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4章,蜀郡观刑
四人随着晨鼓进入成都府,成都自古有“天府之国”的美名,虽不及长安、雒阳,其繁华富庶却也远超罗罗的想象了。她东张西望,无事不觉新鲜。
江朔也从未到过成都府,但觉与二京的宏伟气象,边城的肃杀冰冷,江南的烟雨空蒙都不尽相同,四周虽无高楼广厦,却也繁华热闹,走在街上颇觉闲适。
四人寻一处邸店,寄了马匹行李,左右无事,出门在街上闲逛,日已近午之时,忽听人声如沸,只见大街上人流向一处汇聚,罗罗喜道:“有热闹看了!”
三人拗不过罗罗,只得随着一起去看热闹,此时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四人也只能随着人流缓缓而行,到了一处十字街口终于再难前进一步了,一众百姓都努力伸长脖子向前张望,活像一只只被无形大手抓住脖子提起来的大鹅。
江朔身材高大,从前面人群缝隙间能看见街心搭了一个大木台,无论是开坛讲经还是搭台唱戏,从来没听说过在街心占路的。罗罗却生得矮小,什么都看不见,她急切地问左近一人道:“大哥,这是看的什么热闹呀?我怎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道:“正主还没到哩,自然看不到。”
罗罗问道:“什么正主?演的什么戏?”
那人瞥了罗罗一眼,看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显是外乡来的客商,道:“看你们新来的,难怪不知,今日演的是杀头好戏哩。”
四人一听顿时倒了胃口,生活在成都或许觉得天下太平,杀个头都能当戏看,四人却都见惯了生死,对杀人可提不起任何兴趣,罗罗道:“我们走吧,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却道:“寻常杀头原也没这么多人看,今日所杀之人却大有来头。”
罗罗却仍提不起兴趣,道:“管他是谁,我们走吧。”
四人正要离开,却听那人道:“哎……可怜李将军,这头砍得冤枉……”
江朔一惊,问道:“哪个李将军?”
那人瞪眼道:“还有哪个李将军?李贞元,小李将军。”
江朔奇道:“我听说小李将军在南诏遭到吐蕃和南诏军队的夹击,才败下阵来,但他虽败不溃,率军退回蜀中,怎还要杀头,这却是何道理?”
那人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当年鲜于仲通兵败南诏,大军皆墨,鲜于仲通仅以身免。结果非但没有治罪,听说还做了京兆尹,这世道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啊。”
江朔听说过鲜于仲通之事,道:“鲜于仲通乃杨国忠所荐,兵败后杨国忠唯恐罪及己身,才替他遮掩,并推荐为京兆尹。”
柳汲道:“这老夫可就不明白了,听说这次李宓统兵,三路伐南诏,也是杨国忠所荐,为何杨国忠保仲通,而杀贞元?”
那人道:“哎……老丈,你不知道,杨国忠在朝中根基不牢,圣人让他遥领剑南节度使,李宓只是留后,杨国忠一心想要借军功给自己脸上贴金,却又不敢自己领兵出征,便强令李将军出征。”
罗罗啐道:“这个姓杨的好不要脸!”她刚想说我们南人可没有这样的孬种,但被柳汲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那人道:“嘘嘘……小声些,你们知道李将军接到出征军令之后怎么说?”
江朔问道:“怎么说?”
那人道:“李将军仰天长叹道,南诏受圣朝册封,称臣纳贡,不违不悖,岂有风云突变之理?自古征战无情,知交对垒,弟兄仇杀,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
江朔听了,心中肃然,心想李宓知兵而不好用兵,确是大将之才,只可惜……”
那人却不知江朔心中所想,道:“这番话不是忤了杨相的意么?今日之祸便是那日种下的,当其时,李将军长子李贞元,也就是今日要被斩首的小李将军劝阿爷道,为将者当禀忠于国,如今君命难违,纵然洞悉事态原委,也无回天之力,何苦伤精费神……”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若当时他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一般,身边居然有很多百姓转过头来,围在他们身边,听这人述说,那人说完李贞元的话语之后,自顾在那里唏嘘,竟不再开口,便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人道:“这就要说到李贞元之女,李宓之孙女了。”
人群中一人道:“不说大小李将军,怎么说他孙女了?”
罗罗却问道:“李将军孙女叫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那人道:“嘿嘿,李将军的长孙女名叫巧珠,此女乃是将门虎女,自幼不喜针织女红,只爱舞刀弄枪!据说高来高去,来去无踪,剑术入神堪称女中丈夫!”
江朔心道:这巧珠原来是位女侠,想到“女侠”二字,他立刻想起了湘儿,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有人笑道:“要我说这位巧珠娘子想必是女生男相,生得虎狼之像,才会爱刀枪不爱女红。”
那人道:“这你可就错了,巧珠娘子生得非但不丑,反而可称得上是清丽脱俗,便如我益州芙蓉,虽不及神都牡丹的富贵浓艳,却也别有一番风致。”
人群一阵默然,似乎都在默想巧珠的清丽之美,那人则继续说道:“见爷爷满腔悲苦,自己阿爷又出言颓唐,巧珠不禁起了慷慨之心,要求陪爷爷出征!”
围在此人身边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唐人尚武,美女宝剑、鲜衣怒马令人心生向往,浮想联翩。
那人却道:“哪有什么后来,李将军自然不许她去,他还说,吾家子孙,今后当戒之,慎匆为将。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李将军兵败身死,小李将军虽救下了不少士兵的性命,但他父子坏了杨国忠的好事,姓杨的气量狭窄,可不得进谗言处死贞元么?”
众人听了或是惋惜,或是唏嘘,或是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江朔却心想:恐怕李将军出征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因此才叫孙女留在成都,更不许子孙从军,只是不想他们无端浪死而已。
就在此时,忽听鼓角声起,有人登台高声唱一肥喏,朗声道:“午时二刻已到!将人犯押上刑场!”
自顾处斩人犯都在午时三刻,只因杀人是极阴之事,而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此时问斩正可以用旺盛的阳气来压制死者的阴气,能避免死者的魂魄化为厉鬼。
午时二刻将死刑犯押上刑场,验明正身、宣读诏书、酬神祭拜,最后正好落在午时三刻问斩。
众人闻言都转过身去,先见四队官兵分开人群,在街心围出一个大圈,之后刽子手将一死囚押到高台之上,这名死囚穿着满是血污的肮脏囚服,头发披散,往脸上看又黑又瘦,只是眸子炯然,仍不失名将之风,想来就是李宓长子李贞元了。
寻常斩首并不搭台,只有罪大恶极之徒,才这样处斩,为的是叫人人都能看到以起到震慑人心,劝人向善之用,对李贞元这样公开处刑,实是不公已极,江朔见了胸中气闷,将拳头握得咯吱直响。
监斩官名崔圆,官拜尚书郎、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代剑南节度留后。崔圆宣读了绝杀李贞元的敕旨,寻常若是斩首江洋大盗等巨奸大恶之徒,观刑百姓早就自发叫起好来了,此刻围观的千万百姓竟一片鸦雀无声,显然人人皆觉李贞元冤枉。
崔圆念得极慢,听来不带任何感情,无法判断他对李贞元死刑的态度。崔圆语气毫无起伏地读完了敕旨,便开始酬神,无非是上敬天帝,下告阎罗那一套。
祭拜完毕,先前那宣令官高声唱道:“午时三刻已到,依律处斩!”
忽听一人语带哭腔地喊道:“小李将军,小老儿送你最后一程!”
有人跟着喊道:“小李将军一路走好,我等益州百姓都来送你啦!”
人群中立刻传来哭声,有隐忍的抽泣之声,也有全无顾忌的号啕大哭,不一会儿悲戚之声连成了一片。
忽然又有人喊道:“小李将军有功无罪!”
人群顿时变悲怆为愤懑,跟着高喊道:“有功无罪!”“刑罚不公!”“冤枉!冤枉!”
街上唐军想要弹压百姓却根本没用,那宣令官怒道:“反了!反了!尔等想造吗?”
现场百姓闻言纷纷跪倒,地上伏了一大片,又都缄口不语了,这种沉默简直比先前的高声呼喊更令人心生恐惧。那军官道:“反了,反了!”
百姓呼喊,他说反了;百姓不语,他又说反了。也不知如何才是不反。这宣令官也不管自己话语中的矛盾之处,呼刽子手立刻行刑。
此刻江朔这边,除了他们四人,就只剩下那说书人似的百姓还站着,身边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倒显得江朔等人鹤立鸡群一般,在人海中显露了出来。
江朔对空空儿道:“杨贼误国,圣人颟顸,竟要处斩功臣,我们既然见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不如联手把小李将军救出来!”
空空儿笑着一努嘴,道:“溯之,有人赶在你前头咯……”
江朔这时才发现街角高楼上的屋脊上有一白衣女子飞奔而至,到了街角最高一座楼,忽然跳下高台,向高台飞扑而来,这一招原本应当是双臂张开,如雄鹰展翅,但此女生得娇小,飞临之际如鹞子投林,其捷如闪电,她一脚踢飞了刽子手手中的长刀之后,轻轻巧巧地落在高台之上。
见那女子等上台,被绑的李贞元忽然激动起来,拼命的扭动身子,口中发出“呃呃”之声。监斩官崔圆不惊反忧,皱眉道:“巧珠,你终究还是来了……”
第695章,少女巧珠
江朔目力极好,见那少女巧珠年纪不大,生得清瘦纤细,一身素白,果如身旁那人所说有“芙蓉女儿”之感,见她右手持剑,枕在左臂之上,似是因为剑未出鞘,因此剑身沉重,少女纤臂不堪其重,只能以左臂担住。
江朔看了不禁替巧珠担忧,双手分开众人,悄悄向街心靠近,江朔何等功夫,只轻轻一拨,人群便不由自主地分开来,毫不费力地走到前排,距离高台不过数丈,一旦少女遇险,他便能一跃登台救人。
柳汲、罗罗和空空儿跟在他后面,空空儿双手拢在袖中,看来是事不关己,想做壁上观了,最可气的是那多话的百姓也跟着他们走到了街心,就立在空空儿身后。
台上众武士将巧珠团团围住,却不进攻,似在等长官之令,巧珠冷冷道:“崔长史,不……崔留后,小女子恭喜了,待斩了我阿爷的头颅,你就可以升任剑南节度使了吧?”
先前站在台上宣讲之人冷笑道:“剑南节度使由杨相兼领,崔圆至多不过做个节度副使而已。”
江朔心中奇怪,这个宣令官看着年纪不大,身着青衫,并非什么高官显爵,但此人非但主持了此前的所有仪程,此刻说话中对崔圆这位地方大员更是殊无敬意,不知是什么来头。
崔圆对巧珠道:“监斩并非圆之本意,将军屈枉,我岂不知,奈何皇命不可违逆……”
年轻的宣令官闻言大怒,喝道:“崔圆!你可知罪!”
巧珠却不理此人,对崔圆道:“你既然知道阿爷冤枉,怎不向上如实禀报?”
崔圆道:“怎没禀报,只是圣人久不问事,政事皆决与杨相,他要斩你阿爷,却又怎会替他伸冤?”
宣令官在一旁冷笑道:“圣人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看你的胡言乱语?”
巧珠仍然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只对着崔圆说话:“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
崔圆道:“巧珠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只怪我人微言轻……”
宣令官连续插了三次话,崔圆和巧珠居然都视他如无物,只顾着自己对话,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怒吼道:“此女劫法场已是死罪,崔圆你还和她啰唣什么?还不快……”
那宣令官话没说话,忽见巧珠身形一晃,他左侧脸颊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待他捂着脸抬头看时,却见巧珠右手持剑斜在身前,长剑仍未出鞘,刚才那一下竟然不是用手,而是用剑鞘抽的。
巧珠冷冷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在此聒噪。”
巧珠这一击,身法既快出手亦妙,江朔心道,我倒是看走眼了,这小女子的功夫显是得过名师传授。
宣令官怒道:“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拿下!”
崔圆却只能急道:“巧珠,你快走!”
众武士闻言立刻仗刀抢上,将巧珠团团围住,他们果然只听那宣令官的号令,崔圆根本无法节制他们。
巧珠一边招架,一边怒道:“姓崔的你怕死,自去做你的缩头乌龟去,我绝不苟且求生,今日若不能救出爹爹,不过血溅五步,有死而已!”
宣令官冷笑道:“好,我便成全你!”
却见巧珠形如鬼魅,忽又向他冲去,直吓得他魂飞天外,“娘耶”一声惊呼向后退去,脚下拌蒜,差点一屁股坐在台上,幸而两旁武士冲上来,手中长刀舞出两道弧光,将巧珠逼退,其余武士这才追上,将巧珠团团围住。
而崔圆虽然焦急,但除了急呼“巧珠快走”之外,竟无他法。
巧珠却不理他,左手拿住剑鞘,右手一扬,“仓啷”一声抽出宝剑,她右手持剑疾刺,左右武器格挡,一人分使两招,一攻一守,将围攻的武士逼退。
长剑进攻倒还好,那剑鞘武功之际发出“铃铃”之声,搅得人心神不宁,不知藏着什么古怪,武士虽众,却不敢过分逼近少女。
宣令官捂着脸怒道:“没用的奴才!躲什么?快给我上!将这女子剁成肉酱,方解我心头之恨!”
崔圆用近似哀求的语气道:“杨侍郎,莫为己甚……”
那杨侍郎道:“崔圆,休要多言!待我回京后再收拾你!”
江朔身后那人忽然问道:“杨侍郎……莫不是举明经不中的杨侍郎么?”
江朔奇道:“这位大哥,既然科举未中,何以能做侍郎?”
那人得意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位杨侍郎非同凡响,只因他有个好耶耶,当年主持科举的是礼部侍郎达奚珣,这位杨侍郎考得太差,但达奚珣慑于他阿爷的权势,遣子达奚抚去告诉老子,儿子考得太差,怕是要落榜。没想到杨侍郎的阿爷竟而怒道:吾子岂能不富贵耶?岂以一名为鼠辈所卖!”
这人说得半文不白,罗罗听不懂,问道:“什么富贵?什么鼠辈?”
那人道:“杨侍郎的阿爷的意思是我儿子将来必定富贵,今日你达奚珣让他落地,明日自有别的主考官让他中举,想因此待价而沽,以此要挟老父我,却是错打了算盘。”
他故意强调“杨侍郎”,又说“老父我”,显然是在占那杨侍郎的便宜,他说故事果然有一套,虽然换了个地方,几句话又让身边聚拢了人,有好事者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人得意地道:“后来?达奚珣自然吓坏了,回去改了批卷,咱杨侍郎高第得中,没几日便授官检校户部侍郎,与达奚珣同列。”
众人哄笑道:“原来是这么个侍郎啊……”
那人道:“哎……就这样,还嫌升官太慢呢……”
有人咋舌道:“乖乖,侍郎正四品下哩,还是户部侍郎……竟然嫌小?”
那人轻轻啐了一口道:“对寻常人来说,四品自然是很大了,但对杨侍郎的耶耶来说,却是不值一提。”
罗罗不耐烦道:“说了这半日,你倒是说他阿爷是谁啊?”
那人向天抱拳,继而叉手捧心,显得十分虔诚的样子,道:“杨侍郎名暄,他的阿爷么,便是朝中右相,文部尚书,身兼四十余职……对了,还是剑南节度正使……”
江朔一惊,脱口而出道:“杨国忠?”
那人道:“正是杨国忠,杨相!”
此言一出,大街上一片哗然,江朔已然知道此人绝不简单,他的声音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传播开去,看来也是个练家子。此人滔滔不绝,吸引人来听他说话,恐怕另有目的。
果然众人听说高台上的宣令官就是奸相杨国忠那不学无术的长公子杨暄,不由得群情激愤,杨国忠为讨好圣人,对百姓盘剥甚紧,天下人没有不恨,听了杨暄的故事,对他的人品更是不齿,竟众口一词,向台上咒骂起来。
杨暄大怒道:“反了,反了,来人,与我把这些刁民统统拿下!”
台下还有众多军士,听到杨暄的命令本当立刻奉行,但十字街口,百姓有数千人,这百十来个官兵怎么抓得过来?况且他们多是蜀人,又怎会卖力抓自己同乡?因此只能阳奉阴违,呼喝声虽大,却也不敢捉拿一人。
杨暄气得直跺脚,但他也知道要把骂他的人尽数都抓起来难以实现,他改变策略,一指江朔这边,对身边侍卫道:“给我把那人擒来!”
这些侍卫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亲信,闻言齐声唱喏,跳下台来,向江朔这边扑来。
在那人“说书”之际,巧珠和围着她的数名武士缠斗,巧珠武功虽比众武士为高,但她年纪尚小,内力不济,虽然招式精妙,却无法取胜,更无暇听那“说书人”的言语,直至台下百姓闹腾起来,她听到了“杨相”“杨暄”等语,才忽然惊觉眼前的年轻人竟然是杨国忠长子杨暄。
她忽然长啸一声,手中剑鞘一挥荡开众武士手中横刀,自己却弹地而起,向杨暄扑去。
巧珠身后一名武士并没有被她的剑鞘逼退,挥刀就想向她肩头砍落,而巧珠已疯了一样扑向杨暄,对斩至身后的钢刀直如不知,用身子硬接这一刀,也要先擒住杨暄。
眼看巧珠就要右肩中刀,那武士忽然脚下一个趔趄,竟自单膝跪倒在地,以手中钢刀杵地,似是突然绊了一跤,这一刀才没砍到巧珠身上。
罗罗以手加额道:“好巧!好险!”
江朔却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侧头望了一眼空空儿,空空儿见他看过来,笑嘻嘻地将右掌心中几枚小石子向上抛了抛,对江朔吐了吐舌头,果然是他施展的手段。
台上众人却无一知晓,巧珠仍发疯似地冲向杨暄,围着她的武士竟不能挡。
杨暄也是个色厉内荏之徒,真见巧珠不要命地扑来,也自怯了,忙喊道:“回来,快回来保护我!”
那些冲向江朔这边的侍卫尚未抓到那“说书人”,便又折回去了,巧珠仍是没能突破众武士组成的屏障,始终靠近不得杨暄。
江朔已看出她所学虽妙,却少了历练,怕是甚难取胜,正想上台助巧珠一臂之力,却忽听柳汲高喊道:“哎……不对,不对,不对!全错了……铎鞘宝剑不是这样用法的!”
第396章
江朔心道柳汲所制造武器往往别出心裁,出人意料,如七星宝剑以樫木剑鞘为柄,组合成长柄双手斩马剑,难道这铎鞘剑也藏着什么妙用?他只知铎鞘能发出铃音,却不知这铃音有什么用处。
只听柳汲对巧珠道:“铎者,皆以金为之,形似钲而而有舌,以木为舌则曰木铎,以金为舌则曰金铎,有所谓‘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之说,你方才发出的不过是木铎之声,以之传政令尚可,却不能在战场上震慑敌人。”
江朔奇道:“难道是铎中舌头装错了?现在赶紧的装金铎可是来不及了。”
柳汲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做的兵器也会错么?小辈不知我铎鞘之妙罢了,小女子,我教你个乖,转动鞘上金铃试试。”
巧珠被一众武士围在垓心,不得脱身,但她的剑法显然经过高人指点,一招一式法度严谨,围攻她的武士一时也奈何不了她,巧珠百忙中以手中宝剑的侧锋一拨鞘端的铜铃。
铎鞘剑之鞘为木制,外裹着鲨皮,鞘首有一贯通的圆孔,内有一铜铃,以一条细金属丝固定,除了铜铃,金丝上还挂着一枚金球,金丝纤细,金球仿佛悬浮在孔中一般,剑鞘通体黢黑,只有铃和球为铜制,色泽金黄,十分显眼。
串联铜铃的细丝伸入鞘内,端有一舌,当宝剑插入鞘中,剑尖顶住簧舌,铜铃便被固定住无法发声,而宝剑出鞘之后,铜铃没了束缚,便能振动发声,制作虽然精巧,却也不过是新奇而已,并没什么为武器本身增加杀伤力。
巧珠以剑锋拨那铜铃,铜铃原本在鞘孔中偏上的位置,此刻被一拨之下发出嗡嗡轻响,沿着细杆向下旋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变化。
当巧珠听柳汲之言拨弄铜铃之际,一众武士见其状怪异,一时不敢上前,但见并无变化,又复抢上,巧珠仍是故技重施,一边以长剑挑刺,一边挥剑鞘格挡。
然而就在她随手挥动剑鞘之际,那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更奇的是,铎鞘掠过只处,四名武士手中横刀竟然一齐折断!
江朔吃了一惊,道:“怎么这铜铃不响,反而震断了对方手中的兵刃?”
柳汲捻须得意道:“非是无声,而是铃声太高,人耳以无法听到了。”说话间巧珠又以铎鞘震断了一把钢刀,柳汲继续道:“我在这铜铃中装了两条舌头,一为木舌,一为金舌,木舌在铜铃之内,平时挥动剑鞘,便是木舌敲击铜铃发出的声响。而金舌就是那枚小球,平时露在外面不与铜铃接触,当铜铃旋下,盖住金球之际,木舌嵌入铃中自然不能再敲击发声,而换做金球在铃中振动。”
这时巧珠又已震断了两柄钢刀,她精神大振,将手中剑、鞘互换,右手持鞘,以鞘为剑去,寻人的兵器,只要与铎鞘靠近,不用接触,对方钢刀立断,一众武士心下大骇,脚下不自觉进的少退的多,包围圈越来越大,反倒成了巧珠抢步上前,去邀战了。
江朔见巧珠完全占了上风,不再有危险,也放松下来,问柳汲道:“原来这剑鞘制作如此精巧,一铃双舌,集金木双铎于一身,可是,为什么换做金铎时,就能震断对手的兵刃呢?”
柳汲被他这一问搔到了痒处,不无得意地道:“系住金木双铎的金丝乃我用精钢绞成,需得心细手巧方能做成此等又细又韧的细丝,以木舌之轻,敲击时已能发出金音。”
江朔心道不错,此前铃音清越,确实不像木舌敲击的声音,柳汲续道:“换做金球时,金球重而小,在细丝的牵引下振动极快,已经超出了人耳能听到的范围,却能与刀剑的金炁相感,令其自断!”
这说法听起来匪夷所思,江朔却知所言不虚,因为张果先生早就教过他万物皆有炁,他在三门峡时便学会了观炁之术,能空手破石,但要说感金炁而断兵刃,却是人力所不能为的了。
江朔忽然想起,道:“啊呀,我知道了,这和八音铁箫是一个道理!”
柳汲奇道:“什么八音铁箫,我怎么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奇门兵器?”
江朔便将当年葛如亮在茅山上以八音铁箫连断鲁炅、浑惟明手中兵刃之事对柳汲说了,江朔道:“不过葛庄主的八音铁箫要不断试音,才能震断对方兵刃,比之大匠你的铎鞘随手一挥,就能断人兵刃还是逊了一筹。”
柳汲却捻须道:“竟然有人与我所思暗合?不过听溯之所言,此人得此法于律吕,而我是从蜂虫扑翅中得来的灵感,殊途而同归,奇哉,妙哉……”
台上巧珠却步步进逼,倒似一人包围了对方十几人,众武士步步后退,后背几乎要撞到杨暄身上了,杨暄怒道:“贱奴,退什么?给我冲上去,你们有这么多人,一齐出刀,她只一把剑,就是砍死一个两个,不也把她杀了!”
此理虽然不错,但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要拿肉做的身子去撞钢铸的剑刃,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些武士为杨家卖命为的是钱财,可也不想赔上性命,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第一个冲上去。
杨暄对身后喊道:“浑先生助我拿下这女子!“
高台背后立着帷幕,幕后转出一中年汉子,那人生得十分肥胖,衣着锦绣,腰间蹀躞带上缀满了金银宝石,手持一把金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不知在算些什么,道:“公子,这得另算钱。”
杨暄笑道:“钱奴狗杀才,我阿爷富甲天下,只要助我擒住这悍妇,任多少钱财都与你。”
那胖子道:“哎,杨公子,话不是这么说,浑某做生意,一向是先谈妥了价钱再做买卖,订契立约,童叟无欺。”
杨暄嗤了一声,道:“要多少?只管说。”
胖子笑道:“慢来,慢来,容我算来。”
杨暄不住后退,已先躲到那胖子身后,顿觉心安了不少,道:“随你怎么算,只是快些。”
胖子道:“这女子的功夫普普通通,但手中宝剑厉害,虽然被她伤到的可能性不大,总需防范风险,计绢一百匹。”说着他拨了一下算盘上的金算珠,又道:“她手中剑鞘更是诡异,专能断人兵刃,得算上兵器损坏的耗费,计五百匹。”说着又推了上面一枚算珠。
杨暄道:“小事一桩,快出手吧!”
那边武士也知道不能再退,纷纷挺刀反击,虽已尽量避开巧珠手中的铎鞘,却还是被震断了三把钢刀,此刻已有一半武士失了兵刃,那胖子仍不疾不徐地道:“慢来,慢来,还没算完……不知道杨公子要的死的还是活的?”
杨暄本待要说死的,但他抬眼一看那巧珠,只见她生得袅袅婷婷,面目清丽,此刻鼻头鬓角微微带汗,别有一番风致,不自觉地呆了一呆。
胖子在一旁道:“要死的就容易了,用暗器打她的面门,啪的一声……立刻毙命,只是可怜了这张俏脸,啧啧啧……”说着他用肥短的手指搓了搓金算珠。
杨暄忙道:“要活的,要活的。”
胖子道:“呀,捉活的可比打死难多了,另加八百匹。”又拨了一番算盘。
杨暄对财帛毫不在意,顺嘴答道:“好好好……”
胖子却仍没算完,道:“这妮子算不得太棘手,但看她的身法,显然得过高人指点,若她的师父是个什么厉害角色,那可就难办了……”杨暄张嘴刚想咒骂,胖子抢先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头:“得加钱!”
他低头噼里啪啦算了半天,道:“得再加两千匹……加在一起一共是……”
杨暄不耐烦道:“三千四百匹。”
胖子抬头,对杨暄谄媚一笑,道:“公子高明,”虽这样说,他似乎不放心似的又打了两遍算盘,道:“确是三千四百匹……啊呀……”
众武士手中横刀大半已折,只能用刀鞘应战,刀鞘是木制,倒是不会折断,但巧珠手中可不是只有铎鞘,她反手扬剑,对手的刀鞘立断,众武士因为剑鞘的神异而忘了她手中宝剑的锋锐。
杨暄喊道:“四千匹,快动手!”
胖子终于不再盘算,“哗啦”一声将所有算珠归位,道:“好嘞!”
话音未落,胖子已然飞身而出,他生得肥胖,身手却出人意料的灵活,一晃之间已抢到众武士之前,巧珠见这胖子忽然飞临,手上并无兵刃,本当用长剑去刺,但巧珠是第一次与人对敌,实不忍心用利剑刺杀空手而来的胖子,犹豫之下,以铎鞘向着他胁下一戳,想要逼退胖子。
没想到那胖子在空中忽然向下一坠,避开剑鞘的同时落在地上,不等巧珠收回剑鞘,胖子“嘿嘿”一笑,伸手一把抓住了剑鞘,巧珠一愣,运劲回夺,剑鞘却如铸入石中一般,哪里夺得回来?
巧珠情急之下挥剑斩向胖子,不想胖子手将手中算盘一晃,黄金算珠在算盘上倏分倏合,“喀啦”一声,算珠卡住了剑刃。
第697章
胖子的算珠乃真金所铸,赤金极软,剑锋斩入之时,算珠变形,胖子顺势一捏,几枚算珠便牢牢卡住了巧珠手中的宝剑,算珠如胶泥陷住了宝剑,宝剑虽利却也毫无办法,巧珠手中一鞘一剑均陷入胖子手中,抽不回来,又不能放手,一时尬在原地。
这可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杨暄喜道:“快,快,快把那小女子拿下!”
众武士一拥而上,有人上手就想去抓巧珠的腕子,却不料巧珠忽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得翻了个筋斗,摔到高台之下。巧珠趁势双手握住长剑和铎鞘,双脚腾起,连环踢在胖子腿上,不料双脚如踢中山岩,巧珠只觉足尖疼痛,那胖子却笑嘻嘻地浑如无事。
巧珠索性弃了剑、鞘,双足落地,单掌屏推,打在胖子的肚子上,但觉如中棉絮,丝毫发不出力,这才知道对方武功高她太多,根本不可能取胜。
巧珠虚晃一招,向后疾退,杨暄说要活的,众武士虽然围住了她,却不敢用刀去砍,只是各自挥舞兵刃困住她而已。
胖子一扬手,将宝剑和铎鞘一齐抛出,笑盈盈地逼近巧珠,道:“小妮子,别再反抗了,不如早早束手就擒,免了二爷的麻烦。”
他却忽觉身后一阵疾风掠过,急忙转身,只见一人手持他刚刚抛出的铎鞘宝剑,只不过长剑已然插入鞘中,铎鞘便不再发出声响了。
登台之人正是江朔,江朔持剑向那胖子一抱拳,道:“浑二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这肥胖的中年人正是震泽湖主,浑惟明,他先是一惊,紧接着使劲揉了揉眼睛,道:“江少主!你居然还活着!”
江朔微微一笑,道:“托浑二哥的福,虽屡遭大难,却还活着呢。”
浑惟明已经从震惊的表情中恢复过来,笑着对江朔叉手施礼道:“贞隐先生曾说少主是天下第一福泽深厚之人,少主又怎会有事呢。”
江朔不理他的奉承,问道:“浑二哥,你放着好好的湖主不做,怎么成了这杨公子的打手?”
浑惟明道:“少主有所不知,这位杨公子是……”
江朔道:“奸相杨国忠的儿子。”
杨暄闻言大怒,道:“哪来的狂妄小子?安敢如此污蔑家严!”
江朔不理他,只是盯视着浑惟明,浑惟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低头慑道:“咱漕帮不是帮着哥舒翰运粮么,克定石堡城后,翰帅晋升为凉国公,封河西节度使,我从西域回到河西后就奉了翰帅的征辟,与鲁炅带着一众弟兄随翰帅建功立业。”
江朔奇道:“鲁大哥一向自视甚高,怎会替哥舒翰做爪牙?”
浑惟明道:“这少主你就有所不知了,鲁炅虽在南阳学艺,又做了巴丘湖主,其实他是范阳人,素怀功业之心,只是范阳是安禄山的地盘,他不屑与之为伍,才一直蛰伏未动,如今得翰帅征辟,他却是极愿意的。”
杨暄又喊道:“浑二,这小子是谁?谁家的少主?”
江朔仍不理他,只对浑惟明点了点头,浑惟明继续说道:“这两年我们随翰帅四处征战,先后攻下了吐蕃洪济、大莫门等城,复占黄河九曲,翰帅又被封为西平郡王,翰帅奏请圣人建洮阳郡,成立神策、宛秀两个军,圣人大喜,赏给他乐师、田宅,荫蔽其子,部将也各有封赏……”
江朔笑道:“原来如此,想必两位也各有封赏咯。”
浑惟明嘿嘿一笑道:“不才在下赐皋兰府都督,鲁炅为讨击副使,并加云麾将军。”
江朔咋舌道:“云麾将军是三品还是四品?浑二哥你现下是高官显爵了呀?”
浑惟明道:“少主说笑了,云麾将军虽是从三品,却只是武散官,武将多军功,散官加爵比文官高些,不过多些俸禄,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江朔点点头道:“俸禄有限,所以浑二哥就替奸相杨国忠做了鹰犬?”
占位
浑惟明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似有不甘,似有无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江少主,你有所不知,这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我浑惟明虽然有些武功,但在这乱世之中,若无权势,又怎能保全自己和手下的兄弟们?”
江朔微微皱眉,他知道浑惟明所言非虚,这乱世之中,权势往往比武功更为重要。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浑二哥,我明白你的难处,但为虎作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浑惟明苦笑一声,道:“少主教训的是,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今日若是不从杨公子,恐怕我这皋兰府都督的位置也坐不稳。”
江朔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浑二哥,你我虽多年未见,但昔日的情谊仍在。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为了一时的权势,而迷失了本心。”
浑惟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看了看杨暄,又看了看江朔,最终咬了咬牙,道:“少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日之事,我已无法回头。你若要救这小妮子,就请动手吧。”
江朔轻轻摇头,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但他也不愿意与浑惟明动手。他转头看向杨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道:“杨公子,你今日若是放了巧珠姑娘,我江朔可以保证,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杨暄冷笑一声,道:“江朔,你以为你是谁?我父亲乃当朝宰相,你敢与我作对,就是与整个朝廷作对!”
江朔不为所动,他淡淡说道:“杨公子,朝廷虽大,但也有正邪之分。你今日若是执迷不悟,恐怕日后会后悔莫及。”
杨暄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江朔究竟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嚣张!”
话音刚落,杨暄一挥手,众武士立刻向江朔和巧珠发起了攻击。江朔轻轻一叹,他知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他拔出长剑,剑光如水,迎向了冲来的武士们。
战斗一触即发,江朔的剑法灵动飘逸,每一剑都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巧珠也不甘示弱,虽然她的武功不及江朔,但她机智过人,身法灵活,与江朔配合得天衣无缝。
浑惟明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战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今日之战,无论结果如何,他与江朔之间的情谊,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江朔的剑法如同流水行云,每一剑都恰到好处,不急不躁,却又不失凌厉。他的剑尖轻轻一点,便能将对手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巧珠则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在人群中穿梭,她的身法轻盈,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虽然力道不足,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手造成困扰。
杨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知道自己的手下难以取胜,便亲自下场。他手中的长剑带着一股霸道的气势,每一剑都力大无穷,似乎要将空气都劈开。江朔眉头微皱,他能感受到杨暄剑法中的杀意,这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应对。
浑惟明在一旁观战,他的心中越发沉重。他知道,如果江朔和杨暄真的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将难以自处。他的目光在江朔和杨暄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战斗愈发激烈,江朔和杨暄的身影在高台上交错,剑光闪烁,每一次交锋都让人心惊胆战。巧珠则在一旁辅助,她的身法虽然不及江朔,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杨暄造成干扰,让他无法全力发挥。
就在这时,江朔忽然发现了一个机会。杨暄在一次猛攻之后,身形稍微停滞,江朔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杨暄的要害。杨暄大惊,急忙挥剑格挡,但江朔的剑法太过精妙,他的剑尖一转,已经绕过了杨暄的防御,直逼他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浑惟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大喝一声,身形一晃,已经挡在了杨暄的面前。江朔的剑尖在即将触及浑惟明的瞬间停了下来,他看着浑惟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浑惟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江少主,今日之事,是我浑惟明的错。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公子死在你的剑下。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他这一次。”
江朔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了剑,他看着浑惟明,淡淡说道:“浑二哥,我今日可以放过他,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我之间的情谊,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而破裂。”
浑惟明点了点头,他知道江朔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他转头看向杨暄,沉声说道:“杨公子,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若再敢为难江少主和巧珠姑娘,我浑惟明第一个不答应。”
杨暄虽然心中不甘,但他也知道今日自己已经输了。他冷哼一声,带着手下离开了高台。江朔和巧珠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第698章,秘密绝杀
杨暄飞回台上,立刻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尴尬笑道:“小兄弟使的什么仙法?忒也得神奇了。”
他方才还说江朔用的是“妖法”,现在却改口说是“仙法”,江朔不禁感到好笑,浑惟明此刻的语气也变得不怎么客气了,道:“甚小兄弟,这位是我漕帮帮主,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江少主神功盖世,他一声号令,天下之马莫有不从的。”
杨暄道:“是,是,久闻江少主神功,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
其实他哪里听说过江朔的名号,只是胡乱吹捧,只求活命罢了。
江朔不理他,对浑惟明道:“浑二哥,你给巧珠妹子解了穴道。”
江朔初涉江湖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遇到谁都是哥哥,姊姊,如今他二十出头,看那巧珠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终于可以遇到可被他称为“妹子”的人了。
浑惟明不敢违拗,伸手一拂,巧珠身上穴道立解,她见浑惟明这样绝顶高手,居然对江朔一个青年如此唯唯诺诺,心中疑惑,一时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江朔道:“巧珠妹子,你过来。”
巧珠见他语气和善,又想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便昂首走到江朔面前,也不客气,道:“江少主唤我做什么?”
江朔道:“你和这位杨郎,又什么冤又什么屈,当面说说清楚吧。”
浑惟明一惊,忙道:“少主……”
再看江朔背着手,将鞘宝剑藏在身后,并未交给巧珠,心中才稍定一些,再看巧珠快步走到杨暄面前,喝问道:“我阿爷何罪之有,竟要判他斩刑?”
杨暄慌忙道:“我只是协理监斩,李贞元丧师误国,可不是我论的罪啊……”
巧珠听到“丧师误国”四字,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阿爷率偏师三万,又都是河洛之民,不习南方烟瘴,一路行军到龙首关已因水土不服损失了一半以上,又遭到吐蕃和南诏精兵的夹击,如何能不败?阿爷能边退边收拢残兵,最后带着万余残兵退回蜀中,如其不然,南诏吐蕃顺势攻来,战火早已延烧至此,蜀中安得今日的平安?”
杨暄道:“是,是,我现在知道小李将军确是被冤枉的,回京之后一定禀明杨相,替他昭雪。”
巧珠道:“我不信你,现在就要带阿爷走……”
杨暄面露难色,道:“这,这……”
崔圆却道:“巧珠,你阿爷,你阿爷他已经……”
巧珠听出他话中有异,冲过去,一扶那临刑之人的头,扒开他的一头乱发,那人胡子拉碴,又是一脸的血污,巧珠一时竟然端详不出他的面貌,她问道:“阿爷……是你吗?”
那人“咿咿啊啊”地竟说不出一个囫囵句子,巧珠掰开他的嘴巴,见他口中的舌头已被拔去,其状甚怖,吓得“呀”了一声,向后就倒,崔圆上前扶住她道:“这不是你阿爷,只是牢里一个无名死囚。”
巧珠心中存了一线希望,道:“那我阿爷……”
崔圆的话却立刻击碎了她的幻想:“小李将军早就被秘密处刑了,今日不过是做个样子。”
巧珠一愣,转头问杨暄:“我阿爷真的以被你们杀了?”
杨暄直吓得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朔皱眉,心道:小杨公子也忒也的不济了。
还是崔圆开口道:“巧珠,小李将军确已死了,当日他引兵回蜀时,说是被抓,其实当日夜里就被绝杀了,尸体抛入深涧,已不可得了。”
巧珠再看杨暄时,杨暄只剩下筛糠般的哆嗦了,双眼中尽是惊恐的神情,看来崔圆是所言非虚了,巧珠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啜泣起来。
江朔不解道:“既然小李将军已经被杀了,今天做戏又是给谁看的呢?”
崔圆道:“杨相是蜀人,一直视蜀地为自己的根本,但是他在蜀地素无威望,早先他曾荐自己的亲信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可惜鲜于仲通在南诏惨败,杨相虽然帮他遮掩了过去,但鲜于仲通在蜀地终究是待不下去了。杨相平步青云之后,遥领了剑南节度使,他决定拉拢一个真正知兵的人替他建功立业。“
江朔道:“那个人就是李宓?”
崔圆点头道:“不错,不过李老将军刚正不阿,并不愿意投效杨相,杨相却一味催逼他进攻南诏,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大唐,老将军虽勇,终究还是在南诏兵败身死。”
江朔道:“无论如何李宓也是为了杨国忠而死,他又为何要杀李贞元呢?”
崔圆苦笑一声,道:“原也是不想杀的,奈何蜀中百姓害了他。”
江朔大惊:“怎是百姓害了他?”
崔圆道:“李贞元尚未回到剑南道,就有百姓、官员上书为他求情,杨相终于明白,只要李家父子还有人活着,他在蜀中就永远不能建立起真正的威信。”
江朔一时默然,巧珠怒道:“奸相竟然因为百姓爱我阿爷而杀了他?天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抢步到杨暄面前,手中已多了一把横刀,以巧珠的身手,就算偷袭也无法夺回江朔手中的铎鞘宝剑,但要从一名武士手中夺过横刀却毫不费力,她将横刀架在杨暄的颈上,怒道:“狗贼,今日就拿你的狗头生祭我阿爷!”
杨暄大为惊恐,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你阿爷的不是我,他遇害时我还在京中,全然不知此事啊……”
江朔虽答应不害杨暄性命,但也没理由阻止巧珠,浑惟明则暗自扣住了一枚金算珠,准备随时弹飞巧珠手中的钢刀。
崔圆在一旁道:“巧珠,你阿爷死是杨侍郎确实不在场,杨相对这个儿子颇为爱惜,腌臢事自有他的走狗去做,此番派杨暄来,也是为了让他在蜀地立威而已。”
巧珠手中钢刀一横,转而架到崔圆的颈上,道:“那就是你全然知情咯?”
崔圆神色黯然道:“不错,我全然知情,我为蜀郡长史,这些事我自然都知道。”
巧珠愤然道:“枉我阿爷这么信任你,你却和奸相勾结,害我阿爷性命!”
崔圆神色凛然道:“是,巧珠,是我不对,你杀了我替你阿爷报仇吧!”
巧珠道一声“好”,没有一丝犹豫,挥刀就砍,江朔见状,忙将铎鞘宝剑半抽出鞘,剑尖一离鞘底之舌,金铎便即响起,江朔将铎鞘往巧珠手中钢刀上一搭,钢刀立刻断为两截。
巧珠一惊,道:“江大哥,你拦我做什么?”
就在此时,柳汲身边的那“说书人”,忽然大喊一声:“就是此时,动手吧!”说着一掀身上穿的大袍,露出胁下两柄短剑。
他身边一名猎户取下长弓,往空射出一支鸣镝,围观的百姓中竟然有数百人或事从鱼篓之中,或是从布卷之中,或是从干柴垛中抽出各色武器,他们显然早有安排,或是冲向高台,或是冲向那上百弩手,远处也传来喊杀声。
柳汲和罗罗大惊失色,蜀中百姓暴乱了?那人手持双剑,对柳汲微微一笑道:“老人家莫慌,我们是李将军亲兵营的健儿,今日只为李将军报仇,不会危及他人。”
众人冲到台上,台上杨暄带来的亲兵见来人甚众,不敢反抗,任其缴械。
江朔与浑惟明自然不怕,立在原地静观其变,众暴民本欲以刀剑指向他们,却被那“说书人”制止道:“不得对江少主和浑湖主无理。”
众人这才绕过他二人,将那已吓得昏死过去的杨暄提了过来。
说书人将双剑交到单手,拍着杨暄的脸道:“喂喂,醒醒……”只见杨暄紧闭双眼,眼珠却在眼睑下突突直跳,那人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脸道:“杨侍郎再不醒来,我只能用这两把剑在你脸上开两道口子活活血咯……”
杨暄闻言忙睁开双眼道:“醒了,醒了,莫要用剑,莫要用剑。”
那人笑道:“杨侍郎莫怕,我们弟兄本不欲伤你,只为救出老李将军最后的血脉,和害死小李将军的元凶巨恶,这一切都和你无关吧?”
杨暄忙道:“无关,无关!”
那人道:“哎……这就对了,那我向杨侍郎告个罪,我们要带这两位走,杨侍郎没意见吧?”
杨暄道:“请便,请便……”
那人又道:“杨侍郎不会回去点齐人马来追我们吧?”
杨暄道:“不敢,不敢。”
那人笑道:“便是来了我们也不怕,侍郎在明,我们在暗,侍郎可以派人来蜀中,我们兄弟自然可以去长安。”
杨暄双手乱摇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
那人哈哈大笑,以眼示意众人放了杨暄,杨暄立刻瘫软在地,那人对巧珠叉手道:“巧珠,随我们走吧。”
巧珠道:“可是崔圆……”
那人看了一眼崔圆,对手下道:“把崔长史也带上。”
众人押走崔圆时,江朔却未制止,浑惟明对他先前就崔圆十分不解,对他此刻不救崔圆亦十分不解,问道:“少主,这……”
江朔却止住他道:“浑二哥,我知你心中疑惑,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稍后便见分晓。”
第699章
一众人裹挟着巧珠、崔圆、江朔、浑惟明、柳汲、罗罗等人一齐向城外走去,说是裹挟更像是簇拥,众人在那“说书人”的指挥下,不仅对巧珠,对所有人都礼遇有加,连崔圆也不例外。
成都城蜀汉以来就未遭兵燹之祸,古城街道不如唐制新城一般严整,里巷曲折幽深不知去处,那人竟似对成都城十分熟稔,带着众人弯弯绕绕,早离开了主街,走入深巷之中。
江朔只觉左右前后的巷子里似乎都是他们一路的人,但这些人穿着的都是黎民百工的服色,不露出武器的话,实在分不清是不是作乱之人。
罗罗凑近江朔道:“空空儿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江朔道:“放心,他就在左近,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了。”
罗罗轻轻点头,又问:“江兄弟,这帮人什么来路,你知道吗?”
江朔只回道:“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他们就这样一路闹哄哄地走到城门口,城门居然也没人把守,一行人就这样一路大摇大摆走出成都城,江朔这才辨明是出了东城门。
向东行了几十里,有一大驿名龙泉驿,乃东川入成都的必经之地,而人也越聚越多,江朔粗略估计,竟有一千人之多。
人群并没有在龙泉驿停留,出了龙泉驿便进了大山,人们却散了开来,有往东的,有往北的,还有折回西面的,“说书人”却带着江朔等人一直向南走去。
之后在群山环抱中穿行,忽南忽北,时东时西,人却越走越少了。
浑惟明是老江湖,这点伎俩可瞒他不过,对江朔道:“这是不断布下眼线,以防有人跟踪。”
罗罗抱怨道:“七弯八绕的,却是要往哪里去?”
浑惟明嘿嘿一笑,道:“故弄玄虚而已,看大方向往西南而行,估摸着是往峨眉山走呢……不过这些人脚力太慢,今日是走不到咯。”
领头那人回头看了看浑惟明,报以一笑,也不说他说中了没有。
以江朔和浑惟明的武功,随时可以脱离队伍,走个无影无踪,但浑惟明见江朔跟在队伍缓步而行,便也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蜀山难行,众人皆埋头赶路,少有交谈,唯独江朔等人身负武功,走来却不觉乏累。一路罗罗叽叽喳喳,只有浑惟明愿和她搭讪。
果然一直走到夜晚也没有走出群山,众人在山中露宿,那些人显然早有准备,取出干粮来分与众人。
江朔接过那人递来的干粮时,轻声道:“孙大哥辛苦了。”
那人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原来江兄弟早就认出我来了。”
江朔道:“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就算孙大哥留了胡子,涂了脸面,嗓音总是不会变的,只是我原先不知,孙大哥居然如此健谈。”
孙仲嘿嘿笑道:“初见江兄弟时,我也吓了一跳,我原只是想借着和你们交谈,慢慢接近刑场,还请勿怪。”
其实孙仲知道江朔武艺极高,又慷慨侠义,故意将前情说给江朔知晓,也是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罗罗意外道:“江兄弟,你认得此人?”
江朔道:“我来给你们引荐,这位便是李将军帐下亲兵校尉,孙仲,孙大哥。”
原来此人就是江朔第一次从南诏入蜀时,在邛都城遇到的散兵头子孙仲,之后孙仲被李宓收服,又与江朔一起在城中被吐蕃蕃僧夏扎上师以毒虫困住,亏得独孤湘及时出现,才脱离危险。
之后江朔北上穿越蜀道远赴西域,不想三年后二次入蜀,居然又遇到了孙仲。
巧珠在一旁冷冷地道:“南征时他是我阿爷帐下近卫领军都尉……”孙仲既是李贞元亲卫,巧珠自然认得他,只是一路走来却一没有相认,二没有交谈一句。
江朔叉手道:“原来三年不见,孙大哥升官了。”
孙仲跺地道:“江兄弟休要取笑老哥,你上次遇到我,我是残兵败将,今日再遇,我是败将残兵……老哥我实在羞愧得紧啊。”
巧珠冷笑道:“你倒还知道廉耻……”
她语带讽刺,孙仲却不辩解,道:“巧珠,等我们到了峨眉,你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崔圆是李宓的属官,孙仲是李贞元的亲卫,可说是巧珠最亲近的人,可是崔圆在李宓死后坐视阿爷被害,孙仲更是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巧珠对二人又是失望,又是愤恨,可是真要出手杀了他们终是下不去手,况且二人今日的表现十分奇怪,她又不便出口相询,只能暗气暗憋,等他们主动说出心中的秘密。
罗罗还待要问,柳汲打断她道:“别打听啦,过几日便知咯。”
此间发生的事,可说和柳汲的使命毫无关系,但他隐隐觉得此事和李宓父子有莫大的关系,便决定跟随到底,一探究竟。
第二日众人重新上路,又走了两日才到峨眉脚下。
峨眉山乃蜀中名山,山下有大河名“涐水”日夜奔流而过,是山当涐水之湄,山以水名,故称“峨眉”,或曰因其山形如眉而得名。彼时的峨眉山还不是后世释教名山,普贤道场,而是道教昌隆之所。被称为“虚灵太妙洞天”,乃天下“三十六洞天”之中的“第七洞天”。
山上道观林立,药王孙思邈曾在峨眉牛心山天柱峰隐居,修建于晋代的白云峰乾明观则是最大的道观。不过孙仲等人却避开这些热闹地方一概不去,直奔另一边的佛寺普贤寺。
峨眉佛教与中原释教源流不同,是“南传佛教”,即天竺高僧从天竺出发,经过南中,穿过被称为“蜀身毒道”的商路进入蜀中。
故而佛寺最先在蜀地西南的峨眉山出现,唐时能见到的最早的佛寺便是建于东晋隆安年间的普贤寺,然而东晋隆安距大唐天宝已经过去了三百余年,这佛寺早已褪去华彩,陈旧不堪了,更兼当今圣人崇道抑佛,普贤寺香火更是差强人意。
这普贤寺在峨眉北面骆驼岭下,此山岭相比峨眉最高峰不过三分之一的高度,实在是委屈得可以,但步入山中却觉景色清丽,气候宜人,普贤寺所在山峰虽然不高,却在周围群峦之中微微突起,立于寺前,但见诸峰相映,苍翠环照,时值金秋,层林尽染,远山如黛,近处却是红叶中缀着丹桂,一片金红之色,此刻峨眉山下夏暑尚存,远方金顶已见积雪,唯此处不冷不热,最是舒服。
孙仲对手下众人道:“你们留在寺外。”
江朔此刻已知他们定是李贞元手下亲兵侍卫改扮的,虽然穿着百姓的衣服,却有一股军士独有的气概,众人奉命一齐叉手唱喏,便自散入林中,藏了起来。
只有孙仲、崔圆、巧珠和江朔、浑惟明、柳汲、罗罗七人进入寺中,寺门大开着,由于香火不盛,也无知客僧前来迎迓,七人也不喊人,自顾信步走进寺中,此刻细看普贤寺,虽旧不破,显得十分整洁,便是石缝里的青苔,屋瓦间的杂草也显得恰到好处。
崔圆见此情景,不禁求助似地问孙仲道:“是这里……没错吧?”
孙仲却也显得不是那么自信,道:“应该是……吧?”
庙内不见人影,却听山雀如歌、蛙鸣如鼓,仿佛天地间自然演奏的一曲雅乐,众人在寺中穿行之际,越听这天地万物的自然之声越是悠扬婉转,罗罗忽然问道:“咦……这到底是真有琴声,还是蛙鸣?”
她这一问出口,众人反而更加糊涂了,就连耳音最好的江朔都一时竟然无法分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到底纯是发乎自然,还是有人在轻奏瑶琴。
浑惟明道:“蛙声定然是真的,既有蛙鸣,定然有池塘,我们只需找到池塘就找到声音的源头了。”
众人皆以为然,循声穿过前殿,却见后殿之前左右各有一株银杏古树,中间果然是个大池塘。后殿乃是毗卢殿,众人之所以知道后殿是毗卢殿,那是因为原本该立在殿中的毗卢遮那佛却被雕琢成了一尊座像,坐在双树之间,池塘池畔,佛像如此怪异的摆法,众人可是闻所未闻。
银杏的叶子已经完转为金黄了,一阵微风拂过,金黄色叶子便飘然而下,疏朗的树枝不见一只鸟雀,再看池塘内,碧波荡漾,哪有一片莲叶一只青蛙?
而此刻耳中的雀歌蛙鸣仍然不绝于耳,而且愈发清晰响亮,显然这些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罗罗不禁打了个寒战,道:“难道是这尊座佛显灵弹奏的天籁吗?”
江朔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他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以观炁之术仔仔细细地感知了一遍,但觉此地万物皆寂,既无人炁亦无虫鸟之炁,他心中疑惑,快步绕过池塘,走到大佛之后,却见毗卢殿四门大开,内里尚不甚暗,微弱的天光下见一道轻烟正笔直升起,徐徐送来檀香燃烧后的气息。
大殿之内居然有一老僧在抚琴,而江朔居然全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第700章
世间万物皆有炁,这个炁并非呼吸之气,不是可见可闻可触的气,而在体内运行的能量,道家称之为先天之气,武林人士称之为内力,然而正因炁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反而难以被遮蔽隐藏,高手交锋,一接招便知内力孰强孰弱,张果先生授予江朔的观炁之法更是能让他不接触便能感知“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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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之人显然不是死人,他有气却无炁!说无炁其实也不准确,他的炁与身边的自然万物彻底融合在了一起,无法被分离出来,仿佛此人对身边万事......
第701章,息风止痉
广濬絮絮叨叨说他的琴道,众人都听得懵懵懂懂,只有江朔曾听独孤问和众梨园弟子在习习山庄论过律吕之道,知道乐之道与武功有颇多相似之处,一路关锁重重,要想登峰造极亦是极艰难的。
广濬继续说道:“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便不再弹奏,而是侧耳倾听,感受自然之中所含的自然之法,只有完全有把握的时候才会弹拨一弦,刚开始是一日里也弹不了几下,还不是急了就是慢了,数月之后终于能弹对几个音了。”
江朔道:“我方才看大和尚手指不断弹拨,音律不断,所弹皆准,却不知道用了多少个春秋了。”
广濬笑道:“我这琴技得来却不是循序渐进,而可说是一蹴而就的。我每日里心无旁碍,只管与自然相唱和,对亦不喜错亦不忧,忽有一日,竟觉体内有风流动,与自然相通,内外如一,从此以后所奏之曲,与万物如一,再无违和之处。”
江朔心念一动,广濬所说“体内有风流动”,莫不是“炁”?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琴技成就之际,可还有别的变化?”
广濬道:“此后我似乎人也变得身轻体健,跳峡过涧如履平地,走数十里山路亦不觉乏累……”
江朔心中暗暗吃惊,广濬这是不知不觉之中体悟了一门内功修习的法子,这门心法除了能匿踪藏炁,更能固本强体,只是他自己尚不知晓罢了。
又一想,北溟子也好,广濬也好,他们自创的修炼法门,无不是道法自然而来,恐怕几千年前,最早体悟到内功修炼之道的武学第一人,也是这样从自然变化中得来的灵感。
江朔这才完全理解了《玉诀》所载“炁自先天,炁体源流,从心自然”一句所揭示的武学最本源的道理。
江朔悟得此道,忽觉体内之炁感应自生,如罅中涌泉,汇流成溪,又聚为江,终归大海,炁之所生似乎无穷无尽。
他忙坐下,闭目运功起来,罗罗刚想问他做什么,浑惟明却懂得此中关窍,忙一把将她拉到一边。
广濬见江朔忽然坐下,也觉奇怪,但忽觉身边的炁起了变化,他虽不懂武功,却懂得炁体源流。当即信手一拨,弹出一音,此音正合江朔内力运行之经脉。
十二律吕亦源自自然,上应二十四节气,下应人体阴阳十二经脉,江朔每行一经脉,广濬便变一调,与之相和。江朔一个大周天行下来,广濬便完成了一组二十四调的曲子。
只是这曲子藏乎自然之中,众人皆不可闻,只有江朔听得真切。
他但觉广濬以琴音为自己作向导,上天入地,穷尽其妙,便如蒸海为云,兴而作雨,落地成洼,最后渗入地底,汪洋自恣的内力潜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
江朔功行圆满,长吁一口气,奇怪的是他心中竟无涟漪,似乎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天下最简单,最明了的问题,并不足喜。
广濬笑道:“这位江小友竟有如此天赋,贫僧苦参十五年,小友却一朝悟道,看来惠能祖师所言非虚,禅宗法门是顿非渐。”
江朔起身叉手道:“全赖大和尚点拨,如非琴音导引,我纵明其理,亦不得其门而入。”
广濬穷尽一生所悟之理,江朔一时三刻就全盘领会,若换做普通人,怕是要愤愤不平,或怪老天不公,或怨江朔偷师,他却没有这种凡俗心思。
自悟道以来,广濬虽从来不觉得孤独,却也略感遗憾于无人能体悟到他的所思所感,今日江朔竟能与他相和,虽然江朔未发一声,未吟一音,但分明是再相和!
江朔和广濬互生知音之感,互相揽住对方的双臂,一齐纵声长笑起来。
大殿中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纵是浑惟明,也达不到二人此刻的境界,自然无法理解他们此刻的喜悦。
孙仲终于忍不住问道:“高僧,可有人托付你什么事么?”
广濬奇道:“何人?托付何事?”
孙仲和崔圆闻言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崔圆换了一种问法,道:“寺中只有高僧一个人住,还是有人挂单?”
广濬笑道:“普贤寺废弛已久,既无香火又无供奉,何来僧人挂单?”
孙仲和崔圆大感失望之际,却听广濬道:“原本十几年来都是我一人在寺中……”
孙仲忙问道:“现下呢?”
广濬接口道:“现下却又多了一个活死人。”
罗罗一个机灵,道:“哪儿有死人,死人怎能又是活的?难道是行尸?”
广濬笑道:“活死人只是譬喻,他虽然活着却似死了一般,你们在大殿中站了这半日,不是也没注意到他么?”
众人闻言皆惊,各自转头四下张望,却见大殿一角地上箕坐着一人,此人身子斜倚着墙柱,首如飞蓬,散乱的头发又枯又硬,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身上的衣衫破旧邋遢,已辨不出原来的色泽质地。
此人虽在房内最暗的一隅,却也没有刻意的藏匿,众人进殿之际居然没有察觉他的存在,究其原因,一则广濬操琴实在太过神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二则确如广濬所言,此人身上果然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广濬操琴时能将炁藏于自然之中,却也并不是没有炁,此人的身上却了无生气,就是此刻众人其实也不能确定此人是死是活。
罗罗虽已不小了,不怕活人却怕鬼神,半边身子躲在柳汲身后,问道:“大和尚,你确定这人还是活死人么?莫不是你多日没看他,已经成了真死人了吧?”
江朔却知此人确实是活人,江朔内力深湛,更悟彻了炁体源流之妙,此前不过是没注意到那人,此刻见到,自然能察觉他的呼吸之声,甚至看到他胸口的微微起伏,此人给人“死人”之感,并非无炁,而是全无求生的意志,让人有行尸走肉之感。
巧珠却快步上前,捧起那人的脸,只端详了片刻,便大哭道:“阿爷!是你!你果然没有死!”
除了崔、孙二人,余人皆是一惊,这活死人居然是巧珠的阿爷,小李将军李贞元?
江朔问广濬道:“大和尚,此人真的是李贞元李将军?”
广濬却茫然地摇摇头道:“什么李贞元?什么李将军?”
他虽是蜀人,又回到峨眉山住了十几年,但他只一心追索琴道和禅理,于世俗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别说李贞元,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宓,他也是同样不知。
浑惟明好笑道:“高僧你完全不认得此人?是谁把他送来此处的?你都不问一声他名姓的么?”
广濬反问道:“我为何要问他的姓名?又不是我请他来,他来也不是为了我,我二人既然毫无关系,我又何必知道他,他又何必告诉我?”
广濬是禅宗高僧,说话常用偈语,颇具深意却也晦涩难懂,浑惟明只好苦笑着摇摇头。
那边巧珠已经抱住了李贞元,又哭又笑,在她丰沛感情的衬托下,形容枯槁,毫无反应的李贞元更像“活死人”了,巧珠见他没反应,抓着他的肩膀轻轻晃动,泣道:“阿爷,是我,我是巧珠啊,你不认得巧珠了吗?”
李贞元却突然抽搐起来,紧接着竟然口吐白沫,双眼翻白发起癫来。
巧珠大惊道:“阿爷,你怎么了?”
崔圆、孙仲也吓了一跳,上前查看,却也不得要领,罗罗上前拨开三人道:“李将军这是肝气郁结,才不认得人了,方才被巧珠一摇,肝风内动引起的惊痫,没事儿,看我来治!”
三人还不知这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子居然是个医师,还来不及问她药方,却见罗罗手腕一抖,袖中飞出一团黑色的事物,那黑物落在李贞元裸露的胸膛上时,三人才发现竟是一只黑色的蝎子!
孙仲立眉道:“你做什么?”伸手就要去捉那蝎子,却被罗罗一把抓住,孙仲没想到这南蛮女子手上劲力如此之大,被她抓住腕子居然如被铁钳钳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他急喊道:“你松手!”又叫道:“巧珠,快救你阿爷!”
巧珠却也已经被罗罗拉到了一边,至于崔圆,他是文官,根本不敢上去捉那黑铁似的毒虫。
只见那蝎子顺着李贞元的胸膛向左胁下爬去,李贞元居然浑若未睹,一动不动,黑蝎忽然抬起尾针,在李贞元侧肋之上狠狠刺了一下,李贞元“啊”的一声,竟然叫了出来。
罗罗见状,松手放开了孙仲和巧珠二人的手腕,笑道:“成了!我这黑蝎有息风止痉之能,不是瞎说的吧?”他怕孙仲还要捉她的蝎子,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管,将黑蝎重新装入,纳回袖中。
李贞元疑惑地看向众人,似乎刚刚睁开眼看到众人一般,他的目光停留在巧珠的身上,俄倾,一把抱住巧珠,哭道:“巧珠,是我的女儿巧珠!”
崔圆和孙仲上前叉手道:“将军受苦了,所幸那人言而有信,把将军送到了此处。”
江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小李将军被害了么?又是何人将小李将军送来的?”
第702章
崔圆看了一眼孙仲,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孙仲点头道:“如诸位所见,小李将军并没有死。”
巧珠喜道:“原来你们救下了我阿爷,我……崔长史,却是我错怪你了……”
崔圆却摇头道:“我们没有救你阿爷,不论是我还是孙都尉,都没能救下李将军。”
巧珠糊涂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人明明就是她阿爷,崔圆又怎说没救?
孙仲解释道:“那一日我们才退军回到邛都,我在城中遇到了一名老者,老者告诉我杨国忠那贼厮派来处死小李将军的玄甲军已从长安出发了。”
崔圆和孙仲在成都城中说话,对杨国忠还客气地以“杨相”相称,此刻却直呼其名,成了“贼厮”。
而“玄甲军”原是大唐太宗手下的精锐军士,以至后世豪门大族豢养的亲兵皆以“玄甲军”命名,当年李林甫让罗希奭统领的爪牙也称“玄甲军”,如今杨国忠扳倒了李林甫,其亲兵仍以“玄甲军”相称。
巧珠道:“所以你就告诉我阿爷,让他提前躲了起来?”
孙仲摇头道:“不行的,一则,我也不知老者所言是真是假,就算我肯信李将军业未必信;二则,李家是蜀中大族,若李将军真为了苟全性命扔下军队一走了之,只怕要牵累全族。”
巧珠心道不错,却越发的糊涂了,孙仲道:“因此那老人献了一策,就是诈死。”
江朔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们诈称李将军死了,却把他藏在了这里。”话一出口,江朔就自觉不对,崔圆和孙仲走进普贤寺时显得十分犹豫,显然也不是很确定李贞元是否真的在此寺中。
果然孙仲道:“仅用言语恐怕很难说服杨贼的使者,况且当时回程的大军有上万人之多,鱼龙混杂,并不都是亲近之人,要瞒过这么多人几乎不可能。”
众人听了都点点头,孙仲续道:“所以那老者教了我一个法子,就是在杨国忠的使者面前,杀死小李将军,方是万全之策。”
浑惟明道:“这个杀自然不是真的杀,但如果只是伪装,或者杀一个不相干的人来遮掩,又如何瞒过杨国忠的众多耳目?”
孙仲道:“那老者告诉了我们一处山崖,他说会在崖下接应,叫我们只管将李将军推下悬崖,他自有法子保全李将军的性命。我到了那个地方就犹豫了,那是大度水边的一处险峰,我们回军需渡过大度水,大度水古称涐水,峨眉山在其北岸,峨眉就是涐水之湄的意思,大度水两岸极其险峻,多有高山深谷,若跌落下去可说是必死无疑……然而渡过大度水,再穿过峨眉山就离成都不远了,据斥候传信,杨国忠的人也已经到成都了,这老者所说的法子实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浑惟明看了一眼李贞元,他虽然已经认得巧珠,却依然浑浑愣愣、疯疯癫癫的,浑惟明道:“想来你们没有把计划告诉李将军。”
孙仲道:“不错,李将军为人耿介,未必肯这样做,就算肯配合演戏,只怕也会穿帮,因此我们决定不告诉他,那日夜里直接在营中发难,假做哗变,率亲兵围住了李将军的营帐,又故意网开一面,让他逃上山去!这时杨暄的队伍正好赶到,我当着他的面,刺了李将军一刀,当然只刺破了胁下的衣衫,再推下悬崖绝壁,其时天色已昏,我隐约似乎看见一道人影飞掠而过,凌空接住了坠崖的李将军,但我似乎又听到了重物落入崖下激流的声音。”
柳汲气道:“胡闹!李将军新败之余,将残兵收拢带回,本就极度紧张,你们再这么一闹,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么?”
众人皆心道不错,恐怕现在李将军的疯癫状态不但因为从高崖上坠落,更因为心中极度的绝望。
崔圆道:“我们当时还不知道来的是杨国忠的长子,杨暄这小贼倒也十分谨慎,先后派人到崖下寻找,哪里都找不见尸体,那处悬崖是万丈绝壁,别说是人,鸟兽都无法落足,下面的大度水正是水深流急之处,派水性好的军士下去打捞也是一无所获。”
孙仲道:“彼时越寻越是心惊,当日夜里也看不真切,白日里再去看时,才知道这悬崖如此陡峭,任谁能在那崖壁上藏身?还能飞身救人?所寻的军士皆以绳索系着坠下崖去,那有落足之地?且那老者再未出现,我们只道是错信了人言,竟然亲手把李将军给害死了……”
他说着用拳头一捶自己的大腿,看来时隔多日,孙仲对当日的匆忙决定仍感后怕。
崔圆道:“现在想起来,哪位老者当是一位大侠,神功卓绝,才敢行此险招救人。”
江朔奇道:“孙大哥,你们当时又为何如此相信这老者呢?”
孙仲道:“只因为……”
崔圆却抢在他前头,道:“只因为我们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
孙仲一愣,继而道:“对对对,就是病急乱投医,我当时见杨暄带人前来,只怕是来传旨处死李将军的,心中焦急之余,便也顾不得再辨别那老者的话是真是假了。”
江朔知道他们对于老者的身份有所隐瞒,心道:武林宿耆行事多古怪,不许受助之人说出他的名号也是常有之事。便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不管怎么样,今日看来,那老者并没有骗你们,想必来此寺中寻李将军,也是你们事先约好的了。”
崔圆道:“是啊,老将军……那一老者,教我们送杨国忠的特使回京后,便到此地来寻李将军,我们原本计划是我留守成都,孙仲来寻将军,却没想到杨暄虽然相信李将军已死,却还要做一个公开处刑的大场面,我们怕巧珠会来劫法场,孙仲才会留下来以策完全,如今李将军父女团圆,也算一件喜事吧。”
江朔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位老者竟还是个将军?不知道是哪位将军,有此身手。
柳汲却“哼”了一声,道:“有何可喜?李贞元堂堂男儿,如今只能以这痴愚的模样,藏头露尾,苟且一生,又有什么好?”
罗罗看来还真通医术,她正在给李贞元把脉,笑着对柳汲道:“没有阿爷你说的这么严重,李将军只是突遭变故,一时不能接受,才会变成这副模样,如今下属并未真的背叛,女儿又在身边,我看只要慢慢调养,假以时日当是能恢复的。”
听了洛洛这句话,巧珠和崔、孙二人都面露喜色,纷纷询问罗罗治疗之术,没想到罗罗又是蚂蝗放血,又是毒虫炼药,他们又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敢再问详细方法了。
浑惟明向广濬问起了一个重要关节:“大和尚,那是谁把李将军送来此处的呢?是哪位老者么?”
广濬道:“非也,非也,是一年轻的小女子。”
浑惟明问:“大和尚认得她?”
广濬摇头:“不认得。”
浑惟明大奇:“不认得?那她和大和尚说了什么,让你收留并不相识的李将军呢?”
不料广濬更奇,道:“我又不是这普贤寺的主持,此地亦非我私产,他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浑惟明看了看李贞元,他确实穿得破破烂烂但露出的肌肤却并不肮脏,虽然痴愣却也没有挨饿的迹象,道:“李将军在此有些时日了吧?他的衣食洗沐又是谁管的呢?”
广濬道:“食水照料么,都是老衲所为,衣服么……”他抖了抖自己身上,他穿的褐袍也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自然没有多余的衣服给李贞元替换。
浑惟明道:“大和尚既然和他不认得,那送他来的女子也没有托付大和尚,你又为何要照料他呢?”
广濬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善念为怀,难道无人托付,我就任他去死么?平日里见了受伤的鸟兽都要治疗,何况人乎?老衲的食水或是峨眉山中俯仰可得,或是出自山民布施,本非我所有,又有何惜?”
众人皆是一愣,但细想之下确是此理,只是世人常不作此想,反倒觉得广濬之言奇怪了。然而众人仍然不得要领,神秘的老人,未知的少女,一切仍然隐藏在迷雾之下。
崔圆道:“现在看来,老人和少女应该是友非敌,他们既然不愿现身,自然有他们的原因,我们再怎么猜测也是徒劳,为今之计,是下一步怎么办,去哪里?”
李贞元听了这句话,忽然疯病又发作了一般,手指南方高呼道:“南诏!南诏!”
崔圆笑着安抚李贞元道:“李将军,哪儿都能去,唯独这南诏是去不得的……”
柳汲却道:“为何去不得,崔郎所虑者,不过是南诏和大唐的敌对关系,但须知两国相攻如仇雠,全是因杨国忠而起,南诏上至元君,下至百姓,对李宓老将军都十分敬佩,李将军殉国后元君阁逻凤更是为他建墓立碑,香火供奉不绝,我想如果小李将军和巧珠娘子去南诏的话,一定会被封为上宾的。”
崔圆踟蹰道:“我也听到过这样的流言,但传言不可轻信……老先生又是哪里听来的消息呢?”
柳汲笑道:“好说,老夫便是元君特使,浪穹柳汲的便是!”
第704章
南诏四季和暖,非春即夏,冬月并不寒冷,但柳汲送回巧珠之后并不即刻返程北上,江朔知道柳汲是放心不下故人之女,他对阁逻凤亦有同样的担心,当下也不催促柳汲启程,耐心在太和城住了下来。
他们耽在太和城的这几个月,浑惟明可也没闲着,南诏需要大唐的丝绸和茶叶,却因为战事道路断绝,已经无法从蜀地获得,浑惟明抓住了商机,与南诏客商约定,将他们所需通过海运,送到南诏控制的交州港,换回南诏的名贵的木料、草药及铜铁等物,一来一往获利可达百倍。
次年春日,阁罗凤携夫人陪着巧珠到将军洞中祭奠李宓,此时洞外已经建了祠庙,楼台亭阁无不俱全,南诏百姓亦多有前往祭拜的,阁逻凤在大殿外亲笔题写楹联:“父忠子孝,留下英魂警后世;节义两全,磷火万点洱河咽。”
李贞元终究还是没有恢复,一直浑浑噩噩的,但认得女儿,生活亦能自理,只是不记得南征之事,对他而言也未尝不是好事。巧珠再未回大唐,李家也世居南中,数年后,阁罗凤为其择配清流官郑回的三公子。
而这郑回,原是大唐西泸县令,后为南诏所俘,因通儒学,得到阁罗凤的赏识,不但委以清流官的重任,更担任了凤迦异、异牟寻、寻阁劝三代南诏王室子弟之师,并助其改革内政,南诏才真正开教化、行唐制,后来也是郑回力主唐诏会盟于苍山,恢复了南诏与大唐的臣属关系。时任大唐使者的剑南道节度判官崔佐时,据说其祖就是留在大唐后来官至宰相的崔圆。
百年以降,李宓祠庙毁于战火,山中榕树林不断生长,加上地震造成山石崩裂,把将军洞两侧的入口都掩盖了起来,既不见其庙更不见其洞了。到了明嘉靖年间,又一次地震令苍山斜阳峰崩裂,内出一泉,直泻到山下,其时恰逢大旱,这道山泉灌溉了万亩良田,助百姓度过了难关,当地李家后人认为这道山泉就是自深藏山中的将军洞中流出,上奏朝廷为李宓建庙供奉,是为“唐李公之庙”,尊为“利济将军”。
八百年后,当年的王侯将相皆成冢中枯骨,独“败军之将”李宓成神,世受香火供奉,令人唏嘘,当然这都是后话,唐人无从知晓了。
回到唐时,这一年已是大唐天宝十四载,乙未羊年。见巧珠已经安顿好了,柳汲再度请旨北上,只是此番不需要再像上次那般匆忙了,崔圆绕了一大圈回到成都之后,果然没有引起杨国忠、杨暄夫子的怀疑,此刻已坐稳剑南道留守之职,柳汲北上求和,他非但不会为难还大开方便之门,因此南诏此番多备邑从、礼物,组成了一支百余人的使团北上。
江朔见南诏使团人数众多,且小半年来又没有尹子奇的消息,料想北地武士不可能在南方山中躲这么久不被发现。看来已无护卫的必要,他便向柳汲请辞,柳汲本不好坚持要他相伴,但罗罗却执意不肯,江朔心想自己确曾说过要陪二人到长安,强要离去似有不守信诺之嫌疑,便决定陪二人北上。
进入剑南道之后,浑惟明的心思却活泛起来了,对江朔说要回震泽去了。江朔知道他是在南诏接了许多生意,要赶紧回去安排发货。江朔虽然对浑惟明的市侩气颇为不屑,但也知道浑惟明绝没有投靠杨国忠,否则不可能和自己定定心心在南诏待这么久。
且浑惟明与南诏做买卖,虽是为了赚钱,实也有利于南诏百姓,江朔当即答应,只是吩咐浑惟明不能逐利过甚,浑惟明答允去了。
他们一行进入蜀中,循故道至成都,拜会崔圆,才知道这年二、三月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年初,安禄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杨国忠与兵部尚书韦见素遂极言禄山反迹已明,而圣人竟仍不信,答应安禄山的全部要求,命中书为番将发日敕,给告身。
二是二月间,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入朝,因风疾发作,无法行动,圣人准其留在京师,居家养病。
三是五月,圣人赐庆宗与皇室女荣义郡主成婚,下诏安禄山赴京师观礼,但这一次召无不至的安禄山以病为由没有奉旨进京,圣人终于对安禄山有所怀疑了。
江朔心道:恐怕安禄山造反只在旦夕之间了,而安贼最为忌惮的大将哥舒翰偏偏又得了风疾,又暗下决心,若安贼敢造反,我就去范阳将其刺死。以他今日的武功修为,早已不惧尹子奇、李归仁之辈,故有了行险刺杀安禄山的想法。
柳汲却道安禄山造反的阴谋,反而可能是促成唐诏和解的契机,大唐要扑灭东北的反叛,就需要稳固后方,南诏可为大唐抵挡吐蕃军队入侵的门户。事不宜迟,柳汲立刻告别崔圆,继续北上。
剑南道进入关中需通过蜀道,蜀道分南北,从成都出发,先走南路金牛道到汉中,之后北路便分为五条,江朔上次北上去西域,因此走的是最西面的祁山道,祁山道通陇右,此番去长安自然不会走这条道。
通往关中的蜀道共有四条道,最东面的子午道最短,却最险,南诏使团不宜行险,故不走此道。
西面的陈仓故道是最早的蜀道,周代便已开凿,也称周道,最为平整开阔,但距离长安太远,也不为使团所选。
中间的褒斜、傥骆二道,褒斜道在汉代虽然是大道,但后遭战火蹂躏,更遇着褒水改道,冲毁了不少栈道,在唐代虽还勉强通行旅,却已不作为驿道使用了。
傥骆道则正好相反,虽曾遭废止,但唐武德年间复通以来,经过不断开凿营建,渐成新的驿道。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到达长安的距离而论,傥骆道比之褒斜道还要短了近三百里,因此有唐以来,傥骆道日益繁忙,虽然不及陈仓故道宽阔,却因为距离近而成了蜀地进入长安最繁忙的一条蜀道,柳汲便决定要走傥骆道入京。
使团五月底离开成都,到了汉中已是六月中了,正是此地最暑热难当的时节,南诏人虽然不怕热,但蜀道多建在悬崖峭壁之上的栈道,无遮无挡,在烈日下赶路也吃不消。
傥骆道虽有路途近捷之利,但途中翻越的几座山岭高度远超过其他各道,路途异常艰险。南诏无论人和马,都没有走过如此险途,站在咯吱直响的栈道之上,人双腿打战尚可勉力前行,马儿踟蹰不前则是无论如何鞭策都无济于事的。
他们只能退回汉中,将南诏带来的马匹都寄养了,换乘当地马北上,这些蜀地之马虽非良马,但在木栈道上早已走得熟了,日行不到五十里,却十分平稳。
经过这一番折腾,又耽搁了时日,预计穿过傥骆道到达长安得是七八月间了。
唐皇圣人的生辰在八月初五,原来叫做“千秋节”,天宝七载改称“天长节”,取“天长地久”之意,在天长节前后长安城内要大肆庆祝,不仅朝中文武百官朝贺,番邦使节也会入朝拜贺。柳汲希望能在八月前到达,还来得及托门路给圣人贺寿,或许圣人一喜便宽宥了南诏。
众人一商议,决定日夜兼程赶路,反正蜀马识途无论日夜都能行路,至于人么,夜间持火炬,小心些也能行路,这样一日能行七八十里,穿越五百里傥骆道只需六七日。更有一节,夜间昏暗,看不见高山危峡谷,只需用火炬照着脚下的栈道,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因此南诏人更愿意在夜间赶路。
傥骆道南起傥谷口,北出骆谷关,这一日距离骆谷关已不足五十里了,众人皆是精神振奋,欲乘夜走完这最后一段栈道,这一段名为老君岭,正是傥骆道最险峻的一段,蜿蜒于秦岭主峰太白山南侧黑水各支流间,升降起伏于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莽莽山林之中,日间看那道路,绝栏萦回,危栈绵亘,使人胆战心惊,夜里看不见反而不那么害怕。
是夜,江朔走在头一个,他内功了的,目力极好,借着星光不需火炬也能看清道路,因此打头引路,前头的栈道一路盘旋向上,据当地向导说,这是去往骆谷关最后的一座险峰了。
江朔正行进间,忽见前方山口有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栈道上有避让来人的山凹,穿越之人均遵守“去避来,下避上”的原则,况且南诏使团上百人,数百骡马,那人自当让路,江朔于是喊道:“尊驾,我们人多避让不便,请让一让。”
那人却默不作声,江朔还上山上风大,又喊了一遍,那人仍然没有反应,江朔心道:莫不是在山路上睡着了?此地栈道高耸险峻,谁又能在这样的地方立着睡着呢?
江朔快步走进,伸手去拍那人肩头道:“尊驾……”
却见那人忽如鬼魅般向后飘然退开,江朔竟然没摸到他的肩头,江朔不禁“咦”了一声,那人却阴侧侧地笑道:“江少主,好久不见啦。”
第705章,险道受困
这个苍老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江朔竟然一时想不起来,那人又喝了一声:“举火!”
山头火炬燃起,江朔这才发现山上竟然藏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黑衣军士,头戴带面具的黑铁兜鍪,那人站在栈道转弯之处,身后火光冲天,显然在另一侧还有更多的甲士。
江朔一惊,是曳落河武士!再看对面那老者头戴葛巾,身披青袍,一副文士打扮,正是安禄山帐下谋主高不危。
江朔知道高不危的功夫远非他的对手,当下也不惊慌,冷冷道:“高不危,有道是好狗不挡道,你堵在这里做甚?”
高不危自号“高尚”,但其为人奸邪狡诈、刻薄寡恩,与“高尚”二字毫不沾边,江朔仍称他为“高不危”,高不危对江朔话中带刺也不以为意,笑道:“高某在此专为在此等江少主和南中的诸位朋友。”
这时柳汲也从队伍中间挤了上来,问江朔:“江小友,这些是什么人?”
江朔低声道:“是范阳曳落河武士,领头的是高不危,此人是崆峒奇门弟子,为人卑鄙,手段更是残忍得很。”
柳汲一惊,道:“走了尹子奇又来了高不危,安贼在中原腹地已经埋伏下了这么多爪牙了么?”
高不危笑着一揖下拜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匠柳汲了。”
他口里客气,起身时忽然一扬手,两枚透骨钢钉向柳汲飞来,柳汲一惊,向后急避,却忘了站在狭窄的栈道之
上,一脚踏空,眼看就要跌落山谷。
江朔忙伸右手抓住柳汲的腕子将他拉回来,同时左手挥七星宝剑一挡,急切间剑未出鞘,两枚透骨钉钉在樫木鞘上,江朔借着火光见钢钉上蓝光烁烁,显是喂了剧毒。
高不危似乎早就料到江朔能接住暗器,脸上笑意不减,对江朔道:“江少主不仅身手不减,阅历也更胜当年了,想要靠偷袭得手,几乎不可能咯。”
江朔冷笑道:“如此说来,高先生准备正面对决么?”
高不危摇手道:“少主说笑了,十个高尚叠起来也不是少主神功的对手,不过……江少主功夫虽高,栈道上人马迤逦数百步远,首尾难顾,少主又当如何?”
说话间,忽听背后嘈杂声起,江朔转头看时队尾,火光冲天,竟也有曳落河武士,傥骆道这一段栈道,在高山密林中穿过,想来这些曳落河趁着夜色躲在栈道边的山林之中,等高不危在前头举火之后,再突袭南诏使团的后队。
江朔心中懊恼,大半年没遇到敌人,又已接近骆谷关的出口,还是大意了,竟然被高不危堵在了狭窄的栈道之上,江朔转回头来却见高不危已经飘身退远了,全身甲胄的曳落河武士手持短槊迎了上来。
他们拥在一起,短槊从第一名武士的肩头,胁下穿出,如同刺猬般面向江朔织成一张满是尖刺的网。
江朔冷笑一声,抽出七星宝剑,随手一挥,削断了
所有槊尖,然而那些曳落河武士手持半截槊杆仍然悍不畏死地向他冲来,在这狭窄的栈道上,根本无需兵刃,只要将对方推下悬崖,就算有什么绝顶武功也不得施展了。
江朔剑交单手,运起神功,一掌拍在那人胸口,那武士顿时胸甲塌陷,口吐鲜血,眼见是不活了,但后面的武士推挤上来,将那个死尸当盾牌一般向上推来,江朔抵住死尸,运劲猛推,想将尸体推下崖去,但后面的曳落河武士挤作一团,数十人与江朔一人较力,江朔竟没能推动。
江朔将手中宝剑还匣,出双掌齐推,江朔劲力陡增,竟然把那几十人齐向后推的退了一步,在狭窄的栈道上又有拐弯,退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眼看这几十人都要被推得翻落悬崖,又有更多的武士涌上来,死死抵住了他们的后背,止住了后退的势头,双方再次相持不下之际,柳汲忽然喊道:“江小友小心!”
只听“咔嚓”“咔嚓”悬刀声响,忽有箭雨从天而降,江朔抽出右手再度拔出七星宝剑,在头顶一舞击飞了射向他的箭矢,身后的南诏人就没此等身手了,立刻有数人中箭,惨叫着坠下悬崖。
而江朔单手与众曳落河武士抵力,虽觉吃力,但他内力充盈源源不绝,一时还不至于落败,只是此刻头顶箭如雨下,身后不断传来人、马中箭的惨呼之声,江朔心中焦急却无法回援。
这时罗
罗从后面钻了过来,道:“江兄弟,后面形势紧急,你还在这儿拔河玩呢?”
江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手上劲力不敢稍泄,对罗罗道:“狭窄的山路上不得施展,只以力取胜了。”
罗罗笑道:“我来助你!”
江朔正好奇她如何帮忙,却听“嗤”“嗤”声响,头上不知道什么事物从头顶飞过,却听对面曳落河武士惨叫声起,江朔手上压力陡减,对方一旦不能形成合力,立刻便一溃千里,江朔劲力吐时,那些曳落河武士站立不稳,纷纷倒地,倒有一半坠下崖去。
江朔借着月光一看,地上不知什么东西在扭动,原来是罗罗抛出的毒蛇毒虫,那些曳落河武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突然被这些毒物钉在脸上,也禁不住惊恐,一旦气泄便溃不成军了。
罗罗嬉笑道:“这些北人忒也的胆小了,只可惜山上的射手离得太远,否则我把虫儿们撒上去,管叫他们满地乱窜!”
江朔回头见到山中栈道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马儿被箭射得都惊了,还好在栈道上人们都不敢骑马,只以马儿驮货,只有几人被惊马踏倒,坠下山崖,但马已多数被射死了。
南诏人悍勇,以马尸为壁垒掩护,取弓箭向山上还击,但此刻夜色深沉,曳落河武士藏身莽莽大山层层密林之中,南诏武士无的放矢哪里射得中,而他们置身狭窄的栈道上,就算熄灭了所有的火炬,曳落河
武士只需瞄着大致方位,便能命中目标,一时间南诏人只能挨打,却无从还击。
此刻眼前栈道上重又聚起了曳落河武士,只是他们不敢再短兵相接,手持弩箭指着他们却不射击,对他们而言只要阻止南诏人前进即可,剩下的事就交给藏身山林间的武士了,江朔举目四望,早不见高不危的人影,此人狡猾阴鸷,自然不会和江朔面对面交手。
他轻功极高,要攀上绝壁倒也不是难事,但山高林密,要一一找到藏身其中的曳落河武士可非易事,他更怕自己上山之后,栈道上的武士杀过来,更难抵挡。
江朔和罗罗立在柳汲身边协护,柳汲急道:“江小友,别管我,快想办法脱困啊!”
话虽如此江朔怎敢稍离柳汲半步?正无奈之际,听罗罗埋怨道:“哎,若是在南诏,我用虫笛招来山中蛇虫,还怕山上藏这些人么?”
这句话点醒了江朔,他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们也不需要什么毒蛇毒虫,只要能招来山中猛兽猛禽,不也能驱赶曳落河武士么?”
罗罗道:“江兄弟,你说得倒简单,我们的虫笛召些蛇虫还行,虎豹鹰隼可不会听人召唤。”
江朔笑道:“这可未必!”
说着他忽然纵声发出一声长啸,罗罗一惊,道:“呀!有老虎!”
江朔不管她,又发出是一声长啸,罗罗才发现,道:“江兄弟,是你发出的声音么?怎么这么像虎啸之声
?”
江朔如是又发出一声长啸,终于林中有了响应。
太白山险峻,荒山野岭绝无人烟,因此蛇虫虎豹其实极多,只是平时畏人不敢轻易出洞,江朔发声相邀,群山中的老虎纷纷响应,竟都向这边山上汇聚过来。
虎啸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不一会儿就听山上传来呼喊之声,江朔笑道:“老虎来了!”
罗罗抚掌道:“江兄弟,你太厉害,竟然能招来老虎。”
江朔道:“可惜老虎终究太少了,这样我再看看有没有豹子。”
说着他又发出豹子的咆哮之声,这次只喊了两声,便有豹子响应,秦岭山中豹子名为金钱豹子,在月影下极似树影斑驳,难以被察觉,因此对曳落河武士的杀伤力更大。
此刻山上虎啸豹吼和北人呼喊之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常,射下来的箭矢也少了不少,江朔侧耳听了片刻,却道:“哎,虎豹虽猛,但都是各自占山独自活动的,终究数量太少,什么猛兽能多一点呢?”
罗罗道:“猛禽也多是独自行动的,哎……江兄弟,你会蛇语么?”
江朔为难道:“蛇虫无声,如何能学他们的话呢?”
罗罗为难道:“也是……”
就在此时,忽听空中一声凄厉的鸟鸣,罗罗道:“说猛禽就来了!”
江朔细辨之后,道:“是黑雕,可惜黑雕也是单独行动的,唤来也没什么大用。”
他话音未落,又听到一声鸣叫,紧接着鸟鸣之声
越来越多,竟成连绵之势头,江朔抬头一看,空中黑压压的,竟有无数飞禽正从山头掠过……
第706章
江朔心中奇怪,一般而言,素食动物才会成群结队,肉食动物则多单独行动,猛兽如此,猛禽亦是如此,这太白山中怎么会有这么多猛禽同时行动,更奇的是,这些鸟鸣声不同,并非同类。
罗罗却忽然恍然道:“我知道了,这是禽鸟南迁,我在南诏也见过,只有这个时候,各种猛禽才能和谐相处,不互啄击。现在呀……就看江兄弟你有没有本事把它们唤下来咯。”
江朔笑道:“看我的!”
说着嘬口发出一声清啸,空中有一尖啸声相和,江朔又转舌发出另一种声音,果然也有禽鸟相和,他须臾间转了数十种鸟鸣,莫有不和。
一时间空中各种鸣叫声连成一片,好不热闹,紧接着只见空中无数大大小小的黑点如箭般落下,山坡上立刻传来呼喊声、惨叫声,飞禽的视力更胜野兽,藏在山林中的曳落河武士无所遁形,人人受到猛禽从天而降的攻击。
这时已经再没有弓矢射向栈道,偶有零星弓弦声响,也是射向山中禽兽的,咆哮声、扑击声渐渐止息,人声也几不可闻,山林中再度静了下来,众人却皆伏低身子不敢轻举妄动。
江朔侧耳倾听片刻,忽然急喊道:“快举火,快举火!”
南诏众人原本为了躲避箭矢,熄灭了手中的火炬,此刻听江朔呼喊都是一愣,罗罗却知道野兽的性情,忙跟着喊道:“听江兄弟的,快举火!”
说着罗罗在
地上摸索,找到一个火炬点燃了举在头顶,火光一旦燃起,立见一只不知名的巨鸟从头顶掠过,钢钩般的巨喙几乎贴着她的头顶划过。
身边的南诏人见状不用吩咐,立刻打火点燃火炬,空中的飞禽迅捷尚且看不清身影,栈道边的山林中那一盏盏灯笼般的眼睛却无比清晰,众人皆未想到这些山中猛兽居然已经离得这么近了,都不禁下了一跳。
江朔虽然能做虎豹、猛禽之声,将它们唤来,但野兽毕竟是野兽,不可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能叫众人尽量多的燃起火把,野兽畏火,这是物性使然,虽然此刻猛兽飞禽的数量远远超过栈道上的众人,但见到火焰,皆躲在阴影之中逡巡不前,却也不肯就去,这却是江朔也无法可想了。
众人正战战兢兢地伏在栈道山,忽见前方山上天空一片赤红,江朔道一声不好,上前查看,他艺高人胆大,手持火炬避开脚下曳落河武士的尸体前进,转到山后却见栈道上连天火起,料想是高不危退走时点燃了栈道,以阻南诏人的去路。
眼见面前烈焰飞腾,目光所及之处的栈道皆陷入火海之中,此刻火势已起,就是江朔也毫无办法,只能回去告诉柳汲前面的情形。
柳汲道:“我们快退,万一引起山火,烧将过来,可就糟了。”
众人在一片狼藉的栈道上艰难地转身回撤,环伺四周的猛兽早已畏惧山火远远遁
去了,各类飞禽也都振翅飞走了。只剩下一众人在栈道上踉踉跄跄赶路。
江朔和柳汲、罗罗辗转到了队尾,这时背后火光愈盛,照得栈道上甚明,只见前方栈道上东倒西歪躺满了曳落河武士的尸体,这些尸体皆残破不堪,不是被野兽噬咬,就是遭猛禽啄食而死的死状惨烈,叫人不忍猝睹。
江朔见曳落河武士的尸体不下五十人,虽说南诏人利用栈道狭窄,堆起马匹的尸体作为街垒抵挡曳落河的冲击,但以曳落河的战力,南诏人的损失似乎也忒小了点,由于急着撤退,江朔只是匆匆检查了一下他们的伤口,似乎除了鸟兽的痕迹,再无其他的伤口了。
南诏使团损失了二三十人,此外更有数十人受伤挂彩,马匹更是损失了一多半,行李损失更大,准备奉献给圣人的礼物丢了一多半。众人此刻已经十分疲惫了,在栈道上本也走不快,江朔望着背后红透的半边天不禁担心,若野火烧来,自己倒是带柳汲、罗罗逃生不算难事,但势必无法救出所有人。
幸而秋雨忽至,淅淅沥沥的细雨濡湿了山林,山火虽然不至于就灭,却也不再延烧,眼看空中火光渐渐暗淡,转为灰白,烟气和水汽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将山头整个笼住。
众人终于不用担心被山火追上了,一个个就地瘫倒在地,山火所隔也不用担心高不危带着北地武士杀回
来,众人安心歇了几个时辰,直至东方微曦之际,秋雨暂熄之际,江朔和柳汲才转回山口查看栈道损毁的情形。
这一阵及时雨,虽然将山火扑灭,却也救不了这一段栈道,群山中的连绵栈道此刻只剩下崖壁上的一个个黑窟窿,下面山崖上散落着烧的焦黑的栈道木板,还兀自冒着青烟。
此地距离骆谷关只有几十里路,站在山口甚至已能远远眺望到远处的骆谷口。只可惜此刻连绵群山成了天堑,再也无法通行了。
众人无奈之下只能原路返回,栈道上的死人死马既不能带走,也无法焚烧,只能统统推入山谷之中,这二十几名南诏人便此埋骨中原腹地的秦岭山中了。
一路北上时,蜀道虽险,但每行一日,距离长安便近一分,众人心怀希望便不觉疲累,而此刻居然要沿着险途重新回到起点另觅出路,怎叫人不灰心丧气。
更兼回程还会不断遇到北上的旅人,还要费口舌告诉他们前面道路已断,回程的人多了,不免山路阻塞,更是难行。
回程走了十日,终于回到傥谷口的出发点时,却又途遭到官军盘问,见使团并非汉人,又人人带伤,免不了要盘问山火的原因,和受伤的原因,柳汲怕彼等不信,更怕他们和燕军有勾结,不敢说是遇到了曳落河武士,只说撞见盗匪,栈道也是盗匪点燃的。
柳汲的解释不但前言不搭后语,更是漏洞百出,
单说盗匪烧山之说,蜀道上山贼盗匪倒是不敢说没有,但山贼靠山吃山,怎会烧毁栈道毁了自己财路?此说实难取信于人,更何况他们是敌国南诏来的使团,守关军士自然更加怀疑,这样折腾了小半个月,还多亏了崔圆的一纸文书,才替他们解了围。
南诏使团自然还要去长安,走不来哦傥骆道,照例该走陈仓道,但见众旅人都取道褒谷北上,柳汲不禁奇怪,拉住一旅人问道:“老客,不是说褒斜道早就废弃了么?怎么你们还走褒斜道?”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客是第一次走蜀道北上关中吧?褒斜道南起汉中褒谷口,北至郿县斜谷口,借两条河谷而行,沿褒水而行的叫褒谷路,沿斜水而行称斜谷路,褒谷缓而斜谷险,被斜水冲毁的栈道是斜谷路,褒谷路却完好无损,虽然驿路废弛,百姓却自会找出路,顺斜谷道北上至回车,再向北翻越越紫柏山、紫关岭,与陈仓故道相连成为回车道。”
柳汲喜道:如此说沿褒斜道再走回车道就能到达关中了!”
那人道:“是了,同样是到散关,走褒斜新道比走陈仓道可进了数百里呢!”
此刻耽搁了这么久早已过了八月初,万长节是赶不上了,但听闻唐皇圣人十月会去骊山华清宫驻跸,若再错过,就要等过了正月圣人回朝了,于是众人急急赶路,沿着褒斜道北上。
不料这一年
秋雨连绵不断,褒斜道北段早已被斜水冲毁了,南段褒谷道下的褒水日益高涨,栈道最高处在距褒水百丈的高崖之上,但低矮处只有几丈而已,不少栈道下有木柱支撑,连日秋雨,河水暴涨,冲毁了多处栈道,众人一路行,一路与旅人、官军一起修路,这样边修便走,走走停停,走到褒谷道中枢褒谷城时就已经用了一个多月。
九、十月山间已经十分寒冷了,翻越紫关岭时就已经下了第一场冬雪了,回车道是简道,风雪之下更是难行,一日也行不了二十里路,到达凤州河池郡时,已经是冬月了。
冬季走栈道也有好处,就是没人,十一月的栈道上早没了商旅行人,眼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南诏人来自四季如春的南中,虽也见过雪山,但这般冰雪世界却是第一次见,众人皆十分兴奋,更兼过了凤州就是散关了,入了散关便是入了关中了,蜀道之行终于要结束了。
这一日走在蜀道上,距离散关也就一二日的路程了,却见对面山路上出现了一骑马旅人,那人身穿红袍,长长的雉鸡尾在头顶突突乱颤,在雪地里十分醒目,这时节鲜有遇到旅人的,众人心中正感到奇怪,却见那人来的好快,他居然在积满冰雪的栈道策马飞驰!
须臾红衣骑士便到了面前,柳汲上前一叉手正要询问,那人却连连挥手,高呼道:“闪开!快闪开!八百里加
急!八百里加急!”
第707章
江朔等人心中都是一惊,时值冬月,何来如此急务?吐蕃也好,东西各番夷也好,均在冬季苦寒之地,从没听说过冬季入寇的。
可是除了军情又能有什么事值得以八百里加急传递呢?
要看红衣骑士到了眼前,江朔一伸右手,挽住了奔马的辔头,道:“上差且住!”
那红衣骑士鞭鞭打马,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江朔突然闯出,他虽然意外却也没有勒马。
百姓冲撞八百里加急快马,可不问而斩,因此红衣骑士只管策马向江朔撞去,却不料江朔一伸手,竟然让飞驰的骏马突兀地停了下来。
马上骑士猝不及防,身子向前冲势不停,险些从马脖子上滑下来,幸而江朔手疾眼快,左手一托扶住了骑士。
那骑士惊怒交加,举马鞭向江朔劈头抽来,口中喝道:“小子不要命了!”
江朔右手挽住缰绳不放,左手却顺势一带,将马鞭从那骑士手中劈手夺过。
他所用袖里乾坤的手法极其巧妙,以至于在旁人眼里,便似那红衣骑士手递手将马鞭交到他手中相若。
江朔手中施展神技,脸上却陪笑道:“上差辛苦了……”
红衣骑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将马鞭递到了对方这位青年公子手中,一时愣在原地,听江朔道“辛苦”,顺嘴答应“嗯”了一声。
江朔问道:“上差如此匆忙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红衣骑士定睛看了一圈,反问道:“诸君看来不
是汉人,冬月在蜀道上跋涉,却是为何?”
柳汲叉手道:“我们是南诏来的使团,要入长安拜谒圣人。”
红衣骑士道:“哎……我劝你们先回去吧,圣人定无暇接见番邦使者了。”
柳汲一惊,道:“这却是为何?”
红衣骑士道:“安禄山造反啦,二十万大军横扫河北,叛军所到州县,无不望风瓦解,或开门迎接叛军,或弃城逃跑,或被叛军擒杀,安贼的兵锋已抵达河水北岸了!”
此言一出闻者皆惊,江朔不自觉地放开了马缰,道:“安禄山终究还是反了。”
回想前先遇到尹子奇和高不危的情景,才蓦然惊觉他们是在破坏唐军的后援与退路。
江朔此刻尚未意识到高不危率军藏于太白山中,其实是为了伏击撤向蜀中的唐军。
不想他为了拦击江朔暴露了自己的行藏,又被江朔唤来鸟兽,令其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才不得以焚毁栈道退走了。
他在七月烧毁傥骆道,发难过早,唐人得以能够有时间抢修复通栈道,之后这条栈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安禄山的叛军能通过潼关天堑进入关内道。
红衣骑士见江朔松手,一鞭子打在马臀之上,再度纵马前行,南诏人默默让到山崖一边,看着那人策马飞也似的走了。
南诏使团中有人问柳汲:“邑君,我们还去长安吗?”
柳汲犹豫半晌,道:“就算安禄山真的反了,要
打到长安终究是不太可能吧?中原板荡之际,正是南诏表达忠诚的机会。”
罗罗喜道:“那我们还是去长安咯。”
她一心想着要去长安,要看即将抵达关中,怎肯就回?其实南诏人多作此想,此番穿越蜀道实在是太艰难了,就此回返实在是心有不甘。
众人沿着栈道行不一日,又遇到八百里快骑,他们知道定还是向剑南道传递河北战事的,也不阻拦,让他过去了。
第二日散关关城在望之时,遇到了第三匹快马。江朔问柳汲:“大匠,你曾在大唐朝中供职,这八百里加急都是如此频繁吗?”
柳汲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了,大唐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过如此紧急的军情传递了……”
江朔不禁怅惘道:“不错啊……边关倒是年年有战事,中原却承平日久,百姓多不知战,这安贼忒也得可恶了……”
柳汲道:“我们先进散关,再设法打探目下的战事如何。”
然而到了散关城墙下,却见城门紧闭,此刻天光尚早,根本没到关闭城门的时候,城上守将却无论如何不肯开门,问其缘故,却说朝廷有令,所有胡人均不得入关。
安禄山虽在河北起兵,但他是西域康国人,手下将领除了契丹,奚人,也有突厥,康国,石国人。唐廷唯恐东西勾连作乱,也情有可原,但柳汲他们是南诏人,和安禄山并无关系。
柳汲哭笑不得,对守城将领道:“
我们是南诏来的,并非北地胡人。”
没想到不说还好,一说是南诏人,城头顿时探出无数弓弩,那守将道:“听闻去岁南诏叛乱,杀了七万唐军,尔等此刻要入关意欲何为?”
且不说是唐军三路主动攻打南诏,何履光三四万人压根没有出发,李贞元两万人带回了一万多,李宓中军全军皆没也不过两三万人,唐军的损失被夸大了一倍有余。
自来都是夸大敌人的损失,缩小自家的损失,原来是记述的文官厌恶杨国忠,故意夸大杨国忠力主的讨伐南诏之战的损失,逐级放大,以讹传讹,到了关中已成了南诏叛乱斩杀唐军七万了。
柳汲还待要解释,那守将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挥手道:“还不滚回去,休怪本将手中长弓无情。”
说着他“咻”地放出一箭,只是这一箭绵软无力,远远飘落在距离柳汲数丈远的地上,甚至都没插入土中。
大唐边军十镇与中原腹地简直是两个世界,十镇节度使以长征健儿为基础,加入边地番兵,军械齐整,战力极强。
而中原腹地,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加之府兵制崩溃,不修军备久矣。这守将手中长弓松弛,本人武艺更是拙劣,靠这样的官兵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河北燕军?江朔和柳汲都不禁暗自担忧。
以江朔的武功,自然可以跃上城头,揪住那守将,逼迫他开城门,但南诏人是来求和的,总不能用强过
关。
众人只能先退到城外三里,关中号称四塞之地,是一群山拱卫下的一片平原,东南西北皆有关城控锁,散关就是西方的关隘。
江朔固然可以视群山为无物,来去自如,但南诏这么多人、马、行李,却无法飞度。
江朔只得道:“我先潜入城中,看能否设法放你们入关。”
柳汲此刻也无法可想,只能答应,罗罗却嚷着要与江朔同去,江朔早已看出她的轻功得自空空儿传授,本领已远在自己阿爷柳汲之上,心道有个人从旁相助也不是坏事,就答应了。
二人也不往关城去,直接钻入东面山中,秦岭横亘关中之南,东西向的大山中有颇多南北向的沟壑河谷,二人想寻一处小径能让南诏使团通过,找了大半日却不一无所得。
罗罗道:“江兄弟,天色已暗,我们先进城看看,或许可以说服守将放阿爷入城……”
江朔知道她又在打歪主意,但此刻实也无他法可想,只能点头答允,却对罗罗道:“姊姊进城后徐图通关之法,千万不要用强。”
罗罗满口应允,江朔却知她虽是女流,却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要她守规矩了太难了,到时候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二人翻山越岭,到了散关之东,此刻天色已然全暗了,可以清晰看见城头士兵手持火炬巡逻,二人轻松避开巡防,翻过城头,进入城内。
和所有关城一样,散关并不大,中央一条十字大
街,兵营,马厩,军械,粮秣都有独立的坊墙包围,那是一旦城破后还能做最后巷战抵抗之用的。
衙署是唯一高大建筑,绝对不会错过,此刻东面战事正紧,可以看出城内士兵十分紧张,街上巡逻不断,但避开这些人马对江朔和罗罗而言并非难事,二人三弯两绕,便到了衙署之外。
二人飘身入院,却发现似乎所有兵力都被派到城墙和街道上去了,署内黑黢黢的居然无人。
时值隆冬,地面积雪甚厚,上面脚步纷乱,足印尚新,可见刚才还有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大院中唯有中央堂屋点着烛火,透过户牖投射出来,将雪地照亮了一小片,奇怪的是外面却一个守卫都没有。
江朔唯恐罗罗踩在雪地上发出声响,轻轻托住她的手肘,二人如在雪地上滑行,松软的积雪上居然连脚印都没留下。
二人藏身西山墙的阴影之下,罗罗皱眉道:“这里一扇窗也没有,怎么看里面的情形呢?”
江朔趴在墙壁上似乎在听壁角,罗罗也学他的样子趴上去,立刻失望道:“什么都听不见么。”
却见江朔伸双指在她双目前比画,她一拍江朔的手道:“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玩闹。”
江朔仍然不答话,转身用两根手指在墙上一杵,罗罗定睛一看,砖墙完整,什么都没发生,她刚想发问,却见江朔在墙上轻轻一拍。
“噗”的一声轻响,两条圆柱形的砖条从
墙上跳了出来。两道光柱从中透出。原来是江朔以内力在砖墙上打了两个孔,再以内力反掷,让砖条反向跳出。
此刻屋内明亮,屋外昏暗,除非有人在这边山墙边,否则屋子中间的人绝对无法发现这两个小孔。
罗罗凑过去看时,那两个洞的间距,高度都恰到好处,屋内的情景却让她大吃一惊。
第708章,置身阴影
罗罗见了屋内情景,猛地转头对着江朔张口就要喊,江朔早料到有她可能有此暴露自己行踪的行为,老实不客气出手疾点了她哑穴,罗罗出不得声,皱眉瞪着江朔,拿手一指屋内,就要转身迈步,江朔又一次赶在了她前面,连点她手足各脉,定住了罗罗。
江朔确保罗罗不会添乱,才如法炮制,在墙上又开了两个目孔,自己凑上去观看,只见堂内陈设竟十分华丽,散关是出入关中的重要关隘,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关城,但看来守城将官油水不少。
屋内地面满铺青灰色花砖,与中原常见的图案不同,纹饰多有胡风,精美繁复。天花做了细密的斜纹方格平闇,内施彩绘和手工雕花,墙面倒是素白,却放满了各类橱柜,除了常见的几案、矮柜,更有不少胡人的高挑家具。陈设更丰富,金银器皿、各色瓷器多到几乎堆在一起。
最要命的是,还悬挂了瑟瑟珠串的帘子来分割空间,在屋内红烛照耀之下,映得屋内光怪陆离,让人眼花缭乱,不知看哪里好,当然也多亏了这些珠帘,江朔和罗罗在西山墙外开孔观望,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屋内人发现。
这堂屋倒是富丽堂皇,但主人的品味却实在堪忧,只是将各种精美华贵的物件堆砌在一起,满目金玉,却毫无美感。唯独主位榻后的一副立屏用的只裱了一张浅色纸的素屏,才让人透了一口气。
而那素屏之前所坐之人却叫江朔也险些喊出声来,只见那人身穿灰布大袍,未戴幞头,一头花白的头发束成一个道髻模样,正是隐门巨子,裴旻!
再看裴旻左侧客位坐着的那人,江朔便知道罗罗想喊的原因,是大匠柳汲!当自己和罗罗在山中寻路之际,柳汲却自己进城了?江朔颇感意外。
他转过头,见罗罗眉头紧皱,满脸埋怨的神情盯着他,不禁好笑,他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对罗罗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罗罗点点头,江朔才解开了她的穴道,又伸手在嘴上比了比,见罗罗点头,才转头向内看去。
堂内只有裴旻和柳汲两人,其他南诏使者不知道去了哪里,不对,还有一人,只见一白衣女子手捧茶盏款款走来,向柳汲奉茶,虽然她此刻背对江朔,江朔立刻认出她来,是李珠儿!
李珠儿给柳汲和裴旻都奉上茶盏,便自退回屋内一堆家具遮挡构成的阴影之中,若非那忽明忽暗的茶炉,还真看不清她的所在。
柳汲浅饮了一口茶,赞道:“好茶,好茶,老夫好久没喝中原的鲜茶了。”
裴旻感慨笑道:“流年如水倏忽而逝,转眼间大匠离开中原也有小二十年了。”
江朔这才想起来柳汲确实说过他认得裴旻,给七星宝剑配樫木剑鞘,就是柳汲大匠的手笔。
柳汲道:“裴将军当年何等英挺,如今可也已经满头华发啦。”
裴旻笑道:“旻已年
过花甲咯,大匠倒是依然精神矍铄。”
柳汲忙摇手道:“不成咯,咱们两个老东西就不要互相吹捧了,未来都是年轻人的天下咯。”
裴旻笑着点点头,道:“伴着大匠同来关中的江溯之,大匠以为如何?”
江朔一怔,原来裴旻对他的去向了如指掌,当年江朔常有被一张无形大网笼罩之感,似乎裴旻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盯视着他,后来他随鉴真东渡,可以确定绝对没有隐门的人跟在身边,之后遇到海难,一路漂到安南,虽然九死一生,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竟然以为已经摆脱了隐门的监视,没想到不知从何时开始隐门又已经悄然跟在了他的身后。
江朔不禁感到心中一阵恶寒,他倒说不上有多厌恶裴旻,但他一来无法苟同隐门的所作所为,二来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裴旻对他如此看重。
却听柳汲道:“江小友确是丹心侠骨,在他身上似能看到将军年轻时的身影。”
裴旻摆手道:“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可没有他这般的成就。”
柳汲点头道:“单以武艺论,可说是很多人穷其一生,也达不到他此刻的成就。”
裴旻却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他的武艺,而是他打动人心的能力。”
柳汲疑惑道:“哦……此话怎讲?”
裴旻道:“大匠应该知道,江溯之尚未弱冠时,就已经做了江湖盟主,漕帮帮主之事吧?”
柳汲点点头,裴旻道
:“大匠恐怕还不知道,他与契丹盟汗李怀秀,于阗国主尉迟胜,党项羌首领拓跋守寂寞,回纥太子叶护都交情匪浅吧?”
柳汲确实不知,这些事江朔可没和他说过,道:“哦,还有此事?”
裴旻接着说道:“不止如此,他和唐军哥舒翰、郭子仪、李嗣业、程千里、仆骨怀恩等人也都是过命的交情。”
柳汲可有点不可置信了,道:“这我可有点不信了,他本领再怎样高强,比较还是个青年……”
裴旻道:“我可还没说完,他与王维、李白、岑参、颜真卿、张旭、吴道玄这些名士,也都有交情。”
柳汲此刻只剩下手捻胡须,啧啧称奇了。
江朔却觉脸上发烧,心道我只是认得这些风云人物,却怎说得上交情,他们不过是看我年轻,照拂些个罢了,又想却不知裴旻在柳汲大匠前面提这些做什么。
裴旻一指阴影中的李珠儿道:“便是我这个小伴当,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对溯之却青眼有加。”
李珠儿啐道:“巨子只说那些大人物便了,我一个婢子又提来做甚耍笑?”
柳汲却哈哈大笑道:“要提,要提,小妮子泡茶的功夫天下第一。”
他说这句话时,茶圣陆羽还只二十出头,其名尚未彰显,因此倒也不能说是信口虚夸,李珠儿冷冷却道:“大匠谬赞了,奴实不敢当。”
裴旻道:“大匠可知道我观溯之,想起了什么人?”
柳汲笑道:
“我已说了有几分裴将军年轻时的英姿。”
裴旻再度摇头,这次却说出了他的答案:“像极了年轻时的圣人。”
柳汲一愣,道:“你说圣人?当今天子?”
裴旻点头道:“不错,不过不是如今的耄耋天子,而是当年的李三郎。”
柳汲闻言陷入了沉思,良久不置一词,江朔却心中大为疑惑,裴将军怎把我和天子做比较,他是庙堂之高的圣人,我是江湖之远的游侠,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却哪有什么共通之处?
柳汲却点点头道:“不错,当年唐隆政变时,三郎亦无所恃,却能得钟绍京、李仙凫、葛福顺、陈玄礼等人来投,靠的也是这种独特的魅力,这种感召人心的力量确实可称得上万中无一。我们不也是因此而为圣人效命,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么?”
此言一出,江朔又是一惊,听柳汲话里的意思,他和裴旻与当今天子的关系不仅仅是朝中供职这么简单。
柳汲继续说道:“不过三郎杀韦后、杀安乐公主、杀太平公主、杀上官婉儿,乃至后来诛尽韦氏一门,此等杀伐果断,江小友可是绝对做不到的,这恐怕就是真龙与凡人的区别吧?”
裴旻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假以时日,安知不会鱼龙变化?”
他越说江朔越是迷惑,实在想不明白裴旻这等类比是何目的,柳汲却道:“好啦……裴旻老弟,你我老友重逢,想必不是为了和老朽青梅
煮酒论英雄的吧?所谓何来不妨明言。”
裴旻笑着抬手一让,道:“不急,先饮茶。”
柳汲举起茶盏,一口饮尽了,李珠儿便即上前添茶,柳汲如饮酒般饮了个满盏,李珠儿又添了一次茶,柳汲再度一饮而尽,李珠儿再要添茶时,柳汲却倒扣茶盏道:“已饮了三盏茶了,裴将军有什么话可以讲了。”
李珠儿回头看裴旻,裴旻一扬手示意她退下,李珠儿才福了一福重新退回到阴影之中去了。
裴旻对柳汲道:“不瞒大匠,你们没离开南诏,隐门就已经如影随形了。”
柳汲捻须道:“不奇怪,南诏使团上百人,难免鱼龙混杂,混进个把被你收买的人,也不算新鲜。”
裴旻微微一笑,也不承认,也不否认,续道:“让你们撞见巧珠劫法场,把你们的行踪透露给高不危,也都是我安排的。”
柳汲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嗯,像是裴将军的行事风格,我只是不了解裴将军为何要这样做?”
他语气虽然看似平静,江朔却知他已经在努力压制怒气了,裴旻却仍浑然未觉一般,笑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拖慢你们的行程,不叫你们过早进京。”
柳汲奇道:“这却是为何?难道……”他猜测道:“裴将军你也做了杨国忠的爪牙?”
但他话一出口,随即遥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寻常金吾卫大将军自然有可能为了荣华富贵而投靠
杨国忠,但裴旻是隐门巨子,根本不把做官放在眼里,柳汲深知裴旻为人,知道他绝不会为了一点世俗利益,而投靠杨国忠这样的卑鄙小人。
第709章,关东战事
裴旻道:“大匠,你们若是八月前到得长安,不过是白白被杨国忠羞辱而已,根本不可能得到圣人的召见。”
柳汲道:“久闻杨国忠蒙蔽圣听,独断专行,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谁能想到,当年雄姿英发的青年雄主竟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裴旻叹道:“只怪圣人活得太长咯,若他死在李林甫为相之前,那便堪与开国太宗皇帝比肩了。”
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虽然身边无人,柳汲还是忍不住劝道:“裴将军不可持此忤逆之论,圣人虽然有所懈怠,终究是圣明的。”
裴旻道:“是了,安禄山叛乱一起,圣人终于显示出一些圣明来了,先免了安禄山一切官职,紧接着赐死了他在朝为质的长子庆宗。”
江朔心里为安庆宗一阵惋惜,庆宗其实并没有参与安禄山的叛乱密谋,他只是爱慕两京文人名士,流连于长安雒阳的绝代风华,却因其父而死,不亦悲乎。
裴旻顿了一顿,道:“原本最适合的平叛人选是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但哥舒翰风疾发作,病废在家,恰逢封常清入朝谒圣人于华清宫。圣人言凶胡负恩之状,何方诛讨?常清奏曰,禄山领凶徒十万,径犯中原,太平斯久,人不知战。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
柳汲不知封常清,赞道:“这封常清是何人
?这番话说得倒是豪气干云!”
裴旻道:“封常清原是个文官还有腿疾,年轻时多次投军而不得,后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帐下判官,始露其才,后为安西副大都护,北庭都护等职,军功卓著,堪称世之良将。”
柳汲点头道:“如此说来圣人此番倒是没有选错刃。”
江朔在墙外也是暗暗点头,封常清之才,他是领教过的,有封常清在,恐怕安禄山不可能轻易拿下雒阳。
裴旻道:“圣人这次倒是雷厉风行,次日便以常清为范阳节度,俾募兵东讨,又派毕思琛帮其募兵,常清乘驿赴东京召募,旬日得兵六万。”
柳汲捻须道:“虽然承平日久,人不知战,但唐人血性尤在!”
裴旻道:“可惜啊,招来的都是佣人仆役、市井小民,空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情,却既没有娴熟的武艺,也没有精良的装备。”
柳汲奇道:“不是说开府库,募骁勇么?就算来的不是骁勇,折冲府库内的武器总是不缺的吧?”
裴旻摇头道:“府兵制早已崩溃,府兵军户逃散殆尽,府库中的武器不是被盗走私卖了,就在库中疏于打理而腐朽锈烂。哪还有可用的兵刃。”
在墙外的江朔听了心中也是一沉。
裴旻道:“封常清久在边镇,此刻方知中原朽烂竟至于斯,他知道正面冲杀绝对不是范阳叛军的对手,于是斩断孟津浮桥,在洛阳坚守。”
柳汲道:“避其锋芒
,据险而守不失为良策。”
裴旻道:“但河水太长了,冬季水势又缓,腊月十一日,叛军绕道下游从汴州冰封的河面上渡过河水,南下攻陷陈留,转而东进,攻克汜水。叛军先武牢关,封常清退守葵园,又派毕思琛率骑兵突袭,杀死叛军百十人,方第一次得了小胜。”
江朔心道:这确实是西军的战法,用步兵拖住敌军主力,再以骑兵突击致胜,只是范阳叛军二十万,只杀得百十人怕也无法改变战局。
果然裴旻续道:“不想叛军势大,攻击葵园的只是偏师,真正的主力已经绕过嵩山之南,来到雒阳城下,封常清发现上当退入上东门,却已经挡不住叛军从四个城门进入,封常清又与叛军战于洛水北岸宣仁门外清化坊都亭驿,仍是不胜,退入宣仁门,又失守。”
这些城门、里坊听得江朔一头雾水,晕头转向,柳汲对雒阳内情形十分了解,道:“封常清这是看雒阳城广大,势难全守,想要退守宫城。”
裴旻道:“不错,宣仁门失守之后,封常清便从提象门退入上阳宫,上阳宫是武后时所建,比长安大明宫更为宏阔,又有内外数道城郭拱卫,然而上阳宫城墙虽高,仍是太大了,方圆二十里,封常清无论如何是守不过来的,他命人砍倒宫苑内的树木以阻碍叛军骑兵,仍只能阻敌一时而已。腊月十三日,封常清退至城西谷水,距叛军
渡河不过两日而已。”
江朔心道:这燕军好厉害!他知道城市巷战十分艰苦,没想到燕军竟然进军如此迅捷,如此势如破竹,不知道领军之人是谁。
柳汲代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叛军好厉害,不知道领军大将是谁?”
裴旻道:“叛军前军大将乃安禄山次子庆绪,左右先锋铁骑乃崔乾佑、田乾真二将。”
江朔心中咯噔一声,崔、田原是摩尼教大慕阇多乙亥阿波手下的左右二使,派到安禄山手下当差,后来飞鸿子殒命,阿波被回纥可汗骨力裴罗掳走,睿息指掌中原摩尼教,想来二人在教中再无立锥之地,便全心全意投靠了安禄山,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了叛军的左右先锋。
而安庆绪居然已经做了领军的大将,又一想自己长大了,安庆绪自然也长大了,他是安禄山次子,安贼派统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听裴旻还在说道:“封常清西奔至陕郡,遇到了高仙芝,原来封常清和毕思琛东去之后,圣人仍不放心,接着命六王子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募关中之军东征。”
柳汲一撅胡子道:“这才是圣人该有的样子么。”
裴旻道:“封常清把战况告知高仙芝,二人一商议,觉得难以与叛军正面交锋,于是率军退守潼关,想依托潼关天险阻挡叛军西进。”
柳汲点评道:“应对得法!”
江朔想到南诏元君阁罗凤死守龙首龙
尾二关,而败李宓,心道此刻燕军兵锋正盛,确实宜避其锋芒,坚守为上。
裴旻冷笑一声,道:“直到此时,尚可说是虽败不危,然而圣人却开始昏招叠出了!”
柳汲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轻轻地“啊”了一声。
裴旻道:“圣人派中官边令诚为监军,高仙芝却最看不起此人,待他十分轻慢,边令诚于是怀恨在心,高仙芝与封常清退守潼关后,边令诚就不密报断奏报他二人畏敌怯战,回朝复命之际,更是谎称封常清出言畏敌如虎动摇军心,而高仙芝不战而弃陕郡之地数百里,更偷偷克扣士兵的粮食和赏赐。”
江朔心道:高仙芝贪财天下闻名,但他在安西是纵兵劫掠,待自己的军卒却是极好的,说他贪墨军饷怕是不实。
里面裴旻继续说道:“圣人不辨真伪,为边令诚的奏报所激怒,命边令诚在军中将他们二人就地斩首。”
这次江朔险些喊出声来,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还好裴旻没有听见他发出的细微响动,继续道:“腊月二十一日,圣人命边令诚率一百陌刀手回到潼关,一入衙署,便将留守的封常清斩首,把他的尸体放在席子上。高仙芝从外面回来,边令诚道,御史大夫也有诏命要被处死。高仙芝还想抗辩,边令诚却哪里听得?将他也斩杀了……”
江朔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双目滚滚泪下,高仙芝虽非完人,道德上颇有
瑕疵,但他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怎能想象圣人竟然因一宦官的一面之词就一日斩二将,行此自断股肱之举,开创开元盛世的明皇圣人怎能颟顸至此!
柳汲也直摇头道:“圣人糊涂啊,杀了此二人,难道让边令诚这竖子去守城么?”
裴旻道:“圣人也知边令诚不成,他强令哥舒翰带病出征,去潼关前线。”
柳汲道:“我听说哥舒翰得的是风疾,一个瘫痪的人如何领兵打仗?”
裴旻笑道:“是了,哥舒翰是用牛车拉到潼关去指挥的,不过大匠可知,安禄山此时也已经不能骑马了……安禄山纵情酒色,早已肥胖不堪,重逾三百三十斤,他所乘之马常常被他压断脊梁而死,他本人更得了消渴症,耳聋目昏,以驷马拉着铁车出征,你说好不好笑?”
柳汲皱眉道:“如此说来安禄山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病夫,就这样还要争夺天下?”
裴旻道:“安禄山素怀异志,想当皇帝想了十几年,你道他会放弃么?”
柳汲又是重重叹了一声。
裴旻道:“总之现下哥舒翰做了兵马副元帅,镇守潼关,所率大军号称二十万。”
柳汲道:“那他又是怎么个守法?”
江朔心中不禁暗暗担心,且不说哥舒翰病笃,他那所谓二十万大军想必也是关中的贩夫走卒拼凑而成,其战力和封常清所募六万乡勇怕是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哥舒翰
脾气火爆,当年硬逼着张守瑜、高秀岩强攻石堡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怕……
却听裴旻道:“还能怎么守?潼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哥舒翰进驻潼关后,立即加固城防,深沟高垒,闭关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