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江面很宽,江风很大,时值隆冬宽阔的江面上没有一条船故而更显开阔,站在北岸向南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不见对岸,令站在渡口埠头上的人产生了站在海边的错觉。
宽大的埠头用粗厚的原木建造而成,东西长有数里,若在夏日,桅樯如林,帆篷如云,自是另一番热闹景象,而此刻却是一片萧索景象。
埠头以一条长长的栈道与河岸相连,孤悬江中,这样可以避免大船在靠近河岸的滩涂搁浅,但也让此处无遮无拦,狂风横扫江面,吹得站在埠头上的二十四人袍袖飞扬,仿佛随时会乘风而起一般。
这二十四人是白茫茫天地中唯一的旅人,他们皆带着大斗笠,在狂风中每个人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按住帽檐,与细弱的系带协力将斗笠勉强留在他们脑袋上。只是这样不一会儿,露在外面的这只手就冻得麻木了。
一人凑近站在最前的面的高个子,问道:“师兄,风雪这样大,我看江面都结上薄冰了,那个人所说的船还会来吗?”
那“师兄”抿紧了嘴,闭口不答,那人又向后挤到一老者身边,贴近他的耳朵道:“师傅,师傅……我们要等到几时啊?”
那师兄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喝道:“昙静,不要扰师傅他老人家的清净。”
那昙静还想争辩,道:“可是……”
却听身边一人高呼道:“别争了,快看,好像来船了!”
师兄和昙静转头看去,果然见西面江心一个小黑点远远驶来,黑点虽小,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却十分扎眼,“黑点”顺流而下,迅速的变大,众人很快就确定这是一艘船,紧接着他们确定这是一艘大船,之后他们就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这船似乎有些太大了!
这船长度少说有一百步,宽有三十步,最高处有五层楼高,在平阔的江面上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说他是艨艟巨舰,那是高看了艨艟一眼,这船简直就像是把一座小城搬到了江面上一般。
船上立有五根桅杆,中央三条主桅的高度不下十丈,挂着三面巨帆,此刻正是冬季西北风盛之时,桅杆上挂的巨帆吃饱了风,推动庞大的船身划破江面,高速向着这处埠头驶来。
众人一度担心这船的速度太快了,就算现在撤下风帆,只怕大船也来不及减速了,如此庞然大物,若撞上埠头,只怕立时就要将其撞个粉碎。
二十四人中有好几人已经向后撤步,想要跑开避祸,昙静也想逃跑,都迈开步子跑了几步了,却见师傅和师兄等人依然伫立原地,一动不动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做派,于是他不好意思地又退了回来,但他心中又十分害怕,只能闭紧眼睛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就在大船距离埠头还有一百步远的时候,船舷两侧忽然伸出上百把船桨,这些船桨在水中反打,极快地降低了大船的航行速度,饶是如此,看来撞击也是难以避免的了。
昙静把眼一闭心一横,先是听到“吱吱嘎嘎”的转动之声,之后憋了半天却只听船桨的嘈杂水声,并无撞击的巨响,他壮着胆子睁开眼,却见大船竟不知何时打横了,停靠在埠头外侧。
再仔细看时,不是“停靠”,大船并没有收帆,三面帆鼓鼓的显然还有澎湃的推进力,之所不动,是贴近水线伸出的那上百条船桨,大船之所以悬停江上靠的就是这一百把船桨与船帆互相制约,达到平衡之故。
众人正在讶异惊叹之际,忽见船身接近埠头高度的位置上“吱扭”一声开了一扇小门,门内一妙龄少女探出头来对着这二十四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如此风雪天,各位客官立在此处等船?”
那“师兄”赶紧迎上去道:“正是,我们要乘舟,还请小娘子行个方便。”
那少女不过二八年纪,闻言笑道:“我可不是小娘子,我只是个粗使的婢子,客官贵姓?要去何处?”
师兄道:“阿弥……贫……”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略去了介绍自己的名字,叉手再拜道:“我们要去南岸黄泗浦。”
“甚?”那少女被这句话逗笑了,掩嘴笑道:“客官要出海?这样的天气?”
师兄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他显然是想要遮掩此行的目的,但喉咙似乎被扼住了一般,喉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说不出一个字。
他身后的师弟昙静抢道:“让我们在这里等的人姓浑,排行老二。”
那少女神色一变,旋即不再笑了,正色道:“可有信物?”
师兄道:“有!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枚小小的算珠展示给少女看,这算珠与众不同,是金色的。
少女道:“扔过来我看。”
师兄犹豫了一下——这枚小东西花光了他们几乎所有的钱,但他咬咬牙,把这枚金算珠向着少女扔去,师兄恐怕力气小了,算珠会落入水中,因此用尽全力掷向少女,没想到算珠不偏不倚向她眉心飞去,师兄惊呼道:“小心!”
不料少女伸出二指,轻轻巧巧地夹住了算珠,在手中翻来覆去检视一番之后,对师兄叉手道:“既是贵客,便请登船吧。”说着向门内一退,伸手比了个“请”。
师兄和昙静低头看了一眼,大船侧面还在摇桨,无法靠到埠头边,船身上的这个小门距离埠头的木板平台还有五六尺远,低头看去,寒冷的江水被船桨激得翻滚咆哮,甚是可怖。
二人面面相觑,还是昙静开口道:“那个……可有跳板?”他怕被那少女笑话,补了一句:“我们师傅眼睛不好,跳不上来。”
但少女还是止不住地又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一群白丁。”
白丁原本指没有功名的平民,后来被江湖人士用来代指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少女看了看那二十四个人,尤其是中间那个身子单薄的老僧,知道他们绝无自己跳上船的可能,叹了口气,取了一柄黑色的船桨伸出船外,道:“来吧,我运你们进船。”
师兄伸手触摸那黑桨,竟然是生铁所铸造,冬季的凛冽寒气从桨面传递到他的指尖,师兄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铁桨有七八尺长,通体生铁打造而成,分量相当不轻,那少女单手持了平伸过来,其膂力已然令人咋舌了,更何况还要挂一个人?
见师兄有些犹豫,昙静再次挺身而出,道:“师兄,我先来!”
他卷起袖子包住手,再牢牢握紧铁桨,少女也不问他,往回一拉,昙静一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发出,双脚已然立在船舱之内。
那少女再次把铁桨伸出舱外,又接进来两人,师兄确保安全无虞,这才让众人围着的的老人登船,少女将他拉入船舱之际,但觉他身子很轻,拉入船舱后,借着舱内的灯烛一看,那老人双目一片灰白,原来是个瞽叟。
少女毫不费力地用铁桨把二十四人转到了船上,她嘬唇吹了一声呼哨,那些倒划的船桨一齐抬起,风帆顿时失去了阻力,带着大船向下游驶去,相比巨大的船身而言,这艘船算得十分灵活了。
众人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厅内,少女转头一笑,招手示意众人跟着她走,她在前引路,昙静等人搀着老人跟在后面,穿过小厅,忽然眼前一阔,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回廊之上,扶着栏杆看去,船体内被掏空出了一个庭院,他们进入的位置大约是江面位置,向上有三层,向下只有一层。
上面三层回廊内或是房门紧闭,或是朱门半掩,或是轩窗大开,传来吆喝声,嬉笑声,丝竹声,简直像是扬州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搬到此处一般,相比之下,下面那层则安静得多,装饰也素雅得多,估计是桨夫和船工休憩的所在。
到了这里,立觉与江边简直是两个世界,与寻常渡船压抑逼仄的舱内相比,大船的舱内简直让人忘了自己是在一艘船内,回廊上多置火盆,一则将舱内照得灯火通明,显得开阔敞亮,二则火盆发出的腾腾热气,让人感到十分和暖。
最奇的是庭院的地面,竟然砌着假山,堆着土山,又有溪水环绕,盖着茵毯般的草地,其上广植奇花异草,外面虽是隆冬,这个庭院内确实一派春夏之交,百花争妍的景象。
众人仰头向上看去,竟然能望到天空,但这天空竟是蓝天白云,与外面狂风扫地白雪飞扬的世界全无共通之处。仔细看时,原来中庭是用木板整个封闭起来的,故而十分和暖,而木板顶上由巧手画工绘制了晴朗天空的景致,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室外。
众人记得从外面看,大船有五层楼高,看来另有两层是在这木板顶之外的望楼。
显然每一个刚进入这艘大船的人都会有他们这样的反应,那少女也不催促,只是笑盈盈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东瞧瞧西看看,等他们看够了新鲜,才向一旁的楼梯一让,道:“诸位请上重楼。”
第638章,翁山海盗
众人搀扶着老人登上楼梯,到了二楼,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学着西域波斯人的样式,用铁链将油盏悬在半空中,火光映在顶上反射下来,将整个大厅照得通明雪亮。
没想到如此隆冬季节,这大厅内居然满满当当全是人,这些人围着一张张大方桌,每张,桌子上有一个黑色的陶碗,上面盖着一个小一号的白瓷碗,众人站着的多,坐着的少,都死死盯着桌面上黑白双碗,口里也不闲着,吆五喝六不知在喊些什么。
昙静低声道:“师兄,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多人围着一个碗做什么?难道这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我看店伙儿将白碗开了关,关了开,却不见有人上手啊。”
师兄皱眉道:“胡说什么,他们是在耍钱。”
昙静奇道:“耍钱?钱有什么可耍的?”
正说话间,忽然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桌上,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揭开大碗,喊了一声:“一、二、四,七点小!”
登时“哄”的一声,一桌人人都叫骂起来,把昙静等人都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桌已经开了五次小,居然第六次又是小,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不满,一个粗豪的汉子一拍桌子道:“你小子使诈,天下哪有把把开小的道理?”
那店伙儿不卑不亢地说道:“郎君慎言,俞大娘的船上怎会使诈?”
那汉子大怒道:“我说使诈,你就是使诈!快快还我钱来!”说着就往桌子上划拉。
昙静这才看到原来桌面上堆了不少开通元宝铜钱,见那汉子动手,那桌上边一大半人向后退,避之唯恐不及,却也有几个输急了眼的,跟着一起抢夺起桌上的铜钱来了。
那店伙并不上前阻止,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道:“诸位可想明白了,抢俞大娘的钱,能不能下得了船?”
那汉子怒极反笑道:“甚俞大娘,不就是背靠震泽帮么?别人怕你们江湖盟,我老马却不怕!”
有人在一旁劝道:“马十二,算了算了……”
那马十二却是越劝越狂,道:“算什么算?我本来只是要拿回自己的钱,这狗东西既然说我抢,那我便抢给你看!”
说着伸手抓钱往怀里塞去,那店伙抢上前怒道:“你做什么!”
马十二轮圆了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那店伙一个趔趄,几乎原地转了一圈,他并不还手,捂着脸向左右一使眼色,站在柱边的几个护院模样的壮汉便走上前来,叉手道:“马大哥再不停手,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不等那人话说完,马十二飞起一脚,将他一脚踢翻,喝道:“倒要看看你们有何手段!”
被马十二踢倒的人,腾的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高喊一声:”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大厅内十几个护院一齐冲了上来,别看这马十二说话蛮横无理,拳脚上还真有些功夫,他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打倒了数人,余人竟不敢上前了,只是组成圆阵将他围住垓心。
马十二愈发得意,狞笑道:“我还以为震泽帮个个是英雄好汉,没想到都是草包软蛋!人说俞大娘是美女,我看说不准也是以讹传讹,不过是一丑妇老妪而已。”
他身边正好站着新登船的二十四人,这二十四人均不会武功,此刻大多被吓得哆里哆嗦,不敢移动了,马十二厌弃道:“在屋内戴什么斗笠?杵在这儿做甚?离你大爷远点!”说着随手一推。
那人全然不会武功,惊叫一声,被马十二推翻在地,头上的斗笠也掉了,露出里面光溜溜的脑袋。
马十二见了怒道:“我道为何带着斗笠,原来是个姑子!呸呸呸,今日真是晦气,我说我怎么老是输呢?都说路遇僧尼逢赌必输,原来应在你这姑子身上!”
马十二将那倒地之人真的是个光头的尼姑一把抓起来,那尼姑身上宽大的袍子滑落下来,露出里面褐色的僧袍。马十二定睛瞧那尼姑竟然还有几分姿色,贼心又起,道:“嘿嘿,小女子,这姑子有什么好做的?不如随我出海,到了翁山,包你富贵快活,岂不胜做姑子百倍?”
原来这马十二竟然是外海的海盗!
那尼姑哭着拼命挣扎,口里不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昙静冲上前去,抓向马十二的手腕,喝道:“贼子,快放开你的脏手!”
昙静丝毫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抓得住马十二的腕子?马十二拖着那尼姑轻轻旋了半圈,避开昙静的手,反手一巴掌正打在昙静脸上,掌风扫到昙静头上戴的斗笠,斗笠立刻碎成两半,掉落在地,露出另一颗光头。
马十二咧嘴大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对私奔的僧尼!”他转眼扫了一眼这二十四个人,发现这些人都是僧人,并且尼姑还不止自己捉的这一人,马十二笑得更欢:“啊哟哟,各位师傅在哪家庙里挂单?怎么商量好了一齐私奔么?”
那师兄怒道:“臭贼,?嘴巴放干净点!”“臭贼”已经是僧人能想到的最狠的骂人之语了,却对马十二毫无杀伤力。
马十二笑道:“你和尚做得,我马十二说不得?”
师兄一愣,道:“我做什么了?”
马十二一提手中的尼姑道:“你做什么自己不知道么?”
师兄登时大窘,道:“胡说,胡说,绝无此事。”
马十二笑道:“咦……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大和尚你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这位师兄也是僧人,吵架可不是他所长,因此被马十二调笑几句就立刻落了下风,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不知如何还击,只能连声念佛。
大厅里的人早就不再耍钱了,都围在边上看热闹,此刻见海盗马十二如此戏耍这一种僧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昙静大怒道:“老狗,我和你拼了。”
说着捏拳就向马十二迎面打去,马十二故意不闪不避,眼看昙静得拳头就要打在他胸口之时,马十二忽然一侧身,避开昙静的拳头,在他背后推了一把道:“这么急着投胎,老哥帮你一把。”
昙静猛冲之际,挥拳打空,又莫名其妙被一股巨力推着飞了出去,对着大厅中的立柱迎头撞了过去,他去势正急,眼看脑壳就要在柱子上碰个粉碎,昙静连一句佛都念不出来,唯有闭目等死而已。
忽然昙静感到腰间一紧,一条白练缠在他腰间,将他往回一带,便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离开柱子不过几寸而已了。
马十二怒道:“什么人敢插手老子的事。”
却见一红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先把那姑子放了。”
那尼姑只能说是略有姿色,和眼前的明艳少女比起来,简直就如粪土之于珠玉一般,马十二立刻扔下那尼姑的腕子,对少女谄笑道:“好说,好说,小女子叫我放了这姑子,莫不是你想同我一起去翁山?”
那少女摇头道:“不去。”
她说得一本正经,马十二倒一时不知怎么接口了,一愣道:“为,为什么?”
少女道:“翁山一听就是老翁老妪待的地方,我还年轻,不想去和老人家作伴呢。”
她说得言辞恳切,眼神澄澈,马十二简直要融化了,连忙摆手道:“哎,翁山是海外仙山,好玩得紧,怎么能都是老翁老妪呢?”
少女回答十分简洁:“我不信。”
马十二道:“如何不信,小女子只管随我回岛,若有一个老翁,我就把他扔下海去喂鲨鱼!”
少女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头道:“怕是有点不好办呐。”
马十二怪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少女嘻嘻一笑,终于露出狡黠的目光,道:“我看大爷你年纪就已经很不小了,难道你要自己把自己扔到海里去么?”
马十二怒道:“小女子说什么!”
少女左手食指按着嘴唇,不紧不慢地道:“我在想,你怎么把自己扔进海里去呢?左手抓右手似乎不行,左手抓右脚不知道成不成?”
这少女一番插科打诨,又一次引得众人哈哈大笑,马十二大怒,扑向那少女,道:“小女子竟敢戏弄我。”
马十二身材高大,几步跨到少女面前,伸右手去抓她肩头,那少女看起来十分害怕,惊叫一声,抬手随手一推,却好巧不巧正按在他手肘曲池穴上,马十二手上一麻,向下一耷拉,竟然一把抓在了自己左腿上,其势不减,自己把自己拉了一个趔趄。
少女轻轻巧巧向后一退,笑道:“咦,右手抓左脚也不行呢,要么试试看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
众人哄笑声更加的刺耳,马十二虎吼一声,发疯似的扑向那少女,少女这次却一按他掌心劳宫穴,马十二手一麻,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少女又一推他肘内少海穴,马十二手臂一阵痉挛,居然真的一把抓在自己的幞头上。
少女向上一扬手马十二立刻离地飞起,在外人看来,马十二真就像自己抓着自己的头发飞出去一般。
眼看他就要飞出栏杆坠落庭院之际,忽然飞来一道人影,在马十二腰间一托,马十二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奇迹般的双脚落地,再看身边却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
那少女撅嘴道:“朔哥,我玩得正开心,你救他做什么?”
这时另一个女声响起:“湘儿妹子,若非溯之帮我挡了一把,这贼厮跌落花园,血溅满园,姐姐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第639章
来人正是独孤湘、江朔和俞兰棹,所谓“俞大娘航船”,自然就是俞兰棹的船了。
俞兰棹是震泽湖主浑惟明大姐的女儿,小名叫十娘,其实她在俞家同辈中最长,因此江湖人称“俞大娘”。
他们早已在船上,只是听到吵闹声,才从雅阁出来,独孤湘最见不得人欺负弱小,这才出手教训了马十二。
至于朔湘二人怎么会在俞兰棹的船上,还要从二人从西域归来说起,他们要到越州鉴湖之畔的习习山庄,从关中出发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顺河水、通济渠、江南河一路直抵越州。但这样一路都是漕帮的地盘,少不得被一众弟兄拜谒,走得又慢又不得自由。
其二是走商洛码头,顺汉水如江水一路向东到达越州。这条路也是漕运的路线,掌握在江湖盟的手中,但顺水放舟十分好走,不用借助江湖盟的力量,随便雇个小舟就能避开众人耳目,正合二人心意。
但才一出发就耽搁住了,二人穿过钟南山前往商洛,路过辋川,江朔自然想起王维来,带着湘儿前去拜谒,江朔不懂琴棋书画这些,独孤湘的耶耶葛如亮却是此中高手,独孤湘将父亲的学识搬出来在王维面前卖弄,竟与王维颇为相合,王维只道是和这小女是忘年交,却不知其实是和她耶耶葛如亮隔空神交。
二人在辋川别业度过了整个夏天,入秋后王维要入朝,二人才告辞离去。到了商洛码头江朔无限感慨,当年他随李白、贺知章和裴旻乘舟溯汉水而上,目的地就是商洛,但时隔十一年后,他才第一次踏上了当年的目的地。
秋天的商洛码头十分繁忙,秦汉以来,洞庭云梦等地围湖造田,至今已有良田万顷,云梦泽几乎消失了,江南西道成了大唐粮食的主产区之一,粮食逆流转运十分麻烦,相比走河水的大运河,汉水的漕运还轻松些。
杨国忠专判度支以来,他将粮米等“重货”都改成财帛“轻活”送往京城,江汉上的轻舟更具优势,因此汉水漕运日益兴盛,商洛码头也就日益繁忙了。
漕运船只回程时没有官派任务,可以携带商人的商品或者百姓顺流南下,江朔和独孤湘却唯恐被人认出来,不敢坐漕船,而是雇了一艘带篷小舟,顺流而下真是又便捷又快速。
汉水与江水交界处,有两个州府隔江相对,一是江水北面的沔州,一个是江水以南的鄂州。汉水之船到了沔州便不敢再进入江水了,朔湘二人在江边另寻东区越州之舟,却没有这么顺利了,此时秋日将尽,乘舟到江南东道的越州时怕已是冬月了,船夫怕风雪之中无法回转,皆不肯走这一趟,独孤湘和江朔打听了半天,才得到消息有一艘大船要下江南。
二人喜出望外,在沔州码头上初见大船的感觉几乎与这二十四僧尼一模一样,第一次见到这庞然巨舰时,江朔一是赞叹其华丽、巨大,二来心中也升起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果然这条大船的主人是俞兰棹,当年在扬州画舫之上,俞兰棹曾对江朔说要建世界上最大的船,让人一生所需都能在航船上得到满足,如今这条大船如此巨大,内藏乾坤更胜普通街市,俞兰棹却道这船只有七八千石,她的目标是要造万石之上,可巡江渡海,四海遨游的航船。
俞大娘航船向下游行时航速极快,但这船靠泊太过频繁,由于畏惧风雪,冬季的江面上既无渔船又无商船,这巨舰却无所畏惧,非但在寒冷的江面上穿行自如,内部更是和煦温暖如春。
这个时节登船的也没什么普通百姓,或是名商巨贾,或是江湖豪客,除了因为不得不出门理由的客商之外,更多人登船的目的就是耍钱。
唐代赌博称为“博戏”,并不罕见,但多在私宅中进行,后世“柜坊”之类的专供玩乐的场所尚未兴起,唯独俞大娘航船上可以吃喝可以耍钱,更有公平无欺的金字招牌,因此江湖豪客冬日无聊皆喜登舟玩乐一番,往往随着航船从上游到下游,来回数轮,直到身上钱财耗尽方休。
俞兰棹做的开门生意,又有震泽在背后撑腰,对于客人向是来者不拒,因此有马十二这样的江洋大盗也不足为怪。
马十二在东海海盗中名气不小,在武林中却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角色,对付船上仆役看起来武功不弱,遇到独孤湘这样的名门子弟,可就完全不够看了,更遑论江朔?
二人一抛一接,如同戏耍一般,四周各桌还有不少马十二的同党,马十二占上风的时候他们只在一旁看热闹,眼见马十二吃亏,一众翁山海盗立刻各亮兵刃,围了过来。
有人高声喝道:“小子快放了我们老大!”
江朔道一声“好”,随手一抛,将马十二掷了回去,这一掷首发颇为巧妙,原本马十二背对着他,江朔掷出时手上加劲,让他转了起来,落地时正好面对江朔而立,只是转了太多圈,落地后马十二只觉头晕眼花,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众海盗原本以为江朔他们只有两人,定然要挟持马十二自保,所有人想的都是如何救出马十二,没想到江朔如此爽快地把他送了回来。
海盗们不认得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航船主人俞兰棹,他们知道这俞大娘在江湖上可是个狠角色,众海盗虽持利器一时也不敢莽撞。
马十二晃了半天,终于站稳,他在众人面前蒙羞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指着独孤湘和江朔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狗男女,施的什么妖法?十二爷了不怕你们。”
独孤湘笑盈盈地道:“我摔你一下,十二爷那我也就罢了,朔哥好心救你一命,你怎么还骂他?”
马十二暴跳如雷,吼道:“好!小妖女,便先让你见识见识十二爷的手段!”
他一撸袖子正想动手,却忽然想起在航船之上,刚才对店伙儿说的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俞大娘就在身边,马十二但也有些含糊了,忍不住向俞兰棹望了一眼。
俞兰棹虽然人称“大娘”,其实也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只比江朔大了一些,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眉目顾盼自有万种风情。
马十二不禁看得呆了,俞兰棹“呸”了一声,她想必被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得多了,非但不恼还笑盈盈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马十二见俞兰棹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心中再无顾虑,转头对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小女子也让我摔一次,就算拉倒。”
说着便扑向独孤湘,他说是“摔一次”,却不抓独孤湘的肩头,而是向她腰肢细软处抓去。
独孤湘侧身一让嬉笑道:“马大哥,你是英雄好汉,便是将我一个弱女子扔的鼻青眼肿,也不算本事。”
她又避开马十二一抓,道:“非但不算本事,还会叫江湖中人嘲笑你马大哥欺负后辈。”
马十二一愣,道:“也是哦……”
他话音未落,独孤湘忽然从他胁下钻过,一把攥住他的后背衣衫,道:“不如让我再摔一次,好成全你提携后辈的美名。”
说话间,独孤湘已将马十二再次掷了出去,这次却不向廊外抛出,而是向着海盗们抛了过去。
众海盗眼看马十二撞向自己手中的刀剑,登时大乱,反应快的或撤步或撤刀,反应慢的只能将兵刃往地上一扔,以免伤了马十二。
众人一顿手忙脚乱,就是没人想到去接一下马十二,老马重重摔在地上,随即一弹而起,他皮糙肉厚,摔这一下伤不了他。
他怒气勃发,吼道:“小女子使的什么妖法?屡次戏弄于我!可敢和你爷爷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独孤湘笑道:“怎么不敢?不过你用兵刃,我可也要兵刃哦。”
马十二道:“好!”
说着俯身随手抄起一把横刀,才刚起身,就见一枚大过鹅卵的银球已打到眼前了。
独孤湘手中白练有两丈长,身子不动,只一扬手就打到了马十二面前。
马十二还真有些功夫,实战经验又极丰富,惊骇之余,忙向后一仰,堪堪避开银球,不料独孤湘一压腕子,银球陡然下坠,向他的胸口砸到。
马十二从没见过如此灵活的长索兵器,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得面子了,就地横滚再次避开银球。
独孤湘不为己甚,收回银球,马十二连忙翻滚起身,独孤湘赞道:“马爷身手不错。”
马十二怒道:“谁要你夸!”
正待挥刀上攻,却见独孤湘已抢步上前,白练在腰间一绕,另一头的飞爪向他飞来。
马十二见一只钢爪飞来,还道是独孤湘的手能伸长,头皮一麻,心道这女子果然会妖术,当即顾不得许多,挥刀向飞爪斩去。
他出手看似威猛,实则笨拙,却如何斩得到?独孤湘一抖腕子,飞爪绕开刀锋,“咯楞”一声锁住了格手,往回一带。
马十二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独孤湘顺手一抡,钢爪挈着钢刀划出一道弧线,直指马十二心口。
马十二忽然福至心灵,跪倒叉手道:“女侠武艺无双,马某服了。”
第640章,望江雅阁
短短一瞬间,马十二已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是这少女武功高他太多,自己这点能耐根本不够看。其二是这少女现在只是戏耍他,并不想要他性命。其三,再不认输服软,惹得她性起,自己的小命可就真的难保了。
因此马十二毫不犹豫地跪倒求饶,面对飞来的钢刀更是不闪不避,独孤湘最是吃软不吃硬,见马十二如此没皮没脸的做派,也是一愣,眼看钢刀就要扎在马十二的心口上,独孤湘忙将白练往起一扬,钢刀脱爪飞出,钉在房梁之上,刀尖刺入数寸,尾巴还在不住晃动。
江朔怕湘儿仍旧不依不饶,上前劝她道:“湘儿,你玩也玩够了,可别再玩笑了,不然马大哥当真就不好了。”
独孤湘会意,收起白练,重新缠在腰间,笑道:“马大哥和我二人就是在做耍呢,只有朔哥你当真呢,马大哥别再演了,快起来吧,不然可真折煞妹子了。”
这一句话给足了马十二面子,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角,一跃而起,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好妹子你啥时候想耍,大哥我随时奉陪。”
见他这副不知羞的模样,大厅里的众人尽皆大笑起来,翁山盗众是怕马十二冷场,替他遮掩,其他人可就全都是在嘲讽了,只有那一众二十四名僧尼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见一众江湖豪江湖豪客又是大笑又是大叫,更是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伙僧尼都吓得缩着身子,杵在一边不敢稍动。
俞兰棹这时才上前说话,笑道:“马大哥,你道这两位是谁?这位娘子是习习山庄主人的独女,独孤湘。”又向江朔一比,道:“这位是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
马十二闻言大惊,再次跪下磕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狗眼不认的真神,竟然冲撞了盟主和独孤娘子,死罪,死罪。”
江朔忙上前搀扶,然而马十二尚未搀起,他身后却又跪倒了一大片,每个人各报字号,一片嘈杂,却哪里听得清他们说的什么?
独孤湘奇道:“朔哥,你这个江湖盟主除了三江五湖,还能管东海的事?”
江朔迷茫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俞兰棹压低声音对独孤湘笑着耳语道:“海盗也不能一直在海上漂着,上了岸就得拜我江湖盟的埠头。况且相比天高皇帝远的盟主,他们更不敢得罪越州习习山庄和背后的陇西独孤家。”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没想到我爷爷和阿耶还有这么大的威望。”
那边江朔已将众人劝起,大厅中除了翁山海盗还有更多三江五湖的帮众,众人将江朔团团围住,兴奋得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俞兰棹见状,硬挤进去,分开众人,喊道:“诸位,盟主另有要事,大家不要碍事,快让开道路。”
众人这才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望着江朔,看他到底有什么要事,如何处理。
俞兰棹的眼睛四下一扫,立刻选中了缩在角落里的二十四僧尼,对着他们下巴一扬,故作神秘的对方才接应他们上船的侍女道:“还杵在这儿干嘛?快把贵客请到楼上望江阁,少主和老人家有话讲。”
她并不认得那老人,只是见众僧尼簇拥着他,想来身份地位颇高,才会如此说。
那侍女叉手称是,带着众僧往楼上去了。
俞兰棹又使个眼色,立刻有仆役端来一个木头匣子,俞兰棹亲手打开了,里面放了数匹上好的绸缎和一挂开通元宝铜钱,俞兰棹道:“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马大哥收下。”
马十二惊道:“无功不受禄,大娘赠我这些做什么?”
俞兰棹笑道:“马大哥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挣钱不易,还来捧小女子的场,实在令我感动,这匣子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不能报马大哥的恩情于万一,还请万勿推辞。”
马十二这时倒大方起来了,哈哈大笑,往外一推匣子,道:“老马做的是无本买卖,不像大娘要当这一大船人的家,人吃马喂的所费颇巨,怎的还犒劳起我来了……不要,不要,坚决不要,老马认赌服输,从不耍赖,大不了输光了,下船去做单买卖就行咯。”
他说自己“从不耍赖”时理直气壮,没有一丝惭色,似乎方才动手抢钱的人不是他似的。
江朔接过匣子塞到他手中,道:“马大哥,冰天雪地的如何做买卖,还是安心在船上耍钱的好。”
马十二大听了大为感动,又要跪谢,却被江朔抢先扶住了。其实江朔这样做倒不是为了照顾马十二,而是怕他真的输光了钱,去做打家劫舍的营生,祸害百姓,故而坚持要给他财货。
俞兰棹如何不知道江朔的心意,朗声道:“今日少主驾临,大喜的日子合当同庆,今日一切吃喝皆有陋船供给,大家多耽几日,敞开吃喝,千万不要客气。”
此言一出,群豪大喜过望,齐声欢呼,有人领头喊道:“多谢少主厚意,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亦无所惧!”
更有人喊道:“少主千秋万代,寿与天齐!”把皇帝老儿那套都使出来了。
江朔平素不喜人吹捧,皱着眉头道:“俞姊姊我们快走吧。”
却说二十四名僧尼先一步随着那侍女顺着楼梯盘旋而上,越往上越是雅致静谧。
此刻众人身处的房间已全不似乎楼下的浮夸华丽,此间配色十分素雅,所用皆是原木本色,陈设的器物也都是青玄素色。
屋中放着炭火盆,十分和暖,还点了一支清香,使整间屋子都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昙静依稀记得共向上走了五层楼,他见这“望江阁”四面是窗,十分好奇,随手推开身边的一扇窗,立刻传来北风怒号之声,鹅毛柳絮似的雪花涌了进来,将屋子的一角搅得乱七八糟。
侍女忙上前掩住窗户,笑道:“贵客小心,望江阁是航船最高处,四面临江,此时外面风雪太大,却不适合观景。”
昙静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不知,檀越勿怪。”一行人僧人的身份已经暴露,昙静也没必要再遮掩了,能正常说话觉得舒服许多。
侍女道:“这种小事自然有下人打理,贵客无需挂怀。”说着她举起双手轻轻一拍,立刻有男女仆役上来打扫地面,扶正家具。
侍女请众人到榻上入座,众僧尼服侍着盲眼老僧坐下,再依次落座,众人皆除去头上戴的斗笠,共是十七名僧人,七名女尼。
侍女奉茶已毕,俞兰棹才带着江朔、独孤湘走上楼来,一眼看到二十四颗光头,独孤湘忍不住笑道:“我说什么贵客,原来是俞姊姊你见船上什么都有就是缺个庙,因此请了这一众僧尼来建寺庙。”
俞兰棹啐道:“湘儿妹子口没遮拦,这玩笑可开不得,我并不认得几位高僧,只是刚才为了脱身,才请各位上望江阁的。”说着向那老僧福了一福,道:“大和尚勿怪。”
那师兄上前叉手道:“娘子无需多礼,我师父看不见。”
俞兰棹心念一动,对师兄道:“还没有请教这位高僧如何称呼?你们怎么会有我二叔的金算珠?”
那师兄道:“我名……”他不敢说自己的名字,怕俞兰棹听过自己的名字,他所信仰的佛法又不允许他说谎,舔了舔嘴唇略过了自己的名字,艰涩地说道:“浑湖主的信物,其实是我们买来的……”
俞兰棹摇摇头,叹气道:“我这二叔,什么货都敢卖,什么事都敢应,难道朝廷钦犯也往我船上送么?”
那师兄闻言惊惧交加,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可不是钦犯。”
俞兰棹微微一笑,道:“且让我猜一猜,师兄你名叫思讬,在扬州大明寺出家,你原本有个师兄,叫祥彦,可惜五年前他死在了吉州,你才成了大师兄,而坐在那里的你师父为庸医所误,瞎了双眼,他便是高僧鉴真大师,是也不是?”
师兄吓得浑身一哆嗦,忙道:“小娘子,噤声,快噤声……”
看来俞兰棹说得没错,此人就是大明寺僧人思讬无疑了。
俞兰棹不理他,让江朔和独孤湘在一处坐了,自己也在中央主人位置上坐了下来,吩咐侍女上茶,笑望着思讬笑道:“师父勿忧,这里都是自己人,绝不会走漏消息的。”
独孤湘见俞兰棹说话如打哑谜一般,不禁好奇,问道:“就算他们是大明寺的僧人,出门游历也无不可么,怎会成了朝廷的钦犯,难道他们师父一把火烧了大明寺?”
众僧尼听她这么讲,纷纷闭目念佛,“哦弥陀佛”之声不绝于耳。
江朔道:“湘儿别插科打诨了,让俞姊姊把话说完。”
俞兰棹叹了口气,道:“溯之,湘儿,你们久不在江南,不知道鉴真大和尚的故事。别的沙门出门托钵化缘,自然无有不可,可是鉴真师父出门,却只为了一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大的代价。”
第641章
独孤湘仍然不知道鉴真是何人,越发好奇道:“鉴真大和尚是为了什么事啊?”
这时候那盲眼老僧开口了,他缓缓说道:“为了东渡。”
“东渡?”江朔和独孤湘都很奇怪,独孤湘道:“东边不是大海么?难道要去翁山投靠海盗马十二?”
思讬道:“哎……我们出家人怎么会去投海盗,师父是要去东瀛日本。”
江朔道:“日本?听说那里是蛮荒之地,人皆愚鲁未开,其国主派遣唐使来大唐学习礼仪教化,还常常有人滞留不归,从没听说有汉人反而去日本的。”
思讬叹了一口气道:“檀越所言极是,不止一人这样劝过师父……”
他刚要往下讲,鉴真又开口道:“思讬,四弘誓愿是哪四条?”
思讬忙合十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鉴真道:“东瀛虽然僻远,但其民心向佛法,苦于无人弘法,才来中原求法,你既知众生无边誓愿度,又何以不肯去东瀛传法呢?”
思讬道:“弟子非是不愿去日本传法,弟子只是担心师父的安危,渡海艰难危险,师父年齿已高,眼睛又不方便……要不,由弟子代劳渡海传法,纵是刀山火海,弟子也定坚固愿念,绝不退转。”
鉴真宽厚地笑了笑,道:“你忘了师父已经立誓,不至日本,本愿不遂,你是要师父违誓吗?”
思讬忙伏地磕头,口称“不敢”
昙静道:“师父,我们已经尝试了五次,均未能成行,会不会……会不会是菩萨不让我们去?我听说东瀛蛮荒,其民粗鄙,和野兽没什么两样,会不会菩萨也不想将佛法东传?”
鉴真一反此前对思讬的宽厚,叱道:“昙静竟敢以己心度佛心?佛曰众生平等,众生皆有佛心,安有不渡之理?”
昙静吓了一跳,忙也跪倒,道:“弟子错了。”
鉴真口气严厉地问道:“你错在哪儿了?”
昙静道:“《金刚经》有云,佛言,须菩提,彼非众生,非不众生。世上本无众生,是法者,即是非法,是名为法;色身者,即非色身,是名色身。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一切众生皆可成佛。”
听了他这一段话,江朔、独孤湘都被绕晕了,鉴真却嘉许地点点头,恢复了平和的口气,道:“昙静,你虽然急躁,却有明慧,只是要好好打磨心性,莫要为无明误了根器,倘能坚固道心,勇猛精进,日后必成大器。”
昙静合十称再拜,不再说话了。
这时江朔接口道:“是了,我曾见过几个东瀛人,也都懂得礼仪教化,并非野兽。”
独孤湘掩嘴道:“就是生得太矮,和大马猴成精也差不了多少。”
此言一出,有几名定力不足的僧尼也忍不住轻声嗤笑起来,看来他们也见过东瀛人。思讬转头瞪了他们一眼,众人立刻闭目合十,不敢嬉笑了。
江朔道:“我听说遣唐使往来中原也有很多次了,大师要去东瀛传道,虽然艰难,却也未必不可能,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还要躲躲藏藏呢?”
鉴真闭目端坐并未说话,思讬叹了口气道:“这就说来还长了,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了……”
江朔心中咯噔一下,十一年前,不就是天宝元年么?这位鉴真大师东渡竟然和自己陪李白北上长安是同一年。
思讬道:“天宝元年,有日本留学僧荣睿、普照来到扬州大明寺,求师父东渡传正信,为东瀛信徒授戒。当时合寺众僧皆默然无应,唯有师父说’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遂决意东渡传法。”
独孤湘皱眉道:“不就是传法受戒么?鉴真大师在扬州给这两个东瀛僧人受戒之后,让他们自己回东瀛去传法不就行了?”
她以为“传法”和“传功”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师父传弟子,弟子再传弟子不就完了,何必千里迢迢走一遭呢。
思讬道:“檀越有所不知,传法受戒没有这么简单,并非是个和尚就能受戒,要授具足戒,需要有十名清净僧秉法才算数满如法,即使是在佛法不兴的边地,可以曲开方便,至少也要五名清净僧秉法。哪怕两名东瀛人得师父传法,回到东瀛也因为人数不足,无法秉法。”
独孤湘撅嘴道:“这么麻烦呀,那叫东瀛多派点僧人来不就行了?”
思讬道:“一个僧人要能传法受戒,修炼之路非十年能成,其中有种种难关,可不像檀越你想的这么简单,师父十四岁于扬州大明寺出家。曾在两京传习,后回扬州,修崇福、奉法等寺,宣讲律藏,四十余年间,为俗人剃度,传授戒律,先后达四万余人,江淮间被尊为授戒大师,是故两名东瀛僧人才来求师父东渡。”
江朔道:“如此说来,鉴真大师确实是去东瀛传法的最佳人选。”
思讬道:“然而第一次东渡就出了大事,天宝元年,师父决意携弟子二十一人东渡,在扬州既济寺造船以供东渡之用。”
独孤湘道:“什么!东渡还要先造船?东瀛人自己不是有船么?”
江朔道:“当年听井真成说过,遣唐使每次来到大唐,会用一年时间采买各类东瀛急需的物品,之后就满载回国了,天宝元年并没有遣唐使到访,自然没有船留在大唐的。”
思讬合十道:“檀越博闻……确是如此。”
独孤湘道:“那不能买现成的么?”
思讬道:“东渡需要特殊的海船,沿海渔船多不能远涉重洋,水军的巨舰倒是可以出洋却也不可能卖给东瀛人,因此只能自己造。”
江朔叹道:“仅此一项,已知东渡之艰难了。”
思讬道:“是年冬月,海船造好了,没想到出发前一日却出了乱子,师父的弟子道航与师弟如海开玩笑说他修行不够,师父不准备带他东渡了,那如海是高丽人,心胸狭窄……”
鉴真道:“思讬妄言……”
思讬道:“阿弥陀佛,心胸并不狭窄的如海信以为真,大怒之余便诬告我们造船是与海盗勾结,准备攻打扬州。淮南采访使班景倩信以为真,派人拘禁了所有僧众,虽然很快查明是如海诬告,把师父放了出来,但勒令东瀛僧人立刻回国,第一次东渡就此夭折。”
独孤湘想起了高仙芝,道:“嘻嘻,高丽人小肚鸡肠大约是不错的,那东瀛人就此回去了?”
思讬道:“自然没有,他们偷偷藏了起来,翌年,师父带十七僧,连同东瀛人延请的百工匠人,再次出发。结果尚未出海,船只便沉在了江口,修好再行,又遭大风,飘至翁山一无人小岛,五日后才得救,转送明州阿育王寺安顿,第二次东渡又没成功。”
独孤湘道:“找的什么人呀,若是找我江湖盟中人,把船造得坚固些,只怕早已到了东瀛了。”
俞兰棹却想:似乎这船就是江湖盟的人所造,记得十年前二叔曾说遇到了东瀛憨大,给钱造能渡海之舟,却不通舟楫之事,要得又甚急,震泽帮胡乱拼凑了一艘小船卖给他们,竟然也没发现……想到此处俞兰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思讬不知道江湖盟是什么,随口附和一声,继续说道:“师父在阿育王寺仍然计划再次东渡。此事为越州僧人得知,为留师父在越州弘法,东瀛僧人潜藏中国之事报告官府,于是官府将荣睿投入大牢,遣送杭州。荣睿装病诈死,方才逃脱,第三次却也就此作罢。”
独孤湘又笑道:“看来东瀛人装死也是有传统的。”她说的这个“传统”自然是指井真成诈死之事了。
思讬接着说道:“既然扬州、越州一带不便出海,师父于是决定从福州买船出海,我们一行人从阿育王寺出发,刚走到温州,便又被截了,这次却是留在大明寺的弟子灵佑担心师父安危,苦求淮南采访使派人将师父截回扬州。第四次东渡再一次不了了之。”
独孤湘道:“看来你们寺里道心不坚的人还真不少呢。”
思讬合十道:“檀越说的是,不过僧人打诳,死后要下拔舌地狱受苦,道航和灵佑师兄甘受地狱酷刑,也都因为顾惜师父。”
独孤湘心想,这两位师兄只怕未必相信自己会下地狱,这思讬也是个死脑筋。
思讬却不知道她想些什么,自顾自说道:“五年前,也就是天宝七载,其时师父已经回到扬州大明寺,荣睿、普照再次来访恳请师父东渡。师父当即决定率僧人十四人出海,此前都是冬月出行均不顺利,这次便改为六月夏末出发,没想到六月海风不向着东边吹,为等顺风,我们在翁山一等就是数月光景,真正出海还是在冬月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深入远洋,没想到在东海上遭到飓风吹袭,船桅摧折,在海上漂流半月才看到陆地,登岸后方知竟然到了琼州岛最南边的振州,振州荒僻,虽有佛法流传,百工医药却不兴,师父在彼处传法授学,一年方启程北归。”
第642章
思讬继续说道:“我们沿岛北上,渡过海峡之后,岭南各州争相迎请师父前去传法,先在始安开元寺住了一年,又被迎去广州讲法,途经端州时,东瀛僧人荣睿病死,在广州耽到夏月,经韶州时,普照辞去。”
独孤湘奇道:“东瀛人自己走了?”
思讬道:“广州也是繁盛的海港,原是想看看能否从那里搭便船去东瀛,不想东瀛荒僻贫穷,没有货船回去那边,眼看东渡无望,我们只能北返,普照怕又被当作女干细捉了,才告辞而去。”
独孤湘道:“哎……东瀛人自己都放弃了,鉴真大师又何必执着呢?”
思讬道:“师父却不愿意放弃,正是在与普照临别之时,师父立下了‘不至日本国。本愿不遂"之誓。”
他深吸一口气,道:“没想到之后的真正的苦难才刚刚开始,翻越大庾岭期间,师父由于水土不服加之旅途劳顿,患了眼疾,又为庸医所误,竟致双目失明。
此后一直陪伴师傅左右的大师兄祥彦又得了重病,拖着病体到吉州终于坐化,我们这时泪早已流干,强忍悲痛护着师父一路北上,终于回到了扬州。此时距第五次东渡已经三年有余了。”
说到此处思讬提袖拭了拭眼角,再看众僧尼皆面带戚戚之色,江朔见有几名僧尼看起来还很年轻,问道:“诸位沙门都是天宝元年就跟随鉴真大师东渡的吗?”
思讬摇头道:“很多都是初次出海,比如昙静小师弟,每次东渡都会死人,更有吓得不敢再去的,祥彦师兄去世后,亲身参与前五次东渡的,就只有我一人而已了。”
江朔看着众僧问:“你们都知道前五次东渡发生了什么,难道你们不害怕吗?”
昙静道:“怎么不怕,但为了弘法,怎能因内心恐惧而放弃?我等愿追随师父东渡传法,何惜身命。”
众僧尼一齐合十道:“东渡传法,何惜身命。”
江朔心中谓叹,自己和鉴真都是天宝元年出发,遍历了大半个大唐,只不过自己多在北方,鉴真却在东南。
而他身负绝世武功,鉴真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身子孱弱的老人。相形之下,鉴真比自己更为不易。
想到彼此经历的共同之处,江朔对鉴真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
却听独孤湘问道:“所以你们此番想要搭乘俞姊姊的大船出海?”
俞兰棹忙摆手道:“我的航船在江中虽不惧风浪,但外海的惊涛巨浪怕也抵敌不过,海船需穿浪之形,与江船大不相同。”
那侍女报告道:“他们要去黄泗浦。”这是思讬告诉她的目的地。
俞兰棹道:“那里是吴郡苏州的一个小港口,你们打算在那里搭船东渡?”
思讬踟蹰良久,自忖无法隐瞒,于是承认道:“不错,那里有船等着我们。”
俞兰棹道:“只怕你们又被骗了,黄泗浦虽然确实是一个海港,但那里港狭水浅,无法停靠大船,都是些小渔船,在沿海打打鱼还行,要深入重洋,则断无可能。”
思讬一惊,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俞兰棹的话,他看了一眼昙静,昙静虽然是小师弟,但十分聪慧,佛法以外的事情,思讬很喜欢听他的意见。
昙静道:“俞大娘似乎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思讬颓然坐倒,道:“难道是那两个东瀛人骗了我们?”
独孤湘奇道:“怎么还有东瀛人?两个东瀛僧人不是一死一走么?”
思讬道:“今年初秋,大明寺来了两位衣冠华丽的贵客,他们自己介绍一位是秘书监兼卫尉卿晁衡,另一位是遣唐使正使,叫藤什么……”
“藤原清河。”昙静补充道。
思讬道:“对就是这么个名字!”
独孤湘道:“秘书监是正三品的***,怎么会和区区一个日本使者结伴同行?”
思讬道:“檀越有所不知,这位晁衡其实是东瀛人。”
独孤湘道:“啊……东瀛人还能在大唐做官的么?”
江朔道:“那可也不是没有先例,当年井真成诈死时就被追封了正五品的尚衣丰御,他还不过是使团中的准判官,若是正副使,封为三品也不足为怪,这种封赏多半是‘特进"虚封而已。”
思讬道:“檀越所言大致是对的,不过这位晁衡蜚声中外,可是实授官职。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开元五年随东瀛使团来到大唐,之后便进入国子监求学。”
江朔心道开元五年是第八次遣唐使入朝,这晁衡到大唐的时间恰好在井宽仁和井真成父子之间。
思讬道:“阿倍仲麻吕慕大唐之风不肯离去,于是改名晁衡,国子监太学毕业后参加科试,居然一举考中进士,进士可没有特进,想要进士及第不但要深通天下大政,更要长于诗文,此前从没有人获此殊荣,晁衡作为化外之民,而得进士,说明他的学识确是出类拔萃。之后他历任司经校书,左补阙,卫尉少卿、秘书监兼卫尉卿等职。”
江朔道:“看来这东瀛人还真是个人物,他和遣唐使正使来扬州自然也是请鉴真大师东渡的咯?”
思讬道:“不错,晁衡久在大唐为官,两名日本僧人多次邀请鉴真大师东渡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此番他向圣人求归东瀛故国,圣人感念他仕唐几十年,功勋卓着,且家有年迈高堂,这才割爱允求,并任命他为大唐回聘日本使节,这可也是第一次。圣人更允诺藤原大使一请,藤原大使说言想请师父东渡传法授戒……”
独孤湘一拍手道:“既得圣人应允,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海啦,你们怎么还是偷偷摸摸的?”
思讬道:“檀越莫急,听我说说完……圣人笃信道教,言既要传法,何必僧人,可派道士前往。”
独孤湘笑道:“圣人富有天下,还要强买强卖呀。”
思讬道:“藤原大使坚决推辞,不要道士,那圣人自然也就不肯放僧人前去了,并且严明由僧人渡海者以通敌论处。”
俞兰棹瞪大了眼睛道:“如此说来,你们这次不是想偷偷出海这么简单了,还是违逆圣旨,要是被抓回去,可是死罪啊……”
思讬合十道:“阿弥陀佛,给大娘添麻烦了,这实非我等本意……”
俞兰棹忽然哈哈大笑道:“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像马十二这样的江洋大盗,若没犯什么事,又怎么会躲到我的船上?麻烦本就是这条大船的一部份。”
江朔道:“俞姊姊,那现在该怎么办?东瀛人可靠么?”
俞兰棹道:“现在听起来,还有不少疑团……”
独孤湘道:“要我说这也不难,鉴真师父在黄泗浦登岸时,我们也上岸,在暗中保护大师,若东瀛人诚心诚意也就罢了,若是陷阱,我和朔哥也尽可以保大师周全。”
这对思讬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众僧尼在二楼赌坊大厅都见过江朔和独孤湘的能耐,若得他二人保护,纵是前方刀山火海也不用怕了,思讬和昙静忙合十称谢。
俞兰棹却道:“湘儿妹子,你们原本是要去越州找你父母家人,怎又为了不相干的人节外生枝呢?”
独孤湘道:“不过是早几日上岸罢了,我们护得鉴真大师安全,再骑马走陆路去鉴湖,也多不了几日。”
其实她愿意帮助鉴真,一来确实敬仰其为人,二来她天生好热闹,想去看看这东瀛晁卿是否真的如此神乎其神,最后越是靠近鉴湖,她越是胆怯,唯恐爷爷和父母又和江朔又言语不和,她怕生变故因此下意识的像晚些到家才好。
至于江朔,一身的侠肝义胆,叫他不管鉴真的事那是压根也不可能的。
俞兰棹自然能懂独孤湘的这些女儿心思,道:“好,那就这么定了。”对思讬道:“我已安排备下了酒菜。”
思讬听到“酒菜”二字忙急着摇手,表示自己一行人带了干粮,只要清水就好了。
俞兰棹笑道:“诸位师父放心,都是素酒斋菜,与荤腥不共灶,庖者也是吃斋念佛的老媪,绝不叫各位破戒。”她见思讬仍然涨红了脸,一副窘迫的模样,心念一动,道:“都是我供奉各位师父的,在船上的一切吃用都算在我俞大娘的头上。”
思讬这才眉头稍舒,众僧一齐合十谢,俞兰棹笑着摇手,道:“快别如此,我可受不起。”
她吩咐侍女备下酒菜,唐人信佛的不在少数,把斋茹素的达官显贵也不在少数,因此航船上确也有擅长做斋饭的老媪。不消片刻,素斋素酒端了上来,朔湘二人和俞兰者也陪着一起吃,没想到这素斋竟能做的如此鲜美,在航船上大鱼大肉吃的多了,竟觉清爽可人,比之荤馔也不遑多让。
众僧人自然没吃过这么精美的斋饭,但佛教中好吃是“贪”,就算素斋业绩如此,因此每个人都极为节制,随着鉴真一起,吃了个半饥半饱便都停箸不食了。
之后俞兰棹安排众僧住下自不待讲,扬州到苏州顺水放舟,一夜便到,第二日大船靠到江水南岸的一处埠头,正是苏州黄泗浦渔港。
第643章,泗浦鹿苑
与今日不同,唐代泥沙尚未堆积,江水在扬州宽阔如海,海潮可以直抵瓜州渡,因此才能作为海港使用。
而到了苏州吴郡江面更是开阔,简直浩荡如海了,但江海相衔之处泥沙翻涌,水浊且黄,形成了无数浅滩,反而不如扬州港,因此只能作为渔船靠泊的港口,黄泗浦便是海边诸多这样的港口之一。
俞大娘航船只能在江心水深处航行,不敢靠岸,不过俞兰棹造船时早已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航船上载有小舟。
此刻用小舟将鉴真一行二十四人及朔湘二人运往岸边,俞大娘航船不但能运人,还设有马厩,朔湘二人的坐骑便养在船艉马厩之中,此刻也一并牵出用专船运到岸边。
江朔和湘儿登上黄泗浦岸边,与俞兰棹隔江拜别,航船还要向东走一段海路绕到钱塘江出海口的明州余姚郡。
朔湘二人原是要坐船到那里,再到越州会稽郡就是咫尺之遥了。但此刻为了鉴真之事二人提前下了航船。
江朔请鉴真乘马,鉴真原以年老不堪颠簸推辞,但江朔扶他上那之后,黄马居然走的十分平稳,别看干草玉顶黄疾驰起来能日行千里,但它颇通人性,当年载着耄耋之年的贺知章就走的十分平稳,如今驮着鉴真小心翼翼地行走简直比坐步辇还要稳当。
江水在黄泗浦冲出一道河湾支流,与主航道隔开,渔船停泊其中可避风浪,不过河湾受潮信影响很大,白日里,港中渔船都东倒西歪斜靠在浅滩之上,只有夜晚潮起,才能提供足够的浮力让船只离港。
由于船的水线以下部分几乎完***露,这些渔船看起来比在水面上看到的渔船要高大了许多,江朔见这些海船的船艏船艉皆高高翘起,果然与江船不同,这就是俞兰棹所说的“穿浪之形”。
独孤湘指着一排斜倚在一起的船道:“这些船好奇怪,为什么都涂成朱红色,上面还画着巨大的眼睛,真像四条大鲤鱼一样。”
思讬不愧是陪鉴真五次东渡一人,对海船的讲究十分清楚,道:“据说外海有吞舟之鱼,覆舟之怪,这些红漆中掺有朱砂,可以镇妖驱邪,至于眼睛么,大鱼海怪皆出自深海,深海中一片漆黑,深海中二鱼相遇,便以眼睛的大小来判断对方的大小,然后自然就是大鱼吃小鱼咯。”
独孤湘拍手道:“这些船把眼睛画得这么大,五百石的船倒好像有几千石似的,用来欺骗海中水族,妙极!妙极!”
思讬道:“这些应该就是东瀛人的船了。”
独孤湘问道:“那东瀛人呢?”
这些船如此倾斜,人在上面都要滑到水里去了,东瀛人显然不在船上。
思讬举目四望,指着高处的一处院落道:“应该在那边。”
此刻居然朔风暂歇,雪过天霁,冬日暖阳拨开云层照在雪地上,这雪积在地上无人往来,十分洁白,众人踏过却立刻翻出泥印来,原来下面都是软软的滩涂。
走到院边,却见夯土院墙高过一人,看不到里面,东南角设有小门楼,门额上写着“鹿鸣”二字,顶上地上皆积着厚厚的白雪,看来久无人走动了。
独孤湘问道:“看来没人呢……是这里吗?”
思讬道:“东瀛人说就在黄泗浦边的独院,渔人不住江边,冬季时都在城里猫冬呢,除了东瀛人没人会在这里造这么大的院子。”
昙静道:“是与不是,叩开门来,一问便知。”
说着他上前叩打门环,先是一下,接着四下,最后三下。如此叩了三遍,才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
门枢发出沉重的吱扭之声,打开了一条缝,闪出一人来,此人要说不是东瀛日本人,只怕无人能信,因为他生得实在太矮了……
此人不过十岁孩童高矮,却有一张面目沧桑中年人的脸孔。
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此人,齐声惊呼:“井郎,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正是井真成,他悚然一惊,端详了半晌,道:“呀……竟然是江少主和独孤娘子,你们不是去了西域么?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
独孤湘道:“我们是唐人,办完了事总是要回来的,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在河西参军么?难道是做了逃兵么?”
井真成道:“吾参军是做长征健儿,本就是为了攒路费和阿爷回家乡的,钱攒够了自然就不在军中厮混了,本来想买艘小船或者去新罗搭船回扶桑,不想恰逢吾国遣唐使团到达大唐,吾与阿爷准备与使团一起回国。”
独孤湘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老乌鸦也在这里?”
江朔责备道:“湘儿,不得如此调侃老前辈。”
井真成却毫不在意,笑道:“是了,老父也在,不过他这些年不比当年咯,在里面煨灶烤火呢。”
三人说说笑笑,十分欢乐,却把鉴真等众僧晾在了一边,思讬等僧人见朔湘二人和一个东瀛人聊得火热,面面相觑,均觉匪夷所思,好在此刻无风无雪,众僧站在太阳下倒也不觉寒冷,思讬和昙静将鉴真扶下马来,江朔听到动静才想起来冷落了众僧。
江朔歉然道:“井郎,今日巧遇容后再叙,其实此番我们是陪鉴真大师来的。”
井真成这时也转向二十四僧,一眼认出了盲眼的老僧,忙叉手拜道:“原来是大师到访,藤原大使和阿倍大人已经等你们多日了。”
他打开大门,道:“诸位高僧请进。”
众人簇拥着鉴真进入庭院,却见这庭院非常简洁却又十分雅致,院内是砂石地面,用青石板铺设了曲曲折折的小径,孤植了几株小树,除了一株黑松,其他树木皆已树叶凋零,但树枝的形状修剪得十分舒展优美。
只几株树就造出了曲径通幽之感,实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院外积了厚厚的白雪,院内青石板上却一点积雪都没有,早都扫在树下。
独孤湘道:“雪才停了没多久,就已经把雪都铲扫干净了,东瀛人倒是勤快得很。”
她阿爷葛如亮也是营建高手,独孤湘从小耳濡目染,也知园艺之道,一望而知,一则主人颇有雅趣,品味不下王维,二则这院子看似简单却绝非急就章,应该是多年打造,反复修剪才能有如此园景。
她对江朔私语道:“遣唐使才到大唐,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怎么会有这样的院子?”
江朔却不懂园艺之道,问道:“我看这庭院十分简单,很难造么?”
独孤湘一扬脸道:“朔哥,这你就不懂了,此苑看似简单,实则气象万千,以白砂石仿水,置石拟山,虽非真山真水却又山河的气象,尤其是这几棵树,移栽到这里之后,需要多年修剪才能透出如此的灵秀之气来。”
难得鉴真开口笑道:“小檀越颇通园艺之道,评语虽是嘉许却也贴切,造园之人定感欣慰。”
独孤湘瞪大眼睛道:“大师,你不是看不见么?怎么知道这个院子什么样?怎么知道我的评语贴切?”
这时一人哈哈大笑,迎了出来,道:“因为这造园之术便是得自鉴真大师亲授!”
此人亦生得矮短,光着脑袋是个僧人,虽是寒冬却穿着短衫短裤,竟还赤着双脚踩在石板地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可能是长期在野外劳作的关系,此人既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又看来精力旺盛不输青年。
他抢步到鉴真面前跪倒磕头道:“师父古稀之年还要再次东渡,弟子实在于心不忍。”
鉴真伸手按在他头上,道:“普照,你回来了啊。”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韶州辞别离去的东瀛僧人普照,普照含泪道:“当年辞去,非是普照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被官府驱逐,唯恐拖累了师父。之后阿倍大人替我陈情,恢复了学问僧的身份,我便一直在此经营鹿鸣苑,以待时机。”
普照一口雒言雅音,汉话可比井真成说得字正腔圆多了。
鉴真道:“普照,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此番再度出海,定要达到东瀛日本国。”
他想要伸手去搀普照,但因目盲抓了个空,险些跌倒,思讬、昙静忙上前相帮,普照这才起身,抹了抹眼泪道:“此番与前不同,我们有遣唐使相帮,船只、船工都是现成的,且不用回避,此番渡海定能成功。”
思讬担心道:“可是我听说藤原大使提出带师父东渡之议被圣人拒绝了……”
普照抬头望了一圈,不知是看天色还是别的什么,压低声音道:“我们入内去说。”
一行人走到主屋之前,却见有一僧三俗在廊下迎接,普照一一介绍道:“这四位分别是秘书监阿倍仲麻吕、遣唐使正使藤原清河,副使大伴古麻吕。”他指着最后那僧人模样的人道:“这位吉备真备原也是学问僧,学成归国后在日本国为官,如今被任命为副使,已是第二次入唐了。”
鉴真对吉备真备微笑道:“我知道阁下之名,原是叫道下真备,是赵玄默的高足,大人两次渡海实在令人钦佩。”
普照道:“吉备真备大人有两次渡海的经验,定能助师父东渡成功!”
第644章
独孤湘悄声笑道:“我知道这位晁衡为什么不回东瀛去了。”
原来那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的身高以唐大尺论五尺有余,以汉尺论也近七尺了,比唐代成年男子固然矮了一些,却也是虽不至不远矣。与另三名身长四尺的东瀛人相比,算是鹤立鸡群了。
江朔细看晁衡面目生得风姿俊逸,其人举止风雅、仪态万方,一眼望去和大唐的文人雅士没有任何区别,若非事先知道,几乎看不出他不是华夏汉族。
那叫吉备真备的僧人,生得虽矮,但生得体型匀称,蜂腰猿背,一双眸子迥然烁光,倒似个练家子。
剩下藤原清河和大伴古麻吕相貌也算得中上之品,江朔心中暗想怎么东瀛国人相貌不凡,不似蛮夷。他却不知道,日本国选拔遣唐使极尽精挑细选之能事,可谓万里挑一,不但对要考核学养,对姿容样貌也有极高的要求,唯恐有损国格,别看遣唐使大多身高不足四尺,在东瀛日本国内都已经是难得的长人了。
四人将鉴真迎入屋内,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讨教学问,独孤湘听了就觉得脑壳疼,拉着江朔退出来,和井真成转到侧院,寻“老乌鸦”井宽仁去了。
侧院是仆役们的院子,院中有几间大屋,使团的仆役皆睡的大通铺。井宽仁、井真成父子姓“井上忌寸”,这是其国贵族的“八色之姓”,因此虽是搭船回国,只能和下人挤在一个院子里,却有自己的一个小单间。
井真成推开房门用日文喊道:“喔多桑,打了嘎七打咔米推哭大撒一。”
江朔和独孤湘见到井宽仁仍穿着那间黑羽大氅,坐在火塘边烤火,井宽仁拜入南少林神会大师门下,法名空性,至今仍然剃了个光头,他本就年老,隔了多年相见居然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显得更加清瘦了,独孤湘喜道:“老乌鸦!”
井宽仁闻声一惊,转过头来端详着独孤湘,他原来几乎全盲了,后虽经少林高僧以秘药治疗,终究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只觉得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独孤湘凑近了握住了他的手道:“老乌鸦,我是湘儿啊!”
井宽仁笑道:“是了,是了,是湘儿,是湘儿……”他忽然掩面道:“哎……湘儿,老夫对你不起,无颜面对啊……”
独孤湘奇道:“甚?”
井宽仁道:“当年我误会了你……”
独孤湘笑道:“你若不提,我早就忘了……况且我和朔哥早就消除了误会。”
江朔在一旁叉手道:“空性大师,你一向可好啊。”
井宽仁原也听儿子真成说过独孤湘和江朔结伴闯荡江湖之事,但终究为了当年之事,心中压了一块石头,今日见朔湘二人对他毫无嫌隙,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地问道:“江少主,湘儿,听说你们去了西域,怎么会来此处?”
独孤湘顺势挨着井宽仁坐下,道:“哎,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江朔知道湘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必然叽叽喳喳,至少要说个大半日,连忙抢先打断她,反问井宽仁道:“空性大师,多年未见,当年在岐山一别,你去了哪里,怎么没再回来找我?”
井宽仁叹了口气,他和井真成父子二人轮番叙述,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井宽仁误会独孤湘刺伤了叶清杳,以致独孤湘负气离去,江朔不肯去追,井宽仁独自去追,又没追上,心想自己撞破了这件事,再面对江朔必然别扭,便独自离去并未再回去找江朔。
他回到雒阳菏泽寺,却遇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儿子井真成,他们在菏泽寺寓居修行,不久传来了李邕遭到陷害,被罗希奭就郡决杀的消息,井氏父子可谓心情复杂,李邕亲自下令杀了这么多自己的同胞,但却又是自己同胞有错在先,他们当然虽然怪李邕酷滥,不分良莠将日本人杀了个精光,却也不好再去找李邕寻仇,结果李邕年过古稀而被冤杀,也令人唏嘘。
井宽仁此时精研佛法,道是报应不爽,天自有道,无需人力强为,他在大唐四十几年,儿子真成也有十好几年,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大事已了,自然生出了思乡之情。
井宽仁父子商量回国之事,首先就是要有船,想要买船却没有钱,若按几年前,那自然是到海边随便抢一艘船便了,可现在井宽仁皈依佛门,自然不能再做杀人越货的事情,而两个东瀛人一不会做买卖,二不会什么手艺,杀人的手段又不能用,如何筹钱买船?
还是井真成年纪轻,脑筋活络,道在大唐杀人自然是不行,帮大唐杀人却非但无罪反能赚钱,那就是投军,大唐户籍管理严格,寻常人做不了军户,况且现在军户朝不保夕自己都在脱籍,在中原当兵自然行不通,但边境战事频仍,各处节度使都在招兵买马,称为长征健儿。
长征健儿不管你是不是良家子,甚至不管你是不是唐人,只要能打仗便照单全收。比如安禄山手下的精锐曳落河多是奚人,安西、河西军中多胡人、突厥人。
井真成一合计,天宝十大节度使中,范阳、平卢的安禄山包藏祸心,自然是不能去的,而安西、北庭太远,剑南、岭南太南,河东、朔方无战事,能投效者只有陇右、河西两镇而已了,朔湘这才会在西海唐蕃战场遇到井真成。
井真成投在哥叔翰麾下,原本不受重视,哥叔翰自己生得高大奇伟,井真成看起来还没他膝盖高,如何看得上?但一次井真成挑战敌将,居然一刀斩杀,后来哥叔翰就常常派他做先锋讨战,井真成讨敌骂阵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根本不需要开口,只要在阵前一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尊容就是最好的挑衅。
他越杀敌方越是不服,而和他交手之人往往过不了一个回合,就被他斩于阵前,因此唐军都称他为“一刀斩”或“阵斩之王”。井真成从军,求财不求官,因为他在大唐是死过一次的人,他那块挂着“尚衣丰御”衔的墓碑还在北邙山立着呢。万一被唐廷发现他未死,外国使节欺瞒官府藏匿不归可是死罪。
如此一来,唐军都尉以下的将领都很喜欢他,井真成在谁军中就意味着斩将得胜的功劳是谁的,井真成只需要一些财帛打发便了,因此当井真成攒够了钱辞军而去时,众将还甚感惋惜,一再挽留呢。
井真成回到雒阳菏泽寺,和井宽仁一起向神会大师辞行时,却得知日本又有遣唐使来大唐了,他们在长安拜见圣人之后,回返日本,正路过雒阳,在四方馆中歇马。
井氏父子忙去四方馆拜见了藤原清河大使,言搭船回东瀛日本之事,井氏父子在日本就是着名的“志能便”之士,藤原清河此番回程最大的目标就是迎鉴真大师东渡,能得两名高手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力邀二人同回日本。他们随着大使在鹿鸣苑已经耽了月余,今日才等到鉴真一行到来。
说完他们的故事,江朔独孤湘又说了自己在于阗、南诏、剑南、北庭直至怛罗斯一路的奇遇,四人互相絮叨他们各自的奇闻逸事,但觉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忘了吃饭却也不觉饥饿。
这时,忽听屋外叩门之声,一人用日语道:“喔波桑,休怕次诺急砍待死。”
独孤湘一吓,道:“什么休怕,急砍?何人待死?”
井真成哈哈大笑道:“湘儿莫惊,这是叫吾等启程呢。”
他打开门对门外道:“刷雄,快来见过大唐豪杰江溯之及独孤娘子。”
那人进门一揖到地,道:“在下藤原刷雄,拜见中原豪杰。”
他们互相之间虽然说日语,但遣唐使皆擅汉语,这位藤原刷雄对着江朔说汉话毫无障碍。
井真成介绍这位年轻人道:“刷雄是大使藤原清河的本家,别看它年纪小,汉学极好,此番他是来送行的,之后会回国子监继续求学。”
藤原刷雄却道:“叔父说今日月圆,正是大潮,赶巧鉴真大师到了,岂非天意,让大家快些准备登船,寅夜启航!”
四人走出屋外,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刻,是夜万里无云,一轮银盘孤悬夜空,将地上万物照得一片光华,井氏父子早就做好了准备,二人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在身上。
井真成道:“江少主莫笑,虽然藤原大使不收我们船费,但日本国僻远,更不产丝绸,我们将这些布帛带回去,除了奉献天皇和寺庙,还能留下些给家人做些华服,也算光耀之事了。”
这时整个院子一反白日的静谧,四处插着火炬,众多仆役、使者肩扛手提拿了大量行李向外走去,江朔等人随着人流走出院外,却见江水已经涨到院墙外不足百步了,河湾内停泊的船只都吃水浮了起来,若非有锚链系留,此刻都要悠悠飘走了,船上已有人爬上爬下,整理船帆,准备扬帆起航了。
此时已不能走到船边了,东瀛人用小舟转运,白日寂静的浅滩上小舟往来,一片热闹景象,晁衡和吉备真备一左一右亲自搀扶鉴真上船,思讬、昙静等人也各有人陪伴,侍奉十分殷勤,藤原清河对江朔叉手道:“听说两位要去越州,我们的船出海后会转到明州外港做最后补给,若不弃,可搭舟同行。”
第645章,海上追逐
从黄泗浦到越州鉴湖走陆路约莫五百里,以江朔和独孤湘的马脚力,最多两日,就能到达,坐船绕行明州,虽然骑马的路程多了一多半,但实际并不节省时间。
凡事多是一念之差,以致人的命运际遇天差地别,江朔答应藤原清河的邀请,登上了遣唐使的海船,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使团共有四艘海船,藤原清河、大伴古麻吕、晁衡和吉备真备分别执掌四艘船,江朔感到奇怪,井真成解释道:“出海十分危险,每次出海几乎都有船翻覆,四艘船未必都能安全到达东瀛日本。为了防一沉船,所有官员、工匠、学问僧都要分开乘船,这样就算损失一两艘船,也不至于宝贵的人才全军覆没。”
江朔果然见各艘船上都有木匠、铁匠、各类制器工匠,连鉴真师徒也分作了四份。江朔早知东渡凶险,没想到东瀛人出发前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看他们每个人都面带喜色、士气高涨,完全没有前途未卜的凄惶神色,为了学习大唐,回国报效,东瀛人的每一次东渡何其悲壮又何其慷慨,江朔不禁心中有些佩服。
朔湘二人和鉴真、思讬、井真成同乘晁衡的船,他见每艘船有约莫五十几人,四艘船合计两百多人,遣唐使团共有四百余人,有一半人站在岸上,他们是要留在大唐继续学习的留学生和百工,先前所见的藤原刷雄便站在其中。
此刻西风
忽起,船上岸上的东瀛人一齐欢呼,四艘遣唐使的海船升起船帆,借着西风推送,转入江水主航道,四艘船的顺序是藤原清河船打头,晁错第二,吉备真备第三,大伴古麻吕压尾,向东疾进。
海船大约一千石,比俞大娘航船要小得多,长有十丈,宽不过三丈,海船是平底双桅双帆,甲板上只有一层,除了中间的船楼,船艉有舵楼,与普通船不同的是舵楼上安装了一面巨鼓,船艏还有一个打横的小楼,井真成说是佛龛,内里供奉的除了菩萨塑像,还有一口铜钟,大鼓铜钟名为辟邪,其实是用响声来嚇退驱散海中大鱼的。
海船要劈波斩浪,船楼又矮又小,只有航海士和船工在里面工作,甲板以下分作两层,上层是桨手,每侧不过十名桨手,一则船上没法运载太多的船工,二则大海不同于江河,海上行船全靠老天赏风,没有逆流而上的需要,故而不需要太多的桨手。
下层是数个巨大的船舱,一木板全完隔死,井真成说这叫“水密”,各舱互相隔绝开,就算一舱漏水也能保持浮力,不至于沉船,舱内以货物压仓,木箱子在船底铺成平台,所有人都坐卧都在平台上,倒也其乐融融。
此刻尚未出海,海船在江水上顺风劈波斩浪,行得十分顺畅,唐时南通尚是一江中孤岛名“胡豆洲”,远远能望见其上狼山高耸,正是出海的天然灯塔
信标,再向前行崇明岛不过还是江口一块无名沙洲而已,一千多年后那个风云际会的都市此刻还有一大半没在水下,因此海船绕到明州的路程比今日要短了许多。
船行得平稳,月色又好,众人皆立在船上赏月,思讬道:“久闻晁卿多才情,有诗人之名,离开长安时作《衔命还国作》思讬也曾拜读,其中‘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一句最为感人,今日出航如此顺利,何不借此良辰美景再作一篇?”
晁衡微微一笑,道:“敢不奉命。”他略一沉吟,缓缓吟道:“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他先向船上汉人解释了“奈良”是日本国的都城,“三笠山”是奈良附近的一座山,他见唐人不解,进一步解释道:“奈良好比雒阳,三笠好比北邙。”这下汉人便都知道其意了。
东瀛人虽然能说汉语,但能理解诗词之意的,就寥寥无几了,晁衡又译作日语再念了一遍,众东瀛人这才懂了他的意思,齐声喝起彩来。
江朔道:“这诗作得似拙实巧,通篇不用典,只以真情感人,倒有些太白先生的风范。”
晁衡笑道:“没想到溯之这样的江湖游侠也知道李太白,我与太白先生神交已久,十年前在长安更有幸结伴同游。”
江朔才又想起李白,当年李珠儿和元丹丘去劝李白离开范阳,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自己前些时候
还悠哉游哉乘着俞大娘航船在江上游历,何曾想起太白先生……想到此处他不禁汗颜。
这时却听东瀛人开始用日语吟唱起晁衡方才的诗作,他们声音低沉雄浑,颇有燕赵慷慨悲歌之感,若非亲耳听到,简直不能相信这些矮短的夷人竟能唱出如此的曲调。
海船从月夜行直至旭日东升,日出江朔和湘儿在山巅见过,在瀚海沙漠见过,在草原林海都见过,海上日出之壮美还是平生所未见,看着一轮红日从万顷碧波中升起,独孤偎在江朔身边,道:“朔哥,这大海如此壮美,我还真想随鉴真大师一起去东海遨游一番呢。”
江朔讶异地转过头看着她道:“可是东渡毕竟十分危险,而且我们去东瀛也无事可做,更何况……”
独孤湘用手指点住他的嘴道:“朔哥,我说说而已,你是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早晚要理事的,怎能一直陪着我东游西逛?”
江朔道:“我……”
独孤湘却再次打断他,指着初升的旭日道:“朔哥你看,那是什么?”
此时红日已经完全跃出海面,海面上翻涌的红色也变成了万道金光,江朔疑惑地问道:“什么?不就是太阳么?”
紧接着他也发现了旭日之下还有别物,几乎同时,船艏瞭望的船工高声示警,只是他说的是日语,江朔他们听不懂,不过再过了一会儿,也不需要人给他翻译了,眼前茫茫大海上出现了几艘
海船,迎着他们高速驶来。
这些海船来的好快,两侧桨棹齐飞,搅得海水如沸,思讬看起来十分紧张,不住地问来的是什么船。江朔目力极佳,已能看出来船一共三艘,前面两艘通体漆黑,后面一艘则是白色船体,在上沿涂了朱漆,看起来比前面的黑船高大了许多。
他对思讬照实说了,思讬几乎瘫倒在地,呆呆发愣道:“那白底朱漆的大船是大唐水军的军船。”
这时三艘船越来越近,大海上没有参照,无法看出船只的大小,此刻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那黑船比遣唐使的海船只大不小,而后面的白船足足大了一倍有余!
黑船头尖腹鼓,三桅三帆,此刻逆风而行,船帆都收了起来,全靠船两侧的四十几条船桨划水前进,黑船的看起来和遣唐使的海船差不多长,但船形流畅,船帆、船桨的数量还要更多,虽然逆风却仍航行得极为迅速。
而后面的白色大船虽然形体和黑船差不多,但更宽更长,且船上四面有高大的木墙板,上设望孔和雉口,好像驮了一座小城似的,其上五桅五帆,两侧更有密密麻麻的船桨伸出,粗略数数怕不下百杆。
看来是黑船是被后面的白船追,若是顺风,大船桅多帆多,自然有优势,但逆风而行,比的是桨工,白船虽然桨多,但黑船又比白船轻的多得多,逆风而行才有逃脱的可能性。
井真成道:“思讬和尚
,你先别慌,我看大唐水军追的是黑船,未必会找我们麻烦。”
独孤湘问道:“水军追着船作甚?”
井真成道:“这些黑船头尖腹大,虽然和我们的船尺寸差不多,载重却只有约莫五六百石的,自然不会有商人造如此费而不惠的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快,我看这两艘黑船就是此间翁山的掠海之船。”
江朔道:“翁山……那不就是海盗?”
井真成道:“不错,因此我说我们只管航行,唐军追海盗和我们可没什么关系。”
晁衡听了有理,让鼓手擂鼓,原来遣唐使各船之间以鼓声长短来传递信号,不一会儿三艘船分别擂鼓回应,都表示同意晁衡的建议不要管这三条船,只管自己航行。
大海广阔,远看三艘船是冲着自己来的,其实离得尚远,眼看黑船与白船的距离越拉越远,同时也离遣唐使四船越来越远,风向忽然起了变化,白船见状立刻升起船帆,船借风威,立刻拉进了与黑船的距离。
黑船不能坐以待毙,也升起了船帆,但船帆不够大,速度比不过白船,黑船忽然打舵,船身剧烈地向左倾斜,在海面上画出一条弧线,只吃了半边风,避开白船的航道。
白船随即跟着转向,黑船则抢在前面再次转向,黑船这次是想借着自己船小转弯更灵活的优势,摆脱白船。双方各显其能,在海面上画出左一道右一道的弧线,再次追逐起来
井真成却道:“啊呀,糟糕,糟糕,转来转去,可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此刻三艘船距离他们已经非常近了,却见一艘黑船忽然调转船头,几乎画出一个整圆,刺向白船的腹部,想用自己坚硬的船头撞毁白船的侧舷,看得遣唐使船上的众人一起惊呼起来。
却见白船木墙上忽然探出一条长杆,杆上绑一块巨石,长杆对着黑船猛拍下去,立刻将其船艏砸了个粉碎!
第646章,惹祸上身
江朔忽然想起,自己见过白色官船这种大船,当年崖州海盗大首领冯如芳的坐船就是这种船,名为海鳅船,海鳅船状如楼船,上设五桅下设百桨,在海上来去如风,更设绑着巨石的拍杆,以上击下,中者无不粉碎,可谓海上无敌霸主。
那黑船被一下子拍掉了船头,虽未伤及水线,但船体呲裂,在海中一起一伏之际开始进水,但犹如断头的蜈蚣虽死不僵,桨手不能看到前面的情景仍然拼命打桨,黑船仍然狠狠撞在海鳅船侧舷。
不过海鳅船比黑船大得多也重得多,黑船又失去了船艏,海鳅船只是晃了两晃,并无损伤。
这时黑船开始拼命倒打船桨,想要向后退却,不料海鳅船船楼侧板上忽然打开数个小孔,伸出头上带钩的挠杆,牢牢勾住黑船,随黑船怎么折腾仍不得脱。
黑船甲板下钻出几个手持钢刀的黑衣人,想要砍断挠钩,不想海鳅船上的小孔中又伸出弩来,射出铁矢,射死了数人,余人退回舱内。挠杆没了干扰,不断拉扯,将海鳅船由竖变横和海鳅船并列。
江朔在遣唐使船上看得真切,疑惑道:“他们俘获了这条船,另一条船怎么办?这海鳅船半边不能打桨,势必追不上另一条船了。”
再看身边的思讬面无血丝,语带悲悯地道:“海上缉盗从来不拿活口。”说完便自顾自闭目念起经来了。
江朔刚想问什么意思,只见海鳅
船上伸出三条拍杆轮流拍击在黑船之上,挠杆把黑船固定在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拍杆每次都能打在船上的重要部位,打折了桅杆,打塌了舵楼,打碎了侧舷。
这时海鳅船撤回了挠钩,黑船驶去了动力,失去了控制方向的能力,开始四处进水,只有几条船桨还在徒劳无功地拍打水面,很快被海鳅船抛在了身后,黑船开始慢慢侧倾、下沉……
有数十黑衣人从舱中钻出甲板,这次海鳅船连拿弩箭射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在茫茫大海之上,就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回岸上,除非有人救援,黑船上的人只有等死一途了。
海鳅船捕获这艘黑船时,另一艘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它远远掉了个头,乘着西风,向东南方疾驰而去。海鳅船也跟着掉头去追,只是两船之间已经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不知是否还追得上。
井真成眺望了一会儿道:“黑船向着翁山的方向逃窜,看来这帮人确实是翁山海盗。”
独孤湘皱眉道:“他们怎么放着同伴不管,自己逃命去了,这也太没义气了吧?”
井真成道:“回来也是一死,不若逃跑,这和猛虎扑鹿也是一理,一头鹿被猛虎扑倒了,其他鹿就得救了,从来没看到有鹿回来救同伴的。”
江朔见那黑船越沉越快,船上的人拆下木板,跳入大海中,拼命向遣唐使船这边游过来,对晁衡道:“晁卿,我们快去救他们
上来啊。”
晁衡尚未发话,思讬抢先道:“可他们是海盗啊,万一救上来再把我们劫了……”
他们出海曾遇到过海盗,知道海盗凶残,只怕比路上剪径的山贼强盗更甚十倍。
井真成也道:“一会儿唐军官船回来,不见了海盗,势必也要唯吾等是问,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
江朔道:“可海盗终归也是人命啊……难道我们见死不救吗?”
思讬道:“又不是我们把他们的船打沉的,彼等便是堕入地狱后,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怪在我们头上吧?要我说还是快走为好……”
鉴真大师忽然喝道:“思讬妄言!众生皆平等,我有何贵,彼有何贱,安有不救之理?”
江朔没想到这看来羸弱的老僧竟能出声如狮吼,思讬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口里却道:“师父,目下东渡是第一要务,目下一切还算顺遂,万不可节外生枝啊……”
鉴真道:“我们东渡的目的是传佛法正信,若连落水之人都不救,那这法不传也罢。”
晁衡上来劝道:“大师……”
鉴真道:“晁卿,请调转船头吧。”
晁衡见他说的决绝,终于下定决定,用日语喝令船工转动船帆,打桨向乘船处驶去,其他三船见他们忽然转向,立刻擂鼓相询问,大鼓的节奏简单,毕竟不能将前因后果完整地表达出来,只能约略地回答“救人!”
三船皆问为何,此船回答:“菩萨!”
三
船皆沉默,慢慢调转船头围了过来。
救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大约从海中救起了十几人,从船桨数目来看黑船上应该也有五十人左右,而遣唐使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赶来,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救起这么点人,绝大部分还都是晁衡这艘船救起的,江朔对大海的残酷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
东瀛人厌恶海盗,任这十几个半死不活的黑衣人躺在甲板上,只有僧人上前救治,却被独孤湘一把抓住,悄声对江朔道:“朔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僧人们又是揉肚子又是按胸口,好一顿折腾,这些黑衣人哇哇吐出几口海水,才悠悠醒转。鉴真颇通医术,他的弟子思讬也擅医道,他上前给黑衣人逐一诊脉,才提起一人的腕子,那人忽然反手一拿,掐住了思讬的脉门,蹭地跳了起来。
思讬不会武功,被他一抓,身子立刻软了下来,那人一手擒了思讬,道:“嘿,死贼秃,又见面,我就说一见僧尼必要倒霉,果不其然,非但赌钱输个精光,出海还被水军追,你马爷爷被水军追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击沉,你说是不是你这个贼秃的责任?”
独孤湘在一旁笑道:“马十二,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眼看着你的船转个弯去撞官船,结果自投罗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人家拍扁砸碎,反倒怪起和尚来了,真是拿着和尚当秃
子打,冤枉好人。”
那黑衣人正是马十二,他听到独孤湘的声音不禁浑身一颤,尴尬地转过头来,道:“小娘……女侠,一向可好,你们不是昨日就下船了么?怎么今日在海上又遇见了。”
独孤湘上前一搭马十二的手腕,马十二腕上一痛,立刻松手放开了思讬,独孤湘笑嘻嘻地搭讪道:“我们就是搭船给朋友送行,没想到殊途同归,这么大的海面上居然还能遇上……呀,你不会还有什么遇见女子必要倒霉的规矩吧?”
其实海上行舟之人,对女子的禁忌颇多,比如女子不能坐船头,不能跨桨橹,不能触舵帆等等,但此刻马十二哪里敢说,干笑两声道:“没有,没有,女侠吉人自有天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独孤湘道:“马十二,你们为什么被水军追呀?”
马十二道:“哎……归根到底还是怪这贼秃……”
说着他戟指思讬,思讬已被别的僧人拉到了一边,马十二作势又要去捉他,独孤湘一按马十二的腕子,马十二吃痛不过,叫道:“啊哟哟……全怪我自己不好,我在俞大娘航船上输光了给水军郎将的孝敬给输光了。”
独孤湘道:“我还以为你马十二横行东海,有多高明的手段,原来靠的是给水军孝敬呀?”
马十二讪讪笑道:“女侠说笑了,我马十二横行东海,那是除了官兵,什么都不怕……遇上官兵么,除了崖州大
首领冯如芳,哪有海盗不怕海鳅船的?”
独孤湘道:“就算如此,俞姊姊不是又送了你不少绸缎么,你怎不拿出来孝敬?”
马十二道:“哎,我不是又给输光了么……”
独孤湘道:“你就没向俞姊姊再借点?”
马十二道:“我马十二也是有脸面的人,怎好意思再借?我也是心存侥幸,想着风雪这么大,官军也不会来收孝敬,我抓紧多做几桩买卖,不就补上缺了么?没想到忽然天气放晴,我们才一出海就撞上了讨债的……”
正说话间,船上的东瀛人忽然聒噪起来,井真成道:“不好,海鳅船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晁错道:“快,快,先把这些海贼藏到船舱里去。”
马十二手下的海盗有的醒了,有的还在昏迷中,东瀛人手忙脚乱把他们或架或抬,移到甲板下面去。
晁错又下令:“快把甲板擦洗干净。”
救上这些海盗,甲板上又是碎木,又是水渍,一片狼藉,众船工一起动手,以最快的速度将甲板打扫干净,才刚清理干净,海鳅船已到了且近,船艏望楼上官兵挥动旗帜,有看得懂的东瀛船工道:“唐军叫我们不得擅动,在原地等待盘查。”
井真成摇头道:“糟糕,糟糕,这下真的惹祸上身了。”
遣唐使船是平底慢船,若追逐起来绝对无法逃脱,因此停在原地,等着海鳅船靠近,说是原地等候,海上有风有浪,自然不可能
停住不动,不过是收起风帆,不再打浆而已。
海鳅船先到船队之尾,再掉头回来与海船同向而行,经过后两艘海船时并未停留,直到晁衡这艘船时却慢慢减速,直至并行,靠得近了,海鳅船更显巨大,众人只能仰头观看,这时有一头戴赤色抹额的郎将在雉口上探出头来,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你们是何人?为何冬月出海?”
第647章,又遇故人
楼船上郎将问话,自然是晁衡出面回话,他叉手道:“我们是东瀛日本国遣唐使团,拜见过天子后启程回国,这都是天子明诏,鸿胪寺四方馆办理的公验过所,文书都在前面船上,上官可前往勘验。”
那郎将却没有接口,他那肥胖的猪头似的脑袋几乎撑满了整个雉口,他的一双猪眼在遣唐使船上扫来扫去,良久才道:“我也不管公验的事,只问一你一句话,刚才我们击沉那艘船,你们都看到了?”
晁衡道:“看到了。”
郎将道:“那落水的海盗你们也看到了?”
晁衡故作惊讶道:“这是海贼船?我等不知。”
郎将“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我只问你,飘在海上的那些海盗是不是你们救的?”
晁衡不置可否,索性背手而立,也不答话了。
郎将怒道:“哟,老猴儿还挺拧,我看你这是要找死啊。”
晁衡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郎将,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郎将道:“到盘问起你老子来了,听好了,我乃从五品归德郎将,统管两江海面军务,管不管得了你?”
晁衡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方形绣金的布囊,举在空中道:“我乃正授三品秘书监兼卫尉卿,圣人钦命的大唐回聘日本使节,晁衡是也,郎将可管得?”
那郎将显然吃了一惊,探出脑袋来端详了半天,晁衡手中的金鱼袋似乎不像是假的,里面放的应该是表明身份的金龟、鱼符,但他可不敢去勘验真假,若是假的还好说,若是真的,晁衡打他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就可以把他直接扔到海里喂鱼了。
他正待要挥手放行,忽然瞥到甲板上的一个人,他伸手指戳道:“这位老僧可是扬州大明寺的鉴真大师?”
众人这才惊觉,糟了!
他们一直忙于遮掩救海盗上船这件事,却忘了鉴真大师也是朝廷严加盘查的“要犯”,竟然把鉴真、思讬等众僧尼都留在了甲板之上。
晁衡道:“他……”
“晁卿……”那郎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叉手行礼,显得十分傲慢,语气倒还算恭敬,他客客气气地打断晁衡,道:“还是请这位大和尚自己说吧。”
僧人不可打诳语,尤其是鉴真这样的高僧,绝对不会为什么任何理由说谎。船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却听独孤湘道:“他是个又盲又聋的僧人,听不到大人的说话。”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晁衡心道多亏这小女子机敏,不禁向她投去嘉许的目光。
郎将却道:“又盲又聋呀,那想必也是个哑巴咯?”
独孤湘叉手道:“上官英明。”
郎将突然一拍雉口道:“这么个又盲又聋又哑的老僧,你们带着他出海做甚?”
这下连独孤湘也一时语塞,那郎将乘胜追击,喝道:“现在起谁都不准说话!本将问谁,谁答话!”
他一指思讬道:“你是何人?不会也是哑巴吧?”
思讬惶急道:“这,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独孤湘。
郎娘喝道:“你自己叫什么自己不知道么?看那小女子做甚?”
思讬被他一喝,吓得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僧思讬。”
郎将道:“哦……思讬啊……”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想到那郎将道:“没听说过,果然是我搞错了么……”说着转身消失在雉口之内。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独孤湘悄声对思讬道:“思讬和尚没想到你跟鉴真大师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名声没有呀?”
思讬拭拭额头,自嘲道:“看来还是没名气的好……”
才一松懈的功夫,忽见船楼上开了数十扇小方窗,数把挠钩从海鳅船上探出,牢牢钩住了遣唐使船,紧接着一阵梆子响,其余窗洞中探出扣着铁矢的弩机,一齐指向遣唐使船。
那郎将再次探出头来,喝道:“思讬!你当我不知道你是鉴真和尚的大弟子?如此说来这位老僧定是鉴真无疑了!”又转向晁衡道:“晁卿你有所不知,朝廷明令禁止鉴真和尚离开扬州,不知者不怪,只要晁卿把大和尚交给本将,本将绝不为难你们。”
晁衡毕竟是三品亲贵,那郎将也不敢得罪他,给他找了个“不知者不怪”的台阶。
然而晁衡一行人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请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传法,怎肯轻言放弃,他略一沉吟,道:“将军,衡有一言,想与将军面陈。”
他说完伸手一按自己腰间,这是商人挂钱袋子的位置,那郎将心领神会,转头下令道:“放下绳梯。”
江朔问晁衡:“晁卿,你和那郎将谈什么?”
晁衡转过头,避开鉴真、思讬众僧,对江朔私语道:“我听那海盗马十二说给官军孝敬之事,想必说的就是这郎将,我看看若能使些财帛就解决问题,那是最好不过了。”
江朔点点头,道:“晁卿我陪你同去。”
晁衡知道他是江湖盟主,豪侠之首,定然有不凡的手段,喜道:“若得江少主相助,我无忧矣。”
这时海鳅船上抛下绳梯,海鳅船是楼船,比遣唐使船高出两三丈,平日登船通过甲板位置的门户出入,但此刻怕东瀛人一拥而入,故而放下绳梯,让晁错一个人爬上去。
晁错当先爬上,江朔紧随其后,郎将在上面喝道:“只准晁卿一人登船。”
话音刚落,晁衡脚下打滑,从绳梯上坠了下去,江朔忙伸手接住,冲上喊道:“我家老爷年岁大了,行止皆需小的服侍。”
郎将张望了一下,道:“只需你一个人跟着。”
江朔叉手称是,扶着晁衡再度爬上绳梯,晁衡冲他眨眨眼睛,故意颤颤巍巍向上爬去,独孤湘也想跟着上去,江朔拦住她道:“你去保护鉴真大师,以防不测。”
独孤湘点头道:“朔哥,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朔低声道:“料也无妨。”口中喊道:“老爷小心!”紧跟着晁衡爬了上去,他故意显得拙手笨脚,扯得绳梯不住晃动,晁衡在前头骂道:“蠢奴才,手脚轻些,把你家老爷晃得要掉下去了。”
江朔回道:“是哩,是哩。”却晃得更厉害了。
郎将看了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抓紧了,本将把你们拉上来。”
晁衡和江朔牢牢抱住绳梯,绳梯突然被人上向拽去,不一会儿就升到木板墙顶端,果然比自己攀爬省力的多了,船上有水兵接应,晁衡、江朔二人先后登船。
江朔赞道:“大将军,你真是天生神力,轻轻一提就把我们两个拽了上来。”
那郎将笑骂了一声:“蠢杀才,倒会献媚。”
江朔再看那郎将,他的身子比脑袋更为肥胖,却只有只条右臂,左边的袖子瘪瘪地系在腰间,难怪他此前一直不向晁衡行礼,原来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他独臂无法叉手,江朔心中却是一动,原来是故人。
晁衡是来求人的,自然不能拿三品的身份压人,他放低身段,躬身施礼道:“晁衡拜见将军,不敢请教尊姓台甫?”
独臂郎将摆了摆仅有的右手,道:“小将贱名不值一提,晁卿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看来他也知道晁衡朝中好友众多,也怕晁衡将来找后账,故不敢报名。”
晁衡知道他的顾虑,微微一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遣唐使藤原清河入朝拜见圣人时,对答颇得圣人之心,圣人特赐与新罗使者对席,更许诺满足大使一个愿望,大使当时所提的就是带鉴真大师东渡传法。”
他其实说的都是事实,圣人十分喜欢藤原清河是事实,赐他与新罗使者对席也是事实,建唐以来,新罗是第一个称臣纳贡的,因此在诸藩国中有超然的地位,如今日本国竟能与之对席,可见圣人对藤原清河的喜爱,其中当然也有对晁衡的圣眷在。
而圣人许诺,藤原清河***也都是事实,只是最后圣人答应与否,晁衡却没有说,但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圣人是应允的。
独臂郎将果然信了几分,嘬牙道:“可是折冲府衙门并没有接到朝廷的文书啊……”
晁衡佯装意外道:“是吗?不过这是一件小事,就算遗漏也不足为怪,况且现在是冬月,文书在路上走的慢些也是有的。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独臂郎将为难道:“可是……未奉上谕,小将也不敢私自放行啊……要不这样,诸位先随小将回明州,待朝廷文书到了,小将亲自护送诸位出翁山。”
晁错画风一转道:“将军,你们水军衙门真是辛苦,冬月时节还出海缉盗。”
独臂郎将笑道:“叫晁卿笑话了,如今府兵制崩坏,明州折冲府用的都是‘团结兵",不出来捉几个海盗回去领赏,便难以为继啦。”
晁错道:“什么是团结兵?衡在朝中只听说过府兵、守捉与健儿,却没听过团结兵。”
独臂郎将道:“团结兵就是地方乡勇,没有兵籍,不算府兵,粮米皆需自备,平日里就靠着乡里大户资助,如今海盗猖獗,民生艰难,大户也不肯出粮米啦,我们只有出海立功,方有接续。”
第648章,独臂郎将
晁衡知道一味求情,这郎将也只会说些车轱辘话打哈哈,于是转换话题,果然成功让那郎将开始抱怨起粮米不足这件事上来,晁衡决定继续装傻,道:“原来如此,可是海贼船已被砸碎,海贼全都落水淹死了,将军虽然大捷,回去却也没个信证啊。”
独臂郎将气得牙根痒痒,心道:什么没有信证,落水的海盗不是叫你们给救了么……他先前想着讨回海盗,好去请赏,后来见到鉴真,他倒不是严格遵行朝廷指令,而是知道鉴真在扬州名声极大,在扬州乃至整个江淮之地信众极多,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出海,只要把这位大和尚平安送回扬州,当地的富户自然有不菲的奖赏。
因此独臂郎将见到鉴真之后就对海盗失去了兴趣,只想拿他回去邀赏,但既然是为了邀赏,谁赏都是一样的,只要眼前这个日本人出的起价钱,他也不在意把鉴真卖给这些东瀛人。
想到此节,独臂郎将满脸堆笑道:“可不是怎的,只怪手下弟兄们出手太狠了,把那匪船砸个粉碎,这下可好,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啊呀……眼看就是腊月,这个年关可难过咯。”
晁衡见时机成熟,凑近道:“将军,我们这次从大唐归国带了些丝绸,本是要献给国主的,不过日本国小民少,也用不了那么许多,今余上等生绢一千匹愿献于将军,聊做军资。”
独臂郎将明知故问道:“无功不受禄,小将怎能收晁卿这么重的礼?”
晁衡凑得更近了,几乎贴着郎将那张肥脸,道:“衡别无他意,实是见将军和水军弟兄们忍饥挨饿,仍风雪出击,为民除寇,衡心中感佩,自愿奉献。”
独臂郎将挤出几滴眼泪道:“小将何德何能,竟为晁卿如此抬爱,他日晁卿若有驱策,小将必然赴汤蹈火,虽死不避!”
晁衡道:“将军既这样说,目下就有一件小事,要请将军帮忙……”他压低声音道:“将军有所不知,东渡日本需用西风,只有冬月出发方能成行,若和将军回明州等待,只怕误了船期,再要东渡就要一年以后了,若国主见责,我等只怕人头不保,还请将军见怜,放我们即刻出海吧。”
独臂郎将踟蹰道:“这……可是没有朝廷文书……”
晁衡伸手抓住郎将的双手,轻轻拍打,道:“大海茫茫,郎将怎么这么巧就遇上我们呢?”
独臂郎将觉察出手中多了一件事物,他受贿多年经验丰富,手指轻轻一搓,已知道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的玉雕,虽是凛冬,仍然触手温润,只这一块美玉就能值生绢百匹了。
他心中一喜,将那物件往袖子里一藏,道:“下官倒自是好说,只怕手下这么多兄弟,有哪个不识大体的……”
他从本将到小将,再到下官,语气明显越来越软,晁衡道:“弟兄们辛苦了,自然另有犒劳,我自己再出绢一百匹,给弟兄们分分。”
这一会儿功夫,晁衡连奉送带许诺,已经给出生绢一千二百匹的价码了,折合铜钱约六百贯,颇不少了,江朔暗暗咋舌。他却不知道日本国为了求学识,在大唐无论延请百工,买卖物件、书籍,往往都要花费比实际价格数倍乃是十数倍的价钱,厚加贿赂官员更是家常便饭。
倒不是日本国有多富裕,他们举国节衣缩食,攒得这一点点财货都用在求知学艺上了,其实遣唐使团十分拮据,日常不过酱菜薄粥而已。
独臂郎将的脸终于明朗起来,笑道:“既是晁卿吩咐,下官莫敢不尊。”
晁衡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只要能平安出行,出多少财帛他都在所不惜。江朔只管晁衡的安全,至于这一千二百匹生绢是多是少,他却也不懂得。
就在此时,忽然听高处有人呼喊,江朔抬头看,原来主桅杆上设有望斗。负责了望的士兵在海面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出声示警:“东面有船队靠近!”“大小十余艘!”“是翁山海盗来了!”
独臂郎将暴怒道:“好啊,东瀛人串通海盗,诓我们入彀!”
晁衡惊道:“绝无此事啊!将军击沉了马十二的坐船,放跑了一船,这才纠集同伙前来寻仇,与我等无干啊。”
独臂郎将反问道:“晁卿怎知匪首叫马十二?”
晁衡暗暗叫苦,他先前听独孤湘叫那海盗马十二,才会脱口而出说出马十二之名,这下却把勾结海盗的罪名坐实了。
独臂郎将拿手一指晁衡喝道:“东瀛人勾结海盗,速速给我拿下!”
甲板上的十几名军士立刻各拉兵刃,将晁衡和江朔团团围住,这些人是名为“团结兵”的乡勇,别说没有衣甲,连武器都是自备的,除了刀枪之外,竟还有拿着镰刀、猎叉的。
江朔问晁衡道:“晁卿,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么?”
晁衡道:“辩白不清啦……溯之你别管我,自己……”
他“逃命去吧”还没说出口,江朔已经纵身而起,他出手如电,十几名团结兵尚不及动手,已被他点了穴道,定在当地。
独臂郎将惊呼道:“有鬼,有鬼,东瀛人会妖法!”说着转头就跑。
江朔轻松几步就抄到了他面前,道:“陈将军莫怕,我并非妖人。”
江朔速度太快,在那郎将眼里仿佛忽然闪现在他面前一样,吓得向后就倒,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道:“你不是妖人,怎知道我姓陈?”
江朔笑道:“我非但知你姓陈,还知你名先登,非但知你名姓,还知道你的左胳膊是怎么没的,是被汉水中的巨鼍黑龙王咬断的,是也不是?”
那独臂郎将一愣,他正是当年汉水上指挥漕船的水军校尉陈先登,当年幸得救治及时,虽然失去了一臂却保住了性命,还应获得福,因其不顾自身安危保护贺监、李翰林有功,受到兵部嘉奖,从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直接官升六级,做了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
之后十年,因他为人圆滑,会迎奉主官,更少不得贪下贿上,屡有升迁,又升了数级,竟做到明州水军游击将军,从五品下的归德郎将。
然而他这个郎将管的却是些乡勇团结兵,没有粮秣军饷自然就没有油水可捞,统率一艘海鳅船看起来威风,但要风雨无阻的巡海,十分辛苦,这时候若再踮踮脚,升到正五品,就能够到折冲府都尉,便可以在明州府发发号施令享清福了。
要升官就要上下走动,少不了财帛开路,因此陈先登又做起了老勾当,勾结海盗,两头收钱,一边是以缉盗为名敲诈明、越、苏、杭各州大户,一边是收受海盗贿赂,网开一面。故而连年匪患剿而灭,苦了百姓却,他陈将军却吃得越来越肥了。
陈先登这条断臂他自己没少吹嘘,他早已看出江朔是汉人,若他是周边州郡的百姓,知道他的名姓倒也不足为奇,他强自镇静对江朔道:“阁下尊姓大名,我们似乎不认识吧?”
江朔笑道:“故人重逢,陈将军怎说不识?”
陈先登一双猪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朔,踟蹰道:“好像是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
江朔道:“十一年前,汉水之上……”
陈先登心中将贺知章、裴旻、李白和那五个奇奇怪怪的大盗一一过了一遍,似乎都对不上,他疑惑地摇摇头,道:“那日我们距离舴艋舟太远,尊驾若在围猎黑龙的群豪之中,恕本将当年未能看清记牢。”
江朔道:“没有这么远,我当年就在将军身边,后来被黑龙王拖入汉水时,还从将军面前滑过呢。”
陈先登悚然一惊道:“你,你,你是李白的书僮?”
江朔点点头。
陈先登声音发抖道:“你是人是鬼?”
江朔笑道:“若是鬼,应该是当年孩童模样才对。”
陈先登这才稍微镇定一些,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是这么个理。”忽又紧张起来:“啊呀,难道你被黑龙带走,做了山精水怪?”
江朔道:“我并非精怪,黑龙王也已被杀了。”
陈先登长嘘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人啊……”他忽然就地一滚,很难想象一个如此肥胖之人身手竟能如此敏捷,他口中喊道:“放箭,放箭,射死这小子!”
原来船艏内有夹壁,内藏弓弩手,用以出其不意杀伤登船的敌军,此刻江朔背对船艏,陈先登却面对船艏看得清楚,他见弓弩已从夹壁孔中伸出,忙滚地躲开,同时命令弓弩手射箭。
眼见十几枚铁矢、羽箭或急或徐,或前或后,向自己这边射来,江朔可不能躲避,因为背后还站着晁衡和被他点穴定住的十几人呢。好在这些弓弩并非安西唐军那种精锐装备,江朔双袖连挥,内力激荡,竟将弓矢尽数击飞。
江朔不做稍停,飘身跃到陈先登身边,随手点了他的穴道,轻轻一提,将这么大个胖子就这么被他举起来挡在了身前,将船艏内弓弩手的箭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第649章,兵匪一家
陈先登手刨脚蹬,喊道:“莫射,莫射!”又对江朔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他虽名唤“先登”,却丝毫没有“先登死士”的风骨,一旦被江朔擒住忙不住口的讨饶。
江朔一手提着陈先登,他胖大的身躯少说有二百来斤,但江朔一手挈着如同小猫小狗一般,他转头问晁衡:“晁卿,你看该如何处置?”
晁衡被一众木雕泥塑般的军士围着,这些人一个个如凶神恶煞一般瞠目怒视,手中高举各种兵刃,仿佛马上就要攒刺到他身上一般,却偏偏一动不动,晁衡是文官,见此场景既觉诡异,又觉胆战心惊,听江朔相询,他侧身从众军士间挪到江朔身边,这才稍微平复心情。
晁衡道:“这么多海盗船,虽是寻陈先登复仇的,但只怕也不会放过我们四艘海船,为今之计,还是要请陈将军保着我们出海。”
江朔手腕一转,将陈先登转过来,面对他道:“陈将军,你立大功的机会到了,眼前这么多海盗船,你冲杀一阵,捉些海盗回去正好可以领赏。”
陈先登道:“是,是,少侠说的是,快快放我下来,我这就率船为诸君开道,将那些匪船统统击沉。”
江朔怕他使花样,道:“陈将军你只管发令,海匪猖獗,怕短兵相接时,彼等不利于将军,有我在旁可保将军万全。”
陈先登佯喜道:“那可太好了,小将无忧矣,来人呐!升起风帆,全力出击!”
水军见江朔一瞬间就定住了十几人,又擒住了主将,一半认为他是神人,一半认为他是巫觋,都躲在舱板后不敢现身,此刻听陈先登发出号令,一校尉道:“可是将军……”
陈先登粗暴地打断他道:“可是什么可是?军情紧急,速速升帆!”
那校尉道:“是!”他在舱内呼喝起来,船帆竟然自行升起,原来这船楼是全封闭结构,船舵、船帆皆在舱内操纵,与敌军对战时便不畏矢石,上下皆无破绽。
眼看五道桅杆上的风帆尽数升起,被西风吹得鼓起,晁衡忽道:“不好!挠钩还没放开,二船速度不一,我船必被撕碎!”
话音未落,忽见雉口一人探出头来,道:“朔哥,海鳅船怎么突然升帆?对面来了这么多海盗船,可怎么办?”
来人正是独孤湘,江朔惊道:“湘儿,你怎么上来了?谁来保护鉴真大师?”
独孤湘道:“船上都是东瀛人,料也无妨。”
却听“嘭嘭”数声响,江朔挈着陈先登到船舷边,从雉口看出去,却见那十几名黑衣海盗爬出船舱,控制了舵楼和船桅,再看甲板上一条人影飞来纵去,与数名海盗乒乒乓乓打个不停,却是井真成在孤军奋战。
井真成用的是一把比自己还长的千牛刀,翁山海盗用的却是揣在怀中的短匕,由于江朔和独孤湘武艺高出翁山海盗太多,根本就不在乎他们身上是否藏有利刃,因此一招不慎,导致此刻被救上船的十几名海盗掏出怀藏的利刃,占了晁衡坐船,目下只有井真成还在顽强抵抗。
井真成在东瀛人是少有的武学之士,其他船工并不擅打斗,而马十二被江朔和独孤湘戏耍,看似乎武功平平,但井真成与海盗们交起手来,却一时难以取胜,海盗们仗着人多似乎还略占上风。
打斗正酣时,忽听人喊道:“鉴真和尚在我们手中,兀那倭人再要负隅顽抗,我手中的刀子可不长眼睛。”
却见马十二手挟持着鉴真大师,手中匕首虚搭在他的脖项之上。
井真成见状,长叹一声,抛下长刀,两个海盗冲上来,把他一脚踢翻,倒剪双臂绑了起来。
独孤湘道:“啊呀,糟糕!我去救大师。”说着一拍雉口就要跃下,马十二却仰头喊道:“你们不准下来,谁敢下来,我立刻刺死大和尚!”
独孤湘闻言倒也一时不敢跃下,两船高度相聚数丈,长索够不到,跃下需要时间,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在马十二之前救下鉴真大师。
江朔喊道:“马十二,我好心救你,你怎恩将仇报?切勿伤害鉴真大师,否则伤了得道高僧,你百死莫赎!”
马十二笑道:“江少主,你和海盗讲道义,真真可笑的紧啊,我也是逼不得已,借贵船一用,等我脱险,自然保鉴真大和尚和一船人无恙。”
此刻海鳅船鼓足风帆,正在加速冲向海盗,马十二为了脱身也该升起风帆,让两船吃足了风,一起冲向海盗船群,不是正好与众盗汇合?
可是马十二的手下却并不升起风帆,反而用手中匕首猛砍挠杆,此刻海鳅船吃足了风正在全速前进,挠钩深深扎入遣唐使船板内,无法拔出,只能切断后面的木杆才能把船解脱出来,可是海盗们随身携带的兵刃都十分短小,情急之下竟然切不断竹篾叠合而成的挠杆。
马十二骂道:“蠢材!捡那倭人武士的长刀来砍!”
海盗们这才醒悟,捡起井真成抛下的千牛刀去砍挠杆,这千牛刀虽是唐廷制式仪刀,却锋利无比,不亚于民间所谓宝刀宝剑,几下便切段了第一条挠杆,又接连斩断了几条挠杆,遣唐使船忽然一震,后半段仍然被海鳅船上挠杆挂住,船艏却向外披出,二船成了八字形。
晁衡的这条船是使团第二条船,前面还有藤原清河的头船,此刻海鳅船借着西风向前猛冲,藤原清河的船却还没升起风帆,海鳅船携着晁衡坐船兜了上去,竟然将藤原清河的船卡在了两船之间。
三艘船纠缠在一起,船桨纠缠搅合在一起,在海浪的激荡下,三艘船更是互相碰撞不止,不时发出哐哐巨响。而马十二的手下还在拼命斩断挠杆,好让三艘船尽快分开。
独孤湘奇道:“怎么马十二不想和他们的船队汇合吗?”
江朔也心中奇怪向下张望,陈先登忽然指着江朔身后道:“后面那是什么?”
江朔一惊,以为后面两艘遣唐使船也出了变故,转头看去,却见两艘船被甩开了一段距离,却仍相距不远,二船正扬起风帆,追赶上来。
他正看得一头雾水之际,却觉手上一轻,原来他挈着的是陈先登的系甲绦,陈先登偷偷解开了身上的锁扣,诓江朔转头之际,忽然使用金蝉脱壳之计,一个霸王卸甲,脱了甲胄,滚了出去。
江朔随手将手中半副铁甲抛在一边,转身去擒陈先登,却见陈先登就地连滚了数圈,甲板地面忽然下陷,露出一个洞口,陈先登一头扎进洞中,江朔刚刚追到,那地上暗门“咔”地一声抢先锁上了。
江朔跟上一掌拍在木板上,却觉手臂发麻,这船板坚厚,以江朔的内力居然一拍不断。
只听甲板下传来陈先登瓮声瓮气的声音:“小丹砂,你有所不知,这些翁山海盗不是来给马十二报仇的,而是来劫四艘遣唐使船的。”又道:“晁卿,多谢你的美意,不过么,一千二百匹生绢可打发不了本将军,识相的就交出四艘船所有的财货,本将一高兴,说不定能免你们一死!”
这时下面船上的马十二已抛下鉴真,自去抢来井真成的千牛刀,一边猛砍挠杆,一边对江朔喊道:“江少主,你们可彻底搞错啦!”
这些船不是来救我们的,我本是翁山之主,陈先登却趁我在俞大娘航船上耍钱之际,悄悄勾结我的手下王十七,潘廿一等人,他想要杀了我,彻底控制翁山,方才他和王十七一同夹击我,此刻却是拉了潘廿一等人一同回来啦!”
江朔和晁衡这才知道刚才马十二转头撞向海鳅船并非给另一艘船打掩护,他们见两艘黑船一艘白船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官船在追击两艘黑船,其实却是黑船在侧,白船在后夹击马十二。
现在想来,海鳅船一直追着马十二,从没有攻击另一艘船。那艘船半途脱离战场东去,也不是逃跑,而是发现了四艘遣唐使的海船,觉得有利可图,才回翁山,叫来更多的海盗船。
此刻海面上大大小小十几艘船,怕是翁山海盗们已经倾巢而出了。
独孤湘跌足道:“糟糕,糟糕,我们彻底搞错了!这可怎么办?”
江朔也心中焦急,若在岸上,他还有诸多办法,可是在海上,有大海相隔,除非接舷,否则他也没法子登上别的船。
这时忽听脚下梆子声响,海鳅船望孔中向晁衡坐船射出箭矢,晁衡绝望地喊道:“快保护鉴真大师!”
好巧不巧,恰在此刻,马十二斩断了最后一条挠杆,在海浪的推动下,遣唐使船向外荡去,箭矢尽数落在了海中。
众人来不及松一口气,却见藤原清河的船背后没了阻挡,由于速度慢于海鳅船,慢慢滑到海鳅船之侧,海鳅船上一条拍杆猛地拍出,正打在藤原清河那条船的主桅杆之上!
第650章,突入船内
海鳅船顶的拍杆有一套连杆系统,水兵也可以在船楼内操纵,而无需暴露在外,好在拍杆拍下时,正打在桅杆上鼓起风帆的那一面,被风帆挡了一下,才没有将桅杆拍碎。
水军显然可以通过观察孔,见到了拍杆一击未能摧毁主桅,他们一边伸出挠杆勾住藤原清河的坐船,一边拉起拍杆想要再次拍下。江朔见忙抽出七星宝剑,跃起来斩向拍杆,拍杆由碗口粗的圆木制成,寻常刀剑难以斩断,但七星宝剑何等锋利,更何况有江朔的无上内力加持。
江朔运罡炁于宝剑锋刃之上,一刀将圆木斩断,断口平整,焦黑一片,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一般。那拍杆原本已经伸出船体之外,长杆突然被切段断,杆头的绑着的巨石向下坠落,向着海鳅船砸了回来,船内的军士发出一声惊呼,还好那巨石太过沉重,尚未撞到船板上就先坠入海中去了,激起如柱的水浪。
江朔听到另一声巨响,原来海鳅船上两侧又有三条拍杆,以复杂的机构串联,由船舱内的军士推动绞盘运转机械,三条拍杆便会轮流拍击,不将对方击沉绝不罢休。
江朔斩断一条拍杆之后,舱内机关失去平衡,第二条拍杆便自动转过来跟着拍下,江朔反应不及,巨石扫过遣唐使船的船艉舵楼,将大半个舵楼掀飞,里面的舵手险些被一起卷落船下,还好巨石只是扫过,并未拍落。
海鳅船内的唐军军士仍在继续转动机关,第三条杆这次向着船艏拍去,江朔转头发现时又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一道白练飞出,却是独孤湘出手缠住了木杆,独孤湘虽然内力比之江朔多有不如,但毕竟练的陇上名门正派的武功,比之寻常人还是高出太多,船里的军士夺不过她,被独孤湘将那杆子生生拽了回来。
第三条拍杆上的巨石重重墩在甲板上,此杆退回,导致齿轮倒转,第二条杆再一次转回,这次却重重拍在船上,彻底摧毁了舵杆!
江朔这时也已经冲到那条拍杆下,挥剑再斩,把这条圆木杆子也斩断了,这次却没有这么幸运了,巨石坠下,正砸在船舯甲板上,击穿了木板落入舱舯,还好被舱内的货物阻挡,才没有一举击穿船底。
再看独孤湘可比江朔聪明得多,已经踏在巨石上,用金牙匕将系着巨石的绳索切断了,拍杆失去了重物,高高地翘了起来,任海鳅船内军士如何转动机关,三条木杆只是胡乱转动,再没有攻击力了。
海鳅船六条拍杆分列两侧,藤原清河的船被钩在右舷,右侧三条拍杆被破坏后,左边的拍杆却无法攻击另一边的遣唐使船。
江朔左右寻不到进入船内的门径,只能使蛮力,他将手中七星宝剑猛地插入船楼木板内,罡气内力到处,几乎在木地板上划出了一道圆整火圈,圆形桶盖般的木板坠落进了船楼之内。
江朔下落之际才看清,顶层木板十分坚厚,更分纵横两侧铺排,中间夹着沙土,难怪他此前一掌拍不碎木板,如此构造就算敌人用火矢攻击,也无法延烧到内部。
江朔进入舱内,只见舱内像个小楼类似,有五层回廊,军士们站在回廊木板上便可以通过舷板上的方孔伸出挠杆或弩机。
大船中间为了减轻船只的重量,也为了军士上下便捷,没有铺木板,只有巨大的木梁交织在一起支撑起巨大的船壳。
江朔脚下这块板正巧落在一条大梁上,若落在空处,可就要直接坠到数丈下的船舱内去了,这时独孤湘携着晁衡也跳了下来。
晁衡向下一望,立觉头晕目眩,双脚打战,独孤湘却浑不在意,笑道:“原来这大船也是个灯笼肚子空心货,外面看着这么大,内里空间却十分狭窄。”
站在木梁上,将舱内五层回廊看得清清楚楚,有约莫五十军士,都挤在右侧,回廊铺板不过五六尺宽,一边是船舷板,一侧横拉着几条绳索,确实十分局促。
这些军士听到巨响,惊讶地回头,看到江朔、独孤湘和晁衡三人,愣了那么一瞬间,弩手立刻举起手中弩机,向着三人攒射起来。
船内梁柱密布,并不开阔,江朔和独孤湘借着梁柱遮挡闪避铁矢,倒也不甚吃力,但晁衡不会武功,要保他周全却殊为不易,江朔眼尖,一指船中央道:“湘儿,往那边去。”
舱内每条桅杆之下,各有一个木平台,上面布置着复杂的磨盘似的机构,各有一队军士在一名校尉的指挥下运转拍杆,只是方才江朔和独孤湘在上面一番破坏之后,这些操纵拍杆的船夫都无事可干了。
江朔所指的是中央主桅之下最大的那个平台,平台上身材肥硕的陈先登非常扎眼,江朔携着晁衡辗转跳跃,一边避让一边靠近平台,独孤湘没了晁衡这个累赘,用白练长索钩爪一头攀着横梁一荡,径直飞扑向陈先登。
舱内武士眼见一身红衣的独孤湘舞动白练,飞腾而起,仿佛飞天神女一般,一时竟都忘了射弩,就这样呆呆望着她落在平台上。
平台上有几名手持横刀的亲卫,却也不上前拦阻独孤湘,独孤湘落在平台上,莞尔一笑,道:“给我闪开。”
那几名亲卫也不知是为她的身姿所迷,还是慑于她的武功,竟真的讪讪而退,陈先登刚刚还在喊:“给我顶住,顶住!”见独孤湘走来,吓得叫一声:“娘耶!”纵身跃下平台。
独孤湘倒是一惊,她探头向下看时,原来是这平台与船上各处均有绳索相连,陈先登抓着滑轮从一道绳索上溜了下去,别看陈先登身材肥硕,但他对船内构造十分了解,竟然十分灵活地逃了出去。
这时江朔也落到了平台之上,有了这么块平台,晁衡这才站稳脚跟,抱着主桅基座感觉自己出窍的灵魂又回到了体内。
那几名亲卫见江朔到来,才反应过来想要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江朔出手如电,迅速点了几人的穴道,将他们码在晁衡面前做人盾,防备军士们向这边射箭。
江朔道:“朔哥,没想到这胖郎将还真灵活,他对船内比我们熟悉得多,要捉住他倒要费一番功夫。”
独孤湘道:“不妨事,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直接一把火烧了这大灯笼壳子,我们只守在顶上,看他怎么出来。”
海鳅船内部完全封闭,在每根桅杆基座上都设了巨大的油盏,内里注满了鱼油,日夜燃烧不止,用来照明,如果依独孤湘所言,打翻油盏,要点燃全木结构的海鳅船倒也不难。
只听下面陈先登嘿嘿冷笑道:“小女子生得挺美,怎么如此狠毒?你若烧了大船,大海茫茫,倒要看是你们先死,还是爷爷先死。”
独孤湘亦笑道:“郎将,你忘了吧?边上还有遣唐使的船呢。”
陈先登喊道:“快!快收回挠钩,任倭船自去。”又笑道:“小女子,现在西风正劲,海鳅船五帆齐张,在海上无人追得上,况且翁山海船一会儿就把这四艘倭人的船都拆了,你却去那里落脚呀?”
他声音飘忽,显然在东躲西藏不断移动。
独孤湘笑道:“我们在哪里落脚就不需要你操心啦……”
陈先登已经溜到了底层甲板之上,此刻藏在一个大水桶后面,偷瞄着独孤湘道:“小女子,我劝你三思而后……”
行字尚未说出口,忽然后脖子一紧,竟是江朔不知何时摸到了他背后。
原来江朔将些亲卫排成一排,既护住了晁衡,也遮住了自己的行藏,他给独孤湘使一个眼色,让独孤湘和陈先登隔空斗口,自己悄悄从桅杆左侧滑了下去,船上军士都在右舷一侧,江朔在左边借着桅杆、柱子的遮挡,顺着陈先登的话音潜行接近,终于将他一举抓获。
江朔提着陈先登踏着长绳,重新回到平台之上,船上军士当然也能顺着长绳攀上平台,但下去容易上来难,哪能像江朔这般踏着身子健步而上,更何况还提了个两百来斤的陈先登?众军士一时惊为天人,谁也不敢贸然动手,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
独孤湘见江朔带回了陈先登,一手扶在油盏上,对陈先登笑道:“郎将,你看我敢不敢?”
陈先登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屈能伸,立刻服软,忙道:“女侠,女仙,女祖宗,饶了小的吧,就算不顾念小将生死,这一船的军兵何辜,若烧了船,别说大海茫茫不得活命,就是侥幸回到岸上,折了大船,我们也没生路啦……”
江朔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也怕独孤湘一时兴起真把船给点了,道:“湘儿,陈将军说得不错,我们只为救人,可千万别害大唐将士的性命。”
晁衡也道:“遣唐使往来两国,少不得大唐水军的照拂,万不可交恶。”
独孤湘白了一眼江朔,道:“知道啦,我自有分寸……”
这时却听外面传来“嗤嗤”的怪声,独孤湘和江朔不知何故,独孤湘问陈先登:“这是什么声音?”
陈先登一脸谄媚,笑道:“是床弩,翁山海盗已经开始追猎倭人的船啦……”
第651章
独孤湘以白练缠在陈先登腰间,带着他跃到右舷,右舷的军士下意识地往两边一让,空出一扇小窗,独孤湘和江朔凑近了看时,只见外面海上遣唐使的四艘船已经彻底乱了。
此前晁衡坐船被马十二抢了,转了一个大弯,正向南面驶去,藤原清河的船尾舵被打碎无法变向,与海鳅船的距离越拉越大,看起来好像在笔直后退一般。
后面吉备真备和大伴仲麻吕的船估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鼓起风帆,全力打桨向这边赶来。
而涂成漆黑色的翁山海盗船虽然逆风,但他们船轻桨多,收起船帆逆风亦行得飞快,海盗船在海上分散开来,有三四艘去追难逃的马十二,大多则迎着三艘遣唐使船而来。
最快的船已经擦着越过了海鳅船,距离藤原清河的不过一百五十步,那两艘快船有三帆廿桨,只有艉楼,船艏上躺着一支巨大的弩机,这弩机忒也得大了。
唐军标准弓开弓需一石之力,称为一石弓,军中臂张弩开弓所需人的力量虽然小得多,但射出去力量仍相当于一石,这已经是所谓“强弩”了,这样的弩的弓臂长不过五尺。
而黑船上弩机的弓臂长度足有一丈,还不止一弓,而是三弓三弦,粗略算来足有十二石的力量,这样的弩机人是抬不动的,只能牢牢固定在木制床架之上,故称“床弩”,当然也不可能靠人力拉开,而是通过绞盘才能拉开三道弓弦。
只见海盗船中有十几人推动一个大绞盘,缓缓拉开弓,另有三人在推动一个小号的绞盘不知在做什么,不消片刻,却见海水一分,小绞盘从海中拖上来一条极其粗大的长矛,这长矛长有一丈,却粗如儿臂,任谁有千钧伟力也施展不开,江朔和独孤湘正在奇怪,却见海盗们把长矛安放在床弩之上,这才知道,这长矛是床弩的箭矢!
安好巨矛,见一人手持一个大木锤向床弩尾端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巨响,在三条弓弦共同推动下,巨矛飞射而出,原来床弩力量太大,无人扣得动弓弦,只能用锤子击发。
两艘船上的巨矛接连飞出,发出尖锐的响声,果然方才的“嗤嗤”怪响就是床弩射出巨矛破空之声,一条巨矛正扎在藤原清河坐船的右舷船艏位置上,几乎将那一侧画的巨大鱼眼“扎瞎”。另一艘船上射出的巨矛却落了空,擦过船身落入水中。
两艘船上的人一同推动绞盘,只是一边是往回拖拽遣唐使船,另一边是往回收巨矛,不一会儿再次射出巨矛,终于命中了遣唐使船另一侧船舷,两船上的海盗一起喊着号子转动绞盘,大海之上没有一物是静止的,不是相近就是相远,二船转动绞盘之际,三艘船互相靠近。
眼看海盗船越来越近,船上海盗手持刀枪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登船大肆劫掠一番了,船上东瀛人大急,但两支矛都扎在高高翘起的船艏,既无法拔出,想用刀剑去砍断,却又够不着。
江朔和独孤湘见了也是大急,江朔对陈先登道:“陈将军,快下令掉转船头去救藤原清河大使。”
陈先登却道:“海上行舟可不是驾车,尤其是我们这么大的船,想要转头回去,要绕好大一圈,等我们到时,这一船倭人只怕早已做了刀下之鬼了。”
见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独孤湘气不打一处来,拽过陈先登来,“乒乓”两下在他左右脸颊上各扇了一巴掌,而陈先登的脸居然没甚变化,原来是他太过肥胖,虽然脸颊肿起,却看来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双眼陷入肿胀的脸颊中细成了一线。
陈先登这副尊容可把独孤湘也给逗乐了,她强忍住笑,道:“掉什么头?你只撤下风帆,倒着打桨不就行了?”
陈先登此刻看独孤湘,与看女阎罗相仿,不敢稍有违逆她的意思,连声道:“是是,就按女侠的意思办。”
再见左右军士呆呆望着他们,并不行动,陈先登不觉怒起,喝道:“愣着做甚?速速降下船帆,倒打船桨,往回走!”
他手下有传令校尉,既听他这样讲,立刻将命令下达,只见各船帆基座下船工开始忙碌起来,船甲板上本来有数道朝天的舱门,此刻江朔和独孤湘已经进入舱内,无需再封闭甲板,船工们拉动机关,打开翻板,成了天光下泄的天窗。舱内大明,亦能看到外面五条桅杆。
船工们拉动滑索,五道大帆迅速降了下来,同时下面舱室的桨手喊着号子打桨如飞,海鳅船开始缓缓减速,其实大船并未倒驶,但后面遣唐使船满帆迎风而来,与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小,仿佛大船在溯行一般。
再看海上的情形,两条快船上的海盗通过绞盘收绳索速度甚慢,有心急的海盗已经顺着巨矛后面的粗绳索向遣唐使船爬去了。
江朔道:“这可怎么办?不控制住陈先登,也不敢去解救藤原清河大使,可我们只有两人,难免顾此失彼。”
独孤湘道:“这好办,我们带着这姓陈的狗官一起上大使的船上去,以他为质,便不怕船上军士造反。”
陈先登连忙摇头道:“不可,不可,女校有所不知,海上的规矩,船主不能离开本船,现在我在船上他们还听我的,若我离开本船,他们便可以重新推举首领,到时候再想回来可以难了!”
独孤湘斜睨着陈先登,不知道他说的这项规矩是真是假。
正在两难之际,忽听晁衡开口对船内军士说道:“诸君听我一言,听说你们是团结兵,参军为的是保卫家乡,如今主官与翁山海盗勾结,杀人越货,与诸君的初衷不相悖乎?”
那些团结兵见晁衡这个东瀛人,居然汉话说得这样好,他用的是洛音雅言,丝毫听不出有任何东瀛口音,这些军士感到好奇,居然无人打断,都聚精会神,静听晁衡所言。
只听晁衡接着说道:“衡在唐为官数十载,颇知此间苏、杭、越、明各州黎首苦海贼久矣。诸君此番无非是因为陈将军许以厚贿,可是诸君有没有想过,百姓供养团结兵所耗远甚海贼,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条大船就是明州百姓捐建的吧?”
海鳅船是大唐最大的船,很可能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军舰,造一艘这样的船所耗颇巨。陈先登虽有归德郎将的虚衔,但不过是个率领乡勇团结兵的游击将军,如何能配备这样昂贵的战舰?只有可能是这艘船是当地富户甚至是全体百姓所捐建。
晁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立刻有军士道:“晁卿说得不错,此船曰‘镇海’,正是用距离翁山最近的望海镇百姓所捐赠钱帛所建。”
另一人说道:“确是如此,我等团结兵多来自望海镇,这船建了三年,三年来除了我们乡勇家里不用交钱,家家户户都是出了力的。”
陈先登道:“瞎咧咧个甚?既是捐造,便是属于朝廷的,海鳅船是国之重器,你们以为是平头百姓可以自有的么……”
独孤湘作势要打,陈先登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说下去了。
晁衡道:“乡人捐建海鳅船是为了打海盗,如今你们主官勾结海盗掳掠过往船只,你们愿是不愿啊?”
先前传令的校尉鼓足勇气道:“我不晓得别人,我郑七是不愿意的,望海镇距离翁山最近,不堪海盗欺凌之苦,才捐建了这艘大船,本想着朝廷派来的将军能指挥我们大破海盗,没想到这船却成了陈郎将要挟海盗的筹码,为他敛财保驾护航。”
陈先登刚想反驳,忽见独孤湘气鼓鼓地瞪着他,只得把话憋了回去,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又是畏惧又是恼怒。
晁衡道:“因此诸君用拍杆打马十二的船时,三两下就将其击碎,对我等使者的船只却故意手下留情,或是打偏或是轻轻拍下,两艘船均为受重创。”
江朔心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险象环生,遣唐使船却未遭灭顶之灾,原来是军士们手下留情之故。
其实这些团结兵单纯就是打偏了,或是拍杆被江朔和独孤湘破坏了,压根没什么深意,这只是晁衡的话术,为中军士开脱勾结海盗、为虎作伥的罪行,还拉拢他们为自己卖命。
果然团结兵们纷纷喊道:“直娘贼,放着这么多海盗不打,却去打东瀛使者的主意!”“杀他国使节可是杀头的罪名,到时候这罪名是陈将军担还是我们担?”“废什么话?现在就杀回去,干掉这些海盗!”
晁衡见时机成熟了,高声喊道:“诸君,何不弃恶从善?海盗就在眼前,为民除害就在今日!”
中军士群情激愤,此时海鳅船已经插入左右两艘快船之间,与藤原清河的船艏正对。校尉郑七不管陈先登,连下数道命令,军士们不再挤在左舷一隅,有一部分人跑到了右舷,他们打开舷窗,报了一组什么丙寅,壬戌之类的短语,忽听一声震天的巨响,朔湘二人忙携着陈先登和晁衡跃至左舷,向外看去,却是左侧拍杆正击中海盗船的船舯,这个位置没有船楼,巨石直接砸穿了甲板,几乎将海盗船拍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