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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1章,国贼伏诛

    张小敬出手干净利落,朴实无华没丝毫多余的动作,这样的人江朔在西域军中曾见过不少,江朔知他并非武林人士,而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此一番突生变故,护卫的玄甲武士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们手忙脚乱地抽出刀来之时,杨国忠已然伏诛,面对一众气势汹汹的龙武军健卒,玄甲护卫忙抛了手中武器投降。

    城头上斜插着一条挂旗幡的长矛,张小敬将着杨国忠的头颅挂于矛上,军士们对杨国忠积怨已久,再次爆发出一阵欢呼,这时有一队玄甲骑兵飞驰而至,当先一人高喊道:“大胆贼子,想造反吗?侍郎我……啊哟……”

    江朔见来人正是杨国忠之子杨暄,江朔在蜀中见过杨暄,此人是出了名的色厉内荏的草包,却得其父荫庇,官拜户部侍郎,他听说有龙武军军士作乱,带玄甲家兵前来救援,他来时趾高气扬,行近了忽然见到杨国忠的头颅已悬于城头。

    杨暄再颟顸此刻也知道大事不好了,忙驳转马头向往回走,张小敬如何能让他走?向杨暄方向一指,喊道:“莫走了老贼之子。”

    一众龙武军立刻把杨暄的人马团团围住,杨暄手中马鞭一指,喝道:“圣人銮驾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杨暄平素借着阿耶权势和圣人的宠爱,作威作福惯了,早已搞得天怒人怨,此刻尚不知说些好话告饶,他也不想想若龙武军还畏惧圣人,又怎会杀杨国忠?

    不等龙武军动手,玄甲武士中有人高喊道:“为国除贼!”手中长刀一挥,已将杨暄斩落马下,其余玄甲武士立刻醒悟,他们人少,又多有仗势欺压龙武军的行为,此刻杨家大树已倒,唯如此才能为自己争得生机,一拥而上将杨暄剁为肉酱。

    玄甲武士为首之人唯恐龙武军仍不肯放他们生路,抢先喊道:“斩草务得除根,我知道杨贼的家眷在那里,我带你们去!”

    龙武军轰然叫好,呼呼啦啦向城中涌去。

    独孤湘问江朔如何是好,江朔道:“杨家父子为恶日久,死得不冤。”又看了一眼李珠儿吗,道:“我们跟上去,静观其变。”

    马嵬驿土城不大,此刻塞进了上百皇亲国戚,多数人无屋舍休息,立于街上,见龙武军乱起,吓得号哭奔走,街上乱成一团,玄甲武士隳突叫嚣惯了的,驱散众人,引众人直抵一处大屋前,咣咣砸门。

    开门的仕女尚不及问询,便被一刀杀了,龙武军一拥而入,不小片刻,传来喊声:“杨贼之妻裴氏与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皆已伏诛。”

    江朔等人站在外面听了,江朔不禁皱眉道:“满屋妇孺何罪,何必斩尽诛绝?”

    张小敬并未随着乱兵杀入屋中,立在江朔身边,用手指掸了掸缺了珠子的眼眶,冷笑道:“妇人之仁,今日若不举事,怕是大唐就要亡了。”

    独孤湘眼睛一瞪正要与他争辩,张小敬忽尔转作大声道:“贼本尚在!我等今日为国除贼,本是大功一件,但若不铲除根本,必死无葬身之地也!”

    众军士正在疑惑“贼本”为何物之际,还是那玄甲武士的首领机灵,喊道:“是了!杨家人还有一个!”

    气势汹汹的龙武军忽然安静了下来,这会儿他们都明白了还剩下的那个杨家人是谁,也知道要杀那人意味着什么……

    张小敬一跺脚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众武士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声高呼,推张小敬为首,向驿丞府邸方向走去。

    江朔等人也跟在张小敬身边,此刻群情亢奋,有龙武军见过江朔与张小敬说话,只道是一路的,对于队伍中混入了这一行异类竟也无人在意。

    马嵬驿不大,众人游行般走到驿丞府不过片刻的功夫,有一朱袍贵人迎上来,道:“我乃御史大夫魏方进,你们胆大妄为,竟敢谋害宰相!现在迷途知返尤为未晚……”

    他还待申斥,便被汹汹人群给淹没了,混乱中也不知谁动的刀,将他一刀也杀了。

    江朔愈发不满,道:“御史何罪,何必杀他。”

    龙武军无人搭理他,仍向前拥去,府门口早无人值守,却有一紫贵人推门而出,那玄甲武士为显投诚的诚意,事事争先,扬起马鞭来向那人便打。

    江朔终于按捺不住,飞身上前,一把握住了鞭子,怒道:“你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那人往回剁鞭,口中喊道:“要你小子多管闲事!”

    然而皮鞭在江朔手中仿佛铜浇铁铸的一般,哪里扯得回来,那人怒道:“小子会妖法,弟兄们给我上!”

    众玄甲武士一拥而上,却如何是江朔的对手,江朔一手攥着皮鞭,一手或拍或打,江朔看不起临阵倒戈的宵小之辈,对这些玄甲武士未留情面,一人一下皆打得倒地不起。

    龙武军见来了高手,皆抽刀在手,结成军阵,却也只敢对峙不敢上前。

    张小敬见江朔武功如此高强也颇觉意外,但此刻不及询问,他高声喊道:“不要伤了韦相公。”

    龙武军听说是韦相公,放低了武器向后退开了一些,却仍然围住府门。

    独孤湘对那险些被打的紫袍人道:“韦相公,你人缘挺好啊。”

    那玄甲军的首领谄笑道:“这位是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学士,并管理门下省事务,大名鼎鼎的韦见素,韦相公,小人方才有眼无珠竟未认出韦相,险些误伤了好人。”

    他见江朔身手如此了得,不敢再耍横,转而献媚起来,江朔听紫袍人姓韦,不禁想到了被李林甫害死的韦坚,爱屋及乌,对姓韦见素叉手道:“韦相公受惊了。”

    江朔行礼之际,松开了皮鞭,那玄甲武士的首领脚下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及起身便连滚带爬逃开了。

    韦见素不认得江朔,犹疑间向江朔还了一礼,道:“多谢郎君相助。”转而对张小敬道:“小敬,你是西军老兵,为长安县尉时犯了死罪,若非圣人,早被杀头了,能入龙武军随侍圣人左右就该忠心不二,何以在此危难关头带头闹事?”

    张小敬也不行礼,手指在那个没有眼珠的空洞中搔了搔,道:“我今日所为正是因为忠心为主,杨国忠此等奸佞误国,今日再不杀,煌煌大唐便要亡于今日了!”

    韦见素闻言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道:“既然你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若信得过韦某,便由我带为向圣人禀明此事,诸君可速散去,以免惊扰了圣驾。”

    张小敬笑道:“韦相公,非是小敬不信你,韦相公你是老好人,就算你秉公直言,怕也不及某人在圣人耳边吹风啊。”

    韦见素知他所指何人,不禁皱眉道:“小敬,难道你要……”

    张小敬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一人用低沉的嗓音喝道:“小敬慎言!”

    江朔回头看时,说话的是身披明光铠的老将军,明光铠本就华丽,此人的明光铠镀上了一层金色,午后阳光下更显光华灿烂。在他身后,是身穿明黄袍的老者,老人身后立着一高大的紫袍中官,那中官虽是个太监,却也在紫袍外罩了一领札甲,显得十分英武,与寻常太监迥然不同。

    金甲将军喊完一句话,便垂手侍立门右,高大的太监则立于门右朗声道:“大家听闻龙武军众将士为国除奸立下大功,特来慰劳。”

    朝中大臣与天下百姓皆称皇帝为圣人,只有公众中官近侍称其为“大家”,以表亲切之意。

    这时不需介绍,江朔也能约莫猜出这三人的身份,金甲将军是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高大太监是官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大宦官高力士。而中间那位黄袍老者便是当今圣人,李隆基!

    众龙武军将士见了圣人,纷纷下跪,低眉垂目,叉手捧心不敢稍有造次,江朔等人都是江湖人士,不习跪拜之礼,一时杵在原地,如鹤立鸡群一般,显得十分突兀。

    高力士却仿佛对他们此等逾矩的行为视而不见,朗声道:“能入禁军的,都是京畿良家子,诸君赤胆忠心,大家心下甚慰,日后必有封赏,诸君辛苦了,可以退下了。”

    龙武军轰然唱喏,却无一人齐声离开。

    高力士见状,又道:“圣人西狩走得匆忙,诸君讨赏不用急于一时,待平安入蜀之后,蜀中乃繁华富庶之地,诸君还怕短了你们的赏赐么?”

    众人齐声道“不敢”却仍然你看我,我看你,不肯离去。

    高力士与圣人对望了一眼,转而向陈玄礼道:“陈大将军,军士们这是何意啊?”

    陈玄礼不回高力士,却转身对着圣人恭谨地低声道:“杨国忠谋反被诛,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够割爱,将贵妃处死,非如此将士不肯去……”

    语毕他恭顺地叉手凝立,不复多言。

第762章,故人相逢

    此刻连江朔这样的局外人,也已经听出来陈玄礼才是幕后真正的主谋,高力士气的戟指喝道:“陈玄礼,你想做什么!”

    陈玄礼只是低头叉手捧心,也不解释。

    圣人愣了半晌,低声道:“朕知道了。”

    张小敬伏地朗声道:“还请圣人速速决断!”

    高力士气急反笑道:“反了,反了!张小敬你是什么狗东西,也敢逼迫圣人?”

    圣人却仍然面色如常,只是声音低弱道:“此事由我自会处置。”然后转身入内。”

    江朔这才看见圣人拄着手杖,腿脚看来不太灵便,高力士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圣人甩开了手臂,独自一人禹禹向内走去,这位古稀天子腰板依然挺直,只是手杖“笃笃”之声凌乱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高力士既不敢上前搀扶又不敢离得稍远,只得紧随其后,陈玄礼对张小敬使了一个眼色,也转身入内。

    李珠儿一搀方才受了惊吓的韦见素,柔声道:“韦相公受惊了,我送你进去。”

    韦见素心中昏乱,真就任由李珠儿扶了往府内走,李珠儿拿眼一瞟江朔,江朔等人立刻会意,随着一起入内,此刻府外龙武卫跪地逼宫,府内龙武卫正不知如何此处,人心浮动,自也无人上前拦阻江朔等人。

    江朔与独孤一家就这样大摇大摆,跟在圣人身后,穿过庭院入得屋内。马嵬驿是大驿,驿内甚大,但此刻立了许多官员,竟也显得狭促起来。

    由于圣人出城走得十分慌乱,只有少数臣子跟着他出走,此刻驿内官员的品级参差不齐,既有朱衣紫袍的勋贵,也有青衫绿服的低阶官员。

    众人见圣人回来,忙聚拢过来,但却无人敢开口询问,江朔虽不能看到圣人的脸色,但想来他此刻面色极其难看,有人凑近了高力士低声询问,不一会儿外面发生的一切窸窸窣窣地传遍了屋内。

    江朔与李珠儿等人悄立于屋内一片阴影之中,见圣人拄着拐杖侧首而立,江朔恰能见到他的侧脸,只一会儿的功夫,圣人与出门之际相比仿佛忽然衰老了很多。

    沉默让屋内显得更加压抑,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打破沉默的是一穿绿袍的七品官员,那人跪倒在地奏曰:“臣京兆司录参军韦谔斗胆进言,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

    语毕韦谔以头抢地,不断叩头,以至血流满面。

    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显然烦乱已极,却只能压住怒气,以尽可能缓和的语气道:“贵妃常居深宫,与外朝素无往来,安知国忠反谋?”

    陈玄礼再度跪倒道:“纵使贵妃无罪,然禁军众将士已杀了杨国忠,杨国忠乃贵妃至亲,若仍留贵妃陪伴陛下左右,将士岂敢自安?此去蜀中二千里,军心不稳,何以保陛下平安?”

    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圣人不言,无人敢言。

    这次是高力士打破了沉默,他靠近了圣人,柔声道:“大家,娘子诚无罪,然陈大将军所言也是事情……愿陛下审思之……”

    宫里人称皇上为大家,贵妃为娘子,本是亲切之意,此刻高力士说来却似钢刀剔骨,惊得圣人一激灵,但他没有出声,仍然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群臣知圣人心中已生动摇,一齐跪倒,齐声道:“将士安则陛下安矣,愿陛下审思之!”

    独孤湘忍不住呸了一声道:“男人失了江山,却叫女人抵死,却是什么道理?”

    圣人闻言一惊,转头却见是一不认识的少女,她身边是宰相韦见素,但其他老少人等却均不认得,正疑惑间,跪倒的群臣中有人扬起头来,道:“这不是湘儿娘子么?你怎会在这里?”

    独孤湘循声望去,喜道:“呀,这不是东瀛晁卿么?你没去成东瀛,又回来啦!”又道:“咦……藤原大使和井郎也在……”

    说话那人正是晁衡,想来和江朔分别之后,东瀛人一行又回到了长安城,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重又入朝为官,他与藤原清河皆着紫袍,看来品阶不低。

    井真成穿的是侍者的服色,他听独孤湘喊他的名字,连忙双手乱摇示意她不要提自己的名字,因为他当年诈死,长安城中还有他的墓碑,如何能活了过来?

    其实井真成也是多虑了,他当年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遣唐使,追赠了个六品散官的官衔而已,谁会记得他是死是活。

    圣人转头问晁衡:“晁卿,你认得这小女子?”

    晁衡叉手道:“臣确实认得此女子,她是陇右大族独孤家的女儿,名唤独孤湘。”

    圣人点点头,指着独孤湘身边的独孤问道:“我记起来了,这位是独孤家的大族长,静乐远嫁时,我曾在长安见过老丈一面。”

    独孤问嬉笑道:“圣人,没想到你还记得十几年前的旧事,你我年齿相若,你叫我老哥还差不多。”

    独孤问生性诙谐,不为世俗所累,哪怕面对大唐皇帝也一般无二。

    晁衡接着介绍:“这位年轻人更是了不得,乃漕帮少主,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陛下,我曾说过当年回东瀛路上遭遇海难,若非江少主相助,臣便再也见不到圣人了。”

    圣人又点点头,道:“原来是我大唐的青年才俊。”

    圣人的语气刻板僵硬,江朔知道他并非真的对自己这些人感兴趣,而是在拖延时间,此刻圣人正巴不得晁衡将所有人都一一引荐一遍,不,最好还有百人、千人等着引荐才好。

    然而并没有百人、千人,晁衡亦不认得葛如亮、独孤楚夫妇,他的介绍戛然而止,群臣哪里管得了什么故人重逢以及江朔、独孤湘是何人,他们只知道当务之急是劝圣人处死杨妃,又复跪拜磕头,劝圣人速决。

    独孤湘气得叉腰,又想开骂,却见井真成凑了过来,低声道:“吾倒有个法子。”

    独孤湘没好气地道:“你能有啥法子说服这帮老顽固,臭乌龟。”

    这些大臣跪满了一地,加上头上的硬翅幞头,还真有点像乌龟,李珠儿竟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李珠儿素来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此刻还有闲情发笑。

    独孤问道:“哎……湘儿,就是你的不对了,老未必顽固,这个屋里爷爷我年纪最大,我可不顽固。”

    井真成道:“吾意……无需说服这些老乌龟……”

    他把老顽固和臭乌龟简化成了“老乌龟”,不免引得孤独问再度高声抗议起来。

    独孤湘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绕弯子啦!”

    井真成凑近独孤湘,将声音压到最低道:“当年吾为了留在大唐追查遣唐使船队的下落,曾经诈死……”

    独孤湘一点就透,抚掌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忘了!”

    圣人与绝望中仿佛见到了一点希望,竟不顾自己九五之尊,出口询问道:“小娘子,你们有什么法子?”

    独孤湘刚想开口,却被人狠狠扽了一下衣袖,却见是晁衡在对她轻轻摇头,独孤湘何等聪慧,知道这法子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忙改口道:“回禀圣人,我知道有个法子,嗯……可以死的毫无痛苦。”

    圣人原本满怀希望,听独孤湘之言于他不啻晴天霹雳,眼中希望之火顿熄,也顾不上治她欺君之罪,只是极度委顿地对高力士道:“力士,便交由你去办吧……”

    高力士低声唱喏,转向后走,陈玄礼跟上道:“事关重大,臣须得亲见。”

    高力士怒道:“陈玄礼,莫要得寸进尺!”

    独孤湘插上来道:“我去,我去,杨妃是女子,我和珠儿姊姊进去伺候才好。”

    陈玄礼如何能对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子放心?韦见素上前道:“大将军你一身戎装莫要惊了贵妃的凤驾,你如放心不下,便由见素和独孤丈入内做个见证吧。”

    韦家、独孤家都是名门大族,他们见证的可信度就大不一样了,陈玄礼有些犹豫了,向圣人再拜叉手道:“我可以不进去,但须得见到尸体,否则玄礼实难服众。”

    圣人仿佛又老了几岁,幽幽道:“便如大将军所愿,力士,你去吧。”

    高力士在前,韦见素、独孤问与湘儿等人一同入内,晁衡和江朔、井真成等人也要入内,陈玄礼却拦住他们道:“你们进去做什么?”

    晁衡不理陈玄礼,面向圣人叉手道:“我这仆人有个东瀛的法子,能让贵妃走的毫无痛苦,也容臣与娘子道别吧……”

    圣人闻言掩面道:“难得巢卿有此心意,你去吧。”

    江朔听他语带哽咽,也不知是否在哭泣,心道:圣人此番情态绝非作伪,看来确实与杨妃情真意笃,但要他为了自己却又不惜处死爱人,终究还是爱江山更胜美人了,身为君王却也不能从心所欲,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轻轻摇头,跟在队伍最后面,悄无声息地转过屏风,进入后堂。

第763章,婉转蛾眉

    屋后是一个小庭院,内里布置的也算雅致,只是此刻已被廊下密布的武士破坏殆尽,这些武士身穿玄甲手拄长刀,并非外面的龙武军,乃是禁中亲卫千牛卫,千牛卫不是宗室子弟,便是姻亲、勋贵之后,是最可以相信的禁军亲卫,故守于内院。

    这些千牛卫所着之甲或是太宗时所设玄甲军传下来的,乌沉沉的没有龙武卫金灿灿的那般夺目,江朔心道所这些武士衣甲虽有肃杀气象,但看这些武士脚下虚浮,持刀无力,并非真正披坚执锐的勇武之士,如这盛唐一般徒有其表,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无人注意到江朔这一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在高力士引领下穿过庭院,走到一座雅致的小屋前。

    高力士的身躯十分庞大,此刻动作却变得轻柔起来,他轻轻推开屋门,江朔见内里设了供桌、拜垫,帷幕之下供着一尊观音神像,竟是一座佛堂。

    马嵬驿是西域商人入长安的必经之地,西域人多崇信佛教,故驿内设佛堂也不奇怪,佛堂内青烟袅袅,传出一股淡淡的香气,薄烟氤氲之中,只有一身穿鹅黄道袍的女子跪在拜垫之上,合掌对着观音像默默祝祷。

    女道士拜菩萨可说是咄咄怪事,众人却皆无滑稽之感,知是这女子心中惶恐,临时抱佛脚之际已顾不得佛道之别,心中唯生凄凉、悲悯之感。

    江朔一度以为跪在那里的是李腾空,只是那女道士的背影比李腾空丰腴了不少,她仿佛在专心礼佛,佛堂门打开,众人鱼贯而入这么大的动静都没让她稍微回头瞥一眼,高力士轻声道:“娘子,是我。”

    女道士似是忽从过年梦魇中惊醒,转头道:“阿翁,你回来了,我只听外面呼声如雷,发生了什么事,是贼兵已至了么?”

    众人见她回头,心中都是一颤,气息为之一滞,唯有独孤湘赞叹道:“天呐,天下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无需高力士介绍,江朔也知这女道士便是贵妃杨太真,都说贵妃是胖美人,后世人只道是唐人以胖为美之故,却不知胖美人首先的是美人,杨太真实有绝世之貌,并非圣人专好其丰腴而已。

    高力士叉手悄声道:“非是贼兵,是龙武军哗变,右相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江朔看杨太真脸上满是泪痕,也不知哭了多少次,她仿佛没有听明白,问道:“右相?”

    高力士不得已解释了一句:“便是娘子之兄,杨国忠。”他索性一咬牙,如实回禀道:“非但杨国忠,其子杨暄,其妻裴氏与娘子的姊妹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皆死于兵燹。”

    泪水再次从杨太真的妙目中涌出,她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大家方才出门去了,难道遇了什么不测?”

    高力士道:“娘子且放宽心,陈玄礼在圣人面前岂敢造次?如今已弹压了龙武军,外面的纷乱已止。”

    杨太真就是再天真也知道杀了这么多人,乱局怎会说止便止?她自言自语道:“想必圣人免了这些龙武军的死罪……哎……我这族兄,平素里确是做得太过了,才得此杀身之祸。”

    江朔注意到她故意强调了“族兄”,许是想要和杨国忠撇清关系,杨太真见高力士叉手捧心,却不言语,知道另有隐情,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还答应了他们什么要求?”又自问自答道:“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不可顾惜财货,当厚加赏赐稳定军心。”

    高力士唯唯称是,这暧昧的态度叫杨太真更加是心神不宁,问道:“阿翁,难道他们还别有所求?”

    高力士知道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下定决心,语声轻柔却又态度决绝地说道:“龙武军谓国贼虽除,贼本尚在,因此不肯离去……”

    杨太真疑惑道:“贼本?”忽而警醒:“众将以为我是贼本?”

    高力士叉手而立,低眉顺目不敢回答,杨太真道:“他们待要如何?”

    高力士仍是不语,李珠儿冷冰冰插口道:“圣人已答应了陈玄礼要将你赐死。”

    杨太真似乎早料到如此,眼泪再度滑下,却显得不那么惊讶,问高力士道:“大家呢?他为何不来?”

    高力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家若见了娘子,如何能忍心?”

    杨太真竟然忽而止住了无声的哭泣,点点道:“是了,他不忍心的。”她嘴角上翘,却峨眉微蹙,似笑似嗔,仪态甚美,这副模样叫任何人见了都生出怜爱之心,江朔心想果然圣人是不能见她的,若见了便是江山不要也不能任她去死。

    杨太真一指桌案,对高力士用玩笑的口吻道:“阿翁,你看准备好的东西用上了。”

    那是一尺白绫,这白绫织的甚细,在佛堂的烛火下,如白银一般熠熠生辉。想来是怕万一被叛军追上,未免受辱而做的准备,没想到叛军未至,这白绫却要用上了。

    高力士捧起台上的白绫,双手不住颤抖,晁衡上前道:“且慢,衡有一同乡,擅东瀛志能便之术,可以假死瞒名,可助妃子渡此难关。”

    井真成跟着上前道:“正是,在下有会龟息之法,使生气断绝,如死了一般无二。”他对杨妃说话之时竟不敢目视,低着头满脸飞红,似是怕她不信又补充了一句:“长安城内还有吾几十年前留下的假坟茔哩。”

    独孤湘摇头道:“这龟息法要练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吧,我看杨姊姊也不像是什么武学奇才,现在再教她,怕也来不及了吧?”

    其实此时的杨妃已年近四旬,只是容貌依然俏丽,因此独孤湘称她为姊姊。

    独孤湘只是微微摇头,井真成却是大摇其头,道:“不然,不然,小湘儿不懂得,吾东瀛人不懂得你们中原人的内功修为,所谓秘术,其实是秘药之术。”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盒,打开盒子,取出一粒小小的青灰色的丹药,夹在指间,炫耀式地举在半空道:“只此一丸,可闭气十二个时辰,吾等先将杨妃埋下,十二时辰内再伺机挖出即可。”

    独孤湘皱眉道:“那要是陈玄礼派人守在墓前,杨姊姊不是要被憋死了?”

    高力士见有一线生机,忙道:“这倒不妨事,我们本是西狩避难,况此伤心之地大家必不愿久留,可即催促上路。”

    晁衡点头道:“井郎不引人注目,可让他悄悄绕回,带走杨妃。”

    众人闻言均感可行,皆觉欣喜,岂料杨太真恹恹地道:“何必多此一举,我看我还是死了算了吧。”

    独孤湘一愣,随即恍然道:“是了,最爱她的人不要她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高力士跪下道:“娘子不可做此想,大家也是迫于无奈啊……”

    晁衡也劝道:“圣人春秋鼎盛,克乱还都犹未可知,娘子不必如此悲观。”

    杨太真轻轻摇了摇头,李隆基已年过七十,谈何春秋鼎盛,况且天子无戏言,已然将她赐死又在复生,岂不是失信于天下?她只觉心如死灰,人生万般皆苦,不想再活了。

    李珠儿伸手去拿高力士手中的白绫,高力士忙侧身将白绫往怀里揣不肯给她,却不料李珠儿身手极快,也不知使得什么手法,劈手从高力士怀里夺过白绫。

    高力士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官,他是岭南潘州人,本姓冯,名元一,乃南北朝时大名鼎鼎的“岭南圣母”冼夫人的后代,冼夫人以女子之身获封中郎将,足见其勇武,长寿二年高力士因岭南流人谋反案年幼被阉,于圣历元年被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进奉入宫,武则天嘉赏其聪慧机敏,年幼仪美,赐名高力士,“力士”者高大俊美之意也。

    后高力士倾心附结临淄王李隆基,追随他平韦后之乱、诛杀太平公主,官至右监门卫将军,累加至骠骑大将军,封渤海郡公。此人因军功以宦官之身而拜将封公实可称人杰,却被李珠儿轻轻悄悄夺去了怀中之物,怎能不惊讶。

    高力士惊异地指着她道:“你……你怎会?”

    李珠儿却不理他,轻轻将白绫系在杨太真颈上,如系一条巾子,同时在她耳畔轻语道:“我知娘子心意,我来助你。”

    杨太真半是恐惧半是感激,颤抖着点了点头,一时所有人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阻止李珠儿还是听之任之,便是高力士和晁衡这样的亲近臣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李珠儿却没有丝毫犹豫,她忽而双臂运劲,白绫登时绷直,发出撕裂之声,杨太真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高力士见状抚膺痛哭,晁衡也默默蘸泪,李珠儿却一松手,轻叱道:“哭什么!”对井真成道:“用药!”

    原来她一勒的时间甚短,不足以勒死杨妃,只是叫她一时闭过气去,晁衡喜道:“是了,是了,现在时间紧迫,拖了久了只怕外面龙武军察觉,与其苦劝,不若先将事情做实,之后徐徐开导便是。”

    独孤问凑近看杨太真粉藕般的颈子上被勒出一道紫红色的印记,赞道:“不错,珠儿小女子好手艺,有了这个印子便骗得过陈玄礼等人咯。”

    井真成却拿着丸药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李珠儿又劈手夺了药来,白了他一眼,随手塞入杨妃口中,一合下颚,在颈上一摩挲,将药送下……

第764章,亲历历史

    江朔等人卸下门板当做担架,用佛堂内的幔帐将杨妃整个盖住抬到前屋,圣人在院里侧首而立,仿佛泥雕石塑的一般,位置和姿态仿佛都没变过,听到响动也无动于衷,高力士上前向圣人低声禀报,似是问他是否要见杨妃最后一面。

    圣人发出一声如困兽般的呜咽声,以袖掩面转过脸去,高力士轻叹一声,叉手道:“急切间无处制备棺木,来时见马嵬驿中有义庄,老臣去看看有没有现成寿材盛殓娘子。”

    圣人仍然一手举袖掩面,另一手轻轻挥了挥,高力士即会意,叫众人抬了门板向外走去,屋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耳语的群臣如遇瘟神,急忙四散避让唯恐避之不及,拥挤的屋内立刻辟出一条直通屋外的宽阔“道路”。

    独孤湘轻啐了一口道:“最后一面都不见,皇帝老儿的心好硬。”

    独孤问弹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叫她莫要多言,独孤湘又转头问江朔:“朔哥,你不会这样吧?”

    “啊……”江朔一惊,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看要出屋,圣人忽道:“力士且等一等,此香囊乃妃子最爱之物,让她带在身边吧……”

    高力士忙回身疾趋,双手从圣人手中接过香囊。

    说是香囊,其实是个鎏金的圆球,圆球为银制,外为蒲桃花鸟镂空纹饰的两个半球,以钩链相连,可以开合,内里则是一套双轴勾连相套合的同心半球形金香盂,用于放置香料,此香囊的妙处在于,内部的香盂通过双轴悬于银球之内,无论如何行走颠簸,香盂中所置香料都不会翻撒。

    高力士掀起布幔一角,将香囊恭恭敬敬佩于杨妃身侧,这才挥手让众人将杨妃抬出。

    走出屋外,龙武军武士们尚未散去,高力士只当未见,往西一指道:“当是在那边。”

    龙武军不敢阻拦,犹豫着后退,众人正要行时,却听一人喊道:“且慢!”

    高力士见喊话之人是陈玄礼,不禁怒起,喝道:“陈大将军又有何见教?”

    陈玄礼对高力士话中的刻薄不以为意,道:“非是玄礼。”说着向路旁一让。

    江朔见是一四十出头的男子,他头戴远游冠,身穿赤黄袍,虽是黄袍但与圣人不同,江朔心念一动——此人是太子?

    那人走上前想要揭开盖在杨妃脸上的布幔,高力士阻拦道:“殿下……”

    此人果然是太子李亨,李亨转头瞥了一眼高力士,眼神中自有一种皇家的庄严,高力士一哆嗦,向后退了一步。

    李亨揭开布幔,但见杨妃的面色刷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点了绛唇,苍白的底色衬托着那一点红色更为妖冶可怖。许是未见过太多生死,李亨看着这付毫无生气的面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陈玄礼上前向太子一叉手,李亨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一步,让陈玄礼来查验尸体,陈玄礼就老道得多,他先检视了杨妃脖子上的勒痕,他不经意间触碰了一下杨妃的脖梗,又伸手探了一下鼻息。

    这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井真成的龟息丸并非让人真正闭气,只是会让气息变得极慢极弱,如冬眠之龟,却并非毫无迹象可循。

    好在陈玄礼并非内家高手,无法察觉到这细若游丝的气息,他触碰杨妃脖颈感到触手冰冷,人在龟息状态下与冬眠的动物一样,体温会降低,触之确如新死之人一般,关键在于李珠儿做出的勒痕十分逼真,陈玄礼先入为主,开始便信了五成。

    张小敬为首的龙武军上前相询,陈玄礼举手示意不可上前,对太子李亨点了点头,龙武军皆看在眼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今日大获全胜,圣人既能赐死杨妃,那自然是不会再追究乱兵杀死杨国忠等人之事了。

    高力士抢上,将布幔复又盖上,道:“殿下与大将军既已验过了,老翁要去为娘子寻棺材去了。”

    李亨抬手道:“阿翁勿忧,贵妃的寿材亨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他一抬手,便有一队玄甲抬来一口黑色的棺木,这棺木也说不得有多好,但想来是马嵬驿所能找到最好的了。

    高力士对着为首之人冷笑道:“静忠,龙武军哗变之时不见你的飞龙铁骑,原来是满城找棺材去了。”

    为首那叫静忠的,生的干枯黑瘦,样貌甚丑,易是净面无须,看来也是个太监中官,他叉手道:“静忠所知,皆阿翁所授,阿翁令我统领飞龙禁军,静忠敢不竭诚效命。”

    李亨却不似静忠一般锋芒毕露,叉手道:“事急从权,还请阿翁见谅,当年阿翁劝耶耶推长而立,亨一直记得阿翁的恩情。”

    高力士笑道:“阿翁年轻时随着大家,手段可比你们高明。”他此刻笑声中没了先前的嘲讽之意,反倒显得十分开怀。

    飞龙禁军的武士停下棺木,欲要装殓,高力士如何肯让他们触碰妃子,亲自将杨妃抱入棺中,其实他比李隆基还年长一岁,居然气力未消也不假手他人,独自一人双手横抱了将妃子置入棺中,但他似乎了耗尽了最后的气力,钉棺钉之时落手虚浮。

    江朔知他是怕将棺钉砸死了将杨妃闷死在棺内,上前接过锤子道:“阿翁,交给我吧。”

    高力士还待要回夺,却被江朔轻轻一捺给按住了,他只觉一股和煦的内力传来,再看江朔的眼神,竟感心安,不再挣扎任由江朔挥锤。

    江朔内力无双,砸几枚区区棺钉却算的什么,每枚钉子之轻轻一点,便即没入盖板之内,飞龙禁军见了都不禁咋舌,以寻常武夫而言,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三寸长的钉子一下砸平。

    众人都关注于江朔敲钉子的手法,却没注意到他扶钉之时,在棺盖下轻轻指戳,开了数个空洞,因棺盖遮挡,飞龙禁军一干人等皆未发现。

    众人再度抬起棺来,向马嵬驿外走去,龙武军也不再阻拦,顺利出得城来,见城外此刻围了数以千计的玄甲铁骑,江朔心道:原来这静忠所率飞龙禁军才是龙武军闹事的底气所在。静忠既然听命于太子,看来此番马嵬驿之变真正的谋主正是太子李亨。

    高力士虽知贵妃未死,却也不愿胡乱埋了,他寻了一株马尾松,这松树怕是当年烧山时残存下来的,生得十分高大,亭亭如盖,确是一处形胜之地,高力士的盘算却是有此松做记号,俟后方便寻找。

    众人见飞龙禁军的骑兵远远观察,只能假戏真作,挖了个浅坑,将棺木入土,其上所盖泥土不敢压实,松松散散地覆盖其上,以保棺木透气,之后那门板也不浪费,草草刻了个碑,置于坟前。

    正忙碌间,忽听鼓角连天,一队队金甲龙武军武士骑着战马从马嵬驿西门步出,众人簇拥着黄罗伞盖下身骑白马的正是圣人李隆基,江朔见那白马生的高大,毛色纯白没有一丝杂色,想来便是名马“照夜白”,不过白马老态尽显,想来也如李隆基一般英雄迟暮,偏西的日头照耀之下,说不尽的沧桑与落寞。

    独孤湘道:“嘿,还真灵,献祭一女子,禁军连饭也不用吃便精神抖擞地上路了,圣人也真心狠,看也不朝着这儿看一眼。”

    高力士听了心中不悦,却也无从反驳,向众人叉手道:“多谢相助,娘子之事……”

    晁衡道:“此刻留在此处易惹人怀疑,我们先随大队同往,入夜再让井郎悄悄回来救人。”

    井真成点头道:“龟息之药有十二时辰的药效,今夜回来尽来得及。”

    高力士、晁衡自小黄门给他牵来坐骑,其他人再无多余的马匹,这些人都是轻功极佳,他们也不显露本事,只是默默跟在殿后的步兵之中。

    龙武军如赤金色的彤云,裹着圣人,外面飞龙禁军却如黑云般翻滚于外,江朔心中默数,身穿黑色玄甲的骑步军马有两千人之多,远比数百金色龙武军要多得多,难怪太子有突然发难的底气,不过这太子手握重兵,还拐了两道弯,让陈玄礼和龙武军出手行事,忒也的心思深重了。

    禁军与文武百官三千余人一路迤逦向北,又行了几十里,到了扶风县城,县令居然没有逃跑,率众出迎献饼食,虽然只是寻常面饼而已,对于饥肠辘辘众人而言比任何珍馐都要美味。

    銮驾夜宿扶风县,是夜亥时井真成避人耳目悄然出城,江朔和独孤湘本欲与他同往,李珠儿却不让他离开县城,道:“好戏正要上演,溯之你却去管那妇人做什么?”

    江朔心头一震,想到我怎忘了珠儿此来,定是奉了裴旻的密令,难道……今日发生的一切也都是隐门在暗中操纵?

    李珠儿听了他的疑问,不禁笑道:“若这样密谋巨子都能预知,太子、陈玄礼这样的人巨子都能操控,那他可真是神非人了……”她又正色道:“溯之,我们刚刚一起亲历了必然会记诸史册的历史!”

第766章,传国之证

    江朔心头一震,与独孤湘对视一眼,却听庭院中高力士语带疑惑:“裴将军?你……你怎会在这里?”

    高力士将圣人护在背后,缓缓退入院中,却见一人随之踱入院中,此人身披褐衣,腰悬长剑,未戴幞头,头发在头顶简单挽了髻子,月光下一片银白之色,正是裴旻。

    圣人道:“原来是大唐剑圣,裴将军欲助我乎?”

    他话语中却殊无来了强援的欢愉,只怕圣人历经多次失败之后,此刻但觉大厦将倾,单凭一个“剑圣”尚且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

    裴旻微笑着叉手道:“圣人,剑圣之名臣旻如何担得起,臣本已致仕,但见天下板荡,不忍见生灵涂炭,此番特来为圣人解忧。”

    圣人苦笑一声,道:“寡人之‘忧’,怕是爱卿难解。”

    裴旻摆手道:“好解,好解,臣自有妙计。”

    院中诸人或茫然、或警惕地望着裴旻,没有一人相信这位老将会什么有安定天下的妙计良策。

    裴旻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好整以暇笃定道:“安禄山、史思明之辈不足为虑,胡儿本无人望,此番进兵倒行逆施、一路烧杀掳掠,更是天怒人怨、人心尽失,民心不附如何坐得江山?”

    太子李亨冷冷道:“裴将军话虽不错,但平叛克乱还是要靠实力,言语当不得刀剑军马、当不得不战阵厮杀,裴将军可有实在之策?”

    裴旻道:“大唐非无强兵良将,平叛大业独缺领袖,旻之策无他,圣人御驾亲征,登高一呼必定群雄麋集,二京克日可复,何须攘臂扔之?”

    圣人捻须道:“叛贼初到河南,朕曾想要亲征,然为杨国忠所误,先下潼关大败,两京陷落,亲征岂非抱薪救火,以身饲虎?”

    裴旻摇头道:“何须圣人亲身涉险?依旻之见,李唐自有久经沙场的热血儿郎,圣人可传位于他,使其统领天下兵马,贼兵必望之披靡,中原可定矣!”

    高力士戟指裴旻怒道:“裴旻大胆!兜兜转转了半天,原来是要逼圣人禅位太子!”

    李亨和李泌二人面面相觑,也觉奇怪,李亨与裴旻素无交情,裴旻怎会忽然出现为自己张目?况且李亨从未带兵打仗,何来久经沙场之说?

    更重要的是裴旻此刻说的这番话,对太子李亨没有任何好处,李泌所定计策乃是护送圣人入蜀后,径到灵武称帝,遥尊圣人为太上皇,届时有蜀道阻隔,只需守住各处隘口,圣人便是不想做这太上皇也难回关中了,但此刻传位之言却是万万不能讲的。

    不料裴旻摇头道:“旻所荐举之皇亲并非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他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房脊朗声喊道:“朔儿,现身吧!”

    江朔正犹豫间,忽儿被李珠儿一托,他只觉肘下一寒,一晃神的功夫,已被带着从屋脊后飞出,轻轻巧巧地落入庭院之中,李珠儿、独孤湘紧随他左右,另两边厢房上的独孤问、葛如亮夫妇皆现身飘落院中,六人呈丁字形,将圣人、太子等一干人等围在中央。

    高力士认得独孤问,警觉道:“老丈不是独孤家的族长么?陇右大族也想要干涉皇家之事了么?”

    独孤问胡子一撅没有说话,裴旻接过话头道:“独孤丈今日只是做个见证。”他叉手向江朔一比道:“这位江朔小兄弟才是裴旻举荐之人。”

    李亨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视着江朔,道:“我白日里见过这位小兄弟,不是姓江么,唐皇李姓,他怎么可能是李唐皇室?”

    裴旻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接下来裴旻概略地述说了江朔的身世,圣人竟只是看着江朔静静地听着,以至无人敢出声喝止裴旻。

    裴旻终于说完之后,庭院中悄无声息,但听不知名夏虫的啾啾鸣叫之声。

    良久,那白衣道士李泌开口道:“裴将军讲的好故事,只是当年亲历者皆已作古,无有令人信服的证据,那便也只能当个故事来听了。“

    陈玄礼抢道:“何止是故事,若无凭据那便是忤逆欺君的大罪。”

    说话间他手按腰间横刀,陈玄礼是禁军大将,自忖武艺不弱,就算未必是有剑圣之名的裴旻的对手,拿下眼前这个年轻人自觉还有些把握,只需圣人一个眼神,管他是真是假,先一刀杀了再做计较。

    他却从圣人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的暗示,圣人直视眼前的江朔却似乎望着远处的风景,双目因失焦而失神。

    裴旻道:“旻怎敢打诳,自有证物。”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明黄色的锦囊,圣人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江朔心中也是一紧,这件事物想必便是裴旻前番在长安城中不肯道明的那个“证据”,很难想象这么小小的一个袋子能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裴旻将锦囊托在左手,右手轻轻揭开取出一物。

    此刻月上中天,借着皎白月光众人看清是一方深青色的玉石,此玉方圆四寸,其色似水之苍,杂而有文,似乎称不上美玉,却又自有一番古朴端凝气象,细看其上有小纽,不知刻的是螭是蛟,原来是一方印信。

    江朔在于阗见过羊脂白玉,相比之下这块“玉”的成色可就差得多了,但在场诸人却都被夺了舍一般不自觉地聚拢上去仔细观看。

    独孤湘凑得最近,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忍不住问道:“裴将军,你这是个什么法宝,翻天印么?我看也没什么稀奇,唯有……”她忽见玉石一角金光一闪,似乎是镶了一个黄金角,忍不住伸手想要触摸,却被独孤问“啪”的一声打开了。

    独孤问低声道:“仔细了,这是传国玉玺。”

    独孤湘“吓”了一声,道:“这就是秦始皇那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的传国玉玺么?”

    裴旻手持印纽轻轻翻转过来,露出所刻小篆印文,秦之小篆与汉隶、唐楷字形大异其趣,但比之商周虫鸟大篆要好认的多,独孤湘虽不能尽识,却也看得出是八个字,其中“命”“天”“昌”几个字却也依稀认得出来。

    独孤湘道:“咦……裴将军你怎么把传国玉玺偷出来了?就算你偷得出来,难道交给谁,谁就能当皇帝?”

    李泌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淡淡道:“只怕这玉玺不是裴将军盗来的,而是宫中的玉玺本就是假的。”

    独孤湘摇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必有重兵把守吧,怎么可能会被调包?”

    李泌道:“小女子有所不知,大唐建立之初,并未获得玉玺,相传隋炀帝遇弑身亡后,萧后带着玉玺辗转于宇文化及、窦建德等处,后随义成公主入东突厥,拥立炀帝之孙杨政道为君,定居于定襄,贞观四年,李靖攻灭东突厥后,将萧后迎回长安,玉玺自然也被带了回来,立国一十二年后,太宗皇帝方才得了这历代传国之宝。”

    独孤湘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萧皇后带回长安的并非真正的传国玉玺,真正的玉玺仍然在西域?”

    李泌道:“泌不能辨真假,但想来裴将军当是此意。”

    江朔心道:这李泌不形于言色,却又滴水不漏,确非凡人。

    独孤湘却摇头道:“就算传国玉玺确实在西域,也不能证明得到玉玺的人就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后人啊!”

    李泌赞道:“小女子能想到此节,也算得是心思缜密了……”

    独孤湘还是第一次被人称赞“心思缜密”,不禁面露得意之色,却听李泌紧接着道:“然而,萧皇后回到长安时是贞观四年,李建成已于四年前死于玄武门之变了,若他的后人有逃到西域的,那也是四年前就到了,且很可能也同萧后一样,依附于东突厥牙帐。”

    独孤湘没听明白,问道:“那又如何?”

    李泌略一思忖,继续道:“萧皇后入突厥,突厥虽然立其孙杨政道为主,却不过是傀儡而已,若萧后果然带着玉玺入突厥,定然无法保全,玉玺怕是落到了突厥可汗手上,更有一节,萧皇后归唐其实不在李靖灭东突厥之后,而是在突厥覆灭前夕就已经潜回长安了。”

    独孤问接口道:“若是突厥可汗见大隋复国无望,又恰逢隐太子建成的后代来投,从萧后处夺了玉玺交给建成的后代,想要扶持其夺得大唐天下并从中牟利,那便说得通了。”

    李泌点头道:“这可能也是太宗皇帝为什么会急于攻灭东突厥的原因。”

    独孤湘也跟上了李泌的思路,道:“李靖灭突厥后,却遍寻李建成的后人和玉玺不得,太宗皇帝只能编造了萧皇后带回玉玺的故事,让百姓以为大唐已经取回了传国玉玺!”

    裴旻将玉玺收回锦囊之中,却没放回怀里,依然托在手中,道:“传国玉玺自秦以来在各朝各代帝王手中流传,可说是皇朝更迭、正统传承的象征,各种传言真假外人或许难辨,圣人却是一定知晓的。”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看向圣人,圣人未置可否,却对江朔道:“你是叫朔儿?”

    江朔叉手道:“是,我名江朔,表字溯之,这名字是秘书监贺知章给我起的。”

    圣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好个四明狂客……‘朔’者北也,‘溯’者回也,贺老儿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别有深意啊……”

第767章,早知真相

    圣人如此说,等于承认了江朔确是李唐子孙,庭院中再次为之一静。

    高力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就算裴将军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也不能证明这小……”他以手戟指江朔,本想说“小子”,但见他眉目中英气逼人,真有几分圣人年轻时的气象,不禁为之气夺,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只含混地说道:“总之,并无证明……”

    却听一人道:“人证来也。”

    只见裴旻现身的大屋内又走出老少二人,老的是一筋骨强健的老翁,少的是一眉目俏皮的女子。

    江朔却认得此二人,原来是南诏大匠柳汲和其女罗罗,他忽想起当时裴旻将柳汲和南诏使团在陈仓,想必后来他们再未进一步,始终等在长安以西,似乎裴旻早知道唐军会丢潼关失长安。

    罗罗对江朔欢快地挥手,柳汲却如没见到江朔一般,径直走向圣人,叉手道:“暌违二十余载,圣人安好。”

    圣人也认出了他,点头道:“原来是大匠柳汲,你的身子看来倒还硬朗得很。”

    柳汲叹道:“老咯,再打不得铁了……”

    圣人却没有和他一同嗟叹,冷冷地道:“值此危局,大匠却要与裴将军一同向朕发难吗?”

    柳汲道:“我亦不想在此情境下与圣人相见,只是……”他转头瞥了一眼江朔,道:“隐藏真相,似也不公。”

    太子李亨终于忍不住冲冲大怒道:“真相,你们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何不和盘托出,不必再打哑谜了!”

    柳汲的情绪却似乎毫无波澜,道:“当年泥捏师大王回到长安,带回了隐太子子嗣的信物,将一块刻有李建成小字“毗沙门”的玉碟斩为两段,半块交给了当年尚是皇子的圣人,半块藏于一方金匮之中。”

    说到此处,独孤湘忽然“呀”了一声,在身上一顿乱拍,这金匮朔湘二人在西海龙驹岛地底见过,独孤湘将那金匮携出,揣在怀中,此刻才复想起,却早不知在何时就遗失了。

    却见柳汲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拿出那个金匮,双手奉上,圣人接过,微微一怔,道:“金匮已被打开了……”继而点头道:“是了,柳汲你是前任大匠最欣赏的弟子,也只你能打开这金匮。”

    柳汲道:“此匮确为我师为太宗皇帝所制,内藏墨囊,需按五行之法开启,若不得其法便会毁去内藏的一切,不过却未传我开启之法,我得此匮时已经被开启了,我儿俭魏告诉我,便是这位江小盟主打开的。”

    “哦”圣人不禁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江朔,他轻轻推开金匮,果然并无机关,内里所藏之物江朔早已见过,乃半块玉牒与一沓白藤纸。

    柳汲叉手道:“此事涉皇家秘密,柳汲不敢轻窥。”

    圣人从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皮囊中掏出半块玉牒,与匮中玉牒一对,竟严丝合缝对在一起!江朔观其正面,正是“毗沙门”三字。

    圣人并没有检视匮中白藤纸,似是对旁人解释一般说道:“此金匮乃太宗皇帝谕旨前朝大匠所制,据说其中收藏了被太宗皇帝抽换史书的原文,不知道为什么太宗没有把这些原始记载毁去,而是藏于此匮之中,则天皇后曾想方设法要找到此匮,却不想落入了大匠手中。”

    柳汲道:“故江湖盟主化名李客,曾藏身军旅为王方翼的亲兵,他知道武后欲得此匮而不利于李唐皇室,便从皇家左藏库中盗走此匮,此后随王方翼从裴行俭出征去了西域,武后自然寻此匮不得了,后李客又机缘巧合受王方翼之托,寻找建成后嗣,故而凑齐了金匮、玉牒、玉玺、后嗣,岂非天命?”

    白衣道士李泌道:“这江湖盟主自得了金匮、玉牒,又从西域寻回了玉玺、后嗣,却为何秘不示人,只是把后嗣和半块玉牒托付给了波斯大王泥涅师?”

    柳汲看了李泌一眼道:“江湖盟主以侠盗自居,欲安天下而非取乱世间,他迎回建成子嗣原不是为隐太子打抱不平,而是见不得武氏代唐,后见女皇还政李唐,后代中又有圣人这样的英才,便觉若揭露此事反不利天下安定,故将此事隐藏了起来。”

    高力士叱道:“此等秘闻,柳汲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柳汲未答话,却是圣人开口了:“此事是李客亲口对朕讲的……”

    江朔忽而想起当年李邕所言屠尽遣唐使船四百东瀛人后,将建成后嗣送回长安,难不成这送还之人就是李客?李客是李邕之前的盟主,他们二人是何等交情已无处探寻真相了。

    只听圣人道:“当年遣唐使大使包藏祸心,欲携隐太子苗裔离开唐境,我命金思兰秘密追杀,不过月余,金思兰带回一人。”

    独孤湘道:“便是朔哥的阿耶?”

    圣人却道:“来者自称李客,言已追回隐太子后嗣,如今李唐复兴,他不欲天下复乱,故隐其秘,但后嗣无辜不忍送他赴死,不能告知斯人下落。李客倏忽来去如鬼神变化,当时亲见之人唯金思兰、柳汲而已。”

    原来圣人早知此间真相,难怪裴旻戳破当年之事,圣人也不甚意外。

    江朔忍不住插嘴道:“所以圣人后来招太白先生入京,是想看他是否是隐太子的后嗣吗?”

    高力士呵斥道:“小子无状!”

    圣人却不以为忤,道:“我原不知李白是李客之子,贺知章举荐后访其出身自然知之,招他入京一则爱才,二则亦是好奇,见之果然和当年李客一般的侠客模样,我便知他绝非隐太子之后了。”

    李泌打一道稽,道:“福生无量天尊,此人确可称高义,只是裴将军与大匠此刻旧事重提,不觉愧对李客当年的厚意吗?”

    裴旻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一枚闲子,却正是解如今困局的妙手。”

    圣人冷笑道:“你是说朕老了,昏聩了,不配做大唐之主了。”

    李泌却不以为意,道:“当年是非曲直早已无法评判,圣人子嗣中自有贤才,隐太子的后嗣流落江湖久矣,如何懂得帝王之道?”

    裴旻笑盈盈地看着太子道:“若是太平盛世,太子或可为贤主,只是此刻天下板荡,需得有英主,方可脱胎换鼎,再造乾坤。”

    “脱胎换鼎,再造乾坤”乃是道家术语,李泌自然听得懂,不禁仔细打量江朔,道:“这位小兄弟看年齿才过弱冠,便是天纵英才,又有几分历练,何以服众?”

    太子李亨已四十有五,江朔才他一半年纪,李泌笃定这青年没有什么真本领,不过是为裴旻野心所驱使,不自量力来夺皇位,李泌为人思虑周密,今日太子向圣人逼宫,他早做了万全的准备,在院外备下五百精兵,只待裴旻稍有疏怠,便发号令让伏兵入内擒杀几人,任他是什么大唐剑圣,也叫他死于乱刀之下。

    裴旻转向李泌道:“长源幼年早慧,有神童之名,怎得今日反而看不起少年郎了?”

    长源乃李泌之字,李泌与裴旻并无交往,却不料他竟知道自己,李泌隐隐有些不安,《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刻裴旻知己,而己不知彼底细,他也变得不那么笃定了。

    裴旻不管李泌脸上神色阴晴变化,转回对圣人道:“圣人处庙堂之高,不知江湖之事,溯之虽然年幼,却得江湖豪杰倾心归附,现任江湖盟主正是溯之,更兼漕帮帮主,为天下船民之主。”

    高力士厌恶道:“泥腿子的头子,又有什么可夸耀的?”

    裴旻道:“如今唐军数败于贼兵,军力损失殆尽,要另募新兵,江湖、漕帮正是源泉所在。”

    李泌道:“岂曰无兵?近有灵武朔方军,远有安西、河西之兵,各路勤王之师多忠臣,怎能服这位小兄弟?”

    裴旻道:“长源所言不错,只是你不知道溯之与各镇军使都是老相识了,非但相识,更是一起出生入死,要说军中威望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说着他把江朔助哥舒翰夺石堡城,助程千里与尉迟胜平于阗叛乱,助高仙芝从怛罗斯全身而退等故事一一道来,更有早年间助郭子仪逃离河北,助韦坚治水等事。

    李泌不可置信地望着裴旻,他知道裴旻所言必有依凭,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能有此能际遇,他心中暗道为今之计不管真假,只管杀了裴旻、江朔等人方可绝了后患。

    他忽然抬手往空打出一支响箭,同时一拉李亨将他护在身后,只不过李泌是一介文士不会武功,动作笨拙可笑,高力士与陈玄礼不知李泌是何用意,但知必然有变,二人立刻各抽兵刃挡在了圣人身前,二人乃是武官,架势自然强过李泌,只不过以他们的身手,在场的武林高手要从他们夺过圣人何太子实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叫人意外的是,忽有一枚飞石打来,响箭不及鸣响,便被击落在地,却听一人笑道:“白衣山人想玩个撒豆成兵的把戏,只不过这院子太小,太多人入内怕是要扰了圣人的清净。”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又有一人从大屋中走出。

第768章,七子齐聚

    江朔心头一震,悄声道:“是尹子奇?”

    尹子奇的相貌江朔和独孤湘可是太熟悉了,圣人却问:“阁下何人?”

    安禄山对尹子奇颇为倚重,尹子奇率大军在河南之地四处出击颇为活跃,而圣人竟不识得,只因他一直是安禄山幕府之宾,从未在唐廷谋一官半职,是以唐皇不识得。

    尹子未答,他身后跟着一人上前叉手道:“拜见圣人。”

    此人亦是江朔熟人,圣人竟也认得,道:“我记得你,当年禄山派遣入京求封番将的使者就是你!”

    那人躬身道:“圣人好记性,在下何千年。”又向尹子奇一比道:“这位是何某之师,尹子奇尹先生。”

    高力士佯作恍然大悟状道:“哦……这位尹先生我却听说过大名,被张巡杀的大败的便是这位尹子奇尹先生。”

    尹子奇涵养极好,面对高力士的冷嘲热讽,也不动怒,只背着手不说话。身后大门口却传来另一人的笑声:“尹子奇纵横河南,胜多败少,只此一败却叫他扬名天下了。”

    来者又是一老者,高力士却认得,冷冷道:“阁下是安贼手下屯田员外郎高尚?”

    高不危自名“高尚”,他与严庄同为安禄山谋士,官衔品级甚低,初拜左领军仓曹参军,后为平卢掌书记,天宝十一年,安禄山入朝时他随着入京,迁为屯田员外郎,也不过从六品上而已。但由于他是安禄山亲信,须臾不离左右,是以高力士记得他。

    高不危哈哈大笑道:“老朽正是高尚,不过,现已拜大燕中书侍郎矣。”

    高力士“哼”了一声,道:“阁下平步青云做了宰相,本当可贺,惜乎是得自伪帝的伪职,非但不能流芳百世,只怕还要遗臭万年。”

    李泌却冷静的多,他不做口舌之争,问道:“高员外,你与尹先生耄耋之年不辞劳苦来此拜谒圣人,所为何来?”

    高不危虽自称“中书侍郎”,但李泌却不认账,仍以“员外”相称,他心想高不危和尹子奇看来都是风烛残年的老翁,安禄山派这两个老叟过来做甚?难道是来谈判的?却没想到他们既能悄无声息潜入此地,定有不凡的身手。

    高不危捻须笑道:“白衣山人怎知只我们几人?”

    又听门枢声响,从左厢房走出两名身着櫜鞬戎服的武官,高不危问道:“圣人可知此二人乃是何人?”

    圣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高不危道:“这便是统兵破潼关、夺长安的崔乾佑、田乾真二将。”

    此言一出不啻于晴天霹雳,唐廷众人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崔、田二人是领军大将,他们出现在此地,难道燕军大队人马已经迫近了?

    扶风县还在平原之上,按计划要到明天才能赶到陈仓,陈仓自古便是险关要隘,以飞龙禁军两三千人之众,依托险关尚可一战,若在平原上被数万燕军铁骑围困,那可就毫无胜算了。

    江朔见崔、田二人出现,也心中焦虑,更怕李归仁、向润客等高手也在左近。果然,怕甚么来什么,右厢房门扇一响,步出二人正是李归仁、向润客。

    高不危没有介绍二人,庭院中几人亦不认得他们,当年圣人专宠安禄山,一应授官所请悉皆应允,甚至赐予空白文书听其自行任命,是以安禄山手下这些高人悍将,圣人竟然都不识得。

    江朔心中暗自盘算,当前劲敌已有七人,高力士、陈玄礼虽然有些勇力,但在武林高手面前却毫无用处,己方能有一战之力的算上李珠儿也是七人,自己全力施为或可以敌住尹子奇师徒或李归仁、向润客二人,但独孤一家中毒初愈,群战之下未必能有胜算,更何况还有一个不知道站在哪边的李珠儿……

    李泌见来人似乎皆身负不俗武功,想也知道不是来和谈的,况乎不知道叛军大军是否已经到了城外,他强作镇定道:“高员外,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李泌故意提高了音量,想要以此引起埋伏的飞龙禁军的注意,却不过是白费力气,只因今日逼宫事关机密,埋伏的精兵离的甚远,他更下令,不闻响箭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得入内……

    高不危也不理会李泌,对圣人叉手道:“大燕皇帝起兵本为了清君侧,如今听闻杨钊身死、诸杨伏诛,国贼已除,圣人又何须再远狩川蜀?我等奉旨特来请圣人回銮长安。”

    李亨恼道:“你一口一个大燕皇帝,若耶耶回长安将如何自处?要圣人回銮,须得安贼逊位,亲来此地肉袒请罪方可。”

    高不危摆手笑道:“哎,殿下所言差矣……大燕皇帝继承大统乃是天意,岂有再让之理?”

    李亨道:“那请我耶耶回长安却是为何?”

    高不危的笑容变得有些狰狞起来,道:“欲请圣人至雒阳禅位吾皇!”

    李亨“呸”了一声,叱道:“贼子,做得好计较!”

    原来高不危为安禄山献策以清君侧之名起兵,攻陷长安之际更有意放走了圣人銮驾,只盼他们西行路上内讧自戕才好,不想忽闻长安城中见了江朔、裴旻,又得报太子李亨设计诛杀了诸杨,他对圣人这耄耋天子不甚担忧,却怕李隆基逊位,李亨继位再造朝廷,则后患无穷。

    如今叛军虽然占领了两京,但天下未服,所占州郡多有降而复反的,西北、东南各郡亦在集结兵马以图恢复中原,高不危又想出追上圣人銮驾,掳回圣人、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计。

    他恐江朔又忽然冒出,打乱他的计划,这才不顾之前嫌隙,邀李归仁、尹子奇来助自己。以江朔的内力,原可察觉七人到来,只是方才所谈论的对江朔而言太过震撼,这才一时不查,叫这七人钻了空子。

    高力士与陈玄礼一心护主,一前一后将圣人挡在身后,高力士道:“圣人是绝不会跟你们走的!”

    高不危狞笑道:“这可就由不得高翁你了吧!”

    江朔知高不危诡诈,暴起偷袭是常有之事,口中虽说要生擒,却也不能不防他突施狠手,自己距离他既远手难以援护圣人、太子,不如先发制人,忽大喝一声:“高不危休狂!接法宝!”

    所谓的“法宝”不过是江朔在地上随手一抓,捏碎地砖,抓了两把碎石块在手中,他双手运劲于指,接连弹出七块碎石,直奔七人而去。

    江朔弹指虽有前后,石块却几乎同时向七人面门打到,七人都是高手,对江朔更是早加了提防,耳听得听风声不善,高不危、何千年内力稍差不敢硬接,只以纵跃闪避,崔、田二人则以手中长刀将碎石磕飞。

    尹子奇与李归仁武功最高,自不屑于躲避,各自施展绝技,尹子奇以袍袖一带,将石块稳稳接在手中,李归仁则凌空一指,气剑到处,直接将石块击为齑粉。

    唯有向润客闹了个笑话,他亦挥动手中双杖,想要以武器击碎石块,却不料两度都抡空了,再想闪躲却哪里来得及?被石块在臀上打个正着,不禁“阿哟”惨叫一声。

    向润客皮糙肉厚,江朔所掷亦不过是一小小石块,被打中了倒也没有大碍,这是这一下十分丢面子,气得向润客哇哇怪叫,手舞双杖要与江朔决个生死高下。

    此时的江朔武功已高出向润客甚多,他侧身避开杖头,轻轻一推向润客肩头,将他带到一边,却直奔李归仁而去,他知道对方真正难对付的只有李归仁和尹子奇两人,成败便在能否速胜此二人。

    李归仁冷哼一声,双手齐挥,两道凌厉的剑气射向江朔,江朔与李归仁是老对手了,前冲之际忽然身子一折避开剑气,江朔知此刻生死交关,不敢托大,抽出七星宝剑,以剑鞘点李归仁指腕,同时剑尖斜刺他腰肋。

    李归仁亦知江朔手中神兵利刃正是自己气剑的克星,侧身避开剑尖同时,左手翻腕去抓樫木剑鞘,右手气剑直射江朔面门。

    江朔左手剑鞘回防,右手长剑横扫,追着李归仁抢攻,他手上不停口中亦不停,呼道:“爷爷、葛庄主、阿楚夫人,你们拖住尹子奇、何千年、高不危,湘儿你来对付崔乾佑、田乾真二人,大匠、罗罗,保护圣人和太子!”

    他并未对裴旻和李珠儿发号施令,二人亦未出手。

    独孤湘对战崔、田二人,虽是以一敌二却反占上风,想当年在范阳笼火城中她就能一人戏耍二人,如今她功夫愈高,临敌经验愈丰,更是打得两人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独孤问与尹子奇的功夫本在伯仲之间,葛如亮、独孤楚的功夫则在何千年、高不危之上,但他们才解了光明盐之毒不过一日,内力尚未完全恢复,与三人交手均落了下风。

    江朔见状心中焦急,手中加急,长剑如银蛇游动,将李归仁笼罩其中。

    李归仁气剑为南海樫木所克,轻功又不如江朔,更兼有个向润客在一旁猛冲猛打,非但帮不上忙,还常常断他退路。终于坚持不住,喊道:“胡乱打什么?今日七子齐聚所为何来?”

第769章,似是而非

    尹子奇道:“不错,当下第一要务就是先除了这小子。”

    他与独孤问交手本就占着上风,此刻向独孤问虚劈一掌,独孤问内力初复,又有肩伤未愈,不敢硬接只得避让,尹子奇飘身一晃已到了江朔面前,出掌疾拍江朔肩头。

    尹子奇功夫本就不弱,此刻老而弥坚,出手端稳,似慢实疾,江朔不敢大意,侧身退步,两臂同时画圈,右手长剑斩向尹子奇小臂,同时左手剑鞘砸向李归仁手腕。

    尹、李二人同时撤步,避开江朔一击,互成掎角之势,江朔却不抢攻,腕子一翻,长剑刺向身后。

    原来他早察觉身后有人,头也不会回剑便刺,只听呲啦一声,回身看时却是把高不危的半幅袖子割了下来,高不危原想以毒爪偷袭,却差点叫江朔刺了个窟窿,不敢再拖大,往旁一闪身,落在了李归仁身侧。

    何千年则谨慎得多,早早绕到了尹子奇身后,他们四人加上向润客结成个了个不正不斜的队列,正不知道是何打算,那边崔乾佑、田乾真二人却被独孤湘追着打摆脱不得。

    崔乾佑急道:“尹先生助我!”

    尹子奇啐道:“没用的狗鼠辈。”

    崔乾佑为燕军大将,指挥同罗骑兵连败封常清、高仙芝与哥舒翰,尹子奇却颇看他不上,只因崔、田皆是摩尼教徒,随乙亥阿波大慕阇一同被逐后才归附燕军,二人武功算不得顶尖,领兵打仗的本事却十分了得,在安庆绪手下拔擢甚快,引发了尹子奇等耆老的不满。

    田乾真是红脸的汉子,崔乾佑却是没皮没脸,他一边招架一边谄笑道:“是了,我兄弟二人确是比不得尹先生手段高明,只缺了我兄弟二人,可就不能成阵咯。”

    高不危道:“各人私怨先放一边,了结了姓江的小子要紧!”

    尹子奇固然看不起崔、田二人,可也没把高不危放在眼里,鼻里哼了一声,却仍然飞身向独孤湘扑去。

    江朔见状,提剑向尹子奇后背刺去,却不料李归仁、何千年从斜刺里杀,李归仁使的是无形气剑,何千年使的却是他惯用的那口弯刀,因此李归仁是直刺,何千年是斜劈,正合阴阳之道,江朔情急间顾不上尹子奇,只能挥舞剑、鞘分别格挡。

    二人原只为援护尹子奇,见江朔变招,也不硬接,各自退开一步。只这瞬息的功夫,尹子奇已迫到独孤湘身边,江朔喊道:“湘儿小心!”

    独孤湘也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她早瞥见尹子奇,只等尹子奇近身之际,忽将手中白练长索在腰间一缠,飞爪银球靠着惯性向尹子奇背后袭到,她自己却空出手来从怀中拔出金牙匕,向尹子奇掌心刺来。

    这一招大大出乎尹子奇的意料之外,此刻若进则空手对上独孤湘手中的神兵利刃,若退则将撞上身后的兵刃,尹子奇也真是了得,应变极快,忽地脚尖点地,飞身跃起,避开了独孤湘攻击的同时,单掌向独孤湘头顶拍落。

    岂料独孤湘等的就是他双脚离地,腰间使力长索如活了一般,银球昂起头来向上飞去,仍取尹子奇后心,飞爪却低飞而至,抓他脚跟,独孤湘自己则放低身子手捧短匕,只等尹子奇自己撞上来。

    有道是力从地起,双足脚踏实地时怎么移动都可以,但只要飞在空中,任你是什么武学大宗师,再想要变换身形便是难如登天了,尹子奇见状亦惊,好在他临敌经验丰富,电光火石之间已有破解之法。

    只见尹子奇空中折了一个筋斗,一个鹞子翻身凭空又腾起了数尺,足尖正点在银球之上,借力向上飞起,再飘然下落时已落在丈许之外,脱离了独孤湘白练长索的攻击范围。

    以真实修为而论,尹子奇的功夫高出独孤湘甚多,但独孤湘招式诡异奇绝,尹子奇竟差点折在她的手上,落地之际也不觉后脊梁沁出一层薄汗。

    独孤湘这几招使的匪夷所思,并非独孤家的功夫,独孤问不禁奇道:“小妮子哪里学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招式?”

    独孤湘笑道:“此乃志能便之术,是我在东瀛学来的,东瀛人身短力弱,因此创出了等以弱胜强的古怪功夫。”

    独孤问却喊道:“啊呀,小心!”

    原来尹子奇飘落的位置并非慌乱间随意寻的,而是正落在崔、田二人身前,同时李归仁从另一侧兜了上来,四人对独孤湘恰好围成了半个圆,此刻四人各进一步,气剑、双刀、单掌一齐向独孤湘袭来。

    独孤湘可不敢以一敌四,飞身向后飘开躲避,却见江朔跨步上前,正填了独孤湘原来的位置,他手中七星宝剑划出一道圆弧,森然剑气竟将四人同时逼退了一步。

    这时独孤问与葛如亮均已看出端倪,异口同声喊道:“朔儿小心,不可让他们结成阵式。”

    其实江朔何尝不知,他冒险插入四人之间将他们逼退,就是为了打乱其部署。

    江朔笃定七人布的定然是璇玑阵,他对璇玑阵十分熟悉,知道破璇玑阵的关键在于抢占拱极,若是十五人的璇玑阵,抢占拱极星位尚属不易,此刻面对七人璇玑阵却可谓手到擒来,胜券在握。

    江朔暗暗留心七人的站位,早已看出尹子奇为天枢,崔乾佑、田乾真为天璇、天玑,何千年为天权,四人组成北斗之“魁”,李归仁为玉衡,向润客为开阳、高不危为摇光,组成北斗之“杓”。

    “魁”以天枢为首,“杓”以玉衡为首,由七人中最强的尹子奇、李归仁充任,其余人等皆按二人走位相机而动。

    江朔一剑荡开四人之后,立刻跨步上前,抢在尹子奇前头,再看尹子奇身后七人摇头摆尾正构成一个完整的北斗之形。

    相对七人北斗阵式,江朔正立在拱极之位,在这个位置上后面六人无从施展,成了江朔与尹子奇一对一对战之局,他挺剑向尹子奇疾刺。

    尹子奇不接招,径向后退去,身后崔乾佑、田乾真却不按璇玑阵法一同后退,而是跨步向前,手中双刀相击腾起两道火焰,向江朔两胁刺来。

    这一下大大出乎江朔意料之外,正要招架,忽觉身后恶风不善,耳畔传来独孤湘喊声:“朔哥小心!”

    江朔出左手一挥,内力到处,两柄刀上的火焰反卷,燎得崔、田二人怪叫一声向两侧退开,江朔得暇侧身回剑,见竟是李归仁亦违背阵法,绕过斗魁的四人,自抢攻上来。

    江朔此刻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要攻李归仁,又闻呼呼之声,却是向润客、高不危离了自己的星位,各持兵器向他攻来。

    向润客的武器是那一对雷击木短杖,高不危用的却是一支钢骨铁阮,他此前从用鹫哨扰人心智,操控曳落河武士,那鹫哨无法直接用作攻击的武器,这只铁阮则不同,长逾三尺,浑圆的琴箱仍用木制,长长的直柄却是精钢所铸,其上四弦、十四品俱全,此阮制作极为精致,似能弹奏。

    此刻高不危却以琴当锏,向江朔兜头砸来,以高不危的武功,纵使用了这奇门兵器江朔也自不惧,但武艺高低还在其次,燕军七人明明已经组成了璇玑北斗阵,却不按阵法,前出后突,看来毫无章法,反倒叫江朔疲于应对,一时落了下风。

    江朔不明究理,不敢抢攻,只得稍退避开高不危的一击,先看清对方路数再说。

    然而他才一后退,尹子奇又卷了上来,他也已经抽刀在手,江朔意在行前,手中七星宝剑仿如自行,照着尹子奇手中长刀斩落,却不料尹子奇并未撤刀,刀剑相交,发出“锵”的一声响,尹子奇手中长刀并未折断。

    江朔这才记起对方的武器亦非凡品。这柄长刀也是汉末神兵,本张飞佩刀名“新亭侯”,江朔曾见安庆绪、李珠儿用过此刀,看来不过是借用而已,尹子奇还是舍不得将此神兵赠人。

    尹子奇平素与人交手鲜少用兵器,唯独江朔,他知是劲敌,因此也不管与江朔辈分有别,对战之际用上了这把神兵。

    江朔不及出第二招,尹子奇已然一晃而过,身后崔乾佑、田乾真轮番出刀,向江朔砍来,江朔长剑抖个剑花,反挑二人手腕,崔、乾二人也不纠缠,侧身避开,他们如此走位不是璇玑阵法又是什么?

    按一开始的队列,第四星天权当是何千年,江朔料敌于先,他知道何千年手中武器并非名刃,出剑直削对方手中的武器,却不料攻上来的第四人是向润客,七星宝剑只在他手中雷击木双杖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却斩之不断。

    向润客“嘿”的大喝一声,难得不与江朔缠斗,侧身转了过去。

    第五人再一次出乎了江朔的预料之外,玉衡又改回了尹子奇!

    江朔长剑再次与尹子奇长刀相交,却又有何千年、李归仁依次袭来,不对,尹子奇的位置不是玉衡而是天权,此次向润客、尹子奇、何千年、李归仁组成了斗魁!

    七人如此颠三倒四,似璇玑阵又非璇玑阵,此等似是而非的阵法把江朔彻底搞糊涂了……

第770章,无名高手

    江朔心中疑惑,就不免手上犹豫,对方七人都是高手,虽然一对一时均非江朔对手,但联起手来,凭着这古怪阵法立时占了上风,轮战之际江朔只有招架,全无还手之力。

    正在左支右绌之际,忽听葛如亮高喊道:“朔儿,他们用的仍是璇玑阵,只不过在不断变换星位而已!”

    江朔闻言与拨云见日,心念登时澄明,是了,璇玑阵乃北溟子所创奇阵,阵中七人互为奥援,精巧绝伦,难以击破,唯一的弱点就是在孤悬天枢之顶的拱极星,只要占住了拱极位,璇玑阵的威力便会被大大削减。

    抢占拱极之要在于辨明天枢,对于熟悉星象的之人并非难事,但此刻七人不断变换星位,天枢位在七人间相互传递,既然天枢不明,江朔便无法占据拱极,以致深陷璇玑阵为七人所围攻。

    其理既明,江朔精神为之一振,接战时,不顾眼前之人,而以余光观察另六人,北斗七星其形甚明,不难判断星位,江朔径直去抢拱极位,七人见状立时变阵,江朔亦随着变换位置。

    如此八人脚步变换不定,交锋的却少,如同孩童游戏一般,江朔虽然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也难以取胜,因他只要孤军深入,与某人缠斗,便会立时失了拱极之位被七人围攻。

    独孤湘见状一挥手中白练,道:“朔哥,我来助你!”

    却被独孤问一把拉住,道:“此阵奇险,朔儿以一人之力应对七人,已殊为不易,丝毫错不得半分,你若一招不慎陷入阵中,反叫他分心。”

    独孤湘虽知独孤问所言不错,但她亦知江朔此刻拼接超凡轻功方能抢在七人之先,只需差得一步半步便有危险,如何不急。

    她转而向阿耶葛如亮求助:“耶耶,你既能识破这新璇玑阵的变化,一定有破解之法,你快教教朔哥!”

    葛如亮却捻须摇头道:“此法识破不难,此阵要破却不易……”

    江朔一边以穿星步飞速奔行,一边道:“葛庄主,你且慢慢想破解之法,我尽支撑得住。”

    却听喧哗声起,一人道:“不问老幼,尽皆射死!”

    独孤问道:“哎哟,不好!”

    原来江朔与尹子奇等七人缠斗之际,独孤一家的注意力尽都在他们身上,竟不防备那道士李泌潜出院子唤来了弓弩手。

    此刻圣人、太子等人已悄然躲到了院子的一边,一百名手持臂张弩的甲兵排成密集阵势,箭矢尽指向院中众人。

    独孤问瞥向裴旻,目光中颇有埋怨之意。

    裴旻却毫无惊讶不安的样子,只与李珠儿二人立在一边,摆出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独孤湘不满道:“珠儿姊姊,弩箭不长眼,乱射过来不免玉石俱焚,你和裴将军怎么还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

    李珠儿一笑道:“湘儿你也说了,若弩箭射来,只消叫他们不要射,不就没有烦恼了么?”

    独孤湘急道:“这些玄甲军是太子近卫,怎么会你叫他们不射就……”

    她忽然瞥见一持弩的甲士十分眼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边令诚!你怎么在这里!”

    边令诚这个名字,圣人、太子等人可是太熟悉了,李泌也不禁一震,忍不住向持弩甲士的队伍中望去,只见一人倏地摘下头兜鍪,放低弩机道:“道长不必找了,咱家在此。”

    圣人道:“边令诚,你不是在长安城中么?怎的会到此地来?”

    边令诚索性抛掉弩机,对圣人叉手道:“事到如今,咱家也不在隐瞒了,我乃隐盟中人……”

    李泌恍然道:“难怪……所以害死封常清、高仙芝,逼迫哥舒翰出兵,献出长安城,凡此种种……”

    边令诚打断道:“不错,一切皆是为了隐盟大业!”

    圣人闻言不啻晴空霹雳,他一直深信边令诚,没想到此人竟然一直在算计自己,一时瞠目结舌呆在当地,喉头咕咕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裴旻忽然发号施令道:“边令诚,不得对圣人无礼,贼人在此,还不护驾?”

    边令诚笑嘻嘻地叉手道:“遵命!”

    他把眼一横,百名甲士中立刻分出十数人,两三人一组,在圣人、太子、高力士、陈玄礼、李泌等人身后侍立,说是护驾,莫如说是羁押看守。

    高力士冷笑道:“太子,如今你的扈从亦造反啦!”

    李泌此刻已然看清来人,无奈摇头道:“这些人并非飞龙禁军,泌一时不查,竟然被人调包了。”

    边令诚仍笑道:“道长不必自责,裴将军在扶风郡经营已久,你等新至,纵是思虑深远,亦不免中计。”

    扶风郡在长安之西,本名岐州,天宝元年圣人以汉制左冯翊、右扶风将京兆左右同、岐二州改名为冯翊、扶风二郡,扶风县城、陈仓关城均属扶风郡。

    江朔想起自己和南诏使团进入京畿道之时,就是在陈仓遇到的裴旻,看来彼时裴旻就已经以陈仓为大本营,暗中影响着天下大势的变化。

    此刻发生的突然变化,尹子奇等七人也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他们以璇玑阵与江朔周旋已势成骑虎,难以分心应对。

    裴旻对边令诚道:“你们既已赶到,大事定已,助少主剪灭这七名匪首,为国建功便在此时!”

    江朔闻言简直哭笑不得,隐盟若能助他除掉尹子奇等七人确实算得上为国建功,但他们最终的目的却在于要帮自己夺取帝位,这却绝非他之所愿。

    边令诚见江朔与七人缠斗不休,若以弩箭攒射,只怕误伤江朔,转头点了十几人,道:“随我上!”

    十几人齐声唱喏,一齐飞身抢出,向七人扑去。

    尹子奇高声道:“不要慌,以阵势御敌!”

    璇玑阵本就是防重于功的阵势,哪怕遇到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也足可自保。

    李归仁冷笑道:“何消你说!”

    说着趁自己处于远离江朔的天权星位,气剑向当面扑到的一名甲士射去,满拟将那人一剑刺死,却不料那人忽然晃动身形,陡然变相,竟然躲了过去,同时右手指戟指,戳向李归仁手肘外侧会宗穴。

    李归仁只觉小臂一冷,若临冰窖,惊得他急忙撤肘,那人脚下不停挥左手向李归仁当胸刺到,李归仁只觉一股凉气射向自己胸口膻中穴,心下更惊,下意识退了一步。

    只这一步,便导致璇玑阵为之一滞,身后的向润客险些撞到他身上,不禁怒道:“李归仁枉你自夸一代宗师,怎的被此无名之辈逼得退了一步。”

    说话间已有两人向他杀到,向润客手中双杖挥动,喝道:“看我老向的手段!”

    不料那两人忽地身子向下一沉,轻巧地避开双杖,各出一指戳向他的两胁。

    向润客惊呼一声,双杖乱舞,向后大跨步退了两步,他本处于玉衡之位,玉衡是斗杓之首,正是魁、杓连接最重要的位置,这一退立刻导致璇玑阵断为两截,阵势为之大乱。

    尹子奇、高不危同时大怒,喝道:“慌什么!”

    二人分列北斗头尾的天枢、摇光星位,此刻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嫌隙,互相靠拢,变作天权、摇光二星,想要重新组成璇玑阵。

    然而崔乾佑、田乾真和何千年三人竟也分别遇险,三人武功较李归仁、向润客还多有不如,在于边令诚手下的交锋中左支右绌,竟完全落了下风!

    此番变故可是叫江朔也大吃了一惊,燕军七人武功虽然各有高低,却都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却被这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逼得乱作一团!

    江朔曾与隐盟徒众交过手,都不过是普通高手而已,边令诚却哪里来的这么多一流手下?难道裴旻一直故意隐藏隐盟的实力?

    裴旻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溯之,且歇一歇,看老夫为你预备的亲卫有何等手段!”

    江朔见这十几人出手于边令诚如出一辙,尽都是诡异,阴毒的招式,心中说不出的厌恶,此刻燕军七人阵势大乱,正是逐一击破的最佳时机,但江朔不愿意趁人之危,停手不打,在旁人眼中却如对裴旻言听计从一般,李亨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向润客不知矫饰,咧着大嘴喊道:“乖乖,这是怎么回事?这些贼阉竖端的厉害!这功夫却古怪之极从未见过,怕不是外域传来的吧。”

    经他一语道破,江朔这才发现,果然边令诚手下皆面白无须,身材肥胖,竟都是宦官。

    裴旻笑道:“向润客你武功平平,眼光却不差,我确实教彼等练了一门来此天竺的奇门功夫,才能短短几年内有此精进。”

    向润客道:“端的如此神奇?若真如此那老向立刻投降,拜你为师!”

    这种浑话也只有向润客这样的浑人才说得出口,裴旻却不以为意,笑着摇头说,莫说是你便是我也学不会。”

    向润客怪道:“甚?你自己学不会却能教会别人?这是何道理?”

    裴旻道:“只因修练此功,须有个条件,你我常人皆做不到。”

    向润客手忙脚乱地避开那些宦官的刺击,口中却不停:“老向天资聪颖有什么条件做不到?难道……”他忽然醒悟:“这功夫只有腐人练得?”

第771章,另有其人

    独孤问看了一眼向润客道:“西域诸国均无宦官,吐蕃、南诏亦无太监,腐人似是中原独有。”

    裴旻道:“我原也道是如此,不想重山之南的天竺竟也有中官。”

    江朔注意到裴旻未用贬义的“腐人”或是“阉竖”,而是用了中性的“中官”,看来裴旻果然颇为倚重边令诚等一众宦官。

    大匠柳汲道:“不错,某在南疆也曾听说过此种传闻。”

    独孤问道:“练炁之道首在于聚,去势之人经锻炼虽也能得横练硬功……”说话间他不经意地看了高力士一眼,众人也忍不住望过去,高力士虽然年老,但仍看得出身形魁伟,想来年轻时也是十分孔武有力的。

    独孤问继续道:“但由于下丹田气海受损,断然是无法修炼内功的,我观边令诚练的一手极难练成的至阴至寒的功夫,这可不是外功所能练就的。”

    江朔心道不错,听说铁砂掌通过摩擦生热,还算是外功一路,但以外功生寒气却是闻所未闻之事了。

    他们交谈之时,燕军七子和众宦官的战斗并未停歇,向润客大骂道:“放屁、放屁!甚练不了内功?这姓边的掌力阴寒,他若不会内功,老向的脑袋摘下来给你们当鞠踢。”

    向润客与边令诚等两三名宦官,一边叫骂一边闪躲,他动作虽然笨拙,却每每勉强避开边令诚等人灵巧的袭击,间或还能挥杖反击。

    江朔心想向润客这憨人这些年武艺倒也有些长进。边令诚率众冲破璇玑阵之时正是各个击破的最佳时机,但江朔不愿趁人之危,持剑伫立一旁,并未出手。

    饶是江朔不出手,边令诚等人不但数量占优,身手敏捷更兼出手阴毒狠辣,竟然占据了上风,将璇玑阵扯得粉碎,七人之间的联系被完全切断,再成不了阵势。

    裴旻负手而立不无得意地笑道:“溯之,你看这些人我调教得可还得当?”

    江朔对边令诚有说不出的厌恶之感,无论是其人品还是阴毒的功夫都叫他深感不适,而裴旻话里的意思,这些中官居然是他专为自己训练的亲随,实在是叫他哭笑不得。

    江朔不说话,独孤湘却开口问道:“裴将军,就算边令诚他们几个功夫了得,那也是天竺神功厉害,和你又有何关系?毕竟你自己也练不得此功。”

    裴旻道:“小妮子懂什么?天竺确有能人,其智令老夫亦感钦佩,但其人虽创出了中官练炁之法,却只用在一桩无聊的小把戏上。”

    独孤湘道:“这邪门功夫能做什么用?”

    裴旻道:“天竺其地暑热,有夏无冬,河流常年不会封冻,要用冰唯有从高山冰川上取之,然而冰川远离天竺王都,输送颇为不易,那智者创出这门功夫竟然只是为天竺国王在宫殿内制冰而已……天竺称中官为阴人,其炁最阴,谓之九阴,是以能以炁制冰。”

    独孤湘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如此说来,是裴将军你将把戏变成了一门极厉害功夫,那倒也真称得上了得。”

    裴旻捻须笑道:“不错,自我得此奇术一直苦恼不知如何利用,到我悟出教体残之人练成神功之术亦花了不少寒暑,及至边令诚等人练成神功,却不过三四年光景,比之体全之人却是快得太多了。”

    江朔心中奇怪,他知裴旻有剑圣之名,但那是裴家祖传剑法,却没听说过裴旻会自创武功,说到创制武功,江朔倒是想起一人……

    正思量间,忽见李归仁从人群中闪身而出,脱离璇玑阵,径直向着裴旻扑来,李归仁的功夫毕竟非同小可,这些宦官虽然功夫奇诡却也一时不慎,被他突了出来。

    裴旻见机极快,抽出腰间长剑,腕子一抖,剑尖斜指刺向李归仁的手腕,这一招后发先至,攻李归仁之必救,叫他气剑之术不得施展,只能撤步侧身换手再攻。

    然而只这一停顿的功夫,身后宦官已经追了上来,见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夹击上来,李归仁正想转身招架,裴旻却跨前一步手中长剑斜指其胁,竟令李归仁不得转身。

    李归仁心中一惊,裴旻这一剑看似随意一指,却将他进退之路全数堵死,饶是李归仁临敌经验丰富,竟也一时想不到应对之法。

    值此紧要关头,忽听一声钢爪挠门似的尖锐怪异之声,夹击李归仁的两名宦官忽地一抽搐,不由的身形一滞,李归仁抓住机会左手一弹,右手一探。

    李归仁左手一弹正弹在裴旻的剑脊之上,裴旻手中之剑之是凡品,在内力震荡之下竟然折为两段,右手一探正拍在裴旻右肩窝上,出人意料之外,裴旻向后一歪,口中一道血柱喷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裴旻进退得法颇有宗师风范,却不料竟然内力平平,在李归仁一拍之下竟然受了重伤。

    江朔心中一惊,此前一直有李珠儿随扈在他左右,并未见裴旻亲自与人动手,没想到他一代剑圣居然没有内力。

    此刻不容细想原委,江朔飞身上前挥剑挡在李归仁面前,李归仁挥掌之际只是想逼退裴旻,也没想到会一击得手,不由得后悔没有使气剑之术,不然此刻已将裴旻刺死了,但此刻再后悔已是不及,见江朔飞临,李归仁撤步向后飘去,回归璇玑阵中。

    此时院中的形式已然大变,只见璇玑七人阵已经回复,高不危居阵中天权之位,正在弹奏手中那柄钢骨铁阮。

    那阮长直的琴杆乃实心精钢所铸,琴身却是铁包木,琴箱中空,弹奏之下竟能发声,只是嘈杂急切如野兽以利爪刮铁一般,比之当年他吹奏的鹫哨,在难听程度上可谓不相伯仲。

    高不危出自崆峒奇门,最善以乐器扰人心智之术,此前以鹫哨控制脑虫之说,虽已被证明是骗术,但其确有令人舍生忘死之功,此刻铁阮之音则影响了一众宦官,让他们如醉酒般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其灵巧大打折扣。

    看来只要是内功,部分中原外域,崆峒奇门的诡异乐器都有克制之功,众宦官能占上风主要在于身法诡异,而此刻脚步稍缓,仅凭阴毒的招术和极寒的内力,与李归仁、尹子奇这样久经沙场的高手组成的璇玑阵交锋立时就落了下风,人人挂彩带伤了。

    独孤湘道:“朔哥,趁他们和这些太监缠斗,先破了璇玑阵再说。”

    葛如亮却摇头道:“来不及,其阵势已然恢复,高不危以琴音扰乱之下,这些中官已难构成威胁了。”

    独孤湘道:“耶耶,你快用八音铁萧破了高不危这把破琴的魔音。”

    葛如亮道:“若是平时自然破得,但我们中光明盐之毒已久,内力一时不得恢复,此刻却难破他。”

    独孤湘被高不危的琴音搅得头昏脑涨,不胜其扰,对江朔道:“朔哥,你快想想办法啊……”

    江朔此刻的心思却全不在战场上,他本挡在裴旻身前,此刻却转到身侧将他扶起检视伤情,裴旻中了这一掌,伤势竟颇为严重,锁骨以下断了数条肋骨,已起不了身只能箕坐在地上。

    江朔忙以掌抵其背输炁,护住他的心脉,口中却道:“是了,我终于全盘想明白了。”

    裴旻微微转头,低声笑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由于胸腔受伤,裴旻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低沉、嘶哑。

    江朔道:“你根本不是裴旻,你是北溟子!”

    裴旻闻言微微一颤,独孤湘奇道:“朔哥,你忘记啦?北溟子是空空儿……啊,难道……这裴将军是空空儿扮的?”

    江朔道:“我说的不是空空儿,是前任北溟子,也就是渤海国王子大野勃!”

    独孤湘道:“大野勃不是早就死了么?他若未死,怎会把内力拱手送于空空儿?”

    江朔道:“此事说来匪夷所思,但我细想之下只有这一种可能,就是北溟子传功是真,身死却是假的,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空空儿对裴将军言听计从。”

    空空儿自得了北溟子的内力修为可称得上当世第一,他为人随性,也没什么正义观,只有裴旻,何止言听计从,简直可说是有点怕他。

    独孤湘咂咂嘴道:“空空儿自己说欠了裴旻一个天大的人情……”

    江朔道:“空空儿大哥其人你也知道,世上有什么能羁绊住他的?这个天大的人情,想来只能传功给他之事了。”

    独孤湘一愣,心知江朔所言不错,江朔接着道:“我本也想不到此节,只是方才见到裴将军竟然不会一丝内力,按说裴将军是马上将军,就算只练外功,这么多年也应该孔武有力才是,怎么如此不堪一击?这才想到眼前并非裴将军而是另有其人。”

    独孤湘道:“是了,想来只能是北溟子将内力传给空空儿,之后由于种种原因未再练功,因此内力才会如此不济。”

    裴旻闻言笑了起来,高力士在一旁抢道:“不可能,此人确是裴将军的容貌,除非天下有如此巧事,你所谓的渤海国王子和裴旻天生一模一样。”

    裴旻笑道:“这张面皮确实是裴旻的,不过是我杀了他之后,换了他的面皮而已。”

第772章,韬晦廿载

    此言一出,在场各方均是一震,他如此说就是自承自己不是裴旻了。柳汲第一个“啊”的一声喊了出来,道:“你不是裴旻?你为何要杀了他而冒其名?”

    柳汲与真正裴旻是过命的交情,听说裴旻早已不在人世,不免感到惊讶与愤怒,江朔想到的却是一件小事:当年李珠儿给云姑带信时,对答如流,不似文书传世所能涵盖,倒像是有人藏在身后亲授一般,当时他便怀疑留下这番话的北溟子并没有死,今日终于得证。

    独孤湘道:“你真的是北溟子大野勃?你既然未死,怎会传功给空空儿?”

    独孤湘曾得空空儿传功,知道北溟子的功夫十分奇特,但她的内力后被空空儿取回,想来这无上的内力堪称至宝,怎舍得赠予他人。

    庭院中间燕军七人已完全占据了上风,随着宦官们受伤人数越来越多,其战力也不断下降,松散的阵型随时会崩溃。

    但大野勃似乎并不为眼前的危局感到忧虑,缓缓说道:“老夫年轻时骤得神功,其后更创出北狩之步、烛龙之功、璇玑之阵,自忖天下无有敌手,唯一一次受挫便是在玉霄峰上以一敌三那一役,不过承祯、惠能逝后,于武学之道,老夫已登极也。”

    独孤问以少有的认真态度道:“不错,抛开得自他人的内力,阁下创制武功之奇绝,仍堪称不世出的武学奇才。”

    大野勃点点头,道:“只是身凌绝顶,孤寂难耐之际但觉苦闷异常,甚至想到要自戕,直到我凑巧发现了江湖盟的秘密,我心想武学也是比智,权谋亦是比智,既然武学已无精进的可能,我便改修帝王之道。”

    高力士眉毛一扬,道:“一介武夫,还想要做帝王?”

    大野勃摇头道:“我对做皇帝可没什么兴趣,但我习汉学以来,并不钦羡王侯将相,所慕者汉之张子房、本朝之李药师,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独孤问皱眉道:“原来是要做张良、李靖,不过,这也不用自费武功吧?”

    独孤湘追问道:“更没必要杀死裴将军啊……”她只觉裴旻多次帮助江朔,对裴旻一直怀有好感,却忘了她所见的一直是北溟子所扮的裴旻,自己其实从未见过真正的裴旻。

    大野勃道:“我未杀裴旻,裴旻曾在幽州任龙华军使时颇有军功,后奉诏还都任左金吾卫大将军,李林甫恐他盛名之下会危及自己的地位,便派罗希奭率黑衫军以龌龊手段刺杀裴旻,恰叫我撞上杀散刺客,奈何裴旻已重伤不治了,我不想让一代剑圣就这样黯然落幕,才取了他的面皮代他入京。”

    独孤问唏嘘道:“裴旻一代剑豪,确实不该死得如此无声无息,但你代替裴旻入京是开元年间之事了吧,李林甫却好好地活到了天宝十一载,以北溟子之能,区区黑衫军根本阻挡不住你吧?”

    大野勃道:“那是因为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改变了我的想法。”

    李泌道:“我记得裴将军回京任职是开元二十六年,彼时距离泥捏师回京已过去三十年了,就算你预先从别处知道了隐太子有后,你又怎能清楚知道泥捏师、裴旻之间的秘密呢?”

    大野勃看了一眼李泌,道:“白袍道士倒是心思缜密,我确实原本不知其详情,却不想那一年恰遇着南诏国主皮逻阁入京朝贡,受圣人加封为云南王,柳汲随他同来,他不知道我并非裴旻,与我叙谈间没有防备,一来二去便我套出了当年的秘密。”

    柳汲闻言身子一颤,对皇帝道:“圣人我实不知……”

    皇帝李隆基难得的镇定与宽容,摆手道:“怪不得你,亦于事无补,且听下去吧。”

    柳汲诚惶诚恐侍立一旁。

    李泌则对大野勃道:“恐怕直到那时,你才产生了做帝王师的想法。”

    大野勃眉毛一挑道:“不错,我当时正在最迷茫之际,本只想在京城大杀特杀,柳汲言者无心,却点燃了我心中生的火焰,我既立此宏愿,便不再想杀李林甫了。”

    独孤湘叹了一口气道:“哎……当年裴,哦不,北溟子你若杀了李林甫,说不定也有没有这二十年后的一切了……”

    李泌轻嗟道:“小女子想得太简单了,即便没有了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安知没有张林甫、王国忠、崔禄山?”

    大野勃笑道:“白衣道士所言,甚得我心,我当时便想到这一切的根苗只在一人。”

    他所指自然是圣人,这是这好似是李泌的意思,当着圣人的面,李泌却也没露出一丝惶恐之色,继续道:“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培植亲信了?”

    大野勃道:“彼时我内力尚在,根本不把李林甫的刺客放在眼里,全歼了几批刺客之后,李林甫和罗希奭只道是裴旻剑圣之名果然了得,不敢再派出刺客了。”

    李泌点头:“李林甫吃软怕硬,且北溟子你做了裴旻之后韬光养晦,在官场上对他并未构成威胁,在林相的眼中只怕是你怕了他才是。”

    大野勃一笑,道:“也是一说……不过,我其实可没闲着,先是遇了空空儿,他本是市井小贼,不过根性极好,我先收他为徒,后不几年便将内力尽数传给了他。”

    独孤问道:“这却又是何必呢?”独孤问自己是武学大家,自然知道内力对于武者意味着什么,他两次因光明盐之毒失去内力,更觉内力之珍贵,实难想象有人会主动放弃一身神功。

    大野勃道:“身负绝世武功,遇事难免会想要走捷径,我将内力给了空空儿,才能心无旁骛擘画大计,仅凭心智取胜。”

    独孤问捋须道:“嗯……这话倒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

    他所说的没想到指的却是自己若当年舍弃了内力,专研音律,会否比现在有更大的成就?但他花数十年探得十二律吕的准音,已觉志得意满,倒也没什么遗憾。

    大野勃道:“之后我又收了李珠儿为徒,我前后三个徒弟,首徒尹子奇我教授时间最长,但教导他时我自己于武学之道尚为完全融会贯通,因此虽是首徒其所获反而最少,更兼他心术不正,我早将他开革出门下,因此算不得徒弟。”

    尹子奇闻言,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已有一般宦官被燕军七子打翻在地,边令诚也已挂彩,原来立在圣人、太子身边的宦官也都冲上来助战,却也不过能暂时挡住璇玑阵不往裴旻这边靠近而已。

    大野勃续道:“尹子奇的武学能有今日之成就,可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原道他是庸才,不想竟能演练出变换星位的璇玑阵,今日观之可称一代宗师矣。”

    尹子奇再次哼了一声,这一声的态度却有些暧昧未明,虽然面目全非,但他已知面前老者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大野勃接着说:“二徒弟空空儿,我先授他武功,又传他内力,连北溟子的名头都给了他,可说他就是我,却算不得徒弟了。”

    独孤湘道:“如此说来如今真正能称为你徒弟的只有珠儿姊姊一人啦。”

    大野勃面露欣慰之色,道:“不错,珠儿心怀仇恨,学艺最为勤勉,而我教她时虽然内力已失,武学修为却是最高,因此珠儿精进极快,惜乎并非男儿之身,难以修习我之功法,而我的内力已经传给空空儿,于她再无可赠。”

    江朔心道,听北溟子今日所言,才将当年尹子奇、空空儿、李珠儿那些令人费解的言论彻底串联起来,也难怪空空儿内力如此了得,而李珠儿一直内力平平,可为何李珠儿后来内力突飞猛进……

    却听大野勃道:“珠儿却是为我出力最多的徒弟,我一直绝对对她有所亏欠,一心想要创制一门武功,这才在天竺奇功的基础上创制出这门新的功夫,其内力、外功均属阴,正适合珠儿修习。”

    独孤问补充道:“更是无心插柳,教会了这么许多太监学会了绝世武功。”

    大野勃道:“老友所言不错,这确是无心之举,我原只是让珠儿为我收买一些中官作为耳目,教他们点功夫不过是为了便于我办事,不想中官练习这门功夫最是合适,短短几年便有大成。”

    独孤湘道:“是了,至阴的功夫连女子都练不得,只有太监是天生练此功的材料,且中官去势后,不为情欲所困,不会走火入魔。”

    大野勃朗声笑道:“追云老友已尽得其妙矣。”

    李泌对大野勃叉手道:“北溟子前辈以他人之名行于世间二十载只为一事,其布局之精,伏藏之深,李泌佩服,前辈既能为二十年后之事伏笔,想必今日之局面早有所料。”

    这时宦官们已被杀得全无招架之功了,大野勃道:“那是自然。”目中忽然精光一盛,喝道:“当其时矣,还不出手?”

    这话也不知说给谁听,众人正疑惑间,向润客忽然毫无征兆地大吼一声,抡动手中短棒砸向身边的高不危,高不危猝不及防,举铁阮相迎,“锵”的一声巨响,四弦齐断,精铁铸成琴杆被短棒砸为两截!

第773章,出人意表

    向润客突然发难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虽然他一贯浑愣,但今日却表现出少有的沉着镇定,除了登场时险些出丑,此后在璇玑阵阵中皆能严守星位,对众宦官的围攻也能应对自如。

    如忽地得了失心疯一般,毫无征兆地暴起袭击自己人,还砸坏了最为重要的制胜之器,若非高不危的铁阮,璇玑阵七人早就落败了。

    李归仁站的最远,见状气急败坏道:“向润客,你做什么?”

    向润客却不答话,飞起一脚,正踢在何千年的屁股上,也不见他蓄力,只似轻飘飘的一脚,何千年竟然倏地飞出数丈,“窟通”一声摔在一直伴在柳汲身边的罗罗脚下。

    向润客一扬眉毛,道:“此贼交给你处置了。”

    在场众人多不知其中道理,江朔却清楚得很,擒住何千年之时,他以被高不危“脑虫”控制为由,为众曳落河洗脱,当时江朔、罗罗不知其伪,罗罗更设法为彼等医治,一路劳神费力却不想是何千年的诈降之计,后尹子奇攻城之际,他忽然反叛,助尹子奇攻陷了雍丘城,更掳走了罗罗为质。

    江朔见到罗罗时正感奇怪,只是一直没机会问她是怎么从何千年手中逃脱的。

    何千年是合扑在罗罗面前,罗罗抬脚一勾,将他翻转过来,笑嘻嘻道:“好嘞,此獠既然喜欢蛊毒,我这边可有的是毒物来喂他。”

    再看何千年居然大张其口,圆睁其眼,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任由罗罗踢打,显然是向润客踢他之时内力灌注闭住了他的穴道,如此巧妙的脚法加上如此高深的内力,绝不是向润客所能有的功夫了。

    李归仁和向润客并称六曜,对向润客的武功路数颇为熟悉,叫道:“你不是向润客!你到底是何人?”

    尹子奇哼了一声道:“如此身手,世上还会有谁?”

    那“向润客”嘿嘿一笑,伸手一抹,除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却原来是空空儿。

    江朔心道:原来是空空儿大哥,我怎会没有想到,我在南诏遇到他时,他便扮作向润客和我做耍,想来真正的向润客现在还关在南诏不知哪里的黑牢之中呢。

    空空儿对尹子奇点点头道:“尹子奇,你武功平平,眼力却不错。”

    尹子奇咬牙道:“我若早知是你,早早将你先一刀刺死了,如何会等你此刻发难?”

    空空儿此刻仍在璇玑阵中,他原本居天权之位,他把何千年踢出阵外,此刻恰被余下五人围在正中,却丝毫没有惧色,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尹子奇你也老大不小了,怎还这么吹大气?我扮作向润客只是和你们开个玩笑,否则就凭你们六个,要与我动手,倒也不足为惧。”

    尹子奇与空空儿系出同门,深知空空儿内外功夫具臻绝顶,方才之言确非戏言,李归仁却不知其底细,见他不过偷袭得手,竟然如此狂傲,不禁冲冲大怒,双手齐挥,两道气剑直刺空空儿。

    空空儿冷笑一声,衣袖一挥,激起一道气浪将飞扑过来的李归仁生生扇了回去,两道气剑也如水柱入海,早被冲的无影无踪了。

    众人见空空儿露这一手绝学,心中具觉悚然,非但李归仁等五人不敢再动手,外圈的众宦官也都愣在当场,空空儿虽听假裴旻调遣,却算不得隐盟之人,因此边令诚等人皆不认得他,不知他是敌是友,自也不敢轻举妄动。

    独孤问叹道:“北溟子,你果然还有后手,阁下的才智确令人佩服。”

    北溟子笑道:“溯之,我今日非但要叫皇帝传位给你,还要帮你除了燕军中的人杰,之后你平定叛乱,还都两京岂不易如反掌?”

    他此刻没有神功护体,被李归仁拍了一掌打断了锁骨,其实伤得甚重,但仍然谈笑自若,其心智之坚确实令人佩服。

    高不危却道:“追云老友,你当只有这夷人有后手么?我等为燕军梁柱,既然敢深入唐廷,又安知我们没有后手呢?”

    正在此时院门忽然被打开,一禁军军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道:“启禀圣人,大事不好,城东城北同时尘头大起,据报是同罗骑兵和回纥人同时杀到了!”

    那军官来得匆忙,喊完话才发现院内形势不对,连忙转身想往外跑,高不危随手弹出一件暗器正中那人后心,他哼也没哼一声,倒地便死了。

    江朔一惊,关中人称四塞之地,北方回纥要进入关中,必然要通过萧关,若真如此,在其进军的必经之路上的朔方军又命运如何呢?

    庭院中众人皆心系城外军情,但互相掣肘,一时都不敢擅动。

    道士李泌道:“如今外辱当前,可否暂时放下内部纷争,先设法抵御眼前危机?”

    空空儿笑道:“哪有何难?我先把这些燕军头目一个个捉起来为质,用来要挟彼等退兵便了。”

    李归仁哼了一声道:“空空儿你自恃武功了得,忒也得不将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吧?”

    空空儿道:“若你们还能成璇玑阵,或许尚有一战之力,不过此刻么,就凭尔等五人,我却不放在眼里。”

    高不危道:“阁下又安知我们没有后手?”

    空空儿一愣,忽见崔乾佑、田乾真齐声高呼,挥动手中火焰刀,往地上一划,地砖上刻出两道交叉的蓝色火焰,紧接着白烟腾起直冲天际,空空儿知是光明盐,急向后退。

    他双袖一挥,激得蓝色火焰倒卷,白烟散去,再看高不危等五人仍在庭院之中,只是退开了一些距离结成一个松散的圆阵而已。

    空空儿一扬眉道:“我道你们有什么脱身之计呢,却不过是些烟幕弹障眼法。”

    却听江朔喊道:“小心头顶!”

    空中传来细微的破空之声,空空儿内力精湛耳音极好,早已展开闪转腾挪避开空中射来的暗器,却是短枝的没羽箭。

    其实江朔呼喊并非提醒空空儿,而是提醒庭院内众人,没羽箭除了高不危等五人,对于其他人都是一视同仁,无序地纷乱射来。

    独孤湘手舞白索尚能护得独孤一家周全,罗罗与柳汲的身手也勉强闪避得开,大野勃盘坐于地,江朔在他身边随抓随抛,将射向他的短箭尽数拦截。

    那边众宦官就没有这般身手了,多人被射中,短箭虽不致命,却也是惨呼声不断。看来除了边令诚所率围攻璇玑阵的那些宦官,并非所有宦官都有这般身手,至于是习武日浅还是天资驽钝就不得而知了。

    陈玄礼向下扑倒将李隆基、李亨压在身下,其身材壮硕,如熊一般四肢踞地,将皇帝与太子遮了个严严实实,他身披明光铠,短箭无法射透,只听“叮当”如雨声,射在他身上的箭矢都弹落在地。

    高力士与李泌则全靠命硬了,高力士虽然年轻时勇武,但此刻已是耄耋之年,焉有躲闪箭矢的灵巧身手?李泌则完全不会武功,只是惊奇地望着天空,却一无所获,不知没羽箭从何而来?不过二人今日吉星高照,竟然没有一枝短箭射到他们身上。

    今夜本是月明之夜,不知何时乌云遮蔽了夜空,庭院中一片黑沉沉的,间或云开时,才有些许光亮透下,罗罗惊恐道:“这是使的什么妖法?怎得高不危能拘来天兵天将从空中射箭吗?”

    柳汲也道:“没羽箭无尾羽不能曲射,且短箭无劲力,这些箭真是从空中洒下来的吗?”

    空空儿已到了他们身边,他功夫极高,挥动衣袖就能轻易震飞短箭,口中道:“大匠看仔细了,人在空中。”

    独孤湘也道:“是飞毯术!大食的飞天蝙蝠军来啦!”

    罗罗道:“什么蝙蝠军?南人最善制蛊,控制蝙蝠也非难事,但我可从没听过有人能让蝙蝠射箭的。”

    这时江朔伸手一抄,凌空抓过一支短箭,往空抛去,却听一声惨叫,一道黑影直坠下来,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罗罗一跳道:“怎么有这么大的蝙蝠?”

    细看时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大蝙蝠,乃是一名浑身黑衫的武士,此人衣着十分独特,上身穿着十分宽大的黑色袍,下身却是窄口短裤,足蹬尖头弯弯翘起的皮靴。

    原来是一名大食黑衫军武士,当年伏羲崖一战,先知伊本就是借着这黑袍施展飞毯术逃跑的,是以独孤湘认得,至于什么“飞天蝙蝠军”的外号自然是独孤湘自己取的。

    空空儿哼了一声道:“故弄玄虚!”

    他也学着江朔的手法,抓来短箭回掷,“窟通”“窟通”又接连坠下两人,黑衫军虽然能借助黑袍在黑夜中无声来去,但在江朔、空空儿这样的观炁高手来说,如夤夜秉烛一般看得清楚无比。

    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声响,大食人不再射箭,忽忽悠悠飘落下来,落在庭院中,竟有不下百人!

    江朔道:“糟糕,当年严庄有五路攻唐之计,我只道这些年已击败了大食、吐蕃,安抚了回纥、南诏,五路之计早已被废,不料燕军还在暗中联络大食与回纥人。”

第774章,钐刀兕铠

    高不危哈哈笑道:“五路攻唐本是老夫为大燕皇帝所定之计,不过被严庄小儿拿来招摇撞骗而已,实不相瞒,此刻城外南诏与吐蕃军队也快到了。”

    独孤湘道:“你胡说!自唐军夺了西海石堡城,吐蕃便不敢东顾了,剑南节度使尚有大唐守军在,南诏也轻易打不进来。”

    高不危笑意不减,道:“西海唐军?你说的哥舒翰带到潼关后被我军全歼的那支军队吗?”

    独孤湘这才想起来,西军早已奉诏撤回关中,更在潼关之战中被燕军同罗骑兵杀得死伤殆尽了。

    高不危又道:“至于南诏,蜀中守军见南军如见猛虎,哪敢再战?况且如今要灭唐廷可也不需要什么千军万马,只需五路各出数百精锐,便可以在人数上占优了,南诏人善于徒步跋涉,要绕过关隘,送几百健卒入陈仓关也非难事。”

    庭院中气氛顿时压抑起来,此刻院中多了这数百大食黑衫军,饶是江朔、空空儿可以自由来去,其他人急切间却不得脱身。若外面真有五路大军袭来,小小扶风县城如何能守得住?

    高不危对大野勃道:“可笑北溟老儿,还在想废旧帝立新主,我告诉你,今日大唐便要覆灭于此,天下为我大燕所得矣。”

    江朔再看大野勃时,只觉他眼中似乎失了神采,不知是否被李归仁那一击打得腑内出血,他忙以手推宫,向大野勃后心注入内力。

    大野勃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必,他低声道:“溯之,是我思虑不周,竟至于斯。看来与谋国比起来,武学之道还是简单得多了。”言语中竟多有灰心之意。

    江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泌却道:“尊驾之谋划实可谓滴水不漏,但天下之广,变数之多岂是一人之智机所能穷尽的?尊驾运筹帷幄之中时或许万无一失,然千里之外战局瞬息万变,岂可缘木求鱼?”

    大野勃轻声笑道:“是了,我确实小看了天下人,以不变的招应万变之局,与武学之道亦是不符,用之斗智此时方知可笑。”

    江朔知道大野勃心机深重,每每料人于先,此前可谓算无遗策,但确如李泌所言世事人心岂能尽知?大野勃今夜安排的两支奇兵已两度扭转局面,但再一再二岂可再三?从天而降的大食黑衫军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大野勃忽然握住江朔的手道:“溯之,你快走,以你的身手,这些虫豸困你不住,江南还有十万江湖盟众,更有千万军民,可供你驱策,卷土重来尤未可知啊。”

    江朔转头看了看四下,摇头道:“我不能走!”

    大野勃瞪大双目道:“为何?”他气急攻心又咳出一口鲜血来。

    江朔道:“朔之唯愿做一江湖游侠,纵情山水之间,荣华富贵非我所愿,帝王功业我也是做不来的。”

    大野勃失神道:“你乃帝胄之后,怎会无心功业。”

    江朔道:“我听说北溟子也是王族后裔,当年你不也不愿做渤海国王,只醉心武学么?”

    大野勃闻言唏嘘道:“哎……我与溯之一见如故,没想到我们竟是一路人……”

    江朔却又坚定地摇头道:“不,我们不一样!”

    他望向独孤湘,心道大野勃醉心武艺,伤了云姑的心,我却不能如此对湘儿。

    独孤湘恰也望向他这边,一对青年男女四目相对,都不禁羞赧。

    高不危狂呼道:“哈哈,还在这儿肝胆相照,郎情妾意呢?今天谁也别想走脱,这边送你们齐到黄泉相聚!”

    他口中高呼听不懂的语言,双手往空乱转如疯似魔,大食黑衫军轰然领命,四散开来,不分是谁一律拿手中弯刀招呼。

    江朔一推大野勃后心,让他平着飞向空空儿,口中喊道:“空空儿,照顾好北溟子。”

    空空儿左手一挥,内力将冲到面前的几名大食武士逼退,右手一揽接过裴旻,问道:“溯之,你要做什么?”

    江朔却已飘身落在庭院另一面,那边却是众宦官与唐皇太子等人所在之处。

    边令诚带着一众宦官与大食武士打斗初时尚不分伯仲,但大食黑衫军袍内穿着皮甲,宦官伤他们不得,被他们手中弯刀砍中却是非死即伤,更兼黑衫军人数占优,不消片刻边令诚等人立刻落了下风。

    而唐皇与太子则只能靠着陈玄礼和高力士保护,却如何能抵御大食精锐的黑衫军?二人尚在勉力抵抗之际,早有黑衫军绕过他们直奔唐皇与太子而去了。

    李唐皇室倒是不怯战,李隆基与李亨各持佩剑在手,准备做殊死一搏,但他二人武功平平,真交起手来,只怕三两下也抵挡不住。

    正在此时,江朔如鹏鸟飞临,左手使掌,右手使七星宝剑,将大食人尽数逼退。

    江朔本拟以七星宝剑将大食人手中弯刀斩断,却不料一挥之下连撞数刃,竟然一柄刀都没有斩断,另一头的柳汲喊道:“朔儿,大食人使的是以钐城镔铁打造的名刃,你手中宝剑虽利,却难以一击斩断。”

    “钐城”是大食名城,依照大食音作“大马色城”,此城以炼钢闻名,其特产镔铁所铸刀剑更是赫赫有名,“钐”者锋利也,此城既以“锋利”命名,可知其铸造武器绝非凡品。

    江朔知道不能硬拼,转而避开敌刃,直刺其身,神枢剑法有招无式,任大食人的刀法如何诡异,江朔都能轻松化解,三两招内便一剑此中一武士。

    那人惨叫一声向后飞去,跌在一丈之外,不一会儿却有站了起来,揉了揉胸口,再度加入战团,柳汲又喊道:“他们袍内穿了兕铠,虽是皮质却坚逾铁甲,且更加轻便,不妨碍其闪转腾跃。”

    “兕”就是犀牛,相传商、周两代亦有兕铠,但中原之地犀牛早已灭绝,兕铠制造之术也早已失传,但大食之地仍有犀牛,大食能工巧匠所制轻便坚韧的兕铠,竟能抵挡七星宝剑的刺击。

    兕皮极为难得,制甲工艺又十分繁琐,故而兕铠十分珍贵,今日这数百大食黑衫军竟然人人着兕铠、持钐刀,足见这是一支精锐中的精锐。

    江朔见兵器不能占优,只能将长剑于对方头脸、脖颈等薄弱处招呼,但大食人十分灵活,刺死一人都要大费周章,想要短时间内杀退黑衫军则根本不可能。

    没料到眼前这支大食军队竟然如此难以对付,江朔侧头对陈玄礼、高力士道:“陈将军,高将军,快保护皇帝和太子出去,与禁军汇合尽快突围!”

    高力士任右监门卫将军,授三品骠骑大将军衔,故此江朔也称他为将军,未以中官相称。高、陈二人都是一愣,他们只道今日江朔与大野勃是串通好了来夺太宗一埋子嗣的皇帝宝座的。

    江朔却出手相助,又叫他们逃跑,实在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江朔见二人愣在原地又急忙喊了一遍,二人只道定然有诈,仍不敢稍动。

    这时李泌道:“山人看江郎出自至诚,无需多疑,我们快走吧!”

    太子李亨道:“李泌,你觉得他可信?”

    李泌道:“我观江郎不似奸诈之人。”

    太子点点头道:“我们走!”

    陈玄礼急道:“走不脱啦,大食人的武器厉害,他们把住了门户,我们如何闯得出去?”

    江朔闻言撤步到他身边,道一声:“得罪了。”

    陈玄礼只见刚才江朔还在一丈开外,却忽然如鬼魅般出现在身边,真惊惶间,江朔却不由分说将陈玄礼提起向后一抛。

    陈玄礼身材魁伟更穿了明光重铠,加在一起怕有三百斤的分量,江朔却如提个小鸡仔似的轻松,看似随手一抛,陈玄礼如断了线的风筝,从五六尺高的院墙上飞了出去。

    他去势甚急,却没听到院外传来沉重的跌落之声,高力士正奇怪间,江朔又到了他身边,同样一句:“得罪了。”把他也抛出了院墙。

    院墙外传来高力士惊喜的喊声:“大家,我等无恙,江郎果有奇术。”

    他喊话期间,江朔已经把李亨也扔了出去。

    一众大食武士见江朔如此神力,哪个敢上前,只远远围着他,眼睁睁看着江朔把人一个个抛出院外,却不敢进前拦阻。

    江朔乐得他们不来,又在皇帝李隆基腰下一托,低声道:“圣人勿忧,我绝不抢你的江山。”不等李隆基点头,江朔又将他也送出了院子。

    这时院内唐廷众人只剩下了李泌,李泌对江朔看了一眼,闭眼道:“你如要杀我那便杀吧。”

    江朔奇道:“我为什么要杀你?”说着手上略一使劲,将李泌也送了出去。

    李泌人称“山中宰相”,他自视甚高,自比诸葛、张良,他料想江朔想以德感化,叫圣人甘心情愿将帝位传给他,但自己这样的谋臣却是绝不能留的,没想到江朔完全没有他这么复杂的想法,毫不在意地将他也送出了院外,这份从容自信倒叫李泌汗颜了。

第775章,城中大乱

    这一边只剩下边令诚等人还在与大食黑衫军缠斗,江朔厌恶其为人,也不相帮,撇下他们径直踮步飞回另一侧,喊道:“湘儿,我来助你!”

    此刻独孤湘虽然被一众黑袍武士围攻,情况却不甚危急,她施展“月寒素影流”的功夫将舞出一道丈许的白色光弧,这门独孤问独创的功夫奥妙无穷,银球飞爪如长眼一般,专攻大食人的颜面部,黑袍武士的钐刀斩不到她的索,一时不敢欺近。

    围攻的黑袍武士见有人来援,分出二人向江朔挥刀砍来,江朔已经知道钐刀兕铠的厉害,他还剑入鞘,只以肉掌对敌,一边避开劈砍,一边挥掌拍向来人。

    二人自恃兵甲犀利,对江朔的拍击不避不让,只顾挥出第二刀,二人左刀右挥,右刀左挥,满拟将江朔斩为三段,江朔双掌击中一人的肩窝,一人的腰胁。

    犀牛皮甲虽然能避刀剑却无法抵御内力,被江朔拍中肩窝之人立刻骨断筋折,站立不稳踉跄跌了出去;被拍中腰胁之人,更是倒霉,腰部柔软,江朔虽只轻轻一拍,却也打得他五脏翻转,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黑袍军见来了劲敌,立刻有更多转过来攻击江朔,江朔脚踏飞燕穿星步,灵巧地避开大食人的斩击,同时挥掌拍击,中者或伤或死,无人能挡。

    另一边空空儿乒乒乓乓也打得黑袍武士满天乱飞,他哈哈大笑道:“痛快!溯之,我们比试比试,看谁打倒的人多。”

    这些大食武士心中虽然惊惧,却丝毫不退,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如同放大的蚊蚋之声,扰得人心烦意乱,空空儿怒道:“番子念的什么经?好不烦人!”

    江朔在安西与大食军队打过仗,知道他们信奉伊教,作战时悍不畏死,十分难缠,此刻院中大食人如此众多,自己和空空儿内力虽高,却如何傻得尽这么多人?

    独孤问、葛如亮和独孤楚也分别与黑袍军对战,但他们内力未复,打斗时虽然占尽上风,却难以击倒大食人。

    江朔心中正在焦急,却听独孤问高喊道:“朔儿,你别管我们了,快去助圣人!”

    江朔一愣,道:“我已把他们都送出院子了……”

    独孤问道:“院子又不是铁桶阵,进得来出不去!”

    江朔忽然醒悟,举目再看时,除了被独孤湘点了穴倒在地上的何千年,哪里还有燕军五人的踪影?独孤问见他仍在发愣,喊道:“快去啊!你岂知城内只这里来了黑袍军?”

    江朔踟蹰道:“可是爷爷你们……”

    独孤问道:“不碍事的,我们虽不能胜,自保尚且无虞,你可速去。”

    空空儿哈哈笑道:“溯之,还有我呢,速去,速去。”

    江朔心道不错,道:“好!我去去便回,湘儿、爷爷,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他随手逼退几名黑袍武士,足尖点地,几个起落便到了墙边,飞身跃出庭院,再看时,城内已然一片大乱,飞入城中的黑袍军果然不止庭院中这百余人。

    城内唐军金甲的龙武军与玄甲的飞龙军各举火把,与侵入城内的大食人作战,以甲坚兵利著称的大唐禁军居然落了下风,更要命的是先前被江朔送出来的唐廷众人也不见了踪迹。

    眼见一队唐军被黑袍军逼到了墙角,江朔快步上前或拍或抛,将他们打散,再看这支唐军小队的领头之人正是那独眼校尉张小敬,江朔问道:“张校尉,可见到圣人往哪里去了?”

    张小敬却不记得他,但见江朔生的英挺,气度非凡,圣人扈从多有京中贵胄青年,他只道江朔也是亲卫之一。

    张小敬素来看不上京城勋贵子弟,但见江朔武功了得,不似纨绔,倒生了敬重之心,插手道:“多谢郎君相助,贼兵突然从天而降,城内乱作一团,我也未见着圣人,不过方才见到韦义博提刀策马往西面去了,他是圣人近侍,应当知道圣人的所在。”

    江朔不认得“韦义博”,又不好名言,只得道:“想来韦兄也缺帮手,张校尉,你与我同往。”

    张小敬一想不错,目下最重要的不过圣人的安危,于是叉手道:“便随郎君行事。”

    江朔辨明方向,带着张小敬等十几名龙武军向西行,一路行来,龙武军可算开了眼了,他们两三人协力都难杀一人的黑袍军,在江朔面前如草扎纸剪的一般,直是一触即溃。

    龙武军跟在后面,遇着重伤未死的,上去补上一刀,专从大食人的脖颈处下手,将他们尽数格毙。

    张小敬喊道:“贼子的弯刀锋利,取了来做兵刃,咱也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龙武军轰然唱喏,取了弯刀,一手持横刀,一手持弯刀,跟在江朔后面登时变得威风起来。

    本来唐军猝然遭到袭,又是在逃难途中,不免惊慌失措,先自气馁了,以至对大食人处处落了下风,此刻见江朔如此神勇,大唐禁军气势大振,战场上的危局这才有所缓解。

    江朔一路行来,路上的唐军也不知他什么来头,只见他这一支唐军所向披靡,便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中来,人越聚越多,如溪汇川奔腾咆哮,变得声势浩大起来。

    除了最初的金甲龙武军,还有玄甲的飞龙军,更有穿着普通铁甲的府兵,与无甲的贵胄私兵,他们服色杂乱、兵器各异,远看如同花子军团,却士气高涨,喊杀声如雷。

    黑袍军见来了劲敌,也聚拢起来,组成方阵与唐军在城内长街上对峙,江朔虽然武功高强,却非军兵打仗的将军,遇到小股敌兵虽有优势,但百人以上的军阵对决,个人能起的作用就很有限了。

    那边黑袍军有统一号令,军阵严整,这边唐军却是各有隶属,无人统领不成阵法,众人顿时踟蹰起来,江朔在在前,余人在后,离得越远的退得越后,如同一个松散的“锋矢阵”,江朔自然就是那个尖锋。

    正在此时,忽有一小股骑兵从横街里杀出,大食人结阵专心对付正面唐军,却把侧面完全暴露给了这支唐军骑兵,唐军疾冲之下,将黑袍军撞得七零八落,大食人或被战马撞翻、或被推挤自相践踏,兕铠亦无法护体,登时死伤枕籍,余者也四散逃窜去了。

    骑兵为首的是一个手持千牛长刀的青年,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绯袍,头戴黑色软翅幞头,是宫中近侍的打扮,张小敬喊道:“韦义博,杀得好!”

    那青年在马上对着江朔叉手笑道:“多亏兄台相助,将贼兵聚到一处,应物方有机会一击破贼!”

    原来这个青年就是“韦义博”,名唤“韦应物”,张小敬早就认定江朔与韦应物是同僚,此刻韦应物对江朔的态度更应证了他的看法,而韦应物见龙武军校尉张小敬以下一众军卒都站在江朔身后显得颇为恭敬,还道他是禁军中青年将领,自也不敢小觑。

    江朔鲜有遇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英雄,此刻见了韦应物立刻生了惺惺相惜之情,叉手道:“大食人悍勇,幸得韦郎相助……”

    韦应物道:“原来这些黑袍怪客是大食人,那就难怪了,我听说大食人有一支专司刺杀的精兵,人人黑袍裹身手持宝刀,没想到他们竟敢深入我大唐腹心之地!”

    张小敬道:“此刻帝都倾覆,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敢露头了么?为今之计是赶快找到圣人和太子,否则可真叫大势已去咯!”

    韦应物道:“城中大乱,我也一直在找圣人。”

    江朔心中一动,韦应物既然是圣人近侍,为何没有随扈在圣人左近?就算当时被支开,也应该知道圣人在衙署庭院之中,怎的一直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搜寻?再者,他方才只提了圣人没提太子。

    韦应物手中长剑往江朔队伍中的飞龙禁军一指,斥责道:“尔等不让千牛卫扈从圣人,自己却把圣人搞丢了,如此懒散该当何罪!”

    江朔立时醒悟,这韦应物是皇党,马嵬之变后,皇帝的近侍就被太子党羽的飞龙禁军所替换了,但此刻大敌当前不是内讧的时候,江朔朗声道:“韦郎,此刻不是讲对错的时候,我知圣人和太子在一起,又有陈玄礼、高力士、李泌在侧,他们绝对不会乱跑,一定会找最坚固易守的地方驻跸。”

    韦应物道:“陈、高二人颇通军事,此刻最好的去处就是城楼了,我已去过了西、南两处门楼,正要往北去。”

    江朔道:“事不宜迟,快走!”

    韦应物也不多言,一拨马头道:“跟紧了!”

    众骑士随着他调转马头,向北面呼啸而去,江朔见很多马的尾巴扎着,乃是宫中专司打马球的骏马,危急时刻都被用来做战马了,难怪他们冲刺时速度如此之快了。

    他喝一声:“来也!”

    紧随着韦应物跑了下去。

第776章,久违军魂

    韦应物心中焦急,策马狂奔之际,压根没想要等步卒跟上,回头看时,张小敬都一干人等都已被甩在了身后数十丈开外,只有一道黑影牢牢跟在他的马后,定睛看时,正是方才领军的青年,不禁心中大奇此人怎能跑这么快?

    韦应物正思忖间,忽见江朔加速冲了上来,眼看要马上要与他的坐骑撞个满怀,韦应物连忙勒马,刚想喝问江朔要做什么,却见江朔脚步不停,已然一个箭步冲到了他马前。

    但见江朔双臂齐伸,“喀啦”“喀啦”两声巨响,黑暗中两名黑袍武士兵分两路直直飞了出去。

    江朔这才转身一挽韦应物坐骑的辔头,让马匹重新向前奔驰,自己则在马侧并排而行,口中喊道:“韦郎,慎有伏兵!”

    此刻正是黎明前夜色最深沉之时,黑袍武士藏身街道两侧阴影之中,伏击骑手,方才韦应物就未发现这两名黑袍武士,再听两侧马嘶之声,当是有别的骑手中招了。

    韦应物这才知道方才是江朔救了自己,又见他竟然能与骏马并驾齐驱,更能在飞奔之时开口说话,气息平稳仿若只是在散步时闲聊一般,不禁又是感激又是钦佩,马上叉手道:“多谢郎君相救,在下京兆杜陵韦应物字义博,还没请教郎君台甫。”

    江朔道:“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我……”他实在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的出身,只得含混道:“江湖一游侠而已。”

    韦应物这才知道江朔与张小敬不是一路的,但他少年时便任侠好义,狂放潇洒,听江朔说自己并非禁军而是江湖游侠,只觉理所当然,也不问他一个游侠怎么混进城里来的,反而哈哈大笑道:“果然溯之兄不是凡俗之人,甚得我心,甚得我心!”

    江朔伴着韦应物一路杀敌前进,江朔目力极佳,又擅观炁之术,可以提前预警黑袍军的偷袭,一路非但再无折损,还收拢了不少散骑,冲到北城楼下时,已有七八十骑了。

    北城楼下聚集了不少黑袍军,正在往城楼上艰难地攀爬,城楼上的唐军以臂张弩射之,由于有兕铠的庇护,弓弩对大食人的杀伤十分有限。

    韦应物眼尖,指着城楼道:“圣人果然在楼上。”

    江朔往上看去,却并没有看到黄袍的皇帝,只见到一名高大的金甲大将正在指挥防守,却是陈玄礼,陈玄礼不离皇帝左右,既见陈玄礼,便不难想象皇帝本人和太子都在城楼之内。

    二人正观望之际,张小敬率着一众服色各异的禁军赶到了,虽说韦应物、江朔一路杀敌为步兵开辟了道路,但以他们的脚力能有如此奔跑的速度已经着实惊人了,只是众人狂奔之余,一个个盔歪甲斜、带朗袍松,丝毫没了往日禁军的气派了。

    张小敬双手拄着膝盖呼呼只喘,却手指两边道:“要坏……要坏事……大食人准备从两边城墙上攻打城楼。”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原来是黑袍军从远处登上了城墙,唐军兵力不足以在城上处处设防,他们集中在城楼防守,大食人便绕道远处攀上城墙,扶风县城的城墙是高不及丈的土墙,黑袍军以钢刀插入土墙做梯,不费力地便爬上了城来。

    城楼是城内唯一三层高的建筑,仰攻不易,但若从城墙上攻来,便不过是两层木架房子罢了,黑袍军借着夜色欺进,专心对付城下敌军的禁军却还尚未察觉,也亏得张小敬竟能敏锐地发现大食人的异动。

    江朔不禁佩服起张小敬来,道:“张校尉洞察全局,能见人所未见,江某佩服的紧。”

    张小敬一手仍然拄着膝盖,另一手乱摆道:“不过做过几年长安县尉,抓过几年毛贼罢了,以缉盗盗的眼光,往往能有意外的发现,算不得什么本事,倒是小郎君的身手如此矫健,为某平生所未见。”

    韦应物马上跌足道:“这会子就不要互相吹捧了,快想想怎么救驾!”

    形势危急,江朔也不客气,对韦应物道:“韦郎,你率骑兵将城下贼兵杀散。”

    韦应物道:“好!”

    才一会儿的功夫,他对江朔已经建立起了无比的信任,骑兵对于城下的仰攻的步兵有绝对的优势,这优势自然不能不用。

    江朔又道:“我和张校尉登城杀敌!”

    张小敬长长吸了口气,一撸袖子,道:“得嘞,咱就是这个命……弟兄们卸甲吧,我们爬上城去!”

    此刻大唐禁军要登城也只能靠攀援,他们极速奔跑之下,体力已濒临极限,想要带甲登城是绝无可能的了。

    江朔却道:“不必这么麻烦。”

    张小敬不及张口询问,直觉腰间一紧,脚下一轻,眼前光影一晃,再明白过来的时候,双足已落在城墙之上了,又听“登登”轻响,身前身后又有不少禁军落在城上,众人一时恍惚,竟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小敬手扒城垛向下看去,只见江朔正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向城上扔人呢,一名带甲武士其重不下两百斤,江朔随抓随抛竟如抛一捆稻草一般轻松,不,常人就是往城头扔稻草人也没有这么轻松。

    张小敬向下喊道:“江兄弟,我们这儿人尽够了,你带些人去另一边城墙。”

    江朔在城下应了一声,带着余人往城楼另一边去了,张小敬转头见到攀上城墙的黑袍军已然迫近,手挥兵刃呼喊道:“兄弟们,我军有神人庇佑,此战必胜!随我奋力杀贼!杀啊!”

    禁军刚刚见证了奇迹,心潮澎湃之际一扫先前的疲态,轰然唱喏,如同夜空中打了一个霹雳,震得迎面而来的黑袍军一怔,他们黑夜中看不起对面唐军的面目,只能看到一双双野兽般亮闪闪的眼睛,血贯瞳仁而发出红光,令悍不畏死的大食人也不禁脚肚子转筋,第一次生出了转身逃跑的想法。

    然而他们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大唐禁军轰然撞了上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唐军此刻士气大振,他们用刀剑劈,用头盔砸,甚至用最简单的方法——把大食人推下城去,只要有了这股气势,唐军就还是那只睥睨天下的无敌之军,不一会儿便将登城的黑袍军杀了个一干二净。

    张小敬往城楼下望去,见韦应物的骑军也已大获全胜,他引军往城楼方向奔去,城楼上人喊道:“且住,什么人!”

    张小敬喊道:“是我!龙武军校尉张小敬前来护驾!”

    张小敬是军中名人,多有他的相识,有人道:“听声音确是张校尉,快请进来。”

    又有人喊道:“另一边也有人来了!”

    张小敬已进入城楼,忙道:“也是自家兄弟,快让进来。”

    军中最讲袍泽之情,既然共同浴过血,那便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了。

    果然是江朔带着其余禁军杀散了另一边的黑袍军之后回到城楼内了,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响,却是韦应物登上城来,他杀得浑身是血,却高呼痛快,想来并非他自己的血,韦应物顾不得与余人寒暄,往楼上喊道:“圣人在上面吗?可安好?”

    有人认得韦应物,回道:“回韦郎,圣人正在上面,一切均安。”

    不一会儿,楼上有人唤他:“圣人请韦郎、张郎上楼叙话。”

    楼上喊话的人既不知江朔前来,更不知他姓名,自然未喊他的名字。韦应物和张小敬却哪管这些,两人一人一边,挽着江朔的两臂登上楼梯。

    楼梯狭窄,三人同登是挤挤搡搡颇为滑稽,在场禁军却无一人发笑,人人只觉热泪盈眶,大唐久违的军魂又回来了!

    上得三层楼来,迎面撞上陈玄礼,陈玄礼一拳捶在张小敬肩头,打得张小敬直呲牙,陈玄礼兴奋喊道:“你小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但他立刻看到夹在中间的江朔,“呀”了一声,如见了什么毒蛇猛兽一般,向后跳开,此举令张小敬和韦应物都大大出乎意料,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陈玄礼手扶腰刀,却在犹豫要不要拔刀,他知道以江朔的身手,他拔不拔刀结果并不会有任何差别,这时一个声音缓缓道:“玄礼不必惊慌,溯之既然能送我们出那龙潭虎穴,自然没有加害之心。”

    江朔往城楼中央望去,只见圣人居中端坐,太子恭恭敬敬地侍坐在侧,高力士、李泌各自立在他二人身后,却都背对着江朔面向北方。

    北面户牖皆大敞着,能看到外面天色渐渐发白,楼内在曦光的映照下,竟然产生了一种父慈子孝,宁谧温馨的错觉。

    圣人缓缓道:“溯之……”顿了顿又补了一个“贤侄……”

    他并不转身,道:“你且过来看。”

    江朔在此氛围的感召下也不禁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他尚不及圣人答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圣人这个位置,从窗户望出去,四野的景致一览无余,城楼以北是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远方横亘着黛色群山,天际夜色沉沉,尚未泛白,方才江朔所看到的“天光”其实来自大地上的映照。

    准确地说是东西两支大军手中火炬的映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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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以大唐天宝年间为时代背景,以武侠小说为载体,讲述一个少年的“打怪练级”之路。随着故事的展开,少年开启了“开地图”模式,遍历大唐名胜,与开元天宝年间的各路大神邂逅,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中去。最终会揭开什么样的历史秘辛,又将面对怎样的人生际遇呢……大唐山海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山海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