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段俭魏见左右无人,跪下叩首道:“阿爷,恕俭魏先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明言,现下没有旁人,正可以据实禀告。”
柳汲也不搀扶,冷冷道:“你且说来,若有欺瞒定不饶你。”
段俭魏只得自己悻悻起身,道:“我虽然击退了唐军,但其实并没有杀尽唐人。”
柳汲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不信,若没有大开杀戒,何履光怎肯撤兵?”
段俭魏道:”阿爷,你应该知道四个月前我曾率军到过交州,借此机会预先勘察了地形。”
柳汲道:“我当初还道是你为大唐圣人排忧解难,没想到是为了四个月后的大战做的准备。”
段俭魏道:“阿爷请想,四个月前何履光只道是率军剿灭生番,并不知我军先到了交州,若我要灭唐军,为何不在彼时乘其不备发起突袭,反而要在几个月后在何履光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时候再动手?”
柳汲又是一愣,道:“或许……或许你当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或许彼时云南王也还没想和大唐彻底撕破脸。”他自己也觉自己说的理由十分牵强,摇摇头道:“谁知道你和阁逻凤打的什么主意。”
江朔亦道:“四个月前,段郎你不是已经撤退,何履光就应该入主交州城了,怎的今月还会再战?”
段俭魏道:“四个月前,我驱退安南生番乱民后,确实是撤走了,但乱民抢光了城内的存粮,何履光夺回交州城后不久就因为缺粮而撤走了。”
柳汲道:“何履光前脚走,后脚你们就又占了交州。”
段俭魏道:“阿爷可冤枉我了,复占交州城的是乌蛮。”
江朔道:“一直听你们说乌蛮、白蛮,到底是何区别?难道乌蛮肤黑,白蛮貌白吗?”
段俭魏道:“乌蛮白蛮其实都是爨人,爨、蛮都是唐人的称呼,并非美称,其实各部各有本名,只是说汉话时,习惯了才说自己是蛮。”
柳汲啐道:“蛮就是蛮,不通教化,不知仪礼,难道不是蛮吗?”
这位兵器大匠心向大唐,居然不惜自贬,江朔也是不禁莞尔。
段俭魏不敢反驳柳汲,续道:“西爨人旧服汉化,着汉衣习汉字,与汉人习俗相近,被称为白蛮。东爨人则多蒙昧未开,习俗与汉人迥异,因被称为乌蛮,可不是肤色深浅之别。”
罗罗接口道:“六诏原本皆为乌蛮,但我们浪穹诏、邆赕诏和施浪诏三诏在洱河之北,更接近汉地,因此习俗与汉人相类,可不是蛮夷。”
江朔心道:“原来柳汲大匠是三浪诏人,方才说南诏剑又名三浪剑,原来是三浪人所铸之剑的意思。”
柳汲道:“你东拉西扯的说什么?便是乌蛮占了交州,难道不是奉了阁逻凤的旨意?你作为辅政大臣就没个担当吗?”
段俭魏道:“南诏大蒙国立国不过两代,蒙舍诏以武力威压各族,可不能以武治之。很多事元主也不能独断。”
南诏与大唐交恶以来,其国刻意与汉唐文化切割,改国号“大蒙”,国君自称为“元”,臣子自称为“昶”,这都是蛮语之音,柳汲听了又重重哼了一声。
段俭魏道:“乌蛮占了交州,其实也没什么用,汉人不服管,生番不能管,听说何履光要发兵来攻却都乱了方寸,求元主发兵去救。”
柳汲道:“救什么?退回来不就好了?”
段俭魏道:“毕竟是得来的国土,元主也不能说弃就弃……”
柳汲道:“本就是夺来的土地,为何放弃不得?”
段俭魏知道阿爷执拗,也不争辩,自顾自道:“元主派我领兵去援交州城,我心知如大战双方死伤必重,不若断了何履光的粮道,叫他不战自退。”
江朔听到此处,想到当年安西怛罗斯之战,也是靠江湖群豪毁了对方粮草而迫使大食人撤军的,但吐火罗地与呼罗珊陆路相通,若非阿布被黑衣大食国主所杀,只怕用不了多久,大食就会卷土重来,进逼碎叶城。
柳汲道:“何履光也算得名将,又怎会不保护辎重,任由你破坏?饶是你侥幸得手,唐军失了粮草供给,又失了船只,又怎能安然撤回?不也是等死么。”
段俭魏道:“我却不是等何履光到了交州再破坏他的船只,而是在广州港中烧毁了转运司的粮船,粮船烧毁沉没又堵塞了河道,使得唐军兵船也不得出海了。”
岭南与安南中间隔着崇山峻岭,称为“十万大山”,军队轻装通行都极其困难,辎重更是不可能通过,因此何履光要想从安南方向进攻南诏就必须通过水路运粮,若毁了粮船,确实可以阻止唐军进兵。
柳汲冷笑道:“俭儿编的好瞎话,可是你忽略了一节,南诏距离岭南广州府也是山遥路远,你率军出征不过月余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打个来回呢?”
段俭魏道:“既然是毁人粮船,自然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千里奔袭,不需太多人手。”
柳汲这时有些将信将疑了,道:“你一个人干的?据我所知南诏了没多少高手。”
段俭魏笑道:“便是高手,也都在元主身边拱卫,不不可能听我调用。”
柳汲道:“那……”
段俭魏正色道:“不敢欺瞒阿爷,我此番偷袭广州粮船的手,是借了隐盟之力。”
听了这句话,江朔胸口如遭重击,许久没听到隐盟的消息,江朔几乎忘了这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组织。此刻才醒悟过来,隐盟一直都在,怎么可能自己消失。
段俭魏所述之事,倒颇似隐盟的行事风格,隐盟自称锄强扶弱,维持世间平衡,其实看起来更像是既挑起纷争又平息大战的充满矛盾的怪物。
江朔仍不住问道:“谁和你一道?巨子?李珠儿?”又望了一眼空空儿,空空儿还了他一个白眼,道:“看我做甚?自那日起,我和隐盟便再无瓜葛了。”
江朔记起那日的情景,难道空空儿是自愿留在南诏的?江朔心中有些不信,但空空儿其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的倒也未必不是实情。
段俭魏向江朔叉手道:“由于隐盟之事涉及元主,请恕俭魏不能告知,在广州烧毁粮船后,只能告诉你,他们便自北上走了,并没有来南诏。”
江朔心道,这句话只是段俭魏想叫自己不要再追查隐盟下落才如此说,却当不得真的。又想当年皮逻阁怕段俭魏夺了自己儿子阁逻凤的王位,想在临死前杀了段俭魏,阁逻凤或许不知,段俭魏却一清二楚,饶是如此,他现今对少主仍是忠心耿耿,实是殊为难得。
柳汲愣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如此,你为何班师之际大为鼓吹,手下军士既然没立尺寸之功,又为何肯配合你演戏呢?”
话说出口柳汲立刻自嘲般的摇头,主官只是叫军士冒功,不需冒矢石之险,军功赏赐却一点不少,哪个会不愿意?
段俭魏道:“如此大吹大擂实非俭魏所愿,但元主有令,俭魏不得不行。这也是为了堵住朝中各族大昶的嘴,最近元主想要与唐人议和的消息很多,元主实也十分为难,既要避免和唐军大战,又不能不顾国内汹汹民意。”
柳汲啐道:“什么汹汹民意,我看就是那几条乌蛮老狗在狂吠,还劝阁逻凤这小子借着与吐蕃结盟的机会,自立为东帝呢。”
江朔想到大食阿布、闹文之辈也都想着要做“东方之主”,直如狂犬吠日,实在好笑。
段俭魏道:“元主何尝不知,但他新王甫立,立足不稳之际,唐军连年来伐,却也不好示弱,以防国中野心勃勃之辈借题发挥……”
柳汲似是彻底信了,沉吟道:“这也不是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一时阻住何履光,终究不过是缓得一时,拖不了一世啊。”
段俭魏压低声音道:“不敢欺瞒阿爷,元主原是想过几日遣我偷偷持节入唐议和。”
柳汲摇头道:“这样也不妥,你现在是副宰之位,离开时间久了容易叫人怀疑,况且,你统帅白蛮大军,为阁逻凤之奥援,若你不在,国中乌蛮忽然发难,岂不要糟糕?”他先前还在大骂段俭魏,此刻却已经开始为他着想了。
段俭魏道:“阿爷所言不错,元主也有此担忧,故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派儿出使。”
江朔道:“看来皮逻阁、阁逻凤的蒙舍诏一族,也是南诏乌蛮中的异类,只是他们心向大唐却无法像柳汲大匠这样说出来罢了。”
段俭魏闻言向江朔一拜,道:“江少主所言极是,元君所苦恼者正是此事。”
柳汲道:“要我说这也不难,俭儿你不必亲自去,只需差一人入京面禀圣人个中曲直即可。”
段俭魏道:“找人代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此人需得元君认可,又需得唐人信任,更要能服众,否则难免回国后被人当作卖国贼,这样的人却去那里找?”
柳汲一瞪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呀!”
第683章,大战在即
段俭魏一愣,罗罗却拍手道:“好耶,罗罗要陪阿爷去长安!”
柳汲瞥了她一眼,道:“你还没说,这小子是谁?你们似乎早就知道有人想要取我和俭儿的性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罗扭捏道:“阿爷,他叫空空儿……”
柳汲皱眉道:“空空儿?汉人可没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空空儿笑着叉手道:“我确实叫空空儿,我无父无母,从小被僧人收养,这个名字取自《智论》‘何等为空空?一切法空,是空亦空,是名空空’。”
江朔心道:“原来空空儿也是孤儿,他自小在寺庙中长大,却是第一次听说。”
柳汲虽慕唐风,但他所专擅的是冶铁锻钢的手段,对于佛教经书却不甚了了,也不知这“空”来“空”去的,怎么就“空空”了,略一皱眉,心想还是不发表意见为好。
空空儿接着道:“大匠想必已经知道刺杀你们的是东爨乌蛮,段郎让手下士兵冒功,虽然能诓骗南诏境内的百姓,却骗不了乌蛮各部的首领,毕竟交州现在还在乌蛮手上,段俭魏并未与何履光真正交战,他们是知道的。”
江朔道:“不管用了什么手段,唐军无法进兵总是事实,就算冒功去朝中弹劾段郎也就是了,因此就要杀了他,这似乎说不通啊?”
空空儿笑道:“乌蛮各部受刘骆谷蛊惑,一心想要和大唐全面开战,夺取大唐岭南、黔贵、剑南领土,对于段郎这种阳奉阴违的手段,自然不满,但冒功本就是阁逻凤叫段郎这么干的,弹劾自然无用,若在百姓面前戳穿他,千万士兵众口一词,只说是大战获胜,又如何分辨得清?”
江朔心道不错,空空儿道:“所以他们就想借题发挥,你段俭魏不是说灭了几万唐军么?百姓不是以你为大英雄么?那便当街射杀了你,只说是被唐军派来的细作所为,不但除了眼中钉,还能激起百姓的仇恨,更能以捉细作为名,弹压在南诏的汉人。可谓一举三得。”
江朔又问:“那柳汲大匠只是凑巧?”
空空儿嘿嘿笑道:“你自问柳大匠,是谁撺掇他今日当街质问段郎的?”
柳汲面色十分难看,道:“是邑君堂……“
江朔奇道:“邑君堂是什么?”
段俭魏道:“秦汉时,南蛮各部各有首领,汉帝授予各部族长‘邑君’之号,并颁赐印绶。这些‘邑君’议事的地方就是‘邑君堂’,后来孟获一统南中,又为蜀汉丞相诸葛亮降服,此地各族变换,关系上分分合合,‘邑君堂’议事的规矩却保留了下来。”
江朔道:“南诏现在不是一统于蒙舍诏了么?这个‘邑君堂’难道可以独立于南诏朝廷之外?”
段俭魏道:“这就是南诏与汉地不一样的地方,汉人习惯于凡事一尊独断,南诏却是王权初立,因此地方耆老的势力仍然很强大,非要比拟的话,‘邑君堂’可以视作门阀故旧的联盟,各诏皆有‘邑君’,阿爷便是三浪的大邑君。”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但听你们前面所言,‘邑君堂’如是乌蛮各族的首领,那应该反对和大唐议和才对,怎么会劝柳汲大匠来骂段郎呢?”
罗罗插嘴道:“你这小子脑筋不灵的紧,阿爷是邑君中的异类,南诏一统以来,向东、向南扩张了不少领土,邑君们竟不把大唐放在眼里了,阿爷却总每每维护大唐,与那些家伙常有龃龉。这次的事,邑君堂那些人根本不需要劝,只要对阿哥在交州的功绩添油加醋,大吹大擂一番,阿爷可不就中计了么?”
柳汲果然怒道:“这帮老家伙,我今日方知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俭儿的大胜是假的,却对我夸大其词,引得我勃然大怒,当街质问俭儿。”
江朔道:“你们不是说乌蛮蒙昧么?怎的计出连环,如此歹毒?”
罗罗嗤道:“这自然不是南诏人的计谋,这背后擘划之人便是范阳来的刘骆谷。”
江朔知道刘骆谷最擅长纵横之术,他来南诏,就是希望能引得南诏能拖住大唐剑南节度使的雄兵,让安禄山发兵时,唐军无兵可用,不禁点点头,又问道:“空空儿,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刘骆谷?”
空空儿道:“首先,我脱出隐盟之时就立誓不杀人了,其次,刘骆谷已经离开南诏了,棋局已然布下,再杀他也是无用了。”
柳汲问道:“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罗罗道:“我们也是偶尔听到有人在酒肆中说起,空空儿大哥神功卓绝,潜入邑君堂,探得的消息,我们一商量,阿爷和阿兄都不是听劝的人,只能等刺客动手之际,再将你们救出来。”
柳汲回想起当时空空儿的身手,知道罗罗所言不虚,他自己常年打铁虽然筋骨强健武艺却是平常,但他知道段俭魏的功夫得皮逻阁真传,那是非同小可,居然被空空儿轻松制服,足见空空儿武艺之高强,实已超出凡人的想象。
空空儿却笑道:“今日我实有些托大了,没料到所谓刺客居然是一支军团,若非巧遇江少主,得他相助,可没这么容易摆脱这些弩手。”
罗罗又道:“也只有在这山中无人之处,阿爷你和阿兄才能心平气和地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段俭魏叉手道:“罗罗有心了……”他又要对空空儿道谢,空空儿却大剌剌地摆摆手,避到一边去了。
柳汲道:“好,好得很,罗罗有长进,比你阿爷强。”
罗罗脸一红,道:“全赖空空儿大哥教我。”
柳汲捻须笑道:“好好,这空空儿我也满意得紧。”
罗罗立刻满面羞红,一跺脚道:“阿爷,你胡说什么?甚你就满意得紧?”
柳汲哈哈大笑,不同女儿答话,转头问空空儿:“你对罗罗满意么?”
空空儿一愣,竟也现出羞赧的表情,江朔从未见过空空儿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大为讶异,看来他那日扮作向润客时,说自己“闯了大祸”“得了不治之症”云云,并非呓语胡言,假戏中竟然蕴含了真情。
空空儿叉手刚想开口,罗罗一指他鼻子,道:“不许说话!”又对柳汲道:“不许再问!”
这么大一个空空儿,居然立刻缄口闭嘴,江朔不禁好笑,忙岔开话题道:“既然话已说开,我们也不能在山里躲一辈子,下一步怎么走?”
罗罗道:“杀回通海城,叫这邑君堂的老贼吃不了兜着走!”
段俭魏却摇头道:“此前敌暗我明,因此处处受制于人,如今空空儿将我们救出,明暗之势已逆,不若趁此机会,偷偷潜行回到太和城,打邑君耆老一个措手不及。”
柳汲亦赞成此法,却提醒道:“俭儿,军队要牢牢控制在手中,要设法通知领军将领率军回羊苴咩城。”
羊苴咩城在洱河之西,乃太和城屏障,段俭魏的白蛮军队便驻扎在羊苴咩城。羊苴咩城距太和城甚近,有这么一支大军在,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空空儿道:“段郎不便现身,便由我去投书罢。”
段俭魏连忙称谢,小屋中有书笺笔墨,他写了一封密信,说明自己无事,让将领们佯作自己已死,全军发丧回羊苴咩城。南诏没有鱼符、合同,段俭魏封了信笺加了花押,对空空儿道:“将领们识得我的笔体,见信必会奉行。”
空空儿便告辞去了,江朔也跟着起身,罗罗奇道:“江郎,你要走吗?我看你武功极好,不若帮我们到底。”
江朔却觉有些为难,他并不喜欢阁逻凤,皮逻阁、阁逻凤父子在南诏人看来可能是两代雄主,但在江朔看来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鸷小人,他佩服段俭魏的人品,却也不想帮阁逻凤开疆拓土,虽已知阁逻凤希望有朝一日能复归于唐,但这一切自由段俭魏替他去擘画,用不到自己这样的江湖游侠。
江朔叉手道:“我受东瀛友人之托,护送他们回长安去,不可半途而废,还请大匠见谅。”
柳汲道:“江兄弟哪里话来?此事和你毫无关系,却仗义出手相助,老夫谢你还来不及,怎敢见责。”
段俭魏也道:“罗罗,大家各有其责,南诏的事情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可不能老想着假手于人。”
于是罗罗对江朔说了下山回通海城的路途,此间歧路众多,罗罗细细说了一遍,还怕江朔记不住,拟再说一遍时,江朔却原原本本复述一遍,竟一处不错,柳汲三人不禁啧啧称奇。
江朔起身叉手再拜,便即下山去了,然而回到城中邸店,内里一片狼藉,东瀛人已离开了,江朔见桌案下压着一封信,乃晁衡所书,道城中混乱,他们怕受牵连,急急出城自行北上了,若江朔回来见到此信,便约在长安城中再见。
江朔心中一空,从店里出来正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却见空空儿翩然而至,见面也不客套,一把揽住江朔的胳膊道:“溯之快随我走,唐军和南诏在西面大战在即了!”
第684章,首尾难顾
江朔一惊,问道:“何履光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了?”
空空儿拖着他便走,口中继续说道:“不是东边的交州,是西边的……杨国忠这次进攻发兵进攻南诏,志在必得,何履光进攻交州只是偏师,真正进攻的主力在西边。”
二人翻过院墙来到长街之上,此刻日已西坠,半天前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屠杀,无辜百姓死伤者不下百人,此刻街道却早已空无一人,鲜血也都冲刷干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二人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飞奔起来。
江朔道:“当年鲜于仲通伐南诏,走的也是西路,南诏故意示弱放他们深入,鲜于仲通轻敌冒进,最后败于羊苴咩城下,鲜于仲通仅以身免,西面道路难行,唐军地理不熟只怕这次也难以取胜。”
空空儿道:“这次可不一样,鲜于仲通乃一庸才,如今率军的可是将才,更兼通晓南中地理,可说得上是南诏国最大的劲敌。”
江朔笑道:“若论南诏熟识地理,深谙兵法,又得人望的大将非李宓老将军莫属,可是他和阁逻凤、段俭魏交情匪浅,只要不是他统兵,无人敢说最大的劲敌。”
此刻二人已到了西面城楼,城门早已关闭,空空儿看了江朔一眼,道:“领军大将正是李将军。”
说着他轻轻一纵已上了城头,再一踮脚飘然落下城楼,江朔随着跃起,却居然不沾城楼地面,直接越过城头,落到城外。
这城楼比不得中原大城,却也有一丈多高,宽不下两丈,江朔居然一跃而过,他所展现出来的内外功夫竟似在空空儿之上了。
空空儿赞道:“溯之,没想到你的内外功夫居然还在进步!”
空空儿和江朔的内力都来自身外,区别在于空空儿的内力来自历代北溟子,这些炁都是人修炼得来的,因此空空儿一经传功便成了绝顶高手,只是他对自己的功夫也只是一知半解,比之前辈高人尚且多有不如。
江朔炁则来自黑白二龙,二龙之炁得自天然,人力无法驾驭,江朔险些死于二炁反噬,但后来因缘际会,江朔学了茅山积金洞中陶弘景所藏玉诀神功,才化去二炁以为己用。
此后江朔有接连得李含光、独孤问、张果先生、摩诃衍众多高手的指点,对内炁外功的理解可说比空空儿更为透彻深刻,因此此刻他的体内之炁虽还比不得空空儿体内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内力,再运用上却已略胜空空儿一筹了。
江朔此刻却顾不得空空儿的夸奖,急道:“李将军自己说攻伐南诏绝无胜算,又怎会自领大军来攻呢?”
空空儿笑道:“伐南诏虽全是杨国忠的主意,却是得了唐皇圣旨的,李宓身为唐臣,安能不奉旨?”
江朔闻言叹一声,又道:“李将军何不徐徐进兵,来个阳奉阴违?”
空空儿道:“段俭魏或许会这样做,李宓却必然不会!他既奉君命,必当尽心竭力,绝不会含混其事。”
江朔心道不错,又叹了一声,道:“李将军的大军已到哪里了?”
空空儿道:“鲜于仲通攻南诏之后,阁逻凤加强了都城太和城的守备,太和城东临西洱河大泽,西枕苍山险峰,从这两边都是攻不过来的,重筑了苍山洱河相交上下两端的关城,北边为上关称为‘龙首关’,南边为下关称为‘龙尾关’。”
二人在大路上飞驰,其迅捷不下奔马,江朔忽然发现二人行走的路途不对,道:“空空儿,先前进山似乎走的不是这条路。”
空空儿道:“还去什么山里,我和罗罗早就说好,在西面嶍峨驿碰头,再西行太和城。”
江朔本待说不去,空空儿却哪里容他说出推辞的话,自顾自说道:“李宓命副帅何履光率水师渡海攻打交州,那是人尽皆知的偏师,他自己却派长子李贞元攻打龙首关。”
江朔皱眉道:“这不还是走的鲜于仲通的老路么?”
空空儿道:“莫急啊,其实李贞元的军队还是偏师,李宓自己却率大军绕过整个西洱河,攻向龙尾关。龙首龙尾二关依托山河,本是雄关,但此刻首尾同时被唐军掐断,反被山河所困,首尾难顾,不得脱身了。”
江朔道:“李将军的战法果然比鲜于仲通高明得多。”
空空儿道:“是啊,因此我飞鸽传书给罗罗,叫她们赶紧出发,在路上相会。”
江朔正想说要去找东瀛人,不想掺和唐诏之间的战争,空空儿却道:“溯之,你这些年武功大进,我们却没有真正比试过,此处道路宽阔,又少人烟,正好一较轻功之短长。”
语毕不等江朔回话,先自提气疾纵起来,空空儿全力施为之际,身形直如鬼魅一般,也不见他如何起落,已在数丈开外了,江朔被他激得起了争斗之心,也施展开穿星步,急追下去。
单论起落之快,步幅之远,空空儿还在江朔之上,但南诏地处山区,官道不如大唐一般平直,多有曲折回环之处,这时穿星步就显出神妙来了,江朔往往在直路上被空空儿甩下,在弯道又赶了上来,甚至曲折处还能超过空空儿。
通海城到嶍峨驿有百里之遥,但二人行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一路你追我赶最后仍是空空儿胜了一筹,空空儿高呼过瘾,江朔也是第一次与棋逢对手之人比试轻功,不禁也觉欢畅。
二人只顾比试,竟后发先至,到嶍峨驿时,柳汲、段俭魏和罗罗尚未达到,二人在驿站内等了半天,深夜亥时那三人才到达。
罗罗已将柳汲、段俭魏都化妆了一番,这次却是段俭魏扮作了向润客、罗罗仍是老妪装扮,柳汲则仍是一老翁,只是他原来虽老不衰,此刻却是须眉乱炸,头发蓬乱,面色黝黑、皱纹堆垒,与南诏寻常的山中老农也没什么两样。
为了不引起驿卒的怀疑,五人只是互相以目示意,并不搭话,第二日一早边离开驿站,沿着道路西行。
柳汲三人出发半个时辰后,空空儿和江朔才离开驿站,但他们轻功了得,不消片刻便追上三人,罗罗见二人追来,揭掉自己带着的人皮面具,长吁一口气道:“空空儿,昨夜可憋死我了。”
空空儿道:“是啊,以后还是露宿吧,虽然化了妆,我们这五个人的穿着一看就不是一路的,容易引发怀疑。”
此刻柳汲和段俭魏也已经取掉了装扮,柳汲问道:“空空儿,李宓率军的消息确凿么?”
空空儿道:“是段郎手下将军收到的快马急报,他们也已经出发了,但大军行动的速度比我们可要慢的多了。”
段俭魏道:“此去龙尾关,有近八百里的山路,大军日夜兼程再快也要十五日,李宓颇得用兵之要,只怕龙尾关未必能支撑十五日,我们若能搞到马匹,也要五日才能到达。”
空空儿却忽然笑道:“马来了!”
江朔亦道:“共是十几匹,虽没什么好马,换着骑的话,却也够用了。”
二人说得柳汲、罗罗面面相觑,此刻大道上不见一人,路旁空旷荒凉,店家、住户一概没有,哪儿有什么马匹?
空空儿把众人让到路边岩石上坐了,对柳汲道:“大匠安坐,等我和溯之给你们弄马。”
柳汲还在奇怪之际,却似乎听到西面道路上有马蹄之声,只是离得甚远,听不太清,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马蹄之声渐隆,只是蹄音混杂,哪里分辨得出是十几匹还是几十匹。
江朔此刻少年性起,早将自己初时多么不情愿西行之事抛诸脑后,和空空儿一起负手立在道路中央,等着那些马儿跑近。
空空儿道:“溯之,你说来的是什么人?”
江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马蹄沉重,看来驮着的人身披铠甲,这些马儿的步幅甚大,绝对不是矮小的滇马,想来是吐蕃骑手。”
空空儿奇道:“为何不会是唐军骑手?甚或是大食骑手?”
江朔道:“听声音,这支骑队只有人披了甲,具装骑兵只能用于战场,不能长途奔袭,来人当是斥候游骑,唐军轻骑身穿皮甲没这么重,大食人身披环甲也十分轻便,马不会跑得这么累,故而只能是身披札甲的吐蕃骑兵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前面山路转角处尘头大起,驰来一队骑兵,果然来了十几名骑手,这些人身披札甲,外罩的锦袍却因为天气炎热而整个挂在腰间,却不是吐蕃人又是何人?再看他们的坐骑,体型高大,毛色如缎,果然没有披甲。
为首一名吐蕃武官喝道:“闪开,闪开,不要命了?”
空空儿和江朔却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他,对他的呼和充耳不闻。
那军官大怒,挥起手中的马鞭,道:“找死!”
话到鞭到,照着空空儿的头上抽来,空空儿一抬手,“嘭”的一声,一把抓住了鞭稍,另一只手指着江朔,对那吐蕃军官佯嗔道:“你这军爷好不讲理,我和他二人一起站在这里,你为何打我不打他?”
第685章,西洱战事
那吐蕃武士被空空儿抓住鞭梢,抽不回来正在恼怒,又听江朔打诨,怒极抽出腰刀,朝着江朔当头劈下。
江朔侧身让开刀锋,伸手捏住刀背,立眉道:“你拿鞭子抽他,却拿刀来砍我?厚此薄彼何甚也?”
空空儿和他斗嘴道:“你道鞭子抽在身上是好玩的么?小子却来嫉妒我?”
江朔道:“好好好,你既觉得被刀砍好些,那你拿自己的脑袋来试试。”
说着他以手一推,那吐蕃武士但觉一股巨力传来,身不由己,“呼”的一刀劈向空空儿,空空儿亦空手接住白刃,愈发怒道:“我何时说了刀砍好些?你也尝尝鞭子的滋味吧!”
说着腕子一抖,吐蕃武士同样“听话”地挥鞭抽向江朔,江朔喊道:“妈耶!”一伸手,抓住了鞭梢。
二人一左一右,互换鞭刀,那吐蕃武士却换不得手,左右臂在身前交叉,双臂被二人扯住,分毫动弹不得。
此人也真颟顸,喊道:“你二人自去吵来,却扯着老爷我的东西不放做什么?”
空空儿和江朔此刻身上穿的都是南诏当地普通农人、猎户的衣服,众吐蕃骑士只道他二人是憨傻乡人,只是反应快了些,竟搅得他们的头目双手不得动弹,发出一阵哄笑,策马围拢上来,想看个热闹。
却不知空空儿和江朔胡搅蛮缠一番,就是要吸引他们聚在一起,好省了麻烦。空空儿忽然发一声喊,和江朔同时放手,那吐蕃武士之首正在双手运劲回夺,不防二人同时放手,手上的鞭刀同时向他身上招呼,他吓得撒开双手,刀坠在地上,马鞭却反卷过来在脸上抽出一道血印子来,他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身边众吐蕃骑士一愣,立刻抽出武器,喝道:“做什么?”
空空儿和江朔一个左旋,一个右转,二人合在一起画了一个整圆,所遇骑士,只是一推一按,一扯一抹,那些骑士便都“窟通”“窟通”摔下马来。
二人各转了半圈,回到那首领面前,只是左右位置调个了个,那武士刚刚挣扎着起身,却见二人左右换位,不禁“咦”了一声,再看四周的骑士也都跌在地上了,心中惊惧交加,打量着二人道:“什么人!”又眼珠子一转道:“莫不是范阳的朋友么?”
空空儿和江朔对视一眼,道:“不错,我们正是安中丞坐下,我乃中丞亲卫向润客。”那手一比江朔道:“这位是中丞二公子安庆绪。”
此刻段俭魏为免被人认出,脸上正戴着向润客的面具,空空儿却还自称向润客,江朔不禁好笑,但吐蕃武士并不识得向润客,与他们见礼,才知此人居然是个百夫长,那百夫长向江朔拜道:“参见二公子,原来方才是试探我等的功夫。”
空空儿笑道:“是了,范阳和吐蕃是友非敌,方才是和诸位开玩笑呢。”
江朔道:“你们深入南诏所为何来?”
那吐蕃百夫长奇道:“咦,二公子不知道么?”他向后张望道:“刘先生呢?我要向刘先生当面回禀。”
江朔一问露了马脚,那百夫长见江朔不知道吐蕃和范阳的约定,便心生怀疑,要见刘骆谷,他见过刘骆谷,却没见过“安庆绪”和“向润客”。
眼看就要穿帮,江朔学着安庆绪的口吻,冷冷道:“主人在此,却向家奴回报?”
那吐蕃百夫长一凛,他早听说过安二公子苛刻冷酷,心狠手黑,万不可得罪,今日见之果然厉害得很,忙叉手道:“是小人孟浪了,二公子恕罪。”
江朔继续装腔作势道:“那就说说西边的事情吧。”
百夫长问:“不知道二公子想问何事?”
江朔知道言多必失,不敢多言,不横装横道:“你说问你何事?”
百夫长本还想试探江朔虚实,但被他的威势所慑,不敢再问,叉手道:“是,是,小人先捡紧要的说。”
江朔拿眼一横,并不说话,示意他说下去。他虽为人谦恭,但和安庆绪打过多次交道,更见过尺带珠丹,骨力裴罗这样的一方雄主的说话做派,此刻演来,竟也颇具威势,一下子镇住了对方。
只听百夫长道:“吐蕃、南诏、大燕相约联手反唐,我主已依约出兵,在龙首关,吐蕃与南诏凤伽异大军两相夹击,大败唐军李贞元部。”
空空儿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在江朔耳畔道:“安禄山这老狗,连国号都起好了!”
江朔心中一凛,没想到唐军这么快就败了,更没想到吐蕃竟然会进入南诏境内作战,上次隐盟为两国牵线时,南诏尚不许吐蕃过聿贲城呢。
这时柳汲、段俭魏和罗罗也都凑了上来,见江朔和空空儿扮作安庆绪和向润客,也不说破,站在他们身后扮作随从,那百夫长听说安庆绪手下多有异能之士,师傅是北地第一高手尹子奇,他自行对号入座,以为柳汲就是尹子奇,段俭魏和罗罗自然也是高手随从。
江朔悄声问道:“这凤伽异又是何人?”
段俭魏低声道:“凤伽异是阁逻凤长子,可说是南诏太子。”
空空儿却以传音入密将声音传入江朔的脑海:“这乌蛮真是奇怪,有名无姓,阿爷叫皮罗阁,儿子叫阁逻凤,孙子叫凤伽异……不像名字,倒像接龙一般。”
江朔一皱眉,晃了晃脑袋,想把空空儿的声音从脑海中抛出去,对那百夫长道:“凤伽异只是个庸才,却得吐蕃相助胜了大唐偏师,忒也得走运了。”
百夫长心道凤伽异王子领兵有方,待人谦恭,可比你这张狂的小子有能耐的多了,口里却不敢有丝毫违拗,连声称是。
他却不知江朔本就不是安庆绪,也不介意给安二公子抹点黑。江朔“哼”了一声道:“凤伽异不过胜了偏师,若我统兵,只和李宓见个高下,可惜啊,可惜……”
他本想说可惜我曳落河武士不在身边,不料那百夫长跟着叹息道:“确实可惜……李宓这般死法,连我们将军都觉得可惜呢。”
江朔大吃一惊:“李宓已经死了?”
百夫长比他更吃惊,反问道:“安二公子不知道吗?阁逻凤派太子凤伽异守龙首关,自己却守龙尾关,他在龙尾关前开挖了子河,再筑玉龙关为犄角之势,深沟高垒,层层设防,只巴望李宓久攻不克,粮饷耗尽而自动退兵。”
江朔道:“确实,李宓统兵有方,又颇得士兵人望,正面交锋恐无胜算。”
百夫长叉手道:“二公子英明,况且何履光,李贞元皆已溃败,李宓的中军已成孤军,阁逻凤根本无需与他决战,耗也把他耗死了。”
江朔叹道:“当年鲜于仲通遇到的也是这番局面,李宓明知伐南诏不可为而领命出征,实是令人唏嘘。”
江朔为敌将叹息,那百夫长竟不以为怪,跟着叹息道:“然而李宓刚烈,岂是鲜于仲通之辈可比?他自率轻骑向子河上游寻找可以强渡的地点,竟然被他找到一座吊桥。”
江朔听了心中一沉,只听那百夫长续道:“那一日,李将军手持宝剑跃马桥上,他所骑宝马神骏,彼时却止步不行,用蹄子踢打桥头,双目流泪回头望着主人。”
空空儿道:“比马有灵性,看来这吊桥是陷阱。”
百夫长道:“向郎有见识!原来这吊桥早被换成朽木,只是施以新漆,仿佛是一座好桥,李将军一马当先率军登桥,刚到河心,一声轰然巨响,人马皆坠入河中。”
江朔道:“将军身穿铁铠,坠入急流之中,定是有死无生了。”
百夫长道:“是啊,主将沉江,唐军不战而乱,南诏伏兵乘机掩杀,李宓父子所率四万唐军几乎被全歼。”
江朔听了心下恍然,他原本担心李宓统兵,必令南诏生灵涂炭,却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唐军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百夫长道:“不过唐军也真是厉害,龙首龙尾两关之战,唐军死战不退,南诏虽然最终获胜,但自己也损失惨重,前后伤亡近三万人,可谓惨胜。”
段俭魏闻言不禁忧虑道:“大唐幅员万里,兵源广阔,南诏怎比得了,损失三万壮士几乎动摇国本了。”
百夫长笑道:“正是如此,正利于我们行事。”
段俭魏奇道:“行什么事?”
这句话又引起了百夫长的怀疑,江朔忙斥责道:“何千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退下!”
段俭魏自知语失,江朔给了台阶忙讪讪退到一边,空空儿心性聪明,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道:“何千年一个低级武官,不知两国密约,你只说何时动手?”
百夫长道:“南诏国内空虚,我吐蕃大军又在其国内,现在只等大燕举事,我们便夺了南诏,北上剑南!”
江朔转头问空空儿道:“范阳在南诏境内有军队?”
空空儿摇头道:“绝对没有,一两个刺客尚能躲过我的耳目,千万人的军队却往哪里躲?况且还要穿过数千里的大唐中原腹地。”
百夫长听了他们的对话,已知事情不对,惊恐地看着二人,道:“你们不是大燕国的……”
空空儿道:“对不住咯。”
出手如电点了数穴,将他定在原地。
第686章,万人一冢
空空儿制服百夫长的同时,江朔也已将其余武士点穴制服了。
众人将这十几名吐蕃骑士绑在一起,多数吐蕃骑士不会汉话,那百夫长又不管他们问什么都只以大骂回应,只得都点了哑穴。
段俭魏道:“我们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听他先前所言,吐蕃与范阳似乎都欲不利于南诏,虽然不知道具体计划为何,但目标一定是太和城!”
柳汲也道:“先去太和城再说,此事和邑君堂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江朔奇道:“若吐蕃占领了南诏,对各部族长也没什么好处吧?”
柳汲道:“那可未必,吐蕃也是赞普与五茹共治,若推翻了阁逻凤,换取各诏共治呢?”
江朔道:“吐谷浑,大小勃律在吐蕃治下可没什么好,西海党项羌更可说的凄惨……”
柳汲道:“嘿……江小友你说的是人之常情,却总有人鬼迷心窍,不信这个常情。”
江朔心道不错,道:“那我们就去太和城一遭,不过江某有言在先,吐蕃和范阳忽然可恶,害死李将军的元凶我却也饶他不得。”
柳汲和段俭魏均知他这是把矛头指向了元主阁逻凤,均是一凛,但此刻想要甩脱江朔却也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是先解决这灭国的危机最为紧要。
众人商议已定便卸了吐蕃人的兵器,任他们自身自灭去了,后面白蛮大军不出一日便到,自会缉拿,无需他们操心了。
又将十几匹马分做五份,每人两三匹换着骑,可以日夜兼程赶路。如此用了五昼夜时间终于穿过莽莽群山,到了西洱河南岸。江朔上次来到南诏,便在西洱河西岸的羊苴咩城见证了南诏人如何抵挡唐军,但当晚他就经苍山北归了,并没有见过西洱河的景致。
西洱河原是自北面高山下来的一条小河,亿万年前地陷而成泽,因此西洱河原是一大泽,汉时称叶榆泽,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梁建方平南蛮时,详细勘查了当地水文地理,并着《西洱河风土记》一书,这是汉人典籍中首次出现“西洱河”。
江朔等人在立马河边,见西洱河南北长,东西窄,状如长耳,正与苍山遥遥相对,其中拥着羊苴咩城和太和城,是为双龙合抱的格局,但江朔不懂风水,也不知这格局是好是坏。
段俭魏道:“西洱河南北长近九十里,东西最阔初不过廿里,水深逾四丈,是以渔业兴旺,却只能渡之以舟楫,无法泅渡。”
众人不为看景而来,在河边耽了一会儿,便转而向南,走马到西洱河最南端,几乎快到苍山脚下,段俭魏道:“此地名为‘旧铺‘。”又指着河北岸道:“那边便是龙尾关了。”
江朔见只是一座小石头城,此城之小大大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他诧异道:“这么一座小小关城怎么就能挡住数万唐军?”
段俭魏指着龙尾关的一条河道:“前面所见宽逾数里的是西洱河,这里不足五十步的也是西洱河,试想把这么宽的河水放到这么窄的地方,其流速如何?”
江朔这才知道这条小河虽然看着细窄,实是河深水急,无法横渡的天堑。
再往上看去,别引一条山溪进入西洱河,溪河相交处有一小城,想来便是子河和新筑的玉龙关了。龙尾关河玉龙关为西洱河和子河所环绕,背枕险峻的苍山,确是易守难攻之地,此地距离西洱河宽阔处不足五里,若不管守军,自渡河进攻太和城,关中守军冲出掩杀,便可截断西洱河归路,因此是难攻却不得不攻的关隘。
众人策马走近,才发现西洱河南岸的土地像被巨犁翻耕了一遍一般,深沟高垒密如蛛网的交织在一起,这些堑壕令唐军无法组成军阵,同时可藏匿小股守军,骚扰唐军,这样唐军无法发挥军械的威力,陷入单打独斗,南诏人悍勇却也不输唐军。
江朔他们撞见吐蕃骑手是五日前,因为他们能换马才会到得如此迅速,吐蕃人这段路应该走了十日左右,如此算来南诏大败唐军至迟也是十五日前了,地上刀矛甲械随处可见,战场犹在,只是不见一具尸体,江朔在安西沙碛中曾见过不少曝露荒野的白骨,莫说本朝的,连汉时将士的尸骨都时常可见,南诏人打扫战场的速度也真不慢了。
奇的是西洱河南岸还有人在挖掘,空空儿奇道:“仗都打完了,怎么还有人在挖壕沟?”
众人走近了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军兵,多是当地农民百姓,老的老少的少,似乎周围的乡民都来了,段俭魏拉着一老翁问道:“老丈,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人叹气道:“哎,我们在挖坟冢呢……”
段俭魏道:“何人之冢?”
老人答道:“万人之冢。”
众人一惊,想要策马前去细看,老人却拦住了道:“别去了,廿日过去了,尸臭熏天,忒也得惨了,莫要冲撞了贵人。”他见一行人有这么多马,当然是贵人。
江朔问道:“是南诏军兵的尸体?”
老人摇头道:“南诏兵来自不同地方,他们自有家乡、父母,怎么会葬在一处?”
江朔疑惑道:“那是……”
老人道:“自然大唐军士的坟茔了,这唐人可怜啊,千里迢迢抛尸于此,再也回不到远在中原的家乡咯。这里是战事最惨烈的地方,本就尸体堆积如山,我们将原有堑壕挖通扩大,把别处的尸体运过来,埋在一起,堆成这万人冢。”
江朔听了一呆,空空儿道:“你们怎么会埋葬敌人的尸体?”
老人道:“你这后生不知道哩,李宓将军本就不愿出征南诏,唐皇命他出征时,他曾说,南诏受圣朝册封,称臣纳贡,不违不悖,岂有风云突变之理?自古征战无情,知交对垒,弟兄仇杀,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
空空儿越发奇了,道:“李宓在出征前说的话,老丈如何会知道?”
老人道:“我自然不知道,但咱大元君知道啊,一切都刻在碑上呢。”
众人惊奇,请那老人带路,见万人冢前有一块平整出来的台地,台地中央砌了一五阶石台,上立一碑,南诏苍山特产一种黑白相间的奇石,纹理行云流水如山水画卷一般,此碑便是这种石材所刻,只是这块石头上的黑色纹理拉长了如同泪水沾湿的文卷,映衬着上面的文字更有如泣如诉之感。
石碑高一丈有余,题为“大唐天宝战士冢”,开篇写的天宝十三年五月,大唐李宓率军与元君阁逻凤对峙于西洱河两岸,南诏军战败唐军,唐军大将李宓不幸坠江而死,战后阁逻凤下令收集唐军阵亡将士尸骨葬于西洱河南岸云云……
大碑尚未刻完毕,只见有石匠在刻最后一段文字,那是阁逻凤亲书的悼词,只见碑上墨书曰:“君不正而朝纲乱,奸佞起而害忠良。生乃祸之始,死乃怨之终。呜呼悲哉!唐师阵亡兄弟!”
为敌人离碑,阁逻凤怕是古今第一人,其言辞悲切更令人嗟叹,读到最后称唐军为“兄弟”,莫说江朔是唐人,连柳汲、段俭魏都默默拭泪,空空儿自诩“空空”,却也唏嘘了一阵。
江朔问老人:“老人家,李将军的尸体可曾找到?可有坟冢?我想去祭拜一番。”
老人道:“哎……李将军全副甲胄坠入湍流之中,哪里还能找的着呢?元君战后也曾差遣水性好的冒险下河去找,却只寻回了一盔一袍而已。”
见江朔神情黯然,老人道:“小兄弟,你想祭拜李将军却是不难,不过不在此处,元君在洱河对岸苍山之麓,那是元君亲自挑选的一方吉壤,他说李将军生前不能跨过西洱河,死后便让他遂了心愿吧。”
江朔道:“老人家可能帮我们寻找舟楫渡河?”
老人道:“此刻战事已平,从铁索桥上就能渡河,走……我带你们前往。”
江朔不明就里,段俭魏等南诏人却知是怎么回事。段俭魏道:“不劳老丈领路,我们识得路途。”
老人扫了他一眼道:“嗯,你是白蛮,想来是知道的。”
众人对着“大唐天宝战士冢”拜了三拜,才转身离开,段俭魏策马带路,到了河边,却见河上一副铁索桥,铁索钉入两岸岩壁之中,上面铺着木板,吊桥高悬西洱河上,左右虽有铁索做的护栏,却也看得惊心动魄,却见当地人来往穿梭,行走自若。
江朔当时就明白了,那吐蕃人说错了一节,李宓没有向上寻找渡河之处,他坠河之处就是在这座吊桥上。
这座铁索吊桥正对着玉龙关,其下河流湍急,丈许宽的桥面上还有几处有工匠再补桥板,可见所谓换成朽木的吊桥就是这座,战事结束后,才拆除朽板换上坚实的木板。
作为守军,采用此计策,不可言错,但李宓作为统军大将,怎么会看不出有诈?
段俭魏似乎看穿了江朔的心事,低声道:“看来李将军是有心赴死,才会马踏铁桥……”
江朔默然良久,道:“可是他这一死,却害了数万唐军将士。”
第687章,石厅受困
江朔知道伤感也无用,一勒马道:“走,我们上对岸去。”
空空儿却道:“这桥我看着头皮发麻,我可不想想李将军那般死的憋屈,不敢骑马,我还是自己走吧。”
语毕也不管别人,自己跳下马来,顺着铁索桥向对岸飞奔过去,他说“头皮发麻”,自己却踏着铁索桥一侧的铁链而行,这可比马在桥面上行走更危险的多了。
空空儿一路飞驰而去,引得往来百姓一阵惊呼。
罗罗摇着头,半是气恼半是欣赏地道:“哎……有空空儿在,想要不引人瞩目也难。”
江朔道:“我们还是安安稳稳的过河吧。”
段俭魏道:“我们所骑并非本地滇马不同,怕确也无法走这铁索吊桥,况且吐蕃骏马颇为扎眼,不如弃马步行来的稳妥。”
江朔点点头,一行人皆弃了马匹,只挑最重要的行李带在身上,顺着铁索桥走到对岸,他们刻意和寻常旅人保持相同的步调,渡过西洱河时,空空儿早已走的不知所踪了。
江朔笑道:“空空儿定是嫌我们慢了……”
罗罗道:“可是他并不知道李将军冢在哪里啊。”
江朔道:“不用管他,空空儿之能实已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或许他能找到,又或许我们找到之后,他下一刻便至。”
柳汲点点头道:“识得俭儿的人太多,罗罗,你去找人打听李将军衣冠冢所在。”
罗罗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指的西边的山道:“正西边山上有个山洞,李将军墓便在彼处。”
少了空空儿,四人向西行了三里,便钻入苍山之中,苍山林木茂密,要找一个山洞,本来十分困难,但有一峰下新铺了一条石路,想也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段俭魏识得这是“斜阳峰”,传说山中有洞名“老虎洞”,乃神仙藏经书的洞府,有猛虎守卫,凡人不得入内,这当然只是乡俚传说,当不得真的,段俭魏就曾进过此洞,那有什么神仙、经书?他道:“若真将李将军的衣冠冢设在此洞中,倒也配得上。”
四人沿着石路盘山而上,走不多时,见一方天然岩洞,这岩洞入口不大,上无镌刻,洞前有一方平整的巨石,立在巨石之上,向下鸟瞰,整个西洱河一览无余,此台与近处的龙尾关,远处的旧铺万人冢连成一线,众人立刻明白了阁逻凤选在此地做李宓墓的原因。
江朔他们在巨石上站了半晌也不见空空儿来,便自行进入洞中,洞府幽深,有凉风吹出,江朔不禁想起了习习山庄后山的“清风洞”。
走了五十步左右,洞穴忽然变阔,似是一个穹窿大厅,广有五六丈,高不下三丈,下面岩壁坚厚,上面却多有石罅,风即是从这些石罅中吹来,看来后面还别有洞天,只是石罅太窄,常人无法钻进去。
石厅内尽端横卧着一块大石头,这石头仿佛一个天然的供桌,四四方方顶面甚平。估计当地百姓就是见了这石案才会将此洞想象成神仙洞府。
石案正中有一木牌,上书“大唐侍御史、剑南道留后李公宓之位”,想来是石碑不及制作,以木牌暂代。
江朔心道:李将军至死不过是个留后,杨国忠自领剑南道节度使,若李将军凯旋,功劳也多是杨国忠的,如今惨败,他却可以将责任推的干干净净。
再看案上果有一盔一袍,还有一剑架上面供着一把长剑,但只是寻常货色,并非阁逻凤所赠铎鞘宝剑。这盔袍也污秽不堪,也不知是否是李将军之物了。
众人在石案正自唏嘘,江朔忽道:“有人来了!”
罗罗问:“是空空儿吗?”
江朔摇头道:“这么远就能让我听到脚步声,功夫比空空儿可差得远了,而且来的不止一人。”
此洞仅有一个出入口,四人被堵在洞内不得脱身,柳汲一指石案道:“我们躲到后面去。”
原来石案并没有贴死后面的岩壁,留有四尺来宽的间隙,恰可容人藏身,那石案宽不下两丈,高也有五尺,远比寻常桌案巨大,更兼洞内地势较高,四人蹲在石案后面,从外面进入的人若不转到石案后面一时也难以发现。
四人才刚躲好,就听到脚步声响,其余三人只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江朔却能听出是一众人簇拥着一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进入石厅之后并不言语,以至于四人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就在罗罗忍不住要起身的时候,忽听有人发声了。
只是那人说的话诘屈聱牙,江朔全然不懂,他望向段俭魏等人,却见他们面色皆是一凛,江朔心中奇怪却无法开口问询。
第一人说完立刻有人接腔,第二人却话没说完就被第三人打断了,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江朔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觉他们话如枪戟,正在激烈交锋。再看段俭魏等人,皆眉头深锁,面露忧色,江朔越发的奇怪却毫无办法,段俭魏等人不似空空儿有传音入密的神功,虽然近在咫尺却也只能干瞪眼。
众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江朔的心中也越来越焦急,听不懂实在叫人焦虑。就在此时忽听一人以汉音朗声道:“诸位邑君,何事争执不下?不如由老朽替诸位说和说和吧?”
江朔的心突的一跳,虽然数年不闻此人说话,但江朔依然牢牢记得他的嗓音,说话的老者正是尹子奇!
透过尹子奇的话,江朔才知道方才争吵的居然都是南诏的“邑君”,也就是各族族长。尹子奇的出现显然让在场的邑君都大吃一惊,众人都停止了争吵,一时间石厅之内变得十分安静。
尹子奇显然不是孤身前来,江朔细辨来人的脚步声,乃是不吉的十五人,江朔当然知道十五人代表着什么,尹子奇带来了全套的璇玑阵,璇玑阵是北溟子所创阵法,当年江朔也曾对璇玑阵一筹莫展,但要以璇玑阵对付这些南诏人可实在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南诏人中显然只有一个高手,此人单以内功论,比之尹子奇还多有不如,真要动起手来,只怕尹子奇一人就能制服洞中所有人。
南诏人唯一那个武艺高强的人道:“原来是范阳尹先生到访,失敬,失敬。”江朔转头看了看段俭魏,见段俭魏缓缓点头,果然这武艺高强之人正是南诏国主,阁逻凤。
阁逻凤佯作不满道:“怎的尹先生来访,也无人先进来通禀一声,忒也的失礼了。”
尹子奇笑道:“元君勿怪,只怪老夫手下这些小厮,下手重了些,洞外那一百卫士已没人能开口咯。”
此言一出洞中南诏人一阵大哗,江朔甚至能感觉他们身子的战栗,十五人杀死一百人也说不上稀奇,但十五人杀尽一百人,却无一人出声示警,可就实在大不寻常了。
阁逻凤却似乎不为所动,淡然道:“范阳的朋友果然好身手,不过如此大费周章,却不知所为何来啊?”
尹子奇笑道:“元君勿怪,老夫只是见诸位在此为了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争论不休,才忍不住进洞。”
这显然是一句瞎话,阁逻凤也不问尹子奇是否能听懂南诏人的语言,亦笑道:“怎么个显而易见?请尹先生教我。”
尹子奇道:“元君宅心仁厚,为入侵大蒙国的唐军建冢,老夫尚能理解,但李宓作为敌军首领,死后却极尽哀荣,更胜为南诏国捐躯的乌蛮将领,这可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阁逻凤道:“孤素知李宓为人,他并不愿意领兵攻打大蒙,并力谏唐皇圣人不要出兵,圣人为奸相杨国忠蒙蔽,尽发南国之兵十余万来攻,却非李宓之罪。”
尹子奇道:“李宓既知不可为而为,岂非不智?”
阁逻凤道:“李宓虽然洞悉事态原委,仍然领兵出征,那是因为他禀忠于国,并非不智。我祭奠李宓,便是因其忠义。”
旁边一人喊道:“那他所忠的也是大唐!”看来南诏邑君其实都通汉语,只是先前出身乌蛮的邑君们不愿意说汉话罢了。
阁逻凤道:“李宓是唐人自然忠于大唐,若我们大蒙国民效仿李宓,皆忠于本国,岂非本国之福么?”
另一邑君冷笑道:“只怕元君要的不是忠于大蒙,而要忠于大唐吧?元君为爨人之主,却想让爨人世代为唐人奴仆么?”
阁逻凤冷笑道:“孤先前还在想,就算尹先生神功无敌,孤的卫队也不太可能连一声喊都发不出来……”
他顿了一下,尹子奇却没有插话,阁逻凤继续道:“现在想来应当是各位邑君在卫队中安排了自己人,待尹先生动手时,里应外合么,才能一下子解决所有人而不发一点生息。”
阁逻凤这番话引发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还是尹子奇开口道:“诸君,既然元君已经看穿,依老夫只见,就不要藏着掖着了吧?”
一阵窃窃私语之后,一邑君道:“元君厚大唐而薄大蒙,崇信汉人而轻视乌蛮,我等不满久矣。”
第688章,清君之侧
江朔一怔,他此前已从柳汲和段俭魏口中得知了乌蛮邑君与阁逻凤不睦,但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联合外人算计自己的君主。
难怪阁逻凤如此看重李宓,看来“忠君爱国”在乌蛮还是个稀罕物。
江朔再看向段俭魏,段俭魏早想跃出石案了,却被柳汲死死拽住,他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江朔和段俭魏同时会意,若他们要杀阁逻凤,先前就动手,为什么要东拉西扯说这么多?毕竟蒙舍诏是乌蛮中最大一族,又得白蛮支持,恐怕诸邑君也有所忌惮。
果然阁逻凤也似看穿了这一节,遇此变故语气却依旧从容,只听他道:“诸位邑君意欲何为呢?是想要孤的性命吗?”
一邑君道:“不敢,如今唐皇年老昏聩,我们只是希望元君不要错失良机。”
阁逻凤道:“哦……那孤要如何抓住这良机呢?”
这时尹子奇道:“如今朝中奸臣杨国忠当道,纠集十万大军入寇大蒙的元凶巨恶也是此贼,安中丞欲兴义师以清君侧。”
阁逻凤忽然笑道:“不错,不错,有进步。”
尹子奇身边有一人喝道:“尹师傅说的有什么不对?元君笑什么?”
阁逻凤道:“尹先生说得很对,孤说的是,记得十几年前安禄山才做了范阳节度使,就想着造反,当年派来使者说得还‘五路攻唐’,纯以利诱之。”
一邑君问道:“那现在怎么进步了?”
阁逻凤道:“当年父王便说,李唐人心未失,各国以利争天下,失了大义,汉人必然激烈抵抗,中原难以骤得,就算得了去,也是千里焦土又有何用?不如与唐修好,得互市之利。”
要不是江朔在西海见过皮罗阁,差点就信了阁逻凤这番话,但此人看来真的是想与唐修好,不惜歪曲其父言论。只是江朔没有想到,当年阁逻凤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尖锐刻薄之人,如今却内敛沉郁,叫人莫测高深。
只听阁逻凤继续说道:“如今安禄山又欲起事,却知托之以‘为国除奸’,岂不是大大的进步了吗?”
众邑君皆哑口无言,尹子奇却抚掌大笑道:“元君通透!然世上阴谋易解,阳谋难破。当年李林甫虽奸不愚,杨国忠却是个利令智昏的小人,行事疯狂颠倒,可见李唐气数已尽,我等起事正当其时。”
阁逻凤问道:“诸位邑君,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么?”
石厅中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一邑君大着胆子道:“南诏烟瘴之地,而剑南道却富庶繁华,我们所求不多,得一剑南道即可,剑南道与中原有重山阻隔,只要守住关塞,任谁做皇帝,爨人都能安居一隅。”
另一人跟着道:“不错,唐人能连年进犯我大蒙国,全因占据巴蜀地利,只要占领了剑南道,唐军便再也不能威胁我国的腹地了。”
江朔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如果占据别国领土就能让本国安全,好比说占了邻居的屋子就能保家宅平安一样,事实无稽之谈,自古穷兵黩武只能是取乱之道,却被此人矫饰成自身平安之必须,实在好笑。
阁逻凤朗声道:“各位邑君都是如此想的么?”
厅内窸窸窣窣,看来众邑君还在犹豫,一人道:“杨国忠此番遣李宓率军进攻可谓倾尽全力,此一战蜀地精锐尽失,正是我们夺取剑南道的绝好机会啊。”
阁逻凤又问了一遍:“诸位都是如此想的么?”
他语气和缓,殊无不悦之感,这下众邑君终于胆大起来了,齐声道:“不错!”
阁逻凤笑道:“好,好,好!”
他第三个“好”字刚出口,就听“嘎嘎”弩机声响,从洞顶石罅中竟有铁矢飞出,罗罗险些惊叫出声,嘴巴却先被柳汲给按住了。洞中却早已惊呼声一片,紧接着石厅便陷入了混乱,既有箭矢射入骨肉的声响,也有钢刀磕打铁矢的声音。
铁矢无情洒落,齐射了七八轮,洞中终于复归平静,只听阁逻凤冷笑道:“尹先生好功夫。”
尹子奇道:“元君好手段。”
他二人语气如常,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唯有浓重的血腥味在石厅中弥漫开来,刺激人的鼻腔,提醒江朔等人刚才发生的血腥屠杀。
四人既是好奇又是恐惧,都想亲眼看一看石案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尹子奇朗声道:“石案后的朋友,听了这么久的壁脚,也该现身一见了吧?”
江朔内功卓绝,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很好,段俭魏就已差了很多,罗罗武艺只是平常,柳汲则压根不会武功,尹子奇早就发现了他们。
柳汲闻言,一掸袖子,道:“出去吧,原来早就被人家发现啦。”说话间立起身子,扶着石案道:“蹲了这半日可把老夫的腿都蹲麻了。”
罗罗、段俭魏、江朔依次站起。
前三人站起身,尹子奇可说是毫不意外,他甫一进洞就发现石案后面有人,只是在他看来这些人武艺平平,绝非自己的对手,他才任由这些人在石案后躲藏,直到最后才点破。
而江朔的出现,却叫尹子奇大吃一惊,他压根没有察觉到江朔的存在!
但尹子奇很快平复了心中的震惊,嘿嘿冷笑道:“江少主,多年不见,不想我二人毕竟有缘,竟又在石室相遇。”
江朔也不禁好笑,叉手道:“说起来还要多谢尹先生,当年若非尹先生步步进逼,我和赵夫子也不会进入积金洞,只怕我也早就死了。”
尹子奇冷冷道:“江少主如果真心感谢老夫,就不该屡屡在紧要关头坏我的好事!”
江朔这时才举目四望,只见阁逻凤与他之间仅隔了一张石案,正全身戒备,警惕地盯着他。在他身前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人,皆身中数箭,死状惨烈,想来就是那些邑君,阁逻凤的君权长期受乌蛮各族邑君钳制,今日本是邑君们向他逼宫,没想到阁逻凤早已埋伏下弩手,将他们尽数射杀。
江朔初入石厅时并未察觉有人藏在石罅后,看来他们是在阁逻凤和众邑君入洞后才悄悄潜行到石罅之后的,此洞构造奇诡,石厅后别有洞天却无法通行,但可以从别的入口进口后洞,弩手虽然无法钻过石罅,却能隔着孔隙,将铁矢投射过来。
尹子奇武功虽高,也无法通过石罅,只能用武器格挡,而无法反击,尹子奇武功卓绝,自然不会被寻常弩手射中,而他手下就没这么厉害了,何万载,何千年尚可自保,手下武士却有数人中箭,好在他们阵势严严,刀法缜密,护住了要害,只有肩臂、腿上中箭,无人被射杀。
江朔笑道:“尹先生若行好事,我自然不会坏你的事,但你又是阴谋又是阳谋的,为祸天下苍生,我既然撞见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了。”
尹子奇冷笑道:“各为其主,各秉其理,何需多辩?江少主请赐教吧。”
尹子奇此番大费周章全是针对阁逻凤,并非为了江朔而来,而江朔亦并不想替阁逻凤出头,尤其是见他如此残忍的设计射杀了乌蛮邑君之后,但尹子奇性子刚直,虽然知道江朔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却不肯稍退,江朔更是羞于启齿解释自己和阁逻凤毫无瓜葛。
江朔轻声对段俭魏道:“一会儿我和尹先生动起手来,你带着大匠和罗罗见机快跑。”
他却没想到阁逻凤是君,段俭魏是臣,段俭魏虽是白蛮,却饱读汉家诗书,颇奉忠爱之道,岂会自己先跑?对江朔之言,他不置可否,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江朔无暇再管段俭魏,自飘身飞过石案,稳稳立在石厅中央,对两边的二何叉手道:“今日再次讨教璇玑阵之精妙,本是赏心乐事,可惜两翼多有受伤的,倒叫我无端占了便宜。”
他不说尹子奇统率十五人的璇玑大阵对付他,是以大欺小,反说自己占了便宜,二何兄弟都是一愣,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尹子奇骂道:“国事为重,二何休再犹豫!”
何万载、何千年这才醒悟过来,开始转动阵法,何万载是兄,他看了一眼何千年,何千年也不推让,策动璇玑阵的右翼向江朔扑来,江朔嘿然一笑,侧身避开,脚上施展星垣步,逆踩七星,以奇诡的步伐躲过了自瑶光至天枢,所有武士手中圆月弯刀的劈砍。
江朔到了何千年面前,挥掌佯攻,何千年不敢大意,连忙打滚闪开,身后却听恶风不善,是何万载率阵杀到了,江朔竟不回头,以南方朱雀翼宿的步法,随到随避,脚下步法看似没有章法,却似脑后生眼,将何万载这一路七柄弯刀的路数看了个一清二楚。
江朔不禁想起当年在破渎庙第一次和二何兄弟交手时的情景,如今他随便一跃,便轻松占了中央拱极星之位,提炁在二何的刀阵之间来回纵跃,左闪右避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只听尹子奇大喝一声:“小子,接招!”
他飞在半空中,双掌发炁,如排山倒海般向着江朔后背打来。
第689章,气剑双雄
江朔此刻修为何其了得,和二何兄弟交手时,早已防备着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尹子奇了。
是故尹子奇从他背后突然袭来,江朔并不慌乱,先以掌锋逼退左右璇玑阵的武士,再于间不容发之际,忽然了扭转腰身,亦是双掌拍出,与尹子奇双掌拍在一起。
江朔双足踏在地上得了地利,本拟将将尹子奇远远推出,没想到尹子奇双掌中传来一股黏力,牢牢粘住江朔的双掌。
江朔就这样双手托举着尹子奇,自然无法多出手来对付其他人,二何兄弟见状,立刻催动左右璇玑阵,向江朔攻来。
璇玑阵可大可小,大则人人相隔丈许,遥相呼应,小则摩肩接踵,弯刀相叠如一人。
此刻众人见江朔双手被束缚,排成紧密队形,一齐攻向江朔,眼看十四把钢刀向江朔周身上下砍来,若每一刀都砍实了,当时就要把江朔砍成十几段,柳汲和罗罗都不禁惊呼出声。
不料璇玑武士聚在一起,正如江朔所愿,他忽然双脚点地飞身而起,手上举着尹子奇,却浑如无物,身子在空中打旋,双脚连环踢出,十四名武士登时大乱,躲得快的如二何兄弟,堪堪避开却也觉脸上被罡风拂过热辣辣的疼。躲得慢的则肩头,脖颈被江朔踢个正着,重者骨断筋折,轻者也被踢飞吐出几口鲜血来。
江朔这才掌力疾吐,将尹子奇双掌弹开,双脚落地,身边北地武士却已经倒了一半。
原来江朔知道璇玑阵难缠,故意假装无法摆脱尹子奇,引璇玑武士们聚在一处,突施狠手,打翻了几人,璇玑阵便再不能成阵了。
尹子奇和江朔几乎同时落地,他面上虽无波澜,心中却大是惊骇,他方才双掌拍出,以内力粘住江朔双掌,似乎是突然起意的急就章,其实却是他琢磨已久,与璇玑双阵也演练多次,前面的铺垫,出手的时机,围攻中每一把刀划过的曲线,莫不经过精密的计算,只是没算到江朔向上飞起。
尹子奇跃在空中,掌中内力牢牢吸住江朔的双掌,身子却使千斤坠的功夫压下来,料想纵是江朔的内力高于自己毕竟有限,没想到江朔竟然毫不费力地举着他跃起,更没想到江朔内力之纯,竟能将他的黏劲化为乌有,江朔此刻的内功修为实胜尹子奇多矣,竟然令他想到了早已杳然不知所踪的师父北溟子。
尹子奇落地之后竟不再强攻,二何兄弟带着残阵还想强攻上前,尹子奇却一扬手阻止了他们,江朔见尹子奇不动,北地武士也远远退开,心中奇怪,道:“尹先生,怎的不攻了?”
尹子奇冷冷道:“江少主说笑了,你露的这一手功夫,虽只两招,却没一样是老夫使得出来的,如此还要强自出招,老夫岂不是太不知进退了?”
江朔道:“尹先生想走?”
尹子奇摇摇头,江朔奇道:“不战不走,尹先生意欲何为?”
尹子奇冷笑道:“江少主不会以为对手只有我等吧?”
江朔一愣神的功夫,忽听机阔声响,藏身石罅之后的弩手居然再次发出箭矢,江朔处变不惊,反手连弹击飞铁矢,铁矢虽伤不了他分毫,江朔心中却是出离愤怒,他还道是南诏邑君与安禄山勾结,被阁逻凤识破,设下伏兵射杀了这些人,此举虽有酷滥之嫌疑,但终究是邑君有错在先,没想到这却是一出连环计中计。
侧转身瞪着阁逻凤怒道:“原来真正与尹子奇串通一气的人是你!南诏国主阁逻凤!”
阁逻凤却也是一脸震惊,道:“我,我没有!”
江朔却哪里容他解释,一边拨开箭矢,一边向阁逻凤猛扑过去。
阁逻凤喊道:“住手,莫射!莫射!”
弩机果然停止了射击,但此刻江朔已到阁逻凤面前,弩手恐怕是害怕误伤阁逻凤才停手,江朔冷笑道:“射便射,我却不怕你,说着“呼”地一掌拍向阁逻凤面门。
阁逻凤自然不敢接江朔这凌厉一掌,他的轻功又远逊于江朔,就算要躲也已来不及了,阁逻凤只能运起气剑术,指尖内力凝聚成气剑刺向江朔胁下。
气剑不似寻常刀剑,无质无形,即无法格挡又不易闪避,江朔知道厉害,侧身避开气剑的剑路,伸手抓阁逻凤右手腕子,阁逻凤不敢回之以小擒拿的手段,只将左手搁在右手肘上,又射出一道气剑,将江朔逼开。
却不料江朔身随意转,避开两道气剑之际,已然闪到阁逻凤的身后,江朔手出如电,直拿阁逻凤后心。
眼看阁逻凤避无可避,忽然听一声断喝:“小心了!”
紧接着一股劲风袭来,江朔向后飘出避开,他才离开阁逻凤远了些,立刻有弩箭射来,江朔看也不看随手一挥,将铁矢拨到一边。再看出招之人竟是段俭魏,他既要护阁逻凤,又怕无形剑气伤到江朔,故而出招前先出声示警。
然而江朔却并不领情,怒道:“段郎,皮逻阁如此奸诈小人,你还要护着他么?”
段俭魏道:“元君当不会如此,江少主和不听他解释……”他虽这样说,神情语气却显得不太有信心。
尹子奇却道:“解释什么?此子就是个祸根苗,大燕、大食、吐蕃都吃过他的亏,我们今日联手杀了他,免得再为祸大蒙!”
说着欺身上前,左右双掌运起“烛龙功”,向江朔拍来,段俭魏急道:“且慢!”
但尹子奇不理他,江朔也懒得听所谓“解释”,双掌一错,迎向尹子奇,烛龙功可发阴阳二炁,江朔也可发阴阳二炁,但江朔所练玉诀神功,本身是中正平和的道家玄门正宗功夫,并不具备阴阳变换之能,靠的是体内阴阳二炁自生感应,随着他的内力愈发纯熟,阴阳二炁反而不如之前凛冽或炽热。
而“烛龙功”通过开合体内阴阳诸脉而发出或寒或灼的内力,尹子奇越练,寒热之变化越强。
江朔和他连对两掌,只觉掌心传来阴阳变化,竟比他体内阴阳二炁更为强烈,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但江朔的内力修为早已超过尹子奇,烛龙功遇到比自己内力弱的对手,将内力注入对方体内,可立刻叫人血凝或血沸而死。但江朔内力既然高于尹子奇,烛龙功的内力便非但不能传入江朔体内,反过来还会反噬尹子奇自身。
两掌对下来,尹子奇一掌寒白如霜,另一掌却殷赤如血,他心中也不禁一凛。
再看江朔双掌却无变化,他双掌连环拍出,丝毫不给尹子奇喘息之机。尹子奇不敢再把掌力按实,且战且走,他的北狩步虽然不如穿星步那般炫目,却也是世间奇技,几步便到了阁逻凤的身边,他一错身,将阁逻凤让到江朔面前,口中喊道:“元君,快动手!”
阁逻凤来不及说话,江朔的掌锋已向着他当胸拍到。阁逻凤万般无奈,只能双手挥出剑气,他知道江朔掌力惊人,气剑也不刺他手掌,而是上刺喉头,下刺小腹,只盼逼退江朔。
空手交锋,气剑比之人手增加了三尺的长度,距离上可说极具优势,但江朔与气剑交手已颇有经验了,他脚下施展灵蛇绕龟的北玄武步法,同时双掌一翻,分别拍向阁逻凤的双腕。
气剑术虽如无形利剑,但需凝炁于指,腕上变化却小,只要瞅准他的剑路,避其锋芒,以短打功夫拿他腕肘,阁逻凤的功夫便无从施展了。
阁逻凤见江朔欺近只能闪避,但江朔的轻功步法远比他精妙,阁逻凤闪转腾挪数次,仍不得脱,反而险象环生,差点被江朔拿住腕子,江朔的内力极强,尚未触及便觉腕上刺痛,若被他拿住,只怕立时就要骨断筋折。
段俭魏见元君遇险,虎吼一声,冲上前和阁逻凤一同对敌。论武功段俭魏其实强于阁逻凤,他出招端凝厚重,颇似无锋钝剑,虽无阁逻凤气剑的凌厉,却专点人体各处穴道,他认穴极准,这剑法倒似加长的点穴镢一般。
二人双战江朔仍然没有优势,只因江朔掌风凌厉,脚下穿星步更是神妙,段俭魏对阁逻凤道:“元君,用六脉剑法。”
阁逻凤的阿爷皮逻阁曾创出六脉同时御剑之法,但当年段俭魏指出六脉气剑只是看起来厉害,其实将有限的内力分作六份,反而大大降低了每一脉气剑的长度与威力,与高手交锋时往往不如单脉出剑,但此他却叫阁逻凤用六脉剑法。
阁逻凤闻言先是一愣,但随即明白,手上六脉齐开,六道气剑向江朔身上刺来,江朔一脉尚不怕他,何况六脉,他轻轻摆动身体避开所有剑气,从空隙间出掌拍响阁逻凤,然而却忽觉一道雄浑气剑袭来,点中了他小臂上的外关穴。
原来是段俭魏利用阁逻凤发出的纷乱剑气做掩护,隐藏自己的重剑之气,觅得机会刺中了江朔臂上要穴。
第692章,相约北上
江朔仍在犹豫,不知道阁逻凤所言是虚是实,道:“江朔只是一介江湖游侠,并无功名在身,怕是帮不到元君。”
柳汲却一拍腿道:“元君果有此愿,乃社稷之福,老夫愿持节钺,赴大唐乞和。”
阁逻凤喜道:“柳汲大匠在大唐颇有人望,若大匠愿往,孤无忧矣。”
江朔心想无论如何自己也不想留在南诏,便借着护送柳汲大匠入朝的由头,尽快离开南诏为上,便道:“我可以护送大匠北上,但我有言在先,南诏与大唐是战是和,与我等江湖儿女无涉。”
段俭魏道:“溯之,若出一言而能消弭兵灾,还望你不吝相助。”
江朔心中奇怪,我又不是朝中官员,怎能一言兴废?但他不愿多做纠缠,点头道:“若得其便,自当如此。”
段俭魏道:“死了这么多邑君,南诏国内必然动荡,恕俭魏不能陪你们北上了,阿爷就托付江少主了。”
江朔心道这动荡还不是阁逻凤自己造成的?加强中央集权不能说不对,但此等卑劣手段只怕乌蛮各族不服,造成朝局不稳也是可想而知的。
正说话间,方才离去的都尉回来了,凑近了阁逻凤低声禀报,阁逻凤斜眼扫了一眼江朔,他知道江朔内力高深,纵然这军官声音再低,所言之事也逃不过江朔的耳朵。索性大大方方笑道:“洞厅中各邑君的护卫已被尽数剿灭了,谍者见到尹子奇北地武士出了龙尾关渡过西洱河,当是绕道北上了。”
段俭魏不无担忧地道:“尹子奇武艺高强,昶与元君携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为防此人卷土重来,元君务必多带武士护卫。”
南诏国君称“元”,臣子称“昶”,因此段俭魏自称为昶,阁逻凤点点头。
江朔却对阁逻凤厌恶已极,原来他方才吩咐那都尉去办的事就是去石厅截杀石厅中的各族护卫,从时间来看恐怕截击的军队是早就埋伏好了的,那都尉只是去执行屠杀命令的。
江朔一刻也不想多留,道:“既然主意已定,大匠,我们这就出发吧。”
柳汲为难道:“溯之为何如此之急?元君尚未赐国书……”
不想阁逻凤却道:“国书孤早已准备好了,说着他命手下奉上一个木匣,柳汲颇为细心,打开木匣,见是一卷帛书,他展开读来,阁逻凤先是解释了为存其国不得不战,又谦恭地表示因为李宓意外身亡南诏才侥幸得胜,最后说吐蕃意欲并吞南诏是非可信的盟友,最后表达了脱离吐蕃,复归大唐的愿望。
国书用词谦恭,浑不似刚刚打了打胜仗的模样,柳汲这才放心,重新卷好,请阁逻凤钤封,在国书和木匣上都用了蜡封,方才小心的收好,对江朔道:“既然溯之不辞辛劳,我们这就出发吧。”
罗罗道:“阿爷,罗罗也要同去!”
柳汲斥道:“胡闹,阿爷是去公干,可不是去游山玩水!”
罗罗道:“罗罗也不是去游玩的,我也是大人了,可以为国效力!”
柳汲还待要斥责,阁逻凤却道:“罗罗古灵精怪,擅伪装之术,陪着大匠去也有助益,大匠不妨带她去吧。”
柳汲这才应允,阁逻凤道:“孤和段郎还有事要商议,让卫尉送三位出洞,孤赐大匠符节信物,一应所需皆可与国内度支。”
江朔知道阁逻凤要商量的必是扫荡各族加强王权之事,少不了又要血雨腥风,他本也不愿与闻,连忙与柳汲一起告辞走了,那卫尉就是先前替阁逻凤传令之人,他带着三人在溶洞中向东北走了十数里,便从一处山麓钻了出来。
这小山为一池环绕,四周古树环抱,十分幽静,却如何想的到此洞可竟可直通山上,再往外多是房舍,遥遥看看见远处有城墙若隐若,料想便是南诏都城太和城了,那卫尉叉手行礼,便折回洞去了,此洞深遂多歧路,若无人指引,从这边殊难回到将军洞中。
江朔道:“我们往太和城去么?此刻只怕早就关门落锁了吧?”
柳汲低声笑道:“溯之,去什么太和城呀,我们现在就在太和城内!”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他看到的确实是太和城的城墙,只不过不是在外侧而是内侧。
柳汲道:“老夫在太和城中亦有宅邸,走,去我家!”
时值深夜但月色甚明,三人借着月色在太和城行走,太和城与大唐长安城全然不同,由于此地在苍山洱河之间,地势起伏,水网密布,事实无法划成横平竖直的里坊,只能因势象形,在山水间勾画街道,因此城中楼台高低错路,道路迂回曲折,间或有丘陵点缀、溪水掩映,别有一番美景。
江朔正自赞叹,罗罗突然叫道:“呀!不好。”
江朔和柳汲都是一惊,却听罗罗道:“空空儿不见了,自渡西洱河之后就不见他人了,莫不是出事了?”
她话音才落,就听一人道:“罗罗,我在这里。”
三人明明并肩而行,罗罗身边却忽然多了一人,柳汲不禁大吃一惊,空空儿神出鬼没还在其次,他们在山中钻行,又在溶洞这样狭小的空间中走了这么远,空空儿是如何藏踪匿迹,跟住他们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江朔早就发现空空儿一直都在附近,只是他既不愿意现身,江朔便也不点破。
罗罗却欢喜道:“空空儿,原来你一直都在!”转而又怒道:“我们在石厅中如此凶险,你竟都不出手相救。”
空空儿搔搔头道:“哎……我和尹子奇源源太深,不愿现身相见,况且以今日溯之的武功,区区尹子奇本不足为虑。”
江朔道:“尹子奇的烛龙功愈发的精纯了,却也小觑不得。”
罗罗却不管他们说些什么,自顾对空空儿道:“空空儿,我们要到长安去啦,你去也不去?”
空空儿听了一愣,道:“我不去!南诏挺好,去大唐做什么?”
罗罗道:“我也没说南诏不好啊,又不是要一直待在大唐,阿爷要去长安递交国书求和,我们陪阿爷去长安之后再回来,你看可好?”
空空儿皱眉道:“溯之本就要北上,让他陪你阿爷去便好,我们去做什么?”
罗罗道:“可是我好像去长安看看,听说长安的朱雀大街上就放的下一整座太和城,里坊相连一眼望不到头,更有高大的宫阙直插云霄……”
空空儿嗤道:“哪有这么夸张,朱雀大街在宽也不可能比城大,整个长安也就一百零八坊,怎看不到头?宫阙再高还能高过南诏的巍巍群山么?要我说还是南诏好,比长安好的多!”
罗罗这番话却让江朔想起了湘儿,当年他二人在习习山庄初识之际,湘儿就嚷嚷着要去大唐天下游历,去长安、雒阳看那些高楼广厦,用湘儿的话讲是“高的吓死人”的楼台。
后来他们到了雒阳,却只一个晚上,湘儿众人就被摩尼教掳走了,压根没在城中逛过,之后又在长安城中大闹一番,倒是穿街过巷走了大半个长安城,只可惜当时实在逃命,压根没心情看城里风光。
二人确也遍历了大唐东西南北,只是一直都是颠沛流离,疲于奔命,哪得闲暇慢慢游玩呢?如今湘儿在另一艘海船上也不知是生是死,江朔想到此间,不禁心头酸楚,竟觉得罗罗想去长安而不得,十分可怜。
罗罗和空空儿还在拌嘴,空空儿执意不肯去还想说服罗罗不要去,罗罗则气得鼓起腮帮子生闷气,江朔对空空儿道:“长安是天下名都,罗罗想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空空儿你有何必非要拂她的意呢?”又对罗罗道:“空空儿若执意不肯去,你就跟着我们走。”
空空儿只得摇摇头道:“好吧,去就去,你可别后悔!”
罗罗高兴地抚掌道:“空空儿,有你陪我去,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后悔?”
江朔见空空儿仍然是一副苦闷的表情,心中十分诧异,空空儿本是洒脱之人,四海为家,去哪里对他来说还不是一样?就算他不想回到中原,也不至于如此排斥吧?但他也不好开口向询,只得转身问柳汲:“大匠,我们何时北上?”
柳汲笑道:“溯之,你忒也得急了,总要准备马匹、路费盘缠以应所需吧?况且折腾了这一整天,你不觉得乏累么?今日且在城中安住一晚,明日在市上采买齐备了再走吧。”
柳汲说的在情在理,江朔只得点头称是。
夜已深了,太和城早就宵禁了,城中往来巡视的军士不在少数,不过这却难不住四人,江朔和空空儿各带了柳汲和罗罗,悄悄潜行,二人的轻功冠绝当世,寻常寻城守夜的官兵怎能发现他们的行踪,不一会儿便在柳汲的指引下找到了他的住所。
柳汲是兵器大匠,在南诏又是先王的从龙功臣,朝中贵胄,自然宅院广大,四人悄悄翻入院中,也不叫醒仆人,自找了几间偏房休息了。
第二日平明时分,却听街上甚是喧哗,城中一片大乱了!
第693章,再度入蜀
江朔内力深湛,外面甫有动静就已经醒了,走到院中,却见空空儿正从墙头跃回,道:“城里全乱了……”
江朔惊道:“是有人造反?还是吐蕃人攻进来的?”
空空儿道:“都不是,是阁逻凤派人大肆抓人呢,乌蛮各族不见了邑君,正群龙无首,偶有抵抗的,也都不成气候。”
这时柳汲和罗罗也推门出房,柳汲道:“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快走!”
院里本有仆妇苍头,听到这边院里有动静,过来查看,才发现主人竟然不知何时回来了,纷纷上前拜见。
柳汲一挥手道:“快准备马匹行囊,我要出城。”
众仆人一头雾水却不敢问,立刻分头行动,不一会儿便准备停当了,柳汲骑在马上,吩咐道:“老夫要离开半年,某不在时,要严守门户,小心仔细。”
宅中自有主事,叉手称是。
仆人共准备了六匹马,四人各骑一匹,余下两匹驮行李他们从后街小门走出,仆人赶紧在身后关上门户。
空空儿道:“阁逻凤的军队从西边来,我们走东门!”
太和城虽比通海城大了许多,却仍不能和大唐都市相比,四人向东行不里许,便到了东门,却发现门已落锁。
柳汲上前说明是元君命他出使,守门官兵却仍不肯开门,毕竟今日宫中近卫抓的就是各族耆老,谁又知道这其中是否包括柳汲呢?
柳汲还在与那门吏争执时,空空儿早已不耐烦了,他在马上手指连弹,城门洞内的侍卫便都东倒西歪跌在地上,空空儿看了一眼江朔道:“放心,只是点了他们的昏睡穴。”
空空儿这弹指的功夫也曾教给过独孤湘,但湘儿使来还需要借助些石子、土块之类的小物事,空空儿竟能凌空发劲,虽然对方只是不会内功的寻常武士,此等身手也足够惊人了。
空空儿说话间策马向前,到了城门前,随手一掌拍在门闩横木上,粗大的门闩竟如筷子般应手而断。
空空儿哈哈大笑,随手一推,他却忘了所有城门是往内引,没有向外推的,他一推之下,门枢反折,“咔啦”一声折断,紧接着沉重的城门居然被轰得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激得尘土飞扬。
本来他们在城门洞内点到守卫,城楼上的戍卫并未察觉,但此刻这么大一扇城门飞出来就很难不被发现了,见六匹马冲出城门,一阵梆子响,立刻有羽箭向他们射来。
罗罗狠狠瞪了一眼空空儿道:“你搞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空空儿一边挥舞双袖,拨打箭矢,一边哈哈笑道:“我也没想到,这南诏国度的城门忒也得糟朽了。”
四人六马又只有江朔和空空儿的武功能拔开羽箭,江朔只得抽出七星宝剑,与剑鞘接成长剑抡出一道巨大的光弧,才堪堪护住柳汲和众马。城上戍卫远远看不清江朔挥的是什么,只见白光中夹着金光,又听到七星宝剑发出呜鸣之声,还道是什么法宝,竟都不敢再射了,众人这才得以策马狂奔,逃出了太和城。
四人策马向东,到达西洱河宽阔的水面边,再转而向北,江朔知道还要穿过折断苍山洱河的羊苴咩城,只道少不了又要费一番唇舌,甚或动武,没想到王命尚未传到此城,守城白蛮验过过所公验,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城去。
羊苴咩城在苍山洱河的中段,龙首关和龙尾关的战事都没有影响到这里,城内仍是一片祥和景象。江朔见城中已不似他当年到时得空空如也的摸样,城中心在大兴土木,十分热闹,慢慢形成了真正的城市,内城的城墙也在加紧构筑,白蛮之地多得是石头,因此此城也是内制夯土,外敷巨石,想来建成这时比之太和城更加壮观。
江朔奇道:“这羊苴咩城建的比太和城更阔大,难道不怕被说僭越么?”
柳汲道:“我常听说有元君有迁都羊苴咩城之意,今日观之恐怕却有此事。”
江朔心道:“难怪此处没人盘查,这里是白蛮的势力,反而不似太和城中乌蛮势力盘根错节,既然没有旧贵族需要被肃清,自然就不需要如太和城那般大动干戈了。”
四人顺利穿过羊苴咩城,又行七十里出了龙首关,南诏太子凤伽异并不在城中,却也不见吐蕃大军,一问城中戍卫才知道,吐蕃军队与南诏军队联手击破李贞元所率领的唐军之后,见凤伽异治军严整,龙首关又早已对吐蕃军队加了防备,吐蕃人一时不敢妄动,已经退回吐蕃去了。
凤伽异不敢掉以轻心,率军尾随吐蕃人,名为护送实为监视,一直“送”吐蕃军队到聿贲城外,此刻凤伽异仍驻军聿贲城,要确定吐蕃退回高原之后才会回返。
柳汲自也无留下等凤伽异回来的打算,在龙首关歇了一宿,便再度出发北上,。
出了龙首关就是三浪诏之地了,从西到东依次为:浪穹、邆赕、施浪三诏,三浪诏同族,唐史记载其“总谓之浪人,三浪诏”,出龙首关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浪穹诏之地,称浪穹州,州府名“剑川”。
柳汲是“浪穹诏”的邑君,不过所谓“浪人”原是居无定所之意,柳汲自由自在惯了,并不理族中日常琐事,剑川城中自有族中后辈管理,柳汲也甚少回来。
照理众邑君逼宫时也应邀柳汲同行,只是他嫉恶如仇,又对皮逻阁忠心耿耿,因此邑君非但没有告知他,还与燕军一起设下陷阱,想将他和段俭魏一同射死在同海城。
尚未见到剑川城,罗罗不无骄傲地道:“此地原名‘柳龙冲’,有一条大河在此一折,形成一个大湖,湖岸边有怪柳如龙,因而得名,后因我阿爷善铸剑,先王阁罗凤赐河名为‘剑川’,湖名‘剑湖’,以彰我阿爷之名,后又筑城便是剑川城了,别看剑川城小,也是背山面水的形胜之地。”
江朔心道:看来柳汲大匠之名,除了慕竹林七贤嵇康柳林汲水打铁之故事,也暗含了他出生地的名字,便是人以地姓了。
然而接近剑川城时,四人却大吃一惊,剑川城几乎全毁了,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江朔这才想起唐军从此城经过,就算浪穹诏不做抵抗,唐军又怎能放心自己身后有一个完整的南诏城池?自然是要予以捣毁以绝后患的。
罗罗看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番惨状,道:“没想到唐军如此暴虐,将这里毁得不成样子了。”
这时有浪穹诏黎首认出了柳汲,纷纷聚拢过来。
有黎首对罗罗道:“李将军的唐军已比鲜于仲通的唐军仁善太多了,这剑川城多数是三年前鲜于仲通南征时破坏的。”
另一人也道:“李将军长子贞元并未屠杀、掳掠,退兵时亦军纪严明,虽败不乱,只是拆了城墙、房舍用来阻挡追兵,却没有因败而迁怒剑川百姓。”
四人这才知道李贞元其实没有和李宓一样全军覆没,只是打了败仗,却得以全身而退,撤回剑南道去了,作为唐人,江朔心中不禁一喜。
虽然死伤不甚惨烈,但被毁了城墙和这么多屋舍,黎首的生计还是成了问题,当务之急就是重建家园,柳汲作为邑君,若不在此地也就罢了,既见这番景象可也就不能便走了,四人在剑川城耽搁了有两个多月,等柳汲安排完所有族中事物,夏末时分,才重新上路。
从剑川城到大唐剑南门户巂州越巂郡有一千里的山路,山路难行,江朔和空空儿功夫虽高,却也不会移山缩地之法,四人六马只能慢慢翻山越岭北上蜀地,这段路江朔走过一次,当时还是和李珠儿、独孤湘一起,彼时他们轻功具佳,倒也没觉得山路难行,此刻只多带了柳汲、罗罗,立觉山路难行,江朔心道:我们才这几个人就觉得道路如此之难了,唐军劳师远征之难实是难以想象,看来若能不战而收服南诏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到了巂州邛都城时已是初秋了,上次到邛都时,江朔巧遇了李宓,三年后再到此处,与李宓却已阴阳两隔了,念及此处,江朔不禁唏嘘。
唐诏还是敌对状态,到了大唐境内,柳汲和罗罗可就不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罗罗让空空儿先进巂州城买了汉人的衣衫,将四人打扮成汉人私茶商,江朔和空空儿本是汉人,无需乔装,罗罗却给自己和柳汲都好好化妆改扮了一番。
江朔现在才知道,并非空空儿到南诏之后,易容改扮的功夫提高了,而是遇到了真正的易容高手,经罗罗一番打扮,空空儿和江朔成了一对商人贵公子,她和柳汲则是一个婢子,一个老管家。
空空儿其实年长江朔不少,但他内功深湛,仿佛有驻颜术一般,还是江朔当年汉水上见到的模样,而江朔早从一个童儿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二人倒真似结伴做买卖的族中弟兄一般。
唐诏之间虽有战事,贸易往来却无法禁绝,四人这般打扮毫不引人注目,顺利穿州而过,恰在仲秋这天到了剑南道首府益州蜀郡成都府。
第694章,蜀郡观刑
四人随着晨鼓进入成都府,成都自古有“天府之国”的美名,虽不及长安、雒阳,其繁华富庶却也远超罗罗的想象了。她东张西望,无事不觉新鲜。
江朔也从未到过成都府,但觉与二京的宏伟气象,边城的肃杀冰冷,江南的烟雨空蒙都不尽相同,四周虽无高楼广厦,却也繁华热闹,走在街上颇觉闲适。
四人寻一处邸店,寄了马匹行李,左右无事,出门在街上闲逛,日已近午之时,忽听人声如沸,只见大街上人流向一处汇聚,罗罗喜道:“有热闹看了!”
三人拗不过罗罗,只得随着一起去看热闹,此时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四人也只能随着人流缓缓而行,到了一处十字街口终于再难前进一步了,一众百姓都努力伸长脖子向前张望,活像一只只被无形大手抓住脖子提起来的大鹅。
江朔身材高大,从前面人群缝隙间能看见街心搭了一个大木台,无论是开坛讲经还是搭台唱戏,从来没听说过在街心占路的。罗罗却生得矮小,什么都看不见,她急切地问左近一人道:“大哥,这是看的什么热闹呀?我怎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道:“正主还没到哩,自然看不到。”
罗罗问道:“什么正主?演的什么戏?”
那人瞥了罗罗一眼,看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显是外乡来的客商,道:“看你们新来的,难怪不知,今日演的是杀头好戏哩。”
四人一听顿时倒了胃口,生活在成都或许觉得天下太平,杀个头都能当戏看,四人却都见惯了生死,对杀人可提不起任何兴趣,罗罗道:“我们走吧,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却道:“寻常杀头原也没这么多人看,今日所杀之人却大有来头。”
罗罗却仍提不起兴趣,道:“管他是谁,我们走吧。”
四人正要离开,却听那人道:“哎……可怜李将军,这头砍得冤枉……”
江朔一惊,问道:“哪个李将军?”
那人瞪眼道:“还有哪个李将军?李贞元,小李将军。”
江朔奇道:“我听说小李将军在南诏遭到吐蕃和南诏军队的夹击,才败下阵来,但他虽败不溃,率军退回蜀中,怎还要杀头,这却是何道理?”
那人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当年鲜于仲通兵败南诏,大军皆墨,鲜于仲通仅以身免。结果非但没有治罪,听说还做了京兆尹,这世道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啊。”
江朔听说过鲜于仲通之事,道:“鲜于仲通乃杨国忠所荐,兵败后杨国忠唯恐罪及己身,才替他遮掩,并推荐为京兆尹。”
柳汲道:“这老夫可就不明白了,听说这次李宓统兵,三路伐南诏,也是杨国忠所荐,为何杨国忠保仲通,而杀贞元?”
那人道:“哎……老丈,你不知道,杨国忠在朝中根基不牢,圣人让他遥领剑南节度使,李宓只是留后,杨国忠一心想要借军功给自己脸上贴金,却又不敢自己领兵出征,便强令李将军出征。”
罗罗啐道:“这个姓杨的好不要脸!”她刚想说我们南人可没有这样的孬种,但被柳汲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那人道:“嘘嘘……小声些,你们知道李将军接到出征军令之后怎么说?”
江朔问道:“怎么说?”
那人道:“李将军仰天长叹道,南诏受圣朝册封,称臣纳贡,不违不悖,岂有风云突变之理?自古征战无情,知交对垒,弟兄仇杀,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
江朔听了,心中肃然,心想李宓知兵而不好用兵,确是大将之才,只可惜……”
那人却不知江朔心中所想,道:“这番话不是忤了杨相的意么?今日之祸便是那日种下的,当其时,李将军长子李贞元,也就是今日要被斩首的小李将军劝阿爷道,为将者当禀忠于国,如今君命难违,纵然洞悉事态原委,也无回天之力,何苦伤精费神……”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若当时他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一般,身边居然有很多百姓转过头来,围在他们身边,听这人述说,那人说完李贞元的话语之后,自顾在那里唏嘘,竟不再开口,便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人道:“这就要说到李贞元之女,李宓之孙女了。”
人群中一人道:“不说大小李将军,怎么说他孙女了?”
罗罗却问道:“李将军孙女叫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那人道:“嘿嘿,李将军的长孙女名叫巧珠,此女乃是将门虎女,自幼不喜针织女红,只爱舞刀弄枪!据说高来高去,来去无踪,剑术入神堪称女中丈夫!”
江朔心道:这巧珠原来是位女侠,想到“女侠”二字,他立刻想起了湘儿,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有人笑道:“要我说这位巧珠娘子想必是女生男相,生得虎狼之像,才会爱刀枪不爱女红。”
那人道:“这你可就错了,巧珠娘子生得非但不丑,反而可称得上是清丽脱俗,便如我益州芙蓉,虽不及神都牡丹的富贵浓艳,却也别有一番风致。”
人群一阵默然,似乎都在默想巧珠的清丽之美,那人则继续说道:“见爷爷满腔悲苦,自己阿爷又出言颓唐,巧珠不禁起了慷慨之心,要求陪爷爷出征!”
围在此人身边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唐人尚武,美女宝剑、鲜衣怒马令人心生向往,浮想联翩。
那人却道:“哪有什么后来,李将军自然不许她去,他还说,吾家子孙,今后当戒之,慎匆为将。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李将军兵败身死,小李将军虽救下了不少士兵的性命,但他父子坏了杨国忠的好事,姓杨的气量狭窄,可不得进谗言处死贞元么?”
众人听了或是惋惜,或是唏嘘,或是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江朔却心想:恐怕李将军出征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因此才叫孙女留在成都,更不许子孙从军,只是不想他们无端浪死而已。
就在此时,忽听鼓角声起,有人登台高声唱一肥喏,朗声道:“午时二刻已到!将人犯押上刑场!”
自顾处斩人犯都在午时三刻,只因杀人是极阴之事,而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此时问斩正可以用旺盛的阳气来压制死者的阴气,能避免死者的魂魄化为厉鬼。
午时二刻将死刑犯押上刑场,验明正身、宣读诏书、酬神祭拜,最后正好落在午时三刻问斩。
众人闻言都转过身去,先见四队官兵分开人群,在街心围出一个大圈,之后刽子手将一死囚押到高台之上,这名死囚穿着满是血污的肮脏囚服,头发披散,往脸上看又黑又瘦,只是眸子炯然,仍不失名将之风,想来就是李宓长子李贞元了。
寻常斩首并不搭台,只有罪大恶极之徒,才这样处斩,为的是叫人人都能看到以起到震慑人心,劝人向善之用,对李贞元这样公开处刑,实是不公已极,江朔见了胸中气闷,将拳头握得咯吱直响。
监斩官名崔圆,官拜尚书郎、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代剑南节度留后。崔圆宣读了绝杀李贞元的敕旨,寻常若是斩首江洋大盗等巨奸大恶之徒,观刑百姓早就自发叫起好来了,此刻围观的千万百姓竟一片鸦雀无声,显然人人皆觉李贞元冤枉。
崔圆念得极慢,听来不带任何感情,无法判断他对李贞元死刑的态度。崔圆语气毫无起伏地读完了敕旨,便开始酬神,无非是上敬天帝,下告阎罗那一套。
祭拜完毕,先前那宣令官高声唱道:“午时三刻已到,依律处斩!”
忽听一人语带哭腔地喊道:“小李将军,小老儿送你最后一程!”
有人跟着喊道:“小李将军一路走好,我等益州百姓都来送你啦!”
人群中立刻传来哭声,有隐忍的抽泣之声,也有全无顾忌的号啕大哭,不一会儿悲戚之声连成了一片。
忽然又有人喊道:“小李将军有功无罪!”
人群顿时变悲怆为愤懑,跟着高喊道:“有功无罪!”“刑罚不公!”“冤枉!冤枉!”
街上唐军想要弹压百姓却根本没用,那宣令官怒道:“反了!反了!尔等想造吗?”
现场百姓闻言纷纷跪倒,地上伏了一大片,又都缄口不语了,这种沉默简直比先前的高声呼喊更令人心生恐惧。那军官道:“反了,反了!”
百姓呼喊,他说反了;百姓不语,他又说反了。也不知如何才是不反。这宣令官也不管自己话语中的矛盾之处,呼刽子手立刻行刑。
此刻江朔这边,除了他们四人,就只剩下那说书人似的百姓还站着,身边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倒显得江朔等人鹤立鸡群一般,在人海中显露了出来。
江朔对空空儿道:“杨贼误国,圣人颟顸,竟要处斩功臣,我们既然见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不如联手把小李将军救出来!”
空空儿笑着一努嘴,道:“溯之,有人赶在你前头咯……”
江朔这时才发现街角高楼上的屋脊上有一白衣女子飞奔而至,到了街角最高一座楼,忽然跳下高台,向高台飞扑而来,这一招原本应当是双臂张开,如雄鹰展翅,但此女生得娇小,飞临之际如鹞子投林,其捷如闪电,她一脚踢飞了刽子手手中的长刀之后,轻轻巧巧地落在高台之上。
见那女子等上台,被绑的李贞元忽然激动起来,拼命的扭动身子,口中发出“呃呃”之声。监斩官崔圆不惊反忧,皱眉道:“巧珠,你终究还是来了……”
第695章,少女巧珠
江朔目力极好,见那少女巧珠年纪不大,生得清瘦纤细,一身素白,果如身旁那人所说有“芙蓉女儿”之感,见她右手持剑,枕在左臂之上,似是因为剑未出鞘,因此剑身沉重,少女纤臂不堪其重,只能以左臂担住。
江朔看了不禁替巧珠担忧,双手分开众人,悄悄向街心靠近,江朔何等功夫,只轻轻一拨,人群便不由自主地分开来,毫不费力地走到前排,距离高台不过数丈,一旦少女遇险,他便能一跃登台救人。
柳汲、罗罗和空空儿跟在他后面,空空儿双手拢在袖中,看来是事不关己,想做壁上观了,最可气的是那多话的百姓也跟着他们走到了街心,就立在空空儿身后。
台上众武士将巧珠团团围住,却不进攻,似在等长官之令,巧珠冷冷道:“崔长史,不……崔留后,小女子恭喜了,待斩了我阿爷的头颅,你就可以升任剑南节度使了吧?”
先前站在台上宣讲之人冷笑道:“剑南节度使由杨相兼领,崔圆至多不过做个节度副使而已。”
江朔心中奇怪,这个宣令官看着年纪不大,身着青衫,并非什么高官显爵,但此人非但主持了此前的所有仪程,此刻说话中对崔圆这位地方大员更是殊无敬意,不知是什么来头。
崔圆对巧珠道:“监斩并非圆之本意,将军屈枉,我岂不知,奈何皇命不可违逆……”
年轻的宣令官闻言大怒,喝道:“崔圆!你可知罪!”
巧珠却不理此人,对崔圆道:“你既然知道阿爷冤枉,怎不向上如实禀报?”
崔圆道:“怎没禀报,只是圣人久不问事,政事皆决与杨相,他要斩你阿爷,却又怎会替他伸冤?”
宣令官在一旁冷笑道:“圣人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看你的胡言乱语?”
巧珠仍然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只对着崔圆说话:“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了?”
崔圆道:“巧珠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只怪我人微言轻……”
宣令官连续插了三次话,崔圆和巧珠居然都视他如无物,只顾着自己对话,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怒吼道:“此女劫法场已是死罪,崔圆你还和她啰唣什么?还不快……”
那宣令官话没说话,忽见巧珠身形一晃,他左侧脸颊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待他捂着脸抬头看时,却见巧珠右手持剑斜在身前,长剑仍未出鞘,刚才那一下竟然不是用手,而是用剑鞘抽的。
巧珠冷冷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敢在此聒噪。”
巧珠这一击,身法既快出手亦妙,江朔心道,我倒是看走眼了,这小女子的功夫显是得过名师传授。
宣令官怒道:“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拿下!”
崔圆却只能急道:“巧珠,你快走!”
众武士闻言立刻仗刀抢上,将巧珠团团围住,他们果然只听那宣令官的号令,崔圆根本无法节制他们。
巧珠一边招架,一边怒道:“姓崔的你怕死,自去做你的缩头乌龟去,我绝不苟且求生,今日若不能救出爹爹,不过血溅五步,有死而已!”
宣令官冷笑道:“好,我便成全你!”
却见巧珠形如鬼魅,忽又向他冲去,直吓得他魂飞天外,“娘耶”一声惊呼向后退去,脚下拌蒜,差点一屁股坐在台上,幸而两旁武士冲上来,手中长刀舞出两道弧光,将巧珠逼退,其余武士这才追上,将巧珠团团围住。
而崔圆虽然焦急,但除了急呼“巧珠快走”之外,竟无他法。
巧珠却不理他,左手拿住剑鞘,右手一扬,“仓啷”一声抽出宝剑,她右手持剑疾刺,左右武器格挡,一人分使两招,一攻一守,将围攻的武士逼退。
长剑进攻倒还好,那剑鞘武功之际发出“铃铃”之声,搅得人心神不宁,不知藏着什么古怪,武士虽众,却不敢过分逼近少女。
宣令官捂着脸怒道:“没用的奴才!躲什么?快给我上!将这女子剁成肉酱,方解我心头之恨!”
崔圆用近似哀求的语气道:“杨侍郎,莫为己甚……”
那杨侍郎道:“崔圆,休要多言!待我回京后再收拾你!”
江朔身后那人忽然问道:“杨侍郎……莫不是举明经不中的杨侍郎么?”
江朔奇道:“这位大哥,既然科举未中,何以能做侍郎?”
那人得意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位杨侍郎非同凡响,只因他有个好耶耶,当年主持科举的是礼部侍郎达奚珣,这位杨侍郎考得太差,但达奚珣慑于他阿爷的权势,遣子达奚抚去告诉老子,儿子考得太差,怕是要落榜。没想到杨侍郎的阿爷竟而怒道:吾子岂能不富贵耶?岂以一名为鼠辈所卖!”
这人说得半文不白,罗罗听不懂,问道:“什么富贵?什么鼠辈?”
那人道:“杨侍郎的阿爷的意思是我儿子将来必定富贵,今日你达奚珣让他落地,明日自有别的主考官让他中举,想因此待价而沽,以此要挟老父我,却是错打了算盘。”
他故意强调“杨侍郎”,又说“老父我”,显然是在占那杨侍郎的便宜,他说故事果然有一套,虽然换了个地方,几句话又让身边聚拢了人,有好事者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人得意地道:“后来?达奚珣自然吓坏了,回去改了批卷,咱杨侍郎高第得中,没几日便授官检校户部侍郎,与达奚珣同列。”
众人哄笑道:“原来是这么个侍郎啊……”
那人道:“哎……就这样,还嫌升官太慢呢……”
有人咋舌道:“乖乖,侍郎正四品下哩,还是户部侍郎……竟然嫌小?”
那人轻轻啐了一口道:“对寻常人来说,四品自然是很大了,但对杨侍郎的耶耶来说,却是不值一提。”
罗罗不耐烦道:“说了这半日,你倒是说他阿爷是谁啊?”
那人向天抱拳,继而叉手捧心,显得十分虔诚的样子,道:“杨侍郎名暄,他的阿爷么,便是朝中右相,文部尚书,身兼四十余职……对了,还是剑南节度正使……”
江朔一惊,脱口而出道:“杨国忠?”
那人道:“正是杨国忠,杨相!”
此言一出,大街上一片哗然,江朔已然知道此人绝不简单,他的声音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传播开去,看来也是个练家子。此人滔滔不绝,吸引人来听他说话,恐怕另有目的。
果然众人听说高台上的宣令官就是奸相杨国忠那不学无术的长公子杨暄,不由得群情激愤,杨国忠为讨好圣人,对百姓盘剥甚紧,天下人没有不恨,听了杨暄的故事,对他的人品更是不齿,竟众口一词,向台上咒骂起来。
杨暄大怒道:“反了,反了,来人,与我把这些刁民统统拿下!”
台下还有众多军士,听到杨暄的命令本当立刻奉行,但十字街口,百姓有数千人,这百十来个官兵怎么抓得过来?况且他们多是蜀人,又怎会卖力抓自己同乡?因此只能阳奉阴违,呼喝声虽大,却也不敢捉拿一人。
杨暄气得直跺脚,但他也知道要把骂他的人尽数都抓起来难以实现,他改变策略,一指江朔这边,对身边侍卫道:“给我把那人擒来!”
这些侍卫是他从长安带来的亲信,闻言齐声唱喏,跳下台来,向江朔这边扑来。
在那人“说书”之际,巧珠和围着她的数名武士缠斗,巧珠武功虽比众武士为高,但她年纪尚小,内力不济,虽然招式精妙,却无法取胜,更无暇听那“说书人”的言语,直至台下百姓闹腾起来,她听到了“杨相”“杨暄”等语,才忽然惊觉眼前的年轻人竟然是杨国忠长子杨暄。
她忽然长啸一声,手中剑鞘一挥荡开众武士手中横刀,自己却弹地而起,向杨暄扑去。
巧珠身后一名武士并没有被她的剑鞘逼退,挥刀就想向她肩头砍落,而巧珠已疯了一样扑向杨暄,对斩至身后的钢刀直如不知,用身子硬接这一刀,也要先擒住杨暄。
眼看巧珠就要右肩中刀,那武士忽然脚下一个趔趄,竟自单膝跪倒在地,以手中钢刀杵地,似是突然绊了一跤,这一刀才没砍到巧珠身上。
罗罗以手加额道:“好巧!好险!”
江朔却知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侧头望了一眼空空儿,空空儿见他看过来,笑嘻嘻地将右掌心中几枚小石子向上抛了抛,对江朔吐了吐舌头,果然是他施展的手段。
台上众人却无一知晓,巧珠仍发疯似地冲向杨暄,围着她的武士竟不能挡。
杨暄也是个色厉内荏之徒,真见巧珠不要命地扑来,也自怯了,忙喊道:“回来,快回来保护我!”
那些冲向江朔这边的侍卫尚未抓到那“说书人”,便又折回去了,巧珠仍是没能突破众武士组成的屏障,始终靠近不得杨暄。
江朔已看出她所学虽妙,却少了历练,怕是甚难取胜,正想上台助巧珠一臂之力,却忽听柳汲高喊道:“哎……不对,不对,不对!全错了……铎鞘宝剑不是这样用法的!”
第396章
江朔心道柳汲所制造武器往往别出心裁,出人意料,如七星宝剑以樫木剑鞘为柄,组合成长柄双手斩马剑,难道这铎鞘剑也藏着什么妙用?他只知铎鞘能发出铃音,却不知这铃音有什么用处。
只听柳汲对巧珠道:“铎者,皆以金为之,形似钲而而有舌,以木为舌则曰木铎,以金为舌则曰金铎,有所谓‘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之说,你方才发出的不过是木铎之声,以之传政令尚可,却不能在战场上震慑敌人。”
江朔奇道:“难道是铎中舌头装错了?现在赶紧的装金铎可是来不及了。”
柳汲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做的兵器也会错么?小辈不知我铎鞘之妙罢了,小女子,我教你个乖,转动鞘上金铃试试。”
巧珠被一众武士围在垓心,不得脱身,但她的剑法显然经过高人指点,一招一式法度严谨,围攻她的武士一时也奈何不了她,巧珠百忙中以手中宝剑的侧锋一拨鞘端的铜铃。
铎鞘剑之鞘为木制,外裹着鲨皮,鞘首有一贯通的圆孔,内有一铜铃,以一条细金属丝固定,除了铜铃,金丝上还挂着一枚金球,金丝纤细,金球仿佛悬浮在孔中一般,剑鞘通体黢黑,只有铃和球为铜制,色泽金黄,十分显眼。
串联铜铃的细丝伸入鞘内,端有一舌,当宝剑插入鞘中,剑尖顶住簧舌,铜铃便被固定住无法发声,而宝剑出鞘之后,铜铃没了束缚,便能振动发声,制作虽然精巧,却也不过是新奇而已,并没什么为武器本身增加杀伤力。
巧珠以剑锋拨那铜铃,铜铃原本在鞘孔中偏上的位置,此刻被一拨之下发出嗡嗡轻响,沿着细杆向下旋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变化。
当巧珠听柳汲之言拨弄铜铃之际,一众武士见其状怪异,一时不敢上前,但见并无变化,又复抢上,巧珠仍是故技重施,一边以长剑挑刺,一边挥剑鞘格挡。
然而就在她随手挥动剑鞘之际,那铜铃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更奇的是,铎鞘掠过只处,四名武士手中横刀竟然一齐折断!
江朔吃了一惊,道:“怎么这铜铃不响,反而震断了对方手中的兵刃?”
柳汲捻须得意道:“非是无声,而是铃声太高,人耳以无法听到了。”说话间巧珠又以铎鞘震断了一把钢刀,柳汲继续道:“我在这铜铃中装了两条舌头,一为木舌,一为金舌,木舌在铜铃之内,平时挥动剑鞘,便是木舌敲击铜铃发出的声响。而金舌就是那枚小球,平时露在外面不与铜铃接触,当铜铃旋下,盖住金球之际,木舌嵌入铃中自然不能再敲击发声,而换做金球在铃中振动。”
这时巧珠又已震断了两柄钢刀,她精神大振,将手中剑、鞘互换,右手持鞘,以鞘为剑去,寻人的兵器,只要与铎鞘靠近,不用接触,对方钢刀立断,一众武士心下大骇,脚下不自觉进的少退的多,包围圈越来越大,反倒成了巧珠抢步上前,去邀战了。
江朔见巧珠完全占了上风,不再有危险,也放松下来,问柳汲道:“原来这剑鞘制作如此精巧,一铃双舌,集金木双铎于一身,可是,为什么换做金铎时,就能震断对手的兵刃呢?”
柳汲被他这一问搔到了痒处,不无得意地道:“系住金木双铎的金丝乃我用精钢绞成,需得心细手巧方能做成此等又细又韧的细丝,以木舌之轻,敲击时已能发出金音。”
江朔心道不错,此前铃音清越,确实不像木舌敲击的声音,柳汲续道:“换做金球时,金球重而小,在细丝的牵引下振动极快,已经超出了人耳能听到的范围,却能与刀剑的金炁相感,令其自断!”
这说法听起来匪夷所思,江朔却知所言不虚,因为张果先生早就教过他万物皆有炁,他在三门峡时便学会了观炁之术,能空手破石,但要说感金炁而断兵刃,却是人力所不能为的了。
江朔忽然想起,道:“啊呀,我知道了,这和八音铁箫是一个道理!”
柳汲奇道:“什么八音铁箫,我怎么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奇门兵器?”
江朔便将当年葛如亮在茅山上以八音铁箫连断鲁炅、浑惟明手中兵刃之事对柳汲说了,江朔道:“不过葛庄主的八音铁箫要不断试音,才能震断对方兵刃,比之大匠你的铎鞘随手一挥,就能断人兵刃还是逊了一筹。”
柳汲却捻须道:“竟然有人与我所思暗合?不过听溯之所言,此人得此法于律吕,而我是从蜂虫扑翅中得来的灵感,殊途而同归,奇哉,妙哉……”
台上巧珠却步步进逼,倒似一人包围了对方十几人,众武士步步后退,后背几乎要撞到杨暄身上了,杨暄怒道:“贱奴,退什么?给我冲上去,你们有这么多人,一齐出刀,她只一把剑,就是砍死一个两个,不也把她杀了!”
此理虽然不错,但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要拿肉做的身子去撞钢铸的剑刃,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些武士为杨家卖命为的是钱财,可也不想赔上性命,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第一个冲上去。
杨暄对身后喊道:“浑先生助我拿下这女子!“
高台背后立着帷幕,幕后转出一中年汉子,那人生得十分肥胖,衣着锦绣,腰间蹀躞带上缀满了金银宝石,手持一把金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不知在算些什么,道:“公子,这得另算钱。”
杨暄笑道:“钱奴狗杀才,我阿爷富甲天下,只要助我擒住这悍妇,任多少钱财都与你。”
那胖子道:“哎,杨公子,话不是这么说,浑某做生意,一向是先谈妥了价钱再做买卖,订契立约,童叟无欺。”
杨暄嗤了一声,道:“要多少?只管说。”
胖子笑道:“慢来,慢来,容我算来。”
杨暄不住后退,已先躲到那胖子身后,顿觉心安了不少,道:“随你怎么算,只是快些。”
胖子道:“这女子的功夫普普通通,但手中宝剑厉害,虽然被她伤到的可能性不大,总需防范风险,计绢一百匹。”说着他拨了一下算盘上的金算珠,又道:“她手中剑鞘更是诡异,专能断人兵刃,得算上兵器损坏的耗费,计五百匹。”说着又推了上面一枚算珠。
杨暄道:“小事一桩,快出手吧!”
那边武士也知道不能再退,纷纷挺刀反击,虽已尽量避开巧珠手中的铎鞘,却还是被震断了三把钢刀,此刻已有一半武士失了兵刃,那胖子仍不疾不徐地道:“慢来,慢来,还没算完……不知道杨公子要的死的还是活的?”
杨暄本待要说死的,但他抬眼一看那巧珠,只见她生得袅袅婷婷,面目清丽,此刻鼻头鬓角微微带汗,别有一番风致,不自觉地呆了一呆。
胖子在一旁道:“要死的就容易了,用暗器打她的面门,啪的一声……立刻毙命,只是可怜了这张俏脸,啧啧啧……”说着他用肥短的手指搓了搓金算珠。
杨暄忙道:“要活的,要活的。”
胖子道:“呀,捉活的可比打死难多了,另加八百匹。”又拨了一番算盘。
杨暄对财帛毫不在意,顺嘴答道:“好好好……”
胖子却仍没算完,道:“这妮子算不得太棘手,但看她的身法,显然得过高人指点,若她的师父是个什么厉害角色,那可就难办了……”杨暄张嘴刚想咒骂,胖子抢先开口堵住了他的话头:“得加钱!”
他低头噼里啪啦算了半天,道:“得再加两千匹……加在一起一共是……”
杨暄不耐烦道:“三千四百匹。”
胖子抬头,对杨暄谄媚一笑,道:“公子高明,”虽这样说,他似乎不放心似的又打了两遍算盘,道:“确是三千四百匹……啊呀……”
众武士手中横刀大半已折,只能用刀鞘应战,刀鞘是木制,倒是不会折断,但巧珠手中可不是只有铎鞘,她反手扬剑,对手的刀鞘立断,众武士因为剑鞘的神异而忘了她手中宝剑的锋锐。
杨暄喊道:“四千匹,快动手!”
胖子终于不再盘算,“哗啦”一声将所有算珠归位,道:“好嘞!”
话音未落,胖子已然飞身而出,他生得肥胖,身手却出人意料的灵活,一晃之间已抢到众武士之前,巧珠见这胖子忽然飞临,手上并无兵刃,本当用长剑去刺,但巧珠是第一次与人对敌,实不忍心用利剑刺杀空手而来的胖子,犹豫之下,以铎鞘向着他胁下一戳,想要逼退胖子。
没想到那胖子在空中忽然向下一坠,避开剑鞘的同时落在地上,不等巧珠收回剑鞘,胖子“嘿嘿”一笑,伸手一把抓住了剑鞘,巧珠一愣,运劲回夺,剑鞘却如铸入石中一般,哪里夺得回来?
巧珠情急之下挥剑斩向胖子,不想胖子手将手中算盘一晃,黄金算珠在算盘上倏分倏合,“喀啦”一声,算珠卡住了剑刃。
第697章
胖子的算珠乃真金所铸,赤金极软,剑锋斩入之时,算珠变形,胖子顺势一捏,几枚算珠便牢牢卡住了巧珠手中的宝剑,算珠如胶泥陷住了宝剑,宝剑虽利却也毫无办法,巧珠手中一鞘一剑均陷入胖子手中,抽不回来,又不能放手,一时尬在原地。
这可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杨暄喜道:“快,快,快把那小女子拿下!”
众武士一拥而上,有人上手就想去抓巧珠的腕子,却不料巧珠忽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得翻了个筋斗,摔到高台之下。巧珠趁势双手握住长剑和铎鞘,双脚腾起,连环踢在胖子腿上,不料双脚如踢中山岩,巧珠只觉足尖疼痛,那胖子却笑嘻嘻地浑如无事。
巧珠索性弃了剑、鞘,双足落地,单掌屏推,打在胖子的肚子上,但觉如中棉絮,丝毫发不出力,这才知道对方武功高她太多,根本不可能取胜。
巧珠虚晃一招,向后疾退,杨暄说要活的,众武士虽然围住了她,却不敢用刀去砍,只是各自挥舞兵刃困住她而已。
胖子一扬手,将宝剑和铎鞘一齐抛出,笑盈盈地逼近巧珠,道:“小妮子,别再反抗了,不如早早束手就擒,免了二爷的麻烦。”
他却忽觉身后一阵疾风掠过,急忙转身,只见一人手持他刚刚抛出的铎鞘宝剑,只不过长剑已然插入鞘中,铎鞘便不再发出声响了。
登台之人正是江朔,江朔持剑向那胖子一抱拳,道:“浑二哥,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这肥胖的中年人正是震泽湖主,浑惟明,他先是一惊,紧接着使劲揉了揉眼睛,道:“江少主!你居然还活着!”
江朔微微一笑,道:“托浑二哥的福,虽屡遭大难,却还活着呢。”
浑惟明已经从震惊的表情中恢复过来,笑着对江朔叉手施礼道:“贞隐先生曾说少主是天下第一福泽深厚之人,少主又怎会有事呢。”
江朔不理他的奉承,问道:“浑二哥,你放着好好的湖主不做,怎么成了这杨公子的打手?”
浑惟明道:“少主有所不知,这位杨公子是……”
江朔道:“奸相杨国忠的儿子。”
杨暄闻言大怒,道:“哪来的狂妄小子?安敢如此污蔑家严!”
江朔不理他,只是盯视着浑惟明,浑惟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低头慑道:“咱漕帮不是帮着哥舒翰运粮么,克定石堡城后,翰帅晋升为凉国公,封河西节度使,我从西域回到河西后就奉了翰帅的征辟,与鲁炅带着一众弟兄随翰帅建功立业。”
江朔奇道:“鲁大哥一向自视甚高,怎会替哥舒翰做爪牙?”
浑惟明道:“这少主你就有所不知了,鲁炅虽在南阳学艺,又做了巴丘湖主,其实他是范阳人,素怀功业之心,只是范阳是安禄山的地盘,他不屑与之为伍,才一直蛰伏未动,如今得翰帅征辟,他却是极愿意的。”
杨暄又喊道:“浑二,这小子是谁?谁家的少主?”
江朔仍不理他,只对浑惟明点了点头,浑惟明继续说道:“这两年我们随翰帅四处征战,先后攻下了吐蕃洪济、大莫门等城,复占黄河九曲,翰帅又被封为西平郡王,翰帅奏请圣人建洮阳郡,成立神策、宛秀两个军,圣人大喜,赏给他乐师、田宅,荫蔽其子,部将也各有封赏……”
江朔笑道:“原来如此,想必两位也各有封赏咯。”
浑惟明嘿嘿一笑道:“不才在下赐皋兰府都督,鲁炅为讨击副使,并加云麾将军。”
江朔咋舌道:“云麾将军是三品还是四品?浑二哥你现下是高官显爵了呀?”
浑惟明道:“少主说笑了,云麾将军虽是从三品,却只是武散官,武将多军功,散官加爵比文官高些,不过多些俸禄,其实也没什么用处。”
江朔点点头道:“俸禄有限,所以浑二哥就替奸相杨国忠做了鹰犬?”
占位
浑惟明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似有不甘,似有无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江少主,你有所不知,这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我浑惟明虽然有些武功,但在这乱世之中,若无权势,又怎能保全自己和手下的兄弟们?”
江朔微微皱眉,他知道浑惟明所言非虚,这乱世之中,权势往往比武功更为重要。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浑二哥,我明白你的难处,但为虎作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浑惟明苦笑一声,道:“少主教训的是,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今日若是不从杨公子,恐怕我这皋兰府都督的位置也坐不稳。”
江朔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浑二哥,你我虽多年未见,但昔日的情谊仍在。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为了一时的权势,而迷失了本心。”
浑惟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看了看杨暄,又看了看江朔,最终咬了咬牙,道:“少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今日之事,我已无法回头。你若要救这小妮子,就请动手吧。”
江朔轻轻摇头,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但他也不愿意与浑惟明动手。他转头看向杨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道:“杨公子,你今日若是放了巧珠姑娘,我江朔可以保证,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杨暄冷笑一声,道:“江朔,你以为你是谁?我父亲乃当朝宰相,你敢与我作对,就是与整个朝廷作对!”
江朔不为所动,他淡淡说道:“杨公子,朝廷虽大,但也有正邪之分。你今日若是执迷不悟,恐怕日后会后悔莫及。”
杨暄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江朔究竟有何能耐,敢在我面前嚣张!”
话音刚落,杨暄一挥手,众武士立刻向江朔和巧珠发起了攻击。江朔轻轻一叹,他知道今日一战在所难免,他拔出长剑,剑光如水,迎向了冲来的武士们。
战斗一触即发,江朔的剑法灵动飘逸,每一剑都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巧珠也不甘示弱,虽然她的武功不及江朔,但她机智过人,身法灵活,与江朔配合得天衣无缝。
浑惟明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战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今日之战,无论结果如何,他与江朔之间的情谊,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江朔的剑法如同流水行云,每一剑都恰到好处,不急不躁,却又不失凌厉。他的剑尖轻轻一点,便能将对手的攻势化解于无形。巧珠则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在人群中穿梭,她的身法轻盈,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虽然力道不足,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手造成困扰。
杨暄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知道自己的手下难以取胜,便亲自下场。他手中的长剑带着一股霸道的气势,每一剑都力大无穷,似乎要将空气都劈开。江朔眉头微皱,他能感受到杨暄剑法中的杀意,这让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应对。
浑惟明在一旁观战,他的心中越发沉重。他知道,如果江朔和杨暄真的分出胜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将难以自处。他的目光在江朔和杨暄之间来回移动,似乎在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战斗愈发激烈,江朔和杨暄的身影在高台上交错,剑光闪烁,每一次交锋都让人心惊胆战。巧珠则在一旁辅助,她的身法虽然不及江朔,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给杨暄造成干扰,让他无法全力发挥。
就在这时,江朔忽然发现了一个机会。杨暄在一次猛攻之后,身形稍微停滞,江朔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杨暄的要害。杨暄大惊,急忙挥剑格挡,但江朔的剑法太过精妙,他的剑尖一转,已经绕过了杨暄的防御,直逼他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浑惟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大喝一声,身形一晃,已经挡在了杨暄的面前。江朔的剑尖在即将触及浑惟明的瞬间停了下来,他看着浑惟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浑惟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江少主,今日之事,是我浑惟明的错。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公子死在你的剑下。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过他这一次。”
江朔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了剑,他看着浑惟明,淡淡说道:“浑二哥,我今日可以放过他,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我之间的情谊,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而破裂。”
浑惟明点了点头,他知道江朔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他转头看向杨暄,沉声说道:“杨公子,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若再敢为难江少主和巧珠姑娘,我浑惟明第一个不答应。”
杨暄虽然心中不甘,但他也知道今日自己已经输了。他冷哼一声,带着手下离开了高台。江朔和巧珠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第698章,秘密绝杀
杨暄飞回台上,立刻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尴尬笑道:“小兄弟使的什么仙法?忒也得神奇了。”
他方才还说江朔用的是“妖法”,现在却改口说是“仙法”,江朔不禁感到好笑,浑惟明此刻的语气也变得不怎么客气了,道:“甚小兄弟,这位是我漕帮帮主,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江少主神功盖世,他一声号令,天下之马莫有不从的。”
杨暄道:“是,是,久闻江少主神功,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
其实他哪里听说过江朔的名号,只是胡乱吹捧,只求活命罢了。
江朔不理他,对浑惟明道:“浑二哥,你给巧珠妹子解了穴道。”
江朔初涉江湖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遇到谁都是哥哥,姊姊,如今他二十出头,看那巧珠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终于可以遇到可被他称为“妹子”的人了。
浑惟明不敢违拗,伸手一拂,巧珠身上穴道立解,她见浑惟明这样绝顶高手,居然对江朔一个青年如此唯唯诺诺,心中疑惑,一时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江朔道:“巧珠妹子,你过来。”
巧珠见他语气和善,又想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便昂首走到江朔面前,也不客气,道:“江少主唤我做什么?”
江朔道:“你和这位杨郎,又什么冤又什么屈,当面说说清楚吧。”
浑惟明一惊,忙道:“少主……”
再看江朔背着手,将鞘宝剑藏在身后,并未交给巧珠,心中才稍定一些,再看巧珠快步走到杨暄面前,喝问道:“我阿爷何罪之有,竟要判他斩刑?”
杨暄慌忙道:“我只是协理监斩,李贞元丧师误国,可不是我论的罪啊……”
巧珠听到“丧师误国”四字,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我阿爷率偏师三万,又都是河洛之民,不习南方烟瘴,一路行军到龙首关已因水土不服损失了一半以上,又遭到吐蕃和南诏精兵的夹击,如何能不败?阿爷能边退边收拢残兵,最后带着万余残兵退回蜀中,如其不然,南诏吐蕃顺势攻来,战火早已延烧至此,蜀中安得今日的平安?”
杨暄道:“是,是,我现在知道小李将军确是被冤枉的,回京之后一定禀明杨相,替他昭雪。”
巧珠道:“我不信你,现在就要带阿爷走……”
杨暄面露难色,道:“这,这……”
崔圆却道:“巧珠,你阿爷,你阿爷他已经……”
巧珠听出他话中有异,冲过去,一扶那临刑之人的头,扒开他的一头乱发,那人胡子拉碴,又是一脸的血污,巧珠一时竟然端详不出他的面貌,她问道:“阿爷……是你吗?”
那人“咿咿啊啊”地竟说不出一个囫囵句子,巧珠掰开他的嘴巴,见他口中的舌头已被拔去,其状甚怖,吓得“呀”了一声,向后就倒,崔圆上前扶住她道:“这不是你阿爷,只是牢里一个无名死囚。”
巧珠心中存了一线希望,道:“那我阿爷……”
崔圆的话却立刻击碎了她的幻想:“小李将军早就被秘密处刑了,今日不过是做个样子。”
巧珠一愣,转头问杨暄:“我阿爷真的以被你们杀了?”
杨暄直吓得手脚冰凉,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朔皱眉,心道:小杨公子也忒也的不济了。
还是崔圆开口道:“巧珠,小李将军确已死了,当日他引兵回蜀时,说是被抓,其实当日夜里就被绝杀了,尸体抛入深涧,已不可得了。”
巧珠再看杨暄时,杨暄只剩下筛糠般的哆嗦了,双眼中尽是惊恐的神情,看来崔圆是所言非虚了,巧珠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啜泣起来。
江朔不解道:“既然小李将军已经被杀了,今天做戏又是给谁看的呢?”
崔圆道:“杨相是蜀人,一直视蜀地为自己的根本,但是他在蜀地素无威望,早先他曾荐自己的亲信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可惜鲜于仲通在南诏惨败,杨相虽然帮他遮掩了过去,但鲜于仲通在蜀地终究是待不下去了。杨相平步青云之后,遥领了剑南节度使,他决定拉拢一个真正知兵的人替他建功立业。“
江朔道:“那个人就是李宓?”
崔圆点头道:“不错,不过李老将军刚正不阿,并不愿意投效杨相,杨相却一味催逼他进攻南诏,天时地利人和均不在我大唐,老将军虽勇,终究还是在南诏兵败身死。”
江朔道:“无论如何李宓也是为了杨国忠而死,他又为何要杀李贞元呢?”
崔圆苦笑一声,道:“原也是不想杀的,奈何蜀中百姓害了他。”
江朔大惊:“怎是百姓害了他?”
崔圆道:“李贞元尚未回到剑南道,就有百姓、官员上书为他求情,杨相终于明白,只要李家父子还有人活着,他在蜀中就永远不能建立起真正的威信。”
江朔一时默然,巧珠怒道:“奸相竟然因为百姓爱我阿爷而杀了他?天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抢步到杨暄面前,手中已多了一把横刀,以巧珠的身手,就算偷袭也无法夺回江朔手中的铎鞘宝剑,但要从一名武士手中夺过横刀却毫不费力,她将横刀架在杨暄的颈上,怒道:“狗贼,今日就拿你的狗头生祭我阿爷!”
杨暄大为惊恐,颤声道:“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你阿爷的不是我,他遇害时我还在京中,全然不知此事啊……”
江朔虽答应不害杨暄性命,但也没理由阻止巧珠,浑惟明则暗自扣住了一枚金算珠,准备随时弹飞巧珠手中的钢刀。
崔圆在一旁道:“巧珠,你阿爷死是杨侍郎确实不在场,杨相对这个儿子颇为爱惜,腌臢事自有他的走狗去做,此番派杨暄来,也是为了让他在蜀地立威而已。”
巧珠手中钢刀一横,转而架到崔圆的颈上,道:“那就是你全然知情咯?”
崔圆神色黯然道:“不错,我全然知情,我为蜀郡长史,这些事我自然都知道。”
巧珠愤然道:“枉我阿爷这么信任你,你却和奸相勾结,害我阿爷性命!”
崔圆神色凛然道:“是,巧珠,是我不对,你杀了我替你阿爷报仇吧!”
巧珠道一声“好”,没有一丝犹豫,挥刀就砍,江朔见状,忙将铎鞘宝剑半抽出鞘,剑尖一离鞘底之舌,金铎便即响起,江朔将铎鞘往巧珠手中钢刀上一搭,钢刀立刻断为两截。
巧珠一惊,道:“江大哥,你拦我做什么?”
就在此时,柳汲身边的那“说书人”,忽然大喊一声:“就是此时,动手吧!”说着一掀身上穿的大袍,露出胁下两柄短剑。
他身边一名猎户取下长弓,往空射出一支鸣镝,围观的百姓中竟然有数百人或事从鱼篓之中,或是从布卷之中,或是从干柴垛中抽出各色武器,他们显然早有安排,或是冲向高台,或是冲向那上百弩手,远处也传来喊杀声。
柳汲和罗罗大惊失色,蜀中百姓暴乱了?那人手持双剑,对柳汲微微一笑道:“老人家莫慌,我们是李将军亲兵营的健儿,今日只为李将军报仇,不会危及他人。”
众人冲到台上,台上杨暄带来的亲兵见来人甚众,不敢反抗,任其缴械。
江朔与浑惟明自然不怕,立在原地静观其变,众暴民本欲以刀剑指向他们,却被那“说书人”制止道:“不得对江少主和浑湖主无理。”
众人这才绕过他二人,将那已吓得昏死过去的杨暄提了过来。
说书人将双剑交到单手,拍着杨暄的脸道:“喂喂,醒醒……”只见杨暄紧闭双眼,眼珠却在眼睑下突突直跳,那人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脸道:“杨侍郎再不醒来,我只能用这两把剑在你脸上开两道口子活活血咯……”
杨暄闻言忙睁开双眼道:“醒了,醒了,莫要用剑,莫要用剑。”
那人笑道:“杨侍郎莫怕,我们弟兄本不欲伤你,只为救出老李将军最后的血脉,和害死小李将军的元凶巨恶,这一切都和你无关吧?”
杨暄忙道:“无关,无关!”
那人道:“哎……这就对了,那我向杨侍郎告个罪,我们要带这两位走,杨侍郎没意见吧?”
杨暄道:“请便,请便……”
那人又道:“杨侍郎不会回去点齐人马来追我们吧?”
杨暄道:“不敢,不敢。”
那人笑道:“便是来了我们也不怕,侍郎在明,我们在暗,侍郎可以派人来蜀中,我们兄弟自然可以去长安。”
杨暄双手乱摇道:“不会,不会,决计不会……”
那人哈哈大笑,以眼示意众人放了杨暄,杨暄立刻瘫软在地,那人对巧珠叉手道:“巧珠,随我们走吧。”
巧珠道:“可是崔圆……”
那人看了一眼崔圆,对手下道:“把崔长史也带上。”
众人押走崔圆时,江朔却未制止,浑惟明对他先前就崔圆十分不解,对他此刻不救崔圆亦十分不解,问道:“少主,这……”
江朔却止住他道:“浑二哥,我知你心中疑惑,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稍后便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