絮絮叨叨念道:“快走,快走,小叶子,我们走得远远的,就没人能害你了。”

    独孤湘心中焦急,但暗暗运功,双腿仍然绵软无力,无法自己行走,只能任叶归真背走向南疾走。

    正奔跑间,忽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看去,竟是尹子奇率着百余曳落河武士骑马追了上来。

    尹子奇在马上喊道:“独孤娘子,怎么这么急走?打伤了我徒儿就这么走了?”

    独孤湘强作镇定,嬉笑道:“我和尹先生闹着玩,不曾想何千年自己撞上来,是死是活都是他咎由自取,可不能赖到我身上。”

    尹子奇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妮子,才一日未见,你从哪里得来如此高深的内力?”

    独孤湘道:“嘿嘿,尹先生既知我如今内力了得,还追我做甚?不如放了王维,自己回去吧?免得难堪。”

    尹子奇冷笑道:“你道我看不出来么?你定是强行运功冲关走火入魔,内力虽然大增,下半身经脉却内息阻滞无法行动了,故而才让这老疯子背你。”

    独孤湘笑道:“是了,尹先生没这么好骗,那就劳驾你帮我止住叶天师。”

    尹子奇道:“小妮子好算计,想要我上来自投罗网么?”

    独孤湘奇道:“你既自知打不过我,又何必来追?”

    尹子奇一抬手道:“弩手准备。”

    耳听得背后“咔”“咔”之声,独孤湘回头望去,只见曳落河武士正在马上张弩上弦,她暗叫不好,原来尹子奇根本就没想追上来贴身近战,而是要用弩箭射死她们。

    独孤湘还在想用什么话术好稳住尹子奇,却听“嗤”“嗤”声响起,曳落河已经击发弓弩了。独孤湘忙舞动白索荡开射来的弩箭,但对方离得不远,人数有多,就算她能自保,万一射中叶归真,失了“坐骑”,她内力再高也无计可施了。

    独孤湘举目四望,见道路笔直向南,这条大道直通蓝田武关,一路无遮无拦,只怕被射中只是时间问题。独孤湘忙对叶归真喊道:“老猴儿,快向东,向东!”

    东西两面都是连绵的终南山,但东面林木似乎更为蓊郁,只要钻入山林,被弩箭射中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叶归真虽然疯癫,但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他自然也知道弩箭厉害,听独孤湘提醒立刻转身向山上跑去,曳落河见势加快了射出弩箭的频率,然而已是强弩之末,战马无法攀登山林,叶归真在山路上却速度几乎未减,追兵与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弩箭的力道与准度都大大降低。

    不消片刻,非但再无弩箭射来,连人喊马嘶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独孤湘喘了一口气道:“好险,好险……”

    叶归真却兀自飞奔不止,独孤湘一拍叶归真的肩膀道:“爷爷别跑了。”

    却不料忽听的“轰”的一声巨响,地下忽然陷落了一大块,露出灰白色的岩洞。原来辋川水网密布,此地终南山多中空,藏有巨大的溶洞,叶归真好巧不巧踩在一处薄壳浮土之上,地面立刻塌陷了一大块,叶归真不及闪避坠了下去。

    独孤湘在叶归真背上,眼疾手快,抛出手中长索,缠住了一条树枝,她在空中一顿,但她脚上没力气,叶归真仍向下急坠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独孤湘不及细想,手腕一抖,长索松脱,随着叶归真一齐向溶洞中坠去,眼看叶归真在身前手刨脚蹬,独孤湘长索再度抛出,缠住叶归真的腰向上一提,再度坐在他背上,这次可真的像骑马一样了。

    慌乱间,见洞顶多有钟乳石倒垂而下,独孤湘随手抛出长索,飞爪扣住了一枚钟乳石,这次她学聪明了,先用另一只手薅住了叶归真的脖领子,长索倏然绷直,将二人挂在半空中。

    叶归真心智不全,不知危险还在不断挣扎,独孤湘喊道:“莫动,莫动。”却如何有用?钟乳石乃水滴石凝而成,其质地松软,哪里经得起叶归真这般折腾?

    “喀啦”一声,钟乳石齐根断裂,二人再度坠落,独孤湘挥动长索,却再难挂到钟乳石,二人重重砸在地上,独孤湘从叶归真身上弹了起来,跌落到一边。

    她无意中将叶归真做了肉垫,自己倒是没受什么伤,向四下里一望,这溶洞甚是广大,穹顶上多有罅隙,天光泄下照亮了洞穴,洞底凹凸不平,石笋丛生,万幸她们没有直接坠到石笋之上。

    但见叶归真扑倒在地一动不动,独孤湘自己双腿无力,若叶归真就此死了,只怕她也无法离开此洞穴了。

    但叶归真忽然动了一下,继而缓缓坐起,独孤湘竟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叶归真转头看了半卧在地上的独孤湘半晌,道:“独孤娘子,你还好么?”

    独孤湘悚然一惊,支吾道:“什么独孤娘子?我是小叶子啊,爷爷你忘了?”

    叶归真缓缓摇头道:“你是独孤家的女儿,我的小叶子早已经死了。”

    独孤湘一愣,瞪视着叶归真,只见他双目澄澈不复浑浊之相,独孤湘不可置信地问道:“叶天师你……你好了?”

    叶归真道:“是了,浑浊了这么久,竟然摔好了。”

    独孤湘更加不可思议道:“你知道你发疯这些年的事?”

    叶归真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记忆都还在,一切历历在目,彷如一场长梦,只是当时无论如何醒不过来,没得过疯病的人是无论如何体会不来的。”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我可也不想体会。”

    叶归真正色道:“你是得了北溟子的内力?”

    独孤湘道:“不是也算是,北溟子将内力传给了空空儿,空空儿又传给了我。”

    叶归真摇头道:“胡闹,你没练过北溟神功竟能受此神力而不死,实是奇迹。”

    独孤湘道:“其实这是我第二次接受空空儿的内力了,况且是我中了高不危的毒掌,空空儿为了救我才行此下策。”

    叶归真皱眉道:“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快过来让我看看。”

    独孤湘这才发现叶归真一直趴着没动,问道:“叶天师,你……”

    “怕是受了内伤,动不了咯。”叶归真不讳言地道。

    独孤湘这才注意到叶归真一直保持坐姿,没再移动分毫。

    叶归真道:“快来,老天师我的功夫虽然多有作伪,但南阳叶家的医术却是如假包换,先祖罗浮真人叶法善也是靠医术为数代唐皇所推崇,被封为元真护国天师。”

    独孤湘此刻脚下无法移动,只用双手爬行,到了叶归真身边,她此刻内力高出叶归真甚多,倒也不怕他使诈。

    叶归真搭了搭独孤湘的脉,道:“这是崆峒奇门的五毒令,没有解药强用内力逼毒倒也不可行,只是空空儿这小猴儿怎的半途而废,没给你除尽?”

    独孤湘叹了口气道:“这可不能怪空空儿大哥,是我自己见李归仁害我爷娘,一急之下起身去追他,才没行功圆满。”

    叶归真点了点头,道:“若不是遇着我,你可说是必死无疑,上天却叫你我同坠洞中,又叫我的疯病突然好了,看来冥冥之中自有法旨,便有我来替你运功祛毒吧。”

    独孤湘喜道:“叶天师,你真会解毒?”

    叶归真一瞪眼道:“自然是真的,老天师我能在京城混出名号,除了故弄玄虚,靠的便是南阳叶家的医术。”他一拍自己的双腿,道:“褪去了鞋袜,把你的脚放上来。”见独孤湘犹豫,道:“老天师这么大岁数了,你就不要扭捏了。”

    独孤湘本也是江湖女儿,此刻又有什么好忌讳的,只是,她下半身没有知觉,努力了半天才脱靴除袜,将双脚摆在叶归真腿上。

    叶归真双掌抵住她足心涌泉穴,独孤湘初时没有感觉,慢慢觉得足心微热,两股暖流溯足少阴肾经向上循行,叶归真道:“你自运功,空空儿教你北溟神功的口诀了吧?”

    独孤湘道:“教了,不过我此刻只能运手上三阴三阳六脉,连任督二脉之炁也用不上。”叶归真道:“无妨,我会助你。”

    独孤湘于是闭眼运功,她此刻内力深湛,空空儿教的口诀又十分简单,内息在手六脉中飞速运行,体内浑浊的毒质似乎在慢慢下沉,更觉有暖热之炁自足六脉上行,与她体内的内息忽然撞到一起,继而汇合一处,任督二脉豁然清朗,顷刻间飞速循行了数个周天。

    独孤湘但觉得身子一轻,忍不住一声清啸,跃起身绕着洞府飞快奔行了数匝,毒质竟已完全排除体外,已能行动自如了。

第793章,锡水洞天

    独孤湘喜道:“没想到叶天师你还真是医术高超!”

    却听叶归真轻哼一声道:“那是自然。”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低如蚊蚋,独孤湘察觉有异,俯身查看时才发现,叶归真双掌尽墨,黑气自手掌一直没入衣袖之中,与此同时他的脸却惨白得可怕。

    独孤湘惊呼道:“叶天师,你怎么把我体内的毒质都吸到自己体内了?”

    叶归真摇头道:“不是吸,是你吸了我的内力,再将毒气排入我体内的。”

    独孤湘急道:“叶天师,我……我可没想要要吸你内力,更没有想过要将所中之毒转移到你体内。”

    叶归真笑了笑,道:“自然不是你,都是我做的,我可没有空空儿和北溟子的神力,无法通过内力将毒质逼出你体内,好在我叶家内功有道家独门的搬运之法,也亏得你体内这独一无二的北溟神功,两相搭配才能将我的内力与你体内之毒互换。”

    独孤湘听得半懂不懂,只挑最紧要的问道:“叶天师,你可有化解吸入毒质之法?”

    叶归真又摇头道:“没有。”

    独孤湘大惊失色道:“那你岂不是……”

    叶归真道:“我得疯病数年,经脉早已紊乱,跌下来时又受了内伤,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独孤湘的泪水几乎要冲出眼眶,颤声道:“可,可……叶天师你又何必为了我……”

    叶归真柔声道:“独孤小娘子莫急,我害死小叶子,本就是该死之人,今日诸多巧合,想必就是太乙救苦天尊再给我一次行善的机会,我怎能看这另一个女娃娃死在我面前?”

    独孤湘一愣,不知说什么才好,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叶归真低声安慰她道:“我为北溟子所惑,为隐盟做了不少坏事,早就该死,死前还能救一人,已可说是天尊见怜了。”

    独孤湘伸手想去握他的手,叶归真轻轻地避开了,道:“小心,这毒碰不得。”

    他的声音更低了,倦了一般闭上眼睛盘腿而坐,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然睁开眼睛对独孤湘道:“北溟神功不是你可以驾驭的,最好早日设法化去……”

    独孤湘此刻不管叶归真说什么,都只管含泪点头称是,叶归真又摇头道:“哎……说得容易,却不知世上可有化解之法……你只不要再用此邪功就好了。”

    独孤湘不知道叶归真为什么称空空儿注入自己体内的内力为邪功,空空儿虽然也授了她口诀,却并没有教她任何具体招式,难道内力也有正邪之分?但叶归真气息越来越弱,独孤湘不敢再问他只管答应。

    叶归真又道:“你爷爷……”

    独孤湘尚不知自己爷爷已经与北溟子去世了,听到叶归真此言,不由得凑近了些,但叶归真嘴唇翕动却未再发出任何声音,独孤湘等不到下文,转头再看时,才发现叶归真眼神中的光华已失,已溘然逝去了。

    独孤湘心道叶归真即使此前有种种不对,今日终是救了自己,也算是改恶向善、回头是岸了。她跪在地上向叶归真磕了三个头,心想这溶洞卑湿不是埋骨之所,我须将叶天师带出洞去。

    她知道高不危的“五毒令”猛恶,不敢接触叶归真的肌肤,除下叶归真的大袍,将老人如婴儿般包了起来,叶归真生得瘦小,独孤湘此刻内力深湛,背一个枯瘦的老人来可说是毫不费力,但她们坠下来的洞口距地三四丈有余,且为覆斗形无处攀抓,纵有空空儿内力加持亦不可能跃上去,只能在溶洞中另寻出路。

    独孤湘跌下来时只看到一个大厅似的大山洞,仔细看时,才发现大洞还有众多小洞相连,其中一处溶洞似乎有人为修整的痕迹,门洞方正,内有风声似与外面相通。

    独孤湘走近时才发现洞门上方与左右还刻了古朴的文字,文字刻在灰白色的钟乳石上,距离远了实在很难发现,更兼刻字年代久远,表面水凝成石,文字变得极浅极模糊。

    这时独孤湘自幼被耶耶葛如亮逼着学的字终于派上用场了,努力辨识之下能分辨出左右楹联刻的是“霞光映霄汉”、“紫雾辉终南”,门楣则是“锡水洞天”四字,文字皆为隶书,可惜独孤湘不似她耶耶精研书法,只知道文字久远,却难以判断具体朝代。

    独孤湘见了刻字不禁精神为之一振,有刻字就说明这并非一个封闭的洞,既然刻字的人能进来,她自然就能出去。

    但听得潺潺水声,独孤湘循着水声寻找道路,辋川以水网密布,环凑涟漪,好似车轮辋状而得名,所有水流均汇聚到峡谷中的欹湖,只要循着溪水便能找到出路。

    然而却见水的来处是一面岩壁,从壁上一小孔中流出一股细流,注入一汪白色的池水之中,奇怪的是水流不断,池水却不满溢。

    独孤湘凑近看时,岩壁上还刻有小字,这些字远较石门上刻字为新,但似亦非是本朝文字,大意是:此洞名为锡水洞,乃汉时高僧以锡杖所通,故此得名,只是年代久远,高僧姓名已轶,更不知传闻的真假,但此洞天地之气钟聚,确系洞天福地,正适合修道之人在此地修炼。

    独孤湘看了心中好笑,既说此洞是高僧所通,那便是释家打坐修禅之所在,却又说是道家修炼之地,岂非鸠占鹊巢?

    再看那岩壁上的小孔极其圆整,彷如真是用锡杖杵出来的一般,但就算水脉真是锡杖所通,也应该有人能进入的通道才是,而此洞中只有来水却无去水,更未见可供人出入的隧洞。

    独孤湘兜遍了所有的大小洞穴,发现了不少散在四处的生活器具与道家法器,只是看来都年代久远,近百年间恐怕独孤湘是第一个进入锡水洞之人了。

    这锡水洞显然废弃已久,但既然热闹过一阵子,洞中又不见尸骸,这些人总不能都羽化飞升了吧?

    独孤湘终于将目光注意到那不涨不枯的白池,池水乳白浑浊,不知其深何许,独孤湘寻得一只前人留下的小香炉,这香炉是紫铜所铸,尺寸虽小却很压手,她随手向池中掷去,想试试池水深浅。

    不想小小香炉落入池中却发出一声轰然巨响,池底竟然陷落了一块,池水迅速下泄,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洞口。

    独孤湘这才明白,原来溶洞中的水流白浊,唐人不知其理,以为是含有石精,年深日久的滴灌之下,竟然在上下两层洞府间形成了白色岩壳,只是这岩壳疏松,水从岩石缝隙间渗下,却留下了白色的石精,以致池水越来越浑浊,成了一方小白池。

    独孤湘掷出的香炉好巧不巧正砸在岩壳薄弱处,才令洞口重新显露出来。洞中有道士用的桃木剑,独孤湘也不管这是百年前的古物甚是珍贵,随手取了数把,以火镰打火点燃一把木剑作为火炬,照亮洞口。

    只见洞内有阶梯,独孤湘拾级而下,下层岩洞的岩洞低矮得多,但不同于上层疏松的石质,换做了闪闪发光的石英,更有一条水流颇大的暗河,她顿时醒悟,这锡水洞下面通着地脉!

    道家云华夏有十大洞天,七十二福地,这些洞天虽然散布各地,却有伏延千里的地脉相连,地脉便是发源于昆仑山不冻神泉的地下暗河,如人的经脉一般流遍神州大地,这洞天福地便是大地的腧穴。

    这时一把桃木剑几乎燃尽了,独孤湘又取出一把桃木剑来续上火,照亮地脉水流方向,她见来水甚急,去水却缓,想来上游当有补水汇流之处,便举着桃木剑火炬向上游走去。

    果然走不里许,又见一方形石门,形制与锡水洞相仿,门头刻的是“凌云洞”三字,两侧楹联则已消散不可见,石门有断龙石封闭,放在以前独孤湘决计无法抬起,但她此刻身上汇聚了北溟子数百年的修行,她将桃木剑插在一旁,双手一较力,竟然不费力地推开了封门巨石。

    这断龙石原本是上下开合的机关,独孤湘不明其理,随手硬推,竟然将巨石生生推出滑槽,破坏了这一处机关,以至于后人得以从凌云洞重入锡水洞,后世有韩湘子在锡水洞中修道,或云他竟然真的得道成仙,却是独孤湘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了。

    凌云洞不大,独孤湘不一会儿便找到了洞口,终于从山中钻了出来,却见自己身处辋川镇四周群山中的一座山头之上,可以俯瞰整个辋川别业。

    独孤湘下山重入辋川别业,这时距离她和叶归真跌入锡水洞已过了大半日了,天色渐昏,山庄中已不见一人。

    既不见南阳玄妙观的人马,也不见尹子奇所率曳落河武士,好在四下看了既无尸首也无血迹,想来是叶家趁尹子奇追击自己之时先自撤了,尹子奇没追上自己也收兵别处去了,只是没能救出王维,实在有些可惜。

第794章,只羊渡河

    独孤湘没法一直背负着叶归真的遗体,此刻日头已几乎坠入西面群山之中,唯余凌云洞边一处山头浸沐在夕阳之下,显得格外光华明亮。

    独孤湘不懂什么堪舆青乌之术,但觉此处最是明亮,想来是个风水宝地,辋川是农庄,多的是农具,独孤湘寻了一把铲子便向那处山头纵跃攀援而上,以她此刻的内力,重回那座山头不过是片刻之功。

    趁着余晖尚在,独孤湘快速挖了一个墓穴,解下叶归真尸体时,却发现他身子已经僵硬,如婴儿般蜷曲再拉不直了,独孤湘心想这倒也不错,正应了道德经“复归于婴儿”之说,便将他这般埋入穴中。

    又寻了一块平整的山岩刻写碑文,独孤湘听说耶耶说内力精湛之人可以指代凿,在石上徒手刻字,伸出食指中指二指凝力在山岩上试着一划,不想如她幼时以竹枝在沙盘中写字一般在坚硬的岩石上画出粗粗的一横。

    独孤湘不想从空空儿处得来的内力如此好用,无需修习导引之术,便能尽为其所用,欣喜之余,指上不停刷刷点点,在石上写下了“大唐故南阳叶天师讳归真”。

    按大唐墓碑的惯例,需在碑上刻写逝者的生平与功绩,墓志长篇累牍,以致唐碑往往十分巨大,然而独孤湘对叶归真出身所知不详,所知的那部分却又污颇多点,为逝者讳不写也罢,故而她只刻了个名字便此住手。

    独孤湘将墓碑树在坟头,又想了想,将墓碑放平一并掩埋入土中,心中默念道:“叶天师,我知你人缘不怎么样,为免遭仇家打扰,这碑还是不立的好,勿怪勿怪……”就势将坟包踏平不树不封,自此叶归真长眠于此再无人知晓了。

    葬了叶归真,天色便完全暗了,独孤湘在山庄中寻一小柴房歇宿,她故意避开大屋,就算叶道玄或是尹子奇回到此处,也大抵不会搜索到这不起眼的小棚屋。

    是夜果然无事发生,独孤湘体内毒质已除,饱睡一晚更是精神爽健,此刻她挂念爷娘和爷爷,也不想再去追李归仁,径直向西回到陈仓城。

    然而唐军和各路勤王之师早已不在,连城中百姓也尽皆撤离了,郭子仪不想将此扼守蜀道的要塞留给燕军,一把大火将小小关城几乎烧为白地。

    独孤湘不知道葛如亮夫妇随罗罗等人南下入蜀了,更不知道江朔还在四处找她,她想起那日太子李亨曾提到郭子仪和朔方军,于是北上灵武,倒是果然见到了太子和郭子仪,却失了江朔和家人的音信。

    此后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元至德,郭子仪则招兵买马意图收复失地,独孤湘心想朔方军势大,跟着大军行动,撞着爷娘和江朔机会也大得多,于是随郭子仪在关中北方河套之地四处征战。

    独孤湘此刻内力之高远超自己的想象,为郭子仪或抢关夺旗,或潜入敌军刺探军情,无往而不利,她彷如小人乍富,恨不能多多展示自己通天彻地之能,于是一直留在郭子仪军中效力,并未着意寻找江朔等人。

    秋去冬往,直至冬春之交随大军东渡大河,进入河东,独孤湘助唐军策动蒲州、安邑二城军民起义,崔乾佑在此经营数月一朝满盘皆输尽失河东之地,可说是拜独孤湘所赐,他只身逃出安邑,独孤湘紧追不舍这才在这风陵渡口巧遇江朔。

    这大半年的故事,独孤湘自然是挑紧要的约略述说,饶是如此也说了一个多时辰,莫说江朔,渡口戍卒都听得入神,灶火几近熄灭都无人添柴。这样的奇闻众人本当不信,但他们都亲眼见了独孤湘以神乎其技的手段擒住了崔乾佑,却又不由得信了几分。

    那队正忽然一拍大腿喊道:“啊哟,不好,崔乾佑那贼厮呢?”

    众人这才发现崔乾佑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崔乾佑被独孤湘点倒后,戍卒将他绳捆索绑扔在一边,想来是他冲开了被封的穴道,要挣脱小小绳索自然不在话下,之后趁众人听独孤湘的故事入神之际,他悄悄溜了出去。

    独孤湘霍然立起,道:“崔乾佑是攻陷关中的元凶巨恶,不能叫他走脱了,江朔起身道:“雪地上会留下足迹,料他跑不远,我们快追!”

    众人推门而出,果见雪地中一行清晰的足印,独孤湘道:“足印向着河边渡口方向。”又问队正:“河边可有渡船?”

    队正连忙摇头道:“所有渡船尽皆焚毁了,这还是奉了崔乾佑的命令。”

    独孤湘道:“河中冰凌未消,水寒如斯,崔乾佑没有船不可能渡得了河。”

    江朔点头,二人追到渡口却不见人,独孤湘一把抓过队正,指着河中央喝问道:“船倒是没有,怎的给你家崔将军留了个羊皮筏子?”

    那队正定睛一看果见大河中一个小黑点载浮载沉向下游漂去,他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们每日巡查,渡口绝无片木只筏……”

    江朔道:“湘儿,你错怪军门了,这是我渡河时自制的筏子,可怪不得他。”

    原来江朔在关中四处寻独孤湘不到,便想来河东碰碰运气,但河西亦无船可渡,他想起当年渡河用的羊皮筏子,便在山中逮了一只野羊,剥了皮吹起来制成简易的皮筏。

    江朔不懂制筏之术,用新鲜皮子制造未经硝制,也无防水堵漏措施,全凭天寒地冻冻住了羊血而成皮筏,能浮起来实乃奇迹,至多用个一两次便会自行消解,也就是江朔艺高人胆大,敢乘此筏渡过冰河。

    崔乾佑逃跑是慌不择路,见江朔随手弃置在渡口的皮筏,也不管安不安全,抱着皮筏便跳入水中,江朔渡河时立在皮筏上如御水而行,滴水不沾身十分潇洒,崔乾佑则是匍匐其上,两眼一闭听天由命,二者虽有云泥之别,但此刻崔乾佑乘着水势已漂得远了,江朔和独孤湘空有一身本领,却也无计可施。

    正在此时,忽听背后马蹄声响,独孤湘回头一望,喜道:“铁叔叔你怎么才来?”

    江朔见那一彪轻骑的领头之人正是左武锋卫仆骨怀恩,因他是铁勒人,故独孤湘儿时称他为“铁叔叔”,仆骨怀恩也见到了独孤湘,笑道:“小湘儿脚力比我铁勒人的宝马良驹还要快哩。”

    他忽又见着江朔不禁大喜,道:“啊哈,今日是何黄道吉日,江少主竟也在此处。”

    独孤湘却顾不上寒暄,对仆骨怀恩道:“铁叔叔,叫崔乾佑那贼厮给跑啦,你可有渡船?我好去追他。”

    仆骨怀恩笑道:“我所率是陆路轻骑,哪里去给你变船?”

    江朔见他对走脱了崔乾佑不甚上心,正要发问,却听仆骨怀恩道:“打仗靠的不是一夫之勇,崔乾佑丢了几万大军,难以再对河东构成威胁了。”

    独孤湘撅嘴道:“话虽如此,不擒住此贼,我却气不过。”

    正说话间,仆骨怀恩拿手一指,道:“小湘儿要的船来了。”

    二人循声望去,见西面大河上多了几条大船,江朔认得是漕运的上门填阙船,道:“是漕帮的弟兄们?”

    仆固怀恩道:“河南丢失后,大运河漕运不通,打仗耗费颇具,皆靠江南的财货支撑,漕帮目下皆在商洛道上帮忙转运,这些船是漕帮的不假,操舟的却另有其人。”

    商洛道便是当年江朔随贺知章、李白北上的汉水漕运,从襄阳至商洛上岸后经武关进入蓝田,这些地方目前还都掌握在唐军手中,江南的绢布、盐铁、财货自商洛道而来,再经终南山中艰难转运,最终送到灵武,人力耗费比大运河转运更为巨大,漕帮早不分四帮,在大唐最后的经济命脉上来回接力转运。

    江朔奇怪于何人用漕帮的船只做了战舰,却见独孤湘一副自得的表情,似乎早知内情,不禁好奇问道:“湘儿,你知道来人是谁?”

    大河在风陵渡外拐了一个急弯,从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船队在依次绕过大河的大拐弯后,纷纷在河中央落锚,只有两条船缓缓向风陵渡口靠过来,独孤湘卖个关子:“这两人说来朔哥你也认得。”一努嘴道:“看,就在船头。”

    江朔见两条大船上悬挂两种不同的旗帜,旗帜皆为白底,一为黑色的莲花十字图,一为红色的烈焰飞腾图,无需见船头所立之人,他也已经知晓了来人的身份,道:“是景教和摩尼教?”

    待船靠岸,果然下来的是景教法王伊斯,与摩尼教大慕阇睿息。

    二人见了江朔也是意外之喜,各颂法号上前见礼,江朔道:“景教会出手相助倒是意料之中,何摩尼教被圣人指为邪教,大慕阇怎敢如此大张旗鼓?”

    睿息道:“江朔少主说的是退位的圣人,如今的圣人已还我教清白,准我为大唐效力。”

    江朔感慨道:“李亨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么快就能团结所有人一起为大唐效力,克定叛乱恢复中原有望了。”

    他心中未讲出口的半句话是:看来我将皇位让给他坐是对的。

第795章,绮罗成烬

    船队下锚,靠岸整顿花了不少时间,独孤湘急着催促两位教主乘胜渡河,她也好继续追击崔乾佑,然而伊斯却道要在此处等待郭子仪大军南下,再渡河收复潼关,此刻却不可冒进叫贼兵有了防备。

    独孤湘道:“既如此,不如先用小舟送我和朔哥渡河,我们到敌军后方去大闹一番,搅乱叛军部署。”

    仆固怀恩道:“河南之地乃叛军腹心之地,你们孤身前往太过凶险了……”

    独孤湘却道:“我只是去捣乱,又不是明火执仗地对抗百万大军,况且还有朔哥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仆固怀恩道:“不如等郭元帅到了再做计较?”

    独孤湘跺脚道:“那哪里还来得及?”她本已擒住了崔乾佑却叫他跑了,最是气恼不过,心心念念要立马渡河去抓崔乾佑。

    江朔则是担心郭子仪来后,要问自己当日为何在陈仓城下不辞而别,再又牵扯出过往秘事,还是不见郭子仪的为好,便顺着独孤湘道:“郭将军自有大事要忙,我和湘儿只是游侠,留在军中难有大的作为,去河南才能发挥我们的长处,也不需大船,只一叶扁舟供我和湘儿渡河便好。”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马嘶,黄马溜溜哒哒走了过来,当年江朔与天马干草玉顶黄初见之时,它只是看着老,如今过了十几年却是真正的老马了,去岁江朔将老马留在长安城外,后来再会去寻时却找不到了,今日方知是被崔乾佑俘了去,崔乾佑骑着老马只身逃难却似把马儿亲手送还江朔手中一般。

    老马识得主人,侧头往江朔身上蹭十分亲昵,江朔抚着老马的鬃毛笑道:“险些把你忘了。”

    仆固怀恩和伊斯、睿息互相对视,心想江朔所言不错,此番收复河东湘儿可谓居功至伟,若得江朔和湘儿同往河南自是极大的助力。

    伊斯为难道:“我们所征调的都是上门填阙大船,大船满载军士、兵器,都有用处,却去哪里寻小舟呢。”

    睿息道:“江少主于我教有再生之恩,况且大船本就是漕帮之物,既是江少主要使,摩尼教又有何所惜?我这就腾出座船,配齐船工水手,供少主驱策。”

    江朔望了一眼大船,笑道:“我也不要你整船,只需借船上一样东西即可。”

    上门填阙船专为溯流强渡三门峡而设计,不仅船头厚重,前楼亦不设户牖,只以坚厚木板封闭,以对抗激流冲击。而此刻大船要渡河攻打潼关,却没什么激流险滩,如此坚厚的前楼可说毫无作用,已拆除了几块大木板,把前楼改造成战舰的箭楼使用。

    拆下的木板便随意堆放在甲板之上,江朔牵着老马与湘儿登上大船,随手抓起两块船板,这船板厚重不下百斤,江朔却举重若轻一手一块轻巧地提起抛入河中,立刻引发出一阵惊呼。

    江朔一拍老马的脖颈,喊一声:“随我来!”自携着独孤湘的手跃上一块木板。

    老马极有灵性,长嘶一声,腾身跃起,稳稳落在另一块木板之上,江朔伸手挽住缰绳以令两块木板在河上不至分离。木板既阔且厚,承托住二人一马亦不下沉。

    仆固怀恩道:“啊呀!不可,不可,这可太危险了,快回来,快回来……”

    却哪里唤得回二人,江朔和独孤湘立于板上向众人挥手,木板几乎没入水中,顺流而下之际仿若二人一马浮在水面上漂行一般,引得岸上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江朔与独孤湘二次此刻内功都已臻于绝顶,自是艺高人胆大,而龙骧天马竟然也不惧风浪,立于木板上欢嘶不已。

    然而河中冰凌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水流复杂多变,二人不得靠岸,亦不见崔乾佑的踪影,如此顺流漂了大半日,却见前方南面河岸凸出了一大块,使得河道向北急剧变向,二人看准机会,控制木板撞向南岸——其实说是东岸可能更为妥帖,无论如何总是顺利踏上了河南之地了。

    他们上岸之处恰是一座渡口,独孤湘道真巧,江朔却道:“想来自古渡口便设在河水流向变化之地,这样从风陵渡顺水放舟,无需控制,也能到达此地。”

    这渡口的屋舍几乎倒塌殆尽了,想来是去岁毁于战火,渡口辕门亦已经被推倒,只留下大半块破碎的木牌,上书“汜津氵”,缺了的那半个字估计是个“渡”字。

    独孤湘不知这汜津在哪里,问江朔:“朔哥,漂出这么远,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她忽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关城,道:“难道是到了潼关?”

    江朔摇头道:“潼关在风陵渡之西,我们顺流而下决计到不了潼关,我估摸着我们是到函谷关了。”

    函谷关建于周代,扼守崤函咽喉,南依秦岭,北濒河水,函谷道既狭且深,最窄处仅一车一马通行,战国时魏占函谷关而锁秦,秦占函谷关而出山东,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武帝时将函谷关移到雒阳城西,成了雒阳城的西关。

    三国时,因河水位下降,函谷之北露出大片河滩,车马行人可以绕过函谷关直抵关中。故曹魏在秦函谷关以北十里修建新关,因此关城才会距离河边这么近。

    之后历朝历代,更重视渭水注入河水处的潼关,至唐时,函谷关的作用已为潼关所取代,因此哥舒翰才会弃函谷关而据守潼关,这最后也成了边令诚攻奸他的理由之一。

    当然函谷关在战火中也未能幸免,封常清曾在此分兵拒敌,曹魏时的旧关早就疏于修缮的关城如何经受得起,江朔与独孤湘走近看时,关城早已经受了灭顶之灾,城内竟然还有去岁战死者得尸体,也无人料理,二人看得心下凄然,却也无计奈何,只能快些离开这悲惨之地。

    此地距潼关一百五十里,距离雒阳三百里,二人一商量,郭子仪的大军对潼关已成压顶之势,更多的威胁来自雒阳叛军的增援,不如便去雒阳,扰乱叛军的调度,拖延其增援潼关速度。

    主意已定,二人共乘老马,一起向雒阳出发,去雒阳的西京道原本十分繁华,此刻道路上却没有一个行人,道路无人看护,砂石路面上杂草丛生,路旁野草有一人高,二人倒也乐得清净,策马在宽阔的直道上向东飞驰。

    独孤湘这才想起先前都是自己在说这数月的故事,问江朔分别后的经历,爷爷和爷娘可还安好。

    江朔告诉她葛如亮夫妇护送柳汲、空空儿等人去了蜀中,自己一直在关中寻找独孤湘未去蜀中与他们会合,想来现在应该在成都府吧,江朔遍访关中山川寻找湘儿,他错在只在山野无人处搜寻,屡屡与湘儿失之交臂,其实还有一层,就是江朔有意避开唐军和朝廷,有意避开唐军之故。

    独孤湘听说爷娘无恙,正感欣喜,却听江朔告知爷爷独孤问与北溟子双双殒命于陈仓城中,独孤湘与爷爷感情最好,闻言不禁悲从中来,哭了好一会子,江朔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独孤问与北溟子酣战后力竭而亡,死前哈哈大笑倒也畅快,独孤湘叹了口气道江湖儿女本该如此。

    二人一路诉说前情,有笑有泪,路上既无旅人也无关卡,他们除了歇马便是赶路,寅夜也不歇息,第二日拂晓便到了雒阳。

    他们险些错过了雒阳城,只因雒阳城不似长安,当年封常清率军死守雒阳城,与安禄山叛军逐街逐坊的争夺,激烈的巷战将雒阳城几乎完全摧毁,晨曦下二人还道是一座青灰色短冈,走近了才发现是雒阳千疮百孔的城墙。

    二人虽知战争之酷烈,却也想不到会是如此残破景象,二人缓辔任老马自踱入城,城内也是一片废墟,独孤湘道:“朔哥,这城……仿佛是死了一般……”

    江朔亦有此感,此刻的雒阳便似伏地的死尸,虽然生前锦绣富贵,死后荣华烟灭、绮罗成烬,只剩下朽坏的躯壳,高楼广厦房倒屋塌之后化作的废墟低矮了不少,目之所及空旷凄怆,间或有几道木梁木柱坚强地立在那里,却显得更是悲凉,哪里还有往日“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的帝都风貌。

    二人正唏嘘间,忽听人高喊道:“什么人!”

    不等他们回复,另一边破空声响起,几枚羽箭向他们射了过来。

    安禄山在雒阳称帝,这雒阳城自然是有人把守的,但城墙在战乱中已经被毁,燕军不在城墙一线设防,而在城内残垣断壁之间密布眼线岗哨,见江朔、独孤湘二人骑马而来,有人出声喝问,有毛糙的已经等不及射出羽箭了。

    区区几枚寻常弓箭射出的羽箭,二人自然不怕,随手将其打落,独孤湘笑道:“来得好!正不知道路途,朔哥,你护着老马,我去抓个舌头来!”

    话音未落,独孤湘已纵身跃起,向废墟扑去。

第796章,直捣腹心

    独孤湘这半年来随着唐军作战,“抓舌头”这事儿可说是驾轻就熟,她听音辨器早已知晓燕军哨探的藏身之处,那些军士藏在废墟内倒塌梁柱构成的复杂阴影之中,施放冷箭原本极难察觉,不料独孤湘形如鬼魅,倏忽已至面前。

    独孤湘近的用手抓,远的施展月影素寒流的功夫以长索飞爪拘拿,放冷箭的军士尚未回过神来,已被独孤湘一一从藏身处拽了出来,摔在路上,另一边,喊话之人也被江朔擒住。

    江朔一数整是十人,正是一火,江朔问那喊话之人道:“你是火长?”

    那人连忙应声道:“是,是,小人正是火长,尊驾一看就是成名的大侠,我等无知冲撞,还请尊驾高抬贵手……”

    独孤湘却伸手在他背后一抄,取出他别在腰后一把小扇子似的东西道:“火长怎有鼙鼓,有道是旅帅执鼙,我看你是个旅帅吧?”

    那人反应却快,谄笑道:“女侠有所不知,小人是个旗牌,替旅帅执鼙。”

    江朔见其他军士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已知他在信口扯谎,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怎的如此猥琐,既是旅帅,大方承认又如何?”

    独孤湘转过来细看那人,笑道:“朔哥,你不说我还没看出来,此人长相确实像个高门望族的公子。”

    这时有个被俘的军士高声应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将军正是出生五姓七望。”

    “旅帅”还不足以跻身将官之列,此军士称那人为将军,颇有调侃讽刺之意。

    独孤湘道:“哟,还真是个大族子弟。”

    那人见江朔和独孤湘身手了得,便想冒充杂兵瞒混过去,此刻身份暴露,立刻换了一副说辞道:“不错,某出身范阳卢家,二位与卢家结个善缘,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多个照应。”

    独孤湘被他逗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你看你是个卢家的管家吧?范阳卢氏门庭高阔,族中子弟怎会只做个旅帅?”

    先前搭腔的军士又喊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卢郎确是范阳卢氏,他阿耶曾做过户部员外郎呢。”

    他这番话立刻引来一阵窃笑,江朔心中奇怪,那军士说的似乎是事实,既如此为什么一众军士对这卢氏的公子表现得丝毫没有敬意呢?

    独孤湘细细端详起那卢郎,忽然一指他鼻子道:“你是卢磐桓!”

    那人闻言吓得“啊哟”一声,似乎被独孤湘隔空一指戳中了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江朔奇道:“湘儿,你怎知道他名字?”

    独孤湘道:“朔哥,不是记性最好么?怎么把他给忘了?此贼是卢玉铉的二弟,卢磐桓啊。”

    江朔看书确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却不善记人名,经独孤湘一提点,立刻醒悟,道:“是了,确是磐郎。”

    那卢郎确是卢磐桓,听二人口气似乎对他了如指掌,不禁又惊又惧,眼珠乱转,却想不起来二人是什么来路,这也难怪,江朔和独孤湘认得卢磐桓时还是少年,这十年来变化极大,而彼时卢磐桓已是青年男子,容貌变化有限。

    独孤湘将他扶起,笑道:“二郎多年不见,怎么成了软脚蟹,没事别往地上坐啊,多凉啊。”

    卢磐桓却不知其中缘故,颤声道:“女侠,我们认得么?哦……是了,你们定是我大哥的江湖弟兄……”

    一般来说,若卢磐桓认定朔湘二人是他哥哥的朋友,不该如此恐惧才是,但见他体若筛糠,止不住地颤抖,江朔不禁奇道:“磐郎,你是害了什么病么?抖得这么厉害?”

    还是那军士接茬道:“好叫贵人知晓,磐郎最怕他哥哥玉郎,只因玉郎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最见不得叛国投敌的小人。”

    那军士自己明明也是燕军的军士,数落卢磐桓时却大义凛然,似是浑然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独孤湘不禁好笑,道:“磐郎,你怎么也是卢家的公子,就算投敌也当换个将军来做,怎么安贼如此小器,就给了你个旅帅当当?”

    不等卢磐桓回话,那军士郎声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磐郎原是封了个将军的,还做了藁城太守,不过去岁守城不利,城叫唐军夺了去,更兼卢郎举旗反安,河北群起响应,磐郎投贼,却应者寥寥,咱大燕皇帝一怒之下就把他贬为游击,说是将军,其实也就我们这十几个手下,在雒阳城内外打打秋风咯。”

    一众军士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江朔皱眉道:“你既知他投贼,却为何还跟着磐郎?”

    那军士一拔胸脯,丝毫没有愧疚之意,道:“我等自当兵吃饷,虽也盼着唐军灭了叛军,但为形势所迫,为家小计不得不屈身事贼。”

    江朔心想那日风陵渡的戍卒也是这般想法,但若人人都是如此,只是心中盼着唐军反败为胜,却都不肯出力,又如何能扭转乾坤呢?

    想到此处,他对那些军士道:“唐军在郭子仪、李光弼的率领下,已经收复了关中、河东的大片失地,不日便要进攻潼关,克复二京就在眼前,诸君若真心系大唐,不如去投唐军,又或者解甲散去,不要再助纣为虐了,不然大唐天兵到时,不免与叛军一同化为齑粉。”

    那些军士闻言止住笑声,互相对望片刻,向朔湘二人无声地叉手行礼,自取了兵器,不一会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卢磐桓孤零零杵在原地。

    他还没想起来朔湘二人是何人,只能尴尬地笑笑,叉手道:“今日闻二位大侠之言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这便也弃暗投明去也……”

    独孤湘却哪里容他便去,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哎……慢来,慢来,磐郎如此薄情?故友重逢,怎得便走?”

    卢磐桓勉强堆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道:“恕我眼拙,二位是来路,可否提点一二。”

    独孤湘道:“磐郎可还记得静乐?”

    卢磐桓听了怪叫一声,瘫倒在地,独孤湘的族姐静乐公主,在范阳时曾与卢磐桓有过狎昵之事,卢磐桓如何不记得,但在十几年前静乐就被奚王李延宠给杀了,独孤湘与静乐当年生得有几分相似,以致卢磐桓以为是静乐来找他索命了。

    独孤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把卢磐桓薅起来,叱道:“看仔细了,我是静乐的妹子独孤湘!”

    卢磐桓居然立刻反应过来,讪讪笑道:“原来是独孤问老爷子的孙女。”转而一想,她身边的男子想来就是名动天下江朔江溯之,不禁背后又起了一层冷汗。

    独孤湘心道我爷爷名号倒是响亮,江湖上无人不晓,想到爷爷不禁神伤,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卢磐桓却没注意到这细节,仍然故作献媚道:“女侠此来雒阳所为何来?”

    朔湘二人本没什么具体打算,此刻独孤湘却眼眉一立,道:“去雒阳宫中杀那姓安的老猪狗!”江朔心中振奋:“合当如此,直捣腹心!”,却听独孤湘又补了一句:“你来带路!”

    卢磐桓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

    独孤湘不屑道:“孬货,这么怕死。”

    卢磐桓道:“陛……这个”他本称安禄山为“陛下”,还好立即改口道:“陛,毕……毕竟你爷爷也是安,安贼的座上宾……你去杀他怕是不太好吧?”

    独孤湘啐道:“呸!我爷爷是高人雅士,怎会是那泥里打滚的猪狗的座上宾?”

    卢磐桓舔了舔嘴唇不敢再解释,江朔道:“十年前你和爷爷虽然住在卢府,却也算得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座上宾,磐郎此说也不为错。”转而对卢磐桓道:“此一时彼一时,安禄山谋逆篡立,天下仁人志士人人得而诛之,你带我们去杀了老贼也算戴罪立功。”

    卢磐桓哪还敢不答应,唯唯称是,道:“不过雒阳南城已经几乎化作废墟,老贼在其中广布伏兵,二位固然不怕冷箭,但若惊动了城中的老贼,却大大的不妙了。”

    独孤湘笑眯眯地道:“想来磐郎是有法子带我们绕开的。”

    她这话说来轻柔,卢磐桓却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威胁之意,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卢磐桓头前带路,引着二人绕城而走,一路向西,江朔约略记得雒阳城的格局,道:“皇城在城北,磐郎怎带我们往西苑去?”

    卢磐桓道:“是了,正是去西苑,西苑本是皇家禁苑,如今早无人把守,正好可以从那边绕过城南各坊,直抵天津桥。”

    江朔知道天津桥是雒阳宫城前的浮桥,正是南城通往洛水北岸宫城的唯一路径,对独孤湘点点头,二人也不再问随着卢磐桓一路向西,经后载门大街北上,一路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煌煌帝都几乎化为废墟,向上走了两坊,果然城墙忽然终止,露出一个数百步的大缺口,露出郁密的树林来,便是雒阳西苑了。

第797章,西苑伏火

    宇文恺营造雒阳城时,以洛水对应天河,以整个雒阳城与天上星辰相对应,宫城应当位于北极正中央的紫微垣,既所谓“建中立极”,然而地形所限宫城其实在西北角,他便在城西空了一段不建城墙,直接与皇家园林西苑相连通,使宫城处于中心位置。

    远看这片小森林似乎未遭战火波及,三人进入西苑才发现,林中并非什么清雅的去处,而是到处尸骨枕藉,其惨状不亚于城中。奇花异草之间散落的兵器,古树名木上随处可见的箭镞,又构成了一幅奇诡而宁谧的画面。

    卢磐桓不贴着树林与雒阳城市的边缘行走,而是像西苑林密处迤逦而行。独孤湘用玩笑的口吻道:“怎的,磐郎想引我们进密林,再寻机会逃走吗?”

    卢磐桓僵着脖子转头道:“不敢,不敢……”

    江朔低声道:“他说话支支吾吾,怕是有什么诡计。”

    独孤湘笑道:“且看他有何花招。”

    江朔点点头,二人武功高出卢磐桓太多,不怕他逃跑,反倒想看看他能耍出什么阴谋诡计来,便也不戳破,任由他在前头带路,自牵着老马坠在他身后。

    忽然,独孤湘吸了吸鼻子,道:“朔哥,这是什么味道?”

    江朔也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味道,道:“倒像是炼丹房的气味……”

    这时,远处城墙根处传来十几人的齐声高呼:“好叫两位贵人知晓,燕军为防唐军从西苑攻来,在林中密布硫磺伏火,一旦引燃,神仙难逃!”

    原来是方才遣散的卢磐桓手下,他们连喊了三遍便再无声息,想来是不忍卢磐桓害死两位少年英雄,才去而复返,以高声呼喊提醒二人小心埋伏。

    硫磺伏火就是火药,硫磺是道士炼丹的必备药材,江朔做李白书僮时常常伴其炼丹,而独孤湘的耶耶葛如亮更是制造火药的高手,因此才会对埋在地下的硫磺散发出来的气味有熟悉之感。唐代是用火器作战的肇始,但彼时火药不似后世火药那般威力巨大,只能做出小的霹雳弹,道士防身之用,或布撒作为引火之物,其爆燃的威力远胜一般柴草。

    卢磐桓见诡计被人喊破,忙向一棵大树后转去,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枚铁哨,赳赳地吹了起来。

    远处传来破空之声,江朔立刻翻身上马,拨马向后,对独孤湘道:“湘儿,快跑!”

    独孤湘却向前跑去追卢磐桓,道:“这狗贼肯定知道躲避的方位,我们追着他走!”

    却见眼前豁然疏阔,是一个大斜坡,一道灰色的人影团成一团向坡下滚去,独孤湘喝道:“猪狗辈抱头鼠窜骨碌得倒快!”

    她可不似卢磐桓一般狼狈滚下山坡,而是提气在陡峭的斜坡上飞奔而下,老马到了坡前却人立而起,不愿下坡,江朔安抚不住,只得下马以手一托,半拉半扶,带着老马冲下坡去。

    到了坡底,独孤湘一把拽过卢磐桓,却见只是一件裹着石头的外袍,她回头再看,却见卢磐桓正笨拙地爬回坡顶,原来他早偷偷松开了外袍,转过树时,并未滚下坡去,而是用外袍裹了一块石头扔了出去,那坡极陡,袍子裹了石头翻滚而下,激起尘土远看真似个人滚落下去一般。

    独孤湘骂了一声,反身向坡上追去,这山坡虽陡,对于湘儿这般身手而言,要冲上坡顶却也不甚难。

    江朔却高喊:“湘儿小心,箭来了!”

    头顶星星点点的火光斜坠下来,从角度来看是埋伏在城中的燕军用长弓射来的火矢,只是数量不多,如此稀疏的流矢独孤湘自然不放在眼中,只顾追着卢磐桓向上攀登,忽听耳旁箭啸之声,她灵巧地往旁边一闪避开去,火矢落在脚边不远处。

    却不料地底传来一声闷响,仿佛这一箭激怒了地底的潜龙,土石崩开冒出一道烈焰,原来这枚火矢点燃了近处埋藏的硫磺!

    独孤湘全无防备,躲闪不及,被那火药爆燃激起的气浪弹了回来,江朔忙飞身上前接住她,见她双目紧闭,不禁吓了一跳,关切道:“湘儿你没事吧。”

    好在唐代火药威力有限,独孤湘并未受伤,只是被崩了个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她茫然睁开双眼,在身上拍打一番,才道:“我没事,卢磐桓这狗贼好阴险,将我们引入陷阱之中。”

    江朔转头四望,这才发现这是一处不小的洼地,四周皆是丈许高的陡峭山坡,燕军利用这一处天然下陷的洼地,将四周挖的更加陡峭,更砍倒树木叫人无处借力攀缘,若是大军陷入,推挤之下还真难以脱身。

    此刻火矢纷纷落下,又引燃了多处伏火,整个山洼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却听希律律一声长嘶,江朔:“啊呀,不好!”

    原来那干草玉顶黄虽是龙骧天马,却也畏火,此刻身陷火海,顿时失了方寸,受惊在火海中乱跑起来,原本江朔就在它身边,只因去接独孤湘,才离开了几步远,但老马受惊不辨方向,竟然向着相反方向冲入火场深处。

    江朔和独孤湘原本在火场边缘脱身不难,但见老马冲入火场,怎肯就去,忙拨打火矢追了过去,火矢自然伤他们不得,但火矢越来密,不断点燃地下的硫磺,爆燃之声不绝于耳,更激得飞沙走石,山洼中硝烟弥漫,难以辩物,只能跟着马嘶之声追寻。

    只听前方传来惨叫之声,似乎是老马中箭了,二人正焦急追赶之际,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巨石,险些将二人绊倒,定睛看时却不是什么巨石,而是老马倒卧在地。

    老马身上插了几支羽箭,火焰兀自未熄,不过火矢射来距离甚远,已失其劲力,深不及骨并不致命,江朔和独孤湘一边俯身拍老马身上火苗,一边监视它的伤口,独孤湘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江朔过去看时,才发现老马折了一条前腿……

    马和人不一样,人断了腿还能接骨治疗,马失其蹄则必死无疑,江朔见状立刻泪涌出来,老马伴着他纵横大唐上万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亦未伤毫发,却不料今日小沟里翻船,被卢磐桓者小人所害,受了致命重伤。

    此刻已经止息不射了,但他们身边火焰也已连成一片,更兼烟气弥漫,若是硬闯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老马倒地后身上行装散落了一地,江朔见土石中露出紫红色的一角,正是当年骨力裴罗赠予湘儿的避火紫绒毯。

    他忙取来盖在自己和湘儿身上,就着老马身边向下挖土,做了一个浅坑,烟气只能向上,无法向下蔓延,伏在坑内便可避免吸入致命的烟气。

    火焰烧不穿紫绒毯,热气却能透下来,二人只觉燥热犹如置身地狱,过了良久感到上面渐渐凉了下来,却也不敢轻易探头去看,这时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吹的铁笛,烧了这一大片,却不见烧死一个唐军。”

    另一人搭话道:“林中确有蹄印,不过是几人一马而已。”

    先前说话之人道:“一惊一乍的,若唐军来个斥候,就烧一片林子,这几十处火坎可有够他们折腾的。”

    又有一人道:“那唐军哨探想必是被烧死了,需得他翻找出来好交差。”

    听第三人的口气,是个小头目,第一人抱怨道:“灰烬忒也的厚了,却去哪里找?”

    第二人道:“少抱怨几句吧,快些翻找,若无尸首,恐遭上官怪责。”

    第三人道:“嘿,严侍郎这招可是真是歹毒,没想到烧起来的威力这样大。”

    第一人道:“咦……这里有个鼓包……是匹死马。”

    听到三人走到近前,江朔和独孤湘猛地掀开紫绒毯,毯子上寸许厚的灰烬扑簌簌地落下,扬起一道尘墙,那三名燕军军士一时愣在当地,直至烟尘稍散,三人才看清面前是两个活人,来不及喊叫便被朔湘二人点了穴道。

    江朔和独孤湘得紫绒毯保护未死,干草玉顶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紫绒毯的尺寸勉强能护住二人,马身长大却如何护得周全,更有厚厚的灰烬盖住了老马的口鼻,纵是再神骏的宝马也难逃一死。

    虽然马腿断后二人已知老马不免一死,但此刻见其死状凄惨,朔湘二人不免又痛哭了一场。

    独孤湘一抹眼泪对江朔道:“杀了这三个贼兵,祭奠老马。”

    江朔摇头道:“害死老马的是卢磐桓,不可迁怒他人。”

    独孤湘道:“就这么放过他们?难保他们不回去通风报信”

    江朔对那三人道:“我也不为难尔等,只是需得先帮我们做件事。”

    三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使劲眨眼表示同意,江朔道:“先前听你们说西苑还埋藏了十几处这样的陷阱,可能替我一一指出。”

    独孤湘立刻明白江朔想做什么,拊掌笑道:“正是,我们把这些伏火陷阱尽数破了,免得唐军攻来时再遭其害。”

第798章,雒阳宫城

    那三名燕军军士呆立原地,独孤湘道:“怎么,你们不愿意带路么?”

    却听三人喉头发出咕咕之声,江朔一挥手解开了为首那人的哑穴,那人忙不迭地道:“不可,不可,小的不敢……我等只是小卒,不知火坎的所在。”

    独孤湘十分敏锐,道:“你如果真不知,为何说不敢?”

    那小头目支支吾吾不敢作答,独孤湘道:“不给你吃点苦头,怕是不肯说实话!”

    说着独孤湘一把捏在那人肩窝云门穴上,那人顿感锥心刺骨的疼痛,那人吃痛不过连声告饶,之后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原来此人是个副队正,雒阳西四坊内埋伏了十团共两千长弓手,各有守备区域,刚才射出火矢的就是其中一旅,烈火熄灭之后,校尉派了他来检视战场,却不料未见唐军尸体,而是撞上了朔湘二人。

    二人不愿将老马的尸体留在火焚过的坑内,将马尸抬出坑外,寻一处未设硫磺陷阱的地方将老马埋了,紫绒毯经此大火,表面烧得黢黑,再无防火的功效,便将此毯覆盖在老马身上聊作装殓。

    这次他们不敢再托大,解下拿三名军士的缚甲绦,将他们绑成一串,押着去寻陷阱,那副队正不敢耍花样,老老实实指出了伏火埋藏的位置。

    硫磺伏火布设的区域甚广,互相勾连巧妙,那队正说以不同笛音指示方位,可以引导长弓手精准点燃不同位置的陷阱,看来卢磐桓确实曾是高级军官,才会知道林中陷阱的发动之法。

    布设陷阱的严庄不但恶毒心思也十分缜密,硫磺伏火组成一个大环阵,若唐军真有大队人马不加防备地闯入林中,伏火陷阱完全发动,两千弓箭手便能轻松杀伤十倍于己的敌军。

    独孤湘道:“朔哥,我们倒可以利用这个陷阱,点燃伏火,造成城中守军混乱,我们再乘乱混入宫城,刺杀安禄山老贼!”

    二人主意已定,江朔对那三人道:“一会儿我们要闹出大动静来,我们要不为难尔等,可自回营。”

    那副队正苦笑道:“我等哪还回得去?为今之计,只有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江朔道:“不再为虎作伥,未必不是好事。”

    独孤湘怕三然扯谎,回燕军报信,押着他们只到深夜才放走,二人分头引燃伏火陷阱,一但知晓陷阱的位置与范围,以二人的功力完全可以在点燃硫磺伏火后安然撤退。

    不一会儿功夫,二人便将二十几处陷阱尽数点燃了,只见西苑中冲天火起,大量名贵树木片刻付之一炬,远处整个雒阳西城都骚动起来,不消片刻燕军就会有大队人马过来,但烈火组成的火墙,叫他们无法靠近,自然也想不到引燃陷阱的不过是两人而已。

    二人不等燕军人马前来,向北潜行到洛水河畔,远远已能眺望到洛水上的天津桥了,是年寒冬漫长,春汛迟迟不至,洛水尚浅,天津桥的龟背桥墩历历可见,桥头重楼外搭着木架,看来雒阳大战时损毁严重,尚不及修复。

    隋代天津桥原是浮桥,隋末大战为李密焚毁,唐代重建时改为石柱梁桥,但石柱常常被洪水冲毁,到武周长寿二年,凤阁侍郎李昭德奉命修复天津桥时将桥墩改龟背形。龟背形桥墩减轻了洪水的冲击,其法沿用至今。

    天津桥原本分作三段,居中最长的为天津桥,两端各有一小桥,北为黄道桥,南为星津桥,贞观年间,星津与天津二桥合一,江朔他们所见到的便是这座两道石柱梁桥所构成的天津桥。

    只见天津桥前后起了鹿砦,驻扎了不少人马,桥上亦军队来回梭巡,这些驻扎的守军的穿着来看,应时精锐的曳落河部队,他们看来丝毫不为西苑的大火所动,只管严守皇城的门户。

    江朔皱眉道:“防守如此严密,我们如何进入宫城呢?”

    他们所在位置在天津桥西南,独孤湘一指洛水正北道:“我们可以从这里过去。”

    江朔抬眼望去,此地洛水北岸忽然升高,北岸如同一道十余丈高的天然城墙,对于寻常人而言绝难攀缘,因此燕军并未设防,但对朔湘二人而言,确非难事。

    江朔站在南岸视线受阻无法看清北岸的情景,问独孤湘道:“北岸是什么去处?”

    独孤湘道:“我听爷爷说过,北岸时是上阳宫,上阳宫原是雒阳西苑的北半边,高宗朝拓建为上阳宫,由于上阳宫是依西苑而建,与别处宫城不一样,保留了大量的树木,更从南方移栽了各种珍奇树木,四季林木茂盛,鲜花常开不败,据说高宗帝后最喜居于此宫,后来都不怎么回长安了,武周朝更是以雒阳为神都,神龙政变后,则天女皇便被移居上阳宫仙居殿直至逝世。”

    江朔皱眉道:“如此说来若安禄山也居住在上阳宫内,要找他却难了。”

    独孤湘道:“先渡河再说,杀不了老贼,搅得他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二人寻一水浅处,在沙洲和坻岩间跳跃前行,顺利渡过洛水,北岸远看虽然如墙壁立,但毕竟不是真的城墙,近看表面凹凸起伏可抓手落足之处甚多,二人没花多少力气便攀上了北岸,果然不远处立着城墙,想来就是上阳宫了。

    上阳宫城墙完好,却不见城头有灯火,也听不到巡城军士的声息。二人不知何故,对视一眼,决定先潜入宫城再说。

    城墙虽只有丈许,却比河岸难攀缘得多,但此刻二人神功了得,江朔以手扣碎城墙砖作抓手攀上墙去,独孤湘则以白索上的飞爪抓住城头,借以飞跃而上。

    二人上得城头便觉异状,再从城墙上向宫城内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是日是正月初五,天空冷月如钩,而整个上阳宫竟无一处灯火,天地间昏昏然,借着夜空群星,依稀见到上阳宫内一片狼藉,树倒屋塌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宫内遍布死尸竟未清理。

    江朔他们不知道,一年多以前,封常清率六万雒阳子弟守城,唐军虽然同仇敌忾,但奈何都是新入伍的义勇,怎敌得过悍勇的燕军,封常清连战连败,最后的据守之地便是上阳宫。

    当年封常清从提象门退入上阳宫,下令砍倒宫城内的树木,利用上阳宫的复杂地形阻击叛军,双方苦战六日,逐院逐殿地展开争夺,唐军死伤殆尽,叛军终于完全夺取了宫城,封常清只身西奔至陕郡,与高仙芝合兵退守潼关,后二人均为边令诚所害。

    由于上阳宫大战发生在宫城之内,因此城墙完好无损,而经此一役,上阳宫被摧毁殆尽,燕军无暇修整,只将提象门封了了事,废墟残骸间的尸体曝露了一年有余,尸臭漫天,其凄惨之状,怕是吴道子的地狱经变图也无法描摹。

    二人见此情景,知道安禄山断不会居于上阳宫,也不敢入城,只在宫墙之上绕城而走,直走到东南角转而向北,依稀能看出原是一道三重门的宫门,想来是上阳东门提象门的所在。

    提象门三重,外为双阙楼观,中层为观风门,内设观风殿,当年封常清从此门退入上阳宫,燕军也是从此门攻入,战况最为惨烈,三重门已经被完全摧毁了,战后燕军以木石堵了个严严实实,形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巨大废墟。

    提象门废墟外不远处便见燕军营火,二人不想惊动守军,从废墟间穿行向北重新登上宫墙,见宫墙东面又出现了楼宇,这些楼宇中没有尸臭味传出,二人跃下墙头,进入其中转悠一番,却是既无死尸也无生人,向东走不多远又是一道城墙。

    二人不知此处名宝城,是上阳宫与雒阳皇城之间的夹城,翻过东墙,却见好大一片池水,水中有一宫殿,也是了无人迹,却是西隔城的九洲池与瑶光殿,这些宫城未遭兵燹,朱楼碧瓦十分华美,二人却哪有心思欣赏,只管继续向东,又翻过一道宫墙。

    这次他们没再见到东面的宫墙——他们已经进入雒阳旧皇城紫微城中了。紫微城保存完好,更有曳落河武士梭巡,二人精神一振,知道这次来对地方了。

    然而紫微城十分广大,二人从未来过,又是新月的深夜,哪里去寻安禄山的寝殿?二人兜兜转转,忽然眼前出现一处开阔的庭院,院中一座大殿拔地而起,高有二百尺,二人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明堂”,又称“万象神宫”,当然这是则天女皇称帝时的名称,后几经更名,如今被称为含元殿。

    李白有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含元殿却有两个百尺这么高,委实令人惊叹,二人却不知这还是本朝圣人下令削减九十五尺之后的高度,武周朝“明堂”建成时可是有足足二百九十四尺高。

    不仅是江朔和独孤湘在赞叹,更有一人出声赞道:“万象神宫壮丽,可惜被李隆基拆了一截,我大燕皇帝定都雒阳,当重修明堂,若依下官之间当再加高些,超过三百尺才是。”

    另一年轻女子冷冷地道:“当年修含元殿时已拆了柱心木,磐郎想要重建怕是难了。”

    江朔和独孤湘在黑暗中对望一眼,是卢磐桓和李珠儿!

第799章,杀机毕露

    李珠儿一身黑衫,手上提着一盏灯笼,卢磐桓则裹了一件不太合体的肥大衣衫,想来是白日里扔了外袍只能临时找了件袍子披在外面,他一边没话找话与李珠儿搭讪,一边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看起来既狼狈又仓皇。

    二人从宫城正中乾元门进入的,江朔和独孤湘则是从西侧秋景门而来,朔湘藏身门楼的阴影之中,更兼距离李卢二人甚远,故二人没有察觉到他们。

    李珠儿和卢磐桓绕过明堂,穿过庭院向北面宫门走去,独孤湘压低声音道:“跟着他们或许能找到安贼的居所。”

    江朔点头道:“珠儿最近武功突飞猛进,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远远跟着李卢二人,穿过明堂北面的烛龙门和后面仅隔一条窄巷的大业门,当然李珠儿和卢磐桓是穿门而过,朔湘二人则是翻墙而走,烛龙门和大业门之间窄巷便是“永巷”,永巷分隔了皇城的前朝与寝宫,过了大业门后面的宫城便是寝殿了。

    江朔和独孤湘自然不晓得宫城的布置,虽然心中奇怪,却也无暇他顾只管远远跟着,进入后宫,正中的是贞观殿,当年高宗崩逝便是在贞观殿,李珠儿却转而向西行,卢磐桓微微诧异:“怎么不去贞观殿么?”

    黑暗中李珠儿并不回话,只顾在前面引路,她带着卢磐桓在各处宫殿间穿绕,显然有几处是回头路,她显然是不想让卢磐桓记住宫中的路径。

    这可给跟在后面的朔湘二人添了不少麻烦,他们一边要避开梭巡的曳落河,一边又怕跟丢了李卢二人,好在李珠儿那一盏孤灯也暗夜里十分明显,二人才不至于跟丢。

    卢磐桓先前讨了个没趣,始终没开口,他终于忍不住道:“李娘子,无需带我绕这迷魂阵了,整个西宫,只集贤殿未到过了,想必圣人今夜驻跸集贤殿吧?”

    李珠儿冷笑一声道:“你这人没什么本事,却也不笨。”

    卢磐桓也不知这算是夸奖还是嘲讽,只得干笑两声,这次李珠儿不再穿绕,径直走到紫微城最西边的一处宫院,二人自正南三重阙的宫门进入,江朔远远看到门上写着“迎仙宫”。

    门口有卫士把守,朔湘二人从侧墙翻入院中,见李珠儿的灯笼一路移动到西面一座大殿,门外守卫通禀后打开殿门放二人进入,随即居然退出院去,偌大一个院子内居然再无一名侍卫。

    独孤湘不解地望向江朔,江朔道:“许是他们有什么机密军情要说,才屏退了卫士吧。”

    撤走侍卫倒是给他们减少了麻烦,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殿前,见门额上挂着“集贤殿”的牌匾,二人又绕到殿侧,顺着廊柱攀到檐下,大殿为单檐庑殿顶,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廊檐深邃,二人藏身斗拱之间,便是以烛照之也难以发现。

    这时只听殿内一人道:“启禀圣人,珠儿带来一人,有重要军情回禀。”

    那人的声音江朔似曾相识,略一思索,想起正是景城严庄,听说他已做了伪燕的中书侍郎。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殿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这是江朔第一次听到安禄山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沙哑和苍老很多,算起来安禄山不过五十四、五岁,比李隆基年轻了近二十岁,但他的声音完全没有身为武将的中气十足,反倒比李隆基更显衰老。

    卢磐桓不敢答话,李珠儿应道:“乃是范阳卢磐桓,他有要事回禀,关于今日的混乱。”

    长时间的沉默后,安禄山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嗤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却是卢磐桓这个废物……原道招来了他,可以叫范阳卢氏归附,没想到范阳卢氏非但在朕起兵时不肯相助,还暗中协助卢玉铉在河北的义军。”

    严庄笑道:“磐郎确实不如他阿兄,不过么,却也非一无是处。”

    安禄山咒骂道:“狗奴……你又收了他什么好处?当年就是你这狗奴和我说这废物能掌控范阳卢家。”

    严庄既不惧怕也不辩解,仍然语气平和地道:“磐郎回禀他在城内撞上了江朔和独孤湘。”

    安禄山道:“此二人又是何人?”

    严庄道:“就是屡屡给我军制造麻烦的所谓江湖盟主。”

    安禄山道:“是了……朕想起来了,尹先生和庆绪说过这小子……”他忽然紧张起来:“怎么这小子带着那帮乌合之众杀来雒阳了?”

    卢磐桓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圣人勿忧,我已将二人引入西苑的火坎陷阱,此刻二人怕是已烧成焦炭了。”

    一个声音冷笑道:“江溯之何等样人,就凭你能弄死他?”

    江朔心中一动,安庆绪也在殿中?他的声音亦成熟了很多,但那独特的嘶哑嗓音还是听得出来是这位安二公子。

    卢磐桓谄笑道:“二人确实原有逃生的机会,但他们的马惊了,二人追着马深入火场,我亲眼见二人被烈焰围住,觉悟逃脱的可能。”

    安庆绪轻蔑道:“如此说来,你是亲眼见到二人烧成焦炭咯?”

    卢磐桓顿了一顿,道:“那倒没有,伏火陷阱一旦发动,能延烧数个时辰,我等了一刻,不见二人出来,便知他们必死……”

    安庆绪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刚才的动静你没听见吗?西苑十几个伏火陷阱先后发动了,只怕便是那江朔和孤独湘搞的鬼。”

    江朔他们等到天黑才引燃陷阱,彼时卢磐桓正在雒阳宫城内候旨待召,并未察觉,他吃惊道:“深处伏火阵中,绝不可能生还!只怕,只怕……啊,是了,二人怕不是单枪匹马来的,接应他们的唐军不见二人回返,硬闯西苑才发动了陷阱。”

    李珠儿道:“哨探已经查过了,火起之前并无铁哨之声,也没有发射火矢,虽然火势尚未熄灭,但周围并未见到人马行进的痕迹。”

    卢磐桓显然没想到李珠儿在早已知晓的情况下对自己只字未提,显是有意叫自己出乖露丑,一时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安禄山冷笑道:“如此说来两个小贼现下还在我大燕都城里四处闲逛,伺机刺杀朕咯?”

    安庆绪朗声道:“儿愿意率军全城大索,把这两个小贼揪出来。”

    安禄山仍是冷笑:“就凭你?”

    不料安庆绪竟然反驳道:“不靠儿臣,难道靠庆恩?”

    安禄山勃然大怒道:“小子狂悖!朕的江山,朕想传给谁就传给谁!”

    严庄连忙打和道:“胡人爱幼子,圣人命庆和守范阳,乃是爱护之意。”

    安禄山显然不满意严庄的说辞,只听殿内传来金器坠地的声音,严庄一声惨叫,安禄山气咻咻地道:“我已立下传位诏书,百年之后传位庆恩,命李归仁护送此诏回到范阳。”

    安庆绪切齿道:“若不是我和尹师傅驰援河北,只怕现在庆和与段氏的人头已经挂在范阳城头了,父皇还待传给谁去?”

    “反啦,反啦!”安禄山喘着粗气道:“珠儿,给朕拿下这逆子。”

    李珠儿显然没按安禄山的旨意行事,殿内不断传来杯盘坠地破碎的声音,江朔与独孤湘听的好奇不过,倒挂在房梁下,向下探出身子,戳破窗户纸,向殿内望去。

    大殿内没点多少烛火,一片昏暗,一个胖大的老头坐在殿中一张巨榻之上,想来便是老贼安禄山,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榻,更未见过这么胖的人。

    安禄山的体型几乎有两三个壮汉合抱这么胖大,体重只怕超过了三百斤,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却仅穿一件薄绸衫,前胸大敞着,肚子如同加多了水的生面团,直淌到膝盖上来。

    严庄在左,安庆绪在右,脚下都有不少碎裂的瓷器和变形的金银器,不同处在于严庄低着头叉手捧心,安庆绪却高昂着头颅。

    卢磐桓跪在堂下,李珠儿则站在他身边。

    卢磐桓吓得不住哆嗦,他自然知道帝王家事会引来杀身之祸,不禁后悔自己要邀什么功,误入此局中,颤声道:“微臣告退,微臣告退……”边说边跪爬着想要逃出殿去。

    安庆绪对李珠儿道:“珠儿,杀了这厮。”

    先前李珠儿不听安禄山号令,此刻对安庆绪却奉行不背,她快步上前拔出短匕,不待卢磐桓告饶,已赶紧利落地割开了卢磐桓的喉咙。

    李珠儿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杀死卢磐桓后随手扔在一边,如同杀一只鸡。

    安禄山沉着脸道:“家贼欲杀某乎?”此刻他也顾不得矫舌称什么“朕”了。

    安庆绪目中杀机毕露,冷冷下令道:“珠儿,便是今日了,杀了这老贼!”

    李珠儿口中不回应,却拔出匕首,向安禄山缓步走去,安禄山胖大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表情了,但身子扭动显然是心生恐惧,他想要起身但身子太过沉重,竟无法挪动。

    李珠儿几步上到榻前,匕首向安禄山当胸刺入,直至没柄。

第801章,死不旋踵

    安庆绪与安禄山本就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独孤问说杀了安禄山可谓正合他意,口中骂一声:“老贼欺我太甚!”

    他此刻虽然拾回新亭侯,却绝无上前决死拼命的意思。

    对江朔和独孤湘而言,安禄山伏诛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此刻殿内的情景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北溟子与独孤问诈死之后又在此假扮安禄山,究竟所谓何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独孤湘率先开口道:“爷爷,你们杀了安禄山为国立了大功,何不昭告天下,却在这里扮这老贼作甚?”

    安庆绪也在心中暗自盘算,去岁末安禄山突发疾病,闭门不见任何人,他原以为是安禄山在密谋传位三弟安庆恩之事,现在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裴旻与独孤问杀了安禄山并悄悄扮作他的样子,今日是正月初五,如此算来不过十天左右。他不知眼前的裴旻是北溟子所扮,只道是裴大将军本人。

    北溟子道:“朔儿,你既不肯夺他李唐的江山,我们便让安禄山来夺,等燕军灭唐,你再取而代之,便不为不义了。”

    江朔惊道:“帝王非我所愿,且人心思唐,怎可反助安贼为虐?”

    独孤湘也道:“前辈,你们还知道吧?郭子仪与李光弼在关中与河东连战连捷,马上就要攻取潼关了,一旦斩断潼关要冲,收复两京便在眼前了。”

    独孤问道:“嘿嘿,朔儿也是李唐后嗣,我们不过是让安禄山做他的牙人老本行,先予后取,便如王莽篡汉后光武帝再灭之以复兴大汉,有何不可?”

    江朔不知如何接口,独孤问继续道:“至于战局么……先前燕军节节败退不过是诱敌深入,潼关便是最后的饵药,只要郭子仪敢吞饵,便可一举歼灭唐军主力。”

    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面面相觑,一时无法判断独孤问所言是真是假。

    江朔道:“独孤前辈,你们这样做天下生灵徒遭涂炭之苦,非侠义道所当为啊……”

    独孤湘也道:“爷爷,你就这么想要朔哥当皇帝么?做个逍遥的江湖游侠有什么不好?”

    独孤问道:“傻湘儿,做皇帝有什么不好?你朔哥做了皇帝,你便是帝后。”

    独孤湘听了脸一红,独孤问却自顾自说下去:“想当年我独孤家何等显赫?独孤信为周、隋、唐三朝国丈,元贞皇后乃太祖武皇帝生母,然而本朝建极以来,独孤家逐渐式微,我那傻女儿更是嫁了个平头百姓……”

    独孤湘道:“我觉得我阿耶挺好的……”

    独孤问粗暴地打断道:“不好!当然不好!只有与皇家结为姻亲,才能恢复我独孤家往昔的荣耀!”

    独孤湘从小只知爷爷是个不落凡尘的名士,自己阿耶与阿娘门第悬殊,若非爷爷开明,绝难成佳偶,却不料他真实的想法竟是如此这般,垂泪道:“爷爷,你既如此想,当初又为何应允了阿娘与阿耶的婚事?”

    独孤问恨恨道:“葛如亮那小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其实鬼得很,当年木已成舟,我若反对不过徒增笑柄,又有何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后来北溟子从吴筠处打探出朔儿的身世,他和贺知章一起去招李白入朝,其实是为了朔儿,那日朔儿落水,也是他暗命空空儿救人……”

    江朔一惊,道:“如此说来,难道……”

    独孤问道:“不错,从彼时起,我们便开始擘画今日的一切了。”

    江朔听了只觉寒凉彻骨,人的执念竟至于斯。

    安庆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溯之,难得两位前辈替你计划得如此周详,你又何必推辞?”

    江朔并不回应安庆绪的虚情假意,对北溟子与独孤问叉手道:“天下绝非棋局,苍生更不应该做棋子,我不愿入局,还请两位前辈莫再苦苦相逼。”

    北溟子冷笑道:“独孤丈,时至今日,你终该死心了吧,早日改弦更张,你便是要立个独孤女皇也未必不行。”

    独孤问阴沉着脸没有回话,北溟子转而对道:“朔儿,我虽爱才,耐心亦有穷时,今日便是你最的机会。”

    独孤湘恼于爷爷竟信了北溟子的鬼话,叱道:“北溟老儿,你的内力早传给了空空儿,空空儿又传给了我,你又有什么本钱强迫朔哥就范?”

    北溟子笑道:“老夫既能予之便能取之,莫道老夫言之不预。”

    若换做几年前,独孤湘手中的银球早就对着北溟子砸过去了,但随着她江湖阅历的增长,也不觉谨慎起来,她虽觉北溟子只是故弄玄虚,但也怕他果有后招,不敢贸然出手。

    独孤湘心念一动,对北溟子道:“朔哥的事可以押后再议,前辈和我爷爷杀了安禄山之事叫安庆绪和严庄知晓了,不杀他们灭口只怕难保机密。”

    说话间却忽然手一扬,手中白索带着银球如灵蛇衔珠飞出,严庄吓得一缩脖子,银球却直奔安庆绪面门而去,李珠儿见状跨步上前,拦在独孤湘与安庆绪中间,伸手去拦那银球。

    独孤湘见状,腕子一带,那银球划出一道弧线,又飞了回去,李珠儿但觉一道劲风掠过,明明尚未触到银球,指尖却已微微发麻,知道这一击中蕴含的内力非比寻常,不免暗暗吃惊。

    独孤湘道:道:“珠儿姊姊,你且让开,免得我失手伤了你。”

    李珠儿并不退让,道:“湘儿,你杀了安庆绪也是无用,巨子他们还可以找安庆恩,对他们而言谁来做叛军首领都可以。”

    独孤湘果然想的是杀了安庆绪,好叫叛军没了主脑,给爷爷来个釜底抽薪之计,此刻被李珠儿点破,咬牙道:“那我便先杀了安庆绪,再去范阳杀了安庆恩,安氏一族,我见一个杀一个!”

    李珠儿道:“就算你杀光了姓安的,巨子他们也可以去扶持史思明、史朝义父子,天下的野心家是杀不完的。”

    此话引起了安庆绪的不满,他冷笑道:“珠儿,姓安的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与其担心我的安危,不如多担心担心你的这些个昆仲姊妹,巨子上贤今日能否安然脱身吧。”

    独孤问冷笑道:“竖子无状。”说着飞身扑向安庆绪。

    对于独孤问突然发难,安庆绪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这垂垂老者速度竟然如此之快,他才举起刀,独孤问便已转到他身侧,伸掌往他持刀的手上一推,安庆绪不愿弃刀,被独孤问一推之下不由自主的身子旋转,将半边肩背露给了独孤问。

    独孤问伸手想要向安庆绪肩头按落之际,李珠儿忽然又上前伸手一拂,将独孤问的手推开,独孤问一则没想到李珠儿会阻拦自己,二则没想到她的功夫竟已有如此造诣,立目道:“贱婢,你做什么?”

    李珠儿叉手道:“婢子只是觉得这安二郎还有用处,不用急于除去。”

    夹在二人之间的安庆绪却不念李珠儿的好,把刀一横向她腰间斩来,这一刀来得猛恶,李珠儿却只轻轻一推,将他带到一边。

    独孤问也不管安庆绪,只对李珠儿道:“老夫行事,还不用你来指戳!”

    安庆绪身子一斜,旋即转身,从下向上斜着撩向独孤问的下腹,独孤问伸指在刀身上一弹,新亭侯腾地一跳,安庆绪手臂一弯,刀口险些撞上自己的胸口。

    李珠儿轻轻一推安庆绪,安庆绪又转了小半圈,才不至于用自己的刀把自己的肩膀削掉,李珠儿道:“婢子不敢,只是真杀了安庆绪,二十万大军失了统帅,只怕对潼关大战不利。”

    安庆绪被二人拨来拨去,头晕脑胀之际,也不管眼前是谁,挥刀便劈,独孤问伸手一拍,安庆绪手中新亭侯反撞向自己的脑袋,独孤问冷笑道:“我看别的都是假的,你莫不是对着姓安的小子有意,不忍伤他性命吧?”

    李珠儿一拉安庆绪后领,刀尖堪堪避开他的眉心,李珠儿手上不停,将他向后摔出,安庆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丈许,重重跌在地上,但有李珠儿挡在身前,独孤问也不好再追击了。

    李珠儿不再说话,只是叉手捧心挡在了独孤问身前。

    北溟子叹道:“珠儿,安禄山让你家破人亡,你亦自幼为其所拘,当年求我教你习武之际,胸中怀有何等的仇恨!”

    李珠儿侧转身,对北溟子道:“契丹人的仇恨,珠儿丝毫不敢忘。”

    北溟子道:“那你有何必回护安二郎?我和上贤之所以悄悄处死安禄山,不让你知晓,也是怕你顾念他养育你十几年的情分,不肯下手。”

    李珠儿的表情丝毫没有波澜,道:“绝无此事,婢子与老贼势不两立,当年我劝江溯之不要刺杀老贼,也是因为他对巨子而言,还有用处,巨子但有差遣,珠儿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北溟子哼了一声道:“你既听我号令,江溯之和安庆绪二人此刻对我而言,都没用了,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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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以大唐天宝年间为时代背景,以武侠小说为载体,讲述一个少年的“打怪练级”之路。随着故事的展开,少年开启了“开地图”模式,遍历大唐名胜,与开元天宝年间的各路大神邂逅,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中去。最终会揭开什么样的历史秘辛,又将面对怎样的人生际遇呢……大唐山海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山海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