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野人的木筏接连起火,黑暗中也不见有敌人接近,火盆却接二连三地倒在木筏上,野人颟顸愚昧,所能想到的只有鬼神作祟,着火的木筏上也无人灭火,跳入海中逃生,连没着火的木筏上的野人都提前跳海遁走。
一会儿的功夫,十几条筏子,上百野人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半的木筏在海上熊熊燃烧,大火越烧越旺,将这一片海域照得一片光华,船骸上众人望着这一片堪比神迹的火海,正自茫然之际,一条黑影闪上船来。
晁衡喜道:“溯之,你果然没死!”
来者正是江朔,他轻功极高,黑暗中又有人遮挡,火盆的照明有限,江朔得以藏匿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地推翻火盆,燃起大火,全程大部分野人都未察觉,只打翻了几人而已,就吓退了百来号人。
许远道:“江少主,同在船上我都不知你和我们失散的?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江朔道:“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许远问道:“去哪儿?”
江朔简短地说道:“去交州!”
许远喜道:“正好,我们也要去交州,那里的唐军能保护我们。”
江朔摇头道:“南蛮生番造反,安南各州都有波及,据说有十几万人在围攻交州城!”
这下众人皆惊,晁衡道:“溯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陈先登则道:”那可不能去交州,不如往广州去吧。”
当时南海两大港乃安南都督
府的交州港和岭南道的广州港,因此陈先登说不去交州便去广州。
许远却道:“广州港远在千里之外,我们的这条船不像船的破船底可不能出海,怎到得了广州?”
江朔道:“交州也是我大唐国土,我们要去解交州之围。”
陈先登奇道:“我们?”
江朔向后一指道:“我们搭船前往交州。”
这时远处海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靠近时,众人又是大惊,陈先登道:“这是,这是……海鳅船的亡灵现身吗?”
这艘巨舰被木筏上的火焰照亮,竟仿佛他们所乘船骸的前世,这是一艘完好无损的海鳅船!
巨舰侧转过来,与船骸靠在一起,可以看出此舰与陈先登的海鳅船的尺寸相差无几,只是此船通体漆成了黑色,海上只有一种人会把船漆成不吉利的黑色,那就是海盗!
一人在雉口上探出身子,道:“溯之,这些就是你的朋友么?”
江朔道:“有些是朋友,有些称不上朋友,只是既在海上相遇,又在海难中同生共死,就当是朋友吧。”
那人哈哈大笑道:“那就统统接上来吧。”
船上放下一张大绳网,这可比绳梯好用,绳网上可供多人同时攀爬,不一会儿五十几人就都爬到这艘海鳅船上了,江朔指着一名精干短小的老者道:“我给诸位引见,这位就是名震南海的大首领冯若芳!”
晁衡、藤原清河、许远听了心中都是
一跳,幸存者中的海盗们却都高声欢呼起来,人人皆知他这个“大首领”乃是崖山海盗的大首领,也可说是整个南海所有靠海吃饭之人的“大首领”,相当于江朔在运河上“漕帮帮主”的地位。
众人与冯若芳见礼已毕,江朔道:“匆忙间也没向大哥解释前因,我来引见,这位是……”
江朔指着晁衡和藤原清河,尚未开口,冯若芳笑道:”这两位是东瀛人,七八年前我曾见过两个东瀛僧人……一个叫荣睿,一个叫普照。”
晁衡道:“那次见面之后不久,荣睿就病故,普照倒还活着。”
冯若芳瞥了晁衡一眼,道:
“尊驾认得二僧?你的汉话说得可比那两人好多了。”
冯若芳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晁衡说的却是洛音雅言。别说和东瀛僧人比,就是和冯若芳这样的血统纯正汉人比,晁衡的汉话也更胜一筹。
晁衡叉手道:“自我入唐求学已近四十年,因慕中国之风而改名晁衡,曾在国子监攻读,故而略通些文墨。”
冯若芳笑着抱拳道:“原来是晁卿,失敬,失敬,如此说来,你和东瀛僧人认得也是为了那件事吗?”
晁衡道:“不错,我们的船虽然漂流到此,但鉴真大师和普照他们此刻应该是到了东瀛了。”
东瀛日本到大唐最凶险的一段莫过于穿过茫茫东海,一旦过了钓鱼屿,顺着黑潮向东北而行,一路颇多岛屿,危险程度就
大大降低了。因此晁衡笃定鉴真一行应该是平安到达东瀛日本国了。
冯若芳道:“好啊……大师父曾立誓‘不至日本,本愿不遂",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我辈当浮一大白。”
原来当年鉴真第五次东渡时偏离航向,漂流到了振州,正是得到了崖州大首领冯若芳的救助。
冯若芳笃信佛教,感佩鉴真传法之心,一路护送他自崖州渡海,经雷州、梧州到桂州达始安郡方才回转。
因此冯若芳不知道后来荣睿病死端州,祥彦病死吉州之事。
冯若芳在海上说话比圣旨还管用,他说要浮一大白,立刻有人奉酒上前,众人一起饮了。
陈先登又是一脸媚态道:“冯大首领,你还没说为何会到这里呢。”
崖州海盗横行海上,南海自然是哪都能去,但出现在这片蛮荒的海岸确实也有些奇怪。
冯若芳眯起眼,从陈先登和许远身上扫过,缓缓道:“二位是大唐武官?”
陈先登被冯若芳看得后脊发冷,道:“下官,下官……”却觉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
许远则尚未开口,就有翁山海盗在一旁道:“此人名叫许远,却冒名潘十七,投靠我们头领马十二,马头领待他不薄,让他做了副手,没想到此人其实是朝廷的鹰犬,马大哥就是死在他的手中!”
“哦……”冯若芳转眼看着许远道:“确有此事?”
许远虽然平日里喜欢插科打诨,却颇有英雄气概,桀然道
:“不错,正是我手刃了马十二这厮,今日遇到大首领有死而已。”
他自忖落在这海盗头子手中必死无疑,双手负在背后,昂首对月,也不解释。
冯若芳却不理他,转头对救上来的幸存者们问道:“有多少是翁山来的弟兄?”
海鳅船冲滩时还有近两百人幸存,但大多死于野人的突袭,此刻登上冯若芳战舰的不过四五十人,其中翁山海盗正好二十人整。
这些人原本战战兢兢,此刻终于有了见到亲人的感觉,一个个昂首出列,齐声唱喏:“拜见法首领。”
冯若芳问道:“你们都是翁山海盗?”
二十人齐声应道:“是!”
冯若芳又问:“你们想替马十二报仇吗?”
这下有了分歧,江朔他们在东海遇到翁山海盗时他们正在内讧,这些海盗大多跟着许远在追杀马十二,但当时他们以为是跟着许远争夺首领的位置,后来知道许远其实是良人,多数人都后悔不已。
冯若芳一问,有五人退出了行列,余人齐道:“请大首领为马头领做主。”
江朔见状上前道:“冯大哥,其实许大哥他……”
冯若芳拍了拍江朔的手臂道:“溯之,我自有分寸。”
转头对那群翁山海盗道:“我再问一遍,你们是不是觉得马十二死
得冤枉,想要替他报仇?”
别看冯若芳生得不高大,此刻须眉皆立,双目圆睁,眸中精光四射,自有一番夺人的气魄。
二十名海盗都
吓得身子一颤,先前出列的五人中又有两人走了回去。
这十七人慑慑道:“是……”
冯若芳道:“哎……身为海盗,怎如此扭捏?大声些!”
船上崖州海盗也都聚拢过来,腰中横刀都一抽出一半了,一起狠厉地盯视着这群翁山海盗。
江朔心道:若他们真要不利于许大哥,我不能见死不救,大不了和他一起跳海好了,或许还有生路。
想到此处,他向船外望去,立刻心中叫苦不迭,巨舰借着南风速度惊人,一会儿功夫,已经离岸数里了。
那边翁山海盗又有一人回到队伍中,一十八人齐声嘶吼道:“是!”
冯若芳这次不再发怒,面色恢复了常态,指着出列的两人,道:“把他们拉到姓许身边。”
许远对二人抱拳道:“连累弟兄们了,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如此。”
那二人虽已怀了必死之心,但仍感心中惴惴,向许远回了一礼,并不答话。
冯若芳指着剩下十八个趾高气昂的翁山海盗道:“把他们扔下海。”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面色如常,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领头的海盗陪笑问道:“大首领你说什么?小的们没有听清”
冯若芳不耐烦地摆手道:“我说把你们扔下海喂鲨鱼。”
那十八人惊道:“为什么?为什么呀?”
那些崖州海盗并不理会他们的问题,只管执行大首领的命令,冲上前去,擒住这些海盗。
冯若芳说的是
“喂鲨鱼”,可不是往海里一推了事,崖州海盗把这十八人的脚筋挑断,抛入海中,一来断了脚筋在海中游不远,二来鲨鱼嗅觉极为敏锐,数里外就能闻到海中的血腥味。
这十八名海盗可谓必死无疑,但江朔并没有看到他们的结局,因为战舰鼓足风帆,毫不停滞地向北驶去了。
第668章
冯若芳处死十八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此霹雳手段叫人皆觉后背一阵发凉,那两个最后关头站在许远身边的海盗,更是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崖州海盗只管执行大首领冯若芳的命令,从来不问为什么,许远却实在忍不住要问:“大首领这是何意?许某与大首领素昧平生,大首领却为何帮一个外人?”
冯若芳睨了他一眼道:“我不是帮你,是帮翁山,也是帮崖州,是为了所有海盗。”
此言一出别说许远,所有人都糊涂了,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冯若芳,冯若芳道:“所谓盗亦有道,海盗也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冯若芳今日在海上还能有几分薄面,南北码头都尊我一声大首领,可不是我老冯有什么神功盖世,而是凡事义字当头,孝字当先。”
他说到“义字当头”时众人还纷纷点头,说到“孝字当先”可就有点不得要领了。
只听冯若芳道:“所谓孝者,于家为孝,于国为忠,马十二勾结黑衣大食,意图害我中华,那便是不忠不孝之徒!”
许远奇道:“原来大首领早就知道马十二的所作所为。”
冯若芳道:“那是自然,只要有海的地方就有我冯某的眼线。”
众人皆知他所说并非虚言,冯若放继续道:“孔子作《春秋》,凡采用夷狄礼俗之诸侯,便列为夷人;有采用中原礼俗之夷狄,则以诸侯记之。譬如晁卿,因慕我大唐而更名改姓、
更习六艺经传考中进士,那边是汉人而非夷人了;而马十二委身事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断了脊梁、失了气节,那便不是汉人而是夷狄了。”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晁衡叉手谢道:“大首领谬赞了。”
藤原清河则想:大唐一个海盗,居然都通文墨,更能熟用典故,久闻华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初到大唐时还道时信口胡诌的,没想到果然如此。
冯若芳道:“我本拟率崖州盗众杀奔翁山,一则除了马十二这个败类,二则也是要给黑衣大食留下一个惨痛记忆,好叫闹文这贼厮也有所收敛,没想到我还没出手,马十二就已被你们杀了,倒叫我轻松了不少。”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鸣镝之声,船头瞭望的海盗急冲冲跑过来道:“大首领,我们的人已集结在一起了。”
今日在朔望之交,并非满月,海上月光不甚,但满天的星斗将海面也照得颇为亮堂。
只见不知何时,海面上竟然已布满了“战舰”,这些战舰形式各异,有海鳅船的、有海鹘船的、有海鹞船,差异极大,一看就是拼凑而成的舰队,但颜色都是统一的黑色,在夜空下彷如一支幽灵舰队。
陈先登奇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战舰,这是要去做什么?”
冯若芳道:“这里有崖州、琼州、振州各地的海盗,我们集结于此所为者,一是解救交州城的百姓,二来伺机找大食舰队决战,
保我大唐海疆安稳!”
晁衡恍然道:“原来冯大首领也要去交州……如此说来,南蛮生番会突然造反,集结数十万之众攻打交州孤城,怕也是因为大食人的挑唆。”
冯若芳道:“不错,听说大食人在安西吃了败仗,又想到安南来讨便宜,府兵制崩溃后,广州战备废驰,为免叫大食人小觑了咱大唐,我等海盗自愿为国出战,叫闹文这厮知道厉害。”
许远赞道:“当年郭元振以匪盗入罪,后得则天女皇赏识,后为国守边,离间吐蕃、都护安西,堪称侠盗楷模,今日大首领之义举更胜郭元振远矣。”
冯若芳笑道:“郭元振公出将入相,非我辈粗人能比,况且我和这闹文还有些私人恩怨。”
江朔想起来,道:“是了在乌湖海上,闹文被大首领擒获时十分不服,大首领将他放了约定来日再见高低。”
陈先登听了嘬牙道:“哎……当日一刀杀了那贼厮就没今日这么多事了。”
冯若芳闻言冷笑一声,许远抢先道:“当年就是杀了这厮,只要大食人入寇之心不死,还会派别的将领来,万一派来个精明能干的反倒不美,不若大首领留下这个百战百殆的草包来得高明。”
冯若芳笑道:“许郎颇得我心。”转头喝道:“号令船队向北进发!”
一时间海上鼓角连天,大大小小的船只向北进发,这支船队中的船有快有慢,不一会儿就拉长成了一条
迤逦数里的长龙阵,还有好几艘船撞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
陈先登看了不禁嘀咕道:“打仗可不是赶海捕鱼,这样的船队能打赢海战吗……”
其他人既不懂军事,更不懂海战,见南海海盗们声势浩大,也不甚担忧,只是询问江朔怎么会和冯若芳在一起?江朔这才说起此前的经过。
海鳅船还在飓风中挣扎了数日,期间风雨从未止歇,众人一开始不敢躲进船舱,怕大船一旦翻覆就会被倒扣在船中,到时候饶是你有天大的本领,也出不来了。后来浑身湿淋淋的实在难受,这才不管不顾躲进了船舱之中,不过只敢待在上层甲板。
所有人都放弃了和飓风搏斗,缩在船舱内听天由命,雨水是淡水,喝水倒是不成问题,吃东西则只能靠飓风间或带来的海鱼,还好船上有东瀛日本人,日本人擅长生食鱼类,他们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宰杀海鱼,根据不同的品种或切成厚厚薄薄的鱼片,或剁成碎肉,用船上储备的调料调配成简单的酱汁调味,称之为“鮨”,食之居然十分鲜美。
据晁衡说“鮨”的做法其实源自中原,不知何时传入东瀛诸岛,现在汉人已不做生食,日本国人倒传承了这门手艺,如今对唐人而言倒成了新鲜吃食。
如此数日后,人人精疲力竭之时,忽然见到了陆地,欢欣鼓舞之际,众人又忙碌起来,他们升起风帆,想要借势冲上海
滩,江朔帮忙一起拉帆索,没想到那条绳索在飓风中早已朽坏,江朔用力拉拽之下,绳索忽然断裂,把他甩出船外落在大海之上。
其时帆索断裂,风帆摇晃,众人都忙于重新固定船帆,竟无人注意到江朔落水,当然就算发现了也无法营救,之后飓风将海鳅船推上海岸,大船解体分崩离析,在一片狼藉的海滩上人们很久都没有发现江朔失踪了。
江朔落水时带下了一片船舷木板,就靠着这块木板漂浮在海上,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被一艘小艇捞了起来,这是冯若芳船队的先行斥候,这些船数量极多,伪装成渔船在海面上散布开来,用来探查大食船队行踪的,没想到却好巧不巧,救起了江朔。
到了冯若芳船上,时隔多年,江朔已从青涩少年长成了翩翩公子,冯若芳自然认不出他,但冯若芳的变化却很小,江朔一眼认出他是崖州海盗大首领,二人叙谈之下,冯若芳才认出江朔,之后问起江朔过往的经历,江朔只囫囵说了个大概,已令见多识广的冯若芳都觉得十分惊讶了,因此大半日时间只是江朔不断地述说,冯若芳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自己此行的目的和计划。
众人叙谈了一整夜,竟也不觉乏累,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仍觉不尽兴,冯若芳道:“这可不行,到交州城还有两三日的船程,你们刚脱大难,还是得好好休息才是。”
这才
安排众人在船上休息,众人终于能在一个没有狂风骤雨的环境中好好休息一晚了,在干燥的床铺上可说是沾着枕头就着了。等到江朔睡饱走出船舱登上甲板时,见外面炎阳高照,众人都站在加班之上,还以为只睡了一个时辰而已。
冯若芳哈哈大笑道:“溯之,我的江少主,现在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十分了。”
他向船前方一指道:“远处就是交州外港了。”
江朔向四周看去,见冯若芳的海船在一处海湾之中,左右皆为陆地。
冯若芳道:“我们现在藏身岛屿之后,转过前面那座岛就是安南第一大水,名为红河,此水发源自南诏云南之地,在南诏称为仆水,到了安南,因为两岸泥土是红色的,河水冲刷之下,满河尽赤,故称红河。”
江朔问道:“我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冯若芳道:“我已经打探明白,攻打交州的野人中没有大食人,说明大食的舰队还没有到,红河溯流而上两百里到交州城,我们在这里等大食人的船队进入河道之后,再兜头堵住他们的去路!”
江朔道:“此计甚妙,就是如果大食人的船队不进入河道,或者在岸边登陆,徒步进军,那便如何是好?”
冯若芳闻言一愣,陈先登却道:“江少主果然天资聪颖,深得兵法之妙。”
江朔不好意思道:“我可不懂什么兵法,只是听说逆流而上就想到在安西随唐军作战时,
沿着峡谷进退都十分危险,最怕被人堵住归路,若大食人中有哥舒翰、高仙芝这样的大才,必不会贸然进入死地。”
冯若芳不服道:“大食又没《孙子兵法》,我看他们未必懂得兵者诡道的道理吧?”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有小卒急报道:“大首领,大事不好!敌人从背后攻来了!”
第669章,海湾大战
没想到大食人非但懂得兵法,还比冯若芳想象的更加聪明,非但没有落入口袋,还绕到南海海盗们的身后,打了他们的伏击。
其时冯若芳的船队迤逦数里,鼓吹前行,如果大食人派出斥候小船,海盗们的行踪很难不被发现。想必是大食船队发现船队后,悄悄尾随在后,再绕过红河出海口外的几座海岛,发起了突袭。
南海海盗已经预设了大食人会出现在北方河口,因此躲在南面三座小岛围成的海湾之中,将主力大船都放在北面可以直抵河口,小船则排在南面后排,大食船队恰恰从后面发动攻击,战斗力最差的小船却首当其冲,遭到了大食船队的攻击。
只见空中飞来巨大的石头,正砸在一条中等大小的海盗船的侧舷,砸塌了一大块船板,海水汩汩涌入,船体立刻进水倾斜。
大食船也是黑船,两头翘起如弯钩,侧面看有点新月之形,江朔早已见过,此刻将之与东瀛遣唐使船相比较,便知这是适合远洋航行的船型,唐船多是平底船上设船楼,虽然看起来高大威猛,但却不适合离岸远洋航行。
但此刻发石攻击唐船的却是一种宽平的单帆船,那船船舷很低,两侧桨手都露在外面,只有后半部分有一帆,前面空出一大块地方,安放了一台木制抛石机,刚才的雷霆巨响就是这类抛石机传来的。
这种船根本不适合在海上航行,看来是大食
人想方设法沿着海岸线一路将其拖曳过来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对抗唐人海鳅船的。
闹文当年吃了海鳅船的大亏,坐船被海鳅船上的拍杆击碎,他自己险些被淹死,后被俘获险些被杀,此等奇耻大辱,怎么放得下,他此番将西海中的投石战船不远万里拉到安南,就是为了对付海鳅船的。
红河河口有四座大岛,其中三座岛在河口南侧,一座岛屿在北侧。南面三座岛围合成了一个天然的海湾,北面和东面共有三条极窄的水路,南面沿岸水路倒很宽阔,但除非熟悉本地地理,在外海很难发现这个入口。
南海海盗就是从这条水路进来的,北面、东面的水路很窄,大食舰队如果从岛屿北面进入红河,确实很难发现藏在海湾中的唐船,但他们绕到南面,就堵住了最宽阔的一条出路。
投石船不断抛出巨石,大部分落入海中,但也有不少砸中了海盗船,如海鳅船这样的大船还不至一击便沉,对于海鹘船之类的战舰一旦被击中几乎是致命的,或是桅杆摧折,或是船破漏水。
海盗突然遭到攻击,立刻扬帆起锚到处乱撞,有想要转身反击的,有胡乱游走闪避的,更有想从水路逃跑的,一时间海面上十分混乱。
冯若芳见船队陷入一片混乱,不怒反笑,他哈哈大笑道:“大食人真是蠢笨!”
众人听了都是一呆,明明是自己被伏击了,怎么冯若芳
还说对方蠢笨?
只听冯若芳道:“攻城用投石车在后汉三国就有了,因其抛射巨石时声如霹雳,故名霹雳车,摧城拔寨可谓无坚不摧。”
众人听了更加糊涂,陈先登道:“虽然大食人可能发明得比较晚吧,但人家现在毕竟是有了,难道大首领被吓糊涂了信口胡说?”
冯若芳道:“投石车在陆地上威力无穷,是因为可以随时补充巨石,每块石头重逾百斤,一条船上能放几块?且我看投石的准头很差,等他们抛射完了还怎么作战?不若我们的拍杆,打完还能收回来,只要杀入敌船阵中,任他多少条船都给他拍散了!”
其实一百斤不到一石,这种平底船的载重非常大,可以装穿过一百块巨石,通通投掷过来,只怕海盗船也剩不下几艘了,但冯若芳的话没说错,唐船只要短兵相接便有优势,除了绑着巨石的拍杆,众人对唐弓唐弩的杀伤力
也颇为自信。
群盗受到冯若芳的鼓舞,士气大振,一起高喊着操纵海鳅船转向,想要冲向大食船队,但这时后面的小船逃回,密集地堵在海面上,竟令海鳅船没法转身掉头,反而在海上打横,将船体最薄弱的部位露给了敌船。
陈先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日在汉水上面对鼍龙时的情景,高喊道:“快让下面的小船闪开!快转向,快转向!”见无人理睬,又喊道:“用拍杆,用拍杆击沉小舟,再转向
但这早已不是陈先登的海鳅船了,船上无人听他号令,更兼海盗虽也行掳掠抢劫之事,但对同伴最讲义气,怎么会用拍杆击沉小船?
就在陈先登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连声高喊之际,忽见一块巨石不偏不倚,向着海鳅船的侧舷砸了过来,陈先登吓得一抱头,道:“完咯,完咯……”
船上众人吓得逃到船的另一侧,却见江朔走到船舷边,正对着那块巨石,高喊一声,一脚踢出,不偏不倚地踢在巨石之上,这一脚江朔运上了玉诀神功之力,以观炁之术,准确击中巨石的薄弱点。
巨石“哗啦”一声裂成数块,坠落下去,或大或小的石头,砸中了不少小船,虽然小了很多,却也砸伤了数人,砸坏了几条船的船帆和甲板。
江朔见伤到了下面的人,心中不禁有些后悔,船上的海盗却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沉默了片刻,崖州海盗一起欢呼起来。
这时又有一块巨石飞来,这次位置更低,砸向海鳅船的船腹,江朔瞅准时机,从船上一跃而下,双臂横推过去,神力灌注之下,黏住巨石一起向下落在一条小船上。
那小船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向下沉去,海水瞬间没上了甲板,江朔瞅准空档将巨石轻轻放下,准确地投入海中,激起的海浪搅得周边的小船剧烈地晃动了几下,除此以外便再无损伤了。
这一下虽然动静小了很多,却比踢碎巨石
更令人匪夷所思,附近的海盗一起高呼喝彩起来。
但紧接着又有惊呼声传来,原来一块巨石砸向海鳅船的中桅,中桅折断,不仅会影响海船的航速,更是极大的凶兆!江朔飞身纵起,一跃回到甲板上,又是一纵攀上了桅杆,这时再想接住巨石是不可能的了。
江朔双脚蹬在桅杆上,双手向外平推,他运的是巧力,带着巨石旋了半圈,顺势一推,巨石半是自身之力,半是江朔的推力,呼啸着斜飞出几十丈远,落入一片空旷的海域之中。
这下可就不止海鳅船和附近小船上的人看见了,整个南海船队都见到了江朔的壮举,一时间海上欢呼声震天,连对面的大食人听了都是心头一震,投石的动作竟然都停顿了一下。
江朔三次弹开巨石壮举,一举扭转了海上的混乱局面,海盗本没有坚定的信念,打不了逆风仗,遇到偷袭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先跑再说,但此刻见自己阵中居然有人能创出如此神迹,不禁大受鼓舞,也不想逃了,纷纷调转船头,齐齐整整地向大食船队扑了过去。
冯若芳见状大喜,喊道:“传令,快冲,快冲!抛石机不能打到百步之内。”又喊道:“散开!都散开,分得越开,飞石越难以击中!”
他所言都以鼓声传递出去,一时间海上鼓角声大振,南海海盗携风带雷地冲向大食船队,声势惊人。
大食船队明显发生了动摇,
投石船抛掷巨石的速度明显降低了许多,人越是恐惧,越是手忙脚乱,抛掷巨石这种事需要多人协同操作,一旦出现慌乱,速度立刻大减。
南海海盗见状愈加兴奋,尤其是冯若芳的坐船,崖州海盗本就是海盗中的精锐,他们操桨纯熟,又是士气正旺,他们原本距离大食船队有三百步开外,只用了不多一会儿的
时间就接近了敌船。期间大食人的投石船不过发石三五次,由于南海海盗们的船已经分散开来,飞石几乎都落空了。
海鳅船冲到两艘投石船之间,那船十分宽扁,船舷比海鳅船低矮得多,船上海盗无需冯若芳下令,早操纵起拍杆,向下一阵猛拍,没想到投石船发石如雷霆霹雳,十分威猛,自己遭到石击时,却不堪一击,拍杆竟然击穿甲板一直打到舱内,拍断了龙骨。
收回拍杆之时,见海水如泉涌出,操纵拍杆的崖州海盗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建造这种平舟的工匠来自大食更西面的西海,西海四面环陆,彷如一个大湖,海波不兴,因此所造的海船的抗风浪能力远不及大唐海船。
投石船的舱内装满了尚未投出的巨石,一旦进水,几乎立刻沉没,海鳅船上众人本来持弓弩想要射杀见落水的胡人,但见彼等皆是金发碧眼,不禁又是好奇又是害怕,须知大食人也是黑发,唐人所见西人金发碧眼者毕竟是少数。
陈先登惊呼
道:“这些个黄毛怕不是雷公的子孙吧?可不能射,放他们自去吧。”
第670章
海鳅船不管海面上扑腾的金发胡人和破碎的投石船的残骸,只管向前冲向大食舰队。
冯若芳曾经和大食人交过一次手,对大食人的战船不屑一顾,击沉投石船后再无顾忌,指挥战船直扑过去,大食战船似乎也知道海鳅船的厉害,立刻四下散开,不与其接战。
与唐船皆方形帆不同,大食人的战船采用的巨大的三角形风帆,小船一帆,大船二、三帆,其船形前尖后方,看起来与海鹘船倒有几分相似,在海面上穿行十分灵活。
大食主力战船比海鳅船为小,比其他海盗船却大得多,他们避开海鳅船,专攻小船,小船上的海盗以弓箭与大食人互射,也不落下风,双方的战船虽然都是黑色,但唐人仍用白帆,大食人的风帆都染成了乌云般的黑色,海面上两种风帆交织,倒也极易分辨敌我。
海上缠斗之际,就能看出大食战舰转向比唐船更灵便些,只见一艘大食战船的船艏猛地撞上唐船,竟如快刀劈竹一般,轻松地把那艘小船斩为两段。另一边又有一艘大食船斜斜撞在唐船艏侧,将唐船削去半个船艏。
吃水下沉,两次交锋,唐船都避开了最薄弱的船舯部位,却仍然吃了大亏,仔细看时,原来大食船的船艏用黑色的钢板包了撞角,他们的战术就是利用己方战船的灵活,撞击敌船,与唐人远了射箭近了跳帮的战法完全不同。
海鳅船虽然威猛,但速度却跟不上大食帆船,掉头转弯则更为困难,大食船远远避开海鳅船,专欺负比他们小的船,转眼间已撞沉了十几条海盗船,大船上的海盗气得“嗷嗷”直叫,却也徒呼奈何。
冯若芳坐船上的海盗愤愤不平道:“大食人不敢和我们决战,专挑软柿子捏,好不狡诈。”
陈先登听了忍不住嗤笑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战场上就是避实击虚,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怎能怪敌人狡诈?”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个海盗围了过来,道:“尊驾是何出生?敢在此处指手画脚?”
对这些小贼,陈先登倒也不惧,一挺胸道:“好说,在下明州折冲府水军郎将陈先登。”
天下盗寇听到官家就像老鼠见了猫,天然地惧怕,众海盗都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没想到这个独臂胖子,居然是唐军郎将。
陈先登一向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见众人被他的官威所震慑,腰杆子更硬了,神气活现地指点着海面道:“别看你们海盗平日里欺负商船,一个赛过一个的英勇,真遇上训练有素的军队,像你们这般一盘散沙的战法,早晚被人家逐一击破。”
冯若芳闻言,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陈先登,道:“依郎将看,这仗该怎么打?”
陈先登见冯若芳问得客气,更加得意,反问道:“大首领,你看大食人的船在海面上往来如此灵活,像什么?”
冯若芳可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冷冷道:“你自己说,我可猜不出来。”
陈先登一凛,不敢再造次,道:“依末将看,他们像是海里的鲔鱼,速度极快,想用钓钩或是撒网都难以捕获。”
冯若芳似有所悟道:“郎将是说这海战和捕鱼一样……”
陈先登道:“对咯,要捕获鲔鱼只有拉长网。”
冯若芳撅了撅胡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陈先登道:“可以海鳅船为中枢,每艘大船之间设五艘小船,我看一共有五艘海鳅船,加入小船后,共是五大廿小,二十五条战船织成长网,并行而前,由北至南再由南至北,反复拉网,则大食船队必溃。”
冯若芳道:“但大食人的战船除了速度快,战力也很强,万一他们硬闯船阵,海鳅船固然不惧,中间的小舟可不是对手,你这渔网一捅就破,也是无用啊。”
陈先登笑道:“要的就是他们破网而出。”
冯若芳皱眉道:“郎将有话就请直说。”
陈先登见冯若芳面露不悦之色,也不敢再卖关子,道:“大食战船所恃者非在其速,而在其难测也。如今他们知道我们长网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我们也知道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他忍不住又卖了个关子:“大首领你会怎么做呢?”
这次冯若芳却没有露出鄙夷嫌弃的神色,下令道:“来人,击鼓,照郎将的意思布阵。”
不一会儿南海海盗果然按陈先登所说的法子布成船阵,当然不可能如真正的军队那样整齐,但歪歪扭扭的倒更像海中渔船捕鲔长网的样子。
海鳅船共有五艘,崖州、振州、琼州、儋州、万安州五地的海盗各打造了一艘主船,其形制、尺寸、用材均与唐军所用海鳅船无异。以此五船为中枢,相隔五十步设一小舟,如此一来,廿五条大小船只拉开里许长的网阵,从北向南向大食船队兜去。
大食战船初时还没发现南海海盗变换了阵式,大食人的战术是专打落单的船只,见海盗船成群结队而来,自然避让,没想到有几条倒霉的战船正撞到海鳅船当面,立刻被海鳅船用挠杆钩住,用拍杆打个粉碎。
被击沉几艘战舰之后,大食船队也发现了海盗们的战术,立刻也随之改变战术,直插海鳅船之间,想要将中间的小船撞沉,果然是冲破“渔网”的战术,没想到中间小船远远看到大食船冲来,早早让开来路。
大食战船只管要穿过船阵,见海盗主动让开,也不作纠缠,径直穿阵而过。
其中一条大食战船才穿过船阵,忽然发现船阵后竟然还藏着一条海鹘船,由于料定大食人必然从此处穿阵,海鹘船上的三弓床弩早已对准了此方位,弓弦弦响处,带着绳索的长矛钉在大食船的侧舷,海盗们齐声叫好,转动绞盘,与大食战船靠舷,船上早有急不可耐的海盗纷纷抽出腰间横刀跳上敌船。
见双方短兵相接,冯若芳坐船上的海盗也显得欣喜异常。
一人喊道:“是振州的张十郎,振州海盗跳帮近战可是南海数一数二的!”
另一人喊道:“张大哥,让他们见识见识唐人武术的厉害!”
一片喧嚣声中透漏出欢乐的气氛,海盗们对己方的武功都非常有自信,对付僻远之邦的大食人还不是手到擒来,只有江朔与大食人交过手,知道黑袍武士不可小觑,他想要出声提醒却已经来不及了。
大食船上披着宽大黑袍的武士抽出腰刀上前迎战,奇怪的是他们迎着南海海盗的刀锋,挥手中圆月弯刀反击,竟人人使的都是同归于尽的战法。
振州海盗亦是悍不畏死之辈,也是不趋不避,与大食人对砍起来,没想到海盗们的刀斩在对方身上,发出金铁之声,根本斩不进去,而大食人的弯刀劈在他们身上却刀刀见血,入肉断骨。
有海盗倒下之际伸手抓住大食人的黑袍,使劲向下一拽,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鱼鳞细甲,海盗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大食人都是身披重铠的甲士。
大唐不禁百姓佩戴刀剑,却严禁打造盔甲,足见甲胄在战争中的重要性,海盗自然不受禁令的约束,但制甲工艺繁复,一领普通的札甲都极其昂贵,海盗的命不值钱,没有哪家头领会给海盗披甲。
布衣遇上甲士,其结局可想而知,跳上大食战船的几十名海盗不一会儿就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一人在甲板上纵横跳跃,一边闪避大食人的弯刀,间或刺出一刀,看得出来此人武功不错,应该就是海盗口中的“张十郎”。
但这位张十郎功夫虽妙,手中的横刀却无法刺穿大食人身上的盔甲,终于一招不慎,被身后的武士砍在腿上,移动不再灵便,又被接连砍在后背上手臂上,终于支持不住被一刀砍翻,大食人围上去将他斩为肉酱。
众海盗都是心黑手狠之徒,但见到大食人如此残忍,也不觉心惊。
有人小声嘀咕:“张十郎在南海可也是有头有脸的头目,近战刀法尤其了得,没想到……”
有人则义愤填膺地骂道:“呸……江湖豪杰交手哪有暗着甲胄的?大食人忒也得狡诈了。”
但战场上的杀戮可不会因为他们几句牢骚话而终止,又有数艘海鹘船和大食人接舷,单边的屠杀还在不断上演。
冯若芳见此场景,脑袋上青筋暴起,问陈先登道:“没想到大食人装备如此精良,陈郎将计将安出?”
陈先登摇头道:“糊涂,糊涂,真是糊涂!”见冯若芳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又补了一句:“没想到你们在海上做了这么多年杀人越货的买卖,却还是如此糊涂!”
见冯若芳仍是不解,陈先的只能又提醒道:“海盗就要有海盗的样子,学军卒跳帮做什么?你们以前劫掠船只也是这样硬着头皮往上冲的么?海盗不下海的么?”
冯若芳终于明白了陈先登的意思,骂手下道:“糊涂蛋!传令所有人,海鹘船一旦捕获敌船,立刻派人携利锥从下海游到船底,扎穿船底,将他们漏水自沉!”
第671章,黑袍登舟
陈先登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南海海盗从来都不以打硬仗见长,此番一来他们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集结,二来有为国出战的骄傲,最重要的还是小觑了大食人的实力,竟与大食船队以军队的方式作战,焉有不败之理?
如今冯若芳一声令下,海盗们驾船靠近被矛弩锁住的大食船,全副武装的大食武士还在等着他们再次上船呢,没想到海盗们“扑通”“扑通”跳入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船底传来“空空”之声,不一会儿船底被南海海盗用凿子凿穿,海水涌了进来,大食人忙用压舱物堵住孔隙,然而海盗凿孔的速度极快,凿孔的位置忽左忽右,叫大食人难以防备。
大食战船吃水快速下沉,却拿水下的海盗没有办法,有大食武士见水下人影晃动,引弓去射,大部分箭杆入水不过数尺就因木质箭杆而浮了上来,射入水中的也因为海水的折射而偏离目标,几乎难以杀伤水下的海盗。
更有艺高胆大的海盗忽然从水中探出身子,将站得太过靠外的大食武士拉下水去。
江朔奇道:“这些大食人难道不会水?”
陈先登得意地指着海面道:“你看他们浮的起来么?”
江朔看着那几个被拉下水的大食人当真连扑腾都没扑腾一下,就直直沉入海中去了,就算不会水之人,总也能挣扎一会儿,不至于入水即沉。
但他马上明白了过来,笑道
:“他们身着重甲,身上挂着百十来斤的铁叶子,如何浮得起来。”
再看船上的大食武士开始扯去黑袍,脱下甲胄,甲胄不似衣服,穿脱殊为不易,大食人手忙脚乱脱了一半,忽听呼哨声响,水中海盗一齐从海中攀上船来,大食人仓促应战,可就没了优势,乱战之际,身手更为灵活的南海海盗可就占优了。
海盗们杀了一阵,见大食战船已不可逆转地缓缓沉入海底,这才跃入海中,游回己方船上,反观大食人来不及卸甲的随着战船一起沉入海底,即时脱去甲胄的,在海水凫水之际又船上的海盗引弓射死。
南海海盗依照此法有凿沉了数艘大食战舰,这下子海湾中的战况又起了变化,大食人视海盗们的长网为畏途,纷纷绕圈避让,想要去攻击落单的小船,却见那些小船都如“黄鹞吃鸡”游戏般躲在了海鳅船构成的渔网之后,直等大食战船撞进来,便下水凿成海船。
陈先登到底是出身水军世家,虽然痴肥贪渎,却是水军兵法的行家里手,只略一指点,南海海盗就牢牢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他们船队仍然不甚齐整,但丝毫不影响战力的发挥。
大食战舰如同被渔网包围的鲔鱼群,却又不甘心撤退,只见大食人阵势又变,这次所有的船集中在一起,船帆几乎叠在一起,径直向海盗船队冲来。
陈先登笑道:“这又是鱼儿的战术。”
江朔
不解问道:“这像什么鱼?”
陈先登道:“海中有小鱼名鳁,长不过两三寸,却能数千尾鱼紧紧挤在一起,模仿大鱼吓退其他鱼,真遇到大鱼,密集的鱼阵也叫对方无从下口。现在大食人就是要叫我们无从下口。”
江朔道:“这战法又当如何破解呢?”
陈先登狡黠一笑,道:“大食人还是见的少,这不就是铁索连舟么?五百年前的东吴大都督周公瑾就已有了破解之法。”
江朔道:“火烧赤壁?”
陈先登转头问冯若芳:“大首领船上可有引火之物?”
冯若芳道:“嘿,大食人以为只有他们有投石机么?这玩意也是五百年前就有的。”
他下令打开船艏甲板,露出里面一具投石机,只是比大食人平船上那种摆臂的巨大投石机不同,这只是一具结构简单的投掷石丸的机械。
此刻挤作一团的大食船队已经距离冯若芳的海鳅船不足两百步了。
崖州海盗将一个陶土坛子装在机械上,引火点燃了,原来是一油坛,冯若芳一声令下,火坛飞出两百步远,失了准头,落入海中,火光只一闪便被滔滔海水吞没了。
海盗们重新装填、抛掷,左右两侧的海鳅船也开始投掷燃烧物,到第五轮投射时,已破具准头了,一个火坛撞碎在一条大食战船的甲板上,紧接着又有数个火坛撞在帆上,将火焰洒满了船帆。
大食船队分作两团,未着火的战船散开,避
让海盗们投掷的引火之物,着火的战船却丝毫没有减速,向着南海海盗的网阵冲来。
此刻不用陈先登提醒,各条船上的海盗们早已用挠杆、桨橹等物向顶住大食火船,幸而风势对海盗们有利,火船停在几丈开外,烈焰飞腾,浓烟密布,却并不向他们这边烧来。
着火的大食战舰上的火势越少越旺,海面上烟尘四起,几乎看不清对面。
忽然海鳅船附近的小船上乱了起来,船上负责瞭望之人喊道:“不好了,水鬼上船了。”
江朔扒着雉口向下看去,见下面每条船上都有穿着皂色紧身依靠的大食人,他对这些人可不算陌生,这是大食黑袍团的杀手,在西域时,黑袍团的领袖乃是伊本先知,江朔原以为伊本已然死,黑袍团也遭重创覆灭,没想到在南海居然又遇到了这些难缠的刺客杀手。
江朔对陈先登道:“陈郎将,看来大食人是早有准备,以火船遮蔽我们的视线,再秘密派黑袍团的刺客潜泳登船,用的是和你一样的战法。”
陈先登额头已经冒汗,嘴上却仍然强硬,道:“没想到这大食人领兵之人倒也懂些兵法的皮毛。”
这时听到钩挠声响,已经有大食刺客开始攀爬他们所在的海鳅船了。
冯若芳冷笑道:“来得好,所有人打起精神来,拔刀应战!”
话音未落已有大食黑袍团爬上了甲板,正在许远身边,他也不转头去看,侧身一掌,
正击在那人脑袋上,那人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坠下船去,冯若芳没料到许远身手如此了得,脱口而出赞道:“好俊的功夫。”
许远笑道:“不成咯,最趁手的兵刃丢海里了……”
这时黑袍团刺客也纷纷登上船,和海盗激战起来,江朔正要前去帮忙,却听陈先登颤声道:“大食人撞上来啦!”
只见两条大食战船从烟尘中钻了出来,撞角直插入海鳅船两肋,饶是海鳅船坚固异常,也被扎了两个大洞,这是大食两条最大的三桅三帆的战船,两条船牢牢地咬住海鳅船之后,船上数百披甲武士从海鳅船两舷的破洞中直接闯入崖州主舰的舱内!
冯若芳第一次有些紧张起来了,道:“不好,快下船舱,以防大食人破坏。”
在他说话以前,江朔早已抽出七星宝剑跃入舱门了。海鳅船下层甲板的打桨船工都是些不会武功的苍头,大食披甲武士在下面胡乱砍杀,已杀了不少人,江朔见大食甲兵仍在不断有涌入,海鳅船内每一层舱室都发生了激战,立刻仗剑迎了上去。
一名大食武士迎面挥刀砍来,江朔侧身一让,宝剑反削,将那武士手中的弯刀切为两段,那人一愣,江朔却已跨上一步,随手一推,将他打得坠落舱底,海鳅船是楼船,舱内有五层,极高,跌落下去只怕是有死无生了。
后面的武士没看到江朔削断那人武器,只看到他坠入舱底,还
道是失足跌落,仍然高喊着向江朔冲来。江朔一视同仁,都是先断兵器,再行击倒。
在狭窄的舱室内,大食武士行动颇不灵便,只能着队同江朔交手,这样如何能是江朔的对手,便是来一百个也是白搭,江朔却嫌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得太慢,穿花绕布般在大食武士中穿行,他以内力灌注于七星宝剑的剑尖,以剑为指,连此大食武士身上的要穴,竟与点穴无异,用武器点穴算不得稀奇,中原武术中就有点穴镢、峨眉刺之类的兵器,专能刺人穴道,但像江朔这般以如此锋锐无匹的神兵利刃点穴,却是听也没听过之事。
江朔协助舱内的崖州众人制服了大食武士,再登上甲板之际,却见风云突变,只见甲板上多了几个身着镶着金边的宽大黑袍之人,江朔知道这是大食贵族的标志,囿于教义,大食人不分贵贱皆着大袍,贵族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袖口和袍子下摆上绣上金线而已。
再看许远居然已经被他们制服了,三名金边黑袍人将冯若芳围在垓心,而不远处与冯大首领对面而立的是一个出奇高挑的大食人,正是当年所见的闹文。
闹文自称大王,其实不过是呼罗珊总督阿布手下的一名将领,此人的功夫和江朔比起来也只能算是稀松平常,江朔没想到的是登上上层甲板的黑袍人不到十人,怎能这么短时间内击溃海盗,生擒许远?
江朔虽然
满是疑问,但他知道闹文不会汉语,问了也是白搭,不若趁其不备,将他擒住再说,于是猱身上前,伸手便抓闹文,闹文身边二人忽然一抖袍袖,上前迎战。
一人挥袖攻他上三路,口中道:“升为计都。”
另一人攻击他下三路,口中道:“降为罗睺。”
第672章,破敌于瞬
闹文大王的左右护卫居然是安禄山六曜亲卫中的“计都”“罗睺”二人,江朔不禁一愣。
安禄山是粟特杂胡,却自诩为突厥战神,他的护卫按西域占星术“六曜”定名,分为三组“紫炁、月孛”“计都、罗睺”和“太阴、太阳”。
他见过紫炁、月孛的真面目,李归仁和向润客,太阴、太阳是李珠儿和张狗儿,只计都、罗睺这对,他不知对方真实身份,今日此二人没有戴面具,黑色风帽下虬髯虿发,俨然一副大食胡人的面目。
占位
江朔心中一凛,他早听闻安禄山身边有六位高手,各怀绝技,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计都和罗睺,这两名护卫的气势,就足以让人不敢小觑。
江朔定了定神,微微一笑,拱手道:“二位将军,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计都身材魁梧,虬髯满面,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哈哈大笑:“江公子好胆识,竟敢直面我等。”
罗睺则相对沉默,他的目光如电,紧紧盯着江朔,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
江朔知道,这二人虽为护卫,但实力不容小觑,他必须小心应对。
“江公子,我家大王有请。”计都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朔心中一动,他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也许能从安禄山那里得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好,我随二位将军去见大王。”江朔沉声应道。
计都和罗睺对视一眼,似乎对江朔的镇定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转身带路。
江朔紧随其后,心中却在快速转动,思考着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会面。他知道,这将是一次充满变数和危险的交锋。
三人穿过闹市,来到一处幽静的府邸。这里便是安禄山的府邸,也是他权力的中心。
进入府邸,江朔发现这里的守卫森严,显然安禄山对自己的安全十分重视。
计都和罗睺带着江朔来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厅内灯火通明,安禄山正坐在主位上,目光如炬,打量着江朔。
江朔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拱手道:“江朔见过大王。”
安禄山微微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江公子,你的勇气可嘉。坐。”
江朔依言坐下,心中却在思索着如何与安禄山周旋,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一场智慧与勇气的较量,即将在这大厅内展开。江朔知道,他必须小心谨慎,才能在这复杂的局势中找到生存之道。
安禄山的府邸内,气氛凝重而神秘。江朔坐在安禄山的对面,心中虽然紧张,但面上却是一片平静。
安禄山目光如炬,打量着江朔,半晌才缓缓开口:“江公子,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
江朔微微一笑,道:“大王英明,我等凡人自是难以揣测。”
安禄山哈哈大笑,道:“江公子果然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笑声过后,安禄山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江公子,我听说你最近在京城中颇为活跃,不知有何贵干?”
江朔心中一紧,知道这是安禄山在试探自己,他必须小心应对。
“大王过奖了,我只是一介书生,游历京城,增长见识而已。”江朔回答得不卑不亢。
安禄山微微点头,似乎对江朔的回答颇为满意,但随即又道:“江公子,我听说你与朝廷中的一些大臣关系密切,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江朔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安禄山的消息如此灵通,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道:“大王明察,我与朝廷大臣只是学术交流,并无其他。”
安禄山目光如电,紧紧盯着江朔,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端倪。
江朔心中虽然紧张,但面上却是一片坦然,他知道,只有保持镇定,才能赢得安禄山的信任。
安禄山看了江朔良久,突然哈哈大笑:“江公子,你果然是聪明人,我欣赏你。”
江朔心中松了一口气,知道安禄山暂时相信了他的话。
“江公子,我有一桩生意,不知你可否有兴趣?”安禄山突然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江朔心中一动,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他必须抓住。
“大王请讲,我洗耳恭听。”江朔沉声道。
安禄山微微一笑,道:“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在京城中打探消息,收集情报。江公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朔心中一惊,他没想到安禄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道:“大王,此事关系重大,我需要考虑一下。”
安禄山微微点头,道:“好,我给你时间考虑。江公子,我希望你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江朔心中虽然犹豫,但他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接近安禄山,了解他计划的机会。
“大王,我需要考虑一下。”江朔再次强调。
安禄山微微一笑,道:“好,我等你的消息。”
江朔站起身,向安禄山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走出安禄山的府邸,江朔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知道,自己面临一个重大的选择,必须慎重考虑。
但他也知道,无论选择如何,他都必须小心谨慎,才能在这复杂的局势中找到生存之道。
江朔步出府邸,夜色已深,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他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凉气,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晰。
他知道,安禄山提出的条件,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次巨大的风险。成为安禄山的耳目,意味着他将深入虎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若能成功,他或许能够掌握到安禄山的动向,甚至有机会揭露其野心,保护大唐的江山社稷。
江朔在府邸外的街道上徘徊,心中反复权衡着利弊。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既能保护自己,又能为国家做出贡献的计划。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街角的一家小酒馆上,那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朔心中一动,或许,他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线索,或是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走进酒馆,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酒,开始观察四周。酒馆里聚集了各色人等,有商贾、文人、武士,甚至还有几位身着异域服饰的胡人。
江朔的目光在这些人群中游移,他注意到了一位身着青衫的中年文士,此人神态从容,举止不凡,似乎颇有来头。
他决定接近这位文士,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江朔端起酒杯,缓步走到文士桌前,微笑着道:“兄台,可否共饮一杯?”
文士抬头,见江朔气度不凡,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阁下请坐。”
两人开始交谈,江朔巧妙地引导话题,试图探听文士的来历和对当前局势的看法。文士似乎对江朔颇为欣赏,也透露了一些自己的看法。
通过交谈,江朔得知这位文士名叫李翰,曾是朝廷中的一位官员,因不满安禄山的野心,选择辞官隐居。他对安禄山的动向颇为了解,也对朝廷的局势有自己的见解。
江朔心中一喜,他知道,李翰或许能成为他的一个盟友。两人相谈甚欢,江朔也将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了李翰。
李翰听后,沉吟片刻,道:“江公子,此事非同小可,你需三思而后行。”
江朔点头:“李兄所言极是,我自会慎重考虑。”
两人又谈了些时,江朔感到收获颇丰,他知道,李翰将会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夜色渐深,江朔与李翰告别,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他决定,明日再去拜访李翰,详细商讨对策。
月光下,江朔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知道,一场关乎大唐命运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而他,将作为其中的一员,为保护这片土地,贡献自己的力量。
江朔回到自己的居所,夜已深沉,但他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晰。他知道,与李翰的交谈,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既要能够深入安禄山的内部,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他坐在书桌前,点燃了一盏油灯,开始沉思。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让他在安禄山的势力范围内自由行动,而不引起怀疑的身份。同时,他还需要一个可靠的信息传递渠道,以便与外界保持联系。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计划。他可以伪装成一个商人,以经商的名义在安禄山的势力范围内活动。这样,他既可以收集情报,又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至于信息传递,他可以利用商人的身份,通过商队传递消息,这样既隐蔽又安全。
江朔立刻开始行动,他开始搜集有关安禄山势力范围内的商业活动信息,了解当地的商业环境和主要的商人。同时,他也开始寻找可靠的商队,准备加入他们,以商人的身份开始他的行动。
第二天一早,江朔再次拜访了李翰。他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李翰,并请求他的帮助。
第673章,大食秘闻
计都皱眉道:“大首领说什么?我没听清。”
冯若芳嗤笑一声,走近一步道:“和我耍这心眼,我说……叫闹文下令投降!”
计都伸长了脖子,道:“投降何意?我汉话学的不好,大首领原谅则个……”
他本就生得十分高大,伸长脖子,做倾听之状,仿佛一只呆头鹅,众海盗都哈哈大笑起来,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都几乎滑落下来,计都却保持着一脸真诚又呆傻的表情。
冯若芳笑骂道:“傻大个!投降都不懂么?就是……”
他说话间又跨近了一步,计都忽然向前一窜,伸手拔出插在自己左腿上的峨眉刺,向冯若芳当胸刺到!一旁的罗睺也突然发难,脖子一缩,摆脱压在脖子上的刀锋,贴地疾射而至,拔出肩头的峨眉刺去刺冯若芳的小腹。
冯若芳大吃一惊,亏得他江湖阅历丰富,向后急仰,计都的峨眉刺只划破了他的衣衫,没能刺中,冯若芳也顾不得身份,就地一滚,又闪躲开了罗睺这一刺,以计都、罗睺的武功,冯若芳原本是躲不开的,但二人重伤之余,气血有亏,只慢了一瞬,便让冯若芳勉强避开刺杀,死中得活。
二人各跨一步还想再刺,江朔已经迎了上来,一人一掌拍在他们手腕上,二人腕骨立时脱臼,计都、罗睺手上一松,峨眉刺当啷落地。
直到此时,后面的海盗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或踢腿弯、或按肩头,计都、
罗睺站立不稳,单膝跪倒,却死也不肯双膝跪倒,数把横刀前后左右绕着他二人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只待冯若芳一声令下就叫二人人头落地。
冯若芳起身喊道:“别杀他二人!”
海盗们虽然意外却也不敢违拗大首领的命令,只是再不敢大意,取绳索将一众大食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冯若芳命将二人扶起,计都、罗睺哼了一声,自行挣扎着站起,计都昂首道:“今日事败,有死而已!”
冯若芳险些丧命却反而并不恼怒,对计都道:“冯某平生最敬英雄豪杰,你若向我求饶我未必饶你,但你一心求死,我倒不杀你了。”
计都楞了一下,他也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方才没能刺死冯若芳便再也没机会了,反觉释然,开口道:“我也没料到姓江小子的功夫居然还能突飞猛进,不然纵然有十个大首领,此刻也尽都被我弟兄刺死了。”
冯若芳也不生气,笑道:“现在你可以给闹文传译了吧?”
计都点点头,对闹文说了大长段佶屈聱牙的话语,想来是大食语了,计都说的十分平静,闹文却越听越愤怒,不时打断计都的话,众人虽然听不懂,但从他的语气中也听出他不愿投降。
果然计都道:“闹文将军说了,大食男儿没有孬种,今日被俘有死而已,绝不会苟且偷生,要他投降,提也休提。”
冯若芳点点头,转身对手下崖州海盗吩咐道:“把这
闹文剥了外面这层皮,吊在桅杆上,叫他手下看看要不要投降?”
“外面这层皮”指的是衣服,大食人的长袍从上至下将自己牢牢包裹在内,绝不轻易脱去长袍,此刻见崖州海盗上来就剥自己的袍子,闹文高声咒骂,拼命的扭动身子,然而海盗又不是服侍主人更衣的奴婢,哪里会由着他乱扭。
早有人掏出小刀,把闹文身上的袍子割得如碎布条一般,闹文又羞又怒,喊道:“阿维夫!阿维夫!”
想来是叫众人停手的意思,但此时此刻,哪有人会听他的,只管将布袍裁成条子,再一条条揪下来。
众海盗似乎颇以此为乐,仿佛将闹文身上这领袍子判了个剐刑,众人一齐动手,闹文身上的宽大袍子,被裁的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条,闹文终于抵受不住,高喊道:“阿斯拉木!阿斯
拉木!”。
计都跟着喊道:“投降!投降!”
冯若芳满意道:“把这厮吊上桅杆,给负隅顽抗的大食人看看!”
闹文见海盗要用钩子将他挂上桅杆,杀猪似的叫喊,计都道:“万万不可,将军说他让船队投降。”
海盗们正享受羞辱闹文的乐趣,对计都的话不理不睬。
计都对冯若芳道:“汉人说士可杀不可辱,况且大首领如此羞辱闹文,令他在军中威信扫地,船队必然另推将领死战,又怎肯投降?”
冯若芳转头瞥了计都一眼,喝住正在琢磨怎么给闹文装钩子
的群盗,道:“给这厮披件袍子。”
对闹文道:“叫你的人投降!别耍花样。”
闹文早没了先前的傲慢,他转头看海面上,南海海盗正追逐围猎大食船队。
依托于陈先登的长战术,群盗越战越勇,大食舰队被打得支离破碎,只有逃跑的份,一旦落入“网”中,便难逃沉船的命运。
闹文叹了口气,高声喊道:“阿斯拉木,阿斯拉木!”
先前插入海鳅船的两艘大食船中有一条是闹文的一条船,上面配备了十几名号手,与唐人击鼓不同,大食人用号声传递消息。
十几名号手同时吹响背在身上的巨大黑色螺号,呜咽之声传遍海上,大食战船的速度慢慢慢下来了。
除了远处几艘帆船见势不妙,转头逃出海峡之外,大部分大食船都被俘获了。
冯若芳下令将所有大食人都用绳子绑了,让他们拉纤溯红河而上,将海盗船送往上游两百里处的交州城。
大食人被除了甲胄,仅着单衣,用大食战船的帆索连成纤绳,至于大食帆船都被聚拢在一起,一把火烧了。
闹文和大食水军的头目被单独关押起来,计都、罗睺伤了双手也被留在船上,海盗用木棍夹住断臂,又用帆布包扎起来,说是包扎,其实,密密层层在连手带身子紧紧地绕了数十匝,简直比绳捆索绑还要结实。
江朔找到他,面对计都道:“多年不见,你的汉话好了很多。”
计都一笑,道:
“我本大食胡人,在大唐十几年,总该有些长进吧。”
江朔道:“是啊,已是天宝十二年了。”
计都纠正他道:“是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天宝十三载,已过了正月了。”
江朔一愣道:“我们在海上漂了月余,已经过了腊月了么……”
计都道:“江少主,你想问什么,尽管开口,不需绕弯子。”
江朔道:“你们为什么从北方来到安南?又怎么会在闹文的军中?”
计都道:“左右事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就是黑衣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大王安插在安禄山身边的,我弟兄二人能成为安禄山的亲卫,一则是我们功夫不错,二则也是他需要通过我们和大食沟通有无。”
江朔不解道:“我曾见几次撞见到闹文与范阳勾连,都是孔目官严庄在一旁传译的。”
计都又笑道:“严庄的大食语是我教的,不然他一个河北汉人,怎能通胡语?”
江朔点点头道:“你还没说为何来安南。”
计都道:“阿布大王功高震主,久为大食国主哈里发所妒,他自知在呼罗珊地不能久留,一直想要攻占吐火罗甚至大唐西域之地,尤其是大唐安西,有葱岭、昆仑为屏障,可在其中独树一国,进可攻退可守,可与大食国主一较高下。然而擘画十载,终于进军西域之时,怛罗斯城一战虽然惨胜,但唐军援军及时赶到,又烧了后方粮草,大王只能只能撤军,哈里发趁
其实力虚弱之际,忽然发难,以图谋造反为
由诛杀了阿布。”
阿布被杀江朔早已知晓,只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不禁失笑道:“阿布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就算他真得了西域,将自己夹在大唐、大食和吐蕃、回纥之间,岂不成了四战之地?焉能有片刻安生?当年诸葛孔明劝刘备得益州,也说是进可攻退可守,结果被人堵住蜀道,却是只能守难以出击,诸葛武侯死后,再无人能出祁山威压中原,以致蜀汉二世而亡。”
计都一愣,继而喟叹道:“原来中原早有此等故事,只是我等胡人不知,阿布大王至死仍在做他的君王梦,江少主年纪轻轻,却不但武艺高强,更是见识如此广博,计都佩服。”
其实江朔也没有此等见识,只是曾听东岩子赵蕤说起过,他记住了而已,赵蕤博于韬略,长于经世,所著《长短经》乃黑白杂糅之书,以谋略为经,历史为纬,可谓谋略集大成者。然而赵蕤自己不慕富贵,不应辟召,两个弟子李白只学会了文学,江朔只学会了武学,纵横之术竟无传人。
江朔道:“阿布之死,和你到安南又有什么关系?”
计都道:“阿布有左右辅弼,其中左辅是伊本兄弟,他二人一个死在于阗,一个随他一起被诛,右弼就是闹文将军了,伊本兄弟善阴谋,闹文则是统军的将领,当年怛罗斯之战,闹文没有参加,
否则说不定能一鼓作气,攻下碎叶城也未可知。”
江朔心道,以闹文之质,怕也不是高仙芝、封常清的对手,但他没有打断计都的话。
计都继续说道:“阿布死后,闹文可也不敢回大食了,他所辖黑帆舰队就在南海当起了海盗……”
江朔心道,看来冯如芳对自己也没说真话,他如此仇视闹文,只怕也是因为同行抢了他的生意。
计都道:“严庄知道此事之后,便派我二人来南海找闹文。”
江朔听到严庄的名字立刻警觉了起来,问道:“严庄有什么阴谋?”
第674章,捷足先登
面对江朔的提问,计都沉默了片刻,道:“闹文成了丧家之犬,他面对的其实是和阿布大王同样的情形,严庄的提议也是完全一样的,攻占安南,自立为王。”
江朔皱眉道:“安禄山让你们率领曳落河来安南帮助闹文?”
计都道:“范阳距离此地山高水远,水陆不通,根本不可能避开唐军耳目,派遣军队到此,到南海的就只有我和罗睺两兄弟而已。”
江朔扬了扬眉毛道:“若是如此,严庄这番口惠而实不至的擘画,又如何能打动闹文呢?”
计都道:“范阳的军队不能到此,我们的盟友却可以……”
江朔疑惑道:“盟友?”
计都道:“你应该知道是谁。”
江朔忽然想到了那个“五路攻唐”的计划,道:“你们的盟友是南诏?南诏也参与了这次的安南叛乱?”
计都笑道:“你道大食人花点钱帛就能打动生番野人?生番茹毛饮血、衣不蔽体,只知以物易物,不识财货,要钱财绢帛何用?”
江朔奇道:“那南诏国能给他们什么?”
计都道:“钢铁。”
这两个字似乎自带一股凉意,让江朔打了一个寒战,计都道:“你看到这红河了吧?土中含铁就会变成红色,在红河的上游,南诏有一座巨大的铁山通体红色,名唤大红山,从西汉就开始采矿冶铁,因此南诏人很擅冶铁制造铁器。”
江朔道:“生番要铁器做什么?为了造反?”
计都道:“铁器不是只能用来做兵刃,在丛林中开辟道路,在平原上耕作,在深山和大海中渔猎,都需要铁器,但唐人怕生番造反不愿意给他们提供铁器,一直以来生番都通过南诏获得铁器,对他们来说,南诏王阁逻凤比远在天边的唐皇圣人的权力更大。”
江朔若有所悟道:“所以南诏在安南能一呼百应,让生番忽然同时攻击安南各地唐军,但……就算攻占了安南各地,生番能服大食人管吗?”
计都道:“严庄为闹文擘画的不是占领安南,而是更南面的占婆和真腊国,但大食一旦出兵,大唐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安南丛林密布,陆路难行,唐军要发兵就要从岭南广州府出发,在南海唯一能补给的港口就是交州了,如果失去了对交州的控制,唐军就没有办法跨过安南进击大食,南诏、生番和大食可谓各取所需,各得其利。”
江朔道:“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但是范阳终究没有付出一兵一卒,一钱一帛,闹文和阁逻凤为什么要听一个不出力的人的话呢?”
计都道:“怎会不出力?就算生番夺了交州城,只要唐军出兵,平叛就只是时间问题,此外,剑南道的唐军对南诏也一直虎视眈眈,阁逻凤、闹文想要真正高枕无忧,就需要大唐无暇南顾。”
江朔疑惑道:“怎么……”他忽然完全明白了,道:“安禄山终于要动手了?什么时候?”
说到此处计都抿了抿嘴,道:“我随安禄山多年,算得上有主仆之谊,背主不义,不可再多言了。”语毕计都闭口闭眼闭心,不再说话了。
船队溯行了一夜,第二日便抵近交州城了。安南沿岸没有避风港,因此作为港口的交州城深入内陆百余里,走水路需近两百里,江朔站在船头望去,拉纤的大食人被海盗鞭挞了一夜,已经东倒西歪,散乱不堪了。再往前眺望,交州城完好无损,亦无烟尘,完全不像正受围攻的样子。
不仅江朔,所有人都觉得十分奇怪,陈先登对冯若芳道:“大首领,你的谍报有误吧?看样子交州城没有打仗么?”
冯若芳捋着胡子道:“老夫已派出探马斥候,一会儿便知分晓。”
“探马”只是个名称,其实是几个赤足草履的泥腿子,他们昨夜就下船去交州打探了,此刻回返,向冯若芳禀报道:“交州生番已经退了。”
冯若芳奇道:“唐军据守坚城,生番一时攻不进去也是有的,但十几万人围城,唐军出城把他们打退……这不太可能吧?”
那探马道:“叛军刚刚向交州城进发之时,守城唐军将领就不战而退,逃去邕州了。”
冯若芳道:“这倒怪了……唐军么逃走了,生番么也撤走了……那现在城里是谁?”
探马道:“南诏人……准确说是白蛮。”
江朔目力极好,已经见到城头大纛旗上书斗大的“段”字,他奇道:“是段俭魏?”
冯若芳道:“段俭魏是何人?”
江朔道:“是白蛮一族的首领,南诏的将军。”
许远道:“这个人我知道,此人素有贤名,但南诏国主是乌蛮,国内亲贵对出生白蛮的段俭魏有颇多猜忌。”
江朔想起当年皮逻阁想要杀死段俭魏之事,知道许远所言不虚。
冯若芳道:“嘿,到叫南诏人捷足先登了……走,我们去会会这个段郎。”
却见左岸尘土飞扬,一队骑士策马而来,在溯游而上的海盗船队中,冯若芳的坐船是第一艘船,也是最为巨大的一艘,不一会,那队人马便到了此船左近。这些人白衣白袍,皆未着甲胄,所骑马匹生得矮壮,显得马上的骑手身形巨大,十分不协调,江朔却知道这是南诏的滇马,虽长得像果下马,却长于耐力,脚力非凡。
马队领头之人在坐骑上抱拳喊道:“在下南诏羊苴咩城将军,段俭魏有礼了,来的是哪位英雄?”
江朔到过羊苴咩城,知道那是白蛮聚居之地,段俭魏是白蛮首领,因此封为羊苴咩城将军。小小南诏却有十二大将军,大将军之上还有六清平官,段俭魏身为大将军,在南诏却算不得什么大官。
至于他怎么会知道海盗来此,是因为南诏国在各地都有暗哨,海盗还没进红河之时,南诏的斥候便已发现了他们,段俭魏艺高人胆大,居然亲率一支小队前来查看究竟。
海盗不树旗帜,因此段俭魏不知是来者是谁,冯若芳在船上亦以江湖礼抱拳道:“老夫崖州冯若芳!”
段俭魏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冯若芳也是名声在外的巨寇,不知他此来又是为了什么。段俭魏道:“不知道大首领来访,有失远迎,还望前辈恕罪则个。”
冯若芳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道:“恕什么罪?你所谓的‘远迎’怕不是要集结强弓硬弩,用羽箭给老夫洗尘吧?”
段俭魏尴尬地笑了笑,双手抱拳始终不曾放下,道:“前辈说笑了,不知大首领此番为何而来?”
冯若芳一挑眉道:“我听说南诏和大食勾结,煽动南蛮生番造反,闹得实在太凶,影响了老夫在海上做买卖,特来一探究竟。”
段俭魏道:“确有生番来犯,已被俭魏劝说回去了。”
冯若芳显然不信段俭魏这个“劝”字,语带戏虐道:“段郎好德行啊,居然能把不通教化的野人给劝回去……”
段俭魏道:“前辈见笑了,自然是用了些手段,才劝回去的,好歹没大打出手,乃是城里百姓之福。”
冯若芳撅着胡子不置可否,指着下面充作纤夫的大食人,道:“你们的盟友,老夫帮你送回来了。”
段俭魏看了一眼两岸这么多大食人,不禁暗暗吃惊,这些人拉纤不过一日,但由于不得其法,浪费了大量体力,虽只一天,很多人已经磨烂了肩头的衣衫,看起来身上破衣烂衫,脸上萎顿不堪。
他在马上再拜道:“大首领说笑了,俭魏为国守土,又怎么会和敌国做盟友?”
江朔心中不悦,心道段郎话说得倒是漂亮,却颠倒黑白,你占了大唐的城池,却说是代为守城,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果然冯若芳道:“不对吧,我记得两年前你主阁逻凤投靠吐蕃人,杀了云南太守张虔陀,打败了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吐蕃赞普被封为兄弟之国,早就和唐廷撕破脸了,你所说的为国不是为了大唐吧?”
段俭魏正色道:“南诏确实有贵族想要支持安南生番造反,阁逻凤大王虽为唐廷所恶,却依然心向大唐,听说生番造反,知道唐军兵力捉襟见肘,一时不得其便,便派我兄弟二人前来助大唐平叛。”
冯若芳冷哼一声,笑道:“你倒好心……”
段俭魏反问道:“尊驾是南海海盗的大首领,此番带来这么多船集结于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冯若芳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我作为海盗,都能为国迎敌,南诏作为乱臣贼子,为国守城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就在此时又有一骑驰来,马上一人滚鞍下马,喊道:“报……报大将军,大事不妙……”
段俭魏皱眉喝道:“慌什么?有什么事尽管讲来!”
那人口中称“是”,却凑到段俭魏身边耳语几句,段俭魏轻轻“哦”了一声。
转头对冯若芳道:“大首领,某收到谍报,大唐岭南五府经略使、特进、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率岭南五府之兵已经从广州出发,向着交州城而来,距此间船程不过两三日。”
第675章,翻越哀牢
听说大唐岭南五府经略使何履光带兵来交州,距此不过两三日的路程,段俭魏和冯若芳同时变色,他们一个是南诏人,与大唐还是敌对关系,一个是海盗大首领,官匪不同路。无论他们到交州是何目的,都不能与何履光相见。
段俭魏叉手道:“大首领,我与大唐官员不便相见,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退兵了。”
冯若芳也道:“我也不管你的真假,何履光虽是老夫同乡,却也不便相见,既然唐军来了,也就没我们海盗什么事咯,老夫要要回崖州去了。”
语毕二人相视大笑,也不知是笑误会了对方,还是笑自己多事。
岭南节度使何履光是南海崖州朱崖郡人,世之名臣,天宝八年曾率十道兵平定南诏,取安宁城,复立东汉马援铜柱乃还,时人称之“有谋赞之能,明恤之量”,他率军前来,则安南无忧矣,段俭魏和冯若芳确实没有在留在交州城的必要了。
段俭魏叉手向冯若芳道别,带着骑队转头要走,冯若芳道:“且慢!”
段俭魏奇道:“大首领还有何吩咐?”
冯若芳拿手一指拉纤的数百大食人道:“这些俘虏我是不要的了,送给何履光做见面礼吧。”
段俭魏笑道:“何大将军进城见了这么多俘虏可要大吃一惊咯。”
大食人早被海盗们困成了一串串螃蟹似的,南诏骑兵每人一串压着他们回交州城,倒也轻松的很,冯若芳又命将船上闹文、计都、罗睺等人一并交给段俭魏带走。
江朔却向冯若芳求情道:“这计都、罗睺弟兄乃慷慨丈夫,还请大首领饶他们一命,冯若芳点头道:“溯之求情,老夫无有不允,只是不许回去找安禄山!”
立刻命人放了二人,对二人道:“你们自己逃命去吧,被何履光追上我可不管。”
没想到计都非但不走,反而跪倒求情道:“我等为仆,闹文为主,哪有仆得活命,主家受苦的道理?若放我二人,还请一并放了闹文将军。”
江朔不禁感到为难,他料想冯若芳一定不肯,没想到冯若芳不以为意,笑道:“大食舰队已被全歼,留着一个草包庸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他转头对闹文道:“闹文,老夫能放你第一次,就能放你第二次,你随着你家的忠仆走吧。”
闹文不通汉话,计都给他传译了,闹文也不禁大喜,双手抚胸,深深一躬,对冯若芳行了个大食胡礼,计都、罗睺则是学的唐人跪倒磕头,二人手受了伤,跪倒立起之际手臂不能动十分滑稽,却无人发笑。
冯若芳命人给三个大食人一条小船,计都、罗睺都无法划桨,养尊处优的闹文这次却一言不发自己划起桨来,小船飘飘遥遥向下游歪斜而去。
这闹文乃是本次交州之乱的元凶巨恶,若被唐军擒住决计不可能放他活命,冯若芳却不加商量,说放就放,也只有大海盗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段俭魏没有认出船上的江朔,再次告辞之后,便押着剩下的大食俘虏回交州城去了,他自也不会带着这些人回南诏,而是将这些人关在城中监狱里,自己留下一封书信引军回南诏去了,何履光到后果然大吃一惊,这是后话了。
送走了南诏人和大食人,冯若芳下令原地下锚,宴乐一番,等到晚上潮起时再趁潮信回归大海。
见冯若芳准备原路返回海上,晁衡、藤原清河二人便向冯若芳告辞,他们要北上回长安去,许远和陈先登也提出要走,他们本身是大唐官员,出于无奈才和海盗同行,不可能长期为伍。
江朔见众人都要走,也向冯若芳辞行。
冯若芳揽着他的胳膊道:“溯之,你多次救我,我怎能放你就走?怎么也得随我回崖州盘桓几日。”
江朔道:“许大哥和陈郎将准备留在交州城等何履光得军队,晁卿和藤原大使两人不会武功,任他二人自己穿越大山回中原去,我实在不放心,朔左右无事,准备陪二位同归长安。”
晁衡和藤原清河原本想到要走四千里北上,这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山路,不禁心中惴惴,如今听江朔说愿意和他们结伴同行,不由得大喜,冯若芳见不能再阻拦,只能同意,要厚赠江朔钱帛,江朔也以路途遥远不便携带为由拒绝了。
陈先登见满盘的珠玉金银端出来又捧回去,不禁深感惋惜,口里啧啧叹息不已。众人当即要走,冯若芳却坚决不肯了,酒席布置停当,非要款待他们吃喝后。
南海海盗的首领都受邀来到冯若芳的海鳅船上来,众海盗此次为国杀敌,虽然不可能获得朝廷嘉奖,却都一个个自觉扬眉吐气,宴席的气氛十分欢乐。
待开席时,众人这才知道冯若芳的船上真的什么都有,酒有肉还不算稀奇,居然鼓吹伎乐、歌姬舞女也应俱全,众人初还拘谨,后来便松弛下来,最后藤原清河、陈先登、冯若芳居然都在席间起舞,好不热闹,尤其是藤原清河醉后跳起东瀛日本国的鲇之舞,以手遮面,举手抬足之间,看来憨傻笨拙,却自有一番韵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纷纷为他几节叫好。
如此闹腾了一晚,第二日南海海盗必须离开了,再晚何履光可就要到了,众人这才依依惜别,江朔等一行人下船踏上了交州的土地。
一行两百多人分作四艘船驶出黄泗浦港,在东海撞上海盗和唐军团结兵,后遇飓风,与船队失散,漂流至南安,此刻登岸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众人沿河行了几里地,到了交州城,发现南诏人昨日就连夜开拔了,江朔不想和段俭魏相见,心想这样错开形成也不错,陈先登、许远和幸存的团结兵连同那两个侥幸未被杀的翁山海盗留在交州城内,明州团结兵十存其一,这两个海盗本也是明州人,要冒充团结兵可说时毫不费力。
他二人准备等何履光来后,随他回广州,再翻越大庾岭,一个回江南继续做他郎将,一个去睢阳赴任。
晁衡和藤原清河及几名东瀛船工则向北穿越所谓“十万大山”,进入岭南道,再走蜀道回长安,这条路就算顺利,也要三四个月才能走完。
然而,他们沿着红河而上,才进入哀牢山,藤原清河就病倒了,一则东瀛人不服南方水土,二则此前颠簸劳顿伤了藤原清河的元气,终于病倒了。
众人无法再行,这虽非绝症,却只能等藤原清河自己慢慢固本培元,自己恢复。如此在哀牢山中结庐居住了四个月,藤原清河康复后,众人才重新上路,他们翻过哀牢山,实已进入南诏国境内了。
说也奇怪,此时已是五月孟夏,却丝毫不觉暑热,不似安南一月的天气就已经很燥热了,众人行了数日,来到一方小城,问了当地通汉语的店家才知道叫“通海城”,盖因红河、盘江等数条通海大水均从此地流过,经大河可抵大海,故名通海城。
当地人告诉他们再向北行,就是五百里昆池大泽,循池南上就是会川,出会川便是巂州越巂郡,就是大唐剑南道的门户了。
一行人用鞋底泥将自己的脸孔涂黑,冒充安南来的难民,然而一众东瀛人生的矮短尚可说有几分像安南人,江朔生的长生玉立,气宇轩昂,南诏人一望而知是唐人。
众人寻一处邸店,江朔立刻被店主认出是唐人。
奇怪的是,虽然此刻两国应是敌国,店家作为南诏人却并不仇恨唐人,反而招待得颇为殷勤,如此一行人见状也就不再遮掩,托店家帮忙买了几套当地人的土布衣衫,大大方方地洗干净头脸,以真面目示人了。
南诏丛林密布,林中多有蛇蚁毒虫,故而夜间不敢在野外露宿,今日就准备住在这个邸店不再赶路了,其时天色尚明,众人便买了几坛当地人酿的土酒,有要了几个菜,在店中吃喝起来。
这邸店看来是给贫苦人住的脚店,店内别无装饰,只有一个大通铺,所有客人都是席地而卧,就连榻也没有一张。此时店内墙角还躺了一人,那人背对着他们,许是嗅到酒肉的香气,那人道:“哎……晦气,晦气,怎么遇到这么一帮子人。”
晁衡不解问道:“世兄何出此言?不知我们何时得罪了世兄?”
那人却不回答,继续道:“你们自己快活,却把我一人晾在这里。”
东瀛人多懂得汉话,立刻有几个年轻气盛的汉子一拍桌子战了起来。晁衡和藤原清河修养却极好,并不动怒,晁衡伸手向下按了按,止住众人,自己朗声道:“世兄既如此说,请来一坐,与我等一起吃喝便了。”
那人面壁而卧,并不回应晁衡的话,口中却还在唉声叹气不已,众人见状颇以为异,晁衡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拍那人肩头道:“世兄,别生闷气啦……”
那人悚然一惊,跃将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何人?我怎的不认得。”
第676章,驱虎吞狼
面壁之人受惊跳起,晁衡便知此人前面其实是自言自语,并非针对他们,忙歉然道:“对不住了,我还以为你再和我们说话,惊扰了世兄,还请见谅。”
那人看了一眼晁衡,道:“嘿,你这人儿怎么生的如此矮短?”
在坐东瀛人闻言皆面露怒色,纷纷起身,这些人站起身来坐着的江朔也高不了多少,场面有些滑稽,那人却忽然受了惊吓一般,后背紧贴墙壁,双手扶在木墙板上,显得十分惊慌。
晁衡却不动怒,横了众人一眼,道:“世兄只是实话实说,你们又有何怒?”
众人这才重新坐下,只是面色不忿,都盯着那人看。
晁衡转回来向面壁人叉手道:“世兄勿惊,我等不是歹人。”
那人不回晁衡,却对着江朔道:“小兄弟,你我远日无怨今日无仇,你可不要害我性命。”
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江朔不禁笑道:“我为何要害你?”
面壁人道:“你别当我不懂,这些矮子都是猴儿变的吧?我听说有一种南蛮咒术,可以将兽类化作人形,彼等为术士控制能倏忽来去,千里取人头颅……”
说到一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对方可能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而杀了自己灭口,忙用双手捂住嘴。
东瀛人听了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晁衡道:“世兄,我们不是猴儿变的,我们是东瀛日本国人,只是天生矮短,并不是精怪。”
面壁人将信将疑,上下打量了一番晁衡,道:“此言当真?”
晁衡道:“当真,世兄勿怕。”
面壁人又看了看坐在一起的众人,忽然眼睛扫到桌子上的吃食,喜道:“咦……真的有酒菜。”
说着他径直走到桌边,挨着江朔左边坐下,这本身晁衡的位置,面别人特意挑选坐在江朔身边,心想听说控制野兽的术士一死,法术就会破除,若这些小矮人真的是精怪,我就先打死这小子。”想到此处,不禁暗暗摸了一把腰后挂着的一对雷击木棒,一想到听老人说雷击木也有辟邪驱鬼的用处,他就又稍感安心了一些。
面壁人生的十分高大,坐下后莫说和东瀛人比,就是和江朔比,也高了近一头,他坐下后也不客气,伸手举盏就饮,抓肉就吃,东瀛人最好礼,号称“君子国”,见此人如此无礼,均面露不悦之色,藤原清河劝道:“阿倍君本就邀这位世兄来一同吃喝,既然是客,便不要苛责了。”
晁衡回来和其他人挤在一起,也不以为意,举盏道:“世兄,在外相遇便是缘分,我敬你一盏。”
面壁人正吃得满嘴流油,囫囵吞下一块肉,举起盏来道:“好说,好说。”胡乱饮了又低头吃肉。
晁衡又问:“未曾请教世兄台甫。”
那人未答,晁衡想此人看着粗豪,不该和他拽文,又道:“世兄高姓大名?”
那人仍然不答,只顾着吃喝,这下又引起了东瀛人的不满,一人一压他手臂,道:“你这人好生无礼,阿倍君问你话呢。”
面壁人忽然手臂一震,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东瀛人忽然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余人一惊,一齐起身,气氛立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江朔忽然笑道:“诸君勿惊,我来告诉你们此人的名姓。”
面壁人停下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江朔道:“哦……你小子真是个术士,能掐会算不成?”
江朔笑道:“便请替世兄卜一卦。”
他假模假式闭眼祝祷了一番,俄尔睁眼道:“世兄姓向,大字润客,是也不是?”
面壁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奇道:“神了!你怎么知道?”
江朔笑道:“向润客,你看我是谁?”
向润客愣了一下,皱着眉仔细端详江朔的面目,他忽然大喊一声:“不好!”伸手就像模背后的雷击木双棒,却被江朔左手按在了他的右侧肩头,向润客顿觉肩头似压了一副千斤重担,膀臂酸麻抬不起来,江朔右手疾点他胁下期门、章门诸穴,向润客只感气郁,身子已不能动弹了。
他坐在江朔身边原想是随时可以制住对方,没想到反被江朔轻易制住了。
江朔道:“向润客,你跑什么?”
向润客道:“我,我没有……”
江朔道:“没吃饱?那你倒是吃啊。”
向润客眼睛一翻,刚想说你点了我的穴,我怎么吃?却突然发现自己只是身子不能动弹,左手却还能活动,江朔的点穴功夫竟已到如此境界,可谓神乎其技。
江朔又说了一遍:“吃啊。”
向润客不敢违拗,只得抓起一小片肉塞入口中,江湖笑道:“你可还认得我?”
向润客尴尬地笑道:“江少主,多年不见,愈发的丰神玉朗了,功夫也愈加的好了……”
一众东瀛人不懂的点穴之术,见江朔一手按在向润客肩头,看来颇为亲热,晁衡奇道:“溯之,你真认得此人?”
江朔笑道:“晁卿,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安禄山亲卫六曜之一,月孛向润客的便是。”
晁衡听了一惊,道:“哪不是和计都、罗睺是一路的?”
向润客道:“对,对,对,我们就是一路来的,你们遇到他二人了?”
江朔道:“已被我们解决了。”
向润客先是一惊,继而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以你现在的功夫,对付他二人可说是易如反掌……江少主,你又怎么会到这里?”
向润客思虑单纯,竟然反问起江朔来了,江朔微微一笑,道:“我是意外到了此处,个中原委不值一提,还是说说你来此做甚吧。”
向润客道:“我和计都、罗睺一起来的呀……”
江朔一惊,道:“还有谁?李归人来了吗?”现在范阳就只有李归仁他还有些忌惮,又忍不住问道:“珠儿……她来了吗?”
向润客道:“他们没来,他们还要……那个……我们是和刘骆谷同来的。”
江朔听他吞吞吐吐,知道另有内情,先不戳穿他,准备慢慢套他的话,问道:“刘骆谷一直在两京,怎么会来这里?”
向润客道:“自然是因为长安待不下去了……那个……反正是安中丞叫他来的……其实是严庄那小子叫他来的,严庄怕我坏事,才派我也一同来的……”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什么叫“怕我坏事才派我一同来的”?江朔听了不禁皱眉,但他不愿与他在细处纠缠,问道:“刘骆谷去了哪里?”
向润客道:“我们从蜀道过来,到了此城之后,计都、罗睺去了南海,刘骆谷去了太和城,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已经大半年了。”
江朔皱眉道:“你们既然到南诏,为何不径去太和城,反而把你仍在这里呢?”
向润客道:“江少主,你有所不知,你道南诏都是他阁逻凤一个人说了算啊?南诏是合六诏为一,蒙舍诏虽然是皇族,但乌蛮六诏各有势力,还有白蛮、南方黑齿十部各族,阁逻凤其实不想反唐,刘骆谷就是要施展合纵连横之策,说服个族长老联蕃反唐。”
江朔知道此言不虚,段俭魏也曾说过阁逻凤并不想反唐,甚至剑南道留后李宓老将军也说阁逻凤无意叛唐,想必刘骆谷是来做说客,让南诏全力反唐,南诏反叛可以牵制大唐剑南节度使的军队,剑南道距离京畿最近,若不能驰援二京,对于安禄山造反自然是十分有利的。
他问向润客道:“刘骆谷不会武功,所以严庄让你随行护卫?”
向润客点点头,江朔又问:“然则,为什么他把你扔在通海城大半年?”
向润客嗫嚅道:“因为我做了件大错事,刘骆谷一气之下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去了太和城。”
江朔知道向润客夹缠不清,忍住没问他做了什么错事,只问他道:“严庄、李归仁等人未至,是因为安禄山造反就在眼前了吧?”
向润客“咦”了一声,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本来圣人对安中丞是绝无疑心的,那杨国忠那厮太讨人厌,西域各节度使不听杨国忠调遣,只有剑南一镇他可节制,严庄与刘骆谷定计就是要利用南诏耗尽剑南镇的兵力。”
江朔道:“以南诏的军力,硬攻巂州城,怕也未必能胜吧?”
向润客道:“江少主,我还道你聪明的很,没想到比起刘骆谷来,还是多有不如。”
江朔也不着恼,笑道:“阴谋诡计这些本就不是我辈游侠所长,我也不想学会这些。”
晁衡在一旁道:“想来刘骆谷不是要南诏攻唐而是要引唐攻南诏,他只要先误导杨相,让他认为南诏孱弱易于攻取,奏请圣人发兵伐南诏,再到南诏通风报信,他给的唐军调动的谍报均是实情,南诏人自然很容易相信他,再代为擘画,引唐军进入陷阱,就能实现在南诏大量歼灭唐军的目的了。”
向润客等瞪大了眼睛看着晁衡道:“老猴儿好见识啊,简直像你当时在场一般,刘骆谷确是如此计划,说是什么驱狼吞羊之计。“
晁衡纠正他道:“是驱虎吞狼之计。”
第677章,一时瑜亮
向润客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和盘托出,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江朔暗忖安禄山蛰伏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动手了。
他心中倒不甚担心中原战事,安禄山真敢造反,自有哥舒翰、高仙芝这样的良将来对付他,不过是又一个尺带珠丹或者阿布罢了。他所忧虑的是南诏战事再起,必致生灵涂炭。
南诏人和唐人其实并无仇怨,受人挑唆而至兵戎相见,岂不冤枉?
江朔对晁衡道:“晁卿,我想去太和城一趟。”
晁衡一愣,道:“溯之,你想去劝和南诏,化解兵灾?”
江朔点头道:“阁逻凤并不想叛唐,全是受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和安禄山挑唆的,我想劝他罢兵也不是没可能。”
晁衡摇头道:“刚刚这位向郎也说了,刘骆谷联合南诏各部,现下各部都赞成对唐开战,只说服阁逻凤一人怕也无用,再者,如果真是唐军发大军来攻,也不可能叫南诏人放弃抵抗……依我看,为今之计,最好是速去剑南道,拦住唐军。”
江朔心道不错,论武功江朔可称当世翘楚,但要论见识,比晁衡这样做了几十年朝臣的名士来,可差得远了,当即道:“晁卿说的是,我们明日启程北上,尽快赶到剑南道!”
晁衡道:“我好歹也是大唐三品朝臣,所言应能取信于节度使。”
向润客摇头道:“我得留在城中。”
江朔心中好笑,自己和向润客是敌非友,压根也没想要邀他同行,一会儿的功夫向润客倒当他是自己人了,此人浑拙蒙愣实是令人哭笑不得。
江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向润客,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必须待在通海城中?我看此地也无人看守,你就是走了又有何妨?以你的手段功夫,寻常不良人也抓你不住吧?”
向润客却苦恼道:“无需人看守,我就是走不了……”
江朔奇道:“这却是为何?”
向润客凑近江朔低声道:“我被人下了降头,一离开此城就要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江朔听了一惊,道:“降头下蛊只是虚无缥缈之说,就算是再厉害的毒药也没听说有地域之分啊……”
他再细看向润客的眉眼口鼻,没有任何特异之状,殊无中毒的迹象。
向润客却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真的有……江少主,你别不信,等你遇上了……”
正说话间,听一女子声音喊道:“好你个姓向的,我辛辛苦苦准备了吃食给你,你却先吃喝起来了!”
向润客叫一声“糟糕”,把手中酒盏一扔,一只油手在身上乱抹,道:“没有,没有……我一直等着你来。”
那女子显是南蛮,皮肤黝黑,面目却不失俏丽,她身手十分矫捷,三两步走到向润客身边,指着江朔等人问:“朋友?”
向润客点点头,但觉不对,又摇了摇头。
那女子恼道:“你们中原人就是狡黠,又是又不是,口里没个准。”
众人从没想到“狡黠”二字竟然能安到向润客的脑袋上,都不觉好笑。
向润客却一改此前的粗豪,柔声道:“你听我解释……我久等你不来,但觉心慌气堵,怕立马就要发病,只能躺下睡觉,竟然做起梦来,你猜我梦到什么?”
那女子啐道:“你梦中所见哪个晓得?”
向润客道:“我梦见和刘骆谷这贼厮一同赴宴,他和南诏王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那女子道:“好啊,还说没偷吃,在梦里已吃了一遭哩。”
向润客道:“你听我说完,他们自顾吃喝,却不请我,我只在梦中看到,却吃不到,你说过分不过分?”
江朔和晁衡这才知道他此前面壁所言皆是梦中呓语。
不想那女子闻言拍案道:“太过分!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叫你看见也就罢了,既让你梦中见着,却又不让你吃着,那可太坏了!”
众人听了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尤其是几个东瀛日本人,还道是自己学习汉语不精,领会错了意思,交头接耳了一番,才确定自己没听错。
那女子立眉道:“你们叽叽喳喳地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晁衡忙道:“没有,没有……娘子说得十分在理,不过是你思路清奇,令我等佩服,不禁多赞叹了几句。”
那女子却叹道:“这位矬子,你也不用安慰我,说起思路清奇,我远比不上向大哥。”
她不知道“矬子”是骂人的话,不能当面讲,更不知道晁衡说她“思路清奇”并非夸奖之词。
藤原清河强忍住笑,正色道:“娘子过谦了,我看你们是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那女子双眼放光道:“真的吗?”
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了,爆发出哄堂大笑,那女子皱眉道:“你们汉人真怪,莫名其妙发笑。”
看来她常被人嘲笑,只是一直不知道原因。
向润客道:“刀家妹子,这些矬子不是汉人,乃是东瀛日本人。”
众人这才知道这女子姓“刀”,真是个奇怪的姓氏。
那刀家妹子赞道:“向大哥,你知道的真多。”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藤原清河和晁衡忙不迭致歉道:“吾等真是太失礼了。”却一时仍止不住笑。
向润客道:“我醒来后,居然发现真有一桌筵席,你说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道:“奇!”
向润客又道:“更奇的是,这位为首的江少主,居然是我的旧相识,你说奇也不奇?”
刀家妹子瞪大了眼睛道:“奇!”
这向润客可真是颟顸的紧,江朔和他是对头,却被他说得好像他乡遇故知一般。
刀家妹子道:“我叫刀菰瓜,既然都是朋友,我带了些吃食,便请一起用吧。”
众人心中又是忍不住想笑,刀菰瓜……这哪里像个女子的名字啊。
向润客抚掌道:“太好了,刀家妹子,你做的吃食胜过这些腌臢货十倍,这些东西,我是吃不惯的。”
说着他左手一划拉,把桌上菜肴推开,由于右肩还被江朔按住,因此只用左手清出了一半桌面。
众人这才发现刀菰瓜拎了一个大食盒,她一层层地打开了,献宝一般将里面的菜肴端出来,并一小坛酒一起摆上桌案,她看着瘦小,居然提了这么多东西,委实令人吃了一惊。
众人看着桌上的菜肴却是一个也不认得,有些像是枯树枝、烂稻草炒成焦黑一盆;有些不知什么东西剁成丁,花花绿绿炖了一大锅;有一个盘中倒还看得出是一条鱼,只是上面盖满了茅草;又有一道菜看着像鱼皮,只是不知为什么要把鱼皮从鱼身上撕下来单独做成一个菜;还有一些根本就是油炸的囫囵个的虫子……
众人拿着筷子看着一桌子的菜肴,竟不知何处下箸。
向润客见众人都不下箸,他老实不客气拿筷子去戳一盘草根一样的菜,道:“这蕺菜最妙!”说着将那一截黄色根须一般的菜塞入口中大嚼起来。
众人见他吃的咯吱作响,十分惬意,便也纷纷叉了那蕺菜来吃,岂料入口之后,直觉一股鱼腥味扑鼻,又凉又苦,晁衡和藤原清河强忍住腥臭,勉强咽了下去,其他东瀛人可没这么好涵养,甫一入口立即吐出。
这下轮到刀菰瓜咯咯笑个不停了,她道:“这蕺菜又名紫背鱼腥草,南诏之外的人多吃不得,但确是本地美味,只有向大哥吃得惯。”
这下众人约略知道向润客中的是什么降头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此等美味,你向大哥吃得,我们可吃不得。
刀菰瓜见众人不动筷子,热情劝道:“来来,你们吃这香茅烤鱼和油煎饵块,北面来的汉人也是吃得惯的。”
众人将信将疑,不敢冒进,还是晁衡胆大,用筷子扒拉开覆盖在鱼身上厚厚的茅草,撬了一丁点的鱼肉,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一吃之下虽有异香却不难吃,对众人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点头,才纷纷下箸,又吃那饵块,原来是米粉所制小饼,用油煎过十分香甜可口,众人胆子渐渐大起来,又吃了一些黑乎乎的枯树枝似的菌子,居然也十分美味,只是那些虫子之类的东西,仍是不敢碰。
刀菰瓜又请众人饮酒,这酒和方才店家卖的米酒不同,香气馥郁不知什么酿的,刀菰瓜只说是鲜花酒,尝起来似乎真有鲜花的香气,东瀛人欣然饮之确实是酒无疑,气氛愈加欢快起来。
刀菰瓜见满座只有江朔一手搭在向润客肩头,并未吃喝,斟满一盏酒双手捧了奉于江朔,道:“你和向大哥勾肩搭背,想来是最好的朋友,小兄弟我敬你一盏。”
江朔不好推辞,伸双手去接,就在他手离开向润客肩头的一瞬间,向润客突然向后弹出,就地一滚,脱离了控制,江朔一惊正待要追,刀菰瓜忽然一翻腕子,手中那盏酒向他当面泼来,江朔忙挥袖挡开,却见刀菰瓜已欺到近前,双袖一扬,从中飞出两条小蛇,直扑他的面门!
第678章,南蛮蛊毒
江朔先前只道向润客憨傻,忘了是敌是友,此刻才知道真是憨的是自己,眼见两条小蛇口中吐红信向他飞来,电光石火之间,江朔抽出腰后玄铁短刀,随手挥出一道圆弧,将两条小蛇斩成四段,岂料那蛇猛恶,只剩半截身子却依然在空中弹动,向他扑来。
江朔勉力避开一个蛇头,右肩却被另一只蛇头咬个正着。
虽然江朔立刻回刀将那蛇口撬开,抛在一边,但仍觉肩头一麻,右手上短刀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低头看那兀自在地上扭动的四截蛇尸,通体碧绿,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这时又传来“啊哟”之声,晁衡、藤原清河以下,所有东瀛人都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显然是都中毒了。
向润客起身哈哈大笑,这次换做他一手按在江朔左肩之上,道:“江少主,向某这一计可比诸葛孔明与那周郎公瑾否?”
江朔不怒亦不惧,笑道:“向润客,没想到几年不见,你这糙汉也会用计了。”
向润客自得道:“你们都以为我蠢得像猪,其实我精得像猴。”
江朔心想仅凭这句话就显得你不太聪明,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只是这话他却没说出口,只听那刀菰瓜笑道:“向大哥,我聪明么?一见你吃那鱼腥草就知道不对了。”
江朔奇道:“这有什么不对?”
刀菰瓜道:“嘿,向大哥和你们一样,从不吃鱼腥草,他却忽然大嚼特嚼,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就知道不对了。”
江朔点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不难推断出我们和他是敌非友。”
刀菰瓜道:“我见向大哥身子僵直,又用单手撸开菜碟,便知他被你点了穴道,我给他倒的是我们乌蛮秘制的药酒,能活血通络,他连饮几盏,被封的穴道便自解了。”
江朔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向润客这些年勤学苦练,内功大进了呢,没想到靠的却是外物……只是,你这酒也分给了东瀛人吃,何以他们却不见活血之相?”
刀菰瓜举起酒坛对着江朔道:“看仔细了,是转心的。”
江朔果见酒坛内有隔板,刀菰瓜转动坛底机括便能控制酒坛口流出哪种酒,江朔听说过西域有“转心壶”,没想到南蛮居然还有“转心坛”,这女子动作隐蔽,居然众目睽睽之下瞒过了所有人,其手段倒也了得。
江朔由衷赞道:“刀姊姊,你使毒的手段果然高明。”
刀菰瓜笑道:“小猴儿倒是嘴甜,不过这酒中有看不见的小虫,却是蛊,你所中的才是毒。”
江朔道:“我命不足惜,只是这些东瀛人与江湖恩怨无涉,只是无辜受到拖累,还请刀姊姊把他们的蛊给解了吧?”
刀菰瓜摇摇头道:“不行。”
江朔佯作哀求道:“刀姊姊,好姊姊,你就饶了他们性命吧,与向大哥的恩怨,我自一力承担,可别牵连别人。”
刀菰瓜笑道:“小兄弟,我本不姓刀更不叫刀菰瓜,爨人无姓,我名叫罗罗,至于刀菰瓜么,是把我的外号倒过来说给你们听呢。”
江朔默念道:“瓜菰刀……刮骨刀……呀,姊姊,你的别号叫刮骨刀?”
罗罗笑道:“不错,任是谁,不从骨上刮下几两肉来,休想从罗罗我手里走脱。”看她笑的灿然,言语中却满是刻毒。
江朔皱眉道:“那便是没的商量咯。”
罗罗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道:“商量?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想要和我讨价还价?”
江朔则一副愁苦的面容道:“姊姊,不敢请教你这是什么毒蛇啊?怎的如此厉害?”
罗罗得意道:“这毒蛇可不是天生的,只我会练养,须用竹林中的小青蛇名竹叶青,以秘制药酒饲喂年余,方可得此毒蛇,一咬之下登时全身麻痹,若不得解药,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就得血凝而死。”
江朔惊呼道:“血凝而死,那可太惨了……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罗罗道:“你还有……哎……你现在就该死了,怎么还能和我说话?”
江朔道:“原来我已该死了,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罗罗怒道:“中了毒就得死,难道还需要你同意么?”
江朔道:“可是我没觉得要死啊……怎么被这小蛇咬了,初时有些酸麻,此刻却觉精神健旺,似乎还能活个百十来年……”
罗罗大怒,一扬手道:“小子嫌命长,姊姊我再送你一程!”
又有一条绿色小蛇飞向江朔,料想江朔半身麻痹,又被向润客压住了肩头,绝难避开,孰料,江朔忽然抬起本该麻痹的右手,凌空一把抓住了小蛇,转手按在向润客按在他左肩的手背上。
向润客收手不及,被小蛇狠狠咬了一口,他大叫一声:“不好!”甩脱小蛇想要跳开,江朔却哪里容他走脱,一把揽住了他的臂膊,把他扽了回来。
罗罗抢上前,喝道:“放开向大哥!”
江朔一手把向润客向身后一藏,一手衣袖一挥将罗罗扇的歪向一边。
罗罗再度扑上,舞动双掌,道:“小猴儿,快放开向大哥!”
江朔见她双掌中隐隐有翠绿之色,便知她练的毒掌,也不与她对掌,只以穿星步避开她的掌风。
罗罗的功夫只是稀松平常,比之向润客还多有不如,虽然双掌舞动如飞,却哪里沾得到江朔一片衣衫?追打了数十合,她脸上表情由怒转惊,由惊转惧,终于停下来,转而求江朔道:“你快把向大哥还给我,再拖延片刻,他就要毒发身亡了。”
江朔转头看向润客,已然面如金纸,呼吸急促,似有千钧巨石压在他胸口一般,心道没想到这蛇毒如此了得。嘴上却道:“姊姊,你不用担心,你看我被你的小蛇咬了,现在还好好的呢,向大哥想必也没事,这是在和你闹着玩呢。”
向润客闻言瞪起一双牛眼,用尽力气双手乱挥,仿佛溺水之人在呼救一般,却不说话,原来是他中毒后气闷已极,嘴巴都用来喘气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罗罗语带哭腔道:“不是,不是,他不是假装的,他是真不行了,快让我救他,我有解药,我也给你解药。”
江朔道:“我不需要解药啊……我被蛇咬之后好得很,只觉浑身舒坦得很,姊姊这却是为何啊?”
罗罗跳脚道:“我怎知道是为何?快放了向大哥。”
江朔道:“你给东瀛人解蛊,我就放了你向大哥。”
罗罗压根不认得这些东瀛人,只是随手给他们下蛊,要用他们的性命换向润客的性命自然是毫不犹豫。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葫芦,对江朔一扬,道:“解药在这里!”
这时向润客已经脚下发软了,江朔一手托着向润客不让他倒下,一手比了个“请”的手势,罗罗一咬牙,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葫芦,从两个葫芦里各取了一个小药丸,一齐塞入晁衡的口中,罗罗道:“二药齐下,其蛊立解。”
江朔所料不差,她果然还留了一手,若东瀛人只得她一瓶药丸是决计解不了蛊毒的。
晁衡先前还觉得腹中似有千把钢刀在刮擦,又如万只虫蚁噬咬一般,正痛不欲生之际,吞下这两粒药丸却腹痛立止,坐在地上,不禁茫然。
罗罗转头看江朔,江朔仍然伸手比“请”,她万般无奈,又如法炮制,解了所有人所中之蛊,有几人竟然用的是不同的药丸,原来这“转心坛”上的机关不止一层,坛内所藏之蛊酒竟有三种之多,好在江朔坚持要她先所有人,否则难免有要被她骗了。
罗罗道:“我已救了他们所有人,快把向大哥还给我吧!”
江朔见她扑簌簌地流泪,几乎心软,却硬气心肠道:“你立个誓,绝不对在场的所有人再下蛊或下毒。”
罗罗见江朔身后的向润客已经口吐白沫了,急切间自然什么都答应,她跪地指天发誓,江朔也不知她拜的是什么神明,但见她急切如厮,料想不会耍诈,这才将向润客抛给她。
其时向润客已经昏迷,罗罗忙撬开向润客的牙关,取出一丸药塞入他口中,又摩挲前胸,捶打后背,折腾了半天,向润客才“哎哟”一声缓缓醒来。
向润客见自己倒在罗罗怀中,忙挣扎着起身,道:“好妹子,我当再见不到你了。”
江朔道:“向润客,你再自作聪明,可就真见不到她咯。”
向润客忙道:“不敢了,不敢了,江少主,你文治武功、聪明才智都胜我十筹,我可服了。”
罗罗也道:“你怎得不怕我的蛇毒,难道有神人护佑吗?”
其实是因为江朔吞服了黑白二龙珠,世上毒药无非阴阳两味,但至阴不过黑龙珠,至阳不过白龙珠,因此无论什么毒都不能伤他,被小蛇咬了一口虽也麻了一麻,但气血行了一个周天其毒自解,才故意戏弄向润客和罗罗二人。
江朔知道蛮人多迷信,于是诓骗罗罗道:“不错,天神受我神力,命我为大唐和南诏消弭并在兵劫,有天命在身,因此你毒我不死。”
没想到罗罗果然相信,叩拜道:“原来如此,是罗罗有眼无珠冲撞了神使,请神使赎罪。”
第679章,凯旋进城
江朔强忍住笑,假模假式地对罗罗道:“既称我为神使,怎的还对我有所隐瞒?”
罗罗伏在地上扬起头,傻笑道:“神使何出此言?神使但有所问,小女子便知无不言。”
江朔道:“有一件事,你一开始就没说实话。”
罗罗立起身子,佯作惊奇道:“什么事?”
江朔一指向润客道:“此人根本不是向润客!他故意说话颠三倒四,但其实思虑深严,行事缜密,真的向润客绝对没有此等智谋。”
蜷缩在一旁的向润客这时也立起身子,一撅胡子一瞪眼睛道:“老子就是向润客,你怎说我不是向润客?”
江朔笑道:“你既是向润客,这一对雷击木短棒且舞来我看看。”
向润客一跃而起道:“好!”
他从背后抽出一对雷击木,凭空相击,果然发出一道闷雷似的声响,一众东瀛人吓了一跳,都不自禁地缩到桌案后面,江朔却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看着向润客,拿眼睛一瞥,示意他继续。
不料向润客胡乱比划了两下,便将一对雷击木往地上一扔,朗声笑道:“这一对棒子长不长短不短,鼓槌不像鼓槌,擀面杖不像擀面杖,我确实用不来。”
此言一出晁衡等一众东瀛人都吃了一惊,他们虽都不认得向润客,但听他和江朔对话,想必二人是相熟识的,若他不是向润客,江朔何以一开始却认错了面目。
只见那“向润客”双手扯住自己两颊的面皮,向上一拉,竟然将自己的面皮撕了下来!
东瀛人吓得捂眼,却从指缝间看到向润客撕下这层脸皮,里面竟还有一层脸皮,这层脸皮却生得面如冠玉,白皙俊美。
“向润客”变了一副嗓子道:“溯之,一别经年,一向可好啊?”
江朔见了他的真实面目,却也吃了一惊,喜道:“空空儿,没想到竟然是你!”
此人正是空空儿,空空儿号称“妙手空空”,最善易容之术,李珠儿的易容术也是他所授,他此刻以真面目示人,对江朔笑道:“溯之,你是什么时候察觉我不是向润客的?”
江朔道:“我先前制住你的时候,但觉这向润客的武艺忒也的不济了,且一点都不反抗似乎不是老向的做派,想来你是佯装被我制住,后来这位姊姊给你饮什么能解封经脉的酒怕也是信口胡驺的吧?其实是你自己冲破了被封的穴道。”
空空儿自顾自道:“哦,原来这么早就露出了马脚。”
罗罗笑道:“是哩,给他喝的不过是寻常米酒,世上若有喝了就能解穴的酒,谁还勤苦练功呢。”
江朔接着说道:“后来那一下翻滚躲闪的招数更是似拙实巧,高出向润客多矣,我便更加确定眼前的绝不是向润客了,却没料到是空空儿你。”
空空儿哈哈大笑,坐回桌案边,道:“你现在江湖阅历已深,不再是原来那个懵懂好骗的少年了。”
江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空空儿,你这制作人皮面具的功夫也是大进啊……”
空空儿和李珠儿所用的人皮面具此前总是有些蜡黄,表情也僵硬,今日看那向润客的面具肤色如常,表情亦十分生动,直可称得上惟妙惟肖,江朔忽然心中一阵恐惧,道:“空空儿,你莫不是真撕了向润客的脸皮?”
空空儿忙摇手笑道:“怎么可能,就算我下得去手,把那臭贼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我也是不愿意的,其实是南诏水土与北地不同,做出来的面具与人皮更为接近,且此地无寒冬之月,面具经年使用也不会变得僵硬。
江朔这才放心,他的眼睛扫过罗罗,心中一颤,问道:“你莫不是……”
空空儿打断他道:“不是!不是!罗罗就是罗罗!”对罗罗招手道:“快过来坐,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少年英雄,江湖少主,江朔江溯之。”
罗罗挨着空空儿坐下,笑道:“我确也乔装打扮了一番,却不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
罗罗此刻的嗓音也不再粗粝,清越婉转得多,她取出一块帕子,在脸上一抹,却原来也是个白净面皮,容貌秀丽的女子,并非皮肤黝黑的村妇。
江朔心事被她说破登时脸红,一众东瀛人却心想,江少主见了漂亮女子便脸红,实在是太不济了,却不知江朔脸红并非因为见罗罗美貌,倒是他们自己一个个神荡心驰的模样才叫失礼。罗罗拿眼睃了一眼,东瀛人才一个个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她对江朔道:“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进门时,见到空空儿戴了向润客的面具,还道是遇见了对头,这才乔装一番,又用毒蛊对付各位,没想到空空儿只是在和诸位开玩笑,实在是对不住啊,见谅,见谅。”
说着她向众东瀛人抱拳作揖,众人皆躬身说“无妨无妨”,心中暗骂,你们开开玩笑,我等却差点就被毒死了。
江朔问罗罗道:“那姐姐,你究竟是何人呢?”
罗罗道:“我确是叫罗罗,乃是……”
话没说完,忽听外面大街上喧哗声起,罗罗变色道:“来了!”
空空儿点点头,对江朔道:“江少主,我们今日另有要务,待我们事毕之后,再行叙谈。”
说着二人起身,罗罗挽起那个空食盒,空空儿却没捡雷击木棒子,二人穿过庭院就往外走,江朔对晁衡等人道:“空空儿虽不是敌人,但他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跟出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诸君在此稍歇。”
说着江朔也起身,跟着走出了庭院。
通海城不大,但凡大唐藩国城池皆仿唐式,通海城四四方方,每边长均不足半里,南诏多山少土,城墙乃木石所构筑,东南西北各设一门,内有南北、东西两条大街连通四门。
两条大街交汇处商贾繁盛最为繁华,这家邸店却靠近东门,并非闹市,但此刻店外街上人山人海,挤了个水泄不通,竟然比城中心还要热闹。
江朔不便施展功夫,只能轻轻拨开众人,向内挤去,却见原来人们都在大街两侧站立,空出中间的道路,再看空空儿和罗罗站在第一排,空空儿已重新戴上了向润客的面具,罗罗也戴上了一个老妪的面具,她此刻佝偻着身子,倒像那个空食盒十分沉重似的。
空空儿见江朔挤了过来,随手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交与江朔,江朔心想:南诏除了阁逻凤和段俭魏,可没人识得我,戴这面具可是多此一举,因此并未伸手去接,空空儿却将那面皮在江朔面前抖了抖,江朔唯恐身边的百姓起疑,只得接过来,其实他这时多虑了,众人正伸长了脖子,望着东面城门,无人关注他们在做些什么。
江朔见那张人皮面具颜色蜡黄,形容枯槁,正是空空儿原先所用,他倒也不以为忤,戴上面具。
李珠儿曾教江朔佩戴人皮面具之法,但江朔自己操作,仍是十分笨拙,终于戴的服帖了,只听城外鼓角声大作,一队士兵高举着旌旗,从东门鱼贯而入,紧接着是两面大纛旗,这旗帜甚高,进城时需要卷起横持,进城之后才树立起来。
一面大纛旗上用隶书写了“云南”二字,这是南诏正式的国名,开元十六年,南诏新王皮逻阁即位时,曾遣使到长安拜唐皇,圣人问:君在何方?使遥指南曰:南边云下。于是唐皇便封皮逻阁为“云南王”。如今两国交恶,南诏多以“南诏”或“大蒙国”自称,这支军队却仍然打着“云南”的旗号。
另一面大纛旗上则是同样笔体写了一个“段”字,右侧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大将军同清平官勾当”。
江朔不知道“勾当”和大唐“同平章事”是一个意思,“大将军同清平官勾当”就是外为大将内为副宰之意,他只见着这个“段”字,便知来者是段俭魏。
果然大纛旗下,白马之上,一白袍将军,正是段俭魏,段俭魏之仪表在南诏人中是个异类,他身材高大魁伟,面白长须,颇有汉人所谓“儒将”之风。
段俭魏马前有士兵打锣道:“段大将军尽灭唐何履光大军于交州城下,班师凯旋!”另一人以南诏语喊了一遍,江朔听不懂,但料想与汉话是一个意思。
周围百姓欢声雷动,江朔却心中疑惑,段俭魏在四个月前就从交州城退兵了,怎的走了四个月才回到南诏?就算大军行走缓慢些,也不至于这么慢吧?况且他去交州明明是替唐军平叛,怎么又成了尽灭何履光大军?
江朔忽然心头一紧,难道是段俭魏退出交州城后,并没有离去,而是藏了起来,等何履光到时,趁其立足未稳,发起突袭,才尽灭了唐军?
再看空空儿和罗罗二人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并不看向段俭魏,江朔心中更是奇怪,空空儿可不是爱看这等热闹的人,他和这个罗罗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先前说“另有要务”,又到底是什么事?
江朔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一个牛吼般的声音高喊道:“大军且住!我有一言!”
第680章,长街连弩
江朔转过头,看到大街正中央站着一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显然是有些岁数了,但他肩阔背直,丝毫不现老态,老者穿一件短褂,双臂粗壮,看来是个练家子。
围观的南诏百姓也转过头来,看着老人窃窃私语,段俭魏抬手止住大军,自己下马向老人走去,老人不等他走近先自开口喊道:“今之南诏汉之南中,自诸葛丞相以来,我南人世奉中国,先王皮逻阁得大唐相助,方能一统六诏,国号云南亦得诸唐皇圣人,唐人传我文字,授我制度,恩情何厚?而今段俭魏你率军灭唐军杀唐人,又有什么可洋洋自得的?”
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喊道:“老人家,你这说的就不对了,现下不是南诏去攻大唐,而是唐军三路攻来,难道因为唐人于我国有恩,我们就不能反抗,伸长脖子等人来杀吗?”
那老人道:“唐皇受奸臣蒙蔽发大军来伐,自然不能引颈就戮,但严守门户叫其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可是段俭魏你千里奔袭交州大唐领土,尽毁其舟楫,杀害唐人无算,如此一来双方结下血海深仇,便无化解的可能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既是两国交战,哪有只守不攻,等着人家来打的道理?”
老人跺脚道:“你们懂得什么?”
人群中有人嬉笑道:“老人家你又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老人气得须发戟张,脑袋直晃,这时段俭魏已到了他的面前,奇怪的是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显得非常恭敬,低声道:“回去吧,莫叫我为难……”
老人“哼”了一声,道:“你撤了这仪仗!”
段俭魏为难道:“这是奉了东帝之命……”
老人啐了一口道:“什么东帝?吐蕃给的伪号也当得真吗?”
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赐阁逻凤为“赞普钟”,“钟”乃兄弟之意,他自号“西帝”,称阁逻凤为“东帝”,这东西二帝除了吐蕃,南诏二国,无人承认,因此老人说是“伪号”。
段俭魏竟然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却也不下令军队收起仪仗。
老人见他口中称是,却无行动,怒道:“逆子,给我跪下!”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皆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段俭魏真的跪了下来,道:“阿爷,莫生气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老人怒道:“我不回去,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说明白!”
段俭魏低头道:“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回府后一定向阿爷解释清楚。”
然而任段俭魏如何劝解,老人只是不理。围观的百姓这时也不再言语了,都抱着双肘等着看热闹了。
江朔看了空空儿和罗罗一眼,心道:此二人早就知道段俭魏的阿爷会来当街拦军吗?他们不预先劝阻却来看热闹,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却见二人并不看向段俭魏父子,而是一直抬头四处张望,江朔正自奇怪,忽听空空儿轻呼道:“来了!”
只见大街两侧屋檐上冒出数百手持臂张弩的黑衣人,一言不发,瞄准段俭魏父子便射。
黑衣人射得快,空空儿动作更快,不见他身形怎么晃动,就已经冲到数丈开外的段俭魏父子面前。
段俭魏身负武功,听见弩机声响正待出手护住阿爷,然而未及起身,就觉脚下一空,已被空空儿夹在胁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空空儿又用肩扛了他阿爷,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段俭魏武功不弱,但被空空儿单手夹了,只觉浑身酸软,完全无力挣扎。
他阿爷被空空儿扛在肩头自也无法动弹,口里却咒骂不止,也不知是骂他,骂空空儿,还是骂那些正瞄着他们射弩的黑衣人。
事发突然,空空儿和罗罗显然要有准备,待他们冲出去,江朔再想追可就追不上了,街上已然大乱,百姓在街上四处躲闪弓弩不说,空空儿也太坏了,他身上负了两人,速度丝毫不减,转往人堆里扎,黑衣人则是毫无顾忌,追着他们一路射去,射死射伤百姓无算。
后面的南诏军队见主帅被夺,忙拉兵刃抢了上来,然而街上被混乱的人群堵塞,他们上来只是让眼前的乱局更乱,根本无法通过。
眼见大街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江朔只能另辟蹊径,三蹿两纵上了屋顶。
一众黑衣人在屋面上射得正欢,忽见江朔上的房来。还没来得及回转弩机,就被江朔提起来扔下屋顶。
大街上的百姓正苦于无法还手,见黑衣人自己落了下来,立刻上前按住便打,南蛮悍勇,跌下来的黑衣人不及抽刀便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江朔上的屋顶,见下面空空儿如大蛇游走在人群之中,罗罗跟在他身后,将那食盒拆成两半,在空中挥舞,弩箭射中竟然不能贯穿,原来在藤篮之中竟然夹了钢板,如同两面小盾,替空空儿护住了身后。
江朔看明二人方向,在屋面一边追,一边顺手将黑衣人抛下屋面。
他此刻轻功内力均臻绝顶,随手抛掷可说毫不费力,江朔在屋顶走的是直线,空空儿在街上的路径却曲折,更兼他身上多了两人,便被江朔抢到了前头。
江朔将他这一边的黑衣人都被尽数抛了下了屋面,空空儿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他仰头笑道:“多谢骆谷先生助我,向润客有礼了!”
江朔心中好笑,这空空儿遮掩自己的身份,还不忘败坏范阳人的名声,此刻已有不少黑衣人转过头来,有用弩机的,也有拿刀剑的,江朔全然不惧,遇着射来的弩箭或是侧身避开或是接过回掷,遇着刀剑的不管对方如何出招,他都是一把抓住对方臂膊直接扔下屋顶。
江朔脚下不停、手上不停,口中高声喊道:“向兄不必多礼,刘骆谷也是为安中丞尽忠竭力。”
他故意捏着鼻子模仿刘骆谷的声音,倒有几分刘骆谷的酸腐气,登时引得空空儿哈哈大笑。
江朔怕空空儿把李珠儿的名字安在罗罗头上,又喊道:“咦,你身后的老妪竟是安二公子扮的吗?”
罗罗颇为配合,粗着嗓子道:“正是本公子。”也不管安庆绪是否这样说话,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通海城东西大街长不到一里,江朔和空空儿速度极快,罗罗竟也不遑多让,不一会儿就到了西面城门,西门的守卫听到东面喧哗声起还在伸长了脖子张望呢,忽见空空儿扛着一人夹着一人到了门口,再想关门已来不及了,空空儿和罗罗钻出城门之际,江朔纵身一跃,跳上城楼,城上守兵还没来得及喝问什么人,他已从另一面一跃而下了。
空空儿和罗罗看来早计划,出城后不多远便走上了小路,一头钻进了山里,又走了数里,江朔眼看一路走来多有歧路,想来不管是南诏军队还是黑衣刺客都追不上了。
转过一片密林,见有一所小木屋,当是猎户冬季避风之用,目下是夏季并无人居住,空空儿一脚踢开木门,肩头一耸,单手一扬,将段俭魏父子二人抛在地上,江朔和罗罗紧跟着进门,罗罗走在最后,反手掩上了屋门。
空空儿并没有点二人的穴位,段俭魏和他阿爷二人落地后立即爬起,段俭魏道:“是哪里的朋友和段某开这样的玩笑。”
他知道空空儿功夫高他太多,如要杀他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因此说话带着几分客气,空空儿却不满道:“甚开玩笑?我等刚刚在数百刺客手中救下你二人的性命,段郎却道我在玩笑?”
罗罗一拉他的袖子道:“好啦……阿兄他不知道么,你也不要怪他。”
段俭魏听了她的声音,疑惑道:“是罗罗?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罗罗一扯脸上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容貌,道:“阿兄,我易容了来救你,这两位……”她顿了一顿,道:“是我请来相助的好朋友。”
话说到此处,空空儿和江朔也只能取下面具,段俭魏不认得空空儿,却认得江朔,奇道:“江少主,怎么是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朔颇为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刚刚牵扯其中……”
罗罗道:“阿兄,我来说吧,我们早就知道今日的伏击!”
段俭魏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道:“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不告诉我也该告诉阿爷,你怎能让他老人家涉险?”
罗罗不满道:“你和你说了,你会信吗?阿爷就更不用提了,我若和他说他定然会以为我是故意诓骗他,好叫他不来截你。”
段俭魏的阿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段俭魏自问罗罗说得不错,问道:“那刺客是哪儿来的?”
江朔和黑衣人交过手,他开口道:“他们用的臂张弩是唐军军械,但身手来看不是中原或者北地的功夫。”
空空儿道:“不错,武器来自范阳,刺客皆是南诏人!”
第681章,国之罪人
老人“哼”了一声道:“你道我不知么?只听弦响便知是北弩。”
江朔奇道:“这臂张弩还有南北之分?我看唐军军械制式统一,东西两军跨地万里,看起来并无任何差别。”
老人道:“那是你小子眼大无珠,不懂兵器之道。”
江朔心里怪自己不该多嘴,忙叉手道:“是,是,原是我不知。”
老人见江朔“是”了半天,竟然不追问,怒道:“你这小子,不懂却也不问,如此不求甚解的么?”
江朔心道我原想让着他,不想反倒落了不是,只得顺着老人的意思,问道:“臂张弩有何区别,还请老先生教我。”
老人一本正经道:“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叫柳汲,你就叫我大匠吧。”
江朔心中好笑,哪有人叫别人称自己大匠的?但心想和一个边地老人又有什么可争的,便即叉手道:“是,请大匠不吝赐教。”
柳汲老人道:“弓弩之要在于制造弓臂,下品用杂木,中品用桑木,上品却是柘木,唐弩数量极大,不可能都用柘木,多用桑柘复合弓,无论南北东西,皆是如此,但北地干燥寒冷,木中少了水分,便容易折断,南方湿润温暖,韧性更加,因此历代良弓皆出自蜀中。”
江朔听了点点头,柳汲道:“唐军制弓匠人自然知道此中道理,虽说其力制为一石,其实工匠在制造北弓时减了一分力,制造南弓时则加了一分,如此一来,力量不同弓弦之声便不同,南北弩弓弦之异,简直和南人北人体型差异一样大。”
江朔其实从未听出弩机发出的声音如何不同,但见这位柳汲说的郑重其事,想必所言非虚,于是叉手道:“原来如此,段大匠果然好见识。”
没想到柳汲竟又怒道:“柳汲便是柳汲,哪个和你说我姓段了?”
江朔一愣,心道:你不是段俭魏的阿爷么?怎的不姓段?罗罗似乎看出江朔的疑问,在一旁笑道:“我和你说过了,乌蛮无姓,我叫罗罗,我阿爷叫柳汲,都是名,没有姓的。”
江朔道:“这么说段俭魏也不姓段咯?”
柳汲道:“段郎自然是姓段,你这小子怎么夹缠不清?”
江朔这下可是彻底糊涂了,他不敢再问柳汲,求助似的转头望向罗罗,罗罗道:“阿爷是罗罗的亲阿爷,却不是阿哥的亲阿爷。”
段俭魏道:“我是白蛮,罗罗和他阿爷却是乌蛮,我阿爷慕唐之风,给自己定了个段姓,上古时段氏为掌铸冶镈的官职,我阿爷与柳汲大匠有嵇康、向秀之谊,又有柳林锻铁之雅好。因此一个取姓为段,一个取名为柳汲。”
江朔这才悟道:“竹林七贤中嵇康和向秀最好,他二人在汲水之畔的柳林中打铁,柳汲便是柳林、汲水之意了。”
柳汲捋须道:“小子倒还有些见识。”
其实江朔知道“竹林七贤”,也还是因为太白先生,唐朝文士多好魏晋名士,而李白最为推崇的便是竹林七贤,在东鲁时与五位好友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和陶沔并称“竹溪六逸”,就有模仿竹林七贤之意,江朔没少听七贤的故事,因此知道“柳”“汲”的意涵。
江朔问段俭魏:“那段郎你怎么称柳汲……柳汲大匠为阿爷?”
段俭魏道:“我阿爷与柳汲阿爷世为蒙舍诏大王阁罗盛家臣,后随着皮逻阁征战,助云南王一统六诏,不想我阿爷战死疆场,彼时我尚年幼,柳汲阿爷便收养了我。”
江朔道:“原来是义父。”
段俭魏道:“虽非生父,义父待我直如亲生的无二。”
柳汲又“哼”了一声道:“你却不听为父之言,一味要和大唐作对,莫不是想气死老夫么。”
段俭魏柔声道:“阿爷,我是有苦衷的……”
江朔亦不解道:“大匠,你既然是乌蛮,段郎胜了唐军就算不喜,也不至于如此气愤吧?”
柳汲道:“你懂什么?我亲眼见识过大唐的繁华与强盛,南诏就算凭着运气能胜在一时,终有运气耗尽的一天,唐虽百败不损其国,南诏一败则国之不存也。”
江朔道:“原来大匠你也去过大唐?”
柳汲道:“什么叫‘也’,我这‘大匠’之名,就是唐皇封的。”
江朔一呆,没想到这位柳汲还真是“大匠”,却不知是什么大匠,锻铁的大匠么?
柳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道:“老夫别的不会,就会打铁,大匠者自然是兵器大匠咯。”
江朔听到“兵器大匠”四字,只觉得耳熟,似乎曾听说过不止一次,柳汲随手一指江朔的腰间道:“你腰里佩的裴将军就是我改的。”
江朔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他忽然想起李嗣业曾告诉他,替七星宝剑配鞘的兵器大匠出自河东柳氏。但随即一想,这位柳汲名字里有个“柳”字,恐怕是李嗣业误以为柳汲是河东柳氏,却没想到这名字是柳汲自取的。
柳汲见他出神,道:“你不信?此剑原是东吴大帝孙权的佩剑,原是用的鲨皮鞘,但裴旻得此剑时,距汉末已不下五百年了,剑鞘早已朽坏,且汉剑短于唐剑,作战时多有不利,我想起故乡有树名樫木,既然坚且韧,正合着可以做剑鞘,又能将宝剑头尾相连,组成双手剑,说起来……”
他捻须神思道:“这剑尾的精铜套丝还是段俭魏的阿爷所铸造。”
江朔奇道:“原来段郎的阿爷也是铸剑师。”
柳汲道:“非也,俭魏的阿爷心性聪慧,非我所能比,老夫只会卖傻力气,他学的却是谋略、机括之学。我做的很多兵器,其中的巧思往往出自俭魏阿爷。”
江朔此刻已心悦诚服道:“大匠,你们是怎么认识裴将军的?”
柳汲道:“不要以为只有东瀛日本才有留学生,我等年轻时仰慕大唐,彼时南诏尚未立国,翻越大山离开南诏,到中原求学的人多得很。我和俭魏阿爷想要学打铁,就只能从军,当年我二人便在裴旻军中,一个铸造刀剑兵刃,一个改进军械机括,正是有了这段军中经历,我们回到南诏后才会有排兵布阵的本事。”他看着段俭魏道:“所谓段家世代相传的兵书、战策其实都不过传了一代而已。”
柳汲又瞥了一眼江朔,道:“小子,你还没说为何裴旻将七星宝剑给了你。”
江朔不敢隐瞒,从汉水屠龙开始,将裴旻如何失去七星宝剑,黑白二龙如何双双殒命,自己离开习习山庄时候阿楚夫人让他带走了宝剑,自己后来遇裴旻还剑,裴旻却反将宝剑赠给了他等前事诉说一遍。
柳汲听了捻须道:“奇哉,奇哉。”
罗罗不解问道:“阿爷,你说什么事奇怪?”
柳汲道:“裴旻在任龙华军使时,又一次遇到奚人伏击,虽然力战得脱,却丢失了七星宝剑,幸得契丹将领李楷洛潜入敌军营中,夺回了宝剑,饶是如此大功一件,裴旻也没说把宝剑赠予李楷洛,只是厚赠金银而已,江小友,你却何其幸运,裴旻竟然将随身的佩剑赠给了你。”
江朔听了也隐隐觉得裴旻赠剑时似有不协之处,但彼时自己还是少年,裴旻思虑竟然如此深远,当时就想好了要利用自己么?
柳汲又道:“你腰后的玄铁刀也是我所打造,那一年北地松漠天降陨铁,一块整玄铁摔为两段,契丹人用尽各种方法仍然无法熔炼打造,彼等知我治剑之名,便请我为他们打造长短二刀,以天然陨石为锋刃,你腰后所挂就是其中的短刀。”
柳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江朔,看得到他身背后的佩挂,说起话来从容淡定,江朔听了也忍不住按了一下后腰的短刀。
段俭魏道:“柳汲阿爷不但替唐军打造军刃,更将唐人冶铁锻造之术带回南诏,才成就了南诏剑的威名。”
江朔忽然记起,道:“听说当年皮逻阁获封云南王,他派人进京朝拜圣人,献上三浪剑,圣人试之锋锐无匹,亲赐南诏剑之名,之后南诏剑声名大噪,成为世间闻名的神剑。”
罗罗道:“那自然是我阿爷铸造的宝剑,三浪者,指的是邆赕诏、浪穹诏和施浪诏,三浪乌、白蛮混居,皆在西洱河之北,自古以来就是南诏冶金制剑之地,尤其是浪穹诏,在我阿爷的带领下,已成了南诏第一铸剑之所。”
段俭魏解释道:“唐刀需用百炼钢,我阿爷将冶铁之际,上覆石炭,待石炭渗入铁中,所得刀剑比之唐刀更加坚韧锋锐,盖因木炭者木之精,石炭者土之精,土能生金,石炭自然要大大好过木炭。”
其实柳汲冶炼方法称为“渗碳”,钢铁变得坚硬、耐磨的真正原因是“碳”,但彼时此技术不为人所知,还道是“木精”“土精”之辨。
柳汲瞪了一眼段俭魏,似乎意思是要你给我解释,道:“正因为我熟悉唐军兵刃军械,才知道唐军的厉害,大唐可附,不可叛。如今俭魏你一意孤行,灭了何履光的水军,自以为英雄了得,只怕是要成为南诏国的大罪人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