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独孤湘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道:“这拔汗那不就是刚刚堵住隘口的叛军么?”
高仙芝冷笑道:“不错,正是这个拔汗那。”
那自称薛裕王子之人马上叉手道:“节度使有所不知,反叛的并非拔汗那,而是领军将领巴哈杜。”
高仙芝只说不信,岑参却道:“把俘虏的拔汗那将军带上来。”
不消片刻,那人被五花大绑押上城头,岑参问:“可是此人?”
薛裕道:“正是此贼!”又喝道:“巴哈杜,父汗待你不薄,你为何刺死领军大将塔克西?挟持大军叛唐?”
那叫巴哈杜的闻言哈哈大笑,乌里乌突,骂了一堆江朔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毕思琛是突厥人,拔汗那长期受昭武九姓统治,话语和突厥语颇为类似,因此毕思琛能听懂,他代为译道:“狗贼说,薛裕黄须小儿知道个甚,拔汗那在葱岭之西,大唐山高路远,只有投靠大食才是正道。”
巴哈杜说话之时,薛裕不时打断,高声喝骂,毕思琛却都没有翻译,估计是“狗贼”“猪狗辈”之类的词句。巴哈杜却越说越冷静,态度从容地又说了一番话,毕思琛给译了出来:“塔克西若真得军心,我杀了塔克西,全军就应该将他巴哈杜剁成肉酱替塔克西报仇,结果拔汗那军卒却立刻倒戈,却死心塌地为巴哈杜卖命,民心向背还不清楚吗?”
独孤湘对江朔咬耳朵道:“高仙芝经常在吐火罗诸国刮地皮,恐怕确实也不太得民心哩……”
江朔明知道独孤湘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却对她使个眼色道:“别瞎说。”
独孤湘撅嘴道:“做得说不得么?”
毕思琛还在继续译出巴哈杜的话:“薛裕,你和你父愿意做唐人的狗,我可不愿意……”
薛裕冷笑道:“巴哈杜,你说得如此义愤填膺,其实还不是因为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大王许你为拔汗那之主?”
薛裕说的是巴哈杜,用的却是汉语,明显是说给高仙芝、岑参等人听的,巴哈杜看来不通汉话,迷惑地望向毕思琛,毕思琛可没这么好心替他传译。
岑参对高仙芝道:“我方才已问过康国、突骑施等国将领,这薛裕确实是拔汗那的王子,看来这巴哈杜确实也是违背了其国主的意志,害死了原来的领军大将,私自带兵投靠了大食人。”
高仙芝道:“如此说来,这个巴哈杜也没什么用处了。”
他拿眼一横,以手在颈上一比划,立刻有亲卫拔出腰间横刀一刀斩下了巴哈杜的脑袋,巴哈杜的尸体扑倒在城垛之上,头颅滚落城下,高仙芝对薛裕道:“这个脑袋你拿回去给你父汗交差吧。”
薛裕亲自下马捡起头颅,叉手再拜谢道:“多谢节度使为我国铲除内奸,我的手下已重新聚拢队伍,加上我带来的一千骑兵,三千骑步供节度使驱策。”
毕思琛道:“节度使,不可轻信此人啊……”
高仙芝笑道:“将军何必疑神疑鬼,此刻正是用人之际,王子所言皆发自至诚如何不信?”转头对薛裕道:“王子既然愿意为大唐效力,现在就有个绝好的机会……”他拿手一指远方道:“阿布就在此间,你去取了他的头来见我。”
岑参一听,忙道:“不可,不可,这如何能做得到?”
不想薛裕哈哈大笑道:“小侄正有此意,来人呐,随我直捣大食人的中军。”说着向高仙芝一叉手,领兵便走。
江朔心道:“高仙芝有意为难,这薛裕倒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忙道:“薛郎,我与你同往!”
说着也不走楼梯,直接从城头上跃了下去,独孤湘急得直跳脚,追着跳下城头,道:“朔哥,他区区一千骑兵怎么可能冲破大食人的包围圈?况且我们打了一天,也不知道大食人的首领到底藏在何处,为了素未谋面之人,就去闯龙潭虎穴,值得吗?”
江朔道:“我也知薛郎不可能杀得了阿布大王,但他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不忍见他枉死,我只在危难关头救他脱险便了。”
薛裕骑在马上,见江朔和独孤湘二人从城头跃下,居然轻轻巧巧落在自己面前,已是暗暗称奇,再听他二人对话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知遇之感。对江朔叉手道:“这位小兄弟,我名薛裕,只是音译,拔汗那人有名无姓,并非姓薛。”
独孤湘笑道:“既然原本无姓,姓薛也无妨咯。”
薛裕看了独孤湘一眼,哈哈大笑道:“小女子说得不错,来人,给两位备马。”
立刻有人给江朔、独孤湘牵来两匹赤碳一般的骏马,这就是传说中的纯种汗血宝马,二人谢了,飞身跨上骏马,他们身姿俊逸潇洒,引得拔汗那骑士一阵喝彩声。
薛裕向城头再拜,振臂高呼一声,拔汗那骑兵齐催战马,一齐向南方冲去。
然而却没有见到敌军,他们一直跑到日间战场的山谷隘口处,粮车燃起的火焰早已熄灭,仍冒着白色的烟,却不见大食人和葛逻禄人的踪影,此时太阳依然西坠,拔汗那骑军不敢深入,转而向西驰了一段,仍然毫无收获,他们转向回走,眼看都要碎叶水之畔,却仍不见不见一人一马。
朔湘二人跟着拔汗那骑兵绕了一大圈,未经一战,天色却已彻底黑了下来,独孤湘道:“大食人难道都打地洞藏起来了?怎么一个也没见到。”
江朔道:“看来是薛郎方才在城下说话之时,大食人撤走了……会不会是欲擒故纵之计?只等唐军离开怛罗斯城再突然袭击?”
薛裕道:“若是战术,不太可能退这么远,否则这么远的距离,发现城中军队撤退时再追,大军都涉过碎叶水了。”
独孤湘道:“那是怎么回事?大食人总不可能就这样退兵吧?”
薛裕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总之今日先回去吧……”
独孤湘道:“绕了这一大圈,未建尺寸之功,薛郎你不怕高节度使见疑么?”
薛裕道:“那也无法可想,大军在荒野夜宿实在太过危险,我们只依托怛罗斯城墙扎营,不要求进城,想来节度使也不会太多怀疑。”
一行人到怛罗斯城时,却是完全另一番景象,只见四门打开,城里城外灯火通明,三人正在城门外疑惑之际,行官王滔迎了出来,他满脸喜色,丝毫不像是刚刚经历了大败。
王滔对三人叉手道:“快请进城,节度使等候多时了。”
三人面面相觑,独孤湘低声道:“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江朔道:“高节度使虽然有故意刁难之意,但不至于要害薛郎吧?毕竟当着西域诸国这么多军士的面。”
薛裕转头对手下拔汗那骑兵道:“你们在城外扎营,我自去城中拜见节度使。”
那些骑兵闻言叫嚷,想来是反对薛裕只身入城,薛裕也高声反驳,拉扯了半天,最后薛裕还是不带一兵一卒,与朔湘二人随着王滔进入城内。
怛罗斯城早已被石国人放弃,此刻城中没有一个老百姓,皆是军士,怛罗斯城是西域城市,与中原城市大不相同,城里没有里坊,除了一条中央大街,两边的道路屋舍都造得歪歪斜斜,乱七八糟,各国各族的军士聚集在街上,点起篝火,又是吃喝,又是歌舞,倒似打了打胜仗一般。
三人随着王滔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城中央的一处大院,院内只有一所大屋,却有好大一片空地,此刻唐军和西域各国联军的将领齐聚于此,少不得也在吃喝,各国将领推杯换盏,好不热络。
三人进到大屋内,从人群中挤过,高仙芝见他们来了,忙起身相迎,道:“江少主,你们终于回来了。”
江朔一愣,难道是南霁云、王栖曜等人和他说了自己江湖盟主的身份?
却忽听一人在一旁喊道:“少主,这些年你去了何处?叫我等好找!”
江朔转头看去,却是震泽湖主浑惟明,他也十分激动,忙揽住浑惟明的双手肘道:“浑二哥,一向可好,这么多年不见,江湖盟和漕帮如何?”
浑惟明叉手道:“托帮主的福,江湖盟愈加兴旺了,漕帮么,两京依然繁忙,最奇的是通往范阳的永济渠最为兴旺……”
他来不及说下去,就见鲁炅、谢延昌、狄侃、徐来等人都上前来见礼,江朔实在是意外之喜,这些江湖弟兄已经多年不见了,当年他们推举自己做江湖盟主、漕帮帮主之际,自己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呢。
江朔喜道:“诸位大哥,你们怎么会齐聚西域如此偏远之地。”
谢延昌笑道:“还不是为了少主你……”
高仙芝在一旁笑道:“多亏了江少主手下弟兄们,大食人已经撤兵了,至于葛逻禄人,赔本的买卖不做,见大食人撤了,他们也立刻作鸟兽散。”
江朔十分迷惑,问浑惟明道:“我们漕帮也好江湖盟也好,兄弟虽然众多,却毕竟不是军队,怎么可能击退大食大军呢?”
第635章
浑惟明道:“嘿,大唐漕工、船民不下二三十万,但我们来西域的路途万里,不可能带这么多人,只不过几百最精锐的弟子,这点人要投入战场无异于杯水车薪,毫无用处,但要是用来偷袭敌军后方,截断粮道,烧毁仓库可就是我等江湖人士所擅长的了。”
段秀实道:“是啊,多亏了浑把头等人找到了大食人的储粮之地,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饷,大食人失了补给,只能撤退了。”
独孤湘问道:“那葛逻禄人呢?我看他们都是猎户,饿了自己打猎就好了,可不需要粮秣。”
段秀实道:“大食人收买葛逻禄人无非许以金银财货,如今仓库被烧,连粮食带财货都烧了个赶紧,葛逻禄做的现打不赊的买卖,可不会再替大食人卖命咯。”
说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独孤湘又问:“浑二哥,你怎么知道大食人把粮草藏在哪里?”
萧大有道:“湘儿妹子,你难道忘了咱是干什么的?”
独孤湘不解道:“除了习武,就是操舟、拉纤咯。”
萧大有道:“哎……我们在大唐不就是运粮的么,无论水路陆路,无非是根据军人吃多少带多少,来决定储粮和中转之地,只要知道大食人的进军路线,不难推测他们运粮路线和储粮地点。”
程千里这时也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来道:“这事儿我不得不佩服浑二,老小子金算盘打得噼啪响,不仅准
确捣毁了大食人的几个临时中转的粮仓,更是深入敌后,奇袭白水城,纵火烧毁了全城,如今白水城已成了黑石城咯!”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江朔赞道:“浑二哥果然深谙漕运之道……”
萧大有听他们都在夸赞浑惟明,不禁不满地道:“浑二深谙漕运之道,我和谢老大可以不含糊。”
江朔忙道:“是了,今日漕帮四大把头有其三,什么粮仓找不到。”
谢延昌可没有萧大有这般小器,道:“说起漕运,我老谢也不服人,但浑二能化用运粮的经验,在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反向找到大食人的储粮之地,说来不难做来却难,我老谢佩服得紧。”
浑惟明摆手道:“老谢太抬举我了,全是江少主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之功。”
江朔大奇,指着自己道:“我?”
萧大有也道:“少主何必故作惊讶?一月前你传书给我们,让我们尽快进入安西,南八和曜郎去找拓跋汗王借兵,到碎叶城掩护唐军撤退。”
萧大有党项羌人的首领拓跋守寂的尊号是“大上白”,对外族首领一概以“汗王”称之。
封常清道:“是啊,党项羌弓手来到碎叶时,我还大吃了一惊,没想到江少主身在江湖,还知道党项人弓术厉害,更能请得动塞上弓神亲率大军前来相助。”
一旁的拓跋守寂道:“江小友于我党项羌人有大恩,别说是派点弓手帮手这样的小
事,就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党项人也死不旋踵。”
江朔心中虽然感动,却越发的糊涂,他有无数的问题,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萧大有继续道:“至于我们几个么,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潜行敌后,伺机烧毁大食人的粮仓,初时我对你以浑二为主的决定还颇有微词,但经此一役,我老萧对少主可是越发的敬佩了。”
江朔感到脑袋里嗡嗡直响,问浑惟明道:“浑二哥,你们收到书信,怎就知道是我所书?”
浑惟明惊讶地看着江朔道:“少主用的不是我们当年所定的传书之策么?当年我们约定用盟主之宝,那枚青铜古镜背面的花纹做花押。”
三位把头和鲁炅、南霁云、狄侃等人均从怀中掏出一枚
纸笺,正是加盖了盟主之宝的密信,详细说明了委派各人各自做些什么。江朔看得更加疑惑了,这确实是那枚铜镜的花纹,而文字依稀像是自己的笔体,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写过这些纸笺,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衫,那枚铜镜还好端端地揣在他的怀中。
独孤湘也凑近了观看,奇道:“朔哥,这真是你安排的?我怎不知你何时做的擘画,怎么漕帮、江湖盟众位把头、湖主齐聚,独独少了我阿爷和卢郎。”
萧大有笑道:“小湘儿,这还不明白吗?这事儿连我老萧都知道,卢大哥是总要有人留在中原管漕运的事,卢郎是漕帮总军
师,留他在中原调度漕运最是稳妥。至于葛庄主么,少主虽是江湖盟主,但葛庄主毕竟是他岳父,这世上哪有女婿差派岳父的道理?”
江朔和独孤湘闻言立刻羞红了脸,独孤湘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我和朔哥还没有……”
萧大有笑道:“就算没有,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准女婿见了准岳父,也是一样尴尬的,不如让葛庄主在江南好好待着,享清闲咯。”
谢延昌见朔湘二人已经羞红了脸,立刻呵斥萧大有道:“胡说什么?少主和独孤家的事还需要你来操心?”
他虽这样说,众人心中无不以萧大有所说为然,只是不像萧大有这般没有城府和盘托出罢了。
江朔继续问道:“那是谁给你们送的信呢?”
这下可就众说纷纭了,有说是中年驿卒的,有说是街头小叫花子的,更有翩跹公子,美丽少妇,不一而足,几乎没有重样的。江朔心道:这假传我命令之人隐藏的颇深,看来几位见到的没有一个是本尊。
众人见江朔一脸疑惑,又问得如此详细,也不禁生疑,南霁云问道:“难道这些命令不是少主你发出的?”
江朔摇摇头,众人见状皆是一惊,交头接耳起来。
南霁云道:“这事倒怪了,若那人是为了搅乱我们,倒说得过去,但他的计策环环相扣,全是为大唐着想,却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浑惟明问道:“少主,难道那枚青铜镜
被偷了?”
江朔摇摇头,却又自己也不放心,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打开了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后,露出里面一枚古朴的铜镜,铜镜已经被打破过一次,两面一般的乌黑,但一面光华可鉴,另一面却刻了古奥的图案。
江朔道:“这铜镜表面的黄铜镜原来是镶上去的,已经被打破了……”后续的事情涉及西海龙驹岛下的秘境,江朔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因此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浑惟明拿起铜镜在手上观看,这确实是当年李邕传给江朔的那一面铜镜,图案和几人收到信笺上的花押图案也完全对得上,背面看起来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墨迹。
浑惟明将铜镜放在自己鼻子地下,用力嗅了嗅,道:“铜镜上有墨香,这是松烟墨,虽然经过仔细的擦拭,已经看不出痕迹,但镜后的油墨味却经久不散,仍能闻到一丝气味。”
说着浑惟明恭恭敬敬地将铜镜递回给江朔,道:“看来是有人趁少主不留神,悄悄盗用了我们的接头暗号……”
江朔皱着眉头,却想不出来何时曾经被人拿走过这枚铜镜,忽然他心中似乎有了个模糊的轮廓,但他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一旁的独孤湘却脱口而出:“是珠儿姊姊!”
谢延昌疑惑道:“什么珠儿姊姊?这位姊姊是何人?”
独孤湘道:“珠儿姊姊叫李珠儿,是范阳安禄山的手下。”
萧大有一
拍桌子道:“安贼的手下,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南霁云道:“就是那个契丹娘
子吧?此女妖异,心思深沉,搞不好还有什么厉害的后招,少主千万小心。”
江朔点头表示知晓,同时道:“珠儿姊姊其实算不上坏人,但心思深也是真的。”
他心中想到的却是隐藏在李珠儿背后的两个字“隐盟”,李珠儿应当是和他在南诏朝夕相处之际,偷偷盗用了铜镜,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花押的做法,很可能是见过花押信笺而推理出的用法。出蜀之后他们和李珠儿分开,想必是李珠儿回中原时,将这些信笺用自己的方式传了出去。
这么懂军事,有如此通晓人心,只有一个人能达到此境界,便是隐盟巨子裴旻,裴旻本就是唐军大将,在西域各地又有自己的眼线,这仗有几分胜算,变数在哪里,想必裴旻是最清楚不过了。
此番唐军和吐蕃大战,大食人虽然在战场上击退了唐军,但唐军斩首敌军的数量远超对手,可谓一个得了面子,一个得了里子。
现在想来,这一仗打得颇符合隐盟的希望——人数更多的大食人几乎被唐军打残,而人数劣势的唐军而言,固守怛罗斯城也没用,高仙芝原本就擅长快速奔袭、移动歼敌。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伤亡过大,唐军健儿在安西四镇不过两半四千人,承受不起这么大的伤亡,只能撤回碎叶城。
此战之后,
双方互相忌惮,战事可能就不会如此频冉了。
江朔不愿意加入隐盟,不想和隐盟有任何关系,但没想到李珠儿用假传命令之法,一招轻松将葱岭以西的局势引导到隐盟希望的方向,隐盟在大唐关系盘根错节,就算江朔不肯合作,隐盟也自有办法让他如牵线木偶般实现自己的诉求。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心中一阵恶寒,仿佛自己被笼罩在隐盟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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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6章
其实大粮仓被毁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大食人的离去最重要的一点还是他们没想到唐军竟然如此骁勇,此前大食人已经得到消息,出征的军队中只有几千唐军,绝大部分是西域仆从国军队,没想到大唐的马槊骑兵、手弩轻兵、陌刀重兵都如此了得,不但装备精良,战斗意志更是令人胆寒。
大食铁骑纵横东西上万里,数万骑兵吃不掉一千步军,却也是从未遇到过的局面,这一战他们虽然利用葛逻禄的临阵倒戈,获得了战场上的胜利,但毕竟唐军主力最后还是从容撤退了。
在如此大的劣势之下,唐军指挥官表现得如此沉着冷静,最终联军的溃败成了小败,大食的大胜成了惨胜,这也是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未能料想得到的,与大唐将领冲锋在前不同,大食的军官自始至终都藏在战场的阴暗角落中不敢现身,借着粮仓被毁的因头,阿布指挥大食军队撤回了出发地木鹿城,秣马厉兵,以待来年再战。
没想到怛罗斯之役后不久,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就因功高震主而被谋杀,手下黑衣团首领齐雅德·伊本·萨里也被一同处死,自此以后数年,大食未再东顾,拔汗那、倶密、康国、安国等国依然遣使朝贡于唐朝,葱岭以西也依然是大唐的天下,甚至阿布死后,大食开始遣使朝入朝谋和。直到四年后的天宝十四年,西域局面才发生了天翻地覆不可扭转的剧变……
得知大食人撤军之后,联军便此解散,各国各有伤亡,其中康国、俱密等国是构成步军方阵的主力,死伤十分惨重,于阗骑兵舍生忘死在数倍于自己的敌军中冲杀,伤亡也不轻,除了最后达到战场的党项羌长弓手,就是一哄而散的拔汗那没遭受多大的损失了。
这一战死伤虽重,将领们却大多没有损伤,唯杜环一人,在乱军中被大食人掳去,再没了音信,当时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乱军之中了,没想到十年后杜环居然在广州登岸,原来他被大食人当做奇货送到黑衣大食首都安巴尔,黑衣大食的国主称“哈里发”,没想到大食哈里发竟然十分喜爱杜环,留杜环在身边讲了许多大唐的奇闻轶事,之后竟然允许他在大食全境游历。
杜环的足迹遍布大食全境,曾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城,他很可能是唐朝抵达西方最远的人,九年后大食新都“马迪纳·萨拉姆”建成,其繁华程度不亚于长安城,据说其中就有杜环的建言献策,新都落成之日,杜环见其恢宏之貌,不禁想起了故乡的长安城,于是向大食哈里发请辞,乘海船沿海上丝绸之路回到大唐,最终在广州登陆。
他将自己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写成《经行记》一册,可惜书中描述的大食国各地风土人情太过怪诞离奇,时人皆谓其杜撰,后竟未能流传下来,如今只能见其残篇一千五百余字,令人扼腕痛惜。
当然对于杜环之后的奇遇,刚刚经历了怛罗斯之战的唐人无从知晓,只是为他伤悼而已。
却说江朔、独孤湘和江湖众兄弟随着大军回到碎叶城,听了大战的前后经过,封常清也啧啧称奇,连称侥幸。众人在西域耽了两个月,朝廷的敕令就送到了。
高仙芝被解除了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命他入长安任右金吾卫大将军,官职不降反升,岑参是高仙芝的属官,高仙芝回朝后,岑参也跟着回了长安。三年后,岑参再度出塞,那次却是应封常清之邀,任节度判官,彼时却是封常清出征,岑参留后了。
封常清没有直接参与怛罗斯之战,因其固守碎叶,调派援军得法,升任安西节度使一职。段秀实为其判官。
程千里指挥骑兵在怛罗斯之战中表现神勇,迁御史中丞,擢为北庭节度使,北庭就是江朔一路西行经过的伊州、庭州等地,下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三镇,将兵两万,老程也成了封疆大吏,他上任之后,葛逻禄可倒了大霉,每日里被唐军追着打,终于彻底臣服,不敢再起贰心了。
李嗣业在大军险些溃散之际,奋力断后,救出高仙芝,又破除路障开辟道路让唐军能安然撤回,可谓居功至伟,留任疏勒镇使,天宝十二年,加骠骑大将军衔。李嗣业进京朝见时,圣人当面赐酒,李嗣业因酒醉起身拜舞,圣人大悦,又赏李嗣业绸百匹、钱十万贯、金器五十件。
至于江朔,他不肯让封常清在奏报朝廷的文书中写自己的事迹,辞谢了高仙芝、封常清的一切赏赐,只替独孤湘要了一匹骏马,独孤湘原来的坐骑桃花马已轶,但她最喜欢白马,毕思琛亲自替她选了一匹白色两岁骏马,众皆谓此马堪比圣人坐骑照夜白,是龙种。独孤湘甚是喜欢,她可不会拽文,只昵称为“小白”。江朔的黄马当年留在于阗沉重,也早由尉迟胜派人送回。
这时又传来了大食呼罗珊内乱,阿布总督被杀的消息,众人知道大食人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杀来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眼看安西大事已定,各方人士先后离开了,先是于阗、拔汗那等西域各国撤军,紧接着党项羌也告辞离去,江湖群豪则各自结伴,隔三岔五开始各自回归。
江朔和独孤湘是最后离开的,江朔骑着“老黄”,独孤湘骑着“小白”,他们马快,又是少年人,不愿意与众人同行,这才找各种借口拖到最后才启程踏上了回归中原的旅程。
二人走到庭州时已是冬月,西域的风雪为南人所未见,岑参四年后再度入西域时,做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冬月的西域与夏季简直就是两个地方,此刻一片素白世界,道路积雪难行,到庭州时,前方天山山谷完全被冰雪覆盖,二人坐骑虽然神骏,到此地便再也走不动了。
此时程千里已在北庭节度使,自然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们走了,二人在庭州住下,正月里与当地牧民烹牛宰羊,对酒当歌好不快活,满以为过了正月,开了春就能继续上路,没想到西域的冬季还远未结束。
李白的《塞下曲》中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五月飘雪稍嫌夸张,但整个三月,仍然无法穿越天山,直到四月冰雪初融,朔湘二人才辞别程千里,一路向东,经伊吾,过星星峡,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关中时已是五月。
翻越陇山之际,二人却多出了一层烦恼,独孤湘是甩脱了自己父母、爷爷跑出来的,自与江朔重逢之后,便再也没有家人的消息,怛罗斯之战中,助战群豪中也没见到葛如亮夫妇。
李珠儿假传江朔盟主令,把江湖群豪拉去西域,唯独少了卢玉铉和独孤家,留下卢玉铉还可说是因为漕运无人,而故意漏掉葛如亮夫妇和独孤楚,则肯是为了朔湘二人不至尴尬。
在西域时二人几乎与世隔绝,江湖群豪都是江朔手下,对于不见独孤家人自然也讳莫如深,不敢相询,还可以不考虑这个问题,此刻回到中原,则不可能刻意避开独孤湘的家人了。
独孤湘在陇山东麓的一处小山上驻马,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问江朔:“朔哥,我们要去找我阿爷和爷爷么?”
江朔与她并辔而立,道:“自然要去寻找,他们是你的家人,绝无回避之理。”
独孤湘道:“可是找到他们,爷爷必然还会问你那个叫你的为难的问题。”独孤湘虽然自称女侠,但爷爷逼婚之事仍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江朔急道:“我没有为难……我只是……”
独孤湘满面羞红,低声道:“既然不为难,那日你怎么逃了?”
江朔道:“我不是要逃,是珠儿姊姊有急事叫我去的……”
说到李珠儿,江朔担心独孤湘会生气,立刻住口不说了,没想到独孤湘只是叹了一口气道:“珠儿……姊姊确是有苦衷的,好在你和她也没白跑一趟。”
江朔心中暗暗吃惊,自从那日李珠儿拉着独孤湘在帐篷中背着自己说了一阵子小话,独孤湘对李珠儿的态度就变得极其亲昵,甚至是同情,他忍不住问道:“湘儿,那日在帐中珠儿姊姊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话?”
独孤湘略一犹豫道:“没什么,总之珠儿姊姊很可怜……”又补了一句道:“你不要问了!反正她是有苦衷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江朔自然也是一头雾水。转回先前的话题道:“湘儿,你说我们去哪里找你家人?”
独孤湘仰脸看着他笑道:“你现说见了爷爷怎么说。”
这次轮到江朔脸红了,他嗫嚅道:“我,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独孤湘大窘,背过身去,啐道:“我问你说什么,你却说愿意……愿意什么?”
江朔鼓足勇气一气说道:“自然是娶你为妻,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独孤湘转过身来,换了一副凶戾的眼神气咻咻地盯着他,江朔被盯得心里发毛,慑慑道:“湘儿,我哪里说错了么?”
独孤湘道:“此生此世永不分离……那么来生来世呢?”
江朔登时醒悟,道:“是我说错了……我们永生永世也不分开!”
独孤湘登时换做了大大的笑脸,一边策马下山,一边道:“朔哥,我们去习习山庄,耶耶他们寻我不到,定然是去山庄等我们回家!”
第637章
江面很宽,江风很大,时值隆冬宽阔的江面上没有一条船故而更显开阔,站在北岸向南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不见对岸,令站在渡口埠头上的人产生了站在海边的错觉。
宽大的埠头用粗厚的原木建造而成,东西长有数里,若在夏日,桅樯如林,帆篷如云,自是另一番热闹景象,而此刻却是一片萧索景象。
埠头以一条长长的栈道与河岸相连,孤悬江中,这样可以避免大船在靠近河岸的滩涂搁浅,但也让此处无遮无拦,狂风横扫江面,吹得站在埠头上的二十四人袍袖飞扬,仿佛随时会乘风而起一般。
这二十四人是白茫茫天地中唯一的旅人,他们皆带着大斗笠,在狂风中每个人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按住帽檐,与细弱的系带协力将斗笠勉强留在他们脑袋上。只是这样不一会儿,露在外面的这只手就冻得麻木了。
一人凑近站在最前的面的高个子,问道:“师兄,风雪这样大,我看江面都结上薄冰了,那个人所说的船还会来吗?”
那“师兄”抿紧了嘴,闭口不答,那人又向后挤到一老者身边,贴近他的耳朵道:“师傅,师傅……我们要等到几时啊?”
那师兄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喝道:“昙静,不要扰师傅他老人家的清净。”
那昙静还想争辩,道:“可是……”
却听身边一人高呼道:“别争了,快看,好像来船了!”
师兄和昙静转头看去,果然见西面江心一个小黑点远远驶来,黑点虽小,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却十分扎眼,“黑点”顺流而下,迅速的变大,众人很快就确定这是一艘船,紧接着他们确定这是一艘大船,之后他们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这船似乎有些太大了!
这船长度少说有一百步,宽有三十步,最高处有五层楼高,在平阔的江面上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说他是艨艟巨舰,那是高看了艨艟一眼,这船简直就像是把一座小城搬到了江面上一般。
船上立有五根桅杆,中央三条主桅的高度不下十丈,挂着三面巨帆,此刻正是冬季西北风盛之时,桅杆上挂的巨帆吃饱了风,推动庞大的船身划破江面,高速向着这处埠头驶来。
众人一度担心这船的速度太快了,就算现在撤下风帆,只怕大船也来不及减速了,如此庞然大物,若撞上埠头,只怕立时就要将其撞个粉碎。
二十四人中有好几人已经向后撤步,想要跑开避祸,昙静也想逃跑,都迈开步子跑了几步了,却见师傅和师兄等人依然伫立原地,一动不动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做派,于是他不好意思地又退了回来,但他心中又十分害怕,只能闭紧眼睛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就在大船距离埠头还有一百步远的时候,船舷两侧忽然伸出上百把船桨,这些船桨在水中反打,极快地降低了大船的航行速度,饶是如此,看来撞击也是难以避免的了。
昙静把眼一闭心一横,先是听到“吱吱嘎嘎”的转动之声,之后憋了半天却只听船桨的嘈杂水声,并无撞击的巨响,他壮着胆子睁开眼,却见大船竟不知何时打横了,停靠在埠头外侧。
再仔细看时,不是“停靠”,大船并没有收帆,三面帆鼓鼓的显然还有澎湃的推进力,之所不动,是贴近水线伸出的那上百条船桨,大船之所以悬停江上靠的就是这一百把船桨与船帆互相制约,达到平衡之故。
众人正在讶异惊叹之际,忽见船身接近埠头高度的位置上“吱扭”一声开了一扇小门,门内一妙龄少女探出头来对着这二十四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如此风雪天,各位客官立在此处等船?”
那“师兄”赶紧迎上去道:“正是,我们要乘舟,还请小娘子行个方便。”
那少女不过二八年纪,闻言笑道:“我可不是小娘子,我只是个粗使的婢子,客官贵姓?要去何处?”
师兄道:“阿弥……贫……”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略去了介绍自己的名字,叉手再拜道:“我们要去南岸黄泗浦。”
“甚?”那少女被这句话逗笑了,掩嘴笑道:“客官要出海?这样的天气?”
师兄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他显然是想要遮掩此行的目的,但喉咙似乎被扼住了一般,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不出一个字。
他身后的师弟昙静抢道:“让我们在这里等的人姓浑,排行老二。”
那少女神色一变,旋即不再笑了,正色道:“可有信物?”
师兄道:“有!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枚小小的算珠展示给少女看,这算珠与众不同,是金色的。
少女道:“扔过来我看。”
师兄犹豫了一下——这枚小东西花光了他们几乎所有的钱,但他咬咬牙,把这枚金算珠向着少女扔去,师兄恐怕力气小了,算珠会落入水中,因此用尽全力掷向少女,没想到算珠不偏不倚向她眉心飞去,师兄惊呼道:“小心!”
不料少女伸出二指,轻轻巧巧地夹住了算珠,在手中翻来覆去检视一番之后,对师兄叉手道:“既是贵客,便请登船吧。”说着向门内一退,伸手比了个“请”。
师兄和昙静低头看了一眼,大船侧面还在摇桨,无法靠到埠头边,船身上的这个小门距离埠头的木板平台还有五六尺远,低头看去,寒冷的江水被船桨激得翻滚咆哮,甚是可怖。
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昙静开口道:“那个……可有跳板?”他怕被那少女笑话,补了一句:“我们师傅眼睛不好,跳不上来。”
但少女还是止不住地又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一群白丁。”
白丁原本指没有功名的平民,后来被江湖人士用来代指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少女看了看那二十四个人,尤其是中间那个身子单薄的老僧,知道他们绝无自己跳上船的可能,叹了口气,取了一柄黑色的船桨伸出船外,道:“来吧,我运你们进船。”
师兄伸手触摸那黑桨,竟然是生铁所铸造,冬季的凛冽寒气从桨面传递到他的指尖,师兄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铁桨有七八尺长,通体生铁打造而成,分量相当不轻,那少女单手持了平伸过来,其膂力已然令人咋舌了,更何况还要挂一个人?
见师兄有些犹豫,昙静再次挺身而出,道:“师兄,我先来!”
他卷起袖子包住手,再牢牢握紧铁桨,少女也不问他,往回一拉,昙静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双脚已然立在船舱之内。
那少女再次把铁桨伸出舱外,又接进来两人,师兄确保安全无虞,这才让众人围着的的老人登船,少女将他拉入船舱之际,但觉他身子很轻,拉入船舱后,借着舱内的灯烛一看,那老人双目一片灰白,原来是个瞽叟。
少女毫不费力地用铁桨把二十四人转到了船上,她嘬唇吹了一声呼哨,那些倒划的船桨一齐抬起,风帆顿时失去了阻力,带着大船向下游驶去,相比巨大的船身而言,这艘船算得十分灵活了。
众人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厅内,少女转头一笑,招手示意众人跟着她走,她在前引路,昙静等人搀着老人跟在后面,穿过小厅,忽然眼前一阔,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回廊之上,扶着栏杆看去,船体内被掏空出了一个庭院,他们进入的位置大约是江面位置,向上有三层,向下只有一层。
上面三层回廊内或是房门紧闭,或是朱门半掩,或是轩窗大开,传来吆喝声,嬉笑声,丝竹声,简直像是扬州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搬到此处一般,相比之下,下面那层则安静得多,装饰也素雅得多,估计是桨夫和船工休憩的所在。
到了这里,立觉与江边简直是两个世界,与寻常渡船压抑逼仄的舱内相比,大船的舱内简直让人忘了自己是在一艘船内,回廊上多置火盆,一则将舱内照得灯火通明,显得开阔敞亮,二则火盆发出的腾腾热气,让人感到十分和暖。
最奇的是庭院的地面,竟然砌着假山,堆着土山,又有溪水环绕,盖着茵毯般的草地,其上广植奇花异草,外面虽是隆冬,这个庭院内确实一派春夏之交,百花争妍的景象。
众人仰头向上看去,竟然能望到天空,但这天空竟是蓝天白云,与外面狂风扫地白雪飞扬的世界全无共通之处。仔细看时,原来中庭是用木板整个封闭起来的,故而十分和暖,而木板顶上由巧手画工绘制了晴朗天空的景致,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室外。
众人记得从外面看,大船有五层楼高,看来另有两层是在这木板顶之外的望楼。
显然每一个刚进入这艘大船的人都会有他们这样的反应,那少女也不催促,只是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东瞧瞧西看看,等他们看够了新鲜,才向一旁的楼梯一让,道:“诸位请上重楼。”
第638章,翁山海盗
众人搀扶着老人登上楼梯,到了二楼,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学着西域波斯人的样式,用铁链将油盏悬在半空中,火光映在顶上反射下来,将整个大厅照得通明雪亮。
没想到如此隆冬季节,这大厅内居然满满当当全是人,这些人围着一张张大方桌,每张,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陶碗,上面盖着一个小一号的白瓷碗,众人站着的多,坐着的少,都死死盯着桌面上黑白双碗,口里也不闲着,吆五喝六不知在喊些什么。
昙静低声道:“师兄,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多人围着一个碗做什么?难道这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我看店伙儿将白碗开了关,关了开,却不见有人上手啊。”
师兄皱眉道:“胡说什么,他们是在耍钱。”
昙静奇道:“耍钱?钱有什么可耍的?”
正说话间,忽然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桌上,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揭开大碗,喊了一声:“一、二、四,七点小!”
登时“哄”的一声,一桌人人都叫骂起来,把昙静等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桌已经开了五次小,居然第六次又是小,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不满,一个粗豪的汉子一拍桌子道:“你小子使诈,天下哪有把把开小的道理?”
那店伙儿不卑不亢地说道:“郎君慎言,俞大娘的船上怎会使诈?”
那汉子大怒道:“我说使诈,你就是使诈!快快还我钱来!”说着就往桌子上划拉。
昙静这才看到原来桌面上堆了不少开通元宝铜钱,见那汉子动手,那桌上边一大半人向后退,避之唯恐不及,却也有几个输急了眼的,跟着一起抢夺起桌上的铜钱来了。
那店伙并不上前阻止,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道:“诸位可想明白了,抢俞大娘的钱,能不能下得了船?”
那汉子怒极反笑道:“甚俞大娘,不就是背靠震泽帮么?别人怕你们江湖盟,我老马却不怕!”
有人在一旁劝道:“马十二,算了算了……”
那马十二却是越劝越狂,道:“算什么算?我本来只是要拿回自己的钱,这狗东西既然说我抢,那我便抢给你看!”
说着伸手抓钱往怀里塞去,那店伙抢上前怒道:“你做什么!”
马十二轮圆了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店伙一个趔趄,几乎原地转了一圈,他并不还手,捂着脸向左右一使眼色,站在柱边的几个护院模样的壮汉便走上前来,叉手道:“马大哥再不停手,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不等那人话说完,马十二飞起一脚,将他一脚踢翻,喝道:“倒要看看你们有何手段!”
被马十二踢倒的人,腾的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高喊一声:”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大厅内十几个护院一齐冲了上来,别看这马十二说话蛮横无理,拳脚上还真有些功夫,他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打倒了数人,余人竟不敢上前了,只是组成圆阵将他围住垓心。
马十二愈发得意,狞笑道:“我还以为震泽帮个个是英雄好汉,没想到都是草包软蛋!人说俞大娘是美女,我看说不准也是以讹传讹,不过是一丑妇老妪而已。”
他身边正好站着新登船的二十四人,这二十四人均不会武功,此刻大多被吓得哆里哆嗦,不敢移动了,马十二厌弃道:“在屋内戴什么斗笠?杵在这儿做甚?离你大爷远点!”说着随手一推。
那人全然不会武功,惊叫一声,被马十二推翻在地,头上的斗笠也掉了,露出里面光溜溜的脑袋。
马十二见了怒道:“我道为何带着斗笠,原来是个姑子!呸呸呸,今日真是晦气,我说我怎么老是输呢?都说路遇僧尼逢赌必输,原来应在你这姑子身上!”
马十二将那倒地之人真的是个光头的尼姑一把抓起来,那尼姑身上宽大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里面褐色的僧袍。马十二定睛瞧那尼姑竟然还有几分姿色,贼心又起,道:“嘿嘿,小女子,这姑子有什么好做的?不如随我出海,到了翁山,包你富贵快活,岂不胜做姑子百倍?”
原来这马十二竟然是外海的海盗!
那尼姑哭着拼命挣扎,口里不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昙静冲上前去,抓向马十二的手腕,喝道:“贼子,快放开你的脏手!”
昙静丝毫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抓得住马十二的腕子?马十二拖着那尼姑轻轻旋了半圈,避开昙静的手,反手一巴掌正打在昙静脸上,掌风扫到昙静头上戴的斗笠,斗笠立刻碎成两半,掉落在地,露出另一颗光头。
马十二咧嘴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对私奔的僧尼!”他转眼扫了一眼这二十四个人,发现这些人都是僧人,并且尼姑还不止自己捉的这一人,马十二笑得更欢:“啊哟哟,各位师傅在哪家庙里挂单?怎么商量好了一齐私奔么?”
那师兄怒道:“臭贼,?嘴巴放干净点!”“臭贼”已经是僧人能想到的最狠的骂人之语了,却对马十二毫无杀伤力。
马十二笑道:“你和尚做得,我马十二说不得?”
师兄一愣,道:“我做什么了?”
马十二一提手中的尼姑道:“你做什么自己不知道么?”
师兄登时大窘,道:“胡说,胡说,绝无此事。”
马十二笑道:“咦……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和尚你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这位师兄也是僧人,吵架可不是他所长,因此被马十二调笑几句就立刻落了下风,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不知如何还击,只能连声念佛。
大厅里的人早就不再耍钱了,都围在边上看热闹,此刻见海盗马十二如此戏耍这一种僧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昙静大怒道:“老狗,我和你拼了。”
说着捏拳就向马十二迎面打去,马十二故意不闪不避,眼看昙静得拳头就要打在他胸口之时,马十二忽然一侧身,避开昙静的拳头,在他背后推了一把道:“这么急着投胎,老哥帮你一把。”
昙静猛冲之际,挥拳打空,又莫名其妙被一股巨力推着飞了出去,对着大厅中的立柱迎头撞了过去,他去势正急,眼看脑壳就要在柱子上碰个粉碎,昙静连一句佛都念不出来,唯有闭目等死而已。
忽然昙静感到腰间一紧,一条白练缠在他腰间,将他往回一带,便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离开柱子不过几寸而已了。
马十二怒道:“什么人敢插手老子的事。”
却见一红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先把那姑子放了。”
那尼姑只能说是略有姿色,和眼前的明艳少女比起来,简直就如粪土之于珠玉一般,马十二立刻扔下那尼姑的腕子,对少女谄笑道:“好说,好说,小女子叫我放了这姑子,莫不是你想同我一起去翁山?”
那少女摇头道:“不去。”
她说得一本正经,马十二倒一时不知怎么接口了,一愣道:“为,为什么?”
少女道:“翁山一听就是老翁老妪待的地方,我还年轻,不想去和老人家作伴呢。”
她说得言辞恳切,眼神澄澈,马十二简直要融化了,连忙摆手道:“哎,翁山是海外仙山,好玩得紧,怎么能都是老翁老妪呢?”
少女回答十分简洁:“我不信。”
马十二道:“如何不信,小女子只管随我回岛,若有一个老翁,我就把他扔下海去喂鲨鱼!”
少女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头道:“怕是有点不好办呐。”
马十二怪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少女嘻嘻一笑,终于露出狡黠的目光,道:“我看大爷你年纪就已经很不小了,难道你要自己把自己扔到海里去么?”
马十二怒道:“小女子说什么!”
少女左手食指按着嘴唇,不紧不慢地道:“我在想,你怎么把自己扔进海里去呢?左手抓右手似乎不行,左手抓右脚不知道成不成?”
这少女一番插科打诨,又一次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马十二大怒,扑向那少女,道:“小女子竟敢戏弄我。”
马十二身材高大,几步跨到少女面前,伸右手去抓她肩头,那少女看起来十分害怕,惊叫一声,抬手随手一推,却好巧不巧正按在他手肘曲池穴上,马十二手上一麻,向下一耷拉,竟然一把抓在了自己左腿上,其势不减,自己把自己拉了一个趔趄。
少女轻轻巧巧向后一退,笑道:“咦,右手抓左脚也不行呢,要么试试看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
众人哄笑声更加的刺耳,马十二虎吼一声,发疯似的扑向那少女,少女这次却一按他掌心劳宫穴,马十二手一麻,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少女又一推他肘内少海穴,马十二手臂一阵痉挛,居然真的一把抓在自己的幞头上。
少女向上一扬手马十二立刻离地飞起,在外人看来,马十二真就像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飞出去一般。
眼看他就要飞出栏杆坠落庭院之际,忽然飞来一道人影,在马十二腰间一托,马十二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奇迹般的双脚落地,再看身边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
那少女撅嘴道:“朔哥,我玩得正开心,你救他做什么?”
这时另一个女声响起:“湘儿妹子,若非溯之帮我挡了一把,这贼厮跌落花园,血溅满园,姐姐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第639章
来人正是独孤湘、江朔和俞兰棹,所谓“俞大娘航船”,自然就是俞兰棹的船了。
俞兰棹是震泽湖主浑惟明大姐的女儿,小名叫十娘,其实她在俞家同辈中最长,因此江湖人称“俞大娘”。
他们早已在船上,只是听到吵闹声,才从雅阁出来,独孤湘最见不得人欺负弱小,这才出手教训了马十二。
至于朔湘二人怎么会在俞兰棹的船上,还要从二人从西域归来说起,他们要到越州鉴湖之畔的习习山庄,从关中出发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顺河水、通济渠、江南河一路直抵越州。但这样一路都是漕帮的地盘,少不得被一众弟兄拜谒,走得又慢又不得自由。
其二是走商洛码头,顺汉水如江水一路向东到达越州。这条路也是漕运的路线,掌握在江湖盟的手中,但顺水放舟十分好走,不用借助江湖盟的力量,随便雇个小舟就能避开众人耳目,正合二人心意。
但才一出发就耽搁住了,二人穿过钟南山前往商洛,路过辋川,江朔自然想起王维来,带着湘儿前去拜谒,江朔不懂琴棋书画这些,独孤湘的耶耶葛如亮却是此中高手,独孤湘将父亲的学识搬出来在王维面前卖弄,竟与王维颇为相合,王维只道是和这小女是忘年交,却不知其实是和她耶耶葛如亮隔空神交。
二人在辋川别业度过了整个夏天,入秋后王维要入朝,二人才告辞离去。到了商洛码头江朔无限感慨,当年他随李白、贺知章和裴旻乘舟溯汉水而上,目的地就是商洛,但时隔十一年后,他才第一次踏上了当年的目的地。
秋天的商洛码头十分繁忙,秦汉以来,洞庭云梦等地围湖造田,至今已有良田万顷,云梦泽几乎消失了,江南西道成了大唐粮食的主产区之一,粮食逆流转运十分麻烦,相比走河水的大运河,汉水的漕运还轻松些。
杨国忠专判度支以来,他将粮米等“重货”都改成财帛“轻活”送往京城,江汉上的轻舟更具优势,因此汉水漕运日益兴盛,商洛码头也就日益繁忙了。
漕运船只回程时没有官派任务,可以携带商人的商品或者百姓顺流南下,江朔和独孤湘却唯恐被人认出来,不敢坐漕船,而是雇了一艘带篷小舟,顺流而下真是又便捷又快速。
汉水与江水交界处,有两个州府隔江相对,一是江水北面的沔州,一个是江水以南的鄂州。汉水之船到了沔州便不敢再进入江水了,朔湘二人在江边另寻东区越州之舟,却没有这么顺利了,此时秋日将尽,乘舟到江南东道的越州时怕已是冬月了,船夫怕风雪之中无法回转,皆不肯走这一趟,独孤湘和江朔打听了半天,才得到消息有一艘大船要下江南。
二人喜出望外,在沔州码头上初见大船的感觉几乎与这二十四僧尼一模一样,第一次见到这庞然巨舰时,江朔一是赞叹其华丽、巨大,二来心中也升起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果然这条大船的主人是俞兰棹,当年在扬州画舫之上,俞兰棹曾对江朔说要建世界上最大的船,让人一生所需都能在航船上得到满足,如今这条大船如此巨大,内藏乾坤更胜普通街市,俞兰棹却道这船只有七八千石,她的目标是要造万石之上,可巡江渡海,四海遨游的航船。
俞大娘航船向下游行时航速极快,但这船靠泊太过频繁,由于畏惧风雪,冬季的江面上既无渔船又无商船,这巨舰却无所畏惧,非但在寒冷的江面上穿行自如,内部更是和煦温暖如春。
这个时节登船的也没什么普通百姓,或是名商巨贾,或是江湖豪客,除了因为不得不出门理由的客商之外,更多人登船的目的就是耍钱。
唐代赌博称为“博戏”,并不罕见,但多在私宅中进行,后世“柜坊”之类的专供玩乐的场所尚未兴起,唯独俞大娘航船上可以吃喝可以耍钱,更有公平无欺的金字招牌,因此江湖豪客冬日无聊皆喜登舟玩乐一番,往往随着航船从上游到下游,来回数轮,直到身上钱财耗尽方休。
俞兰棹做的开门生意,又有震泽在背后撑腰,对于客人向是来者不拒,因此有马十二这样的江洋大盗也不足为怪。
马十二在东海海盗中名气不小,在武林中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角色,对付船上仆役看起来武功不弱,遇到独孤湘这样的名门子弟,可就完全不够看了,更遑论江朔?
二人一抛一接,如同戏耍一般,四周各桌还有不少马十二的同党,马十二占上风的时候他们只在一旁看热闹,眼见马十二吃亏,一众翁山海盗立刻各亮兵刃,围了过来。
有人高声喝道:“小子快放了我们老大!”
江朔道一声“好”,随手一抛,将马十二掷了回去,这一掷首发颇为巧妙,原本马十二背对着他,江朔掷出时手上加劲,让他转了起来,落地时正好面对江朔而立,只是转了太多圈,落地后马十二只觉头晕眼花,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众海盗原本以为江朔他们只有两人,定然要挟持马十二自保,所有人想的都是如何救出马十二,没想到江朔如此爽快地把他送了回来。
海盗们不认得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航船主人俞兰棹,他们知道这俞大娘在江湖上可是个狠角色,众海盗虽持利器一时也不敢莽撞。
马十二晃了半天,终于站稳,他在众人面前蒙羞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指着独孤湘和江朔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狗男女,施的什么妖法?十二爷了不怕你们。”
独孤湘笑盈盈地道:“我摔你一下,十二爷那我也就罢了,朔哥好心救你一命,你怎么还骂他?”
马十二暴跳如雷,吼道:“好!小妖女,便先让你见识见识十二爷的手段!”
他一撸袖子正想动手,却忽然想起在航船之上,刚才对店伙儿说的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俞大娘就在身边,马十二但也有些含糊了,忍不住向俞兰棹望了一眼。
俞兰棹虽然人称“大娘”,其实也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只比江朔大了一些,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眉目顾盼自有万种风情。
马十二不禁看得呆了,俞兰棹“呸”了一声,她想必被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得多了,非但不恼还笑盈盈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马十二见俞兰棹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心中再无顾虑,转头对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小女子也让我摔一次,就算拉倒。”
说着便扑向独孤湘,他说是“摔一次”,却不抓独孤湘的肩头,而是向她腰肢细软处抓去。
独孤湘侧身一让嬉笑道:“马大哥,你是英雄好汉,便是将我一个弱女子扔的鼻青眼肿,也不算本事。”
她又避开马十二一抓,道:“非但不算本事,还会叫江湖中人嘲笑你马大哥欺负后辈。”
马十二一愣,道:“也是哦……”
他话音未落,独孤湘忽然从他胁下钻过,一把攥住他的后背衣衫,道:“不如让我再摔一次,好成全你提携后辈的美名。”
说话间,独孤湘已将马十二再次掷了出去,这次却不向廊外抛出,而是向着海盗们抛了过去。
众海盗眼看马十二撞向自己手中的刀剑,登时大乱,反应快的或撤步或撤刀,反应慢的只能将兵刃往地上一扔,以免伤了马十二。
众人一顿手忙脚乱,就是没人想到去接一下马十二,老马重重摔在地上,随即一弹而起,他皮糙肉厚,摔这一下伤不了他。
他怒气勃发,吼道:“小女子使的什么妖法?屡次戏弄于我!可敢和你爷爷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独孤湘笑道:“怎么不敢?不过你用兵刃,我可也要兵刃哦。”
马十二道:“好!”
说着俯身随手抄起一把横刀,才刚起身,就见一枚大过鹅卵的银球已打到眼前了。
独孤湘手中白练有两丈长,身子不动,只一扬手就打到了马十二面前。
马十二还真有些功夫,实战经验又极丰富,惊骇之余,忙向后一仰,堪堪避开银球,不料独孤湘一压腕子,银球陡然下坠,向他的胸口砸到。
马十二从没见过如此灵活的长索兵器,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得面子了,就地横滚再次避开银球。
独孤湘不为己甚,收回银球,马十二连忙翻滚起身,独孤湘赞道:“马爷身手不错。”
马十二怒道:“谁要你夸!”
正待挥刀上攻,却见独孤湘已抢步上前,白练在腰间一绕,另一头的飞爪向他飞来。
马十二见一只钢爪飞来,还道是独孤湘的手能伸长,头皮一麻,心道这女子果然会妖术,当即顾不得许多,挥刀向飞爪斩去。
他出手看似威猛,实则笨拙,却如何斩得到?独孤湘一抖腕子,飞爪绕开刀锋,“咯楞”一声锁住了格手,往回一带。
马十二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独孤湘顺手一抡,钢爪挈着钢刀划出一道弧线,直指马十二心口。
马十二忽然福至心灵,跪倒叉手道:“女侠武艺无双,马某服了。”
第640章,望江雅阁
短短一瞬间,马十二已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是这少女武功高他太多,自己这点能耐根本不够看。其二是这少女现在只是戏耍他,并不想要他性命。其三,再不认输服软,惹得她性起,自己的小命可就真的难保了。
因此马十二毫不犹豫地跪倒求饶,面对飞来的钢刀更是不闪不避,独孤湘最是吃软不吃硬,见马十二如此没皮没脸的做派,也是一愣,眼看钢刀就要扎在马十二的心口上,独孤湘忙将白练往起一扬,钢刀脱爪飞出,钉在房梁之上,刀尖刺入数寸,尾巴还在不住晃动。
江朔怕湘儿仍旧不依不饶,上前劝她道:“湘儿,你玩也玩够了,可别再玩笑了,不然马大哥当真就不好了。”
独孤湘会意,收起白练,重新缠在腰间,笑道:“马大哥和我二人就是在做耍呢,只有朔哥你当真呢,马大哥别再演了,快起来吧,不然可真折煞妹子了。”
这一句话给足了马十二面子,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角,一跃而起,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好妹子你啥时候想耍,大哥我随时奉陪。”
见他这副不知羞的模样,大厅里的众人尽皆大笑起来,翁山盗众是怕马十二冷场,替他遮掩,其他人可就全都是在嘲讽了,只有那一众二十四名僧尼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见一众江湖豪江湖豪客又是大笑又是大叫,更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伙僧尼都吓得缩着身子,杵在一边不敢稍动。
俞兰棹这时才上前说话,笑道:“马大哥,你道这两位是谁?这位娘子是习习山庄主人的独女,独孤湘。”又向江朔一比,道:“这位是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
马十二闻言大惊,再次跪下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狗眼不认的真神,竟然冲撞了盟主和独孤娘子,死罪,死罪。”
江朔忙上前搀扶,然而马十二尚未搀起,他身后却又跪倒了一大片,每个人各报字号,一片嘈杂,却哪里听得清他们说的什么?
独孤湘奇道:“朔哥,你这个江湖盟主除了三江五湖,还能管东海的事?”
江朔迷茫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俞兰棹压低声音对独孤湘笑着耳语道:“海盗也不能一直在海上漂着,上了岸就得拜我江湖盟的埠头。况且相比天高皇帝远的盟主,他们更不敢得罪越州习习山庄和背后的陇西独孤家。”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没想到我爷爷和阿耶还有这么大的威望。”
那边江朔已将众人劝起,大厅中除了翁山海盗还有更多三江五湖的帮众,众人将江朔团团围住,兴奋得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俞兰棹见状,硬挤进去,分开众人,喊道:“诸位,盟主另有要事,大家不要碍事,快让开道路。”
众人这才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望着江朔,看他到底有什么要事,如何处理。
俞兰棹的眼睛四下一扫,立刻选中了缩在角落里的二十四僧尼,对着他们下巴一扬,故作神秘的对方才接应他们上船的侍女道:“还杵在这儿干嘛?快把贵客请到楼上望江阁,少主和老人家有话讲。”
她并不认得那老人,只是见众僧尼簇拥着他,想来身份地位颇高,才会如此说。
那侍女叉手称是,带着众僧往楼上去了。
俞兰棹又使个眼色,立刻有仆役端来一个木头匣子,俞兰棹亲手打开了,里面放了数匹上好的绸缎和一挂开通元宝铜钱,俞兰棹道:“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马大哥收下。”
马十二惊道:“无功不受禄,大娘赠我这些做什么?”
俞兰棹笑道:“马大哥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挣钱不易,还来捧小女子的场,实在令我感动,这匣子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不能报马大哥的恩情于万一,还请万勿推辞。”
马十二这时倒大方起来了,哈哈大笑,往外一推匣子,道:“老马做的是无本买卖,不像大娘要当这一大船人的家,人吃马喂的所费颇巨,怎的还犒劳起我来了……不要,不要,坚决不要,老马认赌服输,从不耍赖,大不了输光了,下船去做单买卖就行咯。”
他说自己“从不耍赖”时理直气壮,没有一丝惭色,似乎方才动手抢钱的人不是他似的。
江朔接过匣子塞到他手中,道:“马大哥,冰天雪地的如何做买卖,还是安心在船上耍钱的好。”
马十二大听了大为感动,又要跪谢,却被江朔抢先扶住了。其实江朔这样做倒不是为了照顾马十二,而是怕他真的输光了钱,去做打家劫舍的营生,祸害百姓,故而坚持要给他财货。
俞兰棹如何不知道江朔的心意,朗声道:“今日少主驾临,大喜的日子合当同庆,今日一切吃喝皆有陋船供给,大家多耽几日,敞开吃喝,千万不要客气。”
此言一出,群豪大喜过望,齐声欢呼,有人领头喊道:“多谢少主厚意,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亦无所惧!”
更有人喊道:“少主千秋万代,寿与天齐!”把皇帝老儿那套都使出来了。
江朔平素不喜人吹捧,皱着眉头道:“俞姊姊我们快走吧。”
却说二十四名僧尼先一步随着那侍女顺着楼梯盘旋而上,越往上越是雅致静谧。
此刻众人身处的房间已全不似乎楼下的浮夸华丽,此间配色十分素雅,所用皆是原木本色,陈设的器物也都是青玄素色。
屋中放着炭火盆,十分和暖,还点了一支清香,使整间屋子都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昙静依稀记得共向上走了五层楼,他见这“望江阁”四面是窗,十分好奇,随手推开身边的一扇窗,立刻传来北风怒号之声,鹅毛柳絮似的雪花涌了进来,将屋子的一角搅得乱七八糟。
侍女忙上前掩住窗户,笑道:“贵客小心,望江阁是航船最高处,四面临江,此时外面风雪太大,却不适合观景。”
昙静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不知,檀越勿怪。”一行人僧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昙静也没必要再遮掩了,能正常说话觉得舒服许多。
侍女道:“这种小事自然有下人打理,贵客无需挂怀。”说着她举起双手轻轻一拍,立刻有男女仆役上来打扫地面,扶正家具。
侍女请众人到榻上入座,众僧尼服侍着盲眼老僧坐下,再依次落座,众人皆除去头上戴的斗笠,共是十七名僧人,七名女尼。
侍女奉茶已毕,俞兰棹才带着江朔、独孤湘走上楼来,一眼看到二十四颗光头,独孤湘忍不住笑道:“我说什么贵客,原来是俞姊姊你见船上什么都有就是缺个庙,因此请了这一众僧尼来建寺庙。”
俞兰棹啐道:“湘儿妹子口没遮拦,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并不认得几位高僧,只是刚才为了脱身,才请各位上望江阁的。”说着向那老僧福了一福,道:“大和尚勿怪。”
那师兄上前叉手道:“娘子无需多礼,我师父看不见。”
俞兰棹心念一动,对师兄道:“还没有请教这位高僧如何称呼?你们怎么会有我二叔的金算珠?”
那师兄道:“我名……”他不敢说自己的名字,怕俞兰棹听过自己的名字,他所信仰的佛法又不允许他说谎,舔了舔嘴唇略过了自己的名字,艰涩地说道:“浑湖主的信物,其实是我们买来的……”
俞兰棹摇摇头,叹气道:“我这二叔,什么货都敢卖,什么事都敢应,难道朝廷钦犯也往我船上送么?”
那师兄闻言惊惧交加,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可不是钦犯。”
俞兰棹微微一笑,道:“且让我猜一猜,师兄你名叫思讬,在扬州大明寺出家,你原本有个师兄,叫祥彦,可惜五年前他死在了吉州,你才成了大师兄,而坐在那里的你师父为庸医所误,瞎了双眼,他便是高僧鉴真大师,是也不是?”
师兄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小娘子,噤声,快噤声……”
看来俞兰棹说得没错,此人就是大明寺僧人思讬无疑了。
俞兰棹不理他,让江朔和独孤湘在一处坐了,自己也在中央主人位置上坐了下来,吩咐侍女上茶,笑望着思讬笑道:“师父勿忧,这里都是自己人,绝不会走漏消息的。”
独孤湘见俞兰棹说话如打哑谜一般,不禁好奇,问道:“就算他们是大明寺的僧人,出门游历也无不可么,怎会成了朝廷的钦犯,难道他们师父一把火烧了大明寺?”
众僧尼听她这么讲,纷纷闭目念佛,“哦弥陀佛”之声不绝于耳。
江朔道:“湘儿别插科打诨了,让俞姊姊把话说完。”
俞兰棹叹了口气,道:“溯之,湘儿,你们久不在江南,不知道鉴真大和尚的故事。别的沙门出门托钵化缘,自然无有不可,可是鉴真师父出门,却只为了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大的代价。”
第641章
独孤湘仍然不知道鉴真是何人,越发好奇道:“鉴真大和尚是为了什么事啊?”
这时候那盲眼老僧开口了,他缓缓说道:“为了东渡。”
“东渡?”江朔和独孤湘都很奇怪,独孤湘道:“东边不是大海么?难道要去翁山投靠海盗马十二?”
思讬道:“哎……我们出家人怎么会去投海盗,师父是要去东瀛日本。”
江朔道:“日本?听说那里是蛮荒之地,人皆愚鲁未开,其国主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礼仪教化,还常常有人滞留不归,从没听说有汉人反而去日本的。”
思讬叹了一口气道:“檀越所言极是,不止一人这样劝过师父……”
他刚要往下讲,鉴真又开口道:“思讬,四弘誓愿是哪四条?”
思讬忙合十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鉴真道:“东瀛虽然僻远,但其民心向佛法,苦于无人弘法,才来中原求法,你既知众生无边誓愿度,又何以不肯去东瀛传法呢?”
思讬道:“弟子非是不愿去日本传法,弟子只是担心师父的安危,渡海艰难危险,师父年齿已高,眼睛又不方便……要不,由弟子代劳渡海传法,纵是刀山火海,弟子也定坚固愿念,绝不退转。”
鉴真宽厚地笑了笑,道:“你忘了师父已经立誓,不至日本,本愿不遂,你是要师父违誓吗?”
思讬忙伏地磕头,口称“不敢”
昙静道:“师父,我们已经尝试了五次,均未能成行,会不会……会不会是菩萨不让我们去?我听说东瀛蛮荒,其民粗鄙,和野兽没什么两样,会不会菩萨也不想将佛法东传?”
鉴真一反此前对思讬的宽厚,叱道:“昙静竟敢以己心度佛心?佛曰众生平等,众生皆有佛心,安有不渡之理?”
昙静吓了一跳,忙也跪倒,道:“弟子错了。”
鉴真口气严厉地问道:“你错在哪儿了?”
昙静道:“《金刚经》有云,佛言,须菩提,彼非众生,非不众生。世上本无众生,是法者,即是非法,是名为法;色身者,即非色身,是名色身。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一切众生皆可成佛。”
听了他这一段话,江朔、独孤湘都被绕晕了,鉴真却嘉许地点点头,恢复了平和的口气,道:“昙静,你虽然急躁,却有明慧,只是要好好打磨心性,莫要为无明误了根器,倘能坚固道心,勇猛精进,日后必成大器。”
昙静合十称再拜,不再说话了。
这时江朔接口道:“是了,我曾见过几个东瀛人,也都懂得礼仪教化,并非野兽。”
独孤湘掩嘴道:“就是生得太矮,和大马猴成精也差不了多少。”
此言一出,有几名定力不足的僧尼也忍不住轻声嗤笑起来,看来他们也见过东瀛人。思讬转头瞪了他们一眼,众人立刻闭目合十,不敢嬉笑了。
江朔道:“我听说遣唐使往来中原也有很多次了,大师要去东瀛传道,虽然艰难,却也未必不可能,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还要躲躲藏藏呢?”
鉴真闭目端坐并未说话,思讬叹了口气道:“这就说来还长了,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了……”
江朔心中咯噔一下,十一年前,不就是天宝元年么?这位鉴真大师东渡竟然和自己陪李白北上长安是同一年。
思讬道:“天宝元年,有日本留学僧荣睿、普照来到扬州大明寺,求师父东渡传正信,为东瀛信徒授戒。当时合寺众僧皆默然无应,唯有师父说’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遂决意东渡传法。”
独孤湘皱眉道:“不就是传法受戒么?鉴真大师在扬州给这两个东瀛僧人受戒之后,让他们自己回东瀛去传法不就行了?”
她以为“传法”和“传功”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师父传弟子,弟子再传弟子不就完了,何必千里迢迢走一遭呢。
思讬道:“檀越有所不知,传法受戒没有这么简单,并非是个和尚就能受戒,要授具足戒,需要有十名清净僧秉法才算数满如法,即使是在佛法不兴的边地,可以曲开方便,至少也要五名清净僧秉法。哪怕两名东瀛人得师父传法,回到东瀛也因为人数不足,无法秉法。”
独孤湘撅嘴道:“这么麻烦呀,那叫东瀛多派点僧人来不就行了?”
思讬道:“一个僧人要能传法受戒,修炼之路非十年能成,其中有种种难关,可不像檀越你想的这么简单,师父十四岁于扬州大明寺出家。曾在两京传习,后回扬州,修崇福、奉法等寺,宣讲律藏,四十余年间,为俗人剃度,传授戒律,先后达四万余人,江淮间被尊为授戒大师,是故两名东瀛僧人才来求师父东渡。”
江朔道:“如此说来,鉴真大师确实是去东瀛传法的最佳人选。”
思讬道:“然而第一次东渡就出了大事,天宝元年,师父决意携弟子二十一人东渡,在扬州既济寺造船以供东渡之用。”
独孤湘道:“什么!东渡还要先造船?东瀛人自己不是有船么?”
江朔道:“当年听井真成说过,遣唐使每次来到大唐,会用一年时间采买各类东瀛急需的物品,之后就满载回国了,天宝元年并没有遣唐使到访,自然没有船留在大唐的。”
思讬合十道:“檀越博闻……确是如此。”
独孤湘道:“那不能买现成的么?”
思讬道:“东渡需要特殊的海船,沿海渔船多不能远涉重洋,水军的巨舰倒是可以出洋却也不可能卖给东瀛人,因此只能自己造。”
江朔叹道:“仅此一项,已知东渡之艰难了。”
思讬道:“是年冬月,海船造好了,没想到出发前一日却出了乱子,师父的弟子道航与师弟如海开玩笑说他修行不够,师父不准备带他东渡了,那如海是高丽人,心胸狭窄……”
鉴真道:“思讬妄言……”
思讬道:“阿弥陀佛,心胸并不狭窄的如海信以为真,大怒之余便诬告我们造船是与海盗勾结,准备攻打扬州。淮南采访使班景倩信以为真,派人拘禁了所有僧众,虽然很快查明是如海诬告,把师父放了出来,但勒令东瀛僧人立刻回国,第一次东渡就此夭折。”
独孤湘想起了高仙芝,道:“嘻嘻,高丽人小肚鸡肠大约是不错的,那东瀛人就此回去了?”
思讬道:“自然没有,他们偷偷藏了起来,翌年,师父带十七僧,连同东瀛人延请的百工匠人,再次出发。结果尚未出海,船只便沉在了江口,修好再行,又遭大风,飘至翁山一无人小岛,五日后才得救,转送明州阿育王寺安顿,第二次东渡又没成功。”
独孤湘道:“找的什么人呀,若是找我江湖盟中人,把船造得坚固些,只怕早已到了东瀛了。”
俞兰棹却想:似乎这船就是江湖盟的人所造,记得十年前二叔曾说遇到了东瀛憨大,给钱造能渡海之舟,却不通舟楫之事,要得又甚急,震泽帮胡乱拼凑了一艘小船卖给他们,竟然也没发现……想到此处俞兰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思讬不知道江湖盟是什么,随口附和一声,继续说道:“师父在阿育王寺仍然计划再次东渡。此事为越州僧人得知,为留师父在越州弘法,东瀛僧人潜藏中国之事报告官府,于是官府将荣睿投入大牢,遣送杭州。荣睿装病诈死,方才逃脱,第三次却也就此作罢。”
独孤湘又笑道:“看来东瀛人装死也是有传统的。”她说的这个“传统”自然是指井真成诈死之事了。
思讬接着说道:“既然扬州、越州一带不便出海,师父于是决定从福州买船出海,我们一行人从阿育王寺出发,刚走到温州,便又被截了,这次却是留在大明寺的弟子灵佑担心师父安危,苦求淮南采访使派人将师父截回扬州。第四次东渡再一次不了了之。”
独孤湘道:“看来你们寺里道心不坚的人还真不少呢。”
思讬合十道:“檀越说的是,不过僧人打诳,死后要下拔舌地狱受苦,道航和灵佑师兄甘受地狱酷刑,也都因为顾惜师父。”
独孤湘心想,这两位师兄只怕未必相信自己会下地狱,这思讬也是个死脑筋。
思讬却不知道她想些什么,自顾自说道:“五年前,也就是天宝七载,其时师父已经回到扬州大明寺,荣睿、普照再次来访恳请师父东渡。师父当即决定率僧人十四人出海,此前都是冬月出行均不顺利,这次便改为六月夏末出发,没想到六月海风不向着东边吹,为等顺风,我们在翁山一等就是数月光景,真正出海还是在冬月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深入远洋,没想到在东海上遭到飓风吹袭,船桅摧折,在海上漂流半月才看到陆地,登岸后方知竟然到了琼州岛最南边的振州,振州荒僻,虽有佛法流传,百工医药却不兴,师父在彼处传法授学,一年方启程北归。”
第642章
思讬继续说道:“我们沿岛北上,渡过海峡之后,岭南各州争相迎请师父前去传法,先在始安开元寺住了一年,又被迎去广州讲法,途经端州时,东瀛僧人荣睿病死,在广州耽到夏月,经韶州时,普照辞去。”
独孤湘奇道:“东瀛人自己走了?”
思讬道:“广州也是繁盛的海港,原是想看看能否从那里搭便船去东瀛,不想东瀛荒僻贫穷,没有货船回去那边,眼看东渡无望,我们只能北返,普照怕又被当作女干细捉了,才告辞而去。”
独孤湘道:“哎……东瀛人自己都放弃了,鉴真大师又何必执着呢?”
思讬道:“师父却不愿意放弃,正是在与普照临别之时,师父立下了‘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之誓。”
他深吸一口气,道:“没想到之后的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翻越大庾岭期间,师父由于水土不服加之旅途劳顿,患了眼疾,又为庸医所误,竟致双目失明。
此后一直陪伴师傅左右的大师兄祥彦又得了重病,拖着病体到吉州终于坐化,我们这时泪早已流干,强忍悲痛护着师父一路北上,终于回到了扬州。此时距第五次东渡已经三年有余了。”
说到此处思讬提袖拭了拭眼角,再看众僧尼皆面带戚戚之色,江朔见有几名僧尼看起来还很年轻,问道:“诸位沙门都是天宝元年就跟随鉴真大师东渡的吗?”
思讬摇头道:“很多都是初次出海,比如昙静小师弟,每次东渡都会死人,更有吓得不敢再去的,祥彦师兄去世后,亲身参与前五次东渡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了。”
江朔看着众僧问:“你们都知道前五次东渡发生了什么,难道你们不害怕吗?”
昙静道:“怎么不怕,但为了弘法,怎能因内心恐惧而放弃?我等愿追随师父东渡传法,何惜身命。”
众僧尼一齐合十道:“东渡传法,何惜身命。”
江朔心中谓叹,自己和鉴真都是天宝元年出发,遍历了大半个大唐,只不过自己多在北方,鉴真却在东南。
而他身负绝世武功,鉴真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身子孱弱的老人。相形之下,鉴真比自己更为不易。
想到彼此经历的共同之处,江朔对鉴真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
却听独孤湘问道:“所以你们此番想要搭乘俞姊姊的大船出海?”
俞兰棹忙摆手道:“我的航船在江中虽不惧风浪,但外海的惊涛巨浪怕也抵敌不过,海船需穿浪之形,与江船大不相同。”
那侍女报告道:“他们要去黄泗浦。”这是思讬告诉她的目的地。
俞兰棹道:“那里是吴郡苏州的一个小港口,你们打算在那里搭船东渡?”
思讬踟蹰良久,自忖无法隐瞒,于是承认道:“不错,那里有船等着我们。”
俞兰棹道:“只怕你们又被骗了,黄泗浦虽然确实是一个海港,但那里港狭水浅,无法停靠大船,都是些小渔船,在沿海打打鱼还行,要深入重洋,则断无可能。”
思讬一惊,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俞兰棹的话,他看了一眼昙静,昙静虽然是小师弟,但十分聪慧,佛法以外的事情,思讬很喜欢听他的意见。
昙静道:“俞大娘似乎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思讬颓然坐倒,道:“难道是那两个东瀛人骗了我们?”
独孤湘奇道:“怎么还有东瀛人?两个东瀛僧人不是一死一走么?”
思讬道:“今年初秋,大明寺来了两位衣冠华丽的贵客,他们自己介绍一位是秘书监兼卫尉卿晁衡,另一位是遣唐使正使,叫藤什么……”
“藤原清河。”昙静补充道。
思讬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
独孤湘道:“秘书监是正三品的***,怎么会和区区一个日本使者结伴同行?”
思讬道:“檀越有所不知,这位晁衡其实是东瀛人。”
独孤湘道:“啊……东瀛人还能在大唐做官的么?”
江朔道:“那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年井真成诈死时就被追封了正五品的尚衣丰御,他还不过是使团中的准判官,若是正副使,封为三品也不足为怪,这种封赏多半是‘特进"虚封而已。”
思讬道:“檀越所言大致是对的,不过这位晁衡蜚声中外,可是实授官职。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开元五年随东瀛使团来到大唐,之后便进入国子监求学。”
江朔心道开元五年是第八次遣唐使入朝,这晁衡到大唐的时间恰好在井宽仁和井真成父子之间。
思讬道:“阿倍仲麻吕慕大唐之风不肯离去,于是改名晁衡,国子监太学毕业后参加科试,居然一举考中进士,进士可没有特进,想要进士及第不但要深通天下大政,更要长于诗文,此前从没有人获此殊荣,晁衡作为化外之民,而得进士,说明他的学识确是出类拔萃。之后他历任司经校书,左补阙,卫尉少卿、秘书监兼卫尉卿等职。”
江朔道:“看来这东瀛人还真是个人物,他和遣唐使正使来扬州自然也是请鉴真大师东渡的咯?”
思讬道:“不错,晁衡久在大唐为官,两名日本僧人多次邀请鉴真大师东渡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此番他向圣人求归东瀛故国,圣人感念他仕唐几十年,功勋卓着,且家有年迈高堂,这才割爱允求,并任命他为大唐回聘日本使节,这可也是第一次。圣人更允诺藤原大使一请,藤原大使说言想请师父东渡传法授戒……”
独孤湘一拍手道:“既得圣人应允,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海啦,你们怎么还是偷偷摸摸的?”
思讬道:“檀越莫急,听我说说完……圣人笃信道教,言既要传法,何必僧人,可派道士前往。”
独孤湘笑道:“圣人富有天下,还要强买强卖呀。”
思讬道:“藤原大使坚决推辞,不要道士,那圣人自然也就不肯放僧人前去了,并且严明由僧人渡海者以通敌论处。”
俞兰棹瞪大了眼睛道:“如此说来,你们这次不是想偷偷出海这么简单了,还是违逆圣旨,要是被抓回去,可是死罪啊……”
思讬合十道:“阿弥陀佛,给大娘添麻烦了,这实非我等本意……”
俞兰棹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像马十二这样的江洋大盗,若没犯什么事,又怎么会躲到我的船上?麻烦本就是这条大船的一部份。”
江朔道:“俞姊姊,那现在该怎么办?东瀛人可靠么?”
俞兰棹道:“现在听起来,还有不少疑团……”
独孤湘道:“要我说这也不难,鉴真师父在黄泗浦登岸时,我们也上岸,在暗中保护大师,若东瀛人诚心诚意也就罢了,若是陷阱,我和朔哥也尽可以保大师周全。”
这对思讬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众僧尼在二楼赌坊大厅都见过江朔和独孤湘的能耐,若得他二人保护,纵是前方刀山火海也不用怕了,思讬和昙静忙合十称谢。
俞兰棹却道:“湘儿妹子,你们原本是要去越州找你父母家人,怎又为了不相干的人节外生枝呢?”
独孤湘道:“不过是早几日上岸罢了,我们护得鉴真大师安全,再骑马走陆路去鉴湖,也多不了几日。”
其实她愿意帮助鉴真,一来确实敬仰其为人,二来她天生好热闹,想去看看这东瀛晁卿是否真的如此神乎其神,最后越是靠近鉴湖,她越是胆怯,唯恐爷爷和父母又和江朔又言语不和,她怕生变故因此下意识的像晚些到家才好。
至于江朔,一身的侠肝义胆,叫他不管鉴真的事那是压根也不可能的。
俞兰棹自然能懂独孤湘的这些女儿心思,道:“好,那就这么定了。”对思讬道:“我已安排备下了酒菜。”
思讬听到“酒菜”二字忙急着摇手,表示自己一行人带了干粮,只要清水就好了。
俞兰棹笑道:“诸位师父放心,都是素酒斋菜,与荤腥不共灶,庖者也是吃斋念佛的老媪,绝不叫各位破戒。”她见思讬仍然涨红了脸,一副窘迫的模样,心念一动,道:“都是我供奉各位师父的,在船上的一切吃用都算在我俞大娘的头上。”
思讬这才眉头稍舒,众僧一齐合十谢,俞兰棹笑着摇手,道:“快别如此,我可受不起。”
她吩咐侍女备下酒菜,唐人信佛的不在少数,把斋茹素的达官显贵也不在少数,因此航船上确也有擅长做斋饭的老媪。不消片刻,素斋素酒端了上来,朔湘二人和俞兰者也陪着一起吃,没想到这素斋竟能做的如此鲜美,在航船上大鱼大肉吃的多了,竟觉清爽可人,比之荤馔也不遑多让。
众僧人自然没吃过这么精美的斋饭,但佛教中好吃是“贪”,就算素斋业绩如此,因此每个人都极为节制,随着鉴真一起,吃了个半饥半饱便都停箸不食了。
之后俞兰棹安排众僧住下自不待讲,扬州到苏州顺水放舟,一夜便到,第二日大船靠到江水南岸的一处埠头,正是苏州黄泗浦渔港。
第643章,泗浦鹿苑
与今日不同,唐代泥沙尚未堆积,江水在扬州宽阔如海,海潮可以直抵瓜州渡,因此才能作为海港使用。
而到了苏州吴郡江面更是开阔,简直浩荡如海了,但江海相衔之处泥沙翻涌,水浊且黄,形成了无数浅滩,反而不如扬州港,因此只能作为渔船靠泊的港口,黄泗浦便是海边诸多这样的港口之一。
俞大娘航船只能在江心水深处航行,不敢靠岸,不过俞兰棹造船时早已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航船上载有小舟。
此刻用小舟将鉴真一行二十四人及朔湘二人运往岸边,俞大娘航船不但能运人,还设有马厩,朔湘二人的坐骑便养在船艉马厩之中,此刻也一并牵出用专船运到岸边。
江朔和湘儿登上黄泗浦岸边,与俞兰棹隔江拜别,航船还要向东走一段海路绕到钱塘江出海口的明州余姚郡。
朔湘二人原是要坐船到那里,再到越州会稽郡就是咫尺之遥了。但此刻为了鉴真之事二人提前下了航船。
江朔请鉴真乘马,鉴真原以年老不堪颠簸推辞,但江朔扶他上那之后,黄马居然走的十分平稳,别看干草玉顶黄疾驰起来能日行千里,但它颇通人性,当年载着耄耋之年的贺知章就走的十分平稳,如今驮着鉴真小心翼翼地行走简直比坐步辇还要稳当。
江水在黄泗浦冲出一道河湾支流,与主航道隔开,渔船停泊其中可避风浪,不过河湾受潮信影响很大,白日里,港中渔船都东倒西歪斜靠在浅滩之上,只有夜晚潮起,才能提供足够的浮力让船只离港。
由于船的水线以下部分几乎完***露,这些渔船看起来比在水面上看到的渔船要高大了许多,江朔见这些海船的船艏船艉皆高高翘起,果然与江船不同,这就是俞兰棹所说的“穿浪之形”。
独孤湘指着一排斜倚在一起的船道:“这些船好奇怪,为什么都涂成朱红色,上面还画着巨大的眼睛,真像四条大鲤鱼一样。”
思讬不愧是陪鉴真五次东渡一人,对海船的讲究十分清楚,道:“据说外海有吞舟之鱼,覆舟之怪,这些红漆中掺有朱砂,可以镇妖驱邪,至于眼睛么,大鱼海怪皆出自深海,深海中一片漆黑,深海中二鱼相遇,便以眼睛的大小来判断对方的大小,然后自然就是大鱼吃小鱼咯。”
独孤湘拍手道:“这些船把眼睛画得这么大,五百石的船倒好像有几千石似的,用来欺骗海中水族,妙极!妙极!”
思讬道:“这些应该就是东瀛人的船了。”
独孤湘问道:“那东瀛人呢?”
这些船如此倾斜,人在上面都要滑到水里去了,东瀛人显然不在船上。
思讬举目四望,指着高处的一处院落道:“应该在那边。”
此刻居然朔风暂歇,雪过天霁,冬日暖阳拨开云层照在雪地上,这雪积在地上无人往来,十分洁白,众人踏过却立刻翻出泥印来,原来下面都是软软的滩涂。
走到院边,却见夯土院墙高过一人,看不到里面,东南角设有小门楼,门额上写着“鹿鸣”二字,顶上地上皆积着厚厚的白雪,看来久无人走动了。
独孤湘问道:“看来没人呢……是这里吗?”
思讬道:“东瀛人说就在黄泗浦边的独院,渔人不住江边,冬季时都在城里猫冬呢,除了东瀛人没人会在这里造这么大的院子。”
昙静道:“是与不是,叩开门来,一问便知。”
说着他上前叩打门环,先是一下,接着四下,最后三下。如此叩了三遍,才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
门枢发出沉重的吱扭之声,打开了一条缝,闪出一人来,此人要说不是东瀛日本人,只怕无人能信,因为他生得实在太矮了……
此人不过十岁孩童高矮,却有一张面目沧桑中年人的脸孔。
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此人,齐声惊呼:“井郎,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正是井真成,他悚然一惊,端详了半晌,道:“呀……竟然是江少主和独孤娘子,你们不是去了西域么?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
独孤湘道:“我们是唐人,办完了事总是要回来的,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在河西参军么?难道是做了逃兵么?”
井真成道:“吾参军是做长征健儿,本就是为了攒路费和阿爷回家乡的,钱攒够了自然就不在军中厮混了,本来想买艘小船或者去新罗搭船回扶桑,不想恰逢吾国遣唐使团到达大唐,吾与阿爷准备与使团一起回国。”
独孤湘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老乌鸦也在这里?”
江朔责备道:“湘儿,不得如此调侃老前辈。”
井真成却毫不在意,笑道:“是了,老父也在,不过他这些年不比当年咯,在里面煨灶烤火呢。”
三人说说笑笑,十分欢乐,却把鉴真等众僧晾在了一边,思讬等僧人见朔湘二人和一个东瀛人聊得火热,面面相觑,均觉匪夷所思,好在此刻无风无雪,众僧站在太阳下倒也不觉寒冷,思讬和昙静将鉴真扶下马来,江朔听到动静才想起来冷落了众僧。
江朔歉然道:“井郎,今日巧遇容后再叙,其实此番我们是陪鉴真大师来的。”
井真成这时也转向二十四僧,一眼认出了盲眼的老僧,忙叉手拜道:“原来是大师到访,藤原大使和阿倍大人已经等你们多日了。”
他打开大门,道:“诸位高僧请进。”
众人簇拥着鉴真进入庭院,却见这庭院非常简洁却又十分雅致,院内是砂石地面,用青石板铺设了曲曲折折的小径,孤植了几株小树,除了一株黑松,其他树木皆已树叶凋零,但树枝的形状修剪得十分舒展优美。
只几株树就造出了曲径通幽之感,实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院外积了厚厚的白雪,院内青石板上却一点积雪都没有,早都扫在树下。
独孤湘道:“雪才停了没多久,就已经把雪都铲扫干净了,东瀛人倒是勤快得很。”
她阿爷葛如亮也是营建高手,独孤湘从小耳濡目染,也知园艺之道,一望而知,一则主人颇有雅趣,品味不下王维,二则这院子看似简单却绝非急就章,应该是多年打造,反复修剪才能有如此园景。
她对江朔私语道:“遣唐使才到大唐,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怎么会有这样的院子?”
江朔却不懂园艺之道,问道:“我看这庭院十分简单,很难造么?”
独孤湘一扬脸道:“朔哥,这你就不懂了,此苑看似简单,实则气象万千,以白砂石仿水,置石拟山,虽非真山真水却又山河的气象,尤其是这几棵树,移栽到这里之后,需要多年修剪才能透出如此的灵秀之气来。”
难得鉴真开口笑道:“小檀越颇通园艺之道,评语虽是嘉许却也贴切,造园之人定感欣慰。”
独孤湘瞪大眼睛道:“大师,你不是看不见么?怎么知道这个院子什么样?怎么知道我的评语贴切?”
这时一人哈哈大笑,迎了出来,道:“因为这造园之术便是得自鉴真大师亲授!”
此人亦生得矮短,光着脑袋是个僧人,虽是寒冬却穿着短衫短裤,竟还赤着双脚踩在石板地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可能是长期在野外劳作的关系,此人既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又看来精力旺盛不输青年。
他抢步到鉴真面前跪倒磕头道:“师父古稀之年还要再次东渡,弟子实在于心不忍。”
鉴真伸手按在他头上,道:“普照,你回来了啊。”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韶州辞别离去的东瀛僧人普照,普照含泪道:“当年辞去,非是普照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被官府驱逐,唯恐拖累了师父。之后阿倍大人替我陈情,恢复了学问僧的身份,我便一直在此经营鹿鸣苑,以待时机。”
普照一口雒言雅音,汉话可比井真成说得字正腔圆多了。
鉴真道:“普照,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此番再度出海,定要达到东瀛日本国。”
他想要伸手去搀普照,但因目盲抓了个空,险些跌倒,思讬、昙静忙上前相帮,普照这才起身,抹了抹眼泪道:“此番与前不同,我们有遣唐使相帮,船只、船工都是现成的,且不用回避,此番渡海定能成功。”
思讬担心道:“可是我听说藤原大使提出带师父东渡之议被圣人拒绝了……”
普照抬头望了一圈,不知是看天色还是别的什么,压低声音道:“我们入内去说。”
一行人走到主屋之前,却见有一僧三俗在廊下迎接,普照一一介绍道:“这四位分别是秘书监阿倍仲麻吕、遣唐使正使藤原清河,副使大伴古麻吕。”他指着最后那僧人模样的人道:“这位吉备真备原也是学问僧,学成归国后在日本国为官,如今被任命为副使,已是第二次入唐了。”
鉴真对吉备真备微笑道:“我知道阁下之名,原是叫道下真备,是赵玄默的高足,大人两次渡海实在令人钦佩。”
普照道:“吉备真备大人有两次渡海的经验,定能助师父东渡成功!”
第644章
独孤湘悄声笑道:“我知道这位晁衡为什么不回东瀛去了。”
原来那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的身高以唐大尺论五尺有余,以汉尺论也近七尺了,比唐代成年男子固然矮了一些,却也是虽不至不远矣。与另三名身长四尺的东瀛人相比,算是鹤立鸡群了。
江朔细看晁衡面目生得风姿俊逸,其人举止风雅、仪态万方,一眼望去和大唐的文人雅士没有任何区别,若非事先知道,几乎看不出他不是华夏汉族。
那叫吉备真备的僧人,生得虽矮,但生得体型匀称,蜂腰猿背,一双眸子迥然烁光,倒似个练家子。
剩下藤原清河和大伴古麻吕相貌也算得中上之品,江朔心中暗想怎么东瀛国人相貌不凡,不似蛮夷。他却不知道,日本国选拔遣唐使极尽精挑细选之能事,可谓万里挑一,不但对要考核学养,对姿容样貌也有极高的要求,唯恐有损国格,别看遣唐使大多身高不足四尺,在东瀛日本国内都已经是难得的长人了。
四人将鉴真迎入屋内,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讨教学问,独孤湘听了就觉得脑壳疼,拉着江朔退出来,和井真成转到侧院,寻“老乌鸦”井宽仁去了。
侧院是仆役们的院子,院中有几间大屋,使团的仆役皆睡的大通铺。井宽仁、井真成父子姓“井上忌寸”,这是其国贵族的“八色之姓”,因此虽是搭船回国,只能和下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却有自己的一个小单间。
井真成推开房门用日文喊道:“喔多桑,打了嘎七打咔米推哭大撒一。”
江朔和独孤湘见到井宽仁仍穿着那间黑羽大氅,坐在火塘边烤火,井宽仁拜入南少林神会大师门下,法名空性,至今仍然剃了个光头,他本就年老,隔了多年相见居然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显得更加清瘦了,独孤湘喜道:“老乌鸦!”
井宽仁闻声一惊,转过头来端详着独孤湘,他原来几乎全盲了,后虽经少林高僧以秘药治疗,终究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只觉得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独孤湘凑近了握住了他的手道:“老乌鸦,我是湘儿啊!”
井宽仁笑道:“是了,是了,是湘儿,是湘儿……”他忽然掩面道:“哎……湘儿,老夫对你不起,无颜面对啊……”
独孤湘奇道:“甚?”
井宽仁道:“当年我误会了你……”
独孤湘笑道:“你若不提,我早就忘了……况且我和朔哥早就消除了误会。”
江朔在一旁叉手道:“空性大师,你一向可好啊。”
井宽仁原也听儿子真成说过独孤湘和江朔结伴闯荡江湖之事,但终究为了当年之事,心中压了一块石头,今日见朔湘二人对他毫无嫌隙,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地问道:“江少主,湘儿,听说你们去了西域,怎么会来此处?”
独孤湘顺势挨着井宽仁坐下,道:“哎,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江朔知道湘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必然叽叽喳喳,至少要说个大半日,连忙抢先打断她,反问井宽仁道:“空性大师,多年未见,当年在岐山一别,你去了哪里,怎么没再回来找我?”
井宽仁叹了口气,他和井真成父子二人轮番叙述,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井宽仁误会独孤湘刺伤了叶清杳,以致独孤湘负气离去,江朔不肯去追,井宽仁独自去追,又没追上,心想自己撞破了这件事,再面对江朔必然别扭,便独自离去并未再回去找江朔。
他回到雒阳菏泽寺,却遇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儿子井真成,他们在菏泽寺寓居修行,不久传来了李邕遭到陷害,被罗希奭就郡决杀的消息,井氏父子可谓心情复杂,李邕亲自下令杀了这么多自己的同胞,但却又是自己同胞有错在先,他们当然虽然怪李邕酷滥,不分良莠将日本人杀了个精光,却也不好再去找李邕寻仇,结果李邕年过古稀而被冤杀,也令人唏嘘。
井宽仁此时精研佛法,道是报应不爽,天自有道,无需人力强为,他在大唐四十几年,儿子真成也有十好几年,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大事已了,自然生出了思乡之情。
井宽仁父子商量回国之事,首先就是要有船,想要买船却没有钱,若按几年前,那自然是到海边随便抢一艘船便了,可现在井宽仁皈依佛门,自然不能再做杀人越货的事情,而两个东瀛人一不会做买卖,二不会什么手艺,杀人的手段又不能用,如何筹钱买船?
还是井真成年纪轻,脑筋活络,道在大唐杀人自然是不行,帮大唐杀人却非但无罪反能赚钱,那就是投军,大唐户籍管理严格,寻常人做不了军户,况且现在军户朝不保夕自己都在脱籍,在中原当兵自然行不通,但边境战事频仍,各处节度使都在招兵买马,称为长征健儿。
长征健儿不管你是不是良家子,甚至不管你是不是唐人,只要能打仗便照单全收。比如安禄山手下的精锐曳落河多是奚人,安西、河西军中多胡人、突厥人。
井真成一合计,天宝十大节度使中,范阳、平卢的安禄山包藏祸心,自然是不能去的,而安西、北庭太远,剑南、岭南太南,河东、朔方无战事,能投效者只有陇右、河西两镇而已了,朔湘这才会在西海唐蕃战场遇到井真成。
井真成投在哥叔翰麾下,原本不受重视,哥叔翰自己生得高大奇伟,井真成看起来还没他膝盖高,如何看得上?但一次井真成挑战敌将,居然一刀斩杀,后来哥叔翰就常常派他做先锋讨战,井真成讨敌骂阵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根本不需要开口,只要在阵前一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尊容就是最好的挑衅。
他越杀敌方越是不服,而和他交手之人往往过不了一个回合,就被他斩于阵前,因此唐军都称他为“一刀斩”或“阵斩之王”。井真成从军,求财不求官,因为他在大唐是死过一次的人,他那块挂着“尚衣丰御”衔的墓碑还在北邙山立着呢。万一被唐廷发现他未死,外国使节欺瞒官府藏匿不归可是死罪。
如此一来,唐军都尉以下的将领都很喜欢他,井真成在谁军中就意味着斩将得胜的功劳是谁的,井真成只需要一些财帛打发便了,因此当井真成攒够了钱辞军而去时,众将还甚感惋惜,一再挽留呢。
井真成回到雒阳菏泽寺,和井宽仁一起向神会大师辞行时,却得知日本又有遣唐使来大唐了,他们在长安拜见圣人之后,回返日本,正路过雒阳,在四方馆中歇马。
井氏父子忙去四方馆拜见了藤原清河大使,言搭船回东瀛日本之事,井氏父子在日本就是着名的“志能便”之士,藤原清河此番回程最大的目标就是迎鉴真大师东渡,能得两名高手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力邀二人同回日本。他们随着大使在鹿鸣苑已经耽了月余,今日才等到鉴真一行到来。
说完他们的故事,江朔独孤湘又说了自己在于阗、南诏、剑南、北庭直至怛罗斯一路的奇遇,四人互相絮叨他们各自的奇闻逸事,但觉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忘了吃饭却也不觉饥饿。
这时,忽听屋外叩门之声,一人用日语道:“喔波桑,休怕次诺急砍待死。”
独孤湘一吓,道:“什么休怕,急砍?何人待死?”
井真成哈哈大笑道:“湘儿莫惊,这是叫吾等启程呢。”
他打开门对门外道:“刷雄,快来见过大唐豪杰江溯之及独孤娘子。”
那人进门一揖到地,道:“在下藤原刷雄,拜见中原豪杰。”
他们互相之间虽然说日语,但遣唐使皆擅汉语,这位藤原刷雄对着江朔说汉话毫无障碍。
井真成介绍这位年轻人道:“刷雄是大使藤原清河的本家,别看它年纪小,汉学极好,此番他是来送行的,之后会回国子监继续求学。”
藤原刷雄却道:“叔父说今日月圆,正是大潮,赶巧鉴真大师到了,岂非天意,让大家快些准备登船,寅夜启航!”
四人走出屋外,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刻,是夜万里无云,一轮银盘孤悬夜空,将地上万物照得一片光华,井氏父子早就做好了准备,二人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在身上。
井真成道:“江少主莫笑,虽然藤原大使不收我们船费,但日本国僻远,更不产丝绸,我们将这些布帛带回去,除了奉献天皇和寺庙,还能留下些给家人做些华服,也算光耀之事了。”
这时整个院子一反白日的静谧,四处插着火炬,众多仆役、使者肩扛手提拿了大量行李向外走去,江朔等人随着人流走出院外,却见江水已经涨到院墙外不足百步了,河湾内停泊的船只都吃水浮了起来,若非有锚链系留,此刻都要悠悠飘走了,船上已有人爬上爬下,整理船帆,准备扬帆起航了。
此时已不能走到船边了,东瀛人用小舟转运,白日寂静的浅滩上小舟往来,一片热闹景象,晁衡和吉备真备一左一右亲自搀扶鉴真上船,思讬、昙静等人也各有人陪伴,侍奉十分殷勤,藤原清河对江朔叉手道:“听说两位要去越州,我们的船出海后会转到明州外港做最后补给,若不弃,可搭舟同行。”
第645章,海上追逐
从黄泗浦到越州鉴湖走陆路约莫五百里,以江朔和独孤湘的马脚力,最多两日,就能到达,坐船绕行明州,虽然骑马的路程多了一多半,但实际并不节省时间。
凡事多是一念之差,以致人的命运际遇天差地别,江朔答应藤原清河的邀请,登上了遣唐使的海船,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使团共有四艘海船,藤原清河、大伴古麻吕、晁衡和吉备真备分别执掌四艘船,江朔感到奇怪,井真成解释道:“出海十分危险,每次出海几乎都有船翻覆,四艘船未必都能安全到达东瀛日本。为了防一沉船,所有官员、工匠、学问僧都要分开乘船,这样就算损失一两艘船,也不至于宝贵的人才全军覆没。”
江朔果然见各艘船上都有木匠、铁匠、各类制器工匠,连鉴真师徒也分作了四份。江朔早知东渡凶险,没想到东瀛人出发前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看他们每个人都面带喜色、士气高涨,完全没有前途未卜的凄惶神色,为了学习大唐,回国报效,东瀛人的每一次东渡何其悲壮又何其慷慨,江朔不禁心中有些佩服。
朔湘二人和鉴真、思讬、井真成同乘晁衡的船,他见每艘船有约莫五十几人,四艘船合计两百多人,遣唐使团共有四百余人,有一半人站在岸上,他们是要留在大唐继续学习的留学生和百工,先前所见的藤原刷雄便站在其中。
此刻西风
忽起,船上岸上的东瀛人一齐欢呼,四艘遣唐使的海船升起船帆,借着西风推送,转入江水主航道,四艘船的顺序是藤原清河船打头,晁错第二,吉备真备第三,大伴古麻吕压尾,向东疾进。
海船大约一千石,比俞大娘航船要小得多,长有十丈,宽不过三丈,海船是平底双桅双帆,甲板上只有一层,除了中间的船楼,船艉有舵楼,与普通船不同的是舵楼上安装了一面巨鼓,船艏还有一个打横的小楼,井真成说是佛龛,内里供奉的除了菩萨塑像,还有一口铜钟,大鼓铜钟名为辟邪,其实是用响声来嚇退驱散海中大鱼的。
海船要劈波斩浪,船楼又矮又小,只有航海士和船工在里面工作,甲板以下分作两层,上层是桨手,每侧不过十名桨手,一则船上没法运载太多的船工,二则大海不同于江河,海上行船全靠老天赏风,没有逆流而上的需要,故而不需要太多的桨手。
下层是数个巨大的船舱,一木板全完隔死,井真成说这叫“水密”,各舱互相隔绝开,就算一舱漏水也能保持浮力,不至于沉船,舱内以货物压仓,木箱子在船底铺成平台,所有人都坐卧都在平台上,倒也其乐融融。
此刻尚未出海,海船在江水上顺风劈波斩浪,行得十分顺畅,唐时南通尚是一江中孤岛名“胡豆洲”,远远能望见其上狼山高耸,正是出海的天然灯塔
信标,再向前行崇明岛不过还是江口一块无名沙洲而已,一千多年后那个风云际会的都市此刻还有一大半没在水下,因此海船绕到明州的路程比今日要短了许多。
船行得平稳,月色又好,众人皆立在船上赏月,思讬道:“久闻晁卿多才情,有诗人之名,离开长安时作《衔命还国作》思讬也曾拜读,其中‘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一句最为感人,今日出航如此顺利,何不借此良辰美景再作一篇?”
晁衡微微一笑,道:“敢不奉命。”他略一沉吟,缓缓吟道:“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他先向船上汉人解释了“奈良”是日本国的都城,“三笠山”是奈良附近的一座山,他见唐人不解,进一步解释道:“奈良好比雒阳,三笠好比北邙。”这下汉人便都知道其意了。
东瀛人虽然能说汉语,但能理解诗词之意的,就寥寥无几了,晁衡又译作日语再念了一遍,众东瀛人这才懂了他的意思,齐声喝起彩来。
江朔道:“这诗作得似拙实巧,通篇不用典,只以真情感人,倒有些太白先生的风范。”
晁衡笑道:“没想到溯之这样的江湖游侠也知道李太白,我与太白先生神交已久,十年前在长安更有幸结伴同游。”
江朔才又想起李白,当年李珠儿和元丹丘去劝李白离开范阳,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自己前些时候
还悠哉游哉乘着俞大娘航船在江上游历,何曾想起太白先生……想到此处他不禁汗颜。
这时却听东瀛人开始用日语吟唱起晁衡方才的诗作,他们声音低沉雄浑,颇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感,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这些矮短的夷人竟能唱出如此的曲调。
海船从月夜行直至旭日东升,日出江朔和湘儿在山巅见过,在瀚海沙漠见过,在草原林海都见过,海上日出之壮美还是平生所未见,看着一轮红日从万顷碧波中升起,独孤偎在江朔身边,道:“朔哥,这大海如此壮美,我还真想随鉴真大师一起去东海遨游一番呢。”
江朔讶异地转过头看着她道:“可是东渡毕竟十分危险,而且我们去东瀛也无事可做,更何况……”
独孤湘用手指点住他的嘴道:“朔哥,我说说而已,你是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早晚要理事的,怎能一直陪着我东游西逛?”
江朔道:“我……”
独孤湘却再次打断他,指着初升的旭日道:“朔哥你看,那是什么?”
此时红日已经完全跃出海面,海面上翻涌的红色也变成了万道金光,江朔疑惑地问道:“什么?不就是太阳么?”
紧接着他也发现了旭日之下还有别物,几乎同时,船艏瞭望的船工高声示警,只是他说的是日语,江朔他们听不懂,不过再过了一会儿,也不需要人给他翻译了,眼前茫茫大海上出现了几艘
海船,迎着他们高速驶来。
这些海船来的好快,两侧桨棹齐飞,搅得海水如沸,思讬看起来十分紧张,不住地问来的是什么船。江朔目力极佳,已能看出来船一共三艘,前面两艘通体漆黑,后面一艘则是白色船体,在上沿涂了朱漆,看起来比前面的黑船高大了许多。
他对思讬照实说了,思讬几乎瘫倒在地,呆呆发愣道:“那白底朱漆的大船是大唐水军的军船。”
这时三艘船越来越近,大海上没有参照,无法看出船只的大小,此刻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那黑船比遣唐使的海船只大不小,而后面的白船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黑船头尖腹鼓,三桅三帆,此刻逆风而行,船帆都收了起来,全靠船两侧的四十几条船桨划水前进,黑船的看起来和遣唐使的海船差不多长,但船形流畅,船帆、船桨的数量还要更多,虽然逆风却仍航行得极为迅速。
而后面的白色大船虽然形体和黑船差不多,但更宽更长,且船上四面有高大的木墙板,上设望孔和雉口,好像驮了一座小城似的,其上五桅五帆,两侧更有密密麻麻的船桨伸出,粗略数数怕不下百杆。
看来是黑船是被后面的白船追,若是顺风,大船桅多帆多,自然有优势,但逆风而行,比的是桨工,白船虽然桨多,但黑船又比白船轻的多得多,逆风而行才有逃脱的可能性。
井真成道:“思讬和尚
,你先别慌,我看大唐水军追的是黑船,未必会找我们麻烦。”
独孤湘问道:“水军追着船作甚?”
井真成道:“这些黑船头尖腹大,虽然和我们的船尺寸差不多,载重却只有约莫五六百石的,自然不会有商人造如此费而不惠的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快,我看这两艘黑船就是此间翁山的掠海之船。”
江朔道:“翁山……那不就是海盗?”
井真成道:“不错,因此我说我们只管航行,唐军追海盗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
晁衡听了有理,让鼓手擂鼓,原来遣唐使各船之间以鼓声长短来传递信号,不一会儿三艘船分别擂鼓回应,都表示同意晁衡的建议不要管这三条船,只管自己航行。
大海广阔,远看三艘船是冲着自己来的,其实离得尚远,眼看黑船与白船的距离越拉越远,同时也离遣唐使四船越来越远,风向忽然起了变化,白船见状立刻升起船帆,船借风威,立刻拉进了与黑船的距离。
黑船不能坐以待毙,也升起了船帆,但船帆不够大,速度比不过白船,黑船忽然打舵,船身剧烈地向左倾斜,在海面上画出一条弧线,只吃了半边风,避开白船的航道。
白船随即跟着转向,黑船则抢在前面再次转向,黑船这次是想借着自己船小转弯更灵活的优势,摆脱白船。双方各显其能,在海面上画出左一道右一道的弧线,再次追逐起来
井真成却道:“啊呀,糟糕,糟糕,转来转去,可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此刻三艘船距离他们已经非常近了,却见一艘黑船忽然调转船头,几乎画出一个整圆,刺向白船的腹部,想用自己坚硬的船头撞毁白船的侧舷,看得遣唐使船上的众人一起惊呼起来。
却见白船木墙上忽然探出一条长杆,杆上绑一块巨石,长杆对着黑船猛拍下去,立刻将其船艏砸了个粉碎!
第646章,惹祸上身
江朔忽然想起,自己见过白色官船这种大船,当年崖州海盗大首领冯如芳的坐船就是这种船,名为海鳅船,海鳅船状如楼船,上设五桅下设百桨,在海上来去如风,更设绑着巨石的拍杆,以上击下,中者无不粉碎,可谓海上无敌霸主。
那黑船被一下子拍掉了船头,虽未伤及水线,但船体呲裂,在海中一起一伏之际开始进水,但犹如断头的蜈蚣虽死不僵,桨手不能看到前面的情景仍然拼命打桨,黑船仍然狠狠撞在海鳅船侧舷。
不过海鳅船比黑船大得多也重得多,黑船又失去了船艏,海鳅船只是晃了两晃,并无损伤。
这时黑船开始拼命倒打船桨,想要向后退却,不料海鳅船船楼侧板上忽然打开数个小孔,伸出头上带钩的挠杆,牢牢勾住黑船,随黑船怎么折腾仍不得脱。
黑船甲板下钻出几个手持钢刀的黑衣人,想要砍断挠钩,不想海鳅船上的小孔中又伸出弩来,射出铁矢,射死了数人,余人退回舱内。挠杆没了干扰,不断拉扯,将海鳅船由竖变横和海鳅船并列。
江朔在遣唐使船上看得真切,疑惑道:“他们俘获了这条船,另一条船怎么办?这海鳅船半边不能打桨,势必追不上另一条船了。”
再看身边的思讬面无血丝,语带悲悯地道:“海上缉盗从来不拿活口。”说完便自顾自闭目念起经来了。
江朔刚想问什么意思,只见海鳅
船上伸出三条拍杆轮流拍击在黑船之上,挠杆把黑船固定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拍杆每次都能打在船上的重要部位,打折了桅杆,打塌了舵楼,打碎了侧舷。
这时海鳅船撤回了挠钩,黑船驶去了动力,失去了控制方向的能力,开始四处进水,只有几条船桨还在徒劳无功地拍打水面,很快被海鳅船抛在了身后,黑船开始慢慢侧倾、下沉……
有数十黑衣人从舱中钻出甲板,这次海鳅船连拿弩箭射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在茫茫大海之上,就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回岸上,除非有人救援,黑船上的人只有等死一途了。
海鳅船捕获这艘黑船时,另一艘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它远远掉了个头,乘着西风,向东南方疾驰而去。海鳅船也跟着掉头去追,只是两船之间已经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不知是否还追得上。
井真成眺望了一会儿道:“黑船向着翁山的方向逃窜,看来这帮人确实是翁山海盗。”
独孤湘皱眉道:“他们怎么放着同伴不管,自己逃命去了,这也太没义气了吧?”
井真成道:“回来也是一死,不若逃跑,这和猛虎扑鹿也是一理,一头鹿被猛虎扑倒了,其他鹿就得救了,从来没看到有鹿回来救同伴的。”
江朔见那黑船越沉越快,船上的人拆下木板,跳入大海中,拼命向遣唐使船这边游过来,对晁衡道:“晁卿,我们快去救他们
上来啊。”
晁衡尚未发话,思讬抢先道:“可他们是海盗啊,万一救上来再把我们劫了……”
他们出海曾遇到过海盗,知道海盗凶残,只怕比路上剪径的山贼强盗更甚十倍。
井真成也道:“一会儿唐军官船回来,不见了海盗,势必也要唯吾等是问,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
江朔道:“可海盗终归也是人命啊……难道我们见死不救吗?”
思讬道:“又不是我们把他们的船打沉的,彼等便是堕入地狱后,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怪在我们头上吧?要我说还是快走为好……”
鉴真大师忽然喝道:“思讬妄言!众生皆平等,我有何贵,彼有何贱,安有不救之理?”
江朔没想到这看来羸弱的老僧竟能出声如狮吼,思讬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口里却道:“师父,目下东渡是第一要务,目下一切还算顺遂,万不可节外生枝啊……”
鉴真道:“我们东渡的目的是传佛法正信,若连落水之人都不救,那这法不传也罢。”
晁衡上来劝道:“大师……”
鉴真道:“晁卿,请调转船头吧。”
晁衡见他说的决绝,终于下定决定,用日语喝令船工转动船帆,打桨向乘船处驶去,其他三船见他们忽然转向,立刻擂鼓相询问,大鼓的节奏简单,毕竟不能将前因后果完整地表达出来,只能约略地回答“救人!”
三船皆问为何,此船回答:“菩萨!”
三
船皆沉默,慢慢调转船头围了过来。
救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大约从海中救起了十几人,从船桨数目来看黑船上应该也有五十人左右,而遣唐使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赶来,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救起这么点人,绝大部分还都是晁衡这艘船救起的,江朔对大海的残酷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
东瀛人厌恶海盗,任这十几个半死不活的黑衣人躺在甲板上,只有僧人上前救治,却被独孤湘一把抓住,悄声对江朔道:“朔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僧人们又是揉肚子又是按胸口,好一顿折腾,这些黑衣人哇哇吐出几口海水,才悠悠醒转。鉴真颇通医术,他的弟子思讬也擅医道,他上前给黑衣人逐一诊脉,才提起一人的腕子,那人忽然反手一拿,掐住了思讬的脉门,蹭地跳了起来。
思讬不会武功,被他一抓,身子立刻软了下来,那人一手擒了思讬,道:“嘿,死贼秃,又见面,我就说一见僧尼必要倒霉,果不其然,非但赌钱输个精光,出海还被水军追,你马爷爷被水军追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击沉,你说是不是你这个贼秃的责任?”
独孤湘在一旁笑道:“马十二,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眼看着你的船转个弯去撞官船,结果自投罗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人家拍扁砸碎,反倒怪起和尚来了,真是拿着和尚当秃
子打,冤枉好人。”
那黑衣人正是马十二,他听到独孤湘的声音不禁浑身一颤,尴尬地转过头来,道:“小娘……女侠,一向可好,你们不是昨日就下船了么?怎么今日在海上又遇见了。”
独孤湘上前一搭马十二的手腕,马十二腕上一痛,立刻松手放开了思讬,独孤湘笑嘻嘻地搭讪道:“我们就是搭船给朋友送行,没想到殊途同归,这么大的海面上居然还能遇上……呀,你不会还有什么遇见女子必要倒霉的规矩吧?”
其实海上行舟之人,对女子的禁忌颇多,比如女子不能坐船头,不能跨桨橹,不能触舵帆等等,但此刻马十二哪里敢说,干笑两声道:“没有,没有,女侠吉人自有天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独孤湘道:“马十二,你们为什么被水军追呀?”
马十二道:“哎……归根到底还是怪这贼秃……”
说着他戟指思讬,思讬已被别的僧人拉到了一边,马十二作势又要去捉他,独孤湘一按马十二的腕子,马十二吃痛不过,叫道:“啊哟哟……全怪我自己不好,我在俞大娘航船上输光了给水军郎将的孝敬给输光了。”
独孤湘道:“我还以为你马十二横行东海,有多高明的手段,原来靠的是给水军孝敬呀?”
马十二讪讪笑道:“女侠说笑了,我马十二横行东海,那是除了官兵,什么都不怕……遇上官兵么,除了崖州大
首领冯如芳,哪有海盗不怕海鳅船的?”
独孤湘道:“就算如此,俞姊姊不是又送了你不少绸缎么,你怎不拿出来孝敬?”
马十二道:“哎,我不是又给输光了么……”
独孤湘道:“你就没向俞姊姊再借点?”
马十二道:“我马十二也是有脸面的人,怎好意思再借?我也是心存侥幸,想着风雪这么大,官军也不会来收孝敬,我抓紧多做几桩买卖,不就补上缺了么?没想到忽然天气放晴,我们才一出海就撞上了讨债的……”
正说话间,船上的东瀛人忽然聒噪起来,井真成道:“不好,海鳅船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晁错道:“快,快,先把这些海贼藏到船舱里去。”
马十二手下的海盗有的醒了,有的还在昏迷中,东瀛人手忙脚乱把他们或架或抬,移到甲板下面去。
晁错又下令:“快把甲板擦洗干净。”
救上这些海盗,甲板上又是碎木,又是水渍,一片狼藉,众船工一起动手,以最快的速度将甲板打扫干净,才刚清理干净,海鳅船已到了且近,船艏望楼上官兵挥动旗帜,有看得懂的东瀛船工道:“唐军叫我们不得擅动,在原地等待盘查。”
井真成摇头道:“糟糕,糟糕,这下真的惹祸上身了。”
遣唐使船是平底慢船,若追逐起来绝对无法逃脱,因此停在原地,等着海鳅船靠近,说是原地等候,海上有风有浪,自然不可能
停住不动,不过是收起风帆,不再打浆而已。
海鳅船先到船队之尾,再掉头回来与海船同向而行,经过后两艘海船时并未停留,直到晁衡这艘船时却慢慢减速,直至并行,靠得近了,海鳅船更显巨大,众人只能仰头观看,这时有一头戴赤色抹额的郎将在雉口上探出头来,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你们是何人?为何冬月出海?”
第647章,又遇故人
楼船上郎将问话,自然是晁衡出面回话,他叉手道:“我们是东瀛日本国遣唐使团,拜见过天子后启程回国,这都是天子明诏,鸿胪寺四方馆办理的公验过所,文书都在前面船上,上官可前往勘验。”
那郎将却没有接口,他那肥胖的猪头似的脑袋几乎撑满了整个雉口,他的一双猪眼在遣唐使船上扫来扫去,良久才道:“我也不管公验的事,只问一你一句话,刚才我们击沉那艘船,你们都看到了?”
晁衡道:“看到了。”
郎将道:“那落水的海盗你们也看到了?”
晁衡故作惊讶道:“这是海贼船?我等不知。”
郎将“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我只问你,飘在海上的那些海盗是不是你们救的?”
晁衡不置可否,索性背手而立,也不答话了。
郎将怒道:“哟,老猴儿还挺拧,我看你这是要找死啊。”
晁衡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郎将,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郎将道:“到盘问起你老子来了,听好了,我乃从五品归德郎将,统管两江海面军务,管不管得了你?”
晁衡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方形绣金的布囊,举在空中道:“我乃正授三品秘书监兼卫尉卿,圣人钦命的大唐回聘日本使节,晁衡是也,郎将可管得?”
那郎将显然吃了一惊,探出脑袋来端详了半天,晁衡手中的金鱼袋似乎不像是假的,里面放的应该是表明身份的金龟、鱼符,但他可不敢去勘验真假,若是假的还好说,若是真的,晁衡打他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就可以把他直接扔到海里喂鱼了。
他正待要挥手放行,忽然瞥到甲板上的一个人,他伸手指戳道:“这位老僧可是扬州大明寺的鉴真大师?”
众人这才惊觉,糟了!
他们一直忙于遮掩救海盗上船这件事,却忘了鉴真大师也是朝廷严加盘查的“要犯”,竟然把鉴真、思讬等众僧尼都留在了甲板之上。
晁衡道:“他……”
“晁卿……”那郎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叉手行礼,显得十分傲慢,语气倒还算恭敬,他客客气气地打断晁衡,道:“还是请这位大和尚自己说吧。”
僧人不可打诳语,尤其是鉴真这样的高僧,绝对不会为什么任何理由说谎。船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却听独孤湘道:“他是个又盲又聋的僧人,听不到大人的说话。”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晁衡心道多亏这小女子机敏,不禁向她投去嘉许的目光。
郎将却道:“又盲又聋呀,那想必也是个哑巴咯?”
独孤湘叉手道:“上官英明。”
郎将突然一拍雉口道:“这么个又盲又聋又哑的老僧,你们带着他出海做甚?”
这下连独孤湘也一时语塞,那郎将乘胜追击,喝道:“现在起谁都不准说话!本将问谁,谁答话!”
他一指思讬道:“你是何人?不会也是哑巴吧?”
思讬惶急道:“这,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独孤湘。
郎娘喝道:“你自己叫什么自己不知道么?看那小女子做甚?”
思讬被他一喝,吓得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僧思讬。”
郎将道:“哦……思讬啊……”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想到那郎将道:“没听说过,果然是我搞错了么……”说着转身消失在雉口之内。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独孤湘悄声对思讬道:“思讬和尚没想到你跟鉴真大师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名声没有呀?”
思讬拭拭额头,自嘲道:“看来还是没名气的好……”
才一松懈的功夫,忽见船楼上开了数十扇小方窗,数把挠钩从海鳅船上探出,牢牢钩住了遣唐使船,紧接着一阵梆子响,其余窗洞中探出扣着铁矢的弩机,一齐指向遣唐使船。
那郎将再次探出头来,喝道:“思讬!你当我不知道你是鉴真和尚的大弟子?如此说来这位老僧定是鉴真无疑了!”又转向晁衡道:“晁卿你有所不知,朝廷明令禁止鉴真和尚离开扬州,不知者不怪,只要晁卿把大和尚交给本将,本将绝不为难你们。”
晁衡毕竟是三品亲贵,那郎将也不敢得罪他,给他找了个“不知者不怪”的台阶。
然而晁衡一行人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请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传法,怎肯轻言放弃,他略一沉吟,道:“将军,衡有一言,想与将军面陈。”
他说完伸手一按自己腰间,这是商人挂钱袋子的位置,那郎将心领神会,转头下令道:“放下绳梯。”
江朔问晁衡:“晁卿,你和那郎将谈什么?”
晁衡转过头,避开鉴真、思讬众僧,对江朔私语道:“我听那海盗马十二说给官军孝敬之事,想必说的就是这郎将,我看看若能使些财帛就解决问题,那是最好不过了。”
江朔点点头,道:“晁卿我陪你同去。”
晁衡知道他是江湖盟主,豪侠之首,定然有不凡的手段,喜道:“若得江少主相助,我无忧矣。”
这时海鳅船上抛下绳梯,海鳅船是楼船,比遣唐使船高出两三丈,平日登船通过甲板位置的门户出入,但此刻怕东瀛人一拥而入,故而放下绳梯,让晁错一个人爬上去。
晁错当先爬上,江朔紧随其后,郎将在上面喝道:“只准晁卿一人登船。”
话音刚落,晁衡脚下打滑,从绳梯上坠了下去,江朔忙伸手接住,冲上喊道:“我家老爷年岁大了,行止皆需小的服侍。”
郎将张望了一下,道:“只需你一个人跟着。”
江朔叉手称是,扶着晁衡再度爬上绳梯,晁衡冲他眨眨眼睛,故意颤颤巍巍向上爬去,独孤湘也想跟着上去,江朔拦住她道:“你去保护鉴真大师,以防不测。”
独孤湘点头道:“朔哥,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朔低声道:“料也无妨。”口中喊道:“老爷小心!”紧跟着晁衡爬了上去,他故意显得拙手笨脚,扯得绳梯不住晃动,晁衡在前头骂道:“蠢奴才,手脚轻些,把你家老爷晃得要掉下去了。”
江朔回道:“是哩,是哩。”却晃得更厉害了。
郎将看了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抓紧了,本将把你们拉上来。”
晁衡和江朔牢牢抱住绳梯,绳梯突然被人上向拽去,不一会儿就升到木板墙顶端,果然比自己攀爬省力的多了,船上有水兵接应,晁衡、江朔二人先后登船。
江朔赞道:“大将军,你真是天生神力,轻轻一提就把我们两个拽了上来。”
那郎将笑骂了一声:“蠢杀才,倒会献媚。”
江朔再看那郎将,他的身子比脑袋更为肥胖,却只有只条右臂,左边的袖子瘪瘪地系在腰间,难怪他此前一直不向晁衡行礼,原来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他独臂无法叉手,江朔心中却是一动,原来是故人。
晁衡是来求人的,自然不能拿三品的身份压人,他放低身段,躬身施礼道:“晁衡拜见将军,不敢请教尊姓台甫?”
独臂郎将摆了摆仅有的右手,道:“小将贱名不值一提,晁卿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看来他也知道晁衡朝中好友众多,也怕晁衡将来找后账,故不敢报名。”
晁衡知道他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遣唐使藤原清河入朝拜见圣人时,对答颇得圣人之心,圣人特赐与新罗使者对席,更许诺满足大使一个愿望,大使当时所提的就是带鉴真大师东渡传法。”
他其实说的都是事实,圣人十分喜欢藤原清河是事实,赐他与新罗使者对席也是事实,建唐以来,新罗是第一个称臣纳贡的,因此在诸藩国中有超然的地位,如今日本国竟能与之对席,可见圣人对藤原清河的喜爱,其中当然也有对晁衡的圣眷在。
而圣人许诺,藤原清河***也都是事实,只是最后圣人答应与否,晁衡却没有说,但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圣人是应允的。
独臂郎将果然信了几分,嘬牙道:“可是折冲府衙门并没有接到朝廷的文书啊……”
晁衡佯装意外道:“是吗?不过这是一件小事,就算遗漏也不足为怪,况且现在是冬月,文书在路上走的慢些也是有的。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独臂郎将为难道:“可是……未奉上谕,小将也不敢私自放行啊……要不这样,诸位先随小将回明州,待朝廷文书到了,小将亲自护送诸位出翁山。”
晁错画风一转道:“将军,你们水军衙门真是辛苦,冬月时节还出海缉盗。”
独臂郎将笑道:“叫晁卿笑话了,如今府兵制崩坏,明州折冲府用的都是‘团结兵",不出来捉几个海盗回去领赏,便难以为继啦。”
晁错道:“什么是团结兵?衡在朝中只听说过府兵、守捉与健儿,却没听过团结兵。”
独臂郎将道:“团结兵就是地方乡勇,没有兵籍,不算府兵,粮米皆需自备,平日里就靠着乡里大户资助,如今海盗猖獗,民生艰难,大户也不肯出粮米啦,我们只有出海立功,方有接续。”
第648章,独臂郎将
晁衡知道一味求情,这郎将也只会说些车轱辘话打哈哈,于是转换话题,果然成功让那郎将开始抱怨起粮米不足这件事上来,晁衡决定继续装傻,道:“原来如此,可是海贼船已被砸碎,海贼全都落水淹死了,将军虽然大捷,回去却也没个信证啊。”
独臂郎将气得牙根痒痒,心道:什么没有信证,落水的海盗不是叫你们给救了么……他先前想着讨回海盗,好去请赏,后来见到鉴真,他倒不是严格遵行朝廷指令,而是知道鉴真在扬州名声极大,在扬州乃至整个江淮之地信众极多,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出海,只要把这位大和尚平安送回扬州,当地的富户自然有不菲的奖赏。
因此独臂郎将见到鉴真之后就对海盗失去了兴趣,只想拿他回去邀赏,但既然是为了邀赏,谁赏都是一样的,只要眼前这个日本人出的起价钱,他也不在意把鉴真卖给这些东瀛人。
想到此节,独臂郎将满脸堆笑道:“可不是怎的,只怪手下弟兄们出手太狠了,把那匪船砸个粉碎,这下可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啊呀……眼看就是腊月,这个年关可难过咯。”
晁衡见时机成熟,凑近道:“将军,我们这次从大唐归国带了些丝绸,本是要献给国主的,不过日本国小民少,也用不了那么许多,今余上等生绢一千匹愿献于将军,聊做军资。”
独臂郎将明知故问道:“无功不受禄,小将怎能收晁卿这么重的礼?”
晁衡凑得更近了,几乎贴着郎将那张肥脸,道:“衡别无他意,实是见将军和水军弟兄们忍饥挨饿,仍风雪出击,为民除寇,衡心中感佩,自愿奉献。”
独臂郎将挤出几滴眼泪道:“小将何德何能,竟为晁卿如此抬爱,他日晁卿若有驱策,小将必然赴汤蹈火,虽死不避!”
晁衡道:“将军既这样说,目下就有一件小事,要请将军帮忙……”他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所不知,东渡日本需用西风,只有冬月出发方能成行,若和将军回明州等待,只怕误了船期,再要东渡就要一年以后了,若国主见责,我等只怕人头不保,还请将军见怜,放我们即刻出海吧。”
独臂郎将踟蹰道:“这……可是没有朝廷文书……”
晁衡伸手抓住郎将的双手,轻轻拍打,道:“大海茫茫,郎将怎么这么巧就遇上我们呢?”
独臂郎将觉察出手中多了一件事物,他受贿多年经验丰富,手指轻轻一搓,已知道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的玉雕,虽是凛冬,仍然触手温润,只这一块美玉就能值生绢百匹了。
他心中一喜,将那物件往袖子里一藏,道:“下官倒自是好说,只怕手下这么多兄弟,有哪个不识大体的……”
他从本将到小将,再到下官,语气明显越来越软,晁衡道:“弟兄们辛苦了,自然另有犒劳,我自己再出绢一百匹,给弟兄们分分。”
这一会儿功夫,晁衡连奉送带许诺,已经给出生绢一千二百匹的价码了,折合铜钱约六百贯,颇不少了,江朔暗暗咋舌。他却不知道日本国为了求学识,在大唐无论延请百工,买卖物件、书籍,往往都要花费比实际价格数倍乃是十数倍的价钱,厚加贿赂官员更是家常便饭。
倒不是日本国有多富裕,他们举国节衣缩食,攒得这一点点财货都用在求知学艺上了,其实遣唐使团十分拮据,日常不过酱菜薄粥而已。
独臂郎将的脸终于明朗起来,笑道:“既是晁卿吩咐,下官莫敢不尊。”
晁衡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平安出行,出多少财帛他都在所不惜。江朔只管晁衡的安全,至于这一千二百匹生绢是多是少,他却也不懂得。
就在此时,忽然听高处有人呼喊,江朔抬头看,原来主桅杆上设有望斗。负责了望的士兵在海面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出声示警:“东面有船队靠近!”“大小十余艘!”“是翁山海盗来了!”
独臂郎将暴怒道:“好啊,东瀛人串通海盗,诓我们入彀!”
晁衡惊道:“绝无此事啊!将军击沉了马十二的坐船,放跑了一船,这才纠集同伙前来寻仇,与我等无干啊。”
独臂郎将反问道:“晁卿怎知匪首叫马十二?”
晁衡暗暗叫苦,他先前听独孤湘叫那海盗马十二,才会脱口而出说出马十二之名,这下却把勾结海盗的罪名坐实了。
独臂郎将拿手一指晁衡喝道:“东瀛人勾结海盗,速速给我拿下!”
甲板上的十几名军士立刻各拉兵刃,将晁衡和江朔团团围住,这些人是名为“团结兵”的乡勇,别说没有衣甲,连武器都是自备的,除了刀枪之外,竟还有拿着镰刀、猎叉的。
江朔问晁衡道:“晁卿,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晁衡道:“辩白不清啦……溯之你别管我,自己……”
他“逃命去吧”还没说出口,江朔已经纵身而起,他出手如电,十几名团结兵尚不及动手,已被他点了穴道,定在当地。
独臂郎将惊呼道:“有鬼,有鬼,东瀛人会妖法!”说着转头就跑。
江朔轻松几步就抄到了他面前,道:“陈将军莫怕,我并非妖人。”
江朔速度太快,在那郎将眼里仿佛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样,吓得向后就倒,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道:“你不是妖人,怎知道我姓陈?”
江朔笑道:“我非但知你姓陈,还知你名先登,非但知你名姓,还知道你的左胳膊是怎么没的,是被汉水中的巨鼍黑龙王咬断的,是也不是?”
那独臂郎将一愣,他正是当年汉水上指挥漕船的水军校尉陈先登,当年幸得救治及时,虽然失去了一臂却保住了性命,还应获得福,因其不顾自身安危保护贺监、李翰林有功,受到兵部嘉奖,从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直接官升六级,做了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
之后十年,因他为人圆滑,会迎奉主官,更少不得贪下贿上,屡有升迁,又升了数级,竟做到明州水军游击将军,从五品下的归德郎将。
然而他这个郎将管的却是些乡勇团结兵,没有粮秣军饷自然就没有油水可捞,统率一艘海鳅船看起来威风,但要风雨无阻的巡海,十分辛苦,这时候若再踮踮脚,升到正五品,就能够到折冲府都尉,便可以在明州府发发号施令享清福了。
要升官就要上下走动,少不了财帛开路,因此陈先登又做起了老勾当,勾结海盗,两头收钱,一边是以缉盗为名敲诈明、越、苏、杭各州大户,一边是收受海盗贿赂,网开一面。故而连年匪患剿而灭,苦了百姓却,他陈将军却吃得越来越肥了。
陈先登这条断臂他自己没少吹嘘,他早已看出江朔是汉人,若他是周边州郡的百姓,知道他的名姓倒也不足为奇,他强自镇静对江朔道:“阁下尊姓大名,我们似乎不认识吧?”
江朔笑道:“故人重逢,陈将军怎说不识?”
陈先登一双猪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朔,踟蹰道:“好像是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
江朔道:“十一年前,汉水之上……”
陈先登心中将贺知章、裴旻、李白和那五个奇奇怪怪的大盗一一过了一遍,似乎都对不上,他疑惑地摇摇头,道:“那日我们距离舴艋舟太远,尊驾若在围猎黑龙的群豪之中,恕本将当年未能看清记牢。”
江朔道:“没有这么远,我当年就在将军身边,后来被黑龙王拖入汉水时,还从将军面前滑过呢。”
陈先登悚然一惊道:“你,你,你是李白的书僮?”
江朔点点头。
陈先登声音发抖道:“你是人是鬼?”
江朔笑道:“若是鬼,应该是当年孩童模样才对。”
陈先登这才稍微镇定一些,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是这么个理。”忽又紧张起来:“啊呀,难道你被黑龙带走,做了山精水怪?”
江朔道:“我并非精怪,黑龙王也已被杀了。”
陈先登长嘘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人啊……”他忽然就地一滚,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肥胖之人身手竟能如此敏捷,他口中喊道:“放箭,放箭,射死这小子!”
原来船艏内有夹壁,内藏弓弩手,用以出其不意杀伤登船的敌军,此刻江朔背对船艏,陈先登却面对船艏看得清楚,他见弓弩已从夹壁孔中伸出,忙滚地躲开,同时命令弓弩手射箭。
眼见十几枚铁矢、羽箭或急或徐,或前或后,向自己这边射来,江朔可不能躲避,因为背后还站着晁衡和被他点穴定住的十几人呢。好在这些弓弩并非安西唐军那种精锐装备,江朔双袖连挥,内力激荡,竟将弓矢尽数击飞。
江朔不做稍停,飘身跃到陈先登身边,随手点了他的穴道,轻轻一提,将这么大个胖子就这么被他举起来挡在了身前,将船艏内弓弩手的箭路挡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