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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45章,绝处逢生

    江朔进入屋内,见张巡果然在屋内,亲兵手持刀盾,牢牢将他拱卫在中间,屋内躺了不少尸体,看来此前死伤颇为惨重。

    张巡见到江朔,喜道:“多亏了溯之前来,否则我们今日都要葬身于此了。”

    江朔对张巡道:“张长史,燕军人数太多,我们去北城与南八汇合,再做计较吧。”

    不料张巡苦笑道:“我们便是从北面退回来的,北城楼已然陷落,燕军数量众多,李怀仙也已经杀回来了,攻城的燕军还用上了石砲,城墙也轰塌了好几处,城门是守不住了,南八被燕军曳落河所阻进不来,我们可也出不去了。”

    正说话间,却见尚衡带着一众守军退入宅内,对江朔道:“少主,曳落河精锐势不可当,已将此守军逼回入各坊内了,在这样下去难免被各个击破。”

    独孤湘道:“不战不走,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啊。”

    张巡从手下卫士手中接过一把横刀挈在手中,道:“巡早已以身许国,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独孤湘道:“张长史,我和朔哥护你出城与南八汇合,纵有千军万马也阻拦不住!”

    张巡道:“满城军民与我同生共死,我怎能抛下他们骤去?”

    尚衡劝道:“张长史不可轻言赴死啊,留着有用之躯,终有一日能夺回雍丘城。”

    城中守军也纷纷下拜,请求张巡独自突围,张巡却坚决不答应。

    众人正在言语拉扯之际,尚衡见唯独江朔一言不发,道:“少主,你劝劝张长史。”

    不料江朔却道:“张长史说得对,男儿大丈夫,怎能贪生怕死?我与长史一起杀敌!”

    独孤湘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江朔,尚衡亦急道:“少主,不可冲动啊!”

    江朔一拦张巡的腕子道:“长史,我们一起杀出去!”

    转头的间隙,拿眼扫了一眼独孤湘,独孤湘立刻会意,也拉起尚衡的手道:“尚郎,你怕什么死?今日就杀个痛快!”

    尚衡急道:“我哪里是怕死……只是少主和张长史死在这里可太不值得了……”

    江朔已然携着张巡跃出了院子,尚衡还待再讲,独孤湘已携着他一同冲了出去,雍丘军民见状齐声高喊,跟着一起向外冲杀出去。

    张巡被江朔携着,脚不沾地如踏云而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坊门,燕军正在猛攻坊门,唐军以数量塞门刀车堵住坊门,但燕军早已找到了破解之法,曳落河以啄锤砸塌坊墙,从数个破口冲入坊内。

    一旦失去街垒依托,雍丘军民便落了下风,只是靠同仇敌忾勉强堵住杀进来的燕军,但燕军装备精良,数量又多,攻破街垒只怕是早晚的事。

    江朔携着张巡却不停留,直接跃墙而出,上到大街之上亦不停留。

    张巡问道:“溯之,何故不停?”

    江朔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在此混战多我们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若直奔燕军主帅而去,若能斩将夺旗,或能扭转战局也不一定!”

    张巡心道有理,他却不想江朔若是要斩将夺旗,何必带着他这个累赘?但他此刻血脉喷张,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亢奋之下竟然没有察觉。

    江朔早已想好要带着张巡突围,只是知道张巡性格刚烈,如何他明说势必不肯,才出言瞒哄,他此刻只顾向前疾冲,他早已做好打算,雍丘地处平原,向其他方向走难以甩脱燕军的追击,只有向东出城到汴水岸边,张巡早已毁去河边的舟楫,但若四人渡河仅需一木,大军却无法渡河追击了。

    尚衡被独孤湘携着走了一段,也已看出江朔心意,对独孤湘道:“独孤娘子,你早知少主要就张长史出城么?”

    独孤湘点头道:“朔哥一早不就说过先救长史出城与南八汇合么,不过看他现在走的方向,却不是要出北城,而是往东行,直接涉过汴水了。”

    尚衡赞道:“对,对,燕军无船,大军无法渡过汴水,还是少主英明!”

    这时张巡已察觉有异,扭动身子道:“溯之,你这是要出城,快放我下来!我不走!”

    江朔道一声得罪了,出手疾点,张巡立刻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如木雕泥塑一般被江朔夹在胁下带着往前疾驰。

    江朔脚下不停,沿途遇到燕军大队便换路再走,遇到散兵只随手一拍,无不立毙掌下,雍丘城并不大,须臾到了东城门,只见城门紧闭,想必是曳落河打开城门放进燕军大队后,又下关落锁,不想放走任何一个城中军民。

    这时城头燕军守军也已经发现了江朔,以弩机向他们射击,江朔随手挥舞衣袖,将箭矢打落,身后的独孤湘则单手舞动长索击落箭矢。

    江朔对独孤湘道:“湘儿,跟紧了!”便一头扎进了城门洞中,门洞内几名守军自然不是朔湘二人的对手,机会在二人冲入门洞的同时就都被击杀了,江朔运起十成内力向城门左扇上一拍。

    先是“喀拉”一声,紧接着“哗啦”声响一片,坚厚的城门竟然被打得碎成了木片,江朔道:“糟糕,用力过猛了。”

    他又向城门右扇拍去,这次却只用了五成劲,将城门的门枢震断,门扇却完整地向地上扑倒,江朔飞快绕到门前,一手夹持张巡,一手往上一托,竟然将半扇城门扛在肩上,对独孤湘道:“湘儿躲到门下面。”

    独孤湘携着尚衡也跑到门扇下,江朔便举着城门向东飞奔,城门守军手持弓弩早已等待多时了,只等四人露头便以弩箭齐射,却不料从城门洞中冲出的是半扇城门,所有箭矢都钉在包铁的木板上,无法穿透。

    江朔就这样顶着城门跑出三百步,料想出了燕军弓弩的射程范围了,才抛下门板,城门承重,饶是江朔此前也是勉力支撑,此刻也有点气喘吁吁了,好在回头看时燕军并未追出来。

    这时城内鼓角声忽然大作,独孤湘皱眉道:“我才带着张长史出城,燕军就察觉了?”

    江朔道:“快走,快走!若燕军骑兵追来,可未必走得脱了。”

    他与独孤湘带着张巡、尚衡向东疾奔,汴水距离东城并不遥远,然而冲到河畔之际,江朔却暗叫一声不好,心里凉了一大截,原来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刚刚渡过汴水,舟楫靠满了河岸。

    尚衡奇道:“燕军哪里来的这么多水军?”

    江朔咬牙道:“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先抢一支轻舟渡河,再做计较。”

    然而对面军中忽有人高喊:“来人可是江少主么?”

    江朔喜道:“是要曜郎么?”

    喊话之人正是王栖曜,只见一匹黄马如电射道,口作龙吟之声,正是干草玉顶黄,王栖曜滚鞍下马,叉手拜道:“少主,栖曜奉命传檄各地,但听说燕军还有一路大军,二军一南一北夹攻雍丘,栖曜唯恐少主又失,才急忙赶回。”

    尚衡问道:“你引来的是谁家的军队?”

    这时另一匹马也到了众人面前,其实这匹马与干草玉顶黄是同时出发的,但却慢了许多,马上那人叉手道:“许远来迟了,少主莫怪。”

    江朔喜道:“许大哥,你怎么来了?”

    正是与他在南诏分别的许远,许远笑道:“我任睢阳防御使,安贼叛乱后,圣人下诏以许某为太守,雷万春兄弟为裨将,共同守御贼兵,这睢阳城就在汴水东岸,与雍丘相隔不过百余里地,曜郎到时我们即刻发兵,可不就到了么……哎……少主,你夹着的是个什么神像?怎么没见过……”

    江朔这才惊觉自己一直夹着张巡,忙将他放下,解了穴道,向张巡连连赔罪,尚衡向许远介绍此人便是雍丘长史张巡,因雍丘城陷,他不愿独自逃生,才被江朔挟着出城。

    许远忙道久仰,张巡却顾不上客套,问道:“许使带了多少军马?”

    许远道:“我这里有三千劲卒,雷万春还有三百骑兵正在上游泅渡。”

    江朔喜道:“太好了,我们杀回雍丘去!”

    张巡此刻却冷静了下来,道:“这点军马可不够,贸然出击徒增伤亡而已。”他自己陷入死地可以不顾性命,此刻遇到唐军生力军却不能叫他们去打必败之仗。

    许远却道:“何止我睢阳一家,还有城父令姚訚领兵三千从南面过来。”

    张巡仍不乐观,皱眉道:“那也不过六千,燕军只怕不下三四万人。”

    许远道:“何止?南阳鲁炅,兖州卢玉铉、萧大有都率军前来了。”

    独孤湘道:“几位把头大哥都当官了?“

    许远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安贼叛乱之后,河南道一众文武官员忒也的没种,降的降、跑的跑,几位把头率领着漕帮众弟兄高举义旗,守住各处要冲,才让燕军没有占领东鲁,漕帮义军势大,不下十万人,今次听说少主在此,四方汇聚而来的义军只怕不下十万!”

    张巡喜道:“若真如此,夺回雍丘有望了!”

    这时却听一女子冷冷的声音道:“江少主和张长史在此闲聊的功夫,已经有人帮你们把雍丘城夺回来了。”

第746章,疑窦丛生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这女子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出现在江朔的身边,独孤湘却喜道:“珠儿姊姊,你回来了?”

    来人正是李珠儿,她对着独孤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李珠儿性格冷若寒冰,独孤湘却热情如火,全然不顾李珠儿的冷漠,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江朔却心中凛然,李珠儿今日展现出来的身手远胜从前,她从何处学来的此等神功?

    张巡却顾不得他们寒暄,问李珠儿道:“这位娘子也是武林中人么?你说雍丘已经夺回,可是实情?”

    李珠儿转头对张巡一笑,但态度冰冷殊无笑意,道:“张长史何须多问?你自己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时只听人喊马嘶之声,原来是雷万春率着骑兵来了,他在马上高喊:“老许,你怎么还慢吞吞的?再晚可就没贼兵可杀了。”

    许远道:“万春,快来拜见江少主。”

    雷万春这才看到江朔,忙翻身下马来拜,许远正要介绍张巡,张巡却顾不上见礼,径直爬上雷万春的马,向着雍丘城的方向驰去。

    众人知他心系雍丘城中军民,也不怪他无礼,雷万春让骑兵让出马匹给众人骑乘,跟着张巡一起向西疾驰,不一会儿便到了城下。

    东城楼上的燕军早已不知去向,众人策马入城,只见大街上只剩下少量的燕军,被从街垒中杀出的雍丘军民分割包围,除了少数负隅顽抗的,大多抛下武器投降了。

    一直走马到城中十字街心,都是这般场景,张巡见了心下大异,驳马向北,北城门已被唐军夺回,众人顺利出了北城门,远远看见一股股的人流向西汇聚,这些人服色各异,手中武器也各不相同,但身手矫健,显然都是武林人士。

    众人随着人流转而向西,出城三五百步,只见地上散落着巨大的木架,犹如倒塌的屋架,独孤湘奇道:“这是什么东西?进城时可没见到。”

    李珠儿道:“这便是石砲,以木制长臂抛射石丸砸塌城墙,后汉三国时刘晔所制霹雳车便是此物,只不过现在的石砲要大得多,射出的石丸重逾百斤,远达五百步,可以在强弩的射程之外安全发射。”

    独孤湘道:“现在可全被毁啦。”

    李珠儿道:“石砲虽然威力比霹雳车大得多,但不能灵活移动,只有攻城一方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才能使用,若被步军靠近,那便会被轻易破坏。”

    显然这些石砲就是被人近战破坏的,地上的燕军尸体不下千人,看来燕军也曾派重兵护卫,却被杀了个干净,众人再向远处眺望,已能看到燕军的后卫倒卷旗幡,正在边战边退。

    而广阔的原野之上,唐人武者或骑马或步行,来去如飞,四下里截杀落单的燕军,一眼望去唐军果然人数大大占优。

    张巡道:“这是哪里来的义军?我尚且不知河南道竟然有这么许多义士?”

    这些人不立旗号,衣着、武器又各不相同,显然不是正规府兵,因此张巡称之为“义军”,李珠儿道:“可不止河南道一地的义军,这其中有雒阳陷落后遁入北邙、嵩山的义兵,有河北道不愿臣服安贼的健儿,有东鲁各地守乡卫土的乡勇,更有江南道北上的漕帮、江湖盟的弟兄。”

    江朔道:“这些人怎会如此及时汇聚到雍丘?忒也得神奇了。”

    李珠儿难得一笑道:“溯之,自然是因为你啊。”

    独孤湘对王栖曜道:“曜郎,你行啊,这么快就把朔哥的檄文传遍江湖各盟了?”

    王栖曜红着脸道:“非是栖曜之功,我只走了濮、兖、曹、宋几个州郡,而且我到时,大家其实都已经在做准备西进了,似乎早有人将消息传递过了。”

    江朔似乎明白了,对李珠儿道:“珠儿姊姊,是你召集的各路义士吗?”他紧接着又疑惑道:“可是为什么漕帮、江湖盟的各路首领会听你的呢?”

    李珠儿不加否认,也不做解释,自顾道:“追得太远了,若尹子奇老贼重整旗鼓,这些武林人士不懂战阵之道,只怕要吃亏,差不多可以收兵了。”

    说着她往空打出一支响箭,四下里响起击点之声,这些江湖豪客居然懂得军中撤军的号令,慢慢停止追击,开始往回撤。

    李珠儿对江朔道:“溯之,回雍丘城等众人来拜吧。”

    江朔心中疑惑,但李珠儿的话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在,他转头望了一眼张巡,张巡冲他点点头,众人拨马往回走,只有雷万春在马上跺脚,只恨错过了杀敌的机会。

    众人回到北城楼,也不进城,就在城楼上等待,只见两边城墙被石砲击毁了好几处,想必当时燕军就是从那些方向攻破城墙,杀进城内的,由于绕过了城门,门楼反倒没受多少损伤。

    众人才在城门上站定,就见一马飞驰而来,正是南霁云回来了,他在马上叉手道:“原来少主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只等贼兵来钻,我初被燕军堵在城外时,还老大的担心呢。”

    江朔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没有……”

    却听人高喊道:“怎的没有,我等都是奉了少主之命,前来夹击燕军!”

    说话却是漕帮东路把头萧大有。

    另一人语气则比他平缓从容得多,那人道:“这么多路人马,分进合击,大家距离各不相同,竟能同时抵达,少主神算分毫不差,玉铉佩服。”

    却是北路把头卢玉铉,他话音虽然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入耳,显然这些年内力修为大有精进。

    江朔喜道:“萧大哥、卢大哥,你们来啦?”

    二人均想不是你唤我们来的么?却无暇多言,因为后面又有人来的,这次却是嵩山的义勇军,江朔本不认得雒阳义军的首领,但义军中尽然有南少林的高僧灵坦,不禁又惊讶又喜,忙问神会大师可安好。

    灵坦道:“家师安好,雒阳陷落时,菏泽寺武僧也和雒阳义勇军一同抗击叛军,但叛军势大,我们人少抵敌不过,只能撤入北邙、嵩山、伊阙各处山林之中,继续抵抗,破坏燕军后勤粮道,听闻江檀越要在此处围歼燕军,我等便星夜兼程前来助战,家师还在山中主持大局。”

    江朔正想说自己并不知道神会大师也在号召义士抗贼,自己更没有邀雒阳义士前来助战,却又被打断了,这次来的是鲁炅与茅山道士韦景昭,一论叙才知道,如今鲁炅也已是官身。

    鲁炅本是江湖盟巴丘湖主,独孤问、葛如亮长期不在洞庭,便将洞庭湖也交给他打理,后来程昂、南霁云北上,鲁炅几乎成了五湖共主,但鲁炅为人性情冲淡,从来不一盟主自居。安禄山叛乱之后,朝廷四处征辟有能之士为国效力,鲁炅当仁不让,做了南阳太守。

    茅山大宗师李含光腿疾虽然被江朔治好了大半,但他年事已高,早已不主持茅山的日常事务,茅山真正的掌门可说就是他的首徒韦景昭了,茅山与李唐皇室过从甚密,叛乱发生以来,也召集义勇,本来只是保境安民,但得到江朔的“邀约”,韦景昭也率众弟子欣然前来助战。

    只是这南阳距雍丘不下六百里,茅山更是相距千里之外,他们率领数千人马要到此处,需要提早数日甚至一旬,鲁炅和韦景昭也说是赴江朔之约前来,江朔知他二人性直,绝不会扯谎,心中更加疑惑。

    之后又有河南道各处大小义军纷纷来拜,包括城父领姚訚在内,有朝廷命官有地方大族,更有江湖豪侠之士,小小北城门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挤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所帅兵马,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加在一起竟真有十万之众。

    独孤湘不禁咋舌道:“朔哥,你这么多年未涉足中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鲁炅道:“湘儿哪里话来?江少主……”他忽然意识到江朔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二十多岁的大好青年了,改口道:“不,是江盟主,既为我等公推的盟主,自然随时随地,有召必至,更何况是为了国家大义!”

    卢玉铉也道:“盟主虽然多年不在中原,但少主在吐蕃、南诏、西域的功绩早在中原传遍了,不单是我江湖儿女,就是帮外之人,也多有仰慕盟主令名的,可谓不在中原,却动中原。”

    灵坦道:“是了,这些年,家师提起江檀越,也是赞许有加,只是这些年忽然少了檀越的消息,如今沧海横流、中原板荡之际,檀越重出江湖,实乃大唐之幸!”

    韦景昭也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家师曾言江小友是天下福泽最为深厚之人,今日之局面若得小友主持,大唐社稷定能转危为安,安贼不愁不灭。”

    众人闻言齐声叫好,他们刚刚目睹了燕军的溃败,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江少主之能笃信不疑。

    江朔却心中疑窦丛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转头望向李珠儿,李珠儿却没是人一样把头歪向了另一边……

第747章,天下之中

    眼看各路义军纷纷聚集到雍丘北门,虽只首领登上城楼,也几乎要把城楼挤塌了。

    张巡忙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不若请诸君入城中宽敞处叙话。”

    众人轰然叫好,就要往城内去,独孤湘却扯了扯江朔的袖子,对他耳语了几句。

    江朔瞥见李珠儿揣着手站在湘儿身边,已知是她出的主意,点点头,朗声道:“诸位且慢,朔有一言。”

    江朔如今在群豪中极有威望,话一出口,全城仿佛为之一静,众人一齐压言,望向江朔。

    江朔道:“尹子奇虽败,但他绝非泛泛之辈,为防燕军杀个回马枪,需得严加防范。”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皆道请江盟主分派。

    江朔道:“我想请曜郎带一支轻骑,远远尾随燕军败部,如其有异动,速速回报。”

    王栖曜骑射皆精,派他做斥候最合适不过,江朔的安排可谓得人,王栖曜领命正不知何处去找骑兵同行,雷万春抢上道:“我与曜郎一同去!”

    义军虽众,骑兵却少,雷万春的骑队堪称不二之选,江朔点头应允,不忘嘱托道:“雷大哥切记只可远远观望,不可接战。”

    雷万春道:“理会得。”便与王栖曜去了。

    江朔又道:“雍丘城经过一番激战,城墙残破,无凭可守,我想请各路义军分为四路,在四门之外扎下营垒,若燕军杀回,各营互为犄角,反比困守孤城有利。”

    卢玉铉道:“盟主所言甚合兵法。”

    江朔笑道:“卢郎谬赞了,说来惭愧,我对漕帮各堂口的弟兄并不熟悉,还请卢郎代为分置四营。”

    卢玉铉叉手道:“敢不从命。”当即将各路人马各自去何处下寨,安排的清楚明白,有条不紊。

    韦景昭笑道:“人称范阳卢郎是小诸葛,看来此言不虚啊。”携起灵坦的手道:“我等方外之人不懂排兵布阵,也请卢郎差派吧。”

    卢玉铉口称不敢,却道:“义军皆散于野亦是不妥,需得有一支精兵居中策应方是万全,我想请少林、茅山的诸位大德入城以为中军。”

    其实卢玉铉已经听出江朔叫众义军在城外扎营除了防范尹子奇,还有一层意思是数万义军难免鱼龙混杂,其中不乏江洋大盗,万一有江湖豪客入城后按捺不住做出强盗行径,甚或有燕军间人混入城中,反为大患,故而命众人城外下寨不可入城。

    而对于少林、茅山的僧道绝无此种担心,万一城外有人胆敢不听号令,也得掂量掂量是否敢与武林两大宗派为敌,可谓在江朔的布置上又加了一道锁钥。

    韦景昭与灵坦都阅历丰富,如何参不透此中道理,立刻欣然领命。

    众人听了分派各带本部人马去城外下寨,约定安排妥当之后再入城中一叙。

    张巡这才引江朔等人入城,雍丘城遭到石砲轰击,城内处处残垣断壁,又兼曳落河的大肆杀戮,其状极其惨烈,众人一路走来都不免心中凄然。

    城中衙署是作战最酷烈之所,早化作一片废墟,然而不远处的一座寺庙却奇迹般地未遭大的破坏,张巡便命人在那庙中大殿前的空地上排摆案席,请众义军头领到此地聚首。

    至夜,众首领陆陆续续来到庙中,庙中已布置妥当,城中艰苦,也没甚吃喝,不过几味小菜,一盏浊酒而已。

    张巡邀江朔上座,江朔如何肯坐,反推张巡居中。

    张巡笑道:“今日若非江郎,巡已殉国矣,江郎于我雍丘百姓恩同再造,理当上座。”

    江朔还待再让,张巡道:“今日张巡是此间主人,便坐个陪席。”

    说着在左手边首席坐了,江朔一呆,转身对韦景昭道:“茅山乃武林泰山北斗,便请韦道长……”

    话没说完,韦景昭打一道辑,朗声道:“福生无量天尊,景昭乃方外之人,不堪为首。”

    自在右手边首席坐了,灵坦与他平辈,却更年轻,因此在韦景昭下垂手坐了。

    江朔转头又看许远,许远笑道:“论官阶我在张长史之下,论江湖地位,我更是远在少主之下,中间老许是无论如何不敢坐的。”

    说着笑嘻嘻地坐到张巡身边。

    江朔还想找人相让,却见群豪仿佛由一位看不见的傧相指引,几乎一瞬间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坐了下来,只把中间的主位让给了他。

    李珠儿凑近道:“溯之,需知大谦似伪,既然众人抬爱,你快坐吧,莫要耽误了谈正事。”

    江朔这才不再推诿,居中坐了,他坐在中间,珠儿和湘儿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后,这组合忒也的奇怪了,偏偏二姝一个冷冰冰的毫不在意,一个笑嘻嘻的满不在乎,众人也只能暗笑暗憋,不敢行于颜色。

    坐定后,张巡举盏先敬江朔,再敬僧道二人,三敬助战的群豪。

    之后当是韦景昭举盏,却见韦道长翩然起身,却不拿酒,朗声道:“太乙救苦天尊,如今天下板荡,苍生有倒悬之苦,景昭无心饮酒却要为万民请命。”

    众人不知他何意,都望向他等待下文,韦景昭道:“今日各路义师齐聚打败了燕军精锐,实是可喜,不过这样的胜利可一不可再。”

    群豪听了纷纷点头,今日打败城外燕军全靠突袭,城内曳落河因在城中巷战无法重新聚拢列阵,才会被武林群豪击溃,若是以堂堂之阵列队厮杀,纵然数倍于燕军,一支临时凑出来的“军队”单个人武艺再高,也绝非精锐军队的对手。

    卢玉铉道:“韦道长说得极是,那依道长的意思,我们该当如何呢?”

    韦景昭道:“今日之战已是明证,分则死合则生,天下武林当有一共主,众人皆听他号令,盟旗所指,群雄齐至,方可和不可一世的燕军精锐一较短长。”

    萧大有一拍大腿道:“韦道长,你莫不是老糊涂了,我们有盟主啊,江少主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么?”

    他言语粗鲁却情感真挚,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韦景昭却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道:“非也,江小友现下只是江湖盟和漕帮之主,天下武林义勇之士可不是只有这两盟之人。”

    果不其然,今日到场的首领并非只有江湖盟和漕帮弟兄,更有各地义军,少林,茅山的弟子亦非二盟中人,更不要说张巡、许远所率的本地团练了。

    韦景昭道:“以老道之见,天下义军当归于一盟,盟主号令天下无有不从,义军才有胜算。”

    江朔听了也不禁点头,道:“韦道长所言不错,我听说当年颜杲卿因不肯救援而城破身死,颜真卿为求贺兰进明发兵不得不私让官衔,若有这么一位义军总盟主,天下义士的血可就要少流许多了。”

    韦景昭道:“如此说来,江小友也赞同老道?”

    江朔道:“自然赞同,不如……”

    他刚想说不如就由韦道长为天下义军总盟主,又一想不妥,韦景昭的师傅贞隐先生尚在,当奉他为盟主才是,又想神会大师智慧武功都是一流,江湖地位亦高,或许他做盟主更为妥帖?

    江朔尚自犹豫难决之际,却听韦景昭道:“依贫道之见……”

    他话未说完,却被一个冷冷的女子声音打断:“茅山虽大,却也称不上武林至尊,韦道长要代天下豪杰立命吗?”

    韦景昭一愣,道:“小女子误会了,贫道并无独尊茅山之意。”

    灵坦亦道:“韦道长清旷冲淡,绝非觊觎武林盟主宝座之人。”

    李珠儿仍是冷冷地道:“南北少林尚未辨明正宗,大和尚倒要来为他人分辨?”

    她两句话开罪了两大门派,茅山、少林门下弟子众多,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喝道:“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敢在两位前辈面前信口开河?”“小女子是何门何派?茅山少林不堪为盟主,难道贵派才使得么?”

    眼看众议纷纷,矛头齐指李珠儿,江朔不无担忧地转头望向她,却见李珠儿仍然是面无表情,冰雕玉琢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韦景昭是修道之人,涵养功夫自是一流,他此刻已知李珠儿意有所指,也不生气,呵呵一笑道:“小女子有何高见,单说无妨。”

    李珠儿叉手一揖道:“依小女子之见,今日虽然来了不少武林豪杰,但天下之大,门派众多,既是要推举总盟主,当广发英雄帖,将天下英雄齐聚一处,公推一位盟主,方能服众。”

    韦景昭闻言不禁转头与灵坦对视一眼,他二人今日显是有备而来,却没料想到半路杀出个搅局的李珠儿,灵坦问道:“依小娘子之见,当邀请哪些门派?”

    李珠儿也不客气,道:“除了三江五湖、漕帮四路,还要邀请五岳各门,岭南诸派,更有崆峒、峨眉,扶余、新罗、南诏、西域、朔漠诸多豪杰,方可称天下武林,此外,主持盟主选举的,非当今武林泰山北斗不可,须得由茅山大宗师李含光、菏泽寺大和尚神会主持,方能服众。”

    李珠儿此言一出,众人口里不言,心中却暗觉得她说得不错,韦景昭点头道:“原当如此,只是我二人的恩师易请,但大唐疆域之广,要聚齐这么多路豪杰,只怕要数月时光,此刻军情紧急,如何等得了这么久?”

    李珠儿道:“大唐东西一万里,南北八千里,取天下之中会盟,也不过四五千里的路程,快马加鞭最远不过一个月便可抵达,算上回程两月足矣。”

    独孤湘疑惑道:“大唐天下如此广大,却如何能知道天下之中是何处?”

    李珠儿道:“周灭商后定鼎中原,周公旦以土圭测影之法,定雒阳为天下之中!”

第748章,王屋会盟

    江朔遍历大唐山河,自然知道大唐之中绝不在雒阳,不说南北八千里,只以东西万里而论,雒阳约略在东边四分之一的位置。

    但中原群豪有几个如江朔这般亲自用脚丈量过大唐疆域的?虽有些人隐隐觉得不对,但李珠儿搬出“周公”的名号,便无人敢于挑战了。

    灵坦道:“女檀越难道不知?雒阳城早已落入贼人之手,吾师神会大师也早已撤出菏泽寺了,如今雒阳城成了伪帝都城,自有重兵把守,如何能召开大会?”

    李珠儿道:“雒阳可不是只有一处,汉魏雒阳城在唐雒阳城之东,古之雒阳城背枕邙山,面向洛水,与现今雒阳城跨洛水而建颇为不同。”

    灵坦是雒阳人,自然知道雒阳城的变迁,皱眉道:“汉雒阳城早已毁于战火……”

    李珠儿道:“天下豪杰会盟,当有名山大川,雒阳地势平坦,但与汉雒阳城隔河水相望的王屋山人称天下之脊,可为会盟之所。”

    灵坦点头道:“王屋山南眺,便是孟津渡口,孟津往南翻过邙山,便是汉雒阳北边是邙山,若说会盟于王屋山倒是可行。”

    江朔想起来与李珠儿初识的那个夜晚,他们出了雒阳城一路向东北方奔驰,到达孟津渡口之前确实翻过了一座低矮的小山,没想到这低矮的山丘居然是闻名于世的邙山的一部分。

    韦景昭道:“若在王屋山会盟,贫道倒有一个去处,王屋山华盖峰南麓建有阳台宫,其地广阔正适合群雄大会。”

    卢玉铉抚掌道:“妙哉妙哉,阳台宫可远眺孟津渡口,相传武王伐纣时,与八百诸侯歃血于邙,观兵于津,之后渡河攻打朝歌,牧野一战灭商。我们在阳台宫会盟,则是誓师于河北,破贼于河南,虽是殊途却是同归!”

    江朔听了只觉热血上涌,道:“我们便在王屋山与天下群豪会盟之后,一同杀奔雒阳,了结了安禄山老贼,还天下太平!”

    群豪听了一同欢呼,彩声震天。

    却听李珠儿冰冷的语气在江朔耳畔说道:“溯之豪气干云果然有英雄气概,不过,天下武林群豪再多,打起仗来也不过是多了几十万乌合之众罢了。如果靠乌合之众就能战胜燕军,当年封大夫在雒阳城便已经成功了。”

    李珠儿用的传音入密之法,只有江朔能听见,他闻言一愣,李珠儿继续说道:“漕帮和江湖盟虽然号称帮众广布天下,但真正的高手能有多少?懂得兵法的又有几人?仅凭一腔孤勇就想平叛,溯之你怕不是太天真了。”

    江朔心知李珠儿说得有理,涨红了脸嗫嚅道:“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么?”

    李珠儿道:“怎会什么都不做,只是需得做对。”

    江朔低声恳切道:“请姊姊教我。”

    李珠儿却转过头去,道:“今日我不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正在此时,王栖曜和雷万春进入寺中,王栖曜报道:“我们亲眼看到燕军焚毁辎重,向汴州方向退却了。”

    雷万春道:“燕军沿途缺乏补给,除了退回汴州别无他途。”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欢呼,正在群情激奋之际,韦景昭朗声道:“雷声普化天尊,诸君听我一言。”韦景昭内力既强,威望又高,全场登时又静了下来。

    韦景昭道:“燕军缺乏补给固然不能久留,我们义军又何尝不是入此?如今既然定了会盟之地,当再约定会盟之期,然后各自散与山野,以免燕军卷土重来。”

    江朔道:“可是若各路义军都走了,雍丘城该当如何?”

    张巡道:“雍丘城墙遭到石砲轰击,此地缺乏砖石,难以修复,我们准备趁着燕军暂退,赶紧带着城中军民撤走。”

    许远道:“我已与张长史商量好了,此去东南有城名宁陵,与睢阳相去不远,想请张长史率军转守彼地,互为犄角,互相有个照应。”

    张巡道:“我们在本也不指望能击溃燕军,收复河山,只是阻断燕军南下的道路,以免江南涂炭,如今转战宁陵,且战且退且守,也是一样的。”

    江朔听了这才心下稍定。

    韦景昭那边已与群豪约定两个月后,清明日在王屋山阳台宫召开天下武林大会。要广发英雄帖请天下各门各派会盟,可就不能仅以江湖盟主之名发帖了,由韦景昭主笔草拟了英雄帖,茅山、南少林与江湖盟联署发出邀约,韦景昭、灵坦、江朔各自签画已毕,选精干之士乘快马向东南西北各地发出。

    一切安排已毕,众人这才欢歌燕舞,大肆庆祝,后几日各路义军纷纷拔营离去,韦景昭与灵坦也各自率门下弟子回去拜见师尊,告知邙山会盟之事,这样的大会若无当世两大宗师参加,可就难称权威了,选出的江湖盟主也自难以服众了。

    过几日张巡、南霁云却开始主持军民修缮城墙了,独孤湘不解问道:“不是说要弃城么?怎么又修缮城墙?”

    张巡道:“百姓故土难离,拖家带口行进亦慢,要完全撤走,只怕也要数月时间,若彼时燕军来袭,那便既守不住,又走不脱了,故此一边修补城墙加强防守,一边迁走城中百姓,此事当徐图之。”

    江朔忽然急道:“此间左右无事,我忽然想起另有要事,想就此拜别张长史。”

    张巡和南霁云都是一惊,问是何事。

    李珠儿道:“溯之,你是还不死心,想要去雒阳刺杀安禄山么?”

    江朔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真的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独孤湘道:“呀,是了,朔哥你说的是那叫罗罗的番邦女子吧?”

    江朔道:“不错,罗罗是空空儿大哥的……红颜知己,城中乱起之前,她一直和何千年在一起,之后何千年忽然发难,城中一片混乱,便再未见过罗罗了。”

    南霁云也想起确有此人,回想道:“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掩埋尸体,并未见着这女子的尸首,想来是被燕军掳去了吧。”

    江朔道:“若非当日我叫罗罗伴着何千年留在城南,她也不会被掳去,况乎何千年此人阴险狡诈,忒也的歹毒,我可以不冒险去刺杀安禄山,但这个何千年总也留他不得。我准备去汴州一趟,寻找罗罗的下落,若她活着便救她出来,若遭不测,必要杀何千年为她报仇,不然怎对的起空空儿大哥?”

    李珠儿道:“溯之,不妨告诉你,罗罗没死,确实在曳落河败退之际被带走了,不过我已设法把消息传递给空空儿,以他的身手救出罗罗并非难事,你就不必担忧了。”

    江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又怎能置身事外?”

    李珠儿见他执意要去,轻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陪你走一趟吧,燕军内部的布置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

    江朔心道不错,点头应允了,张巡却急忙抓住他的手道:“江郎,我听说这李珠儿本是安禄山的近侍,此女心机深重,远非你所能预料,你需得提防她如何千年一般临阵倒戈啊。”

    江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汴州一遭,至于珠儿姊姊,我自会加小心。”说着对张巡、南霁云匆匆一拜便要离开。

    鲁炅、卢玉铉、萧大有等人听说江朔要提前深入敌后,都要跟随,江朔却不同意,让他们各自回去,精选好手,为邙山会盟做准备。至于尚衡、王栖曜之辈,则请他们或回河北助颜真卿,或留在此地助张巡。

    众人知道江朔所言也是正理,武林大会之期两个月转瞬便到,各自确实有许多事需要料理、准备,只得与江朔依依惜别,江湖弟兄更是与江朔约定两月后王屋山不见不散。

    三人除了江朔仍然骑干草玉顶黄之外,二姝从军马中挑了两匹良驹,三人三骑,一路向汴州的方向奔驰而去。

    路上,独孤湘忍不住问道:“朔哥,你不是说何千年等曳落河都中了安禄山的诡计,被高不危以毒药控制,才不得不为安贼效命,后来罗罗说出了解毒之法,才叫他们归降,那何千年又怎会忽然反叛呢?”

    江朔亦疑惑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他们掳了罗罗去,便有恃无恐了?但若归燕军,安贼又怎会不对他们用药?难道奚人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去做任人驱策的奴隶?”

    李珠儿冷冷地道:“溯之,你怕不是忘了何千年的阿兄是怎么死的?说起来何万载之死,和溯之你也不无关系。”

    江朔一惊,想起当日何万载之死虽是来瑱所致,但他确也脱不了干系,是啊,他兄弟二人手足情深,如此大仇又怎会一笑泯之?江朔在马上使劲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糊涂。

    但江朔仍有疑问,对李珠儿道:“曳落河不是都中了脑虫之蛊么?难道他们不想解毒?”

    李珠儿嗤笑一声,道:“何千年是尹子奇的弟子,又与安贼十分亲近,甚至于当年安禄山还安排他做入京朝见的使者,你以为脑虫的真相他会不知道?”

    江朔这才醒悟,又气又恼道:“原来他一开始就是演戏给我看的?”

第749章,城随星移

    李珠儿道:“二何兄弟秉性殊不相同,阿兄何万载还算敦厚,除了习武不懂其他,弟弟何千年可就狡黠的多了,此人不但武艺高强,谋略亦不在尹子奇、高不危之下,溯之你心地仁善,自然无法想象世上有人为了功名利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的是人服下毒药还甘之如饴。”

    独孤湘道:“我可有些想不明白了,如果说何千年为了保命而诈降,在河北与史思明骑兵对决之际,他就可以临阵倒戈啊,何必助我们破贼?当日若非何千年所率曳落河助战,纵是李光弼大才,唐军怕也要输。”

    李珠儿道:“燕军内部向来不睦,何千年是安二公子的人,河北却是史思明的地盘,安禄山与史思明自幼相识,老贼对史思明倒是信任有加,东征之际把整个河北交给史思明掌管,然而史思明其实是个二号的安禄山,素怀异志,若安贼顺利夺取江山还好,如有不顺,难保史思明不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独孤湘啐道:“我观史思明狼视鹰顾,想来不是什么善类。”

    李珠儿道:“因此何千年能够觅得机会,借唐军之手削弱史思明的实力,岂非求之不得?何必急着脱身?”

    江朔这才明白,原来一开始他就被何千年利用了,但何千年诈降之时,居然还能想到假唐军之手削弱史思明的力量,可见李珠儿说他黠而有谋并非虚言。

    独孤湘道:“那怎么何千年到了雍丘就反了呢?”

    李珠儿道:“到了河南,可就不是史思明的地盘了,又恰遇他师父尹子奇攻城,焉有不反之理?”

    江朔但觉自己处处遭何千年算计,气闷之余忽然心念一动,问李珠儿道:“珠儿你是何时知道何千年诈降,又是何时回返的?”

    李珠儿闻言面露愠色,冷笑一声道:“这一会子的功夫,江少主学聪明了?莫不是也怀疑我利用你么?”

    江朔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李珠儿接着他的话头道:“只是若我能早些戳穿何千年的阴谋,雍丘之战就不会有如此惨状了。”

    江朔被她说破心中所想,正色道:“我一人被骗是小,一城百姓险遭灭顶之灾,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江朔知道李珠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不得她觉得唐军和燕军打个两败俱伤更好,故意不现身点破何千年的阴谋。

    李珠儿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扬眉道:“那日我折返去给郭军使送信之后,便南下个州郡召集各路武林豪杰汇聚到雍丘,当然是以你的名义,不过时间紧迫只能通知到山东诸道而已,若各路豪杰晚到个一时半刻,只怕雍丘早已落入敌手,你说我可有藏私的机会?”

    独孤湘在一旁打圆场道:“如此说来,珠儿姊姊你也是刚巧在危急关头赶到。”

    江朔却摇头道:“不对,我与珠儿分别之时,只说要去常山,纵是要召集群豪来助,也应该去河北,又怎能未卜先知来雍丘?”

    李珠儿浅浅一笑,道:“溯之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有心机,你不想想你怎会来的雍丘?”

    江朔一愣,回忆道:“是有探马来报燕军进攻雍丘,尚衡自告奋勇引路……尚大哥,他是你们的人?”

    李珠儿点头道:“是了,他也是隐盟中人,其实尚衡也是个化名。”

    江朔这才明白过来,道:“墨子著《尚同》、《尚贤》等名篇,尚衡之名怕不是化自于此。”他忽而警觉道:“隐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李珠儿道:“溯之,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只能告诉你,巨子亦是唐人,绝不会和安贼同流合污。”

    江朔心道不错,裴旻虽然心机深重却绝非卑鄙小人,但仍不无担心地问道:“珠儿你力促王屋会盟,又是为了什么?”想到她力邀神会、李含光两大宗师,心道难道隐盟想要一统武林?又想裴旻再怎么了得,想要力压两大宗师怕也不那么容易。

    这次李珠儿却未作答,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一副到时候你就知道的表情。

    独孤湘忽道:“我们怕不是走错了吧?那日尹子奇大军退往汴州,当在西北,我们怎得径往西走,不向北转?”

    江朔这才发现先前只顾着说话,竟未注意三匹马已驰出百余里,此刻前方出现了巍巍群山,看地貌绝非地处平原之上的汴州浚仪府,道:“我们只是到嵩山脚下了?”

    他与湘儿正要拨马北转,李珠儿却道:“没走错,我们不去汴州,此间另有要事。”

    江朔还待要问,李珠儿却只是不答了。

    在李珠儿的带领下,三人一头扎进嵩山,雍丘大战时尚是春寒料峭,此刻未过多时,山中却已多见新绿,林中鸟兽也多了起来,天地间生机再起,江朔心中却仍觉沉重,哥舒翰与叛军仍在潼关对峙,不知道饱受战火蹂躏的天下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江朔原以为李珠儿要带他们去登封少林寺,却不料在山中行了数日,居然穿山而过,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李珠儿道是洛水与伊水的交汇处,江朔一惊,道:“我们这是要去雒阳?”

    见李珠儿点头,独孤湘道:“珠儿姊姊,你不是说不让朔哥去雒阳刺杀老贼么?早知道你要直捣安贼的老巢,就应该叫韦道长、南八哥等一众高手一起来。”

    李珠儿道:“此雒阳不是彼雒阳。”

    一路上她的话越来越少,这一番言语听得江朔和独孤湘一头雾水,果然李珠儿带二人涉过伊洛水,雒阳城还在西面百里开外,若是去雒阳城,完全不必此刻渡河。

    过河后又行了数十里,入暮时分,到了一处镇店,李珠儿道:“到了。”

    江朔一愣,此地显然也遭过兵燹,但他到过雒阳城,就算城墙被夷平,全城被烧为平地,雒阳城的规模总是不可能缩小的,而此地显然比东都雒阳要小的多。

    独孤湘已抢先开口道:“珠儿姊姊不要玩笑了,我们都到过东都雒阳,可不是眼前这般景象。”

    李珠儿道:“你们到过的雒阳现如今怕还比不过此地,这里不是大唐的雒阳,却是汉代的雒阳城。”

    江朔和独孤湘都不知道大唐的雒阳城和汉代的雒阳城竟然不是一个地方,李珠儿道:“周公之雒阳城何在已不可考,汉魏雒阳皆在此处,汉雒阳城象天设都,背枕邙山,面向洛水,宫市府库皆法天星之象而建。”

    江朔道:“不是我朝雒阳城也是法天象而建么?都说雒阳是天下之中,怎得还会不在一个地方?”

    李珠儿道:“如今的雒阳城乃是隋之大匠宇文恺所营建,隋炀帝得位不正,故对于君临天下之中怀有执念,天星并非固定不动,经宇文恺推算,当是时距周公旦建雒阳已过一千五百余年,天极西移了十八里,故未新建的雒阳城便不在原位了。”

    说话间二人随李珠儿策马入“城”,说是“雒阳城”却连个土墙都没有。

    独孤湘道:“纵是前朝旧都,也不该连个像样的城墙也没有啊?”

    李珠儿冷冷一笑道:“准确说来,汉之雒阳城也不是此处,而在我们脚下……”

    江朔一愣随即领悟,道:“东汉末年董卓毁了雒阳,曹魏时虽然新建,西晋五胡乱华时又遭损毁,宇文恺城随星移之说,怕也只是假托,为的是在一块净地上建城,今之长安与汉长安也不是一处,当是一理。”

    李珠儿点头道:“溯之所言不错,如今这小小白马镇不过是百姓自发聚集所建。”

    江朔道:“白马镇……难道是白马寺之所在?”

    李珠儿道:“正是!”

    独孤湘问道:“白马寺又是什么寺庙?”

    江朔道:“东汉明帝闻西方有佛,遣人赴天竺求法,数年后天竺高僧随着汉使返国,初居鸿胪寺,后别建住所,仍以‘寺’名,因天竺僧人来时以白马驮佛经、佛像,故名白马寺,这也是我汉地第一座佛寺,人称释源祖庭。”

    却见李珠儿突然停了下来,独孤湘问道:“姊姊怎么不走了?”

    李珠儿语带戏谑地说道:“释源祖庭到了。”

    朔湘二人放眼望去一片破败,哪有半分庄严宝刹的样子?李珠儿解释道:“白马寺在雒阳东郊,去岁封常清率雒阳子弟与燕军鏖战,一路且战且退,雒阳东郊皆化作焦土,这白马寺自然也难以幸免。”

    白马寺山门已塌,墙垣几乎全毁,三人也不下马,缓辔让马儿从一处破口进入寺中,暮色之下满眼凄惶,不见一个和尚。

    独孤湘皱眉道:“庙里的和尚都去哪里了?怎么也不保护自家寺庙?”

    李珠儿道:“你当天下的僧人都是少林寺一般的武僧?白马寺的和尚多不会武功,贼兵一至,死走逃亡各安天命,寺中哪里还会有人?”

    江朔疑惑道:“那珠儿你带我们到这里来却是为何?”

    正在此时,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哈哈笑道:“溯之,你终于来了,老夫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第750章,到访阳台

    阳台观位于王屋山华盖峰南麓,开元十二年,唐皇圣人敕命道教宗师司马承祯建观而居,开元十五年道院落成,取名阳台观,大殿上还挂着圣人亲题“寥阳殿”的匾额,屈指算来,落成竟也有三十年了。

    阳台观东西北三面皆为翠绿的山峰所遮,南面却是一片天然形成的平坦台地,因周边形胜恰似“丹凤朝阳”,故名阳台。

    那三人站在阳台观前的空地上,极目远眺,远处的大河两岸的山势南北相连而东西断裂,在夏日阳光下仿佛大地皴开的裂隙,又仿佛象征了破碎的山河。

    三人中的老者捻须道:“中原狼烟四起,河北、河东、河南皆遭兵燹,这阳台观居于三道之中却未受丝毫损伤,岂不怪哉?”

    另两人似是一对夫妻,那女子笑道:“耶耶又在说笑了,阳台观除了道士,就是屋舍,上山道路险峻却又不居于交通要冲,任何人领兵都不会费力不讨好地来攻打此处吧。”

    女子一身简素宽大的衣衫,头戴帷帽,看不清身姿样貌,嗓音也已经不年轻了,但听来说不出的婉转清丽,叫人心生柔软。

    老者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庄子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看来确如其言……”

    那女子的丈夫是个中年人,他亦目望远方,淡然道:“然而世人多有争强斗胜之心,又怎肯甘于’无用‘?”

    老者道:“葛儿,如你这般的人毕竟是少数,这小子不是还搞了这么个天下武林大会么?”

    那中年人皱眉道:“小子无状,做了江湖盟主还不够,又召集什么天下大会。”

    女子道:“要我说朔儿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檄文上不是也说了么,是邀天下豪杰共同讨贼。”

    中年人道:“缉盗讨贼自有官家,自古庙堂与江湖就是两回事,江湖儿女又何必自陷泥淖之中?”

    女子难得对丈夫表现出违拗:“葛郎所言,若在太平盛世固然不错,然而天下板荡,万民倒悬之际,虽处江湖之远,也该挺身而出,方称得上侠义二字。”

    阳台观内一众道士正在晾晒被服,看似忙忙碌碌,却早被这三人所吸引,三人皆是北地牧民的打扮,却操得南方汉语,实在违和。

    群道远远围观,正想看妻子顶撞丈夫之后,那丈夫要如何发怒,却不料中年人转作柔声道:“阿楚,你说得很是,朔儿确实比我有胸襟,有抱负。”

    这一众凡根未断的道士见状大失所望,纷纷摇头正要离去,却听那妇人道:“敢问几位道长,天下武林大会已经结束了么?不知有哪些高人曾到访阳台观?”

    众道士听了面面相觑,皆心道这女子的声音柔美,怎的满口胡话,一年轻的道士稽首道:“什么天下大会?我等不知啊。”

    老者闻言奇道:“天下武林大会啊,檄文上说大会在六月初一,今日已是天贶节,按说已过了会期才是啊。”

    天贶节源于唐代,相传玄奘取回经书回返之际,在一条大河上船只意外翻覆,经文被水浸湿,于是他便在河边巨岩上晾晒经书,万幸经文无损,这一日正是六月初六,唐人称这一日为“天贶节”,这一天正是一年中日头最旺的日子,上至宫廷下至百姓,家家户户都在这一天曝晒衣物,有“六月六晒红绿”之说。

    因此老人见众道士晾晒衣被,知道是天贶节,已过了六月初一的会期,却不料阳台观中的道士居然对天下武林大会一无所知。

    女子道:“莫不是我们的消息有误?”

    中年人道:“不可能,此事在北地都传遍了,况乎我们一路南下,诸多门派确实都派人出席,怎会有误?”

    老人却笑着对众道士拱手道:“既如此怕是我们搞错了,本当就此告辞,不过我三人远来,久闻阳台观风光无两,更有一宗宝贝,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一年长的道士奇道:“贫道自道观建成之日便在观中,怎的从未听说过阳台观有什么宝贝?”

    老人道:“这宗宝贝可没有这么久,此宝成于十二年前,天宝三年,李白、杜甫、高适三位诗人同游阳台,李白有感而作四言诗曰’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听闻《上阳台帖》真迹仍在观中……”

    年长的道士重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三人,道:“不想老丈也是个风雅人物。”

    三人的衣衫来看,似是朔漠来的回纥牧民,但此刻细看之下老人与中年男子皆是仪表不凡,当是汉人儒生才是。

    老人捻须笑道:“书帖称为墨宝,自然也是宝贝,老夫虽粗鄙,却也想附庸一番风雅。”

    年长的道士正待再讲,身边一中年道士粗暴地一拉道:“老丈你说的那帖子,我知道,前两年叫一位施主买去了。”

    老人一惊,道:“太白先生并非书家,他的书帖虽可说是无价之宝,却也不可能卖出高价,阳台观还能为了这几个小钱卖了不成?”

    中年道士忙道:“是了,是我说得太急,并非卖了,那位施主是我观的大恩主,他来讨时,纵然不给钱,观主也是会给的。”

    阳台观乃当今圣人敕令兴建,前来布施的多有皇亲国戚,这中年道士说两年的事,彼时安禄山未反,有什么达官显贵来把《上阳台贴》讨了去,也不算稀奇。

    老人点头道:“既如此,只恨我等无缘,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说着一拱手,转身便往山下去了,中年男女本还想说什么,但见阿耶走了,便也叉手告辞了。

    群道互相对视一眼,齐打道辑道:“福生无量天尊。”算是送客礼仪。

    造访阳台观的三人正是追云逐月叟独孤问和他的女儿独孤楚、女婿习习山庄主人葛如亮。

    葛如亮追上独孤问低声道:“阿耶,怎的就走?我观这些道士有古怪,所言只怕不尽不实。”

    独孤问哼了一声,道:“我怎不知有古怪?说起来阳台观内的道士都说司马承桢的徒子徒孙,也算茅山一派,就算不知道天下武林大会,总也不会对武林之事全无所知,他们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实在太过牵强刻意了。”

    独孤楚道:“耶耶的意思是……”

    独孤问嘻嘻一笑道:“我们从后山绕上去,潜入观中一探究竟。”

    三人转过一道山梁,避开群道的视线之后,便展开身法从山岭间穿过,往华盖峰后山绕去。独孤家飞燕穿星的轻功何其了得,后山虽然险峻无路,却也难不倒他们,不消一个时辰,依绕道阳台观背后。

    阳台观中道士比预想的要多,三人避开耳目,在观中各处院落都悄悄访查了一遍,却不见丝毫异样,三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又退出道观,藏身观后山岭林木深处。

    独孤问摇着头道:“有古怪,有古怪。”

    独孤楚亦道:“观内虽然看似平和,但这平和之中处处透着刻意,这些道士举止刻板也不似正常人。”

    葛如亮道:“但若是武林群豪杰确实来过,这么多人的痕迹可也是掩藏不住的。”

    独孤问道:“看来天下大会确实没有如期召开,个中原因老夫却也一时参详不透。”

    独孤楚道:“我们久在朔漠,中原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也不知道,更没想到朔儿和湘儿看来也根本没有去过回纥汗国,枉我们在北地寻了这么多年。”

    葛如亮道:“是啊,这次也是多亏了回纥叶护王子接到中原的消息,邀他参加武林大会,我们才得以知道他二人竟是出海东游了,当年给我们送消息的小妮子实在可恶。”

    正说话间,忽听一个冷冰冰的女声道:“当年一句戏言,害得三位前辈在朔漠闲游数载,小女子实是死罪,在此给三位赔礼了。”

    三人闻言不啻于晴空天遭了一个霹雳,三人武功既高,独孤家的轻功更是冠绝天下,居然有人能尾随在他们身后,不但跟的住,还能不被发现,实是匪夷所思之事。

    独孤问转身见一少女立于林中空地之上,距离他们不过三五丈远,叉手躬身,显得十分谦恭,他笑道:“嘿嘿,珠儿小妮子莫非是鬼非人,怎的说到你,你就出现了呢?”

    来人正是李珠儿,她对着独孤问盈盈一拜,道:“小女子自然是人,来此处本是为了警告各路来访的英豪莫要中了陷阱,却不料巧遇独孤前辈,听到三位说到小女子当年唐突,才现身赔罪。”

    独孤问捻须笑道:“好好,小辈还算懂得礼数……”

    他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忽如鬼魅一般向前平移出丈,仿佛会缩地法术一般倏忽出现在李珠儿面前,伸手便去抓她肩头。

    独孤问这一抓看似轻巧随便,但行走的步法,出手的招式,实是凝聚了他一生的修为,他不顾身份突施偷袭,只为了一抓必中,不想眼前的李珠儿似是一抹残影、一缕青烟,在他面前飘然淡去,消失不见了……

第751章,惊闻噩耗

    独孤问一愣神的功夫,却见李珠儿袅袅婷婷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独孤问的穿星步功夫堪称绝顶,单以轻功论,哪怕是空空儿、江朔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而此刻李珠儿不但躲过了这一抓,更飘出一步开外,轻功岂不是高出他许多?

    独孤问心中震动,竟伸着右手定在原地,忽觉后背一紧,只听葛如亮道:“耶耶快退!”

    回头看时,只见葛如亮左臂展袖挡在口鼻之前,右手抓着他后心,向后急退下台阶,独孤问心中茫然,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听李珠儿的声音在葛如亮身后响起:“葛庄主,何故急着要走?”

    葛如亮的轻功尽得独孤问的真传,然而李珠儿居然一瞬间就绕到了他的身后,就算她的功夫是北溟子亲授,这般小小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难道这些年北溟子又悟到了更为高深的轻功身法?

    独孤问不知道过去的北溟子大野勃早已过世,现在的北溟子是其实是继承了大野勃内力的空空儿,眼前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独孤问动作愈发的迟滞。

    葛如亮却毫不停,挥手向后一扬,打出两样不知什么暗器,李珠儿一侧头翩然避开,葛如亮似乎有什么忌惮,才一挥手就又挥袖回来掩住口鼻,提着独孤问向后疾退,但觉右手沉重仿佛提着一个不会武功之人,知道独孤问在想心事魇住了,连忙喊道:“小女子使毒药,耶耶快掩鼻!”

    独孤问闻言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异香,这香气若有似无,不仔细品咂,实难分辨,他这才醒悟,不是李珠儿变快了,而是自己变慢了,先前葛如亮被李珠儿轻松绕到背后,只怕他也已受到李珠儿所使毒药的影响。

    独孤问忙以右手两指掐住鼻侧迎香穴,以舌抵上颚,但这样也不过减缓吸入毒气而已,他也不知道李珠儿用的是什么毒,更不知道自己已经吸入了多少。

    葛如亮忽觉手上一轻,知道独孤问已经回过神来,他手上微微用力,独孤问随即会意,二人平地打旋,向右弹出,李珠儿果不其然倏然出现挡在二人面前。

    但她尚未出手拦阻就听背后风声猎猎,却是独孤楚以手中白索向她后背袭来,间不容发之际,李珠儿横跨一步,避开了阿楚夫人的长索攻击,独孤楚腕子一振,想要扯动长索上的银球打她后心,却见李珠儿不退反进,撞向她怀中。

    长索兵器最怕近身,独孤问所创“月寒素影流”的功夫却是两头能打,不惧人贴身,独孤楚反手打出飞爪,直抓李珠儿前心,李珠儿也不趋避扬手一拍,正打在飞爪之上,那飞爪向下一沉,指爪深深插入地上石砖之内,如插腐木。

    独孤楚站得远,不知道李珠儿如何使毒,不敢贸然上前,只远远用长索为阿耶和夫君解围,她虽知李珠儿轻功不低,却没料到她内力竟也如此了得,见状想向后撤步时,却忘了松开手中白练长索,钉在石砖上的钢爪纹丝不动,拽得独孤楚也定在了原地。

    眼看李珠儿已扑到独孤楚面前,葛如亮一扬手,又是一件暗器打出。

    这次葛如亮内力更弱,暗器出手不带劲风,李珠儿只微微一侧身,却不料一声爆响,原来葛如亮打出的是一枚霹雳弹,霹雳弹不似后世的炸药,动静虽大却无法伤人,饶是如此也叫李珠儿大吃一惊,嚇得她一顿。

    李珠儿皱着眉头,挥手驱散硝烟之际,却忽见独孤问复又袭到面前,独孤问虽以轻功见长,但当年三子与北溟子文斗之时,互相学习了对方的功夫,独孤问此刻使的便是赵蕤袖里乾坤功夫,悄无声息地出手点在李珠儿胁下。

    独孤问一击得手,心中一喜,不想李珠儿没事人一样向后退了一步,独孤问的指尖疲弱地滑向一边,他这才发现,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居然已经内力全无了。

    独孤问惊道:“光明盐!小女子何处得的魔教秘药?”

    李珠儿不语,只要独孤问三人不动,她便也不出动邀击。这时殿门忽然打开,只见大殿内空空荡荡,三清神像早不知移往何处去了,殿中只有一口巨鼎,三人所处的位置不能看到鼎中所燃何物,只能看到一缕缕淡蓝色的青烟在鼎上蔓延开来。

    一苍髯老者走到大殿门口,叉手一揖道:“独孤丈勿怪,此时此刻,实在不便让你们与朔儿重逢。”

    独孤问一惊,道:“裴旻小儿,怎么是你?”

    老者正是裴旻,他此时也一老者了,但在独孤问眼中却还是小字辈。

    裴旻淡然一笑,对李珠儿吩咐道:“扶三位入殿。”

    摩尼教光明盐药性十分奇特,没有内功的人嗅来毫无影响,甚至会觉得比平日更为精神健旺,却能使练武人内力尽失,而且越是内家高手中毒越深,直至手脚酸软无法行动。

    先前光明盐在大殿内阴燃,对三人已造成不小的影响,此刻殿门一开,烟气溢出,三人顿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李珠儿扬手招来六名“道士”,两两夹持,将三人搀入殿内。

    独孤问中过光明盐之毒,知道怎么反抗也是无用,索性张开腿箕坐在殿中拜垫之上,问道:“说吧,把我们拘在此处所为何来?”

    他知道裴旻定然不是要他们的性命,否则也不用多此一举用光明盐了。

    独孤楚道:“没想到大唐剑圣居然与安贼同流合污,在此布下陷阱。”

    葛如亮摇头道:“天下大会震动武林,哪怕有光明盐,也不可能尽数擒住天下英雄。”

    裴旻点头道:“葛生说得不错,我绝非安禄山同党,更不想与天下英雄为敌,其实天下大会一个月前就已在阳台观开过了。”

    三人闻言大惊,独孤问道:“可是叶护……”转念一想道:“难道回纥人骗我们?”

    李珠儿道:“回纥人不擅作伪,我只是给他们传递檄文的时候故意退后了一个月。”

    独孤问奇道:“这又是为何?不过不想让他们参加大会,不要传信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李珠儿道:“自然是为了让前辈晚些到中原。”

    独孤问点点头道:“当年把我们诓去朔漠的就是小妮子你,自然知道叶护会给我通风报信,我还是这个问题,如果不想让我们回中原,不传信即可,只是让我们错过大会又是为何?”

    裴旻道:“独孤丈见谅,现在还不能言明……”

    独孤问还待再问,却忽见一个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颤声道:“巨,巨子,大事不好……潼关失陷了,哥舒翰大军已然溃败……”

    大殿中一片惊呼声,裴旻也不由得面色一变,皱眉道:“哥舒翰百战名将,这么快就被击溃了?”

    那报信的人回禀道:“圣人听信杨国忠佞言,遣使催促翰帅出关与贼决战,翰帅被逼无奈于六月初四,恸哭率军出潼关七十里,在灵宝西原与崔乾祐决战。”

    葛如亮摇头道:“灵宝道为高山大河所夹峙,贼兵只需派数千人预先埋伏,虽十倍与敌亦难取胜。”

    那人对葛如亮所言颇不服气,道:“翰帅大才,怎会不知这般浅显的道理?他借漕帮上门填阙船百余艘,横于黄河之中,既可纵览战场,更可调度精锐步卒,从河上绕道伏兵背后一举歼之。”

    此人口口声声称哥舒翰为“翰帅”,看来曾在西军效力,葛如亮暗想不知裴旻的隐盟中还有多少唐军锐士,心中奇怪口中却道:“看来哥舒翰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利用漕船运兵确是一步妙棋。”

    独孤楚却道:“漕帮与唐军联手,难道朔儿他们也参加了潼关大战?”她此刻已经知道大战的最后结局是唐军大败,不禁为朔湘二人担心起来。

    裴旻却有些不耐烦地道:“既是如此,后来怎么败的?”

    那人不答独孤楚,向裴旻回禀道:“翰帅与副将田良丘登上北岸的山丘,率兵三万隔河击鼓,王思礼率精兵在南岸突击,非但贼兵不堪一击,中途杀出几支伏兵竟也只一接战便即偃旗败退。唐军士气大振,十数万大军尽数杀出,军阵迤逦数里。”

    葛如亮再次摇头道:“三万人隔岸击鼓虽然声势惊人,但隔着大河,一但战事有变,无法及时驰援……敌军既然只有几千人,又何必全军出击?如此不免要中了贼子的拖刀计。”

    这次那人却未反驳葛如亮,只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唐军完全冲入山谷之际,忽听杀声震天,山上滚下无数柴草,壅塞了山路,原来崔乾佑另有伏兵,贼兵以柴草塞道顺风放火,一时间烈焰冲天黑烟蔽日,唐军士兵只听山谷中杀声四起,烟雾中敌我难辨,只顾胡乱砍杀,以致自相残杀,死伤枕籍。”

    独孤问想起当年笼火城中崔乾佑以大火困住他之事,不禁捻须道:“不错,这姓崔的小子很会用火。”

    那人不满地斜了独孤问一眼,续道:“翰帅见状,命漕船运兵渡河助战,不想南岸军士见敌人火攻,十分慌乱,见漕船到来,纷纷跳入河中抢着上船,乱兵实在太多,少数敢战的精兵根本无济于事,竟有半数以上的漕船被生生压沉。”

    葛如亮叹道:“哎……乌合成众,反坏其事。”

第752章,潼关之败

    那人默然良久才道:“硝烟散尽之际,才发现唐军多是自己在砍自己,这时崔乾佑才派出五千同罗精锐骑兵杀入唐军阵中,唐军由是崩溃……”

    众人皆默……

    那人声音已然发抖:“唐军一路往回奔逃了七十里,同罗骑兵便追击了七十里,唐军除了被贼军骑兵砍杀,更多是被自己人踩踏而死。潼关前挖有三条宽两丈,深一丈的堑壕用以阻滞骑兵,却成了溃逃唐军的垒尸坑,军卒坠落其中竟将三条堑壕填平……”

    裴旻心绪已然平复,问道:“那哥舒翰又是怎么丢的潼关?”

    那人道:“翰帅撤回潼关后清点人数,出阵时的二十万大军只剩下八千人。然潼关易守难攻,八千人未必不能死守,可恨那番将火拔归仁,假巡防之名,把翰帅骗出关外,抓了翰帅投降了叛军,潼关由是失守……”

    说到此处那人眼圈翻红,他特意提到火拔归仁是“番将”,自安禄山造反以来,唐人对番兵番将都多了一份怀疑与小心,那人显然也认为如非番人出卖,潼关尚不至于一日而陷落,却忘了哥舒翰其实也是“番将”。

    唐军惨败的消息显然震撼了所有人,一时间只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独孤楚得机再度问道:“朔儿和湘儿是否在潼关,他们可还安好?”

    裴旻开口道:“他们不在潼关。”

    独孤问道:“裴旻,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让朔儿率武林群豪去攻打雒阳了?”

    李珠儿哼了一声道:“若由着咱这位江盟主的性子,估摸着是真去攻打雒阳了。”

    独孤问不管她的冷嘲热讽,问道:“那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裴旻道:“去了燕军最弱处。”

    独孤问捻须道:“嗯……去河北却是一步妙棋,史思明其人志大才疏不堪大用,若能直取范阳,便是断了贼兵的根基。”

    李珠儿叹了口气道:“可惜功亏一篑,没想到哥舒翰声名显赫却是个样子货,一战而失潼关,如此一来只怕河北的唐军都要撤回井陉了。”

    那报信的人听了李珠儿这般说,登时须眉皆立就要反驳,裴旻拿手一按止住他,缓缓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潼关丢了可能更有利我们的大计。”

    独孤问疑惑道:“老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他转头问葛如亮:“葛郎,裴旻小儿到底想做什么?”

    饶是葛如亮极富智机,一时也参详不透,他身中光明盐之毒,本就觉神困力乏,此刻更觉头脑昏乱,一阵晕眩,就此倒伏失了知觉……

    与此同时,距王屋山东北千里之外的嘉山,此地乃太行余脉,大山在此地彻底没入平原之中,放眼东望目之所及全无遮蔽,只见广袤的平原之上如被水灌炸窝的蚁巢,满是溃兵。

    溃兵败逃的方向各不相同,显得更加混乱,数量众多不下四五万人,只是在如此宽阔的平原上显得渺小如蝼蚁。

    山丘上立着黑白黄三匹马,马上三人是两名军官与一平民装束的青年。

    骑着黑马的将军一身穿明光铠甲,头上扎着红色抹额,将手中马鞭向东一指,朗声笑道:“溯之,我与郭节度使与贼兵鏖战数月,始终突破此处,今日得江湖豪侠相助,终于击溃了叛军主力,前方再无险阻,待夺得定州后,幽州范阳的门户便大开了。”

    那骑黄马的青年叉手道:“李将军过誉了,两位将军四月夺九门,五月克赵郡,今日得胜之后,安贼的归路算是彻底断绝了。”

    骑白马的将官谈吐更显沉稳,却也难掩兴奋之情,他嗓音低沉地说道:“史思明、蔡希德、尹子奇三贼非同小可,此番三贼联手原是想把我们挤出河北,没想到我们得溯之奥援,反客为主一战成功,今日之胜,溯之当记首功。”

    三人正是李光弼、郭子仪与江朔三人,半年来,郭子仪和李光弼在河北对史思明、蔡希德胜多败少,眼看河北老巢不保,安禄山派尹子奇率精兵回援,郭子仪兵力不足,只能深沟高垒,与敌周旋。

    李光弼则伺机四处出击,攻敌薄弱,令景城、河间、信都、清河、平原、博平六郡脱离了燕军的控制,及至攻克赵郡,已彻底切断了河北与河南叛军的联系。

    但在河北叛军已然占据优势,直至五月中江朔携江湖群豪到来,白日里唐军正规军与叛军周旋,夜里武林豪侠轮番袭扰贼营,所谓“贼来则守,去则追之,昼则耀兵,夜斫其营”。

    史思明等部疲于奔命,不得休息,直至五月底,郭子仪见时机成熟,发动决战,终于一战击溃燕军!

    三人正在山岗上指点谈笑,一道红色身影骑着桃花马驰上山岗,李光弼笑道:“湘儿娘子回来了,可曾生擒史思明?”

    一袭红装的独孤湘在马镫里跺脚道:“我眼见着史思明老贼被曜郎一箭射落,可惜离得太远,乱兵太多,眼看着群贼把他救走了。”

    实际史思明落马之后,被尹子奇救走了,独孤湘自忖不是尹子奇的对手因此没有去追,尹子奇虽然悍勇,但在战场上一个人的功夫再高也不足以改变战局,不过是能堪堪自保而已,尹子奇救得史思明遁走,却抛下了战场上燕军主力。

    后世史书记载,此战唐军以少胜多,斩首四万级,俘虏数千人,取得煌煌大胜,本当乘胜追击,直捣叛军大本营范阳,然后看似这唾手可得的胜利却戛然而止了……

    四面八方的人群纷纷向山岗汇聚,除了唐军还有少林、茅山及江湖各路的豪杰,人们互相庆祝,好不欢乐,这时却见西路一骑飞驰而至,马上是一唐军传檄飞骑。

    那飞骑看来十分狼狈,嘴里乌里乌突不知喊的什么,他的模样与欢庆的人群格格不入,郭子仪一眼就看到了此人,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点手换那飞骑近前,那人却被人群所阻,始终靠近不得,不由得急得哇哇大叫。

    郭子仪高喊:“让开道路!让开道路!”

    声音却也无法传开,正焦急间,只见独孤湘飞身而起,在众人头顶点了数点,手中白练长索一挥,卷在那飞骑腰间,那人来不及发一声喊,便被独孤湘如拽纸鸢拉回了郭子仪面前。

    郭子仪不及向独孤湘道谢,急问那飞骑:“有何消息?”

    那飞骑匍匐在地,拼命地以头抢地,泣不成声,一旁的李光弼喝道:“男儿大丈夫,哭什么?行兵用险,本就有胜有败,哪里吃了败仗速速报来!”

    那人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潼关失守了……”

    李光弼皱眉道:“什么?”

    那人忽而如失心疯了一般,仰起头来,面目狰狞地喊道:“潼关失守啦!潼关失守啦!哥舒翰被擒,长安之前再无关隘!”

    郭子仪问道:“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饶是郭子仪再有城府,也不由的声音发颤。

    那人少许恢复了一些理智,叉手泣声道:“翰帅中了敌军诡计,在潼关城外惨败,一日失关,现下叛军只怕已至长安城下了……”

    郭子仪一愣,失神地望着西面,嗫嚅道:“圣人危矣……”

    李光弼拿手一拦,道:“且慢……哥舒翰世之良将,就算败也绝不可能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怕是贼人的奸计。”

    郭子仪听李光弼这般说,不由得点头,道:“是了,是了,哥舒翰不会这么蠢,他怎么会放弃雄关铁壁主动出击?”

    那飞骑见郭子仪不信,正是百口莫辩,只能不住流泪叩首,毕竟哥舒翰一日丢关太过匪夷所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正在此时,又有飞骑驰至,那人手中举着粘了羽毛的铜桶,却是官府八百里加急的传檄。这次独孤湘也不等招呼,直接跃起如法炮制将那人拖到郭子仪面前。

    郭子仪也不管那人口中禀报,劈手夺过铜桶,拧开来险些将里面的纸卷抖落在地上,江朔在一旁忙帮他接住交还郭子仪手中。

    郭子仪并没有读出来,但持纸卷的双手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将纸卷递给李光弼,李光弼扫了一眼了,急道:“可是……”却没有下文了。

    这时第三骑又至,远远望去,第四骑、第五骑在更远处现身,郭子仪知道在目力不能及的远方还有更多的飞骑在赶来,这是唐军为确保重要军情传达的连骑传檄之法,有时候会连绵数十骑之多。

    他知道潼关是真的败了……

    这时欢庆的唐军也已经看出了端倪,默默将上岗的道路让开,传檄的飞骑们在郭子仪面前汇聚,潼关兵败的消息在人群中无声的传递,偌大的战场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

    郭子仪沉默良久,坚定地道:“必须立刻回兵。”

    方回到岗上的王栖曜道:“范阳在望,就这么算了?”

    李光弼道:“长安若失,夺下范阳也没用了。”

    独孤湘道:“我们这就南下,贼人打长安,我们就打他雒阳,擒了老贼安禄山!”

    李光弼摇头道:“不行,此举太过行险,一则远水难解近火,二则河北贼势尚在,有被贼兵南北夹击的危险。”

    独孤湘没了主意道:“那却如何是好?”

    郭子仪道:“从井陉退入河东,折返朔方,长安若陷,天子必定西行,朔方便是最后的壁垒……”

第753章,长安陷落

    江朔十年前曾到访长安,当时走的是东面的春明门,这次为了避开一路上的乱兵,从南面的终南山绕行而来,因此他和独孤湘抵达长安城下时,直面着长安城最为广大的城门——明德门。

    明德门乃大唐国门,其宽逾二十丈,其高不下七丈,是长安城外廓唯一开有五门的城门,但平日里中门不开,那是天子出城祭天时专用的仪道。

    然而此刻五门皆大敞着,如同长了五张巨口异兽匍匐在地,时值日轮西坠之时,五个黑洞洞的城门洞看来了无生气,然而远方的天空却是一片妖异的赤红。

    独孤湘与江朔并辔而立,对江朔道:“看样子城内四处火起,长安富庶繁华,贼兵自少不了掳掠……”

    江朔道:“长安城广大,此刻又乱作一团,听说圣人早在乙未日就出城西行了,我们不若绕城而走,不要进城了吧。”

    独孤湘噘嘴道:“你去追那颟顸的皇帝作甚?”

    江朔一时语塞,那日惊闻潼关失陷的噩耗,郭子仪与李光弼决定从撤兵回朔方,河北形势立时反转,史思明、尹子奇仗着兵力优势四处出击,几乎被扼断的河北、河南之间叛军的联系被重新打通,颜真卿、张巡等各路义军转为守势。

    没有正规军,武林人士功夫再高、数量再多,对战局也难有决定性的影响,众门派一商量,若还聚在一起反而有被叛军聚而歼之的风险,不若化整为零。

    有些如卢玉铉、萧大有、王栖曜、尚衡等地方豪族,率众协助义军守城;而如少林、茅山、漕帮、江湖盟等门人广布天下的大帮派,则转为敌后,破坏叛军的粮道、暗杀落单的叛军将领,以削弱贼兵。

    江朔一时不知往何处去,韦景昭与神会大和尚要在河南、江淮地方主持大局,均劝江朔西行长安,保护李唐皇家,毕竟如果大唐宫廷被叛军追上一网打尽,那仗也没得打了。

    江朔与湘儿马快,也不与任何人一路,虽然一路多有穿绕,但不几日便到了长安城下,只是二人非官非民,实在也没想好若追上避难的唐廷该当如何。

    此刻江朔经独孤湘一问,踟蹰道:“湘儿,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独孤湘道:“我听说叛军到长安城下时,京兆尹、西京留守崔光远与监军边令诚未发一矢,便开城纳贼,此等没有骨气的叛贼该杀!”

    江朔点头道:“不错,听说安禄山仍以崔光远为京兆尹,我们不若刺杀了这奸贼,为国除奸的同时也能扰乱叛军的部署……只是不知道这京兆尹人在何处。”

    独孤湘笑道:“这还不简单,长安城分长安、万年二县,京兆尹便在长安县,长寿坊内。”

    江朔这才想起来,独孤家也是陇右大族,独孤湘虽生长在江南,但想必幼时没少听她爷爷说起长安的繁华景象,对长安城自然比自己要熟稔得多。

    江朔道:“好,说干就干,我们这便入城!”

    独孤湘道:“城头有叛军把守,他们虽然按不住我们,但如大打出手,难免惊动了狗官,搞不好就此溜走了,可就太便宜二贼了。”

    江朔道:“我们把马儿藏起来倒也不难,但此刻城内火光四起,亮如白昼,长安城墙高大,想要混进去却殊为不易。”

    独孤湘抬手向东一指,道:“朔哥,你又有所不知了,长安城有一段没城墙。”

    江朔吃了一惊,长安城煌煌帝都,建成已超过百年,怎会有缺一段城墙这种事?独孤湘道:“你同我去了便知。”

    二人策马向东,转到长安城东南角,果然见此地的城墙豁开了一道口子,代之一一片湖泊,江朔立刻反应过来:“是曲江池……”

    独孤湘点点头道:“曲江池水面广有千亩,秦汉时在长安城之北,秦时为离宫宜春宫,汉时属上林苑,至隋代在长安旧城以北建新都,曲江池便到了长安城南,历朝历代,长安城最大的威胁就是北方游骑,北人不善舟楫,就算没有城墙,也无法横渡这片广大的水域。”

    这些自然是湘儿爷爷讲给她听的。

    江朔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虽能游渡,龙马也会游水,你的坐骑可渡不过去。”

    独孤湘拿手一指笑道:“那不是有一条小舟么?”

    江朔一看,河岸边果然有一条小舟,那舟并未系在码头上,似是被水波推送,偶然间搁浅在岸上,想来叛军入城走的是正门大道十分顺利,更不会管曲江池上的零散小舟,那船通体红漆,上面挂着五彩绫罗,当是达官显贵游河之用,然而却被随意地遗弃在此,名贵布料上沾满了黑灰,华丽不复,更显颓败。

    二人此刻却顾不上感物伤怀,那船是一艘平底游船,船舷低矮,负载二人全无问题,马儿却无法登舟了,江朔口作马语,让龙马带着湘儿的坐骑自在城外休息,他知道龙马神俊,寻常军卒也无法捕获,将二马留在城外也不甚担心。

    江朔见舟内有撑船的竹篙,自取了撑舟前行,此时正是大暑节气,曲江池上碧叶接天,莲花竞妍,两岸柳浪翻滚,一片旖旎风光,只是目之所及不见一人,说不出的诡异。

    江朔双臂轮转,不一会便渡过曲江池,进入长安城中。

    二人从未到过长安南城,但长安城街道横平竖直,只要知道大致方向就一定不会迷失路途,独孤湘依稀记得长安县在朱雀大街之西,至于长寿坊在何处可就不晓得了。

    江朔道:“我们现在城东,无论如何总是先向西穿过长安大街再说。”

    然而二人还是太小看长安城的广大了,长安一百零八坊,看似不过纵九横十二,二十几条大街,但坊墙从外面看都差不多,除非走到坊门下看门额,实难分辨哪个才是长寿坊,二人虽然顺利穿过最宽广的朱雀大街,却在西城中彻底绕晕了。

    长安城自隋代建城以来,到天宝年间已近两百年,由于皇城在北,城北各坊多是富贵人家,富庶繁华自不待言,相较而言城南多是贫苦人聚居之地,很多里坊被破坏,私开坊门有之,私占道路的有之,甚至拆了坊墙开出便道。

    二人道路不熟,里坊不复存在,自然就难以找到出路了,唐廷出逃十分匆忙,叛军入城时,城内百姓多未能逃离,叛军虽然残暴,入城后大肆掳掠,但他们知道贵人皆在城北,径直向北放任南城不管,南城竟然没遭多少破坏,倒算是因祸得福了。

    正不知往何处去时,忽听西面喧哗声起,江朔与独孤湘对视一眼,快步向声音的源头跑去,向北穿越数坊,却见数百士兵在围攻一坊。

    此刻城内绿树成荫,二人轻轻跃上一株大柳树,向下张望,却见那一坊明显与别坊不同,和其他坊一样被十字街切成了四块,但西南角的坊墙升高了不少,四角还有角楼,更自开了南、西二门,仿佛在坊内又套了一个小坊。

    独孤湘拿手一指笑道:“朔哥你看,得来全不费工夫。”

    江朔一看也笑了,只见坊门上写的正是“长寿坊”,而新开的门上写的则是“长安县”,原来此处正是他们要寻找的长安县衙。

    独孤湘奇道:“长安城陷落应该有些时日了吧?怎么长安县还在坚守么?”

    江朔摇头道:“绝无可能,而且我看角楼上的守兵也是燕军的打扮。”

    独孤湘仔细看这些两群人身上的甲胄无异,但坊下围攻的军士均在左臂上系着红巾,此刻两军互相引弓指向对方,剑拔弩张场面十分紧张,只是坊墙上的人远少于围攻的人马,坊墙比不得城墙,高不及丈,围攻之人徒手攀缘可上,看来坊内守军居于劣势。

    独孤湘奇道:“这是燕军分赃不均,在搞内讧?”

    不待江朔回答,却听坊门楼上一将官模样的人高声叫骂:“姓苏的,我就知道你小子居心不良,假意降燕,实则首鼠两端,只是你小子错打了算盘,就你手下这点人马能掀起什么风浪?”

    城下一朱袍长髯,官员模样的人笑道:“孙将军,苏某贵为皇亲,屈身事贼不过是为了留下有用之躯报效朝廷,可笑安贼颟顸,中了崔光远之计,如今安神威已叫崔大夫捉了,你若识时务,速速投降,某留你一条性命。”

    江朔不晓得这姓苏的是何人,但听他讲话,此人并非李姓却自称皇亲,想必是某一位驸马,更觉喊话之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坊门上那人见威吓不成,转作柔声笑道:“苏震,我知道你定然是受了崔光远的挑唆,他诓你来打我,说甚么自己去打安神威,只怕早已经逃跑了,你却还信他的。”

    那“孙将军”生得獐头鼠目,三绺胡子两根向上一根向下,嬉笑起来更显得猥琐不堪,江朔忽然心中一闪念,脱口而出道:“此人是孙孝哲!不好!”

第755章,罪魁祸首

    江朔还待要去追孙孝哲,崔光远却劝道:“小兄弟莫追,小心中了圈套,孙孝哲、安神威等辈并非叛军柱石,就算捉住于战局也无甚助益,不若就随他去吧。”

    独孤湘道:“崔大夫,你吓死了安神威,又赶跑了孙孝哲,城内还有别的叛军么?我和朔哥帮你们一并扫平,夺回长安城!”

    驸马苏威道:“城内守军没多少人,不过安、孙二人而已,安神威是安禄山的内侄,此人没什么真本领,安贼留他守城,不过因他是至亲而已,孙孝哲倒是个硬茬,多亏了两位相助,不然与曳落河作战我等死伤必然惨重。”

    独孤湘不解道:“安贼好不容易得了长安城,怎的不派重兵把守……话说,这贼兵十几万大军都去哪儿了?”

    江朔忽然紧张道:“领军大将崔乾佑不在城内……难不成是率军追圣人去了?”

    崔光远道:“关内古称四塞之地,四处皆有高山屏障,只要守住进入关中的四个关隘,便无惧长安有失,东面的函谷关、南面的武关早已落入叛军之手,还剩下西面的散关和北面的萧关,崔乾佑昨日领兵西去,说是去夺二关,二关若失,关中便成了大号的牢笼,圣人銮驾可就无处可去了。”

    他顿了一顿道:“崔乾佑与崔某同宗,此贼功夫了得,更颇通兵法,他若引兵追击,随护的禁军必然死战护主,圣人或能逃脱;但若被断了去路,禁军军心涣散,便有败无胜了。”

    独孤湘恍然大悟道:“因此崔大夫你们要赶紧在城内闹出些大动静来,引得崔乾佑回兵。”

    她接着笑道:“崔大夫你们可真有意思,既知要拖住贼兵,当初不要投降拼死抵抗不就好了?何苦如此反复。”

    崔光远苦笑道:“圣人让我二人留守京师,本当坚守拒敌一死报国,但见到叛军前锋的那一刻我们就知道,仅凭我们手上这些个老弱残兵,这长安城别说一天,只怕一个时辰都守不住,边令诚提议与其罔送性命不如诈降,正是他献出了长安城门的钥匙。”

    独孤湘皱眉道:“又是边令诚,去岁他进谗言说高仙芝、封常清通敌,害死了二人,谁曾想今日他自己倒不战先降了!”

    崔光远、苏威闻言但觉脸面无光,低头不语。

    江朔道:“崔大夫你们假意投降,单等城内守备空虚之时复反,以扰乱叛军后方,也不为错,只是崔乾佑得到消息回返长安,你们这些人马也还是于事无补啊。”

    崔光远正色道:“一来一回便是两三日,多争取些时日,圣人可不是多了一分逃脱的机会么,我二人便是身死也也算死得其所了。”

    独孤湘道:“原来崔大夫已经做好了一死报国的准备,倒是湘儿唐突了,我向你赔礼。”说着向崔光远拜了一拜。

    江朔也道:“既如此,我和湘儿也留下来协助崔大夫守城。”

    崔光远摆手道:“不可,不可,我观小友武功卓绝,得你二人相助本是求之不得,但此刻长安城已是死局,小友何不留着有用之躯以图来日?何苦玉石俱焚。”

    正说话间忽听一个尖厉的声音道:“好一个玉石俱焚,崔大夫既知长安城是死局,何不便去?留在城里等崔乾佑回来砍你的头又是何苦来哉?”

    江朔寻声望去,见来人中等身材,面目说不上俊美却也堪称清秀,只是唇上颌下均无胡须,喉头扁平,原来是个宦官。

    苏威显然对那人没有一丝好感,没好气地道:“按贤宦的意思,赶紧撒蹄子跑呗。”

    那宦官听出了苏威言语中的讥讽,冷冷道:“先时降,此刻跑,都是为了保全尔曹的性命,驸马怎的不识好歹?”

    苏威切齿地道:“我二人降贼,可不是为了苟全性命,今日一死全节,叫后世知我等忠义之心。”

    独孤湘悄声对江朔笑道:“这个驸马没什么本事,倒有几分骨气。”

    那宦官道:“若崔有意追击,禁军依托坚城尚无把握,野战只有败亡得更快!咱家不妨告诉你们,崔乾佑并没有往西去,他的大军目下尚未渡过渭水。”

    崔光远道:“此言当真?如此说来……”

    宦官接口道:“崔乾佑须臾便到,你们再不走,可就走不脱咯。”

    江朔不解地问道:“叛军不想擒住圣人?”

    宦官道:“安禄山举事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真追上了,杀了杨国忠自不在话下,之后却拿圣人如何处置?”

    独孤湘哼了一声道:“安贼想自己做皇帝世人皆知,却还遮掩个甚?”

    宦官摇头道:“谋朝篡位可没这么简单,在收服天下人心之前,安贼只会不断攻城略地,却不会对圣人下手的。”

    崔光远道:“此说倒也不错,只是你既早知崔乾佑不会追击圣人銮驾,当初又为何劝我二人投降?”

    宦官道:“当时若这般说,你们定然不肯投降,拼命死战,你二人身死事小,煌煌帝都给你们陪葬岂不可惜?”

    江朔心知此人说的不错,对崔光远道:“这位贤宦说的不错,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也是先假意归降,再寻机举事,世人又有谁会说二颜名节有亏?此番二位既扰乱了敌军,又保全了性命,于平叛大业未必不是好事。”

    苏威冷笑道:“贤宦……小兄弟怕还不知道他是谁吧?这位‘贤宦’便是去岁在潼关立威天下的监军,边令诚!”

    江朔闻言眉眼一立,问那宦官道:“你就是害死了高仙芝、封常清的边令诚?”

    那宦官满不在乎地一扬头,道:“不错,正是咱家……江盟主有礼了!”

    江朔颇为意外,道:“你认得我?”

    边令诚一笑道:“咱家虽未见过江盟主,但阁下的身手、年龄,包括身边的湘儿娘子,想要认出江盟主并非什么难事吧。”

    江朔冷笑道:“你既然认得我,那便好,免得到了阴曹地府,阎王问起何人杀你,尊驾答不上来!”

    边令诚不惧反笑道:“咱家留在城中正是为了等江盟主驾临。”

    江朔心中更奇,但不愿多做纠缠,喝道:“当初若非你妄言蒙蔽圣听,害死二位将军,何来今日之败,推而论之你便是罪魁祸首!边令诚你可知罪?”

    边令诚毫无惧色,坦然道:“罪魁祸首实是愧不敢当,咱家不过说出了圣人心中所想,就算咱家不说,杨国忠也会要了高、封二人的性命,哥舒翰领兵以来咱家未置一词,圣人还不是逼着哥舒翰出战最后惨败么?”

    江朔一时语塞,道:“便是如此,你也是个佞臣,今日我便要为国锄奸!”

    边令诚冷笑道:“江盟主,咱家所为,往深了说,也是为尊驾你啊,怎得不领情?”

    江朔听他说的越来越离谱,只道是呈口舌之利,怒道:“多说无意,受死吧!”

    说着挥掌拍出,江朔实恨此人无故害死高仙芝、封常清二人,虽见他身子纤弱似不会武功,出手时仍运上内力,不料边令诚竟举掌相迎。

    江朔冷笑一声:“贼子找死!”也不换招,“啪”的一声与其对了一掌,江朔出手未留忖量,满拟将边令诚立毙掌下,不想掌心传来一股极阴寒的内力,饶是江朔有神功护体,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再看边令诚虽被打得向后飞出丈许,却丁字步站得稳稳当当,看来未受内伤,他笑嘻嘻地对江朔道:“盟主看咱家这功夫可还行?”

    江朔见他武功不弱,反而喜道:“你有此身手那便更好!免得武林同道将来嘲笑江某杀不会武功之人!”

    不等边令诚回话,他猱身再上,江朔内力既强,拳脚功夫得赵蕤真传更是精湛,世上已罕逢敌手,边令诚先前接他一掌,实也觉得半条手臂发麻,当下不敢再硬接,变换身法,穿花绕不步与江朔游斗起来。

    边令诚的步法自然比不上穿星步的神妙,只是他的速度忒也的快了,身段又似柔弱五骨,江朔的精妙掌法或是打他不中,或是打上了却又滑开,始终打不到实处。

    江朔乍遇强敌,精神反而为之一振,当下心无旁骛,与边令诚斗到一处,边令诚的功夫极尽阴柔,不但内力阴寒,出手也是阴毒无比,插眼、探喉、袭肋、撩阴无所不用其极,但江朔浑然不惧,内力所到之处,将边令诚的攻击尽数逼退。

    如此剧斗消耗极大,打了一盏茶的功夫,江朔内力依然充盈,边令诚却已见衰竭之相,开始气息不稳,同时身法也慢了下来,被江朔连中数掌,更觉气血凝滞,已为江朔的内力所伤,如此不出数合,就算不被江朔打死,也要气息走叉吐血而死。

    就在此时,忽听独孤湘喊道:“朔哥小心!”

    江朔眼角余光瞥见白光一闪,他本能的向后一退,定睛一看,竟是李珠儿挡在边令诚身前,边令诚一旦得脱,立刻坐倒在地,呼哧带喘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朔一惊,道:“珠儿你怎会到此?边令诚此等奸邪之徒,你护他做什么?”

    李珠儿不回答江朔,却转头对着崔光远、苏威,以她独有的冰冷的语调说道:“二位,崔乾佑已得到消息,一个时辰之内大军必至,尔等速速出城去吧。”

第756章,隐门大业

    崔光远二人先前看江朔和边令诚打斗,只觉满院都是人影在晃动,但闻其声,不见其人,恍如见神鬼交锋,早吓得说不出话来,稍稍稳了稳心神才道:“若真如这位娘子所言,贼兵确实一直驻军城外并未追击圣人銮驾,我们确实不必在此死战,不若退去,再图报效朝廷。”

    苏威亦点头称是,江朔双眼紧盯着李珠儿和边令诚,口中却道:“崔大夫,事不宜迟,你们快走!”

    崔光远此刻已知眼前这青年就是这些日子在河南、河北闹出颇多动静的江湖盟主江朔,道:“可是江盟主你……”

    江朔道:“燕军纵有千万,也困不住我等江湖游侠,我自有办法脱身,崔大夫只管速去!”

    崔光远心道不错,向他一拜就要率军离开,李珠儿却道:“且慢,崔大夫要往何处去?”

    崔光远略一沉吟,道:“向北。”

    李珠儿闻言颔首笑道:“素闻崔大夫胸有韬略,文武双全,今日观之果非虚言,倒是珠儿多虑了。”

    苏威正要询问崔光远,却见崔光远向李珠儿一拱手,对苏威道:“走吧。”

    苏威欲言又止,见崔光远毫无停留的意思,只得翻身上马与崔光远并辔走了。

    唐军跟着如潮退走,不消片刻走了个干净,偌大的长寿坊内只剩下江朔、独孤湘、李珠儿、边令诚四人。

    边令诚已改为盘坐,闭目调息,独孤湘好奇地问道:“珠儿姊姊,听说圣人往西行,欲入蜀避祸,为何崔光远不往西行,不往南行,却要往北走?”

    李珠儿道:“崔乾佑从西来,自然不能往西行,长安城南不远处便是终南山,又有栈道通往汉中,往南行看来是最好的选择。”

    独孤湘道:“哦,我知道了,崔乾佑定然会在南面设伏,崔光远往北走看似背道而驰,反易逃脱。”

    李珠儿笑道:“湘儿聪慧。”

    江朔打断二人道:“珠儿,你还是先解释一下为何要救边令诚这狗贼吧。”

    却听衙署内一人说道:“珠儿只是奉老夫之令行事,溯之不必为难珠儿。”

    江朔冷冷地道:“原来巨子也来了。”

    李珠儿上前打开衙署大门,却见堂内正中端坐一皓首白须的老人,正是裴旻,江朔面向裴旻,却不入衙内,眼角的余光仍盯着边令诚,唯恐他趁机走脱。

    裴旻笑道:“溯之,不必如此,老夫不叫他走,他不敢走!”

    江朔一愣,边令诚这等权势熏天的太监也是隐盟中人?

    裴旻似是知他心中所想,道:“不错,边令诚是隐盟中人,不仅是他,辅趚琳、骆奉先、鱼朝恩等辈皆为我之门人。”

    江朔不认得另两人,却知道辅趚琳,当年北镇庙宣旨与新罗医师斗法的中官便是此人,听说当年圣人派去范阳试探安禄山是否有反意的人也是这个辅趚琳,他收了安禄山的厚贿,回报圣人安禄山绝无造反之意,以致错失了扼杀叛乱的最后机会。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冷笑道:“前有辅趚琳错报,后有边令诚进谗,没想到隐门才是助安贼叛乱的第一功臣!”

    却听署内一人缓缓道:“原来如此……我说裴旻你个老小子怎么会对朝堂之事了若指掌,我先前还以为是仰仗你闻喜裴家的势力,又或者是有朝中亲贵相助,没想到是靠的这些中官。”

    独孤湘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颤,喜道:“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便冲入屋中,江朔唯恐她有失,此刻也顾不得边令诚了,只得随着她一起进入衙署正殿之中。

    他先前只见裴旻居中端坐,此刻才看到在他右手放了一张空榻,左手边榻上却坐了三人,正是独孤问、葛如亮和独孤楚三人,独孤湘喜不自胜,道:“耶耶、阿娘,你们也在?”说着一头扎入母亲的怀中。

    阿楚夫人怜爱地抚着她的头道:“湘儿,我们找你找得好苦,万幸你无恙。”说话时眼泪已经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独孤湘扬起脸时也已挂了泪花,她搂着自己娘亲道:“那日不辞而别是湘儿不对,我原是想去习习山庄找你们的,谁曾料想后来竟阴差阳错搭上了遣唐使的船,漂洋过海去了东瀛日本国……”

    阿楚夫人显然早已知晓江朔与独孤湘的奇遇,只是轻抚湘儿,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葛如亮柔声对独孤楚道:“夫人莫哭,湘儿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年轻人多些历练原也是好事。”转而又恢复了父亲的威严,对独孤湘道:“此间还有正事未了,亲情容后再叙。”

    独孤湘这才想起来,奇道:“爷爷、阿耶阿娘,你们怎成了裴旻的座上宾,他执掌隐门,处处与朔哥作对,可不是什么好人。”

    江朔却已经看出了端倪,道:“湘儿,爷爷和你爹娘并非裴将军请来的,他们当是中了光明盐之毒,才落入隐门之手。”

    独孤问笑道:“小子好眼力,老叟我两次着了此毒的道,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裴旻捻须笑道:“独孤家的轻功独步天下,非如此可无法留住三位。”

    江朔转而对裴旻不解道:“巨子,你抓湘儿的家人做甚?爷爷、葛庄主他们不问世事已久,不会对隐门构成任何威胁啊。”

    裴旻摇头道:“我欲成大事,越多人助力越好,陇右独孤家可是万万忽视不得的名门大族。”

    独孤湘这时也发现父母之手执之虚浮,不见内力涌现,果然是中了光明盐之毒,只是裴旻对他们不杀不放,反而似封为上宾一般,不知是何打算,听了裴旻的话,疑惑道:“什么大事?”

    江朔皱眉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天下平衡之道之类的论调罢了……裴将军,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饶你怎么说,就算是爷爷开口,我也决计不会投身隐门的。”

    独孤问一瞪眼睛道:“朔儿,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江朔更加茫然:“知道……知道什么?”

    裴旻仍是不疾不徐地道:“此前隐门所作所为不过是障眼法,之所以对你有所隐瞒,一是当年的溯之你还需历练,二是也无适当有契机将宏图大业对你言明。”

    江朔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裴旻葫芦里配的什么药,忍不住问道:“巨子所谓的是何大事?又有何大业,不如就在这里说说清楚吧。”

    裴旻一振袖子道:“溯之,现下正是百年难遇的最佳时机,可说是万事皆备,差不多是时候对你言明了。”

    江朔不禁皱眉,现如今可说是最坏的年月,天下太平百年,百姓承平日久,忽遇安禄山叛乱,中原板荡,百姓流离失所,裴旻怎说是“最佳时机”?

    独孤问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说不得!”

    他这声喊实属突然,身边的独孤湘着实吃了一惊,皱眉道:“爷爷,有道是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裴将军有甚道理,你就让他说出来么,若是说的不对反驳他就是。”

    独孤问却少有的严肃,厉声叱道:“小妮子懂甚?此事不能说!”

    独孤湘不服气道:“为什么不能说?难道是什么咒语,听了就会死么?”

    这本是一句戏言,不料独孤问一本正经地道:“死有什么可怕?人皆有一死,但朔儿若听了此事,便有无尽的麻烦,可说是生不如死!”

    此话一出,独孤湘和江朔都是一愣,独孤湘对江朔低语道:“爷爷是失心疯了,还是老糊涂了?怎会说这种怪话?”

    江朔看独孤问内力虽失,身子疲软的很,但双目炯炯,毫无浑浊晦暗之相,摇头道:“我看不像。”

    二人耳语之际,裴旻似乎被独孤问的执拗给逗乐了,笑道:“独孤丈,我今日偏要说,你拦得住么?”

    独孤问孩子气般喊道:“我不管!”拿手一指裴旻道:“你不准说!”又一指江朔道:“你不准听!”

    转念一想,对江朔挥手道:“快走!快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后远远躲开裴旻这个老小子,一辈子别见他!”

    江朔越听越是糊涂,他绝不相信裴旻会什么致人死命的咒语,更何况听独孤问的口气,这话只他不能听,江朔不禁皱眉,自己早不是十几年前汉水上的那个小孩子了,可说见惯了生死离别,难道裴旻能说出什么自己承受不住的惊天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是针对他的。

    江朔灵光一闪:“难道?事关我的身世?”

    他是个孤儿,自记事起唯一的“亲”人就只有道士吴筠,吴筠说他当年见他躺在木盆中被凤鲚逆水推送,心中甚奇怪才将他救起抚养长大,贺知章因此给他起名江朔,表字溯之,便是溯江逆流之意。

    但饶是江朔心性再聪明,襁褓时之事如何能记得,难道自己的身世另有隐情?

    裴旻击节笑道:“溯之果然聪颖!”

    独孤问却显得十分惊慌,道:“朔儿,你是听到过什么风声?”

    这次却轮到裴旻给独孤问解宽心了,只听他道:“独孤丈放心,绝无可能……”

第757章,身世之谜

    江朔深吸一口气,缓缓突出,稳一稳心神,道:“爷爷,你不必阻止裴将军,就算我的爷娘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又或者是江湖败类、武林公敌,我也尽都受的住。”

    独孤问摇头道:“不不不,朔儿你的父母绝不是什么奸佞邪祟……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哎……爷爷真的是为了你好,这事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独孤湘对江朔道:“朔哥,今天爷爷好怪,他从未如此,我看要不……还是听他的吧?”

    江朔却如何肯就这么算了,对独孤湘道:“湘儿,我们怎能便去?你爷爷和阿耶阿娘中了光明盐之毒,被扣在这里,难道连他们的安危也不管么?”

    江朔不说想知道自己身世,却说独孤问等人的安危,虽是实情,也不禁自觉脸红,然而此言一出独孤湘果然犹豫起来。

    独孤问不耐烦地喝道:“我三人安危不用你们两个小辈管,裴旻老小子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只管走,快走,快走。”

    江朔忽然想到空空儿,空空儿虽然武功盖世却极怕裴旻,一见到裴旻便如老鼠见了猫,当年在聿贲雪山,他说与裴旻两清了何其兴奋,没想到后来再入中原却说违反了与裴旻的约定,立时愁眉苦脸起来。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隐隐有些动摇,生怕听了裴旻一番话,自己也会变得和空空儿一样,但思前想后也想不明白空空儿为什么这么怕裴旻,也无论如何想不出就算自己的身世再不堪,难道竟然听都不能听?

    李珠儿幽幽叹了口气,以她独有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对裴旻道:“巨子,你就别再拖拉了,崔乾佑旦夕回城,我们没时间闲话。”

    裴旻一振衣袖,笑道:“这事可急不来,要从长安四年说起……”

    “住口!”独孤问忽而发狂似的向裴旻扑去,他和裴旻相距不过丈许,若在平时自是一跃而至,然而此刻独孤问身中光明盐之毒,内力尽失,几乎甫一起身就扑跌在地。

    独孤湘惊呼一声忙去扶独孤问,却听头顶传来蝗虫临近般的呜呜风声,李珠儿皱眉道:“来得好快!”

    就听“咔”的一声屋瓦上露出一个亮点,一支羽箭直贯了下来,钉在地上“嗡嗡”震动,一望而知是军中的硬弓所射。

    紧接着破瓦声不绝于耳,羽箭不断落下,独孤湘舞起白练长索护住独孤问和耶耶阿娘的头顶,此刻三人内力皆失,只能靠独孤湘护其周全。

    她口中喊道:“朔哥,崔乾佑能未卜先知不成?这大军来得也太快了!”

    江朔对独孤湘的喊话却充耳不闻,心中还在思忖道:长安四年,这年份可太远了,也不知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前了,彼时我都尚未出生,何以裴将军要从这么久以前说起?

    又想,长安四年……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啊……是了,长安四年是碎叶城第一次陷落的时间,我是听谁说起的?岑参军?封大夫?都不对……

    他记性极好,心中忽如电光一闪——啊,是了,长安四年事关李邕李使君、井真成父子结怨的那件成年旧事,当年李使君屠尽日本国使团,只为了守住一个大秘密,没想那秘密人物并不在使团船上,因而误杀了四百多无辜之人。

    江朔忽对裴旻问道:“难道我的身世和那日本使团有关?”

    裴旻一愣,继而大笑道:“溯之,你身形伟岸,怎会和东瀛倭人有染?”

    江朔长吁了一口气,时大唐为“中国”,四夷宾服,万国来朝,人人以身为唐人而自豪,江朔虽然不讨厌东瀛人,毕竟还是做唐人好些,听裴旻所言但觉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除此之外,自己父母是江洋大盗也好,陆地飞贼也罢,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朔十四年间游历四方,眼界心胸都是一等一的开阔,心道自己所愿原不过做一游侠,又不要科举功名,父母是何人也没甚要紧的。

    裴旻笑道:“不过溯之你所猜想的,虽不至,不远矣……”

    独孤问对独孤湘喝道:“不要管我,拉着朔儿快走!”

    独孤湘正忙着拨打越来越密的羽箭,百忙中对爷爷道:“我现在如何走得开?爷爷你当真失心疯了?命都不要了?”

    她对江朔喊道:“朔哥,先别管那些了,快来帮忙!”

    江朔却如泥塑木雕般地一动不动,仿佛魇住了一般,独孤湘再转头看向耶耶和阿娘,却觉二人神色古怪,葛如亮见她望来,缓缓开口对独孤问道:“阿耶,要我说这事瞒不住,况且不让朔儿知晓也是不公平……”

    独孤问粗暴地打断道:“若他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如今他身为江湖盟主,天下已然被安禄山搅得大乱,难道你想要乱上加乱吗?”

    裴旻不疾不徐地接口道:“独孤丈,你道我们等的是什么时机?隐盟要取安贼的性命不过弹指一挥,留着他便是给朔儿铺垫之用的。”

    江朔吃惊不小,忙道:“安禄山谋反世人恨不能诛之而后快,我等江湖义士当放下门户之见,团结一心,匡扶李唐皇上,这不是巨子你在汉故雒阳城中对我说的么?”

    这时箭雨愈密,屋瓦已几乎全被射落,屋内一片光华,如同室外,同时大量羽箭钉在木梁之上,如刺猬一般。

    隐盟中人都是好手,他们三五成群,互为掩护,饶是如此衙署内外已经有不少人中箭,李珠儿早站到裴旻身后替他挡开箭矢。

    李珠儿只护裴旻一人自然游刃有余,独孤湘一人要护住三人却已感吃力,唯有江朔立在房间正中,不见他有任何戒备的姿势,偶尔有箭矢射来,他略一错步便即避开,仿如身体自发的动作。

    裴旻有李珠儿照拂,心旗不摇,端坐不动道:“我当日这般说一则是为了你能答应让隐盟助你登临江湖盟主大位,二则么,我说匡扶李唐也并非虚言。”

    独孤问声嘶力竭地喊道:“住口!”

    独孤湘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稍缓,好巧不巧一枚羽箭正射在独孤问肩头,独孤问吃痛大喊一声,下半句话是说不出口了。

    独孤湘忙将他拉到自己父母身边,让三人靠的近些,她好照拂,口中喊道:“朔哥,爷爷中箭了,快来帮我……”

    江朔仍是不动,只是忽然抬手抓住一枚射向自己的羽箭,随手向独孤湘头顶掷去,一声轻响,恰好将射向独孤湘头顶的一枚羽箭磕飞,他在屋内游走起来,随手接箭随手抛掷,将独孤湘头顶的箭矢尽数打落。

    独孤湘立感轻松,欢呼一声,江朔却未回应独孤湘,他双眼始终盯着裴旻,问道:“裴将军何意?不要再打哑谜了。”

    裴旻道:“你既已想到此节,我可以少费许多唇舌,想必溯之你也知道当年波斯大王泥涅师带回来一位尊贵人物。”

    江朔点点头,道:“我反倒觉得奇怪,裴将军居然也知道此中秘辛?”

    裴旻道:“旻之祖上裴行俭曾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率军平叛,被称为诸将巨擘,建碎叶城的大将王方翼原是他的僚属。”

    江朔恍然大悟道:“裴行俭是皇党,当年出征西域就带着寻找李唐皇家血脉的任务,而裴将军作为他的后人方得知此中机密。”

    裴旻道:“不错,后来裴行俭被急招回朝,不久病死长安,而王方翼亦死于党争,没想到寻找隐太子后代的任务竟让一个小人物做成了。”

    江朔道:“那人便是李客……如此说来太白先生真的是……”

    他想起当年听了李邕所言,曾想去寻太白先生搞个清楚,却阴差阳错,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时至今日竟几乎忘了此事。

    不想裴旻摇头道:“李白确是李客从碎叶城带回的李十二,但他真是李客的儿子,并非李唐皇室。”

    江朔一愣,道:“隐太子后裔另有其人?”

    裴旻点头道:“不错,那人隐于回中原的车队之中,只是并未随李客去蜀中。”

    江朔道:“那他只能是跟着泥涅师去了长安,这么长时间竟然未被发现?”

    裴旻道:“此人藏身波斯军随行的景教使团,扮做了一名景僧,唐人无论如何想不到笃信黄老道教的李唐皇室会混在景教徒之中。”

    江朔道:“原来当年泥涅师大王送到景教的不仅仅是那块表明身份的玉牌,还有隐太子真正的血脉。”

    裴旻道:“这本是当然之理,人与证物本就相互关联,缺一不可,只是事关重大,没人会相信泥涅师竟敢把两者都放在了一处,便如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泥涅师确实有胆有识的一代人杰。”

    此刻箭雨如注,不见丝毫停下的迹象,江朔和裴旻二人对答之际却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夏日豪雨,旁若无物地继续交谈。

    江朔问道:“那隐太子血脉现在何处?”

    他隐隐觉察出了不妥,如李邕所言,当年李唐已排除了武氏的威胁,且李世民一脉已传承百年,就算李建成的后代出世,也根本动摇不了圣人的根基。

    可如今圣人偏信安禄山以致天下板荡,又自毁长城铸成大错,如果……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裴旻道:“天不假年,西域归来的太子后人约莫二十年前就死了,万幸他在长安时娶了良家女,诞下一子!”

    就在此时,箭雨忽止,仿如大雨骤停,天地间万籁俱寂,等着裴旻说出下面那句话……

第758章,箭雨过后

    屋中无一人发声,连中箭的独孤问都屏住了呼吸,不复先前的疯狂之态,似也知道无法再阻止江朔知道真相了。

    衙署已被射成了四面透风的空架子,裴旻的话仿如在旷野上的喃喃自语,显得不那么真实:“那女子本是终南山中修道之人,生产前夫君已先逝世,产时又血崩难产而亡,故那孩儿出生时就是个孤儿……”

    裴旻顿了一顿,仿佛在等什么,然而没有一人接口,他继续说道:“那孩子的母亲无法判断自己夫妇短命身死是天命如此,还是有人加害,为保她孩儿一世平安,她临死前拜托一位南归的道士把这婴儿带到南方,交给好人家养大,只求一生平平安安,莫要告诉他血脉身世。”

    裴旻说完之后,江朔呆立原地一言不发,独孤湘却犹不甘心似的追问道:“那道士……是……吴筠?”

    裴旻点头道:“正是正节先生……”继而道:“溯之,你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隐太子李建成的后裔!”

    江朔闻言如遭雷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震惊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些——他终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原来还是个孤儿,非但如此,还担上了如此麻烦的身份,江朔只觉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一声巨响打破了宁静,衙署的大门被轰然推倒,烟尘中传来两人的对话,一个抱怨道:“都说了不用射这些老什子的箭,你看这才射伤了几个杂兵而已。”

    另一人不疾不徐地回应道:“隐门果然高手云集,如此漫天箭雨,若是寻常高手也是非死即伤了。”

    当先说话之人忽然怪叫一声:“啊哟,不好!”转身就要跑,却被另一人一把拽住,怒道:“姓向的,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怎么此刻像白日撞了鬼?”

    姓向一甩手,怒道:“李归仁,你自己想死,可别拉上我,没见到堂上站着的是江朔这小子么?你我哪个是他的对手?此刻不跑还等什么?”

    李归仁冷冷地回应:“向润客,你犬吠个甚?若在平日遇到这小子或许棘手,今日撞上却是他的晦气了,正好藉此机会一举灭了这两个祸患。”

    向润客欢喜抚掌道:“是了,是了,我怎忘了。”

    来人竟然是曳落河统帅李归仁和向润客!而且他们居然就是冲着隐门和裴旻而来的!

    李归仁还好,向润客的出现却让江朔大吃了一惊,当日空空儿冒充向润客,之后再没见过此人,江朔只道空空儿把他杀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地相遇,想来是空空儿将他拿了关在某地却被他逃了出来。

    向润客虽不再逃跑,却半藏在李归仁身后,伸头向堂上张望,嬉道:“这不是大唐三圣之一的裴旻么?如今书、画二圣已为我主得之,裴剑圣不如也随我们回雒阳去面圣吧?凑个整儿。”

    在向润客看来,裴旻不过是会些剑术的武将,剑圣云云不过花拳绣腿而已,因此对裴旻说话并不客气。

    江朔心道原来张旭和吴道子都陷于贼手了,但又一想,二人都是文士,雒阳城陷落之时,能不死于乱兵就算万幸了。

    再转头看向裴旻时,只有他一人端坐榻上,李珠儿果然又不知在何时遁去了。

    却听一个尖细的声音啐道:“甚面圣,贼子好不要脸!”

    向润客转头见是边令诚,边令诚先前与江朔相斗险些力竭而死,后一直坐在院中打坐调息,箭雨突降之际他亦没有挪动位置,江朔与裴旻对话之际也全没在意此人动向,此刻方才注意到他身边箭矢横七竖八,只比屋中更密,却未中一箭,此人身手也堪称上乘了。

    向润客却嬉笑道:“哟,这不是开门献城的边中官么?你本是无耻叛徒,怎么现在又要起脸来了?”

    边令诚闻言勃然大怒,一错身挥掌便朝着向润客拍去,他形如鬼魅,身法之快大大出乎向润客的预料,向润客“啊哟”怪叫一声,急忙避让,动作笨拙,却也堪堪避开了。

    江朔心道:向润客并不以轻功见长,若在过去,他必然是避不开的,看来所有人的功夫都各有精进,我切不可掉以轻心。

    李归仁眉眼一立,道:“这是什么邪门武功!”

    左手一抬,向着边令诚射出一道剑气,边令诚似乎早知李归仁有这门功夫,飞扑之际忽然折出一个几乎不可能角度,侧身避开了李归仁的无形剑气。

    边令诚腰枝一扭,身姿若软宛若女子,反掌拍向李归仁,李归仁的功夫非同小可,边令诚的招术虽然诡谲,却还比不得李归仁,李归仁鼻子里哼了一声,无视边令诚拍来的手掌,右手戟指,向边令诚射出一道剑气。

    与李归仁对战之人往往会陷入一个陷阱,以为双方是拳脚过招,就算知道李归仁的气剑功夫,也往往会错估距离,此刻边令诚若不必然,手掌还没拍到李归仁身上,自己就先要被刺个透明窟窿了。

    还好边令诚头脑清楚,立刻足尖点地向后退去,只过了两招,便知道自己绝不是李归仁的对手,因而向后趋避,李归仁不屑于与一个太监缠斗,并不追击,双眼直直盯着最大的劲敌,江朔。

    然而边令诚后退之际,却忽听脑后恶风不善,他心中一惊,因他只见李归仁和向润客二人进入院中,这看来粗黑笨拙的大汉竟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

    边令诚不及细想,此刻前有李归仁,后有向润客,进退不得,他只得一侧身,杂耍般地打了个侧翻,避开脑后的攻击,却又听风响,又有兵器从腰间横扫而至。

    边令诚心中更惊,原地跃起,向后打了个倒翻,才避开来袭的武器,虽于电光火石间避开了三击,却也狼狈不堪,边令诚此刻也已看清直劈横扫之人并非向润客,向润客还好端端地躲在李归仁身后呢,出手的乃是两名持刀的将官。

    殿中的独孤湘惊呼道:“呀……是崔乾佑和田乾真!”

    江朔心中却暗自叫苦,若只是李归仁和向润客,他尚不惧,此刻又多了崔、田二人,更兼外面不知围了多少军马,自己和湘儿凭借轻功脱身不难,但还有独孤问和葛如亮、独孤楚夫妇三人,他和湘儿就算一人背负一个,也无法带着三人一同脱身。

    或是擒住一人为要挟,助自己脱身,随即暗自摇头,安禄山手下这些高手互相看不顺眼,自己擒了任何一人,只怕其余人都巴不得把那人和自己一同砍死才好。

    江朔脑中飞速想着脱身法之时,庭院中边令诚和崔、田二人又打斗了起来。

    崔、田二人原是摩尼教中左右二使,后睿息驱逐阿波大慕阇后,二人也被逐出摩尼教,此后便一心为安禄山效命了,二人的功夫也自不弱,双刀合璧更是威力惊人,此刻二人正合力围攻边令诚。

    向润客在一旁插科打诨道:“边令诚你可真够惨的,怎么人人喊打,却没人来帮你?”

    田乾真手上不停,口中喊道:“边令诚无常小人,某早欲诛之而后快。”

    向润客道:“不对啊,老田,说起来这边令诚与你二人有恩啊,他开门献城,于我大燕也是大功一件啊。”

    崔乾佑啐道:“他不献城,我便攻不下来吗?况乎此贼献城只是托伪,若非高先生早早看破此贼的计谋,险些叫崔光远做了第二个颜真卿。”

    向润客闻言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老崔,莫道我老向不知,你呀是巴不得边令诚开城投降是假的,正是他让你失去了攻陷长安的泼天功劳,你啊,就是公报私仇。”

    田乾真道:“向军使,我师兄可不是如此小器之人……”

    向润客道:“不然,不然,老田,你是老实人,你师兄么……嘻嘻。”

    田乾真还想与向润客辩论,崔乾佑喝止道:“你与这浑人争辩什么?先杀了边令诚再说!”

    崔、田二人两柄刀舞得密不透风,却偏偏连边令诚的衣角也沾不上,实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宦官居然有如此身手,边令诚只躲不攻,仿佛在戏耍二人一般,崔乾佑不由得恼怒起来,对田乾真道:“用火刃!”

    二人双刀一交,擦出几点火星,两把长刀上立刻腾起烈焰,挥舞之时猎猎作响,仿如长了寸一般。边令诚却不惧反笑,双手分别拍出,掌风到处,火焰刀上的烈焰竟被压得向下一退,如要熄灭了一般。

    江朔心中疑惑,以边令诚的内力似乎不足以靠掌风扑灭火焰吧,但随即醒悟,边令诚的内力阴寒至极,正是火焰刀的克星。

    果然边令诚的双掌越拍越快,火焰双刀上的火焰越来越暗弱,终于熄灭,刀身上已覆盖了一层薄霜。其实崔田二人的功夫不弱于边令诚,但边令诚拍灭刀上火焰令二人对他的实力产生了错判,招式上竟守多攻少,反而被边令诚压制了。

    江朔正看三人剧斗之时,忽听裴旻道:“溯之,你想要看到何时?”

    江朔惊而回头,却见裴旻已经掀起了坐榻,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他手指洞口道:“快带独孤叟一家离开吧……”

第759章,潜行出城

    江朔早已知晓天下地脉互相贯通,自昆仑山下不冻神泉出发,伏延万里,直通江海,这个洞口显然也是地脉的入口之一。遁入地脉,莫说逃出长安城,走出千里都有可能。

    独孤问和葛如亮、独孤楚夫人有三人,江朔和独孤湘却只有两人,两人如何携着三人离去,裴旻如同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道:“她在下面等你们。”

    江朔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略一犹豫,便一手搀着独孤问,一手扶着葛如亮,率先走入洞中,湘儿扶着她阿娘紧随其后。

    入洞的瞬间,江朔回头看到裴旻在榻上坐着一动不动,他忍不住问道:“裴将军你不走么?”

    裴旻转头对他微微一笑,道:“少主无需挂怀,我自有脱身之计。”

    他一挥衣袖,江朔这才惊觉殿中隐门之人皆是面白无须,竟然都是太监,这些人先前抵挡箭雨之际,各个身手了得,他们若一齐动手,虽不一定能胜得了李归仁这样的顶尖高手,要护裴旻离去想来也并非难事。

    那边李归仁似乎发现他们要走,发喊示警,形势紧迫,江朔不及细想,一没头钻入洞中,身后脚步声响,是湘儿跟了下来,行不几步,听得隆隆声响,当是裴旻放下来断垄石之类的重闸,封闭了洞口。

    隧道中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江朔和独孤湘内力均自不弱,感受气流流动,知前面并非死路,洞穴向下倾斜的厉害,二人搀扶着失去内力的三人小心翼翼向前挪动。

    黑暗中江朔心绪难平,思忖到:难道那些太监都练了边令诚一样的邪门功夫,只是……为什么裴旻招揽的都是太监?这门功夫只有太监能练吗?珠儿呢,珠儿曾显露出和边令诚十分相似的阴毒功夫……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见眼前一亮,下行隧洞已然到底,一条地下暗河淙淙流淌,不知所来不知所往,一黑一女子挈着火炬等在河边,正是李珠儿。

    李珠儿也不说话,从江朔手中接过独孤问,独孤问内力既失,便如寻常老翁无异,更兼中了一箭,失血后更是虚弱,已无力反抗,气息奄奄的被李珠儿扶着向水流来处走去。

    江朔和独孤湘于昏暗中对视一眼,各自负起葛如亮和独孤楚,跟上李珠儿的步伐,李珠儿虽只小步急趋,但她内力已自不弱,其速不亚奔马。

    三人各自负了一人,逆着地底暗河一路溯行,气氛一时十分凝重,连往日里叽叽喳喳的独孤湘也变得沉默起来,只是搀着娘亲跟在最后面。

    地下暗河并非只有一条,时不时有歧路出现,弯弯绕绕,江朔早已记不清来路,想必就算李归仁等人打开断垄石机关,追下来,此刻也决计找不到他们了。

    李珠儿地脉中的路径却十分熟悉,在岔路口没有丝毫的犹豫,看来并非第一次利用地脉暗道出入长安城,如此在李珠儿的带领下行了也不知是十几里还是几十里,忽听水声渐隆,紧接着眼前出现了一线光亮,随着水声越来越大,那光点也越来越大,终于眼前一阔,众人钻出了地下,原来却是一条大河河岸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孔洞。

    河岸高耸,孔洞却在河岸的腰部,此刻已然入夏,正是丰水期,河水漫至洞口,倒灌进来,才会在洞内听到水声。

    疑惑之下,江朔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何处?”

    李珠儿言简意赅地迸出两个字:“渭水。”

    江朔一惊,在地下竟然已走出这么老远,到了渭水河边,他问道:“我们现在去哪儿?也不知崔、苏二人有否平安脱险,去何处寻他们。”

    李珠儿回眸一笑,道:“溯之,你尊贵之身,何须去找那两人?来日他们自会来拜见你。”

    李珠儿说这话时难得的语态温柔,江朔却觉悚然,忙道:“珠儿姊姊莫开玩笑。”

    李珠儿转回头去,搀着独孤问向岸上走去,她背对江朔道:“溯之,你初知自己身世,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有些事,想躲是躲不过的。”

    江朔只觉喉头干涩,噎得说不出话来,夏日里竟然出了一身薄汗。忽觉有人捏了一下他的手,转头见独孤湘正望着他,他忽觉湘儿似乎变了个人一样,眉目间秀气中透出一股飒然英气,越发出落得标致,却也少了少女的稚气。

    江朔这才惊觉,虽然朝夕相处,却好久没有仔细看过湘儿了,仿佛她的陪伴是自然而然之事,仿佛湘儿还是十五年前初识的童年玩伴。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湘儿已经长大了,变得成熟了。

    今日忽然得知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江朔心绪烦乱,方寸大乱,此刻的独孤湘反到冷静沉着得多,她轻声道:“朔哥,恐怕裴将军还有后手,我们且跟着珠儿姊姊,见机行事。”

    江朔点点头,感激地握了一下湘儿,负起葛如亮走上河岸。

    独孤湘搀着阿娘,提纵几下,来到李珠儿身边,嘻嘻一笑道:“珠儿姊姊,怎的要回长安城去么?”

    李珠儿已让独孤问坐在一块石头上,独孤问方才中了一箭,此刻箭杆还插在肩头,李珠儿对着独孤湘一伸手道:“借妹子的金牙匕一用。”

    独孤湘知她要帮爷爷取出箭头,也不多言,拔出匕首反转过来交到李珠儿手上,李珠儿接过匕首,轻轻一挥便削断箭杆,紧接着匕尖一送一挑,已干净利落地把独孤问肩上的箭头剜了出来。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李珠儿随手将金牙匕掷还独孤湘,伸手入怀掏出金创药撒在伤口上,同时出指急点独孤问肩头数穴。

    独孤问先前李珠儿给他疗伤之际哼也未哼一声,此刻只觉肩头一阵寒意传来,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头看肩头如同覆了一层白霜,鲜血已止。

    独孤问心中一惊——这小女子何时学得如此阴寒的内力?但毕竟李珠儿此举救了他的性命,独孤问毕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宿耆,风度不失,对李珠儿颔首称谢。

    李珠儿却不以为意,也不回礼,转头回答独孤湘先前的问题:“独孤妹子且看仔细了,这可不是回长安城的道路。”

    这时众人已上了河岸,向前望去,日头正悬在正前方,此刻早过了午时,日头当在西面,独孤湘惊呼道:“原来我们已经从下面穿过了渭水,此刻已经在渭水对岸了?”

    李珠儿点点头,扶着独孤问继续向西一路走去。

    独孤湘追上去,道:“好姊姊,这样扶着人走多辛苦?不若你把光明盐的解药给我爷爷他们分一分,让他们自己走多好?”

    江朔在后面听了,心中摇头,心想李珠儿怎会答应,却不料李珠儿道:“妹子说的是。”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瓷瓶,抛给独孤湘。

    江朔记得他们曾得过一个装光明盐解药的瓷瓶,确实是这个样子的,只是里面的解药早已用完,瓷瓶也不知所踪了。

    独孤湘也颇为意外,她接过瓷瓶,她身上半依着的葛如亮探手揭开瓶盖,嗅了嗅,低声道:“是解药。”却并没有取出药丸来吃。

    独孤湘不解道:“姊姊既然肯赐药,当时又为什么要对我耶耶他们使毒呢?”

    李珠儿仿佛是被独孤湘逗乐了,笑道:“不是你叫我给你解药么?怎的给了解药又疑心有诈买的?”

    这次独孤湘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李珠儿继续道:“困住三位前辈只是为防巨子的全盘擘画遇波折,如今溯之身世之谜已被挑破,隐门自然不会为难三位前辈。”

    说话的功夫,独孤湘已喂三人服用了解药,只是三人中毒有些时日,内力没有这么快恢复,江朔他们仍然搀扶着三人前进。

    如此又行了数十里,江朔只觉越行越是轻快,忽而手中一轻,葛如亮已然脱开他的手掌,独自奔跑起来,葛如亮向江朔点点头表示感谢,移步向独孤湘靠拢过去。

    那边独孤湘和阿楚夫人早已相携而行,阿楚夫人自当年于阗一别,已多年未见女儿了,如今独孤湘已是二十妙龄的女郎了,看着她眼神中满是怜爱之意,葛如亮性子沉稳,始终扮演严父的角色,但心底对女儿又何尝不疼爱,独孤湘也已多年未依偎在父母羽翼之下,今日被父母夹在中心,心中亦感难得的安稳,他们三人相携飞奔,虽不说话,却心中具怀柔情暖意。

    前面独孤问内力也已恢复,但他中的箭伤乃是外伤,虽得到及时的治疗,但血气依然虚弱,仍由李珠儿扶着前行,江朔上前道:“爷爷,换我来负你吧?”

    独孤问却嬉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小妮子扶着我走正好,溯之你现在长得太高大了,架着老叟我不舒服。”

    江朔摇头笑道:“爷爷,这会儿还开玩笑……”但见独孤问还有心情开玩笑,知他没有大碍,心中也放心不少。

    其实独孤问有意秤量李珠儿的武功,非但不提气,反而使千金坠的身法压在李珠儿身上,李珠儿也不说破,冷笑一声,仍然无事一般托着独孤问飞奔。

    又走了一程,天色渐暗,江朔注意到李珠儿一直带着他们在野地里穿行,不知为何不走官道,他忍不住问道:“珠儿,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这时正翻过一道矮山冈,李珠儿用手向前一指,道:“便是那边。”

    江朔只见一座小土城嵌在官道中间,他认得这里。

    是马嵬驿……

第760章,马嵬惊变

    马嵬驿名为驿站,实际是一个小城,此刻官道上挤满了人、畜、车、货,将六十步宽的大路塞了个满满登登,一望而知是从长安城里逃难出来的难民。

    长安陷落不过第三日,马嵬距长宁一百一十余里,百姓车马行得慢,很难在两日内走出这么远,想必是潼关陷落之后就有人准备出城逃难了,江朔这才知道为何李珠儿不带他们走官道,此刻的官道上想必是车马盈野,行进困难了。

    马嵬驿外的马嵬坡上曾经生满了马尾松,后在东晋年间为了缉盗,官府焚毁了松林,如今已过了近四百年,马嵬坡上只稀稀落落的长了几株古柏,放眼望去,四野皆是平缓的丘陵,毫无依屏,马嵬驿小城几乎是唯一的庇护之地。

    奇怪的是难民或是缓缓绕过土城,或是在土城外露宿歇息,无一人一车入城。

    江朔忽而醒悟:“马嵬驿中是……”

    李珠儿点头道:“正是圣人的銮驾。”

    江朔心中恻然,大唐明皇,万里江山之主,现下居然落得只能容身此小小土城之中,又忽而悚然,转头问李珠儿:“珠儿,你带我来这里却是为何?”

    李珠儿一扬下巴道:“好戏正要上演。”

    独孤问道:“甚好戏?裴旻小子又有什么安排?”

    李珠儿冷笑一声,道:“这独孤前辈可就冤枉巨子了,巨子只是与闻此事,让我带你来此处亲见,至于如何处置,全赖溯之你自己决断。”

    江朔转头环视一圈,虽然独孤问阅历丰富,葛如亮极富智机,但此刻江朔身份尴尬,二人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独孤湘刚想发言,却被独孤问一把拉住,一时气氛十分尴尬,还是阿楚夫人温言道:“朔儿,或去或不去皆从你本心。”

    江朔踟蹰多时,终于下定决心,道:“既如此,我们便去马嵬驿中一探究竟。”

    众人一齐郑重点头,走下山冈,向土城走去,马嵬驿土城虽然低矮,但四角均设有望楼,楼上有士兵瞭望,此刻才刚申时,天色尚明,要翻墙进去也是不易,江朔正想如何混入城中,却见望楼上根本无人把守,再看城门口竟也是空空如也。

    江朔奇道:“怎么没人,难道圣人御驾已经离开了?”但听城内隐约有人声,显然有人不在少数。

    独孤湘道:“许是晡时,都去吃饭啦。”

    六人小心踱入城中,走不几步,见城中有不少马匹,马厩中容纳不下,散在城中四处溜达也无人照拂,也没有草料饲喂,那些马儿饿得木栅、墙皮无所不啃。

    这些马匹鞍鞯豪华,挽具上镶嵌着金花,看来都是御马,这些马虽然看着高大威猛,但平素里养尊处优,只擅短途冲刺,长途奔驰却连驿站的老马都不如。

    江朔粗略一数,御马有近千匹之数,君臣皆骑马,两昼夜却只跑出一百余里,若崔乾佑有心追击,只怕早已将马嵬驿团团围住了,想到此处江朔不禁摇头长嗟。

    现在往前走,却见数百名身穿红袍的武士围住了十几名番邦人,正在拉扯,江朔认得是吐蕃人,那些红袍武士想必便是北衙禁军,独孤湘凑近一红袍武士压低嗓音问道:“前面这时在做什么?”

    那武士正伸长了脖子看得起劲,眼角余光瞥见独孤湘也身穿红衣,只当她也是军中同袍,随口答道:“吐蕃使者闹起来咯,要面见圣人讨要吃食。”随即啐了一口道:“我等尚且没个着落,哪有闲食给番人?他们此刻来闹不知道按的什么心!”

    唐人原本包容,与吐蕃虽多年厮杀,对吐蕃使者乃至客商仍然待之以礼,但安禄山叛乱以来,唐人深受其苦,对所有番人也都存了猜忌之心。

    独孤湘还待再问,那人忽然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独孤湘,惊异道:“小女子,你怎么混进来的?”又偏见江朔等人,不禁紧张地一按刀柄,道:“你们是何人?”

    此言一出,身旁一众红袍武士一齐转过身来盯视他们,江朔正在想如何出手才能同时制住这么多人,否则引发军中骚动,他们六人虽能脱身,却难以再这样大大方方进入马嵬驿中了,却听一人道:“不得无礼,这位是独孤家的娘子。”

    说话之人圆脸短须,特异之处在于他眇了一目,唐军四处征伐,断手断脚,缺耳少目的军人自不在少数,奇的是这等人怎会进得禁军,更奇的是,寻常人眇了,为了遮丑会以眼罩覆盖,此人不加遮挡,露出一个肉窟窿,十分骇人,独孤湘初见之下惊得险些喊出声来。

    此人亦着寻常红袍,与其他武士无异,只是除了腰间佩刀之外,背后还背了一张小型的臂章弩,此人看来也不似是军官,但一众红袍武士对他却十分恭敬,先前说话的那武士叉手捧心道:“张头儿请了,原来是皇亲……多有得罪。”

    独孤家是陇右大族,独孤问的侄儿独孤明娶了圣人之女信成公主,他们的女儿正是当年嫁给契丹可汗李怀秀的静乐公主,因此那禁军称独孤湘为皇亲。

    独孤问对那独眼武士道:“阁下何人?怎识得我孙女?”

    那人虽然生得可怖,对独孤问却十分谦恭有礼,叉手道:“尊驾想必就是独孤家的族长,独孤问前辈,在下张小敬,只是龙武卫一介寻常武士。”

    独孤问笑道:“阁下过谦了,以你的阅历与沉稳,想来绝非寻常武士。”

    那人淡然一笑,尚未答话,却忽听鞭响,有数骑挥舞马鞭分开人群跑了过来,那人道:“哟,右相来了!”

    江朔闻言也不禁探头张望,他也想看看这搅乱了大唐的奸相是何模样,却见数名黑衣玄甲的骑士众星拱月一般护卫着一紫袍人到了近前,那人看来五十开外的年岁,但只是须发斑白,面容上却少有岁月的痕迹,他生得鼻直口正,眉目间颇有些名士风度,这般形象实难于大奸大恶的权臣对上号。

    江朔心想世人易被皮相所迷,不止对女子,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听说圣人最喜宰相有风度气韵,最喜爱的宰相张九龄便是个美男子,他见着杨国忠长相俊朗,便当他也是好人了。

    杨国忠远远地在与吐蕃使者讲话,人声太过嘈杂,杨国忠又不会武功,说话底气不足,江朔一时也没听到他说些什么,想来不过是温言安慰吐蕃使者而已。

    那张小敬忽然对独孤问再度叉手道:“独孤丈请了,小敬还有事要做。”

    独孤问只道他是禁军小头目,见了宰相前来,要上前帮着维持,心中对他的印象顿时大打折扣,只“哦”了一声,张小敬也不多话,果然转身向杨国忠走去。

    只见张小敬一直走到杨国忠的马前,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叫独孤问、江朔等人都大大吃了一惊。

    张小敬忽然抽出腰后负着的的臂张弩,高喊道:“杨国忠勾结胡人谋反!”

    话音未落,张小敬对着杨国忠按动悬刀,一支铁矢倏地射出,如此近的距离上如何不中,一箭正中杨国忠心窝,却见杨国忠在马上晃了一晃,立刻伏在马背上,兜转马头就想逃跑。

    张小敬骂道:“狗鼠辈原来早有准备,袍子里居然穿了铁甲,弟兄们,追上那狗贼,将他碎尸万段!”

    中武士先前还有怀疑,但此刻见杨国忠袍内藏甲,不是心怀异志又是什么?”

    立刻有人响应道:“追上狗贼,将他碎尸万段!”

    红袍龙武卫人数众多,见杨国忠在前面跑,有红袍武士在后面追,立刻群情激愤,呼喝连天起来,在汹汹人潮之下,杨国忠带来的那区区几名玄甲骑士根本无法护他周全,也只能随着杨国忠一起伏在马鞍上拼命抽鞭子向西门跑去。

    杨国忠往西逃窜之举纯是下意识的动作,掉头便走哪里还来得及分辨东西南北,却听张小敬高喊:“杨贼往西边去了,弟兄们拦住他,莫让他去投了他吐蕃的主子!”

    张小敬奔跑中再度发射弩箭,这次却没射中,红袍武士齐声喊“杀”,追了下去,把那十几名吐蕃使者扔在路旁再无人管,那些个吐蕃人被吓破了胆子,不敢稍动,实在是为唐军的声势所震慑。

    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一眼,道:“追!”六人尾随着众唐军将士追了下去。

    六人轻功具自不弱,但前面红袍武士越挤越多,实在难以挤到杨国忠或张小敬身边,眼看杨国忠策马跑到了西门,却见西门早已锁闭,杨国忠拨马还想择路再跑,却迎面撞上了张小敬。

    杨国忠在马上,张小敬在地上却丝毫不慌乱,发一声喊,伸手将杨国忠从马上拽了下来,杨国忠一旦坠马,江朔他们在外面可就看不真切了,非但看不真切,也听不到杨国忠的惨叫声。

    不多一会儿,只见张小敬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三步并作两步登上西门,将那脑袋往空一举,喊道:“国贼已然伏诛!”

    城门下登时欢声雷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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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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