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北上朔方
柳汲道:“这不是循高仙芝故事么?早知如此何必杀了高封二人呢?”
裴旻道:“不管怎么说,潼关的战事算是稳定住了,安庆绪引大军攻过一次关,被哥舒翰击退了,目下叛军只留崔乾佑的先锋营在陕郡,主力部队已退回雒阳,开春前应该是不会再进攻了。”
柳汲道:“相持不战有利于唐军,不过此刻西域也是大雪封路,西军军马无法开拔,就算叛军开春后再进攻,西军也没这么快赶回来。”
裴旻道:“这或许就是安禄山选在冬月起兵的原因,一则范阳军善于在冰天雪地中作战,二则,关中四塞之地,寒冬犹如听命于安禄山的千军万马阻隔了各地的援军。”
柳汲叹道:“如此说来,此刻我们去长安也不是好时机。”
裴旻点头道:“不如留在此处安心过冬吧,朝中正在酝酿大变化。安禄山起兵是以诛杀杨国忠为国除奸为名,群臣中有人想劝哥舒翰趁着拥兵二十万,上表请圣人杀国忠以谢天下。”
柳汲道:“若真能如此,实乃国之大幸。”
裴旻道:“不仅于国有利,于南诏也有益处,攻伐南诏全是杨国忠的主意,若他一死,南诏想要重归大唐就方便得多了。”
李珠儿在阴影中冷冷地道:“现在大匠知道,巨子把南诏使团数十人关起来,是为了你们好吧?”
柳汲对裴旻道:“就算如此,也不用把我们骗入城再用强?”
李珠
儿仍是用冰冷的口气道:“如此长的故事,大匠有耐心听完么?”
柳汲哈哈大笑道:“说得不错,不过裴将军你们隐门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不怀疑你是另有所图。”
裴旻笑道:“不瞒大匠,旻却是另有所图,只是现在还不是说破的时候……不过请大匠放心,绝不是不利于南诏和大匠的计划。”
柳汲双目下视,不置可否,堂屋内陷入了难得的沉默。
裴旻忽然振袖道:“溯之,听了这么久,可以进来一叙了吧?”
江朔一惊,他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裴旻非但知道有人在外面偷看,还知道是他。
江朔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现身,忽觉背后一股内力涌来,竟然有人在背后推他!这一下江朔猝不及防,他此前双手按在墙壁上,被那人一推内力自生,“喀啦”一声,将砖墙推倒,露出一人大的一个窟窿。
江朔顾不上尴尬,转头去看,果然背后站着空空儿,空空儿此刻穿回了一身白袍,双手拢在袖中,对江朔扬了扬下巴,又眨了眨眼睛。
若两人面对面交锋,无论比试内力、剑法还是轻功,江朔均已不在空空儿之下,但空空儿的轻功奇诡,来去无踪,却还是常常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
却听罗罗惊喜地喊道:“空空儿,这么多日子你去哪里了?”
罗罗不善作伪,这一句话里全无意外与惊喜的语气,江朔早就怀疑罗罗和空空
儿一直有联系,否则以她的脾气定然要生气于空空儿的不辞而别,罗罗行了这一路却刻意回避空空儿,似乎这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此刻听她说话的口气,江朔立时确定了空空儿确实一直就在他们左右。
江朔看了一眼空空儿,没有多言,转身跨过碎在地上的砖头,向裴旻、柳汲分别行礼,此刻李珠儿也已经走出阴影,立在裴旻身后了,二人对视一眼,均没有开口。
裴旻对江朔笑道:“溯之,每次见到你都愈发的英挺,年轻真好啊,一日赛过一日的茁壮,不似我等老朽,一日日的衰老,一年不如一年咯。”
他说得十分真诚,江朔见裴旻确如他自己所说,白发多了不少,看起来越发的苍老了,江朔感到心中一阵心酸,并未出言讥讽,而是叉手捧心默不作声。
裴旻道:“两年前你在东海遇险,都说你凶多吉少,我却知道你一定会逢凶化吉的,谁叫你是天下最为福泽深厚之人呢?”
果然裴旻知道江朔陪鉴真出海之事,隐门的势力盘根错节,那日海上这么多船,这么多人,有人泄密也不为怪,只是江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裴旻对他如此关注,所为何来?
裴旻似乎知道江朔心中所想,道:“溯之,我知道你心中疑惑,不过今日不是说这些时候,相信我,现在一切都在走向我终点,再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告诉你我真正的所图。”
江朔心头一跳,值此国家危难之际,裴旻居然还有自己的盘算,他记得裴旻曾说过安禄山反比不反好,如今安禄山真的反了,兵锋如此之胜,不知道裴旻作何感想?
但裴旻既然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江朔知道追问也是无用,便也不问。
然而他不说话,裴旻却要对他说话,裴旻微微一笑,问道:“溯之,如今燕军主力占据东都,你作何感想?”
江朔道:“杨国忠虽然可恶,但也不是造反的理由,安贼为了一己之私,而使中原板荡,民有倒悬之苦,可说是罪魁祸首,我愿孤身闯营,去东都刺杀此贼。”
裴旻却摇头道:“若刺杀安禄山就可以平息这场叛乱,那李珠儿就可以做到,何须溯之你出手呢?”
李珠儿道:“杀了安禄山,还有安庆绪、安庆和,就算杀尽安家父子,还有史思明、史朝义父子,世上从来不缺野心勃勃之人,如今乱局已成,人人能看到李唐的颓势,不是刺杀一两个人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江朔心道,又是隐门这一套说辞,裴旻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耐烦,道:“溯之,我想请你去做一件事。”
江朔一皱眉,裴旻道:“你放心,绝不是有违侠义道之事,也不涉及你所谓的隐门的阴谋。”
裴旻不等江朔发问,继续道:“安禄山为三镇节度,叛军的进攻可也不止一路。”
江朔这才想起安禄山为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
,江朔当年入关中,就没有经过潼关,而是走的河东蒲州的蒲津桥进。不过安禄山的进攻路线与他想象的不一样,裴旻道:“安禄山派大同军使高秀岩入寇朔方振武军。”
江朔又是一惊,当年随哥舒翰攻克石堡城的高秀岩?怎么成了安禄山的大同军使?裴旻道:“振武军在三受降城中最东面的东受降城,东受降城在河套转弯处,若叛军攻克振武军,就能从这里从容渡过河水,从北方威胁长安。”
江朔道:“裴将军希望我去帮忙防守振武军?朔只是一介游侠,在战场上实是无甚大用。”他亲历过数场大战,知道打仗全靠双方主帅指挥得法,仅凭一人,哪怕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无法改变战局。
裴旻道:“那倒不是,振武军由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亲自把守,他手下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浚、左武锋使仆骨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都堪称名将,区区一个高秀岩应该攻不下振武军。”
江朔一听都是熟人,他见识过几人领兵打仗的本事,知道裴旻所言非虚,又不禁疑惑道:“那裴将军想叫我做什么呢?”
裴旻道:“高秀岩不足为虑,北方朔漠却是大患,安禄山派人去到回纥牙帐,请英武可汗磨延啜发兵南下,约以河水为界,尽割三受降城之地。若回纥真的发兵南下,两下夹击,郭子仪可就危险了。”
草原雄主骨力裴罗已死,
这英武可汗磨延啜江朔却未见过,不知道他是否会经受不住诱惑,而发兵攻唐,问裴旻道:“巨子想叫我去回纥?可我并不认得磨延啜,亦非说客,恐怕去了也无甚大用。”
裴旻笑道:“溯之,你不认得磨延啜,却和他两个儿子交好,现在回纥掌兵的是太子叶护。”
江朔道:“若是叶护大哥,只怕不用我去,他也会劝说父汗不要与大唐为敌的。”
裴旻道:“不与大唐为敌还不够,需说服回纥出兵助唐平叛,安禄山擘画叛乱已有十几载,就算西军齐聚关中怕也只能和叛军打个平手,要想迅速平叛,就要另辟蹊径。”
江朔疑惑道:“此话怎讲?”
李珠儿道:“安禄山能从河东绕道攻击关内,唐军就不能从河东攻击河北范阳么?”
江朔心道不错,他当年就曾随着郭子仪从飞狐陉孔道进入河东,山路虽险却也总比蜀道好走些,况且太行山有八陉,若得河东,确实对叛军的老巢范阳威胁极大。
可是他又心生疑惑,道:“裴将军,你教我这些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裴旻笑道:“溯之,你只说这些是不是违反你的侠义之道,是不是有利于大唐?”
江朔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阴谋在哪里?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道:“裴将军之智胜我十倍,我实在参详不透。”
裴旻道:“溯之,你不用妄自菲薄,我确实有我的目的,但绝不是
害你,也绝对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着想。”
江朔不再犹豫,道:“好!我这便去朔方!”
裴旻道:“让珠儿和空空儿陪你同往。”
第711章,嵯峨壁立
江朔这才想起回头看着空空儿道:“空空儿,你不是说已经和隐门无涉了么?怎么还替裴将军办事?”
空空儿无奈笑道:“本来是无涉了,但我们相约的是不入中原,结果罗罗非要我陪她来中原,这不就坏了规矩么……”
罗罗一惊,道:“那你怎不和我说?”
空空儿挠挠头没有说话,他武功虽然堪称天下第一,办事却总是颠三倒四,和这个同样颠三倒四的南蛮女子倒是出人意料的契合,罗罗要来中原,他原本不想作陪,但要说清自己不来的理由却要牵涉到太多的陈年旧账,他也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就不说了。
江朔道:“所以那日在成都城中你就遇到隐门的人了?”
空空儿道:“不错,其实营救巧珠,李家南迁等事也有巨子的擘画。”
江朔一愣,实在想不通裴旻所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似乎在织一张大网,却又无论如何参详不透,江朔道:“后来护送巧珠回南诏,你也跟在后面吧?”
空空儿道:“巨子让我给崔圆、孙仲传递消息,他怕被你发现,始终躲在百里之外,全靠我跑来跑去传递消息。”
原来是裴旻知道现在江朔的江湖阅历越来越丰富,唯恐被江朔识破行藏,才叫空空儿代为传递,难怪江朔一直感觉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原因。
江朔道:“我看你不在,罗罗一点不急,便猜到一二了,但她说的话似乎也不是你能教的
,现在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罗罗在一旁道:“空空儿,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空空儿有些为难,江朔却完全不以为意,道:“罗罗姊姊和我们一同去也没什么,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李珠儿冷哼一声道:“游山玩水么?不若让南诏这百十人也一并前往好了。”
裴旻笑道:“南诏的朋友们可不能走。”
江朔立眉道:“难道裴将军还要把南诏人拘禁于此么?”
裴旻道:“溯之,你还不知道现在朝野对番人的态度已经与安禄山叛乱前大不一样了,南诏人此刻再在中原晃荡,可是十分不安全的。”
柳汲也对江朔道:“江小友,你去办正事吧,此刻进京也不得圣人召见,不如就耽在此地,等开了春再见机行事吧。”
罗罗急道:“那罗罗呢?我可不要闷在这里。”
裴旻笑道:“溯之都说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罗罗可以去。”
罗罗听了雀跃不已,江朔见柳汲神色坦然,不似受到胁迫的样子,道:“好,我们这就出城北上!”
李珠儿嗤笑道:“此刻外面可还是黑夜呢,歇一宿再走吧。”
江朔这才惊觉此刻尚未天明,李珠儿安排他们歇宿,才发现偌大的衙署都已经腾空了,南诏人分居各个房间中,看来全都平安无事。裴旻道此城守将是他的故旧,假称军情紧急,住到军营中去了,撤走了所有仆役和军士,腾出整个衙署来给南诏
人居住。
李珠儿给江朔安排了一个僻静的单间,这屋子原也不知是谁的居所,锦帐罗被奢华无比,屋内亦十分和暖,丝毫不觉外面的寒冽,但江朔如何睡得着,他盘腿在床上运功,到天明时倒也觉得神完气足。
李珠儿叩门进来,帮他洗漱,江朔也不推脱,默默洗漱已毕,出门时空空儿和罗罗已经等在院中了,用过朝食,四人辞别裴旻和柳汲,各骑一马,打马出城。
罗罗换了汉人装束,守军也不询问,径放他们出城了。他们沿渭河走了一段,转而向北至歧阳,江朔想起当年在处某山路转入就是全宁安的庄园,不过当年是自东向西出关,今次却是从西向东掠过。
远远望见北方群山皆披白雪,江朔知道麟游矿山便在其中,不免又想起了当年骨力裴罗从天而降在碳山之上,如今斯人已逝,唯剩叹息,又想到要去朔漠见叶护兄弟,不知是否还有情谊,又不免忐忑。
一行人沿着关中平原的北山而行,直至长安以西的嵯峨山,嵯峨山面向长安的南方壁立千仞,北面却是缓坡,因此看似险峻却易于攀登,相传黄帝铸鼎荆山之阳,鼎成驭龙升天,山脚下还立有“黄帝铸鼎处”的石碑。
李珠儿道:“这嵯峨山就像是现如今的大唐,正面看巍峨耸立,不可攀缘,其实从背后看不过徒有其表。”
此刻空中又开始飘起雪来,江朔向南眺望却哪里看
得见一百多里外的长安城。
绕过嵯峨山,取道洛水河谷北上,这洛水可不是东都雒阳外的洛水,东都的洛水水以地名,原是叫雒水,魏黄初时才改称“洛水”,时人为区别两水,称东都洛水为南洛水,关中以北的洛水则称北洛水。
冬季枯水,四人四马在河谷的冰雪中踏行,这一日风雪大作,一行人在河谷中艰难前行,这四匹马虽然也堪称良驹,但比不得龙骧天马神骏,想到黄马,江朔不禁又想起湘儿,不知她是否平安抵达了东瀛日本国。
江朔忽然想到为什么自己在安南登岸之后,不直接去东瀛找她,若当时拜托冯大首领,未必不能找一艘船去东瀛,可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节,浑浑噩噩跟着众人到了南诏,之后颠簸于南诏、蜀中各地,倏忽间已过了一二年的时间,竟没想到要去找湘儿,他不禁深深自责起来。
罗罗见江朔闷闷不乐,驱马凑过来问道:“江兄弟,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江朔不愿对她提起湘儿之事,此刻山河破碎,正当以国事为重,怎可能放下一切远渡重洋去寻湘儿,回道:“我只想起了一位故人。”
李珠儿却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望了他一眼,罗罗还待再讲,江朔忽道:“有人来了!”
罗罗转头问空空儿道:“在哪儿?”
空空儿耸耸肩,表示自己没发现。
江朔道:“从南面来,距我们尚有里许……太
远了分不清多少人……”
罗罗好奇道:“江兄弟,你是会占算么?相隔一里,怎么可能发现人么?”
江朔道:“若是行人自然不行,但一支马队还是能发现的,他们的马比我们快得多,一会儿就要赶上来了,怎么办?”
李珠儿却是丝毫不怀疑,道:“不知道是敌是友,先寻地方藏起来。”
空空儿抬头左右四顾,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山梁道:“看那边有个山神庙,我们去那边躲一躲。”
然而河谷中积了厚厚的雪,随便往哪里走都会留下蹄印,却去哪里躲藏?空空儿对江朔挤挤眼睛笑道:“溯之,你能发现一里之外的奔马,看来内力已在我之上,不过么,轻功却未必胜得过我,我们来比试比试。”
江朔心道,都什么时候了空空儿居然还想着比试轻功,正待说不比,却见空空儿忽然跳下马来,一哈腰竟然将自己骑乘之马抗在肩头,飞身就往山上跑去,原来他说的比试轻功竟是指的这个。
空空儿双足踏在雪上果然只留下浅浅的印记,独孤湘曾经对江朔说过轻功的最高境界称为“草上飞”,说是腾身而起,可以在秋季及腰高的茅草上飞奔,既不会落下,也不会踩塌茅草。如今看空空儿的身手,虽非“草上飞”却可称为“雪上飞”,比之草上飞似乎更有难度,更何况他还扛着一匹八百多斤的马呢。
江朔见状争雄之心亦起,也学着空空
儿的样子,下马扛起坐骑向上飞奔起来,两匹马儿惯被人骑,可从来没有骑过人,不禁吓得嘶鸣不断,但被风雪之声掩盖,离得稍远就听不见了。
二人几乎同时到了庙门前,但空空儿先发而二人同至,其实速度上江朔已胜了半筹,但看雪地上的印记,空空儿留下的印子极浅,此刻天上风雪未停,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足印已几乎无法分辨了,而江朔落足虽然比行人还浅,但比之空空儿还是深了不少,轻身功夫优势空空儿更胜。
二人在南诏曾经比试过一次轻功,江朔尚逊色一筹,但后来江朔在峨眉山经广濬点拨,悟彻炁体源流之理,他每日勤加练习,内力比之在南诏时又高了许多,因此与空空儿已几乎不分轩轾了。
空空儿赞道:“溯之,你何时又得了什么奇遇,居然进步如此神速!”
二人惺惺相惜,相视大笑,又折回来,李珠儿和罗罗仍在原地未动,她们可没有这样的身手,只能在河谷中等待,空空儿和江朔又一次如法炮制,将她二人的坐骑也运上山去,二女则施展轻功紧跟其后,她们虽不能负马奔行,空身在雪地上踏雪无痕却非难事。
将四匹马在庙后拴好,掩好庙门,在门内隔着门缝向外看,不一会果见满天风雪中跑来十余骑,罗罗道:“江兄弟,你太厉害了,看这些马的速度,只怕刚才相距还不止一里呢。”
江朔此刻
可顾不上罗罗的吹捧,因为下面的马队忽然慢了下来,一人道:“尹老,先前的马蹄印子忽然不见了。”
第712章,风雪祠庙
江朔转头和李珠儿对视一眼,道:“尹子奇!”
此刻风雪正盛,江朔他们上山的痕迹早已被掩盖了,但他们一路行来,可没有刻意控马,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留下了四行蹄印,四人只管上山时不留痕迹,却忘了身后留下的足迹,若是寻常旅人还有可能会忽略,山下这对骑手却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细节。
那是尹子奇和他的璇玑阵武士,他们的坐骑来自极北苦寒之地,因此在这样的风雪天气中仍能奔行如飞,先前说话之人正是何万岁,他的阿弟何千年道:“大兄,许是风雪太大,掩住了吧?”
何万岁摇头道:“这一路下来风雪都是一样的,何以会突然断绝?”
尹子奇却抬手止住他二人,道:“山中怪事多得很,无需挂怀,我们只管赶路就好。”
二何兄弟是奚人,奚人崇信珊蛮教万物有灵之说,只道确如尹子奇所说,这马蹄印子许是山中精怪故布迷阵,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只要不加理会,山神鬼怪也不会为难旅人。
二人于是呼喝队伍要再度出发,尹子奇却道:“且慢!前面山上有座房子,赶了一日路了,去那边暂避风雪,歇息一下吧。”
何万岁听说山中常有这种突兀出现的房屋,其实都是山中精怪虽幻化,他们刚刚遇到蹄印消失的怪事,就出现了这座房子,岂不是太巧了么?他叉手道:“尹老,这房子前后均无屋舍,孤零零立在山岗之上,只怕有古怪啊……”
尹子奇却一抬手打断他道:“鬼神皆无稽之谈,休再多言,上山!”
二何兄弟心中嘀咕,你自己说的山中多怪事,怎又说鬼神是无稽之谈,但二人既是尹子奇的徒弟又是他麾下战将,自然不会对尹子奇的命令有丝毫的违拗,立刻招呼众骑士策马上山。
江朔等人暗暗叫苦,这山神庙并不大,只一进院子,尹子奇等人上山如何能不发现他们?
李珠儿道:“不管怎样,先进殿内再说。”
空空儿道:“先说好,我不与尹子奇交手。”
李珠儿白了他一眼,径自推开了山神庙的殿门,进门才发现,这殿内并无泥胎木塑,供案后只有数层木刻的牌位,原来这不是山神庙,而是某家大户人家的祠庙。
按唐代居丧制度,要为去世的父母服丧三年,不过居丧只要在家即可,说是三年其实也只有二十七个月,两年多一点而已。但也有严格遵循儒家孝道的世家,会在父母坟边守孝居丧。
当然不会如孔子时代一样,真的结庐而居,关中世家大族传承数十代人,跨越千年,祖坟陵园蔚为可观,墓边守孝的屋子也建得如小庙一般。
这就是一间这种用处的祠庙,供桌正中摆着一个披着白麻的牌位,更有灯烛、果品,看来是有人每日里在此供奉,江朔见牌位上写的是家慈某氏神位,原来是某人在此为母守孝,看时间已过了一年多,唐代守丧满一年祭奠称“小祥”,两年称“大祥”,一般在墓旁居住也就一年左右,而此人过了小祥仍然住在山中,看来守孝甚笃。
这时大殿侧面的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童仆,那童儿一身的麻衣,手上拿着香锞祭奠之物,忽见屋中多了四人,瞪大了眼睛,举手一指,就要喊叫。
李珠儿那容他出声?上前挥手连点,将他哑穴麻穴一齐点了,那童仆一手戟指,一腿跨步,大瞪其眼大张其口,却就此定住,只有两个眼珠还能溜溜转动。
江朔温言道:“小哥莫怕,我们不是恶人。”
说着他把那童儿在胁下一夹,掀开门帘,进了偏屋。
这是祠庙不大,中间是祭祀的祠堂,两侧用墙各隔了一个小屋,这一侧是下人的房间,靠南放着做活计的桌子,靠北是一张简单的床榻,除此之外,这间屋子也充做了堆放工具和杂物的房间,里面形形色色堆满了东西。
江朔把那童仆往床榻上一放,自己回到门帘处,见只有罗罗在向外张望,李珠儿已上了房梁,空空儿则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江朔知道空空儿和李珠儿与尹子奇颇有渊源,不想被他撞见,都各自躲起来了。
这时喀啦一声,庙门被推开了,尹子奇居中,何万岁为首的七名北地武士簇拥着他闯进屋内,何万岁警觉道:“这里有人!”
尹子奇道:“两边查看一下。”
江朔心头一紧,手握宝剑,他知道璇玑阵需要七人满员才能发动,只等何万岁过来,先斩杀几人,阵型就不得发动了,不料另一侧的门帘一挑,走出一身穿麻衣腰扎白带的汉子。
那人的身形如同一座黑铁塔一般,既黑且壮,一身孝服显然是为母守丧的正主,那人虽然生得粗豪,出言却谦谦有礼,虽然颇感意外,仍然叉手道:“诸君何人?为何闯入我来家祠庙?”
尹子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此人显然是个练家子,这引起了尹子奇的怀疑,他不答那人问话,反问道:“风雪封山,尊驾为何住在此间荒山之上?”
那人一愣,强压怒火道:“来某在此为家慈守丧,已有一年多没有下山了。”
这时何千年推门而入,他手下的武士却各持弯刀立在门外,似乎还押着一人,何千年对尹子奇道:“庙后有四匹马!”
此言一出,何万岁等武士的手一齐手按刀柄,全神戒备。
尹子奇笑眯眯地望着那姓来的汉子,道:“阁下既然守丧从未下山,要马何用?”
那人也是一愣,道:“祠庙中只有我和童仆二人,并无他人,也没有马匹啊。”
何千年道:“尹老,此人说话不尽不实,不说得是山中匪盗,不若一刀杀了,再两厢找他的同党。”
尹子奇瞪了他一眼,道:“端的沉不住气,我们是官军不是强盗,怎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先把萧郎请进来。”
他自恃武艺高强,就算这祠庙中藏了四五个盗匪,他也不放在眼里,尹子奇早就察觉到右侧偏室内还有人,但江朔和空空儿气息藏匿得极好,他没有发现,只能察觉到童仆、罗罗和李珠儿的气息,此三人加上这姓来的恰是四人,与后面马匹数量相同,以至于尹子奇以为祠庙中就只有这四人而已。
尹子奇也称得上北地的大宗师,李珠儿固然比他不过,罗罗就差得更远了,尹子奇知道隔壁还藏了两个高手,但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好整以暇,对那姓来的汉子叉手道:“来郎,我们要有紧急军务赶往振武军,但风雪太大道路难行,想在这里暂避,还请来郎行个方便。”
姓来的汉子不悦道:“非是来某小器,此庙乃祭祀我家先人之所,实在不方便外人进出,众位要暂避风雪,可立于廊下。”
尹子奇却浑若未闻,径直走到供案前,抽了三支香在白烛上点燃自顾自上香给来母的神位拜了三拜,姓来的汉子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何万岁等人上前围住,何万岁道:“外面风雪太大,门廊无法遮蔽,还请来郎恕罪。”
口里说得客气,手上却要将他搡到一边,姓来的汉子正要发作,这时何千年率领手下押入一人,那人见了黑大汉就高喊道:“瑱兄救我!”
那汉子闻言一惊,定睛一看,道:“莫不是萧拾遗么?”
那人道:“正是萧昕,来瑱兄救我!”
原来这黑大汉叫来瑱,他怒道:“尔等何人,羁押朝廷命官所为何来?”
这时也不需尹子奇吩咐,何万岁“仓郎”一声抽出腰间弯刀,照着来瑱就劈,没想到那来瑱身手十分敏捷,一侧身避开了何万岁这一刀,何万岁手下武士此刻纷纷弯刀出鞘,围上来乱刀劈砍过来,来瑱向后腾身一越,又就地一滚,竟然躲回到门帘之内。
江朔见他身手称不上飘逸潇洒,没有一丝花哨,但却十分实用,趁敌人不备,三两下就退入侧室去了。也是何万岁等北地武士大意了,他们没想到这来瑱如此敏捷,并没有布成璇玑阵,否则以他的身手怕也难以脱逃。
何万岁拿眼一横,道:“左右散开,你们两个进去,小心这厮有刀剑。”
唐人尚武,多有佩戴刀剑的,来瑱退入侧室可能就是去取武器的,北地武士分成三拨,各自守着侧门的两侧,中间二人用弯刀慢慢挑开门帘,不想只听“嗖”“嗖”两声,二人均面部中箭,哼都没哼一声,倒地便死了。
江朔见那二人均是眉心中箭,直贯其脑,人倒在地上,箭之尾羽还在突突乱颤,可见此人弓术之精,力量之猛。
祠庙中的北地武士都是一惊,门两侧的武士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就在此时,却听屋内弓弦响处,两枚羽箭透墙而出,门两侧的武士太阳穴上忽然钻出两个箭头,竟然是那人以强弓射穿墙壁,羽箭透墙而出,将躲在门两侧的武士头颅贯穿,二人当即毙命,尸体却被箭杆挂住,依然僵立在门的两侧。
第713章,金蝉脱壳
北地武士没想到来瑱的弓术如此了得,瞬间就射死了四人,何万岁不由得暴跳如雷,抽刀就要硬闯,尹子奇却止住他,也不说话,自己走到远离门口的墙边,伸手一拍,“啪”的一声响,那墙体应声碎成齑粉,尹子奇身形一晃,抢入侧室内。
江朔心道不好!他没想到尹子奇会直接破墙而入,此刻再出手相救只怕已经晚了,但就算晚了江朔也不能再作势不理了,他一挑门帘冲了出去,直扑何千年而去。
何千年忽听得身后恶风不善,抽出弯刀转身便砍,江朔的目标却并非何千年,他扑向何千年只是虚晃一枪,随即侧身滑步,施展穿星步的身法,向何千年身边的武士冲过去。
一众北地武士知道屋中不止来瑱一人,早就加着防备,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冲出来的是江朔这样的硬茬,那武士举刀欲挡,却哪里还来得及,江朔手画弧圈,绕过弯刀按在他胸口,掌力轻轻一吐,那武士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地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另一个武士身上。
二人去势不减,一同撞在墙上,皆口吐鲜血眼见不活了,江朔自内力大成之后,还从未与人交过手,没想到轻轻一拍劲力竟至于斯,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墙壁原本就被印尹子奇开了一个窟窿,此刻二人又撞在墙上,整面墙都坍塌下来,上面的木构梁架吱吱嘎嘎摇摇欲坠,烟尘中却哪有尹子奇的身影?
再看侧室窗户大开,想来是那来瑱连射四箭之后,就悄悄翻窗出去了,尹子奇闯入后扑了个空,也跳出窗外去追了。
江朔一掌击毙两人,何千年的北斗阵已残,而先前来瑱射杀四人,何万岁之阵更是残破,既然无法组成璇玑阵,对江朔而言便毫无威胁,他也不理屋中剩下的北地武士,撞破户牖冲出屋外。
见雪地上竟无足迹,那来瑱虽然弓术不错,但看他此前腾跃的身手,只是军中健儿的手段,并非武林高手,江朔实在想象不到他能有踏雪无痕的本事,况且这么会儿功夫,就算是尹子奇的身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得无影无踪。
他转头向山上望去,这祠庙建在半山腰,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树,都盖着厚厚的积雪,却见一棵树正在摇晃,白雪扑簌簌地落下,原来这来瑱翻出窗外,就转头上山钻入了松林。
这时一众北地武士在二何兄弟的率领下,一齐冲了出来,但他们损失了人手,无法结成阵势,胡乱冲上来挥刀乱砍,江朔直是如无物,身形一晃,已从众人身侧穿过,跃上一棵松树的枝头,只见漫天风雪之中,无数松树毫无规律的摇动,完全看不出来尹子奇和来瑱去了哪里。
江朔正在张望之际,忽听身后弓弦声响,原来是北地武士在下面用猎弓向他射出羽箭,这些武士都随身携带着猎弓,当年何千年就曾将自己所携带的铁胎弓送给南霁云,这些武士的弓术都堪称一流,此刻向江朔连珠射来,倒比他们的手中的弯刀更具威胁。
江朔向下一沉,没入树冠,耳听得羽箭破空之声,北地武士的羽箭从空中掠过,二何兄弟颇为冷静,见江朔藏入树中便不再射箭,江朔低头向树林中看去,松林极密,又覆盖了积雪,入林几十步,便是一片昏暗了,让江朔不禁想起了当年松漠黑林。
树下松叶、泥土和积雪混在一起,完全看不见脚印,江朔侧耳倾听,听到一个缓慢的脚步声,脚步十分沉稳端凝,是尹子奇的脚步,却完全听不见来瑱的脚步声,看来他对这片松林十分了解,抢先一步躲入松林之后,饶是尹子奇的武功远高于来瑱,一时也难以找到他的行踪。
江朔轻轻在树枝上纵跃前进,他现在的内力亦非当年松漠黑林时所能比,虽然眼前一片昏暗,但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尹子奇的移动,尹子奇却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江朔从另一侧屋中冲出时,尹子奇已经追着来瑱出了祠庙。
江朔追了几步随即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来瑱内力平平,又非井宽仁这样习于黑暗的盲人,若真躲在黑暗的森林中,又如何能用弓箭射到尹子奇呢?难道是虚晃一枪,使的金蝉脱壳之计?
想到这一节,他立刻转身,悄悄退出林子,而二何兄弟正带着众北地武士手持弓箭缓缓进入密林深处,江朔从他们头顶掠过,居然无人发现。
江朔飘身回到来家祠庙之外,便已听到屋内的打斗之声。他推门入户,只见黑大汉来瑱和罗罗你来我往,打得正热闹。
罗罗手中没有武器,来瑱将弓斜背在身上,亦赤手空拳与她交手,罗罗的轻功只是得空空儿点拨一二,便能跻身高手的行列,但拳脚功夫非下十几年的苦功不可,因此罗罗的拳脚功夫十分普通,和来瑱只在伯仲之间。
但有一节,这来瑱显是久历行伍之人,下手既准且狠,没有一点多余的招式,打得虎虎有声,他虽练的是外家功夫,真要被他醋钵大的拳头打中,也是非同小可。
江朔已经看出空空儿教给罗罗的十分有限,但罗罗仅凭着这点皮毛,就已能轻易避开来瑱的拳脚,当然空空儿身负的绝顶轻功实在太过高妙,罗罗能学到这些皮毛已殊为不易了。
再看屋内,这会儿功夫,别说空空儿了,连房梁上的李珠儿也已经不知所踪了,只剩下被北地武士押来的萧郎和侧室躺在床上的那个童仆还在。
江朔道:“二位别打了,我们不是敌人!”
来瑱不语,只管追着罗罗打,罗罗边躲边对江朔道:“江兄弟,不是我要和他打,是这黑厮回得屋来,不由分说,举手就打。”
来瑱道:“尔等擅闯我祠庙,况且如此风雪天出门的,能是什么好人?”
罗罗道:“来兄弟此言差矣,你道我们愿意在这鬼天气出门啊?如此风雪我们还要出门,自然是有要事要办,却怎说我们是坏人。”
江朔已看出来瑱的拳法决计伤不到罗罗,却担心罗罗用她身上藏的毒蛇毒虫去伤来瑱,对罗罗道:“姊姊,你可千万别用你的毒物害来大哥性命,他不是坏人,只是误会。”
罗罗道:“江兄弟,你不提醒我也是无计可施,中原忒也的寒冷了,我的毒物们都冬眠啦,叫都叫不醒。”
江朔不禁哑然失笑,心道不错,蛇虫之属,到了冬天都要冬眠,至春方醒,我们怎么给忘了。
来瑱却不领情,喝道:“小贼,要你假惺惺,说着忽然将斜背着的弓箭反手一拉,他此刻正好背对江朔,弓弦在胸前,弓身在背后,以右肩胛夹住弓身,左手扣一支羽箭,向前一引,拉了一个满,居然从肩头射出一支羽箭,直奔江朔面门。
这一箭射的简直是匪夷所思,既隐蔽又突然,当然这是对一般人而言,江朔见状赞一声“好箭法”,于此同时伸手一抄,将那枚羽箭接在手中。
来瑱转头一看大吃一惊,他手中长弓比唐军标准的一石弓威力更大,是军中射马长弓,满弓可射三百步,而江朔距离他不过丈许,这个距离上羽箭的速度说势如霹雳雷霆也不算夸张,而这个青年从容接箭之际,居然还来得及说“好箭法”三字。
就在他一分神的功夫,忽见江朔眼眉一立,手中羽箭倏地飞出,其劲力竟不输他满引弓弦射出雷霆一击。来瑱眼见躲不开,只能闭眼等死,却觉颊上一凉,那羽箭竟然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
来瑱实在难以想象,江朔这样能掷箭如弓出的高手,居然会把羽箭扔偏,回头看时,那羽箭钉在一棵柱子上,箭尖扎着一支乌黑的蝎子,那蝎子虽被扎了个对穿,却仍在扭动。
罗罗嗔怪道:“江兄弟,我就找到这么一个还醒着的,你却给我一下子扎死了!”
江朔道:“罗罗姊姊,说好了不用毒物,你怎还施偷袭的手段?中原豪杰之士甚多,轻易不可用毒,否则别人可就不似我这般只射死毒虫了。”
罗罗吐了吐舌头道:“你本事大,听你的。”
江朔见来瑱还愣在原地,忙上前叉手道:“冲撞了来郎还请见谅。”
来瑱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心道,今日幸得此人相助,否则看那毒蝎的大小、颜色,只怕被它钉在脑后,今日便是有死无生了。又见江朔如此谦恭有礼,连忙还礼道:“江兄弟多礼了,原是来瑱鲁莽了。”
江朔道:“不怪来郎,实在是我们不请自来,突然打扰,难免叫人有所怀疑。”
那萧昕是个文官,因此北地武士虏了他并不用绳索捆绑,北地武士一离开他便得了自由,在一旁问道:“江郎,你们顶风冒雪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朔道:“我与朔方镇郭军使相识,听说燕军叛军入寇振武军,恐其有失,才想到要在这冰雪的季节穿越洛水河谷,去东受降城助他。”
萧、来二人听了点头,不及说话,却听祠庙外一人用冷冷的声音说道:“尔等今日是一个也走不脱了!”
第714章,璇玑弓阵
尹子奇本老谋深算,江朔能想到来瑱不在林中,他如何如何想不到?见二何兄弟入林,立刻想到对方是以计策将他们调开,忙领着众人返回祠庙,不想却撞见了江朔。
现如今的江朔武功远较尹子奇为高,更何况他的璇玑阵已残,江朔更是不怕他。
尹子奇入祠庙前尚未看清,入得屋来才发现是江朔,心中一惊,他在南诏已经见识过江朔的手段,自忖以此刻的人手不足以取胜。
他冷哼一声,道:“江溯之,你怎么会在此处?”
江朔笑道:“我也正想问尹先生,何以到此?”
尹子奇道:“我们北上自有公干。”
江朔道:“安贼已经造反,燕军皆从匪论,尹先生现在恐怕不能叫公干了吧?”
来瑱闻言一惊,道:“安贼……安禄山造反了?”
他在此山中居丧,这些日子风雪不断,消息断绝,因此不知安禄山造反之事。
身边萧昕道:“哎……瑱兄,你有所不知,安禄山冬月初九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除了同罗、奚、契丹、室韦等东夷各部,三镇唐军竟也一同造反,叛军号称大军二十万,杀奔都畿,不过一个月就已经攻克雒阳,目下正陈兵潼关之下。”
来瑱闻言竟然不甚惊讶,冷静地说道:“安贼特地选在寒冬发兵,就是为了借河水结冰之际强渡,一旦失去黄河天堑,雒阳无险可守,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尹子奇冷笑一声道:“看不出来,小子倒有些见识。”
来瑱不理尹子奇,问先萧昕:“守潼关的是何人?”
萧昕道:“原来是安西的高仙芝和封常清,不过二人因战不利,被圣人下诏杀了……”
来瑱这次却是吃了一惊,道:“他二人失了潼关?”
萧昕道:“二人坚守潼关不出,被诬怯战畏敌,而被斩首的。”
来瑱怒道:“安禄山准备造反准备了十几年,一朝发难定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能守住潼关就不错了,若出关野战必败无疑!朝中连懂这个道理的人都没有么?”
尹子奇捋着胡须不无得意地道:“朝中重西军而轻东军由来已久,如今可知道孰强孰弱了吧?”
江朔啐道:“安西军的主力并未回到中原,高、封二位节度使所率的不过是河雒之地的乡勇,若是和西军交锋,别个不说,单李嗣业的陌刀队,西军骑兵便不可能如此猖獗。”
来瑱却不急于斗口,继续问道:“那现如今呢,潼关在谁的手中?”
萧昕道:“万幸还在唐军手中,目下守关大将乃是西平郡王,哥舒翰老将军。”
来瑱道:“有老将军在,潼关无忧矣。”
萧昕道:“瑱兄有所不知,老帅年初二月突患风疾,病废在家,此番出征是用车载了去的。”
来瑱却道:“将在智不在勇,哥舒翰深谙韬略,就算不能亲自上阵杀敌,指挥得当也能拒敌。”
萧昕摇头道:“翰帅所率之军虽然号称二十万,看来和叛军旗鼓相当,但除了高、封二人留下的乡勇,更揉捏了河西、陇右、朔方等十二部,号令难行,更兼他因病不能管事,将军中事务由田良丘管理,却又命王思礼掌骑军,李承光管步卒。三人互不服气,各发号令,如今军心不齐,人心浮动,可谓内忧外患。”
萧昕忧心忡忡,来瑱看起来却不甚忧虑,仍保持冷静道:“如今哥舒翰只需固守,待天下变,世人亲李唐而厌禄山,只要在潼关困住叛军,待得来年,各地勤王之师齐聚中原,叛军将不战自溃。”
江朔心道:这个来瑱长相粗豪,弓术精湛,看来是行伍中人,但却没有一般武夫的莽撞,他甩脱尹子奇之法便颇见韬略,此刻更是冷静沉着,堪称将才。
萧昕道:“瑱兄真将才也,翰帅也是这样说,他到潼关以来,挖了三道壕沟以阻挡叛军骑兵,加高城墙,广造箭矢,就是准备固守消耗敌军。”
来瑱道:“听萧郎话里的意思,你是在哥舒翰帐前听用?怎的被掳来这里?”
萧昕看了一眼尹子奇等人,道:“我为翰帅所荐,担任军中判官,他原是派我回京请粮的,不想半路遇到这些个贼子,才被掳北上的。”
江朔心中奇怪,尹子奇擒了这萧昕何不向东,与叛军汇合,却要舍近求远往这山里跑?难道是为了躲避唐军?但尹子奇麾下个个武功高强,更能组成璇玑阵,纵有零星唐军,几百人怕也奈何不了他们。
只听尹子奇冷笑道:“二位叙旧说得够多了,不如随我们一起北上,路上慢慢说吧。”
江朔亦笑道:“尹先生,今日萧、来两位的去留,怕不是尹先生能说了算的吧?”
尹子奇道:“小子无状,真道我怕了你吗?”
说着他一使眼色,二何兄弟及北地武士一齐后退,竟是尹子奇要和江朔一对一较量的意思
江朔不由得一愣,他在南诏曾与尹子奇比试过,虽然这些年尹子奇的功力也有进步,却远不如他屡有奇遇,尹子奇不是不知道二人的内力修为此时已经差距极大,怎还敢和他单打独斗?
他心中忖量之际,尹子奇已经暴喝一声,欺身上前,双掌齐挥向江朔拍来。
江朔知道尹子奇所练烛龙功,有阴阳二炁,看似双掌平推,实则一炎一寒。
但他此刻玉诀神功已臻绝顶,阴阳相济,无需特意发出罡炁或凛炁,只平推过去,体内真炁自然生发,将尹子奇掌中内力挡了回去。
尹子奇的内力不能注入江朔体内,那便无论阴阳都伤不得江朔分毫,寒热二炁反而积聚在他双臂之上,令他自己痛苦不堪。
说时迟那时快,这只是二人双掌击在一处发生的内力交锋,尹子奇脚尖一点,飘身后撤,江朔还没决定是否要追,忽听“嗤”的一声轻响,一枚羽箭贴着尹子奇的肩头滑过,直射江朔的面门。
这一箭来得又是突然又是迅疾,江朔吃惊非小,百忙中单掌一拍将那羽箭打得一偏,同时身子一侧,方才躲过此箭。
羽箭去势不减,从站后面的罗罗身边掠过,吓得她一声惊呼,“砰”的一声,钉在房柱之上。
江朔看清射箭之人乃是何千年,怒道:“尹子奇,你做什么?”
尹子奇虽然与江朔堪称死敌,但他为人却一直还算坦荡,今日居然叫手下在后面以暗箭伤人,实在令江朔大感失望,由此而生愤怒之情。
尹子奇道:“江少主,若是比武偷袭当然令人不齿,但此刻你我二人已是国战,你是唐人,我是燕人,两国交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还请见谅。”
说着他躬身下拜,江朔一愣,心道不错,他们已经自承不是唐人,两国交锋却还讲什么江湖道义。
他正思忖间,忽见一枚羽箭有当面射来,原来是尹子奇俯身之际,何万年又瞅准空隙射出一箭。
这次江朔有了准备,掌锋向下一带,那羽箭转头插在地上,只因他此前听罗罗尖叫,不敢再避开来箭,而是将其向地上拍落。
趁着江朔击落箭矢之机,尹子奇猱身而上,双掌一错,一击江朔面门,一击江朔小腹。江朔侧身游走,出掌打他腰胁,却不料刚一错身,就有一支羽箭飞来。
江朔只能侧身再避之际,尹子奇已经转守为攻,单掌击江朔肩头,江朔若再避,留给后面射手的空隙越大,只能举掌相迎。
“啪”的一声,二人对了一掌,江朔端立不动,尹子奇却退了一步。
这一下比试内力原是江朔赢了,但尹子奇后退之际,两翼又有弓箭射来。
江朔不能乘胜追击,只得退了一步,尹子奇也是奇怪,他不拉开距离,让身后的武士尽情射击,而是再度抢上前来,与江朔缠斗。
但江朔旋即明白过来,若尹子奇退开太远,江朔施展穿星步便可能绕过他,直接攻击身后的北地武士。
尹子奇不断逼近江朔才能叫他无暇对付弓手,这样弓箭最隐蔽,威胁最大。
想明白这一点,江朔于是改变策略,施展白虎七宿的步法,闪转跳跃,想要绕过尹子奇,先料理了后面的持弓武士再说。
却发现那些武士脚下居然也是脚步变幻不停,无论江朔如何纵跃,尹子奇始终挡在他和弓手之间。江朔仔细观察片刻,终于发现了,这些武士所走路线也是遵循璇玑阵的步法。
他们以尹子奇为拱极,远远排成北斗之形,先前来瑱射杀了何万岁阵中四人,江朔掌毙了何千年阵中两人,他们两套北斗阵共损失了六人,剩下八人排成北斗七星加左辅星的阵势。
看明白这一点江朔不禁有些焦急,他们以弓箭的射程所布璇玑阵,范围极广,江朔难以越过尹子奇攻杀持弓武士。
而持弓武士膂力极佳,射术又精,江朔虽不至于被他们射中,但受其干扰,难以全力以赴对付尹子奇,打成了一个焦灼的局面。
就在此时,江朔忽听身后弓弦声响,一枚羽箭贴着他的肩头飞过,恰好尹子奇侧身抢攻,那枚羽箭划过尹子奇体侧,将他身后露出的一名弓手射了个对穿!
第715章
众人缠斗之际居然忘了还有一个弓术高手来瑱,他躲在江朔身后,依样画葫芦,同样借着江朔的遮挡引弓射击,对面的北地武士可没有江朔的身手,来瑱一出手就射死了一人,如此他五发五中,已射死五人了。
尹子奇一惊,竟然慢了一拍,江朔反客为主,抢上前邀击。尹子奇内力本就不如江朔,情急间更无法匹敌,“啵”的一声闷响,尹子奇大踏步后退了两步,露出好大的空隙,来瑱又是一箭射出,羽箭竟从江朔胁下钻过,好在此次露出的是何千年,他的功夫了得,见箭矢射来,忙用长弓一磕,将箭矢打偏,才保住了性命。
江朔见攻守之势反转,不肯稍纵战机,立刻抢步上前,双掌连环拍出,不为伤尹子奇,只为将他逼出拱极位置,来瑱的箭法也真了得,他手持射马长弓,伏低身子跟在江朔身后游走,只要江朔逼出空挡,他立刻一箭射出,除了二何兄弟无有不中的。
如果是南霁云的弓术占了一个“巧”字,常以曲射建功,来瑱的弓术就占了一个“劲”字,只是直来直去,角度极为刁钻,从江朔和尹子奇身体的任何一侧只要寻到机会,都能抓住间不容发的机会,直直射出。中箭者往往被射个对穿,别说柔软的腹部,就是最硬的颅骨,也经不起他一箭。
江朔赞道:“来郎好弓术!”手上却不稍停,不断紧逼之下,尹子奇越退越远,不知不觉已退入河谷之中,而身后的武士,除了二何兄弟,皆已被来瑱射死了。
二何兄弟武功得自尹子奇真传,虽然悟性只是平平,但与普通人相比也算得是高手,来瑱的射术虽精,二人却总能把他射来的箭矢打飞,但一个尹子奇加二何弟兄,对上江朔和来瑱,已是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连日大雪,河谷中积雪已齐膝深了,虽然江朔和尹子奇纵跃之际不受积雪影响,但来瑱已被远远坠在后面了,如此一来,他射向二何兄弟的羽箭就更加没有威胁了。
何万岁眼见一枚羽箭射来,也是有心卖弄,手扬处射出一支箭,“当”的一声,与那来箭撞在一起,然而那箭簇上忽然飞出一枚黑色的事物,何万岁一惊,忙甩头趋避,没想到那黑色事物在空中转了半圈朝着他转头飞来,竟似活物一般。
何万岁此刻已看清了飞来的竟然是一只体黑牙白的巨大蜘蛛,蜘蛛能吐丝御风飞行,在空中滑翔着飘向何万岁,何万岁吃惊非小,撒手弃弓,抱头往雪地里一滚,却仍然避不开那蜘蛛,那大虫忽忽悠悠飘入他衣襟敞开处,何万岁忙伸手一巴掌将那蜘蛛拍得粉碎,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却觉脖子上一阵奇痒,伸手挠时,却是越挠越痒,禁不住跪在雪地中拼命挠起来,何千年见此异状,喊道:“阿兄,你怎么了!”
在雪地中踉跄走到何万年身边时,却见何万年已停止了抓挠,半个脖子被他挠得皮破露肉,血肉模糊一片,往脸上看,何万岁双目圆睁,已经没有出气了。
何千年与何万岁是亲兄弟,二人原是北地奚人猎户,后拜入尹子奇门下,无论习武还是后来随着尹子奇辗转,兄弟二人从未分开过,感情最好,如今见阿兄惨死,何千年怎能不怒?
只见他血贯瞳仁,怒吼连连,也不管江朔,也不管什么阵法了,一面发疯似的向来瑱冲去,一面手中猎弓连珠价地向来瑱射去。
但来瑱既是用弓的行家,自然对弓箭的飞行轨迹十分了解,何千年连珠射箭,看似勇猛,实则毫无用处,被来瑱尽数躲开去了。
其实何千年并非不懂得此中道理,只是他此刻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想要立刻射杀来瑱,白白射空了一匣羽箭,却没伤来瑱分毫。
他边射边向来瑱跑去,射完羽箭后,随手抛掉猎弓,抽出腰间弯刀,高喊着向前猛冲。
但此刻何千年和来瑱之间还隔了一个江朔,江朔见何千年不顾一切地攻击来瑱之时,就已经赶来救援,但受尹子奇所阻,才姗姗来迟,何千年冲到时,江朔才将将赶到挡在他面前。
江朔自然不能允许他穿过去伤害来瑱,但他见何千年只是想为兄报仇,也不欲伤他性命,只抬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推。
只这轻轻一推却把何千年推得飞出数丈,手上弯刀也被震得脱手,落在远处的雪地上。
江朔不欲杀何千年,发力留了忖量,只是把他打得箕坐在地,此外并没有受一点伤。
何千年知道自己功夫远在江朔之下,今日阿兄的仇是难报了,不由得悲从中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得了,西面上长满了松树,只是树枝微微抖动,落下一点积雪,还不打紧。
东侧山坡却是一处石壁,多岩少树十分陡峭,连日大雪积在崖上,此刻何千年哭喊之际,崖壁上的积雪忽然滑动起来。
来瑱惊呼道:“雪崩了!”
江朔这时也顾不得尹子奇了,转身往回跑,见来瑱和罗罗现在一处,他上前挟上二人就跑,来瑱却喊道:“还有萧郎,萧昕还在祠庙之中。”
可是江朔一个人就算功夫再高,终究只有两条手臂,如何救得了三人?
罗罗道:“江兄弟,我会些轻功,能自己跑。”
可现在面对的是势如雷霆海啸的雪崩,会些轻功又顶什么用?
来瑱道:“往庙那边去,带上萧郎,我们往山上去,树林可以为我们遮挡雪崩。”
江朔心道不错,继续挟着二人一转身向山上跑去,间或回头看时,只见河谷中滑落的积雪正在肆意流动,如河流般左冲右突,互相碰撞,激起满天的白尘,犹如白色的血海地狱,却哪里去寻尹子奇和何千年的踪迹。
江朔不敢多看,抢在雪崩涌来之前,冲到祠庙门口,萧昕人倒是等在门口,只是早已吓得魂魄出窍,连哆嗦都不会了。
江朔也不多言,放下罗罗,往上一指道:“上树!”同时一抄手改挟了萧昕,向山上树林驰去。
罗罗果然紧跟其后,她虽然内力不济,但有空空儿教的神妙步法,一两百步之内竟还跟得上。
江朔赞一声“好”,自己当先跃上一棵松树,江朔负了两人,在树冠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一般,罗罗可就没有这样的身手了,只能在林地中穿行,好在松林茂密地上积雪不多,罗罗才能在林间飞也似的跑起来。
江朔往上行了十几丈,回望雪崩为松林所挡,正在渐渐地慢下来。他略一计算,感觉此处已然安全了,便放来瑱和萧昕在一株大树的粗枝之上,转头再去找罗罗。
原本树林茂密处目不能视物,但此刻雪崩如摧枯拉朽一般,吞没了树林,林地外沿变得稀疏了很多,江朔目力又极佳,立刻发现了飞奔的罗罗。
却见罗罗几乎被雪线撵着屁股在追了,几次险些被雪崩吞没,却又在最后关头靠着林中大树的遮挡,逃得性命。
江朔忙几步冲到她身前,轻轻一托,带她上了树梢,树上终究是离咆哮的雪流远一些,但雪的力量到了此处仍然十分厉害。
江朔和罗罗立足的大树不一会就剧烈地摇晃起来,江朔忙携着罗罗一路向上飞奔。
走到来瑱和萧昕所在的树杈之上,二人果然听话,没动分毫,其实倒也不是他们想这么听话,而是江朔把他们放在这么高的树枝之上,他们也无处可去了。
来瑱还有些大将风度,心中虽慌乱,面上却强自镇定,萧昕一个文臣,则早已死死抱着树干哆嗦成一个了。
江朔和罗罗落到这棵树上,回头看雪崩越来越慢,震耳欲聋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终于再冲毁了大片森林之后,堪堪停在他们所立树的前头。
大树只如怕冷般浑身哆嗦了一下,抖落了无数积雪便无大碍了。
这一哆嗦还险些把来瑱和萧昕抖下去,多亏江朔和罗罗及时拉住二人。
四人在树巅立了片刻,见积雪和冲刷下来的泥石树木乱糟糟地塞满了河谷,这边的山坡上被雪冲倒了大片的松林,另一边则抖尽了积雪,露出光秃秃的裸岩。
至于山腰的祠庙和庙后的马匹自然早就不知去处了。
江朔正在想不知道空空儿和李珠儿如何了?却听一人在树下高喊:“谁的狮吼功怎么厉害?竟然引得大山雪崩。”
另一人道:“空空儿,这只是何千年的哭声有一个独特的声调,恰好触发了雪崩而已。”
此二人正是空空儿和李珠儿。
空空儿道:“我不信,珠儿你哭两嗓子来我听听,看能不能使雪山崩塌。”
李珠儿道:“我都说了是凑巧的,我怎能模仿得来?空空儿休要夹缠不清。”
空空儿还待再与李珠儿斗口,江朔已携着来瑱、萧昕二人下得树来,江朔喜道:“空空儿,珠儿,你们没事,真是太好!”
第716章
空空儿笑道:“我们一直躲在山林之中,能有什么事?”
来瑱一惊,道:“你二人与这位义士相熟?居然放任他一个人孤身战群寇,也忒不仗义了吧?”
李珠儿冷笑道:“你倒是仗义,怎么忘了此人?“
江朔这才发现李珠儿手上还牵着童仆,正是他们刚入来家祠庙时李珠儿点穴制住后放在偏室床上的童仆,众人都已忘了这个童儿,唯独李珠儿倒还记得,将他救了出来。
江朔心中好笑,这童儿本就被李珠儿点翻的,若非如此,他自己有手有脚不会跑么,又一想,仅凭这童儿的脚力,只怕跑不过雪崩,而当时自己已无余力再救一人,如此说来李珠儿确是救了此童儿的性命。
他却不知李珠儿冷口冷心,本不会在乎这一个小童儿的性命,但这童儿是来瑱的伴当童儿,让她想起了十五年前江朔也是李白的伴当,这才忽然起了恻隐之心救了这童儿。
空空儿却不动怒,依旧笑道:“你道他是何人?江朔江溯之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区区一个尹子奇和十几个曳落河,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来瑱道:“原来是江少主!久闻令名,不得相见,今日方知江少主的本领直比传言的更高。”
罗罗嗤笑道:“没想到你这黑大个也打溜须,我听说江少主的行迹在边陲四方,少在中原路面,你一个索居深山之人怎会知道他的事迹?”
来瑱正色道:“瑱乃邠州永寿县人,阿爷来曜就是行伍出身,曾任安西副都护、碛西副大使、四镇节度使等职,瑱少时便跟随父亲在安西四镇各处行走。后瑱任左赞善大夫、伊西北庭行军司马,顶头上司就是程千里。”
江朔听了程千里的名字,道:“是了,程大哥确实说他要去北庭任都护的……只是,来郎,你既然在北庭当差,又怎会在此关中深山之中独居?”
来瑱道:“瑱母去岁辞世后,我便按律被免职回家居丧,俟后,我便一直在此地为阿娘守孝。”
江朔不禁歉然拜道:“来郎侍母至孝,我一番打斗却毁了你家的祠庙,实是死罪。”
来瑱却颇为大度地一摆手道:“家慈的坟茔另在他处,这只是一座祭奠的祠庙,祖先若有知,也无需这小庙栖身。今日若非江少主,来某今日早就死了。”
江朔尚未开口,李珠儿冷冷地打断道:“客套话可以停一停了,现在失了马匹,去振武军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可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来瑱道:“此地属鄜州,乃我来家祖茔所在,而我来家产业多在临近的邠州永寿县,若众位得便,可以去我庄上取马,再转而北上。”
李珠儿仍是冷冷地道:“此地距离延州已经不远了,尽可以去延州城中买马,若折回邠州,反而绕远了。”
见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来瑱不禁有气,转过头去不再搭话。
江朔忙打圆场道:“来郎,我们确实有急事要北上,不能稍作耽搁,若他日得便,我们一定登门拜访。”
来瑱本也不是小器之人,闻言叉手道:“既如此,我便送江少主一程。”
萧昕在一旁打圆场道:“正是,正是,立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萧某都要冻僵啦。”
众人哈哈大笑,便一同结伴涉过泥雪交织的河谷北上,往洛水上游的延州走去,只有李珠儿远远避开众人坠在后面,她见那童儿在雪地中高一脚低一脚,越来越难跟上众人的步伐,上前一托他的手肘,那童儿登时觉得脚下一轻,竟在雪地踏行,不再下陷了。
那童儿初被李珠儿点到,心中十分惧怕她,但先前这凶巴巴的女子救了他性命,此刻又出手助他,不禁心生感激之情,刚要示好,却见李珠儿寒着一张脸根本不朝他看一眼,硬生生把感激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罗罗边走边回头看,不无担心地道:“你们说,那个凶恶的尹先生被雪崩活埋了么?不会再爬出来吧?”
空空儿道:“你放心,雪崩根本没压住他。”
他和李珠儿一直躲在山上看的十分清楚,雪崩之时江朔他们顺着雪崩的方向跑,而尹子奇则拖着何千年逆着积雪滑落的方向往河下游跑去,尹子奇也真是了得,在两侧山上突出的巉岩上纵跃,终于摆脱了雪崩,去得远了。
罗罗道:“呀,那尹先生会不会去而复回呢?”
空空儿摇头道:“他今次吃了这么暴的亏,本钱都输光了,又怎敢再来?”
江朔点头道:“就算他寻了马再来,雪崩彻底堵塞了道路,他们也不可能追上我们了。”
来瑱寻个空问萧昕道:“萧郎,你不是在朝中做左拾遗么?怎会被这伙恶人捉了去?他们押着你北上又是为何?”
萧昕道:“圣人命哥舒翰为副元帅守潼关,翰帅荐我为掌书记,如今潼关战事焦灼,翰帅原是叫我往长安回报战事的,不想半路被这伙燕军人马给截了,他们押着我北上,说是要去拜见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罗罗道:“想必尹子奇是想让你稳住郭子仪,叫他不要派兵南下助战。”
萧昕摇头道:“恰恰相反,他们叫我极力劝说郭子仪南下。”
来瑱道:“哥舒翰有二十万大军,又坐拥天下第一雄关,根本不需要帮忙防御,反倒是朔方若失,叛军便可从河东道长驱直入,进入关中。”
江朔等人皆已知道燕军正在屯兵河东,正要进攻东受降城,但来瑱并不知道,居然立刻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可见此人不但射术精湛,更是将帅之才。
江朔道:“不瞒来郎,我们正要北上朔方,助郭节度使抵御河东军的进攻,我看你是将才,不若和我们一同北上吧,我听说郭节度使爱惜人才,定当委以重任。”
不想来瑱拒绝道:“瑱居丧未满三年,不敢稍离祖茔半步,我送你们到鄜州和延州交界便要折返。”
萧昕却道:“瑱兄大才,如今中原板荡,烽烟四起,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回到京中就向圣人举荐,夺情启用为国建功,想必老妇人也不会挑你的理。”
来瑱道:“若是圣人见招,自当效命。”
江朔听了也甚觉欢喜,这样的人才在何处效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抗燕军的力量又多了一分。
众人说说笑笑不觉雪过天霁,离开河谷之后走了许久亦不觉乏累,来瑱抬头看时,竟然已经到了鄜州伏陆县与延州肤施县的界山,来瑱惊呼道:“怎么这么快就到界山了?难道江少主会缩地之术么?”
来瑱却不知江朔和空空儿揽着他和萧昕一路走来,看似亲热,其实也暗中以内力助他们前行,二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身轻体健,走了十几里山路还浑然未觉。
来瑱言出必行,说送到两州交界,便送到此地为止,江朔见他要回转,不禁担忧道:“祠庙已经被大雪埋了,来郎你回去却在何处安身?”
来瑱笑道:“我本已出了小祥,原是要回家继续守孝,但大雪封山才没成行,如今看来可能也是阿娘嫌我在山中耽的太久了,催我回家主事呢,我这便回邠州去了。”
萧昕道:“瑱兄,我和你一起去,我还要回长安向唐皇复命呢,久不回返可要误了大事。”
江朔等人也不挽留,就此在山头拜别,来瑱带着童儿和萧昕原路返回,那童儿还不时回头望向李珠儿,李珠儿轻蔑地嗤了一声,不再看他了。
江朔等人继续赶路,一路下到延州,唐代延州产蜜蜡、麝香等贡物,更有延州墨虽称不上品质上佳,但墨色浓黑,久不褪色,颇受商贾欢迎,因此延州贸易繁盛,马匹自然也多,但此时正值寒冬腊月,找不到贩马之人,买马倒也费了一番周折。
李珠儿花了大价钱也只买到的也只是驮货的驽马,比不得战马那般雄壮,四人也不挑剔,驽**硕,步态端稳,倒正适合在雪地中行走。
出了延州,翻过那一道千疮百孔,久不修缮的长城,便出了山区,接下来的路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坦途了,唐时,此地还没有彻底变成沙漠,而是几个卤水湖泊,其中最大最有名的便是“大非苦盐池”,由于湖水极其盐卤,寒冬季节竟然还没有完全凝结成冰,罗罗双手捧了来喝,立觉舌头被火燎了一下一般的疼,再不敢尝试了。
还在冰雪季节,完全不用担心饮水,众人渴了就找干净处的积雪直接食之解渴,晚上露宿时,李珠儿以釜瓯融雪水烹茶、做饭,无不甘美异常。
如此又行了小十日,终于到了黄河边,东流的河水此处忽然拐了个大弯转而向南,宛若关内道天然的护城河一般,但此时河水已然完全冻结,冰层坚厚,马儿可以放心踏着冰面渡河,江朔一手牵着马缰在冰面上行走,心道:此地若被燕军夺取,确实大大的不利于大唐。
再抬头时,见不远处一条小河注入黄河,当然也已经冻结,于二河交叉的河汊之上,便是关内道东北的门户——东受降城。
第717章
振武军以唐时黄河支流之一的振武河命名,其水流经河套北岸的汉代古云中城,振武军为大唐名将张仁愿于景龙二年在河套北岸筑三受降城时所置。
景龙元年,张仁愿为朔方道大总管,统率大军抵御突厥,其时突厥势大,常怀入寇中原之心,朔方兵祸连年,死伤还在其次,打仗所费巨万,对唐廷财政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于是张仁愿效法汉朝故事,于次年筑中、西、东三受降城于黄河北岸,三受降城名为“受降”,其实并非用于受降,而是唐军控扼漠南的要地,张仁愿以三受降城为支点,向北拓地三百里,直抵阴山脚下,在三城间置烽候一千八百所,以防御突厥。
此后,突厥正面打不过,偷袭打不成,只能退回漠北,不敢轻易南犯,朔方得保安宁,镇兵减少数万人,每年节省军费数亿计。此后突厥越来越衰弱,直至被唐、回纥、葛逻禄联合绞杀。
振武军治所一直都在东受降城,天宝四载,王忠嗣将治所迁入阴山脚下的单于都护府城,并设金河城,这次却不是为了防备突厥。这一年,回纥雄主骨力裴罗攻杀了突厥末代可汗,白眉可汗,遣使送白眉首级到长安报功,唐朝拜怀仁可汗为左骁员外大将军,但王忠嗣对回纥并不放心,他将朔方军力更向北移,意在威压回纥,令其不敢妄动。
如今的振武军应在单于都护府城内,但无论单于都护府也好、东受降城也好,两城位置一以阴山为屏,一以河水为障,都是为了对付北方来的敌人,面向中原腹地却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对于南面河东道云中郡而来的敌人具都无险可守。
江朔知道高秀岩是骑兵大将,在河西战场曾见识过他率领骑兵作战的威力,在这样的开阔地形上作战,正是其所长。
东受降城是军事要塞,四人并非官身,不敢贸然进城,空空儿自告奋勇前去探查,他很快返回,道:“我们来晚了,这里的仗早就打完了。”
江朔一惊,问道:“谁赢了?”
空空儿道:“郭子仪只以少量步军驻防两城,主力骑军在两城之间的云中故城,高秀岩怕被断后路,不敢直接进攻东受降城,引大军直扑单于城,还没开始攻城,就听说郭子仪亲率大军从东受降城发兵直取静边军的消息。”
江朔道:“这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之策。”
空空儿道:“嗯,不错,高秀岩急忙回军,于半道上遭到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浚所率骑兵突袭,收拢残兵到回到河东,云州静边军驻地却已被郭子仪占了,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和右武锋使浑释之兜头痛击,全歼高秀岩部,高秀岩单骑遁走,仅以身免。”
江朔道:“郭将军果然是大才,高秀岩领兵打仗可不含糊,没想到在朔方军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李珠儿道:“郭子仪擅长用兵只是原因之一,其二么,河东军多是唐兵,他们本就不愿意随着安禄山叛变,因此军心不稳,一触即溃。”
江朔道:“是了,安禄山兴不义之师,故而军心涣散,否则以高秀岩之能,也不至于一战即溃……那现在郭将军人在云州?”
空空儿道:“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听说静边军有失,引军来救,郭子仪还是同样的战法,一面派仆固怀恩、浑释之率军迎击之,另一方面派李光弼、高浚率军直取云中断其归路,高秀岩龟缩在云中城内只求自保,不敢去救,薛忠义首尾难顾,由是大败,此一战唐军斩级七千,又派别将公孙琼岩攻马邑而拔之,郭子仪又取代州东陉关,如今云中已成孤城。”
江朔疑惑道:“河东道南面的燕军不去救云中城么?”
李珠儿道:“与在范阳、平卢经营十余年不同,安禄山任河东节度使时间不长,还来不及把所有军政官员全数换掉,因此此次河东参与叛乱的不过是北面四州而已,太原府尹王承业仍然效忠唐皇,已被封为河东节度使了,若河东全境都在安禄山掌握之中,还费劲攻打潼关做什么?直接走蒲州风陵渡不就绕过潼关了么。”
江朔道:“没想到河东战事如此顺利。”
李珠儿道:“既然郭子仪用不着帮忙,那我们便去回纥吧。”
江朔却摇头道:“既然郭将军势如破竹,我们何不去投郭将军,南下东都也好,东取范阳也好,叛乱指日可定,又何需去寻回纥人帮忙呢?”
李珠儿道:“可是巨子……”
江朔道:“谁知道裴将军引回纥入局所为何来?”他下定决心道:“我们去河东!”
李珠儿看向空空儿,空空儿抱肘道:“巨子只叫我跟着来,可没说听谁的。”
罗罗道:“去河东,去河东!”
她是南人,中原的大雪已经让她冻得发木了,心道若再往北去朔漠,岂不是要冷死?李珠儿却白了她一眼,道:“哪个问你了?”
李珠儿又望了江朔一眼,见江朔目光坚定,毫无回旋的余地,只能叹气道:“好吧,我们便去河东,不过安禄山运筹十余年,叛乱势难在短期内平定的。”
江朔不由地怒道:“若非你们养虎为患,早早的一刀杀了安禄山,安有今日的局面。”
李珠儿默然良久,道:“溯之,巨子自有他的原因,只是现在不便言明。”
江朔不语,自顾打马向东行去,李珠儿无奈只能跟上,众人循着唐军进入河东的路径,向东南到静边军,准备转而南下经马邑到东陉关去。
这一日正在官道上行走,忽见背后尘头大起,来了一支马队,这支马队来得好快,江朔他们骑的是驽马,马队却是雄赳赳的西域骏马,眼看马队越来越近,四人只能到路边闪避。
不一会儿马队已到了面前,江朔见是一支马槊队,马上骑士举着一丈多长的马槊显得尤其威武,江朔正在猜测这是哪儿来的队伍,忽听马队中一人高喊道:“道边的可是江少主?”
江朔一愣,这声音甚是熟稔,但此刻马蹄踏得烟尘滚滚,哪里看得清楚?
眼看马槊队从面前飞掠而过,江朔高喊道:“在下正是江朔,是哪位大哥?”
马槊队行出几百步忽然开始减速,竟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支小队簇拥着一名将官到了江朔面前,那人生得十分高大魁梧,跳下马来,竟然比他所骑的大宛马还高了一头。
那人叉手笑道:“江少主,好久不见,不想竟在道中相遇。”
江朔这时已看清来人,亦喜道:“程大哥!竟然是你!”
来人正是程昂程千里,他咧嘴大笑,揽住江朔的双臂,十分亲近。
江朔道:“程大哥,听说你任北庭都护去了,怎会来河东道呢?”
程千里道:“去岁冬月,安禄山起兵造反,朝廷下诏某到河东募兵,充河东节度副使、云中太守。”
江朔这才知道此刻已经过了腊月,是天宝十五载正月了,他们一直在赶路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李珠儿冷哼一声道:“好一个云中太守,听说云中城还在高秀岩手中呢。”
程千里认得李珠儿却不认得空空儿和罗罗,笑道:“珠儿妹子说得不错,郭节度使大军围住了云中,我正要去与他合兵一处,拿下云中城!”
江朔道:“幸好遇到了程大哥,原来郭将军在云中城外,我们本还要去东陉关找他呢。”
程千里道:“江少主去寻郭节度使所为何事?”
李珠儿道:“助郭将军建功。”
程千里一扬眉道:“若得江少主相助,攻城拔寨自不在话下!”
程千里所率马槊队来自西域,很多都是当年怛罗斯之战的老兵,这些人认得江朔,见江朔和程千里一起乘马返回,不禁一齐欢呼起来。
程千里看了一眼四人所骑马匹,皱眉道:“快给江少主换马!”
立刻有人牵来四匹上好的大宛马,给江朔他们换乘,整顿已毕正准备往云中去时,却听东方地面震动,隐隐有雷鸣之声。
程千里变色道:“有大军往这边来了!”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程千面忙下令马槊队下官道布阵,他手下不过千余骑,从对方的马蹄声听来却有万人之多,这些精锐的北庭唐军也不禁紧张地握紧了马槊杆。
这时已能看到对方前锋的旗号了,只见一面红色镶黑边的大纛旗,中间白月光中书一个大大的“唐”字。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方阵中一骑突出,一斥候上前问道:“领军大将何人?”
程千里上前道:“某乃新任云中太守,程千里,你们又是哪一路唐军?”
那斥候叉手道:“原来是程将军,我们是振武军,领军大将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
江朔喜道:“郭将军已经拿下云中城了么?”
那斥候见江朔穿的便服,显然不是军人,甚觉奇怪,道:“军情大事,在下不敢妄论,我引程将军去见节度使,节度使自会解释一切。”
众人见了郭子仪,才知天下局面有又生了巨变!
第718章
郭子仪见到江朔也是意外之喜,他和江朔暌违已久,江朔身形样貌的变化固然极大,而郭子仪也已经年近花甲了,江朔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不禁唏嘘。
郭子仪却笑道:“孟夫子有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虽老矣,溯之你却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在陇右、西域的作为,光弼与怀恩可没少对我讲,如今得你相助,直似如虎添翼。”
李光弼在朔方军中任左兵马使,仆骨怀恩任左武锋使,二人都是江朔的老相识了,见到江朔自也欢喜,又给他引荐了高浚、浑释之等将。
江朔问道:“郭将军,你们已经攻下云中城了么?”
郭子仪摇头道:“高秀岩率领数万人退守云中城,云中城西依云冈,东南各有一条大河环绕,易守难攻,尤其我军多是骑兵,先前几次大胜靠的都是野战歼敌,我军缺乏攻城的重甲步兵和一应军械,若要强攻定然死伤惨重。”
江朔道:“所以郭将军你是以退为进,想诱高秀岩出来决战?”
李光弼笑道:“高秀岩肯出来倒好了,他已经下破了胆,不敢出城咯。”
江朔道:“那你们真的就这样撤兵了?”
郭子仪道:“我以一支偏师守在城外,多数旗帜以为疑兵,至于我军主力,圣人诏令方至,要我分兵两路,一军南下夺回东都,一军东出太行,突袭安禄山范阳老巢!”
李珠儿不带感情地说道:“太行八陉各处险关碍道,安禄山均派重兵把守,朔方军虽勇,要突破重重关隘,只怕死伤也必惨重,更遑论安禄山在范阳还留了二十万大军,由史思明统领,河北地域广大,仅凭郭将军只怕难以成事。”
郭子仪早已认出了李珠儿就是当年那个冷冰冰的契丹公主,道:“珠儿所言原是不错,但此番却有了变数。在贼兵腹地平原太守颜真卿首举义旗,招募勇士,举兵讨安贼,清池县尉贾载、盐山县尉穆宁共杀安贼的景城太守刘道玄,得其甲仗五十余船,景城长史李玮擒杀严庄宗族。之后清河、饶阳、河间、博平各县随之起义,各有军众数千或万人,共推颜真卿为盟主,共抗叛军。”
江朔击节赞道:“当年严郎曾说安禄山必反,要早做擘划准备,如今在安贼背上插了一刀,严郎果然言出必践!”
李珠儿却仍然泼冷水道:“郭将军,你所说的这些州城府县都在河北的东面,起义抗贼固然可敬,但却伤不了范阳的根本。”
郭子仪道:“珠儿,你别急,还有另一路呢。颜真卿的胞兄藁城太守颜杲卿也已举兵起义,恒州常山地处咽喉要道,安贼派金吾将军高邈镇守,杲卿趁高邈奉命回范阳征兵的机会,即假托禄山之命召驻守井陉的大将李钦凑率众至郡受赏,将他们尽数灌醉后,收其兵器,尽缚而斩之。高邈还不知情,征兵后回至藁城,也为杲卿所擒。由是此刻井陉空虚,无兵驻守,岂非我们进军的最佳时机么?”
李珠儿难得笑了一声,道:“安贼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文士,他有心造反以来除了招兵买马,更是广邀天下文士到范阳就职,不过只是为了沽名钓誉,他骨子里对书生文人十分看不起,认为他们不能成事,不想此番却是一对文士弟兄在他后院点起了火。”
江朔问道:“严氏兄弟举事是在何时呢?”
郭子仪道:“真卿是在去岁腊月十七,杲卿是在腊月二十一。”
江朔道:“燕军停止对潼关的进攻也是那个时候,看来二严兄弟起义对安贼造成的震动不小。”
郭子仪道:“不错,因此圣人命我分兵径取河北,尽快与二严兄弟合兵一处,切断安贼的归路,我自率军与哥舒翰一同进取东都,则安贼叛乱指日可定矣。”
江朔闻言亦感振奋,问郭子仪:“郭将军,那我能做什么?”
郭子仪道:“我已经向朝廷举荐了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今次便由他率朔方军一万,步骑各五千,出井陉,进军河北。不过太行八陉均路险难行,稍有差错都可能足以致命,若得江少主这样的高手相助,则我无忧矣。”
江朔欣然领命道:“正愿做将军马前卒,平叛克乱,安定天下。”
朔方军就地扎营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分作几路人马各自上路了,郭子仪自引兵回朔方,整顿兵马后便要南下助哥舒翰夺回东都,江朔随着李光弼南下直达太原城,再转而东进太行,进入井陉孔道。
程千里也有了新的任命,命其改任潞州长史,驻军上党,上党控扼太行八陉中的第四陉“滏口陉”,既然唐军能想到从井陉出击,就需防备燕军从其他陉攻击河东,而对太原府威胁最大的就是滏口陉,因此需派大将把守。
程千里与李光弼、江朔一路同行,直到太原城才分别,程千里继续南下潞州,而李光弼的大军则要向东进入井陉,太原府尹河东节度使王承业竟还送来三千太原弩兵,军力得到意外的增强,全军上下均欢欣鼓舞。
这一日即将进入井陉之时,却有一人骑着快马追上队伍,逢人便问领军大将何在,众军士以为是传递紧急军情的驿马,忙引此人去见李光弼,待见到李光弼,那人却忽然从马上坠落,不省人事了。
此人虽然骑的是驿马,但显然没有换马,马臀马背上尽是鞭痕,那马从太原跑来疾驰了两百多里地,也已经累得不行了,江朔扶起那人,见他并无外伤,知道是太过疲劳所致,左手按在他背后大椎穴上,缓缓输入真炁,不消片刻那人悠悠醒转,见到面前的李光弼一身将军的甲胄,挣扎着起身便拜,哭道:“李将军,请君务必带我同去河北。”
李光弼颇感意外,见那人是一四十几岁瘦弱书生的模样,问道:“阁下要投军?可去太原节度使衙门,我军是要去打仗,可不收新兵。”
那人抓住李光弼的手,泣不成声只是摇头,李光弼心中更奇,就算要投军也不必哭得这么伤心吧?他柔声问道:“阁下到底是何人?”
那人道:“我乃藁城颜杲卿之子颜泉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江朔问道:“颜公子,你阿爷在河北举事,你怎会到河东来?是你阿爷出什么事了么?”
颜泉明道:“去岁阿爷举事后,派泉明献李钦凑首级及叛将高邈于朝廷。不想太原尹王承业这贼厮,留泉明等人在太原,他自己更换上表另遣人献于朝,多夸己之功,毁短吾父,意图将窃据功劳。”
江朔闻言怒道:“这王承业好不要脸,他人在太原,如何能领导河北义军?”
颜泉明道:“阿爷一心为国,对功劳本也不甚看重,只是他仓促起兵,常山又在敌之心腹地带,举事后不消数日史思明、蔡希德即率大军赶到,阿爷据城而守,贼兵攻战甚急,阿爷求救于承业,承业既窃其功,反望城陷,遂拥兵不救。阿爷虽一介文士,却也身先士卒,率军昼夜拒贼,直至弓尽粮绝……”
空空儿道:“我说王承业这老贼看着一脸精明小器的模样,怎会这么大方,给李将军送兵,原来是怕将来事败,预先讨好李将军,好叫你将来替他多多美言几句呢。”
颜泉明转作悲声道:“里无粮草外无救兵,不过八日,常山城就陷落了。叛军纵兵杀戮守城士卒万余人,阿爷与常山长史袁履谦等被押送雒阳。安贼遂缚我阿爷与袁履谦于天津中桥柱上而剐之,二人至死骂不绝口,我颜氏一门死者三十余人,仅泉明一人得以身免。”
空空儿在一旁道:“王承业既然做出此等腌臢事来,你怎不回去告诉你阿爷,却躲在太原,看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颜泉明伏地痛哭道:“非是泉明怕死,而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王承业所派使者至京师,圣人大喜,拜承业为羽林大将军,其部下受官爵者百余人,又征吾父为卫尉卿。然朝命到太原时,常山已陷落……我也是多方打听才得知真相。”
李珠儿瞪了空空儿一眼,搀起颜泉明道:“颜郎莫急,你先起来说话。”
颜泉明继续泣道:“之后王承业唯恐事情败露,一直将我软禁在太原城中,我今日好不容易觅得机会才得以逃出来投奔李将军。”
江朔闻言大怒,握紧拳头道:“我们回太原找王承业这老猪狗去!”
此前一直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的李光弼开口说道:“溯之,不可……进军河北是大事,况且现在常山已失,我们更要加快脚步,不然等叛军加强了守备,再要进兵可就难了。”
江朔道:“不劳将军,我自回去取他狗命,不消一日便回。”
李光弼却依然摇头道:“不可,我们粮草全靠太原供给,你若杀了主官,太原必然大乱,辎重粮秣一旦出了问题,我将军不战而自溃。”
江朔道:“那难道就放任王承业这样的小人不管?”
第719章,井陉土门
李光弼道:“我可没说不管,光弼可以上表奏明朝廷,一经查实自然,能治他王承业的罪。”
江朔不禁有些担忧道:“可是空口无凭,如何才能取信于朝廷呢?”
李光弼道:“怎是空口无凭?不是有泉明么?只需护送泉明同去长安,圣人英明,自然能辨明一切,只是一定要快,这人选么……”
李珠儿斜睨了一眼空空儿,空空儿一挑眉毛道:“珠儿,你看我做什么?这跑腿的活我可不去……”
李珠儿道:“谁叫你说话孟浪,冲撞了颜公子?你不需向他赔罪么?”
空空儿自觉理亏,道:“好吧,我便护送颜公子走这一回,不过我只管送她到长安,成与不成,全看他自己如何说道。”
李光弼说着这话,原是想请江朔护送,他唯恐王承业发现颜泉明不见了会派杀手追杀,若有江朔这样的高手护送便无需担忧了,但听李珠儿叫空空儿去,而这个空空儿名字古怪,性格古怪,看起来非文非武,实在感到不太放心。
他正想还是出口请江朔护送颜泉明,李珠儿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对李光弼道:“空空儿为人虽然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但托他办事却是极牢靠的,李将军不必担心。”
李光弼心道这些江湖豪客本领大小原从外表上也看不出来,若空空儿真是世外高人,自己固要请江朔相助反倒要得罪了他,只得点头道:“好,我来安排两匹最快的马。”
空空儿却连连摆手道:“哎……要快,就不能用马。”
李光弼一愣,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不用马还能用什么?道家倒是有骑鹤遨游之说,可是谁也没见过啊,他正犹疑间,只见空空儿一揽颜泉明的手,道:“颜公子,准备好了么?”
颜泉明不知他何意,只是下意思地点了点头,空空儿却忽然发足便跑,一眨眼的功夫竟已到了数丈开外,李光弼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揉了眼睛,那空空儿竟已在五十步开外了。
李光弼惊得说不出话之际,李珠儿却跌足喊道:“空空儿,快回来!准备未全,你跑什么?”
好在空空儿听到了她的呼喊,转身倏地一下,又跑了回来,李光弼直觉眼前一花,他竟又回来了,又惊又喜道:“空空儿真神人也,难道你这是道家甲马之术?”
甲马,又名纸马或甲马纸,古人祭祀用牲币,秦俗祭祀用的是真马,到了唐代便开始以纸马祀鬼神,传说道士在所画符纸祭祀时有真马之效,后讹传为将画了符的甲马贴在腿上能跑得和骑马一样快,而且所写马名越是神异,自己也就跑得越快,写千里马便真能日行千里,更有甚者若知天上神马之名写在甲马纸上,便能一步而登仙了。
空空儿的功夫自然不是什么“甲马术”,但他生性诙谐,见李光弼问的真诚,竟然手打道稽道:“不错,不错,空空儿不但会甲马之术,还会白日飞升,撒豆成兵之术,待我替李将军拘来十万天兵天将,河北克日可定矣……”
李珠儿喝断他道:“空空儿,军国大事也能开玩笑的嘛?”转身又对李光弼道:“李将军,你可别信他的,空空儿就是功夫高些,其人却是颟顸混愣,做不了什么大事,因此还是让江少主陪你同往河北,空空儿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勾当还算称职。”
空空儿不满道:“珠儿,怎的你中意的人就是花好稻好,我就草芥一般不值钱了么?”
李珠儿睃一眼罗罗,道:“不是有人把你当花一样的看么?却来罗唣我做什么?”
那南蛮女子居然也脸色一红,空空儿也不再打诨,道:“忘了什么东西?快快拿来。”
李珠儿道:“泉明只是白身,如何能见得到圣人,需李将军写一道表章才是。”
空空儿一拍脑袋道:“是了,是了,确是如此,请李将军快快写来。”
李光弼这才命手下判官写了弹劾王承业的表章,用了官钤,又封好了才交给空空儿收好,另准备了公验、干粮、钱帛一应所需,让他们都带好了。
空空儿见再无遗漏,看了一眼颜泉明,颜泉明前面被他拖着走时,如身处狂风之中,心中其实十分害怕,但想到这样可以尽早赶赴京城为阿爷申冤,便闭起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空空儿道:“我去也!”
拉着颜泉明飞也似的走了,跑出百步才想起来罗罗,喊道:“罗罗妹子,我去去便回,你只跟着江少主他们,说不定你们还没走出井陉,我就回来啦!”
李光弼见他人在百步开外,声音却犹在耳畔,不禁更觉惊奇。罗罗将双手拢在口前高喊:“空空儿,你放心去吧!”只是空空儿和颜泉明此刻已经化为两个小黑点,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李光弼道:“我们也即刻开拔,仍按原计划出井陉,夺取土门关!”
李珠儿道:“史思明是个憨货,不善打仗,蔡希德却小觑不得,就算我们能夺取土门关,这一万三千人恐怕也无法夺回常山城,李将军不如修书一封,请郭节度使引兵相助。”
李光弼心道这小娘子倒有见地,他也是契丹人,对李珠儿天生亲近之感,道:“好!我便也修书一封,就请珠儿替我传信给郭节度使。”
说完也写了一封信,这次却未用官钤,而是用的私印花押,可见二人亲近,邀郭子仪相助而非单是军情往来。
李珠儿也拿了信走后,李光弼这才号令大军开拔,向巍巍太行山前进。
李白有《行路难》诗云:“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太白先生以这两句诗来形容人生道路之坎坷难行,其实也是描述的真实景象,后半句说的正是江朔此刻眼前的场景。
只见太行山峰峦叠起,皆披素白,此刻虽然没有下雪,但阳光照耀下的群山耀着白光,反而更难看清道路,也看不出来所谓的孔道何在。
幸而那三千太原弩兵中有不少井陉本地人氏,由他们带路才寻得路途,进入井陉。
而井陉最险处在最西面的井陉故关,四面高中间凹而如井,说这就这此关,当年秦将王翦兴兵灭赵走的井陉关,后楚汉之战时韩信入赵走的井陉都是说的井陉故关。
故关仍牢牢掌握在河东太原府承天军的手中,穿过故关之后便是“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的羊肠一线的险路,山路本就陡峭,又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雪踩实了便如坚冰一般极易打滑,这样的道路人且难行,朔方军的西域战马更是难以前行,李光弼只得命太原弩兵先行,步军在后铲冰铺草,骑兵在最后面牵着马儿缓缓前进。
众人需在这样艰险的道路上东行一百里,方能达到井陉东面的出口,土门关。土门关是唐时所说的井陉关城所在,大唐一统天下,勿需刻意防范晋赵之地的东西沟通,土门关意在控扼河北平原,因此从城防而言一直是重东而轻西,这对李光弼的军队而言可说是一个好消息。
这一日前锋太原弩兵回禀已到了距离土门关不足十里,而此刻落在最后面的骑军才刚刚离开旧关,距离土门关尚有百里之遥。江朔与李光弼由几名井陉出身的太原弩兵的陪同下,抵近土门关查看。
只见土门关四面环山,下有一条河,颇为讽刺的叫“太平河”,由于太平河水与道路并列,导致关城无法遮断道路,而是建在道路四面的山上。此关的筑法不可谓不奇,只见四面山上各筑一城,每城各只有一门,皆面向太平河与官道而开。
此刻四座城门紧闭,城楼上都飘着黑色的燕军旗号,果然已经被叛军复夺了回去。
李光弼看了一眼四座关城的大小规模,道:“看样子守军不会超过两千人。”
一太原弩兵道:“将军有所不知,在城头布置弓弩手,那是一千人也排不开,但城内山中挖了藏兵洞和藏粮洞,若军粮充足,躲上个一两万人也不在话下。”
李光弼道:“原来如此,这土门关之形就是示敌以弱,如被外表所惑,贸然进攻就会被突然涌出的守军吃掉。”
那太原弩兵赞道:“李将军说得不错,标下曾在土门关当差,平日所演练的战法就是以一城示弱让敌军围攻,之后三城内藏兵洞中步卒齐出,断敌归路,一举击破。”
李光弼皱眉道:“若真如此,我军一万三千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就怕叛军故布疑阵,本没有多少守军,我们疑神疑鬼反而失了先机……”
那太原弩兵不敢再说,叉手退到一边。
江朔却道:“这却简单,我进四城去一探究竟,摸清楚情况,再做定夺。”
李光弼喜道:“如此最为稳妥,不过溯之,你且等一日,等我们步卒上来了再去探查,若敌守军确实不多,我便即令攻城!”
江朔叉手称是,那太原弩兵听了却只吐舌头,心想关城高耸,冬季山谷中一览无遗,城头弓弩手又不是没长眼睛,就凭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娃娃,还想独探四城?不是找死么?
第720章,常山叛将
次日清晨,这一日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井陉山中却仍是一片萧索景象,江朔欲趁着晨间薄雾去探访土门关四城,李光弼对江朔道:“溯之,千万小心,我昨夜派人盯了一夜,这城防甚是奇怪。”
江朔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古怪?”
李光弼道:“凡守城者,每日都会派出几支游骑,到关城之外巡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越早发现敌军攻城的意图,对守城一方越有利。”
江朔道:“昨夜未见游骑出城?”
李光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倒是有游骑出城,只是不往西来,却往东去。”
江朔大奇,道:“东面不是燕军的后方么?怎么不防着唐军,却防着自己人?”
李光弼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江朔道:“也就是说我军的动向还没有被发现?”
李光弼道:“当是如此,我军距离关城还有十里,城上守军绝对看不了这么远……”
江朔点头道:“我知道了,无论城内有什么古怪,我去看看便知。”
他沿着山脊南侧山脊行走,接近南面的关城,南山走势由西南向东北,晨间正是这面山坡最暗的时分,更兼山中林木茂密,江朔在林间穿行,慢慢靠近关城,行进极为顺利。
不消片刻他就到了南面关城后山的山坡之上,从这里可以鸟瞰四座关城,可以看到各个城均有士卒在上面巡行,似乎没什么异样。
江朔正准备设法下到关城中去,却听东面传来隆隆蹄声,江朔忙伏低身子,展目向东面望去,却见东面山路上来了一支骑军,这是一支燕军铁骑,人数虽然不多,不过两三百人,但个个马匹雄壮、甲胄鲜明,显出领军之人身份不凡。
骑队赳赳然沿着太平河逆流而上,他们排列整齐形如仪仗,径直来到北关城下以下。
太平河自西北流入转个弯从东北流出,若从西面看,土门关四座小城,只有北城被河水环绕,北山又是最高峰,因此北城自然就是土门关之首,其余三城为犄角相望。
军中一人高声喊道:“安将军巡防,速开城门!”
江朔听“安将军”之名,心中一动,心道:难道是安禄山?又一想这样的阵仗,绝不可能是安禄山,但安禄山知道颜氏兄弟起义之后,停下了攻击潼关的步伐,虽然听说攻陷常山城的是史思明、蔡希德等辈,但说不定也派了安庆绪叛回来,又想到安禄山还有一个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叫安庆恩,无论是庆绪还是庆恩,如设法将其擒住为质,于平叛将有莫大的好处。
城上有人应声,不久城门“吱呀呀”开启,一队步军迎了出来,与盔明甲亮的骑兵比起来,这些步卒的衣着可就寒碜许多了,军服是染成深灰色的粗布所制,有几人身披皮甲,更多人无片甲遮身,头上更均是青布包头,一顶兜鍪都没有,双方在城下一通客套,江朔可就听不分明了。
盘桓了好一会儿,为首一将官模样的人向内一比,请“安将军”入城,只是离得太远,实在看不清那安将军的长相,只是远远看来既肥且硕,似乎与安庆绪的体型相差极大。
那“安将军”也不知客套,还是另有军务,并不想入城,又是一阵拉扯,那守城将官亲持马缰固请,“安将军”才勉为其难同意入城。
江朔见状,忙溜下山坡,绕了个远到了北关之后。此时旭日初升,将河谷照得通明,北山却因久寒骤暖而起了晨雾,山林间雾气极盛,向下缓缓流泄到关城之后。
江朔借着这极佳的机会,钻入雾中,直冲到城下,城内守军也不知是都跑到前面去看热闹了,还是压根没想到会有人从山上潜入,总之后半段城墙上一个人也没有,江朔顺利翻过城墙,进入城中。
入得城来,江朔便知“史将军为何不愿入城了,这北城忒也的促狭了,城内宽不过一百五十步,深不足三百步,连长安城中一坊都比不上,甚或某豪门大族的宅院只怕都要比这关城大些。
偏偏城内屋舍又造得毫无章法,城内几乎没有一块宽大平整的场地,江朔藏身倒是方便得很,他见一间高大的屋子十分破败,想来已遭废弃,于是潜到廊下,飞身上梁,藏身于斗拱之间。
江朔藏身之处虽然蓬乱,好歹宽敞得很,那数百骑士就受罪了,才进得城来不到百人,就没地方可站了,在道旁廊下挤满了人马,城门都无法关闭,城门洞里都挤满了人。只见一汉人模样的低级军官引着一高大肥胖的将官竟朝自己所处的这破败大屋走来。
江朔一阵讶异,但他环视城内一圈,差点自己笑出声,此城内除了他藏身之所,哪还有可称得上“殿”“堂”的所在?这大屋虽破,好歹高大宽敞些个。
那肥胖的军官走到大屋门口,不禁皱了皱眉,或许想说什么刻薄话,却忍住了,随着那汉人军官走进殿中。江朔细看此人面目,显然不是安庆绪,看起来年岁比安庆绪还大许多,自然更不可能是安庆恩,他虽没见过安禄山,但知道安禄山已经五十好几了,此人又显得年轻了些。
此人不是安禄山父子,让江朔大感失望,但既来之则安之,总要看他搞些什么勾当再做计较,一眼望去,现场并无高手,江朔也不急于现身,他见梁上的墙板多有破败之处,随便找个大些的破洞钻了过去,便进了殿内。
殿内布置也十分简陋,看来既是城隍庙,又是守将的指挥所,这大殿虽然乏善可陈,案几之上排放的热腾腾的酒食倒是丰盛异常。
那汉将让安将军居中坐了,自己在下垂首作陪,安将军道:“奉璋啊,不是我说你,现在军情紧急,你不思加强守备,怎还一心琢磨吃喝?”
那叫“奉璋”的汉将笑着举盏道:“这不是安将军来了么,再怎么简陋,总是要招待一下的。”
安将军举盏欲饮,他身边站着的武士却用胡语说了一句什么话,江朔见那武士身披重铠,夹在腰间的兜鍪上插着黑色面具,随着安将军入殿的十几人都是一般打扮,江朔知道这些随护安将军身边的皆是曳落河武士。
安将军闻言皱了皱眉,一摆手道:“我素知奉璋为人,绝不会使此等伎俩,尔等妄加揣测,岂不令义士心寒?”语毕一仰脖,喝了个满盏。
看来那曳落河武士是提醒安将军小心酒里有毒,而那安将军故意用汉语回答,那便是要这汉将放心,知道他绝无猜忌之心。
那汉将道:“无怪这位武士大哥见疑,只怪颜杲卿老儿叛乱,搅得常山鸡犬不宁,竟至惊动了圣驾,听说去岁本是要攻陷潼关,克定西京的,却都叫这颜老儿给耽误了!”
他转向那武士道:“久闻曳落河大名,今日见之,果然个个都是人中豪杰,来,奉璋敬诸位英雄一盏。”
那武士见他说得真诚,也接过酒盏,道:“职责所在,张将军勿怪。”说着饮了一盏,有军士给殿中曳落河各自奉酒,他们看了一眼领队之人,也都接过来饮了。
这张奉璋说什么“圣驾”,却显然指的不是当今圣人,江朔心中正自奇怪,安将军却道:“奉璋有所不知,守潼关的哥舒翰十分厉害,大军受挫在先,却不单是二颜作乱所致,况且圣主早就想好了正月初一登基,去岁自然不会冒险强攻潼关的。”
江朔这才知道安禄山这反贼竟然已在一个月前登基做了皇帝,实在是沐猴而冠,叫天下人耻笑,可恨这汉人将军不以为耻反称“圣驾”实在令人气愤。
张奉璋道:“是,是,好在安将军及时回来平叛,才还我诸郡清朗。”
安将军道:“奉璋,这就是你谬赞了,平叛可不是我的功劳,是史思明、蔡希德攻下了常山城,我不过得了个现成便宜。”
张奉璋道:“安将军哪里话来?圣主命安将军为恒州节度使,驻守常山,足见将军之功啊。”
安将军道:“这就更不对啦,要不是颜杲卿用计赚了高邈,这恒州节度使可轮不到我做。”
江朔真是越听越恨,这安将军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也未以为贬损颜杲卿,张奉璋身为汉人却不住地阿谀奉承,其气节之低下,实在叫人不齿。
安将军不等张奉璋再度献媚,话锋一转道:“奉璋,听说大唐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端的厉害,一月间连破静边军、大同军,克马邑围云中,更传言他派了李光弼率军出井陉来攻,你可千万小心,不可掉以轻心啊。”
张奉璋道:“哎……这都是颜杲卿老儿造反时编的瞎话,如今平叛都快一个月了,李光弼却在何处啊?”
江朔再也忍不住了,高喊一声:“李光弼在此!”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那安将军拿手一指江朔道:“你……”居然身子一软,晕了过了。
第721章,关城乱战
江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安将军也太不济了,只听一个李光弼的名号,就晕了过去。
安将军身后的曳落河武士见状立刻抽出佩刀,却似乎低估了自己佩刀的重量,钢刀甫一出鞘,刀头便向下沉,那曳落河居然拿捏不住,“当啷”一声,长刀坠地。
他一指张奉璋道:“你……”
却也只说了一个“你”字,便摇摇晃晃,终于不支向前扑倒,竟也昏倒了。
此人显然不是吓晕的,江朔心中正自疑惑,大殿中的曳落河武士竟都开始摇晃起来,江朔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中毒了,每个武士饮酒的前后时间、所饮多寡各不相同,中毒后的表现也不尽相同,有些立时就倒,有些却还能抽出钢刀比划两下。
张奉璋冷静地下令道:“莫走脱了一人。”
殿内穿着粗布军服的汉人士兵抽出短刀,将那些尚未晕倒的曳落河武士捅死,他们执行得冷静而果决,却终于还是出现了意外,一名曳落河武士身中数刀居然未死,他跌跌撞撞走到殿门口时,却终于扑倒在门板上。
殿门的木板早就糟朽透了,被那曳落河武士的身子一压,数扇相连的门板一齐垮塌下去,“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烟尘四起,仿佛整个大殿都要倒塌了一般。
拥挤在殿外街上燕军武士被这巨响和烟尘所吸引,转过头来,那倒在门板上的曳落河武士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喊道:“张奉璋造
反,安将军已遇害了!”
其实那安将军只是被***迷晕了而已,并未被害死,但此刻街上的武士如何能分辨?他们闻言大惊,纷纷抽出武器,张奉璋此刻一反此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模样,跳到街上高声喊道:“事泄矣,弓弩手放箭,放箭!”
土门关北城十分局促狭窄,站在城墙上,大街上一览无遗,城头守军各持弓弩向街面上射出箭雨,这一下先发制人,街上燕军武士一片兵荒马乱,但他们皆身披重铠,汉人的弓弩却款式驳杂各异,似乎并非唐军制式武器,射出的箭矢绵软无力,因此燕军虽然几乎人人被箭矢射中,但却多没有受致命伤。
燕军武士从最初的慌乱中镇静下来之后,纷纷摘下背后的臂张弩,射箭还击,他们的弩机却都是标准的一石弩,不但威力十足,准头更佳,又兼汉军身上不过粗布军服和简陋的皮甲,被燕军弩箭射中就算不死也是重伤。
汉军射手虽然勇猛,但双方互射数阵,汉人的死伤却越来越大,张奉璋抽出长刀喊道:“报答天恩便在此时!弟兄们,杀啊!”
街道上为数不多的汉人军士已经被燕军武士斩杀了,也不知张奉璋在喊何人杀贼,他两次高喊成功吸引了燕军武士的注意,立刻有人持刀向他冲来。
街上大部分的屋舍门窗皆被砖石填死以为街垒,燕军此刻正背靠屋墙向上射箭,忽然听几声闷响
,竟有几处屋舍墙垣倒塌从中冲出数股,原来城中果然有隐藏的藏兵洞,突然涌出的汉军同样无甲,双手持破甲障刀,一齐高呼道:“杀!杀!杀!”
燕军武士也抛却了弩机,抽出武器,曳落河武士配备了多种武器,除了普通刀盾,还有破甲铁锤、拒马啄锤,而汉军步卒只有一样武器,就是障刀,障刀厚重,近战之际用力挥砍,力透重铠可以破甲,比之陌刀却并不昂贵,唐军普通军户也多有配备,这支汉军便皆持障刀,与燕军武士展开了贴身肉搏。
燕军自然也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不少人向着张奉璋冲来,张奉璋凛然不惧,立于大殿前的高阶之上,高呼叫酣战,汉军士卒固然颇受鼓舞,却也引来了更多的燕军武士。
眼看他身边燕军越聚越多,忽见银光一闪,那些燕军忽然或仰或俯,尽皆倒地,张奉璋一愣,却见江
朔站在他身边,江朔道:“张将军,我错怪你了。”
这一番巨变下来,江朔也知道这张奉璋此前所有的阿谀谄媚都装出来,只是为了让那安将军掉以轻心,但却被自己提前撞破,以致曳落河有了准备,在这狭窄的城中乱战起来,故而江朔甚感歉然。
张奉璋却一边挥刀一边对江朔笑道:“少侠好身手,不过想必少侠你并非李光弼吧?”
江朔不好意思道:“我先前气愤不过,才谎称李将军,我名江朔
,表字溯之。”
张奉璋闻言惊道:“原来是漕帮江少主!失敬,失敬!”
他说话时手上稍停,险些被一燕军打落手中长刀,江朔随手一挥,斩杀了那人,回道:“江朔不过一介江湖游侠,张将军不必多礼。”
张奉璋却道:“奉璋并非虚礼,我们这些兄弟可说都是江少主的麾下,我们本都是漕帮北路鲲鹏宫的弟兄,安贼叛乱,漕运断绝,我们非但没了营生,还被强征来做团练兵,替安贼守城。”
江朔和张奉璋两人边说话,边向城门口杀去,江朔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你们似兵非兵,武器又是各式各样。”
张奉璋道:“安贼虽用我们汉兵,却怎敢不防?汉人心向李唐,安贼便将曳落河分散到各郡来弹压团练兵,尤其是二颜起义之后,防备更紧。”
江朔看向张奉璋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问道:“我有一事不明,颜杲卿举事时,你们没有跟随么?怎么他城陷被杀,你们却还好好地在此城中未受牵连?”
张奉璋忙道:“我们本非此地驻军,河北漕运皆系于永济渠,船民最多的也是永济渠沿岸的魏、博、沧、幽四州,卢把头是幽州范阳人,我等则出自幽州雍奴,颜杲卿起义借的是高邈到幽州征兵的机会,而高邈在幽州所征的数千团练兵就是我们这些人,因此叛军复夺常山城和土门关后,便派我等防守此处。”
曳落河是燕军
中的精锐,不但武艺颇高,更是个个勇猛,悍不畏死,团练兵和他们短兵相接占不到一点便宜,一会儿功夫已然死伤枕籍,而江朔面对曳落河时却如砍瓜切菜一般的轻松,一会儿功夫已经杀出一条血路,汉军不自觉地聚拢到他身边,一齐向城门方向压去。
江朔心中默想张奉璋所说,似乎并无破绽,道:“那你今日又如何会想到要活捉这安将军的?”
张奉璋脸红道:“为擒此贼,奉璋使了蒙汗药这种下三烂的手段,实是有损我漕帮威名。”
江朔却安慰他道:“张大哥哪里话来?你与此贼并非私人恩怨,而是为国平叛,为了家国天下,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此乃大义,却不能算德行有亏。”
这番话是那日尹子奇对他说的,江朔借以劝慰张奉璋,张奉璋果然双眉一舒,道:“少主,你道这姓安的是何人,他是安禄山的盟弟,当年安禄山自幼丧父,他随母亲在突厥部落中生活,后来本部将军安波注的哥哥安延偃娶他阿娘为妻,而安波注就是后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的阿爷。”
江朔道:“原来如此,难怪都传言安思顺是安禄山族兄。”
张奉璋道:“安延偃为人谨小慎微,胸无大志,安禄山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阿爷无甚好感,却向往安波注这般的军旅生涯,故与安波注之子安思顺等人结为兄弟,安思顺还有阿弟,便是今日我擒住的
这位安将军,他名叫安思义,倒也不似安禄山这般野心勃勃,也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因此被安禄山摆在河北把守巢穴,此人也说不上多坏,对我们汉人还多有照拂,因此今日不忍将他杀害,只是用药迷倒了,准备献于朝廷法办。”
江朔道:“合当如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手刃数十
人,一路杀到北关城门以内了。燕军骑兵进城后根本跑不起来,只能下马步战,他们看似来势汹汹,源源不断,却不过是给江朔多添几颗人头罢了。
张奉璋道:“少主,把他们引进城来杀,莫叫骑兵跑了,我们没有快马,可追不上。”
此刻江朔的视线为城门楼所阻,不知道还有燕军在关外,江朔一挈张奉璋的手道:“我们登城看看。”话音未落,已携着张奉璋的手,一起站在门楼之上了。
张奉璋不禁喝彩道:“久闻江少主神功盖世,只恨无缘得见,今日方知世上果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江朔笑道:“奉璋,你可别把我当安思义来糊弄啊。”
随护安思义的曳落河共是三百骑,此前入得城来的不过一百人都不到,张奉璋颇通兵法,知道不能打草惊蛇,他的弓弩手只管往城里倾泻箭雨里,却不向外射出一枚羽箭,这样城外的骑士不知道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急切间想钻进城里去平叛,却没想到正中了张奉璋的计策。
就在此时,忽见城外曳落河
中忽然冲出一骑快马,向他们的来路飞驰而去。张奉璋忙道:“快!长弓手,快把他射下马来!否则消息传回常山城就可麻烦了!”
免费阅读
第725章,直取常山
张奉璋先前对安思义说李光弼率军向河北而来,只是在唬他,没想到今日真的见到李光弼,如何不喜,连忙拜倒。李光弼听了江朔介绍,知他是率团练兵起义的江湖义士,亦是赞赏有加。
安禄山在河北经营十几年,将领多被他换成了番将,但是河北之地毕竟汉人还是占了绝大多数,若汉人都能起义反抗,何愁叛乱不平。
张奉璋已派人传令其余三关,此刻各关城门打开,众守将都出来拜见李光弼。
江朔见那三关的守军几乎和花子军团没什么两样,武器居然还有杵棒之类,亦无铠甲,只有简单染成灰色的粗布军服。相比之下张奉璋的队伍竟还是团练兵中的精锐。
众团练兵见曳落河均已投降,正欲上前殴打,却被李光弼拦了下来,道:“这些奚人也是为安贼胁迫,如今他们已经决定弃恶从善,不可再动手,北方奚人、契丹人久遭安贼欺压,若得北方各族相助,则平叛的力量就又增加了一分。”
张奉璋道:“曳落河狡诈,虽然现在说降了,后面有什么阴谋却还不好说,以在下之见,还是先关押起来的好。”
众曳落河武士也不反抗,一个个乖乖缴了兵器,不需团练兵押着,自己排成了一行,何千年道:“关押在何处?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自己伐木做棚。”
张奉璋道:“土门关狭小,又缺少粮秣,为今之计是尽快占领常山城,
城中还有数千团练兵可为我们的内应。”
何千年道:“常山城中的曳落河可以交给我去说服。”
李光弼道:“如此甚好,若得常山坚城,我带来的三千太原弩兵足以抵挡数倍的叛军!”
张奉璋忽然想起,道:“差点忘了,今日捉了条大鱼,快把那俘虏带到这里来。”
他手下军士领命,不一会儿押着安思义等人到了城外,安思义已经醒了,对张奉璋怒骂道:“狗贼!我待你不薄,何以施展此下三滥的手段对我?告诉你,我若不回去,蔡希德大军须臾便到,你也活不了!”
李光弼眉毛一扬,道:“安思义?”
安思义见了李光弼一惊,嚣张气焰立消,低头不语了。
张奉璋颇为意外地道:“原来李将军认得此贼。”
李光弼道:“我曾在前朔方使安思顺帐下听用,安节度使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光弼,我实不愿,万般无奈托病辞官,后多亏翰帅奏明圣人,将某召回长安听用,此番才被郭节度使重新启用,平叛杀贼,此贼乃安思顺胞弟,我怎不识得。”
众人听了心中都觉好笑,不知道是李光弼不愿意和安家扯上关系,还是安思顺的女儿太丑,竟然把李光弼吓得官都不做了。
江朔却道:“如此说来,安思顺也已经叛唐了?”
李光弼摇头道:“安思顺并没有参与叛乱,反而多次上表,言安禄山必反,只是当时圣人无论如何不信,然安贼叛
乱,国失太平,乃是十恶不赦之罪。其子太仆卿安庆宗被腰斩,所娶荣义郡主、其母康氏亦被赐死。安思顺因有先奏之明,故免坐株连之祸,但统帅重兵的朔方节度使是做不了了,立即被征入朝,改任户部尚书,这才有了郭子仪将军接任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之弟安元贞亦由羽林军大将军改任太仆卿。”
江朔听到庆宗和其母康氏遭连坐被杀的时候,不禁唏嘘道:“安庆宗其实人不坏,他若知道其父要反,自然早就逃了,康氏夫人更是不为安贼所爱,当年安贼得宠之时,获诰封的是小妾段氏夫人,如今安贼造反获罪被杀的却是康氏……”
安思义却道:“没想到我大哥、幺弟竟然无事……我还道早都被唐皇圣人杀了呢。”
江朔道:“安思顺既是你大哥,你怎在河北做了安禄山的走狗?”
安思义眼睛一翻道:“小贼,你又是何人?”
张奉璋上去左右开弓,“乒乓”抽了他两个耳撇子,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我漕帮帮主,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老贼安敢无礼?”
安思义居然听过江朔名号,讪讪道:“原来是叫严庄和尹先生都头痛不已的江少主,失敬,失敬。”
张奉璋道:“江少主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安思义道:“是,是,安禄山原本没有姓氏,他自幼丧父,其母是个突厥巫师,给他取名轧荦山,乃战神之意,后来我阿
爷安波至的二哥,也就是我二伯安延偃娶安母为妻,禄山才从了安姓。”
江朔皱眉道:“你说的这些世人早已知晓,又何必费此唇舌?”
安思义道:“是,是,小人长话短说,开元初年,我们所在突厥部落破败,其时我阿爷安波至已病死了,伯父安延偃带着我们投奔同姓亲族,我们大伯安道买之子,时任唐朝河东道岚州别驾的安贞节,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安道买的大儿安孝节,安贞节非常感激安延偃救助其兄,遂相约两家子辈为兄弟。当时,安禄山年不过十岁,与我们虽无血缘关系,但是从小感情亲密,自幼便以兄弟相称。”
安思义咽了口唾沫,见江朔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续道:“长大成人后,大兄思顺应募从军,不久就在陇右战场崭露头角,禄山因通晓六国语言,却当了个为买卖人协议物价的牙郎。”
江朔若有所思道:“后来安禄山在河北偷羊被抓,反而因祸得福,投效张守珪帐下,之后平步青云,直至今日之祸。可是你又为何会来河北呢?”
安思义道:“禄山富贵之后,与大兄思顺曾在朝中相见,禄山倒是热情得很,大兄却待他十分冷淡,我问大兄贫贱时尚且相亲相爱,何故如今都富贵了反而疏远了呢?大兄只是不语,后来禄山邀我到他幕府,给我谋个差使,我便来了,当时大兄极力反对,我却鬼迷心窍……哎
罗罗调侃道:“恐怕你也是今日被擒之后,才发现自己鬼迷心窍的吧?”
安思义讪讪道:“是,是,知迷而返尤为未晚……”
李光弼道:“安思义,你随着安禄山叛乱,又做了他的将军,论罪当死,光弼看在旧相识的份上,倒可以上表替你求情,就看你是否愿意为国立功了。”
安思义忙道:“愿意,愿意,需要思义做什么?李君只管指派。”
李光弼道:“你久在安贼军中,可知史思明、蔡希德军中虚实如何?请君为我谋划,若思义之谋可取,当不杀你。”
安思义闻言略一思忖,道:“史思明、蔡希德号称二十万大军,其实真正能战的精兵不过两三万,不过么……”他扫了一眼李光弼身后的军队,道:“我看你手下弓步不足万人,且唐军远道而来,士马疲惫,猝遇叛军,恐抵挡不住史、蔡的胡人铁骑。”
张奉璋作势要打,怒道:老猪狗长贼人威风,看打!”
安思义这会儿却不慌不忙地斜睨了张奉璋一眼,道:“恕我直言,奉璋你也就使诡计擒住了我,若是野战相遇,你手下这点团练兵还真不一定干得过我带来的三百曳落河。”
李光弼阻住张奉璋,对安思义道:“你接着说。”
安思义道:“不如率军直取常山,依托坚城备御,胡骑虽然精锐,但难以长久坚持,战况不利之时,气沮心离,那时再设法谋取,不过一定要快
,史思明现在正在围攻饶阳,离常山不过两百里,若知唐军攻打常山即刻回援的话,其先锋一昼夜便到城下,也就是说你攻打常山必须一击成功。”
李光弼闻言笑道:“思义之谋正合光弼之意。”对张奉璋道:“替思义松绑。”
张奉璋虽不情愿,但他久慕李光弼之名,一心想要投效到他麾下,自然不敢违拗李光弼的命令,下令为安思义松绑。
李光弼道:“思义,你便随我征战河北,待破贼建功,我必奏明圣人为你脱罪!”
安思义叉手道:“敢不奉命。”
李光弼道:“事不宜迟,立刻发兵常山!”
于是张奉璋从团练兵中选出五百人为先锋,头前带路,李光弼率五千步兵和三千太原弩兵为中军,其他两千多团练兵留下数百人在土门关等朔方骑兵,其余人押着曳落河为后队,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向常山城前进。
土门关是井陉锁钥,东出几里便出山了,原来方才江朔追赶何千年已经到了山口,只是他自己不知,再行一遍山路,江朔才暗道好险,当时若叫何千年走脱了,此刻不但常山城早就加强了防御,恐怕史思明的援军也已经出发了。
常山城坐落于太行山东麓的平原之上,距离土门关不过四十里,一望无垠的大平原此刻大部分仍被白雪所覆盖,江朔展目望去,不禁感慨天地造化之奇,太行山有多险峻,河北大平原就有多平整。
江朔随着张奉璋一同走在最前面,远远已能眺望到常山城了,常山城在广袤的平原上如小山般凸起,虽不甚大,却也显得雄壮高大,不愧为河北名城。
正在此时,忽见城中一道灰烟升起,直冲云霄,紧接着一道道烟柱接连升起。
江朔与张奉璋都是一惊:城中怎么先打起来了?
第726章,突入城中
江朔道:“难道史思明得到消息,已经到常山了?”
张奉璋道:“不可能,常山现在还在燕军手中,当是城内团练兵提前举事了。”
他们身边还带着缚在马上的何千年,何千年道:“城中曳落河大多随着安思义出城了,此刻城中还有两百曳落河,胡人兵将千余人,团练兵三千余人。团练兵虽然人数更多,但军械差得太多,只怕未必能胜。”
张奉璋道:“此话不假,我们须尽快入城。”他回头看了一眼山路,道:“李将军的大军要出谷列阵,只怕还要半日,说不得只能我们团练兵的兄弟们先上了!”
团练兵得了曳落河的兵器,曳落河出了全副甲胄,大多配备了主副兵器和远程弩箭,三百曳落河的武器装备五百团练兵还绰绰有余。张奉璋这五百人,多是漕帮弟兄,会些拳脚功夫,此刻得了精良的兵器,不禁士气大振,听张奉璋直言,毫不畏惧,高呼愿随张头领攻下常山城,夺此首功。”
江朔道:“我头前去探路。”
何千年道:“我随你前往,至少可以劝降剩下的两百曳落河。”
江朔想也不想就道:“好!”
张奉璋惊道:“不可,不可,曳落河狡诈,江少主切不可中了他的诡计。”
江朔却道:“不妨事,如今军情紧急,少一个敌人,汉人就少一些伤亡。这个险我愿意冒。”
张奉璋道:“那我和少主一起去!”
罗罗也道:“我也去!”
江朔却道:“奉璋,李将军命你统帅先锋军,怎能擅离职守?罗罗姊姊更不能去,曳落河戒断底也伽全靠姊姊,你若有个一差二错,这些奚人可怎么是好?”
张奉璋知道江朔说的不错,只得留下,罗罗老大的不愿意,却也只好和张奉璋的先锋军一起行动,江朔将何千年松绑,还要给他找武器,何千年却道:“不用,快走吧。”
何千年催马便走,江朔飞奔跟上,二人一骑马一步行,居然并肩而行,后面的团练兵看了不禁咋舌。
不消片刻,何千年和江朔已到了常山城下,江朔看夯土城墙上坑坑洼洼,多有破损修补的痕迹,何千年道:“这是正月蔡希德、史思明攻城时留下的。”
再看城下壕沟中还有很多尸体暴露在外没有掩埋,由于天气寒冷尚未腐坏,临死前的扭曲表情被冻结在脸上,真是既恐怖又凄凉。
何千年到了城下,城头探出一个胡人的脑袋,高声喝问:“什么人?”
安禄山军中多胡人,但各族语言并不相通,因此交流还是需说汉话,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何千年对上喊道:“某乃安思义大将军帐下裨将,何千年!”
那胡人叉手道:“原来是何将军,安大将军去土门关巡视,怎还没回来?城中汉人造反,正需要大将军回来主持大局。”
何千年道:“大将军已经得到消息了,这不是派我先赶回来了么?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那胡人谄笑道:“城内混乱不敢开门,小人用绳索把将军拽上城来。”
何千年点头认可,那人便将长绳子抛下城来,何千年对江朔道:“你先上去!”
江朔知道这是何千年怕他不放心,让他先上城头,江朔点点头,将绳索缠在身上,任由城头的胡人把他拉上城头。
那胡人看江朔是汉人的装扮,一不似曳落河,二不似奚人,不禁疑惑道:“小兄弟,你是何人?怎么这般打扮?”
江朔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何千年却在城下喊道:“这是雒阳来的密探,另有要务在身,休得多问。”
那胡人吓了一跳,不敢再问,命人将何千年也拉上城头。
何千年问:“城内情况如何?”
那胡人道:“叛乱方起,卢太守只命我严守门户,城内战况如何,小人确实不知。”
就在此时,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擦着那胡将的头顶飞过,他吓得一缩脖子,有胡人上来禀告,这支守城的胡人都是粟特杂胡,互相之间说的胡语,江朔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是团练兵已到城下了。
江朔探身往城下一看,果然数百团练兵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向城门涌来,其中有数十人手持弓弩向城上射来,只是他们武器本就质量不佳,数量更少,无法压制城头的守军。
何千年给江朔使个眼色,江朔忽然靠近领头的胡人,那胡人道:“你做……”
“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已被江朔点了穴道,定在了当场,这一下突生变故,城头胡人都是一愣,何千年对江朔喊道:“先干掉弓弩手!”
二人一左一右,冲向守军,别看何千年和江朔交手不是对手,对付普通武士却是毫不含糊,他一路奔行一路挥刀劈砍,不消片刻就斩杀了十数人,江朔则更为潇洒飘逸,也不拔剑,或掌击或点穴,不一会儿绕了一圈回来,又帮何千年制服了数人。
城下守军失去城头弓弩的援助,立刻陷入被动,被团练兵尽数消灭,团练兵上的城头,才发现肃清城头守军的居然不过区区两人。
但又见何千年穿着曳落河的装束,不禁生疑,一首领上前叉手道:“二位是什么来头?城上这些守军是你们打翻的?”
江朔叉手道:“我名江朔,表字溯之。”
对面那人大惊,道:“原来是漕帮江少主!少主从何而来?”
江朔道:“自土门关而来。”
那人道:“这么说江少主已经见过张奉璋了?”
江朔向城外一指,道:“张大哥正在向常山城而来,后面还有李光弼将军的一万多朔方军。”
众团练兵一听,皆感振奋,一层层传下去,城上城下顿时传来欢呼之声。
团练兵首领喊道:“快打开城门,迎接李将军进城!”
江朔问道:“城内情况如何?”
那首领道:“我们原本准备等张大哥在土门关拿下安思义之后,再举事,没想到事有不密,守城太守派曳落河入兵营捉人,我们才仓促举事,团练兵在城中共有三处兵营,北营被曳落河攻陷,南营正在向北驰援,我率西营的弟兄,拿下西城门,原本是想出城投奔张大哥,现在既知唐军旦夕便至,我们便在此死守,为李将军入城留一门户。”
那人说到曳落河时,不自觉地又向何千年扫了两眼,江朔心想解释何千年的事,又要费一番唇舌,便道:“好,大哥自在此守住城门,我们去北大营帮忙!”
那人喜道:“如此有劳少主了,我派人给你们带路。”
何千年冷冷道:“不必,我认得道路。”
那人一惊又打量了一番何千年,江朔却不再多耽片刻,携着何千年的手,一起跃下城头,城上城下传来一阵惊呼,再看两人翩然落在城下屋脊之上,踏着屋瓦走远了。
何千年指明北营所在,正是烟尘最盛之处。常山城南北长不下四里,二人从西门而入,到北营不过二里,对江朔而言须臾便至。
二人站在一座高楼的屋脊之上向下看去,却见北营已经一片大乱,一支团练兵据木寨而守,外面围着黑衣黑甲的曳落河武士,但他们此刻已经无暇进攻,正在与背后赶来解围的数百团练兵展开厮杀,这些人已经占满了大营,营外有更多胡人兵将,却还来不及闯入营中,他们要对付的是南面大街来的千余团练兵。
江朔正不知道从何处着手,何千年却已经看出了端倪,道:“营中曳落河是关键所在,只要曳落河投降,营内团练兵合兵一处,就能对外面燕军形成夹击之势。”
江朔心道不错,对何千年道:“我送你进去!”
何千年一惊,他虽知江朔武功卓绝,但要穿过上千人密密挤在一起的战场也绝非易事。他还在思忖之际,江朔却已经携着他从楼顶一跃而下。
楼下的团练兵和燕军正在紧张地对峙,忽见空中飞来两人,一时都呆了一呆,江朔利用这一瞬间的犹豫,钻入了燕军的阵中,这支千人队全是胡人,他们见江朔和何千年一汉一胡冲入阵中,手持刀枪正不知道该不该往他们身上招呼,江朔却脚步变化在阵中飞速穿行起来。
燕军没想到江朔在如此拥挤的阵中竟然能飞快的穿行,此刻即使他们想攻击江朔二人,也来不及出手了,江朔轻易穿过了燕军军阵,到了北营木栅之外,木栅不似城墙,营内士兵不能站在栅上守御,皆手持长枪立于栅后。
团练兵不知道江朔是敌是友,但见二人从燕军阵中穿过,燕军竟然没有阻挡,自然不敢放松戒备,只等二人越过栅墙便以长枪攒刺。
若跃在空中,数百条长枪往空攒刺,就算是绝顶高手怕也难以应付,何千年道:“小心……”
却不料江朔双掌横推,带起的罡气立时将面前数十条木栅拍断,木栅断后其势未衰,携着尘土飞向枪兵,团练兵登时大乱,江朔重又拽起何千年的手,借着尘土的遮蔽,向前疾冲,长枪兵只在栅后密密排了几层,一但冲过,便再无遮挡,二人冲入了曳落河与团练兵混战的沙场的中心。
江朔手按何千年背后,以内力放大他的声音,何千年高喊道:“曳落河,住手!”
第727章,绿袍太守
曳落河多认得何千年,但团练兵虽然军械粗糙,却斗志昂扬死死缠斗,就算他们想停手也不能就停,众武士且战且聚,慢慢收拢队形,一旅帅问何千年道:“何将军,你回来了,安大将军呢?”
何千年道:“大唐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已率大军通过了土门关,安思义已降,唐军天兵须臾便到,再做抵抗也是徒劳。”
团练兵闻言一齐欢呼,他们原是身陷绝境,不得不与装备、训练远优于己方的曳落河殊死一战,此刻听说李光弼大军须臾便到,自然也不愿再拼命厮杀了,若曳落河真的就此投降岂不更好。
这样营内战事为之一变,百余曳落河慢慢聚到何千年身边,数倍于曳落河的团练兵则将他们团团围住,成了对峙之势,不再厮杀了。
先前那旅帅问何千年道:“安大将军当真降了?”
何千年道:“非但安思义降了,我们随护的曳落河也都降了。”
旅帅道:“可是……曳落河从无临战降敌之先河啊。”
何千年斜睨他一眼道:“你对安贼倒是忠心耿耿。”
旅帅一惊,道:“何将军慎言……你难道忘了脑虫?”
何千年知道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实在太费唇舌,只是简而言之,道:“江少主从南诏国带了的朋友,能解脑虫之蛊。”
高不危确实曾说过脑虫蛊毒源自南蛮,听何千年说江朔带来了南诏朋友,那旅帅倒又三分信了,口中却问道:“何将军这可事关众家弟兄的性命,马虎不得,你确定那南诏人能解蛊毒么?”
何千年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我只能告诉你,解蛊的法子已经验过了,确实可行。”
围在他身边的曳落河眼中都是一亮,那旅帅却道:“真要如此,何止是投降啊,我们先冲出去杀了姓卢的狗贼出气!”
众曳落河齐声叫好,竟有武士对团练兵道:“劳驾,让一让,我们让我等出营去杀个痛快!”
团练兵听了面面相觑,却怎敢放他们出去,唯恐这是曳落河的奸计,一旦他们出去却和外面的燕军合兵一处却如何是好。
江朔先前就听守城门的胡人说什么卢太守,就一直在想这卢太守是何人,问那旅帅道:“卢太守也在此间么?却是那个?”
旅帅见江山和何千年一路来的,只当是何千年的朋友,向外一指道:“绿袍银带,样貌出众的便是。”
江朔心中好笑,形容官员怎么还有“样貌出众”一说,但他一眼望去,外面乌泱乌泱全是人头,哪里去找绿袍银带之人?那旅帅见他举目眺望,笑道:“是了,你定找他不到,卢太守最是惜命,只管往人最多,守御最严密的地方去找就是了。”
江朔口中道一声好,人却忽如利箭射出,从团练兵中间穿过,须臾又到了栅栏边,这次却是飞身一跃单腿金鸡独立于木桩之顶,向下望去,果然有一群盾牌手紧紧夹护着一绿袍官员模样的人。
栅外燕军见江朔立于高处,忒也得目中无人了,举起弩箭要射,一晃眼江朔却已经跃下木桩,向那绿袍官员方向冲去。这次燕军不似先前一般浑噩了,各抽兵刃向江朔身上招呼,这支燕军由粟特胡人组成,所用武器有弯刀、有直剑,有重锤、有板斧,也是林林总总,各式各样,一旦会动起来,为怕伤同伴,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却加大了,江朔在一众轻重兵器间游走,前进的速度反而更快。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江朔闪转腾挪,似险实安,飞快地掠过军阵,不一会儿便冲到盾牌手的面前,这些盾牌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将盾牌叠在一起同一个圆筒般将那绿袍官员围在中间。
江朔嘿嘿一笑,竟然径直向一面盾牌撞去,那人见江朔来势汹汹,不敢用手中长刀反击,而是死死抵住盾牌,只等与江朔较力。
却不了江朔到了跟前,并不猛击盾牌,而是忽然稳稳停住,同时轻巧地抓住盾牌往外一带,那人全身紧绷,要将他推倒要费一番力气,但带得向外扑倒,却是简单之极。
那盾牌手被江朔的巧劲一带,扑跌在地上,边上的人见江朔扑来,忙往后退,没想到这次江朔却不往外拉,而是顺势一推,那人也是始料未及,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此江朔或拉或推,将这一圈盾牌手全数打翻在地,这可不是靠运气胡乱猜测的,而是江朔能从每人微妙的动作中判断出他下一步运劲的方向,才能出手便中,毫无差错。
这时内里身穿深绿色袍子,腰间蹀躞带上饰着银板的卢太守才显露了出来。
那卢太守生得长大,看面目果然是一表人才,但此刻却如一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半蹲在地上,体似筛糠般哆嗦不止。
江朔一提他的衣领,笑道:“磐郎,一别十年,不想你已做了太守了。”
那人战战兢兢转头看了一眼,江朔,却面露迷茫之色,道:“这位英雄如何称呼?卢某……这个卢某并不认得英雄啊。”
众燕军见太守瞬间被擒,一时不敢上前,既是投鼠忌器,又是因为忌惮江朔出神入化的武艺。
江朔却不理身边的胡人武士,对卢太守道:“当年在范阳城中,磐郎还送我们和静乐公主出城呢,怎的就忘了?”
卢太守转头仔细看了看江朔道:“你,你……你莫不就是当年和独孤家老爷子一起的那对男女中小子?”
江朔笑道:“正是江某,磐郎记性不错么。”
这卢太守正是范阳卢氏之后,漕帮北把头卢玉铉的胞弟卢磐桓,他见是江朔,心道:倒霉,倒霉,怎的在此处遇到了这尊瘟神,面上却笑道:“原来是江英雄,果然自古英雄出自少年,当年我看你就是丰神玉朗、天资英特,乃是不世出的奇才,今日重逢,果然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好汉……”
江朔心道:这卢磐桓果然是没皮没脸,奉承话张口就来,心中颇为不耐,道:“卢郎,速速命令你手下这些胡人投降!”
卢磐桓却苦着脸道:“不满江兄,我虽名为太守,实在没多少实权,这些胡儿只听安思义的,我可差派不动。”
江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既然说了不算,磐郎你这太守做的又什么什么滋味?”
卢磐桓叹息道:“我是鬼迷心窍,上了安禄山这奸贼的当,做了这有名无实的太守。”
其实是卢磐桓错估了形势,他只道:“安禄山举兵后,便会摧枯拉朽一般地推翻李唐皇朝,自己投靠安禄山便能做得大官,岂知安禄山不过是想借他拉拢范阳卢氏,不想安禄山反叛之后,范阳卢氏非但没有举族投靠,卢氏中更有不少忠烈之士,或如东都武部选事卢奕以死全节,或如饶阳太守卢全诚死守孤城不降不走。
没有范阳卢氏的支持,卢磐桓对安禄山而言与一条癞皮狗无异,随便给了个常山太守便扔在一边了,这于卢磐桓所期望的紫袍金绶,号令卢家,可是差得太远了。
江朔却不知道他心中这许多盘算,对着胡人高喊道:“尔等的太守已被我擒住了,再战无益,不如速投降!”
但这支燕军中的胡人多不通汉化,听了江朔的话,面面相觑,手持武器将江朔团团围住,并无要投降的意思。
江朔心中焦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燕军西边阵脚大乱,一支枪步兵将胡人军阵齐齐切开,后面是排列齐整的弩兵,原来是李光弼的大军到了,他先以太原弩兵的齐射打垮了胡人外围的守御,在以持枪步兵突入阵中。
胡人果然如安思义所言,一见唐军正规军已经杀入城中,装备精良军容整肃,哪还敢抵抗,纷纷跪倒乞降。
只见一将大跨步走来,他内着山文甲,外披红袍,头上幞头外系着红色抹额,正是李光弼。
卢磐桓见了李光弼,直比老鼠见了猫还要害怕,不由得低头想要躲到一边,但他被江朔拽着如何能走脱?见李光弼走近,已然避无可避,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慑道:“李将军饶命……念我父与你阿爷交好……”
原来卢玉铉与卢磐桓的阿爷卢鼎原也是范阳有名的仗义豪杰,而李光弼之父李楷洛是南附的契丹人“柳城李氏”的族长,二人曾同在幽州军中效力,当年唐军遭遇“冷陉之败”,李楷洛和卢鼎一同被罢官免职,后李楷洛复起为朔方节度副使,征战吐蕃,李光弼随父出征,才去了西军,而卢鼎回到范阳卢家再未入仕。
两家既是故交,卢盘桓与李光弼自然认得。
李光弼走到他面前冷笑道:“范阳卢氏世受皇恩,卢磐桓你身为卢氏子孙,不思报效朝廷,却委身事贼,如何能留你?”
卢磐桓忙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李光弼道:“是何军情?”
卢盘桓道:“史思明已经得到常山失守的消息,不出十二个时辰,大军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