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7章,南诏战事
李珠儿虽然态度蛮横,但是那唐军校尉无礼在先,故而江朔也不阻止,直到那校尉服软讨饶,江朔才道:“诸位军爷,我姊姊与诸位玩笑,切勿当真,请随意吃喝。”
那些军卒待要推辞,一看李珠儿的脸色,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各自乖乖到案上取了酒食吃喝起来,只是拘谨异常,小口啜饮、细嚼慢咽倒似妇人一般。
江朔不再管他们,问明了那校尉姓孙,叉手道:“孙校尉,我听说唐军发大军八万攻打南诏,进军神速,不消旬日已饮马西洱河,纵然不胜也不至于大败啊。”
孙校尉听了大摇其头道:“少主有所不知,大唐十镇节度,就数剑南道最是兵微将寡,全镇兵力不过二万四千,何来八万大军?不过是拉了羌、邛、僚、僰等生番凑了五万军队,诈称八万。我们所在的西路还有那么几千唐人步弓手,东路戎州军只怕没几个唐兵咯。”
他跟着李珠儿也称江朔为少主,其实也不知道江朔是哪家的少主,却叫得十分亲切自然,仿佛江朔便是他的少主一般。
江朔道:“那日看到羊苴咩城下的弩手排列整齐、训练有素,原来只有弩手才是真正的唐军,剩下的都是他族借兵。”
孙校尉一惊道:“没想到少主那日也在战场之上?不知是在城上还是在城下?”
李珠儿瞪了他一眼道:“我家少主万金之躯,什么城上城下,自然是在点苍山上遥遥观望。”
孙校尉道:“是了,是了,小的失言,少主勿怪,不过少主既在山上,怎会不知唐军大败?”
李珠儿道:“我家少主另有要事吗,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难道一直戳在山头做石头吗?”
孙校尉哪敢反驳,连连称是,江朔道:“我看唐军势大,远超南诏,何以大败呢?”
孙校尉道:“嘿,少主,你道那守城的大将是谁?乃是南诏第一贼将段俭魏,段俭魏此獠,最是狡诈,他只以少数弓箭手守城,引我军平铺攻城,少主,你是不知道,那城墙忒也的长了,足有几十里,连山接水……”
他将羊苴咩城的长度加长了数倍,李珠儿喝道:“休得罗皂!少主既在当场,自然知道南诏城关的长度。”
孙校尉道:“是,是,小的忘了,少主恕罪则个……”
李珠儿皱眉道:“你这人当真夹缠不清,捡重要的说,段俭魏怎么狡诈了?”
孙校尉道:“是,是,我军攻城之际也一直防备着西面大山,如这个方向上伏兵,也尽能应付。”
江朔道:“难道没有伏兵?那段俭魏是怎么胜的呢?”
孙校尉道:“伏兵自然是有,少主,你猜怎么着……”
李珠儿作势要打,喝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只说唐军怎么败的?”
孙校尉连连称是,道:“伏兵从大泽来。”
李珠儿道:“不可能!我们在山上并未看到水边有樯橹,何来南诏水军?”
孙校尉道:“不是水军,是南诏以骑兵绕过洱河,抄了我们的后路。”
江朔道:“我见唐军一路进军没有下寨,兵临城下立刻攻城,粮草辎重确实无人守护……”
孙校尉闻言抢白道:“少主英明,段俭魏正是用火攻之计烧了咱的粮草辎重……”忽又骂道:“鲜于仲通这老贼,不通军事,火起之时,他不思救援,反叫我等攻城,说回头救火已是不及,攻下城来自有补给。”
江朔点头道:“此说似乎也有道理。”
孙校尉顺嘴说道:“有理个屁……”他自知失言,连忙自己打嘴道:“小的粗鲁惯了,少主勿怪。”
江朔道:“我本也不通军事,还请孙校尉教我。”
孙校尉口称不敢,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城头,守城的白蛮早跑了,这城地方广大,却什么也没有,我们一路到南面城墙,才发现此城南北城墙竟然都是面北防守的,白蛮都登上了南面的城墙,加上城墙上原本就有守军,这样一来南城墙上守军数量不减反增,我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此城并非南诏国都城太和城。”
江朔听得直摇头,道:“唐军居然不知道南诏在太和城之北又建了羊苴咩城,此城为太和城之关城屏障,故有两道城墙皆面北防守的奇景,唐军对敌军毫不知情,忒也得托大了。”
孙校尉又道:“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羊咀嚼城……城中粮草叫羊给咀啦,无粮无水,白蛮守住了南城墙,北门之外还有南诏骑军,我们岂非自投罗网,自陷死地?鲜于老贼实在是糊涂透顶,刚刚还叫我等不畏生死猛攻陷城,见了城中情景又叫我们快点保着他突围逃命。”
李珠儿冷笑道:“如不突围,等南诏合围后,那可真是有死无生了。”
孙校尉道:“是哩,姊姊说的是,留在城内那是必死无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突围求生。”
他也跟着江朔叫李珠儿“姊姊”,李珠儿瞪眼道:“哪个是你姊姊?你们突围时南诏应该不会硬拦,但归途可就难行了。”
孙校尉惊讶地问李珠儿:“姊姊,你怎知道?各路生番全都就地投降只求活命,只剩下我们这数千唐军老弟兄保着鲜于仲通突围,当时南诏骑军几乎是一触即溃,我们还道是南诏人畏惧我军强弩了,之后我军一路败时才知道南诏人的厉害,无论我们跑的多快,都会有南诏人从密林深处突然杀出,我们结阵反击,他们马上又躲回山中,这帮蛮子难缠的很,骑着小矮马却跑的飞快。”
江朔道:“这是南诏所产滇马,天生矮短,却其实是成年马匹,滇马耐力最好,就是连着跑一个日夜也不用歇息。”
孙校尉道:“是,是……少主果然见识广博,我说怎么甩不掉南诏人,原来是他们的马耐力好,南诏人日日夜夜坠在我们屁股后面,如附骨之蛆,甩又甩不脱,打又打不过。鲜于仲通那老贼在骑兵的簇拥下,自顾自逃命去了,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步卒,大部分人不是死在什么羊咩咩城下,而是死在败退回来的路上。”
江朔道:“啊……鲜于节度使竟然抛下大军,一个人回了成都府?”
孙校尉啐道:“嘿,更可气的是,上个月听说吐蕃兵出雅州,他觉得待在成都府也不安全,已经一路逃回长安去了。”
众军卒跟着一起哄笑起来,说了这会子话,他们亦松弛了不少,趁着江朔、李珠儿专心听孙校尉说话之际,手上嘴上不停,气氛也慢慢欢乐起来。
江朔奇道:“鲜于仲通兵败,丢光了人马辎重,仅以身免,居然还敢跑去长安,难道不怕被捉拿问罪吗?”
孙校尉不屑地道:“问罪?你道鲜于仲通的靠山是何人?”
李珠儿怒道:“少卖关子!”
孙校尉道:“是,是……鲜于仲通开元廿年就中了进士,之后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实派,直到他巴结上杨妃之兄杨国忠,如今在朝中杨国忠的权势只怕比李林甫更高,杨国忠收了钱真办事,立刻举荐鲜于老儿一个实缺——剑南道节度使。”
孙校尉又道:“其实此次攻打南诏,也是杨国忠的主意,他持剑南节度使旌节,让鲜于仲通进攻南诏也是为了给自己谋一点军功。”
江朔一拍桌案道:“杨国忠误国误民,实在可恶!”
孙校尉道:“可恶的还在后面呢!杨国忠怕被问举荐失察、识人不明之罪,竟然伪造战绩,将大败说成大胜,咱的鲜于大人还做了京兆尹哩。”
江朔心道:这样的故事自己这一路来已经听得太多了,东军是如此,西军亦是如此,现在剑南节度使也概莫能外,朝廷之中李林甫如此,杨国忠又是如此,都说大唐盛世,这是怎么了?
李珠儿问道:“那另一路唐军呢?”
孙校尉道:“嗨……戎州出发的那一路,本就是各路生番凑起来的,行军路上一路鼓声震天,看似热闹进军速度却极慢,一听说咱这边败了,早就一哄而散了。”
李珠儿冷笑道:“果然不出巨子所料。”
孙校尉顺口问道:“锯子,锯子是谁?”
江朔问李珠儿:“南诏军会趁势进攻这里吗?还有,吐蕃军能攻陷雅州么?”
李珠儿不假思索地道:“不会!南诏军能击退唐军,全赖熟悉地理,他们可以在山林中偷袭唐军,却难在攻城战中取胜。至于吐蕃,雅州道路狭窄,吐蕃进军艰难,况且南诏一战,剑南镇其实只损失了几千唐军,西川尚有二万健儿,只需调配得当,层层设防阻击,吐蕃从绝对无法从西面攻入剑南道。”
众唐军听了皆以为然,频频点头,这时只听一人朗声笑道:“小妮子这番话倒说的极有见识。”
江朔这才发现酒肆最里面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客人未走,此刻那人从阴影中走出,只见他五十出头模样,须发已见花白,一张方阔的大脸晒的黑中透红,虽然穿着灰布短衫,但腰杆笔直,身子板正,一看就是行伍出身。
孙校尉见了那人模样,忽而大喜道:“呀!莫不是李宓,李都督么!”
第608章,刺客来袭
江朔问道:“这位李都督是哪里的都督?”
李珠儿道:“李宓本是姚州都督,据说他与阁逻凤私交甚笃,南人亦畏服李宓,不过后来圣人听信杨国忠之言,用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又以张虔陀为姚州都督,李都督并非杨党,遭到排挤,早就赋闲在家了。”
那叫“李宓”的老人捻须笑道:“嘿,没想到还有人认得老夫。”
孙校尉这时也顾不得李珠儿叫他坐着了,起身叉手道:“小人孙仲,李都督在姚州任上时,小的便在亲兵营中听用。”
李宓斜睨孙仲一眼,冷笑道:“老夫亲兵营中可没有孬种。”
孙仲此前表现得欺软怕硬,没皮没脸,没想到听了李宓这番话却忽然红了眼眶,他单膝跪地,道:“非是孙仲等贪生怕死,实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啊,若得为明公效力,不论陷阵还是先登,死不旋踵!”
余人亦高喊道:“我等皆不畏死,只怕死的冤枉,我们并非逃兵,而是无将帅统领,不得不退啊!”
李宓道:“好,如今我蒙朝廷征召,复起为剑南留后,尔等敢随我去雅州去打吐蕃人么?”
孙仲喊道:“如何不敢!我孙仲愿为都督驱策,杀敌守疆,虽死不辞。”
唐军士卒也跟着高喊,方才还如盗寇般的游兵散勇,此刻一齐振臂高呼,颇有大唐强兵风范。江朔也觉热血沸腾,起身道:“既如此,我也随李都督同去雅州。”
李宓笑着睃了他一眼道:“哟,这位年轻世侄又是何人呐?”
李珠儿道:“李都督莫欺年少,这位是江湖盟主,天下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是也。”
李宓捋须道:“漕帮?没听说过,江湖盟倒是略有耳闻,不过是些江洋大盗,这也值得夸耀么?”
李珠儿秀眉一挑就要动怒,江朔忙拦住他道:“李都督教训的是,名号不过是虚名而已,我只是草头百姓,听诸位所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李宓一挥手打断他道:“行军打仗岂是儿戏?两军对阵更非游侠所能比,江少主,老夫劝你还是早早远离是非之地,回中原去接着做你的帮主、盟主吧。”
他故意将“江少主”一字一顿地读来,显然有嘲讽之意。
不等李珠儿发作,忽听酒肆外有个声音问道:“店中可是李宓李都督?”
说话之人的口音十分古怪,他在酒肆围墙之外,虽未见其人,江朔却觉得有几分熟悉,他记忆力极好,却想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人的声音。
李宓朗声道:“正是李某在此,阁下何人,何不现身一见?”
只听墙外发出“嘿嘿”两声冷笑,便没了下文,众人正自奇怪之际,忽然听轻越的铃声,紧接着就听到“嘁嘁碴碴”的细碎声响,只见围墙上多了一条金色的细浪,细浪很快翻过夯土矮墙,众人才看清原来是一只只黑足金背的蝎子!
蝎子很快翻过了土墙,向堂屋爬来,细碎之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还不断有蝎子在翻越土墙,千千万万条腿在土墙上划过,振得黄土扑簌簌地落下。
江朔这才想起为何对那人的声音感到熟悉又不知是谁,他此前听此人说话都是吐蕃语,从未听他说过汉话,话语虽不相同,但语气、语调却是一模一样,因此江朔会有熟悉之感。
来者正是吐蕃苯教土宗上师夏扎!这千千万万的金背巨蝎也只有他能驱策。
江朔忙喊道:“大家快退,黄金蝎有巨毒!”
其实不消他提醒,众人见了那些蝎子都不禁头皮发麻,汗毛直竖,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巨蝎从四面八方围来,却往哪里退?
李宓道:“毒虫畏火,快拆木器做火把驱虫!”
老都督说话自有威严,唐军立刻拆门窗、摔桌榻,做成火炬急切间却难以点燃,李珠儿取来一坛酒浇在其上,立刻遇火便燃。唐军一声欢呼,纷纷打掉酒坛上的封泥,用以点燃火炬。
孙仲更是直接将几张桌案砸碎,堆在堂外,泼上酒水,燃起一座火墙,挡在蝎子的行进路径之上,蝎子果然畏火,纷纷绕过火堆,唐军以手中火炬燎之,火炬到处蝎子立刻化作一团火球。
但蝎子数量实在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唐军边燎边退,仍有人不慎被毒蝎子蛰到,被蛰之人立刻倒地,脸色发黑,口吐白沫,眼看死多生少,众人见这黄金蝎之毒如此猛烈,也不禁心中害怕,好在唐军互相配合颇有默契,互相援护,才勉强用火炬挡住了蝎潮。
江朔一挟李宓道:“大家快上房梁!尚可稍避!”
李宓刚想挣扎,忽觉耳畔生风,脚下腾云驾雾一般,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飞到了屋梁之上,事发突然,他在梁上一晃,险些从上面跌落,幸得江朔伸手相扶才站稳身形。
江朔道一声“小心”,又跳下梁去,只见江朔和李珠儿上上下下,不一会功夫就把所有唐军将士都拉到了房梁之上,屋梁距地不下一丈,而江朔和李珠儿居然上下自如,仿佛只有几尺高而已,众军士哪见过此等神功,皆以为是神仙方术,啧啧称奇不已。
众人到了高处,蝎子虽然能攀爬木柱,但显然蝎子受铃声控制,并不会自行索敌,大部分蝎子都在店肆中乱转,少数几个爬上柱子的,立刻被唐军士卒用火把点燃坠落下去。
江朔伸手向上连拍数掌,击碎数条屋檩,屋瓦纷纷落下,在屋顶上拆出一个大洞,这时众人也不用他教,纷纷从这洞口翻上屋面,可暂时不用担心毒蝎。
孙仲得了空,手扒屋脊指着墙外骂道:“墙外是何人?竟如此歹毒!”
李宓毕竟有大将气度,冷静分析道:“方才那人问明某家名姓才突然发难,看来是专为老夫而来。”
江朔道:“此人当是吐蕃苯教上师夏扎,我曾遇到过他驱使毒蝎。”
李宓摇头道:“我并不识得此人,他为何来暗算于我?”
李珠儿道:“其中原委不难猜测,吐蕃正在进攻雅州,想必吐蕃探得圣人复起都督为剑南道留后,镇守西川,故派人前来刺杀,若唐军无帅,吐蕃或可乘乱夺取西川。”
孙仲骂道:“吐蕃番子忒歹毒了!”他向外喊道:“夏扎老贼!藏头露尾的鼠辈!驱使毒虫蜇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当面决个胜负!”
众唐军兵卒也跟着一起破口大骂,李珠儿冷冷道:“你们骂得倒是痛快,只是叫墙外之人知道了我们在房顶上,只怕要大大不妙咯。”
江朔在屋顶上开洞,特地选在墙垣反面,若众人躲在屋脊背后,或还能隐藏片刻,众人痛骂这么大声,只怕敌人想不发现也难了,果然李珠儿话音未落,就听到“嗡嗡”之声由远及近,空中一抹黑云飘来。
江朔喊道:“不好!是毒蜂来了!”
果然是那蓝色翅膀,身体黑黄相间的巨蜂,这巨蜂异常灵活,当日在悬崖上,若非李珠儿用炎魄针射死那几只巨蜂,一时倒也难以摆脱,此刻巨蜂数量更多,还有这么多唐军普通军士,就算江朔和李珠儿能自保,要护李宓、孙仲等所有人的周全,却难如登天。
江朔问李珠儿:“珠儿姊姊,这可怎么办?”
李珠儿道:“为今之计,只有擒贼先擒王,意味抵挡毒虫,躲过了毒蝎、毒蜂,难保后面还有毒蜈蚣、毒蝙蝠,若能杀了夏扎,毒虫无人驱使,将自散去。”
江朔喜道:“正当用此法!”又忧道:“可是屋顶上这些人怎么办?”
李珠儿道:“溯之你自去擒夏扎,我在屋顶上帮他们驱赶毒虫,还能坚持个一时半刻。”
江朔将信将疑,道:“珠儿,你已经用完了炎魄针,却用什么再来对付毒蜂?”
李珠儿随手抄起一块屋瓦,用手一捏,便成了一块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她手指一扣一弹,射出一块瓦块,正中蜂群,江朔眼尖,清楚地看到瓦块竟然击落了一只巨蜂,不觉讶异。
李珠儿笑道:“我这弹石子的本事可还行么?”
江朔知道这是空空儿的绝技,他曾将此法教给过湘儿,湘儿便是以此招瞬间斗败了飞鸿子,看来空空儿也将这门功夫交给了李珠儿,而李珠儿的弹射功夫比之独孤湘更准更狠!
江朔这才稍微放心,道:“珠儿姊姊,你们坚持片刻,待我去将夏扎擒来。”
他见有几名唐军士卒被毒蝎蛰到,倒在店中地上生死不明,故而想生擒夏扎,或有解毒救治之法。
虽然夏扎上师一直躲着不现身,但他一直在摇铃指挥毒虫,要找到他却也不难。江朔忽从屋脊上跃起,如巨鹰展翅,向一处土墙扑去,他也不登上墙顶,而是隔着土墙一掌拍去。
他此刻的内力何其雄哉,就算是石墙、铁墙估计也抵挡不住他的一击,土墙立刻分崩离析,土块向外迸发而出,墙后却无人影,江朔似乎并不意外,越过土墙剩下的半截土垄,顺手向下一按,拍得地面一震,忽见一道黄光从地底闪出向后射去,正是身着黄衫的夏扎上师。
第609章,赤鳞轵虺
江朔断喝一声,脚尖点地追上前去,夏扎上师知道江朔的厉害,不敢恋战,转头钻进了墙垣外的一座土屋之中。他逃跑之时手中铃声不断,江朔回头看那蜂群已飞临屋顶,众唐军正用火炬驱赶毒虫。
门窗桌案做的临时火把燃烧不了多长时间,恐怕一会儿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江朔知道若不能尽快击败夏扎,只怕屋顶上的人皆有死而已了,因此也顾不得屋中黑暗,一头扎了进去。
江朔一入屋中,铃声立止,此屋所有窗户都挂着厚厚的毡毯,入口门户北向,只有门口一小块区域是亮的,再往里看就是一片黑黢黢的了,江朔目力虽佳,却也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黑暗中忽然铃声轻轻地响了一下,江朔立刻向那个屋子深处扑了过去,他意欲生擒夏扎,因此不敢用七星宝剑,换剑入鞘,只以徒手搏击,没想到却居然扑了个空,依稀似见有一道黑影掠过,只是那身影瘦长,不似矮壮的夏扎上师。
江朔在吐蕃冰川下生活了三年,知道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反而看不真切,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暗弱的光线,逐渐勉强能看清屋内木柱方位,便在柱间绕行,却始终不见夏扎上师的踪迹。
就在此时,忽听背后铃声响起,江朔回头时,正对着大门,被门外的光亮一晃眼睛,不觉目眩,就在此时忽觉烈风袭来,依稀看到夏扎上师竟对着自己挥拳打来,
江朔不惊反喜,正愁夏扎躲躲闪闪不与自己交手,他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江朔伸手去抓,却不料抓了个空,夏扎的臂膀柔若无骨,不可思议地歪到一边,避开了江朔这一抓。
江朔正自奇怪,忽见黑暗中升起两盏黄灯,如鬼火一般,一股潮湿腥臭的风向江朔扑面而来,饶是江朔大胆也吃了一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正准备拔剑还击忽觉身上一紧,由上半身竟被什么东西缠住,双手不得伸展,江朔暗运神功,却居然无法挣脱,不禁大吃一惊,难道夏扎除了驱使毒虫,还会妖法不成?
却觉脑后腥风又至,江朔挣扎着勉强转身,见那两盏灯再度从脑后袭来,江朔忽然明白了,令自己不能动弹不是什么妖法,而一条巨蟒,这两点黄光更不是鬼火,而是巨蟒的双眼!
江朔上半身一时难以解脱,刚想迈步闪避,却觉双足一紧,竟也被缠住了,这巨蟒将江朔从上至下牢牢缠住,却又转到正面,大张其口向江朔噬来,江朔来不及细想,忙向后一仰,他身子不得动弹,连人带蛇一起倒在地上。
不想倒地后巨蟒仍然紧紧缠在身上,丝毫不见放松,江朔倒在地上更难发力,巨蟒却占了胜场,它拼命卷动,江朔但觉骨头咯吱吱作响,巨蟒鳞甲嵌入皮肉,硌得人生疼。
巨蟒一旦缠住猎物,便不断收紧身子,将那猎物缠得骨断筋折,塌成肉泥,再兜
头吞之,将整个猎物吞入腹中慢慢消化,此刻巨蟒便是想要如法炮制,此蟒生得极粗,不知用此法绞杀了多少猎物,便是比江朔体型大的多的野犛牛,一旦被它缠上,也都难逃骨骼寸断的下场。
幸而江朔有阴阳二炁护体,此刻被绞,二炁自鼓,充盈腑内,与那巨蟒相抗衡,虽然一时无法挣脱,却也不至于被巨蟒轻易绞杀。一人一蛇一个要挣脱一个不肯放,在地上不断翻滚,激得地上尘土飞扬,原本就昏暗的屋内更加看不清了。
巨蟒与毒虫不同,一旦缠住人,便是不死不休,无需再摇铃指挥,故而此刻屋内一片沉寂,只有一人一蛇在默默运劲对抗。
那巨蟒见缠江朔不死,改变攻击方式,仍然缠住江朔不放,却不再用力收缩,而是脑袋一昂,向江朔咬来,江朔不见其口,唯见两盏黄灯似的眼睛,只能靠转头闪避,这巨蟒的攻击来得好快,左一口右一口,连环攻来,江朔恍惚间似见两对四只眼睛一般。
江朔急中生智,努嘴向其中一盏黄灯猛吹一口气,他这气息可是夹杂了至阳至烈的罡炁,虽不能吹吓巨蟒的眼睛,也叫它单目灼痛,双灯迅速向后退去,同时江朔感到缠在身上的鳞甲略微一松。
他抓住这转瞬便逝的机会,要拔长剑时不可能了,他拔出怀中的玄铁短刀,这玄铁短刀是契丹可汗李怀秀所赠,此刀一天降陨铁打造,似
钝实利,虽不如湘儿手中的金牙匕锋锐,却也是难得的神兵。
江朔刀尖冲外,将刀柄抵在自己腰带上,那巨蟒再度收紧身子之时,自己将肚腹撞到刀尖之上,只听一声怪叫,缠在江朔身上的枷锁松弛了下来,江朔抓住机会,向上跃起,却忽觉左脚脚踝一紧,竟然又被缠住了。
一般畜生被刀剑扎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逃跑,这巨蟒居然只是稍退便立刻反击,也是江朔万万没想到的,眼看被那巨蟒往下拖去,江朔手中七星宝剑向上一甩,将宝剑掣在手中,剑鞘却激射而出,打旋儿射向屋顶,只听“喀啦”一声,屋顶被砸穿了一个大洞,天光立刻泄了下来。
黑暗的屋中立刻变得明亮起来,江朔低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只见缠住他脚的果然是一条巨蟒,这巨蟒通体黑中带赤,更有殷红的斑点,好似在它身上打翻了一斗朱砂相似,更奇怪的是这蛇竟有两个那脑袋,缠住江朔乃是蟒身,其上分为两叉,各有一头,其中一个脑袋下面的身子上正在汩汩冒血,正是刚才被江朔刺伤之处。
因此另一个脑袋却好端端的高高昂起,难怪方才江朔感觉这巨蟒攻击的速度如此之快,仿佛人以双拳连环出击一般,原来真是两个脑袋在轮番进攻。
那巨蟒被阳光照到,便如被烈火灼伤一般,怪叫一声,放开江朔的脚踝,向后一退,退到阳光直射不到的
地方,一旦盘入阴影之中,那巨蟒似乎舒服了不少,一个脑袋倒在地上喘息,一个脑袋对着江朔吐信,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江朔细看那双头蟒,脑袋如三角烙铁,鲜红的斑点几乎全部连成一片,比身子更红亮了许多,蟒蛇只是体型巨大,多半无毒,可看这两个脑袋,倒似是大号的蝮蛇一般。
江朔忽然想起传说有怪蛇名“轵虺”,“轵”指车轴末端,车轴左右各有一端,固有两分之意,虺便是毒蝮虺之意,“轵虺”又名“岐蛇”,双峰之山名“岐”,“岐蛇”也是双头毒蝮之意。
江朔原道“轵虺”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世上真有双头蛇,据说天下毒物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强,如金蝎、巨蜂就有金黄之背、蓝色翅膀等妖冶的色彩,如今这怪蛇鳞甲如此鲜艳,看来定然毒性猛烈。
赤磷轵虺的伤口愈合得极快,被江朔刺伤之处,鲜血已不再涌出,凝结成痂,此刻也高高昂起头来,怪蟒双头分叉的位置有六尺来高,昂首直立之际,和常人身高相仿,两对黄色的巨眼,盯着江朔,看起来十分恐怖,后半段却盘成一盘,这姿态攻中带守,守中有攻,江朔观之竟觉颇合武学之道。
但此刻江朔一手七星宝剑,一手玄铁短刀,一对神兵利器在手,顿时有了底气,面对轵虺而立,只等它攻来。
那双头轵虺也不知是惧怕阳光还是惧怕江朔,
只是在阴影中吐信,却不进攻,江朔正在犹豫是否要抢攻上前,忽听背后铃声急促响起,江朔这才想起竟然忘了还有夏扎上师在这屋内。
夏扎不知何时已转到了江朔背后,此刻铃响之际,轵虺立刻弹出,飞扑向江朔,江朔刚要迎击,却忽觉身后恶风不善,忙将玄铁短刀横在胸前,同时右手挥七星宝剑向后连画了十几个圈,稳住阵脚后才缓缓转身,拟先将身后的夏扎上师逼退,再来对付这条轵虺巨蟒。
夏扎却压根没准备和江朔对决,早已退到数丈开外,同时轵虺的一对脑袋已各自张开血盆大口,向江朔噬来。
江朔手中短刀一递,向一张蛇口内刺去,那蛇头稍退,另一个蛇头却凑得近了,江朔眼角已睨到另一个蛇头,忽然手中七星宝剑圈转回来,向蛇头斩去。
七星宝剑是汉末神兵,本名“流星”,也是以陨铁锻造而成,大汉铸剑师竟然有办法将陨铁融化,剑身亦是银白色与寻常钢剑无异,只因剑脊上打了七颗铜钉,因此被称为“七星宝剑”,而长剑挥动之际,银弧之上有黄光曳动,如流星追月,故以“流星”铭之。
江朔宝剑画出一道光弧,向着蛇头斩来,夏扎上师连忙摇铃命轵虺后退,但江朔忽然一松手,七星宝剑脱手飞出,正是裴家剑的“脱手式”,宝剑旋转化作一个圆形光环,那轵虺退的再快,焉有江朔的脱手剑快?
一个脑袋立刻被削掉,鲜血喷洒而出。
第610章,樟脑祛毒
那蛇头咬住江朔左臂不放,江朔挥剑一撩,将这个脑袋也切了下来,巨蛇仅剩没了脑袋的身躯,在胡乱扭动,久久不息,将鲜血喷洒的到处都是。
那蛇头失了身子,仍然死死咬在江朔小臂之上,他用七星宝剑插入蛇口,使劲一撬,这才将蛇头取下,只见那蛇上颚两颗大牙一寸有余,在自己臂上留下两个深可及骨的小洞,正在汩汩冒出鲜血。
江朔抛下宝剑,右手疾点左臂肘窝曲泽、少海二穴,二穴一属手厥阴心包经,一属手少阴心经,止住小臂血液回流,延缓中毒发作。
双头蛇虽然罕见,却也并非没有,刘向所着《新序》中曾有孙叔敖斩岐蛇的记载,说春秋时楚国令尹孙叔敖青年时,出游时遇到两头蛇,他听说见到两头蛇的人会惨遭横死,怕再有他人见到也要倒霉,故杀而埋之,至唐时弋阳郡期思县尚有孙叔敖埋蛇处,也叫埋蛇冢、敦蛇丘。
岐蛇只是一种畸形连体蛇,孙叔敖斩岐蛇也是因为不吉,而非其毒性,但这条赤磷巨蟒却大不相同,看它的样子分明是一条烙铁头,蝮虺之属。但身形却似巨蟒,且劲力之大,速度之快,远超寻常蛇类。
眼见江朔被赤磷轵虺咬中,去也连斩其两头,夏扎上师心中又是心痛又是高兴,他桀桀怪笑在阴影中现身,虽然口音古怪却也能说汉话,对着江朔道:“小子,竟杀了我的赤蛇,不过你自己也被咬中,不需多时便要陪我的赤蛇于地下。”
江朔想要俯身去捡拾地上的七星宝剑,却觉半边身子竟然已经麻痹了,竟不能弯腰屈膝。
夏扎上师见状哈哈大笑道:“好叫你死得明白,我这双头赤蛇出自吐蕃山南,乃万中无一的珍兽,更以吐蕃奇草饲之,以奇药浴之,才有了这巨蟒般的身形,毒性却比寻常蝮蛇更烈许多,被我这赤蛇咬了,先是全身麻痹,再是头晕气闷,终于血气凝滞而死。”
江朔果觉胸口如压巨石,异常憋闷,心脏却突突跳个不停,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同时头痛欲裂,看来闭穴也不能止住毒液溯流入体,他运起玉诀神功相抗,却发现再高深的内功修为也无法抵御蛇毒的扩散。
江朔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幸得有一棵木柱,江朔靠在其上才没有跌倒在地。
夏扎上师更喜,他缓缓走到江朔打破的屋顶之下,此刻正值晌午,阳光几乎直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光斑,夏扎上师站在光斑之中,似乎颇为享受,他本身武艺平平,靠的是所豢养的毒虫取胜,自己却常常躲在阴暗之中,他这一支被苯教其他上师也看不起,最是势单力孤,然而今日其他三大上师都无法战胜的江朔眼看就要死在自己手中,岂能不得喜?想到得意处,夏扎上师不禁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他昂首之时,忽觉有什么东西在屋顶透下里的阳光里一闪而过,夏扎上师的眼前和心中都被莫名的阴影所遮,然而尚未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际,他忽然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身子似乎没有重量一般,飞向半空,这难道就是修满功德之后的羽化飞升么?
难道杀了江朔就让他得道成佛了?然而夏扎上师飞到最高点之后便向下跌落,竟然落得半边脸着地,当他脑袋着地时,才看见自己的身子仍站在原地,原来他觉得身子没有重量,并非得道飞升,而是脑袋和身子分了家。
只是斩下夏扎上师的刀锋实在太过锐利,过了这许久,站着的身子才开始狂喷鲜血,倒了下去,而他的脑袋居然尚未察觉自己被砍了下来,夏扎不禁赞道:“好快的刀!”
他最后看到的是一个娇俏的身影,那女子调侃道:“好嫩的脖子。”
那女子将手中匕首还入黄金鞘中,方才斩下夏扎上师脑袋之际,这把短匕实在太快,竟一个血珠子都没沾到。她俯下身子在夏扎身上不知道摸索些什么。
江朔此刻已然动弹不得了,同时头昏眼花,竟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他想出声相询,却发现此刻连声带都已经麻痹了。
他忽觉左臂上一凉,伤口处不知被抹了什么药膏,酥酥麻麻却觉舒服了许多,紧接着他的牙关被撬开,一股凉泉灌了进来,江朔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汤剂在体内行进的位置,心肺之间的压迫、麻痹之感大大减轻,他试着运功将这药剂带来的清凉之感送遍全身,只行了几个周天,中毒的异样感便大大减轻了。
江朔此刻已能看清眼前之人,那人轻声道:“你好了,我走了。”
江朔手疾眼快,连忙一把抓住她的腕子,道:“湘儿,我不许你走!”
来人正是独孤湘,她甩脱江朔的手,退后一步,嗔怒道:“你弄疼我了,你是我何人?不许我走?”
江朔慑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上前一步,伸手再度轻轻捏住独孤湘的手,柔声道:“好湘儿,你怎么到了此处?”
独孤湘再度挣脱江朔的手,这次却未退开,仍是冷冷地道:“你还问我?那日你不辞而别,随着珠儿姊姊走了。”
江朔这才想起那日急匆匆随着李珠儿走了,确未与独孤湘道别,他满怀歉意地道:“那日急着南下救人,却忘了和你话别。”
他忽然想起李宓、李珠儿等人还被困在酒肆屋顶上,急道:“啊呀,湘儿你杀了夏扎上师,珠儿姊姊他们还被毒虫困在对门酒肆屋顶上呢。夏扎已死,无人知道驱散毒虫之法,岂不糟糕?”
说着他迈步就想向屋外走,独孤湘笑道:“你急什么?我杀了这番僧,不是也照样给你解毒么?”
江朔道:“是啊,我方才也正自迷惑,你以前遇到过这位夏扎上师?怎会知道这蛇毒的解毒之法?”
独孤湘道:“朔哥,当年在崆峒山九教大会上,飞鸿子被他自己的毒标打伤,我用他身上的解药来要挟他之事,你可还记得?”
江朔若有所悟地道:“是了,我记得飞鸿子腰间软鞭颇似蝮蛇的三角形烙铁头脑袋,蛇口有机关,可以打出毒针,飞鸿子自己说他的毒针是以真正的蝮蛇之毒炼制,彼时湘儿你身负空空儿的武功,飞鸿子打你不过,反被自己的毒针所伤。而你夺了他浑身上下的瓶瓶罐罐,其中就有解蛇毒的药剂。”
独孤湘笑道:“不错,我想这双头蛇就是样子可怖了一些,既然是蝮毒,解法应该类似,当年飞鸿子的解毒药一是外用,一是内服,我便专在这番僧身上搜类似的解药,果然找到,起气味、颜色都和飞鸿子的相互类似呢。”
江朔赞道:“湘儿,还是你见机快。”
独孤湘别过头去,道:“再快也没你珠儿姊姊快。”
江朔听到“珠儿姊姊”四字,又想起来李珠儿他们尚被困屋顶之事,道:“啊呀……湘儿我们不能光顾着聊天,快去救人。”
这时就听土屋外一人笑道:“等你来救啊,人早都死光了,多亏了湘儿妹子,我等皆安然无恙。”
站在屋外的正是李珠儿,这次独孤湘也不再说怪话,搀起江朔的手肘,道:“你身上之毒方解,要小心些,不要贸然使用内力。”
江朔点点头,他说话时,体内阴阳二炁循环不停,所中之毒已经基本荡涤肃清了。
二人走出屋外,却见李珠儿、李宓、孙伯及以下各大唐军士,除了刚遇到毒虫时中毒的几人,其余人都齐齐整整站在土屋门外。
江朔心中好奇,问道:“李都督、珠儿姊姊,我亲眼看着巨蜂向你们飞去,你们却是如何应对的?”
李珠儿道:“全赖湘儿妹子前来,教我们用烟驱散毒虫之法。”
原来独孤湘的耶耶葛如亮见识广博,曾教过独孤湘驱虫之法。唐军军卒都知道烧柴需烧干柴,今李珠儿砍下院内的樟树,连枝带干带叶一起燃烧,新鲜砍下来的树枝内有大量水分,已经点燃立刻冒起滚滚黑烟。
世人皆知虫畏樟树,以樟木做书柜、衣柜,则蠹虫无忧,却多不知驱虫的是枝、干、根内的“樟脑”,江朔将新砍下的樟树枝作为湿柴,已经点燃浓烟滚滚,浓烟聚散毒蜂的作用确实明显,再命其他人寻到香樟树后砍伐取材,掷于地上,一时间地面黑色、灰色的烟滚滚不断,更兼指挥毒虫的金铃早已多时不响了,因此浓烟一起,这些毒虫立刻望风而散,化整为零逃跑,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众唐军士卒走进土屋,见了夏扎身首异处的尸体和仍在地上间或弹动的巨蛇身体,不禁咋舌。
这时众唐军军士纷纷拆下窗上的遮挡物,让光线充分泄进来。孙伯道:“我听书说吐蕃人有驯养赤磷毒蛇的秘法,唤做‘赤磷土龙’,想来便是此蛇,不过双头岐蛇倒是第一次见到,传说这种蛇原本是通体黑色,以秘药内服外浴,便会有红点透出,直至红点布满全身,变成通体赤红时方可称为‘赤磷龙’,当然也是它毒性最猛烈的时候。”
第611章,北上蜀道
众人围着那赤红的尸体看,两个脑袋虽然都被江朔砍掉了,分岔的身体仍在,那蛇的上半身红多黑少,然后逐次变为黑磷红点,到蛇尾处则几乎全黑了。
若非孙仲讲解,还道是鲜血所染,有胆大的军士在依旧不断抽搐的蛇上摩挲,果然鳞片上的红色完全擦抹不去,众人不禁啧啧称奇,再看两个蛇头,皆殷红如血,一片黑鳞都没有。
一名军士道:“我还道是鲜血染的呢,这蛇头当真原本就是这么殷红的么?”
说着就要用手去拨弄那个蛇头,李宓大喝一声:“小心。”来不及去抓那军士,飞起一脚将蛇头踢飞,只见那蛇头在空中张开巨口,一口咬在一棵柱子上,利齿直插入木中,竟然钉在木柱上不掉下来。
那军士吓得一头冷汗,对李宓千恩万谢,李宓笑道:“蛇与人不同,蛇头斩下多时后仍能张口咬人,以后可要长记性咯。”
独孤湘道:“那可以未必尽然,我听说有一种‘飞头蛮",就可以断头飞出一夜方回,可比这蛇头厉害多了。”
孙仲摇头道:“飞头蛮只是传说故事,当不得真的。”
李宓却道:“小女子,你又是何人?”
李珠儿在他身后道:“这位是陇右名门独孤家的家主独孤问的嫡亲孙女,独孤湘。”
李宓闻言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独孤湘,道:“小女子果有几分独孤家主当年的风采。”
独孤湘喜道:“老丈也认得我爷爷么?”
李宓道:“我与你爷爷不过一面之缘,我本也是陇右人氏,只是并非望族,少年是便为长征健儿如蜀参军,后转战云南直至今日三十载矣,再未回过陇右故乡,自然再也没见过你爷爷了。”
众人闻之都不禁唏嘘,开元年间,因传统府兵都是老弱残兵战斗力低下,有战事时便征召中原青壮参军,这些征人多年轻力壮,故称为健儿,征战之后健儿便返回原籍并不戍边,到了天宝年间,府兵制早已崩溃,如今十镇节度中的军士多是长征健儿,所谓长征健儿,就是长期戍边,不再回返家乡的健儿。
李宓是三十年前的健儿,孙仲以下则都是年轻的长征健儿,健儿长期征战可不单纯是为国戍边,多是在家乡没了生计,不得已才长戍边关的,因此李宓一席话才会引得众人唏嘘。
趁着众人沉默,江朔问独孤湘道:“湘儿,你怎么知道用点燃的香樟可以驱散毒虫?”
独孤湘满不在乎地道:“段俭魏告诉我的呀。”
江朔和李珠儿都是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哪个段俭魏?”
独孤湘道:“还有哪个段俭魏?就是皮逻阁的徒弟,那个俊俏英挺的段郎呀。”
李珠儿沉吟道:“段俭魏懂得驱散毒虫之术倒也说得通,南诏烟瘴,毒虫甚多,南蛮各族都懂得很多对付毒虫的方法,只是此刻唐诏尚在战中,此地便似大唐关城,段俭魏冒险来这里做什么?”
江朔追问道:“段俭魏现在何处?他什么时候教得你驱虫之术?”
独孤湘不满地道:“我怎知他在哪儿,我寻到此地时,便撞见他,他只告诉我你和珠儿姊姊有***烦了,教了我对付虫子的方法,我问他为何不亲自前来,他只说另有要事。”
段俭魏这所谓的另有要事,显然是另有所图,难道他是想要刺杀城中官员制造混乱,助南诏夺取巂州城?但李珠儿曾信誓旦旦说南诏会只守不攻,李宓都督也夸她有见地,他们都错了么?
江朔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一人笑道:“江少主不必劳神找我,俭魏来也。”
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土屋,当先一人正是段俭魏。
唐军攻城之际,城头的守将就是段俭魏,但双方距离遥远,战场上又是一片混乱,唐军士卒自然看不清城头上人的样貌,因此没人认得出他就是当日南诏军的统领。
只有李宓脸上毫无疑惑的表情,叉手道:“段郎、凤郎,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站在段俭魏身后之人闪身上前,也向着李宓行礼道:“李都督揆违数月,一向可好?阁逻凤有礼了。”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江朔已然认出这第二人正是唐皇圣人亲封的云南王,南诏之主阁逻凤。
孙仲等人纷纷横刀出鞘,就要动手,李宓却伸手阻止,脸上却神色如常,对阁逻凤道:“凤郎,你们此番来,是老友叙旧?还是另有要务啊?”
江朔一愣,李宓称阁逻凤为老友,看来他二人早已相识?
阁逻凤笑道:“凤所来,只为了拜见将军。”
李宓佯作意外道:“老夫赋闲多年,乃是一无用之人,南诏王大败八万唐军,风头正劲,却拜我何来?”
阁逻凤道:“李将军何必过谦,听说鲜于仲通畏战,已经一路逃回长安去了,如今剑南道的守御全赖大将军了。”
江朔心中一沉,果然阁逻凤和段俭魏是得到了李宓为剑南留后的消息,才赶过来的,若二人此来或是要刺杀李宓,江朔原本倒也不惧,但他中毒后内力受损,十成功力只能用个六七成,对付他二人联手未必能胜券在握。
果然李宓脸一沉道:“凤郎,你想要杀了我,让唐军陷入混乱,好夺取蜀中吗?”
阁逻凤摇头道:“鲜于仲通逼迫太甚,张虔陀辱我门庭,我杀张虔陀、逐鲜于仲通,自问没有做错什么。”
江朔注意到阁逻凤刻意隐瞒了张虔陀之死的真相,他应该是接受了李珠儿的建议,和吐蕃结盟反唐了,只听阁逻凤继续说道:“我叛唐事乃是情非得已,唯愿与大唐重修旧好,还望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江朔心中奇怪,南诏新败大唐军队,士气正旺,另一边吐蕃进军雅州,与其互相策应,实在看不出有对大唐服软的必要。
李宓冷笑道:“重修旧好?如何修?”
阁逻凤道:“今日就是在修。”
李宓一愣,段俭魏解释道:“我主得知吐蕃派出刺客来刺杀李将军,便星夜兼程赶来相助,谁知还是晚了一步,幸得江少主在此,拖住了刺客,恰遇独孤娘子到此,我便教她驱散毒虫之法,替将军解围。”
段俭魏所言似乎并非虚言,李宓沉思片刻道:“那是对我李宓的恩情,于两国的裂隙却无修补之功。”
阁逻凤道:“不错,故此我想退还所占州县,被俘唐军兵将一并犯浑。”
孙仲在一旁喊道:“南诏兵微将寡,得了这么地方,本就无力防守,这是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做人情,李都督可不要被南诏贼子给骗了。”
李宓却道:“若真如此,我可向朝廷回禀,减轻你的罪责……”
孙仲闻又言道:“都督可别让他给骗了,阁逻凤定是知道我们要上雅州,一旦大军一抽走,南诏势必与吐蕃联合,南北夹击,则剑南道危矣。”
逻凤笑道:“这位校尉,阁逻凤想请教一句,唐军守卫巂州、戎州的精锐大军都在何处?”
“这……”孙仲一时语塞,道:“那也不能轻信南蛮!”
阁逻凤道若是李将军为剑南节度使,我愿以我子异牟寻为质。”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孙仲憋了半天道:“南蛮的猴崽子不值钱,我看你压根也不在乎这个儿子的生死……”
“够了!”李宓高声喝止住孙仲,道:“我知你在南诏失去了很多弟兄,急切想要报仇,但此刻若再伐南诏,西川之地危矣,朝廷任命我为"剑南节度使留后‘,而不是某一城的留守,我当以剑南全境考虑,如今对南诏王只能相信,因为我们还有更可怕的敌人要对付。”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被江朔斩杀的赤磷岐虺。
阁逻凤道:“操控大蛇的是吐蕃苯教五宗之一的夏扎上师,可见吐蕃赞普急欲取将军性命,李将军北上雅州还要小心为上,不如让段郎护送将军北上,以策万全。”
江朔对皮逻阁和段俭魏可不放心,听闻此言,立刻叉手上前道:“不劳段郎,我愿护送李都督去雅州。”
李宓喜道:“江兄弟若愿意与我一起赴任,西川无忧矣。”
江朔忙叉手道:“李都督不要误会,我乃江湖中人,懒散惯了,只护送都督到雅州,却不会为自己某个一官半职。”
阁逻凤知道唐人不想信自己,道:“如此自然是最为稳妥,将礼物拿来。”
段俭魏应命从蹀躞带上解下一柄宝剑,双手奉到李宓面前,江朔知道阁逻凤和段俭魏练习炁剑术,用不到真刀真剑,这把古剑定然是特意准备的。
果然阁逻凤解释道:“此剑乃安南名师所铸‘铎鞘宝剑",剑刃锋利自不待言,这位大师最擅制刀剑之鞘。”说着他举起剑鞘随手一舞,剑鞘竟然“铃铃”地响了起来,阁逻凤道:“此剑鞘中铸有金铃,挂在身上如何走动,铃都不会响,只有剑鞘在手中舞动时,便会发出铃铃的声响。
江朔看着这新奇古怪的剑鞘,心想,七星宝剑的剑鞘也十分独特,难道也是这位大师所制?
第612章,北上入蜀
阁逻凤对李宓道:“这位制鞘大师性格古怪,同样的剑鞘只做一把,因此这铎鞘剑可说绝无仅有,世上再无第二把同样的宝剑,以此为信物,南诏人见此剑如见本王。”
独孤湘奇道:“如见大王有什么用?难道请李都督去你们南诏当大王吗?”
段俭魏摇头道:“我主之意是,以此剑为信物,南诏便无人敢害李将军。”
独孤湘不可置信的道:“这不过是个会响的剑鞘,好玩倒是好玩,用它来当护身符当真管用吗?”
阁逻凤道:“本王说到做到,南人重诺,不似汉人女干诈。”
独孤湘还想反驳,李宓拦住她,还剑入鞘,向阁逻凤叉手道:“云南王,老夫承你的情,只是此刻两国还在交兵,还请你快些退出城去,否则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阁逻凤和段俭魏二人叉手下拜,缓缓退出土屋,孙仲等人几次想要上前拦截,却都被李宓以眼神制止。
这时听到外面喧哗声大起,原来是方才驱虫之际浓烟大起,城内唐军戍卒见了以为是走水,起来救火,孙仲见来了帮手,忙带手下军卒追了出去,阁逻凤和段俭魏才走了没多久,但众人四处搜寻,却哪里还有二人的踪影?
这支唐军领军的是一为刘姓通判,他闯进土屋见到李宓,纳头便拜,道:“不知都督在此,标下护卫不周,死罪,死罪!”
看来李宓在剑南军镇颇孚人望,城中戍卒亦认得他
李宓忙伸手相搀道:“老夫刚从姚州来,无人知晓我的行踪,常言道,不知者无罪,你又何罪之有。”
刘通判这才起身,李宓问了城中军队人数,城墙、武备如何,刘通判本就是司文通判,所答十分详细,李宓才知城中不过千余军士,大部份还都是南征惨败后逃回的散兵游勇,真正能作战的健儿,不过几百人而已。
李宓自嘲笑道:“看来凤郎比我都要了解此间军中部署。”
李宓吩咐孙仲道:“现命你为侍郎,去城中收拢残兵,重新编列,随老夫北上。”
孙仲得令,带着手下几十人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前,他们还是军纪涣散的散兵,此刻虽然衣着仍然残破,却挺胸叠肚腰杆笔直,看起来就是一支士气昂扬的劲旅。
刘通判忙问李宓要去何处,李宓据实相告道:“我们要去北面的雅州,堵死吐蕃人东进的通道。”
刘通判问道:“李都督要带走多少人马?”
李宓道:“长征健儿一个不留!”
刘通判大惊道:“如此一来城中几乎无可用之兵了,若南诏大军攻来,如何是好?”
李宓道:“放心,我料南诏不敢前来。”
刘通判闻言却低头不语,似乎颇不服气,李宓道:“怎么,你不信?”
刘通判叉手道:“非是小人不信,只是……只是……”说着他凑近李宓想要耳语。
李宓一把将他推开道:“你这穷醋大,怎的如此磨叽,有什么话
照实说么!在此间不用顾忌。”
刘通判这才开口道:“只是……今日在城南以已经发现了南诏人,他们的营寨距城不过数里,站在城头就能看到。”
李宓一惊,道:“速带我去看来。”
江朔、独孤湘、李珠儿也随着李宓一同登城,站在城楼极目南望,只见山林中确实有木栅布帐,只是依稀看到人影在林间闪过,营帐竟在慢慢变少,这时见南方尘起,有骑马斥候回到城下,那人等不及开门,对着门楼高声禀报:“刘通判,奇事啊,奇事,南诏人营垒已拆了大半了,看来他们是要撤走了。
城上戍卒面面相觑,都是既不可思议,又满心欢喜的表情,只有江朔他们知道是阁逻凤和段俭魏回到营中,命军队拔营撤退了。
李珠儿冷哼一声道:“看来这阁逻凤是做了两手准备,若剑南留守不是李都督,此刻恐怕南诏人已经在攻城了。”
江朔道:“珠儿姊姊,你不是说南诏不会攻城的么?”
李珠儿叹了口气道:“是我小看阁逻凤了,此人绝非甘做傀儡木偶之人,和他父王皮逻阁一样,一心想着利用隐盟,利用吐蕃,当然也会利用大唐。”
江朔道:“我还道他和李都督是多年好友,特来拜见他的。”
李宓摇头道:“恐怕他也是进军途中才知道圣人封我为剑南留后,立刻改变了策略,却做得不留痕迹,此人心机不可谓不深。”
独孤湘道:“
李都督,为什么阁逻凤见是你执掌剑南军镇的兵权,便自离去了呢?你们交情这么好么?”
李宓哈哈一笑,他站在城头,朔风刮来,只见他须发如戟张,虽然衣着简朴,却也自有一番威严气象在,只他解释道:“要说交情,我们还真不一般。”
他眼望着城外,似乎在关心南诏军队收营,其实只是盯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遥想往事,李宓道:“我与皮逻阁、阁逻凤父子早就认识,南诏先王皮逻阁长我一岁,至于凤郎,我几乎是看着他长起来的。当年皮逻阁之所以能一统六诏,皆因他归附大唐,奏请合六诏为一,得了圣人的首肯,才能成事。”
李珠儿冷冷地道:“想必当年李都督在姚州做都督时,没少帮皮逻阁的忙吧。”
李宓道:“当时还是开元年间,我还不是都督,只是都督帐下属官,那日见南蛮打仗如同村童打架,既不懂战术,更不通阵法,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便笑出声来,皮逻阁问我何故发笑,我照实说了,他竟然大怒,要与我斗阵法……”
说着他目忘远方停来下来,似在想什么心事。
独孤湘却催到:“啊呀,李都督你就不要和我们弯弯绕啦,快接着说,你是赢是输?”
李宓捻须笑道:“自然是赢了,我以最简单的阵法便能以一敌三,甚至以一敌五,便是用南诏人为兵,只需传授些许阵法,也能以一敌二。”
李珠儿冷
哼一声道:“后来南诏在统一六诏的战争中无往不利,就是因为李都督你的传授吧?”
李宓捻须笑道:“你想说如今唐军兵败,都是因为我当年传授究南诏练兵、破阵之法吧?以今观之,却也不错。”
李珠儿又哼了一声,对李宓的话不置可否。
李宓接着道:“说也奇怪,我和皮逻阁同龄,却与小的阁逻凤颇为投机,同在姚州弄栋城时,我们出则同车,寝则同榻,可说是形影不离,之后皮逻阁打下了西洱河畔的太和城,举家搬去那边居住,我们可甚少见面了。”
江朔和独孤湘实在看不出阁逻凤有什么好,居然让李宓和他结为忘年交,不过各花入各眼,恐怕阁逻凤少年时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吧。
李宓道:“我曾随皮逻阁转战南诏各地,深知在云南群山之间难以战胜乌蛮白蛮各部,因此我为姚州都督时,采用的怀柔之策,与民休息,不与南诏龃龉,让皮逻阁阁逻凤父子去征讨西南各蛮部,这样既不费一兵一卒,还能保边境久安。”
独孤湘道:“李都督你说的这么好,怎么没几年南诏就叛乱了?”
江朔听到此处,忍不住李珠儿望去,却见李珠儿没事人一样,神态自若,面不改色。
李宓道:“这和我卸任姚州都督有关,杨国忠当权以来,老是想立战功,不过东西二军压根没有会理他的,他本蜀中人氏,便扶持好战而不善战的鲜于仲
通为剑南节度使,后者以女干邪糜烂的张虔陀为姚州都督。他们搞得民怨沸腾,其实就是想要逼反南诏,再歼灭之,杨国忠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若云南奏凯,自然也有他的功劳。”
江朔心道这和安禄山、高仙芝的某些所为有什么区别?只怕云南更尤有甚之,只不过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一会儿又有斥候来报,南诏人已经拔营起寨,向南退却了。
李宓立刻命刘通判派一支骑兵小队远远尾随南诏军队,看他们从何而来,有何特异之处。
果然,南诏人一路向南,连头都没回一次。
刘通判赞道:“李都督真神人也,怎能猜到南诏人会不战而退……”随即突然醒悟道:“想来是南诏人畏惧都督威名,才会如此顺利。”
李宓笑道:“恭维话就不必说了,我观阁下思维缜密,办事井井有条,不如也随我去雅州做通判吧。”
刘通判叉手道:“下官自然愿意,可是……若我们都去了雅州,一旦南诏人去而复,却如何是好?”
李宓道:“阁逻凤依附吐蕃只是无奈之举,不出三年,必不见容于尺带珠丹,届时南诏必然来降,现在么,恐怕会趁着我唐军无暇南顾,又与吐蕃赞普约为兄弟之国的契机,进军南诏滇池以东的东爨、西爨等蛮族,趁机做到真正一统云南。”
说话间又有斥候来报,南诏人从南方来,却
往东方去了,果然剑指滇池以东。
唐军此刻只要南诏不来打自己,南方烟瘴之地随你去占领,刘通判再无疑虑,对着李宓叉手拜道:“愿随都督左右,为君驱策。”
李宓手指北方道:“北上!入蜀!”
第613章,二女心事
这时孙仲已聚拢了城中散兵来到城下,从城头上看下去,有不下两千人,人数倒是不少,但这哪是军队啊,只见这些军士大部分破衣烂衫,武器尚且不足,披甲者更是十中无一,也有穿着鲜亮衣服的,显然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
李宓手扶垛口,喊道:“你们可认得我?”
有人喊道:“怎不认得,将军是姚州都督李宓!”军士们交头接耳,又有不少人交头接耳道:“确是李都督!”
李宓道:“今吐蕃兵犯雅州,尔等不去助战,却聚在此间作甚?”
有人喊道:“非是我等不愿,实是无人统领。”
李宓道:“即便如此,也不该抢夺百姓财货。”他点指着几个穿着百姓袍服的,喝道:“给我脱下来!”
那几人连忙解开衣衫,一人边脱边说:“我等千里戍边,也想建功立业光耀门庭,掳虐百姓实非所愿,但没有补给无法回到蜀中,难道看着弟兄们活活冻死饿而死?此皆不得已而为之耳。”
李宓眯起眼盯着他冷笑道:“你是何人?还和老夫拽文?”
那人叉手道:“在下沛县朱子贞,为军中令史。”
李宓点头道:“沛县朱姓确是当地望族。”忽而喝道:“朱子贞,我且问你,为何不去折冲府?”
那人回道:“我等皆长征健儿,并非府兵,沿途折冲府皆不纳。”
李宓问张通判:“为何不纳?”
张通判道:“府兵早已名存实亡,将军你看城头戍城的皆是老卒,粮草早已接续,这些老卒还要自己做些营生才够养活自己,如何能供给这么多军队?”
李宓道:“何不从支度使衙门支取钱粮?”
在唐代,军队不归地方政府管理,朝廷户部管天下钱粮的官员叫“度支使”,边军负责钱粮的官员则叫做“支度使”,《册府元龟》记载:“凡天下边军,有支度使,以计军资粮仗之用,每岁所费,皆申度支会计,以长行旨为准。”
无论健儿还是府兵,都应由支度使衙门给养,故李宓有此一问,张通判却为难道:“开元以来,边军支度使皆由节度使兼领,如今鲜于节度使不在,无人敢开库发饷啊。”
李宓怒道:“胡闹!速速开库,重新武装士兵,给足粮秣,随我北上!”
张通判为难道:“这……”
李宓道:“怎么,你信不过我?”
张通判忙道:“不,不……李将军……”他再度靠近李宓,又被李宓一把推开,他只能低声道:“李将军是剑南留后不假,但敕旨并未授予支度之权,擅自开库,恐怕……恐怕……”
李宓一按宝剑道:“圣人命我总摄军务,击退南诏、吐蕃的进攻,一切便宜行事,如何就管不了支度之事了?”
张通判道:“别事都好说,只有只支度之事……如今的度支使杨国忠正是鲜于仲通的恩主,听说他为鲜于仲通遮掩,已将大败说成了大胜,鲜于仲通非但无罪反做了京兆尹。”
杨国忠之奸只怕尤胜李林甫,他担任度支员外郎、专判度支之时,将各地积存的粮食变卖,换成珠玉、布帛之类的“轻货”送到京师充实府库,又将天下义仓及丁租、地税全部换成布帛,用来充实天子的库藏。他也就是靠着为圣人敛财的手段才平步青云,以致今日成为第一宠臣,其时杨国忠尚未拜相,但人已以“杨相”相称了。
开支度府库,那可是动了杨国忠的利益,谁敢擅专独断?
张通判献策道:“不如修书一封询问杨相,得令而行……”
李宓怒叱打断道:“如今国难当头,雅州边患紧急,最快的信使往来长安也要月余,如何等得?”
他转头向城下喊道:“孙仲,命你领众人去支度使衙门支取军服军械,并钱粮等一应补给,装备齐整后随我北上援助雅州!”
众军士齐声喝彩,李宓又道:“朱子贞!”
朱子贞叉手道:“在!”
李宓道:“命你为司文录事,一应人等按需分配,不可多取。”
朱子贞高声唱喏,随着众人去了。
江朔心中暗赞李宓之能,他手按宝剑在李宓左右唯恐还有吐蕃刺客,然而一路到支度使衙门,直至出城,再没看到一个可疑之人。
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两千步卒领齐了装备,穿戴一新,立刻显得军容齐整,军威大振,其中有持矛的长枪手,有挎刀背弩的步弓手,竟然还有十几匹马,组成了一支小小的骑兵部队。
李宓一看人数似乎还有所增加,朱子贞回报是有本地戍卒加入,为首的正是张通判,李宓原本颇看不起这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通判,斜睨着他笑问道:“张通判,我此刻只怕已得罪了杨国忠,你不避嫌,还跟着我做什么?”
张通判正色道:“小人并非没有血性,只是未得其主,委身侍奉宵小之徒久了,难免有戒惧之心,今遇明公,愿随明公征战杀敌,虽死不悔。”
李宓大笑道:“好!便请张通判为判官,佐理军务。”
张通判大喜,叉手领命一日之间,李宓凑齐了两千大军,收了三名属官,一侍郎、一司文、一判官,城中无处安顿大军,于是命大军即刻出城,在城北十里下寨。
是夜安营,李宓亲命张通判给江朔等三人安排下处,张通判道:“营帐不足,只能安排一座大帐给江少主。”他左右看了看李珠儿和独孤湘,笑道:“不过三位……”又看了一眼白猿,道:“三人一猿应该住得下。”
江朔见那营寨甚大,忙道:“不劳通判费心,尽都够了。”
张通判告辞离去,江朔进帐时见李珠儿已经在打点铺盖了,白猿则兴奋的上蹿下跳,独孤湘却立于帐外,江朔转身出来,拉独孤湘的手道:“湘儿,今日累了一夜早点休息吧。”
不想独孤湘甩脱他的手,道:“你自去睡,有珠儿姊姊相伴,叫我做什么?”
江朔奇道:“这营帐大得很,别说三人,三十人也尽都挤得下……”
独孤湘大声道:“谁要和你们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竟似要哭了一般。
江朔大惊,道:“湘儿,你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独孤湘听他这么说,立时淌下泪来,江朔正不知如何劝慰,李珠儿听到响声也走了出来,一持独孤湘的手道:“好湘儿,怎么哭了?咱的江郎怎么欺负你了?”
独孤湘却没有甩脱李珠儿的手,道:“珠儿姊姊,他……我……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江朔大惊道:“湘儿,你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李珠儿打断他道:“溯之别急,容我和湘儿妹子解释清楚。”
语毕拉着独孤湘走入帐中,江朔想要跟进去,却被李珠儿一把推了出来,拿眼一横他道:“外面待着。”
江朔只得站在帐外,两人也不知在帐中说什么,江朔亦听不到任何声息,他在帐外搓着手踱来踱去,正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独孤湘惊呼,江朔忙冲到帐门边,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帐帘一挑,独孤湘满脸绯红走了出来,见到江朔却立马回头合上了帐帘。
江朔探头向内张望,问道:“湘儿,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独孤湘主动伸手拉着江朔远离帐门,她脸上潮红之色兀自未退,独孤湘道:“朔哥,是我误会你了,你和珠儿……姊姊并无私情。”
江朔不知道李珠儿说了什么,立刻就说服了独孤湘,他自己在帐外也曾打过腹稿,想了半天却是千头万绪,似乎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二人这几个月时间做了些什么事,李珠儿不知有什么魔力,竟然几句话就解开了独孤湘的心结。
江朔道:“是,是,珠儿姊姊老是骗我,若说有私也是私仇、私怨。”
独孤湘“噗哧”一声被他逗笑了。
江朔虽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发虚,这些年他常常会想起叶清杳,也渐渐明白了小叶子对他的情意,但他自问对叶清杳只有兄妹之情,绝无其他,但对李珠儿……二人大部份时间都是敌非友,可江朔对她就是恨不起来,他自己有些时候都有些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这时帐帘一掀,李珠儿走了出来,微笑着说:“湘儿妹子,夜寒风凉,别站在外面说小话啦,明天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路上再说吧。”
湘儿脸又红了起来,嘴硬道:“我和着呆头鹅有什么好说的……”一挽李珠儿的手道:“姊姊,这几个月的见闻,我要听你说。”
李珠儿笑道:“妹子你可饶了我吧,你不累呀,我可累了。”
江朔凑上去道:“是啊,湘儿你叽叽喳喳的,可别扰了姊姊的清净。”说着跟着两人向帐内走去。
他第三次被推了出来,这次却是李珠儿和独孤湘一起所为,李珠儿道:“我二人私语,你一个七尺男儿多有不便,还是在外面忍一下吧。”
江朔还想争辩,李珠儿已搬了铺盖出来,对他说道:“溯之,今夜月明,夜风正爽,你以天为盖以地为床,可比帐中舒服多了。”
江朔心想:可你刚刚还和湘儿说夜寒风凉呢,这时白猿从帐中钻了出来,江朔搂着它道:“白兄,还是你义气深重,不离不弃……”
他话未说完,白猿从他怀中钻出,三窜两跃,回帐中去了。
第614章,戴天匡山
李宓这两千人一路北上雅州卢山郡,走了八百余里,基本是沿着当年诸葛亮南征的道路逆行,路上便有“孟获城”,如今仅余一石砌门楼,相传便是当年孟获用来阻挡汉军进攻的要塞。
这一路道路艰难,人却越走越多,除了有败兵闻名来投之外,更有助战的百姓,走了大半个月,到雅州治所严道城时,已有三四千军士,两三万助战百姓了。
雅州位于江水上游,在剑南道首府成都之西,相距不过两百余里。雅州东邻成都、西界吐蕃,南接群蛮,北通剑阁,除了东面是平原,其余三面皆山,因此素有“川西咽喉”之称,更管辖这西羌十一羁縻州,若其城不保,非但成都门户打开,西羌诸部也要人心浮动,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然而李宓还没到严道城,就传来消息,吐蕃人已经半路撤兵退走了,吐蕃与南诏结盟,尺带珠丹与阁逻凤约为兄弟,称“赞普钟”,然而两国却各怀鬼胎。
吐蕃攻打雅州本来是策应南诏抵御大唐南征大军的,没想到鲜于仲通竟然会如此溃败,南诏夺了大唐数州,引得吐蕃也动了一举攻破雅州进取成都的心思。
尺带珠丹这才请夏扎上师亲率数百吐蕃勇士潜入越巂城中刺杀新任剑南道留后李宓,没想到南诏竟然早已识破,阁逻凤竟然亲自潜入越巂城,只不过他不是帮助他的“兄长”尺带珠丹,而是给他拆台
,除了夏扎,所有潜入城中的吐蕃人都叫南诏人给悄悄杀了,甚至城中唐军都不知吐蕃人来过。
李宓在军中颇有人望,与鲜于仲通大不相同,尺带珠丹听说李宓非但没死,还带了大军星夜来援雅州,更兼吐蕃入雅州的道路太过艰难,又有西羌各部不断袭扰,权衡利弊之后,吐蕃军才行到一半就退回高原去了。
如此一来,大军也不用再去雅州了,李宓决定转道去成都,不算助战百姓,三四千人只有成都能够给养。
江朔见此间无事,便不愿再去成都了,李宓知道江朔之志不在为官,强留也无用,于是命张通判多给财帛以做路费,江朔本想推辞,却被李珠儿照单全收了。
李宓问江朔意欲何往,江朔心下茫然,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被驱赶一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东到西,从北到南,纵横上万里,永远有一件急迫的事情等在前面,此刻却忽然没了目标,竟觉有些失落。
还是李珠儿主意多,道:“此处距戴天大匡山不远,我们何不去东严子与太白先生治学故地一游?且白猿也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若大匡山确是山清水秀的人间仙境,不若让白兄留在大匡山,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江朔一听立刻来了精神,问明路途之后向李宓等人辞别,三人一猿绕过成都,经过邛州、蜀州、彭州、汉州,到达绵州巴西郡,李白的家乡昌明
县青莲乡就在巴西郡境内。
不过开元十三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掐指算来已二十六年矣,况且江朔初识李白时就已在安陆,并不认得太白先生家乡人,故而他们也不往青莲乡去,径直穿过昌明县,向北而行已离开了平原地带,眼前出现了巍巍群山。
独孤湘不禁感慨:“我来时好像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原还道川北蜀道艰难,谁曾想川南更难!蜀道好歹有栈道,南面的大雪山可是连路都没有,咱中原的山可比南蛮的山温婉可人的多了。”
但见青山如黛,起伏平缓,满眼的郁郁葱葱,溪水潺潺,白云悠悠,全无断山那般的险峻,也无兰沧水那般的激越,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和,让人心气也随之清静了不少。
一路上独孤湘早已详细讲过她如何来到川南的,当日江朔跟着李珠儿走后,独孤湘自然落寞无比,独孤问和葛如亮可就是出离愤怒了,独孤问本还要追,葛如亮却不肯再追了,说江朔是江湖盟主,自己追着赶着,传出去岂不成了抢女婿?阿楚夫人也一再劝说,独孤问这才作罢。
但几人也没了再在于阗国待下去的理由,决定回返中原,向尉迟胜和李嗣业辞别时,二人对江朔的突然离去也颇为意外,但尉迟胜是一国之主,李嗣业是唐军大将,不可能放弃职责去追江朔,为独孤一家践行时。
李嗣业更言他奉调前往碎叶城,恐怕今年还有征战。
独孤湘随着家人顺着天山南麓一路向东,他们可不像江朔这般急急赶路,走了月余才到河西走廊的西段沙洲敦煌郡,独孤湘几次想偷偷溜走去找江朔,却因爷娘看得紧,始终不得其便。独孤问最疼这个孙女,见独孤湘每天郁郁寡欢,便提出既然到了敦煌,不如去莫高窟游历一番,散散心解解闷。
莫高窟开凿兴建始于前秦建元二年,最初只是僧侣冥想修行之所,历经北凉、北魏、北周历代的不断扩建,到隋唐时,敦煌已成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商业枢纽和宗教中心,莫高窟也进入鼎盛时期,不仅是佛教徒的朝圣之地,也是往来旅者的游览胜地。
为了向不识字的百姓宣传佛教信仰,莫高窟中有大量的本生故事壁画,这些壁画不但画工细腻美轮美奂,所画的故事本身也奇异瑰丽引人入胜,其中更包含了各国的服饰、舞蹈、乐器的精细描摹,因此就算不信佛教之人,也乐于去观光游览。
莫高窟前更是商卖繁盛,不但有西域各国的奇珍异宝,更有各地美馔,胡舞杂耍,是一个极热闹,极好玩的所在。独孤湘本来对这种壁画故事最感兴趣,又是喜好热闹之人,倒确实开朗了不少。
葛如亮独孤楚见她心情颇佳,心情也有些放松,更兼葛如亮沉迷书画、独孤问醉心乐器,到了莫高窟
这样的宝库,难免多有驻足,独孤湘则是走马观花,渐渐一家人竟然走散了。
不过彼时独孤湘倒也没想要逃跑,只是好巧不巧,遇到了一个人。
此人正是空空儿。
空空儿从聿贲城出来,只觉无债一身轻,说不出的畅快,他内力轻功天下无双,一路翻山越岭视若无物,正是顺着吐蕃东面山岭一路北上,到了沙洲敦煌郡,听当地人说到敦煌必游莫高窟,他左右无事,便来游玩,没想到在某一个洞窟中就撞上了独孤湘。
故人相逢,自然问起来处,独孤湘这才知道江朔匆匆离去,原来是被李珠儿以裴旻和空空儿有难为由骗去了聿贲城,再问空空儿江朔和李珠儿去了哪里,空空儿却挠头说他走得早,不知道江朔他们去了哪里,只是四大上师既然都被制服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料想他们会取道剑南道回中原。
空空儿又问独孤湘为什么不和江朔在一起,独孤湘将爷爷催婚之事和空空儿说了,空空儿不禁大摇其头,骂葛如亮迂腐,独孤问偏执,又说江湖儿女敢爱敢恨,天地间任我遨游,却怕什么世俗眼光?叫独孤湘只管去找江朔,自己替她断后。
独孤湘知道空空儿的手段,他说相帮,自然挡得住爷爷和耶耶,唯惧他出手人太重打伤了家人,空空儿保证只拦人不伤人,她才出发来寻江朔,耶耶他们果然没有追来,不晓得真被空空儿
拦住了,还是单纯没寻到自己。
葛如亮说龙骧宝马“干草玉顶黄”是江朔的马,不让独孤湘骑,故此留在了于阗城中,独孤湘也不敢回去牵自己的马,况且进入剑南道要走栈道,寻常马儿也走不过去,于是独孤湘便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蜀道,穿过蜀中平原,又翻过大雪山,来到川南。
她不识路途,又不确切的知道江朔在哪里,只是在川南群山间四处寻找,又是好巧不巧,那一日才到越巂城就遇上了段俭魏,段俭魏又引她来助江朔和李珠儿脱险。
独孤湘虽然有功夫,却也仍只是个涉世未深二十出头的小女子,江朔深知她说的轻松,其实一路南来,艰难险阻甚多,绝不会像她所说的这么简单轻松。
此刻听独孤湘话语中说起一路的艰辛,不禁心中感动,握住她的手道:“湘儿,我们再不分开了,去过戴天大匡山,便去找你耶耶……”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独孤湘红着脸捏了捏江朔的手,道:“白兄和珠儿姊姊还在呢。”
白猿自然是不懂人情的,而李珠儿此刻面无表情,似乎对二人的亲昵举动毫无兴趣,江朔心中一直奇怪,为什么那天湘儿明明憋了一肚子气,却被李珠儿三言两语就劝导开了,之后二人似乎感情还好得很,同出同入,反倒把江朔晾在一边,他也曾问过二女几次,但两人都是笑而不答,搞得江朔十分郁闷。
难得的坦途
,难得的融洽,一行人进山不久,遇到一个小镇,一问才知前方便是戴天大匡山的地界了,赵蕤和李白都是当世名人,被称为蜀中二杰,当地百姓只道他们是游客,热心地介绍什么李白渡河处、太白洗墨池、老妪磨杵溪之类的真假难辨的景点,众人自然不感兴趣,他们要寻的是赵蕤当年与李白传业、修炼之处。
第615章,东岩茅庐
大匡山不是一个山峰,而是一大片山区,江朔并不确切的知道赵蕤和李白当年的居所。
唯一的线索是李白写的《别匡山》一诗:“
晓峰如画碧参差,藤影风摇拂槛垂。
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
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这是李白离开蜀地时写的最后一首诗,诗中有犬吠,有归樵,有“看云客”,有“洗钵僧”,可见赵蕤的居所绝非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而是和王维的辋川别业类似的,避世桃源,修道修佛之人与淳朴百姓混居之地。
另一个线索就是赵蕤对江朔的描述,赵蕤自号“东岩子”,乃是“岩”之“东”的意思,说的是他所居之处有一块巨大的巉岩颇为醒目。
这又让江朔不禁想起了白兆山那座藏有丹炉的小石山,李白在那石山结庐之时并不知道山中有丹炉,说不定是因为白兆山和大匡山“东岩”有某种相似之处,他才选在彼处安宅的?
江朔将自己想法对李珠儿和独孤湘说了,二女均觉有理,于是在山中认真寻找起巨岩来。
一路行至大匡山,江朔体内的残毒早已尽除,大匡山对身负绝世轻功的三人而言,并不算很大,白猿虽然灵活,但没有内力,无法长时间随着三人奔行,江朔见着山中有不少猴群,便放它自己游玩去了,约定找到地方之后以啸声为信,召它前去。
终于第三日时,在一处山岗上李珠儿忽然驻足,指着东面一处山岭道:“好像是那边。”
江朔向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三块巨大的裸岩从一苍翠的山峦上陡然冒起,又仿佛天降画屏插在这青山做的基座上,虽然不是很高,却显气势非凡。
此山几乎贴着大匡山最东缘,大山苍翠,林木茂密,北面有一河如玉带环绕而过,东面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独孤湘一拍脑袋道:“原来我们找错方向了,还以为东岩是什么僻静的所在,在山里寻了几日,却原来在外面。”
江朔道:“太白先生有诗云‘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此处有山有田,当是此处!”
三人一阵激动,向那山飞驰而去,此时已是夏季,但尚未到汛期,三人一水中沙洲为跳板,渡过大河,径直来到山下,但见河中有渔舟撒网,田中有农人耕种,山径上有人背着柴禾缓步下山,好一派山水田园风光,三人更加坚信此地就是赵蕤和李白曾经居住过的“东岩”。
三人走进山中,此处地势得天独厚,巨岩如障挡住了大河湿热的水汽,山风从巨岩间拂过,吹向无垠的田野,又有高大的乔木遮阴,夏日走在此间山路上却依然凉爽舒适,林间鸟类极其丰富,不时传来各种鸣叫之声,有些鸟儿就停在不远处的枝头上,身上羽翼艳丽,众人皆叫不出名字。
江朔问:“还有干粮吗?”
李珠儿拿出一个饼交给他,江朔掰下一角,轻轻搓成齑粉,对着鸟儿摊开掌心,不一会儿,就有鸟儿飞到他掌上,江朔平举手掌一任其啄食,余鸟见状纷纷飞来,几乎遮住了江朔整个臂膀。
独孤湘看了大喜,忙也要了饼来喂鸟,果然不一会儿鸟儿也登上了她的臂膊,只是独孤湘怕痒,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只要有轻微的抖动,鸟儿便都展翅飞起,一时间群鸟起落,好不热闹。
江朔道:“太白先生干谒时作《上安州裴长史书》,有‘呼皆就掌取食,了无惊猜’之句,当年裴长史只是不信,却不知世上真有这样的情景。”
独孤湘叫李珠儿也试试,李珠儿初不肯试,拗不过独孤湘,拿了一些饼屑在手中,奇怪的群鸟宁可在江朔和独孤湘的掌中争来抢去,没有一只飞到李珠儿的掌中,她掸去掌中饼屑,笑道:“我身上杀气太重,鸟兽不敢靠近。”
江朔和独孤湘闻言,心情一暗,挥手驱散鸟群,一行人继续向前山中走去。
不多时到了三块巨石之下,只见三块岩石从东向西如旗展般渐次降低,东岩和中岩靠得极近,双岩夹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前岩地凹陷,蓄满了清水,恐怕是千万年来山岩上滴下雨水形成的天然小池塘,再向小池东面看去,江朔不禁愣住了。
在最高的东岩之下,竟有一茅庐,这茅庐怎么看怎么和白兆山下李白所结茅庐有诸般相似,屋后烟囱正在冒出缕缕白烟,恍惚间觉得太白先生就在后面山洞中炼丹,而躲在门后的伯禽公子随时会推门出来找他玩耍。
江朔的双眼不禁有些湿润了,刚想迈步,却被李珠儿一把拉住了,道:“太白先生离开此地已有二十余载,便是东岩子也离去快十年了,怎么还会有人居住?况且茅草看起来很新,需得小心有诈。”
江朔心道不错,三人正想转身找地方躲藏,却见门扉一开,走出一个中年汉子,那人方面大耳,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紫金冠,一副道士打扮,由于长期暴露在野外,皮肤晒得黝黑,皱纹堆垒显得比他的年龄更苍老些,他袖子裤脚高高挽起,用绳子十字交花扎在身上,十分奇怪地在背后背了一把宝剑。
那人打一道揖,问道:“三位小友来此何干?”
他不认得江朔,江朔却认得他,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高声呼道:“元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一愣,上下打量着江朔,道:“你……你是何人?我们认得么?”
江朔紧走两步,跪在他面前磕头道:“道长,我是江朔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唯恐他不记得,又补充道:“就是太白先生的童儿,丹砂啊……”
李珠儿随即明白过来,叉手道:“原来是名满天下的嵩阳丹丘生,失敬,失敬。”
那人正是李白挚友,道士元丹丘,与江朔睽违数载,元丹丘的容貌变化不大,江朔却从一少年成长为英挺的青年,陡然相见,他如何想得到面前这陌生的青年人是谁。
元丹丘忙把江朔扶起,仔细打量起来,虽然江朔的变化极大,但五官里仍有少年时的影子,元丹丘喜道:“果然是丹砂,果然是丹砂,是了,我记得你得贺知章赐名江朔表字溯之,你不是在江南做江湖盟主么?怎么会来这里?”
江朔一时语结,与元丹丘一别之后,他游离了大半个大唐,要用三言两语说清楚怎么会最终走到这里,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元丹丘见他发愣,笑道:“哎……溯之,不急,不急,先进屋中坐,慢慢叙谈。”又问李珠儿和独孤湘道:“这两位娘子又是何人?”
独孤湘大大方方叉手道:“我乃陇右独孤问的孙女,单名一个湘字,我耶耶叫葛如亮。”
元丹丘还礼道:“原来是追云叟的孙女。”
李珠儿则道:“我只是江少主的婢子,贱名不值一提。”
她不愿意说出名字,若元丹丘知道她是范阳来的,怕要横生枝节,因此江朔和独孤湘二人也未替她介绍,元丹丘知道武林人士有诸多忌讳,既然李珠儿不肯报名,他也不再追问,只是向内一比道:“请。”
三人随元丹丘步入茅庐,却见这茅庐比外面看起来大了许多,中间竟然是空的,天光直泄下来,显得室内十分亮堂,茅庐内家具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几张榻之外,尽是木柜,木架,木柜上配了数不清的抽屉,木架上则是大大小小的竹编叵罗,满屋的草药气味,想也知道这满屋装的都是各类药材。
屋子的一角吊着一个铁壶,正被下面的柴禾烧得壶盖乱跳,噗噗作响,元丹丘笑道:“来的正好,来喝枣茶。”说着取下铁壶,在案子上布了四个茶碗,斟得满满的,请三人品尝。
道士喜用枣子煮茶,谓能补炁,元丹丘这枣茶除了大枣之外,还添加了黄精、茯苓等草药,饮来一觉暑气尽消,二觉疲乏尽褪,三觉神清气爽,果然不愧是大唐调药炼丹的圣手。
三人饮了茶,在两张榻上坐定,江朔将此前种种用最约略的语句说了一遍,其中更略去了许多不能说,或是不知怎么说的内容,饶是如此,从晌午说起,大略说完时已是夜幕沉沉、繁星满天了。
期间元丹丘烧了两壶水,斟了数次茶,四人都灌了个水饱,以致早过了晡时却无人喊饿,若非有元丹丘的汤药补炁,江朔只怕说到一半就要口干气滞了。
这个故事太长了太精彩了,就是亲历的独孤湘和李珠儿听到某些地方都觉得恍若上辈子的事,产生了不真实之感。江朔说完,元丹丘长久无语,终于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溯之,你有此等奇遇,实是匪夷所思,若非知根知底,老道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这么多事情会交集在一人身上。”
独孤湘嘻嘻笑道:“道长,听了这半天的故事,现在该轮到你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元丹丘听了捻须大笑道:“此地是我家啊。”
第616章,幽州之行
经元丹丘一番解释,江朔等人才知道,这次他们完全搞错了,这里不是赵蕤、李白僻居修炼的大匡山东岩,而是元丹丘在戴天山的住所。
独孤湘奇道:“嵩阳丹丘生,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怎么成了蜀中人。”
元丹丘笑道:“太白有名篇《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并序》,开篇第一句就是‘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紫云山便在此间不远处,我最早就在戴天山出家为道。”
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戴天大匡山只是这一带山峰的总称名,细究起来,有戴天山,大匡山,紫云山等,各个山峦各有其名。”
江朔忽道:“《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莫非写的也是丹丘生么?”
元丹丘笑道:“那是我师傅,太白写这首诗的时候不到二十岁,彼时我还是个背剑的童子呢。”
独孤湘心中暗笑道:你现在不也背着剑么?
江朔道:“所以这里是戴天山丹丘生的居所?”
元丹丘道:“可不是么,一来嵩山距雒阳太近,我老道又小有名气,访客络绎不绝实是不堪其扰,二来此地有一味别处没有的药材,故而每隔几年就会到这里来研磨制药,这次我这才回来了没几天,刚刚翻新了茅草屋顶,溯之你们就来了,民说巧不巧?”
三人这才知道为什么这茅屋看起来这么新,独孤湘感兴趣的却是有什么药是此地独有的,丹丘生竟然如此看重,央求元丹丘要去看个新鲜,元丹丘笑道:“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观也无妨。”
其时已是黑夜,元丹丘拿了火炬带着众人走出茅屋,指着那洞穴道:“此池名白鹤池。”
独孤湘道:“咦……并没有看见白鹤啊……”
元丹丘笑道:“白鹤池得名于其后的白鹤洞,并非池中有白鹤之意。”
独孤湘更加不解道:“难道洞中有白鹤?”
元丹丘道:“非也,非也,白鹤洞得名源自它的颜色。”
三人这才注意,此刻夜色深沉,四周皆黑,唯白鹤洞内的岩石一片雪白,与左右石屏山大不相同,独孤湘失望地嘟囔道:“原来只是这洞里石头比较白而已啊……”
三人走近白鹤洞,仔细端详石洞内部,独孤湘手持火炬想要靠得更近些,却被元丹丘一把拉住,道:“千万别靠近,这些白色的石头皆为硝石!”
江朔不知硝石是什么,独孤湘却知道,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元丹丘一笑,将手中火炬递于李珠儿,走到洞壁边,轻轻一抓,竟从岩壁上扣下一块白色岩石。
独孤湘道:“不得了,没想到丹丘生的指力如此之强,堪比少林寺那帮秃驴的大力金刚指。”
元丹丘笑道:“独孤娘子,你可别被唬住了,你来看。”
他将手中硝石投入白鹤池中,只见一串泡泡涌起,那小池不深,清可见底,众人手持火炬围在池边观看,只见石块在水中不断地涌出气泡,像一个正在吐泡泡的螃蟹,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如此过了没多久,池中只剩下一滩白色的颜色印在池底青石板上。
元丹丘道:“此乃硝石,又名为消石,说的就是它会遇水而消,先前也并非我的内力高深,而是这石头太酥了。”
江朔道:“石头还会自己消失,真是没想到,只是这有什么用呢?”
独孤湘抢过话头道:“作用可多啦,可以辟秽涤浊,解毒消肿,很多药方,丸方里都有这味药材,更有一样,我耶耶所做霹雳弹,也要用到硝石。”
元丹丘赞道:“久闻习习山庄葛庄主是制药高手,今日始知传言非虚。”
江朔见识过霹雳丸的厉害,道:“但是霹雳丸是黑色的呀。”
元丹丘道:“黑色是因为加了木炭,做霹雳弹所用到的材料是硝、木炭和硫磺,以‘伏火矾法’炼制成,颇为危险,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天下能做此霹雳丸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独孤湘听元丹丘夸奖自己耶耶,自然十分受用,没想到不学无术的湘儿还有卖弄学问的机会,她将手中火炬交给江朔,自去取了一块硝石扔在地上,再拿回火炬在那块石头上一燎,没想到这块白色岩石立刻剧烈燃烧起来,火焰发出紫色的光芒。
江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方才若是因为无知手持火炬走入山洞,难保不把整个山洞都点着了。
元丹丘道:“待我取了药饵回去。”
山洞中有一个竹编背篓,里面装满了白色硝石,看来是元丹丘早先凿下来的,江朔忙把火炬交给独孤湘,自己帮元丹丘提回茅屋,这一箩筐少说有一百斤重,江朔却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提起,仿佛提的是一个小鸡仔一般。
元丹丘不禁赞道:“看来那日茅山一别之后,溯之你非但治好了病,还愈发强壮了。”
回到屋中元丹丘让江朔把石头投入一个大铁镬内,江朔走进一看,铁镬下面点着柴草,烈火将铁镬烧得通红,再往锅里看,竟然煮着一锅萝卜片儿,这时铁镬内水已烧开,剧烈地翻滚着。
江朔一时犹豫,定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元丹丘在江朔手上轻轻一推,硝石稀里哗啦落入铁镬内,沸水合着萝卜飞溅出来,江朔赶忙跃开,元丹丘则盖上锅盖,笑道:“煮透了就行。”
江朔心中不解,元丹丘也不解释,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咯。”
又等了好一阵子,元丹丘揭开锅盖,那一个巨大的铁马勺去?,“呼噜呼噜”搅了半天,既没有萝卜,也没有硝石,只剩下一锅白色烂泥一样的稠汤。
元丹丘似乎非常满意,用马勺盛出白色稀泥,均匀布撒在一张白纱滤网上,白色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下面的木盆之内,再看边上有些滤网上,表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灰白色软壳,谁能想到下面一大盆水是没用的废水,真正有用的药材就是上面这一层凝结的白壳。
元丹丘笑道:“药典说三分硝石,一分萝卜,这就是所谓‘萝卜法’,以此法制硝速度极快。”
说着他伸手拿起另一个纱网,只见上面的薄壳已经脱水变硬,颜色也变得更为纯白,稍一用力便都碎成齑粉,看起来好似结晶的大盐粒一般。
江朔、独孤湘正看得新奇,元丹丘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溯之,你后来可曾再遇到过太白先生?”
江朔道:“在河南道东面时曾经听说太白先生和高达夫、杜子美结伴同游齐鲁,我也曾去寻找,只可惜,缘锵一面,后来我为俗事所累,一路向西,就再没了太白先生的音讯。
元丹丘道:“就是那一次太白游齐鲁之后南下越中,次年也就是天宝六载,我与太白在越中一聚,太白更写有《对酒忆贺监》二首。”
江朔道:“那是因为贺监是越州人士,难免触景生情,丹丘生可知太白先生现在何处?我如今左右无事,正可以去找他。”
元丹丘道:“后来他一直在金陵盘桓,从他写的诗来看,两个孩子在东鲁居住,只是没提到刘夫人。”又接着说道:“去岁我在石门上炼丹之际,他曾来找我,说已迁居鲁郡了,今年啊……”
江朔听元丹丘越说越近,已经到了今年,不禁屏住了呼吸,元丹丘道:“我们虽未相见,却有书信往来,太白兄又合婚了,原来那个悍妇也不知是故去了还是和离了,总之他如今已经与宗楚客的孙女在一起了。”
李珠儿皱眉道:“宗楚客乃武周朝的宰相,不过他攀附武三思、韦皇后,更有不臣之心,故而当今圣人当年还是临淄王的时候,诛杀诸韦时连带将宗楚客、宗晋卿兄弟也一并除掉了,太白先生为何和这种人的后代结亲?”
元丹丘道:“宗楚客的孙女确实了得,并不以美貌着称,但可谓女中丈夫,太白先生和她可比和刘夫人好多了。”元丹丘对于这个话题不想多说,话锋一转,道:“太白居无定所,只有他写信给你,你无法保证给他回信可以收到,如今却难得能确定他去往何处。东军节度使安禄山佩三镇节度使印,听说他广开门路,招揽了大量的文人入幕为官,太白来信说也收到了邀请,他一生蹉跎蹭蹬,却仍不死心,想北上幽州范阳去试试运气。”
江朔闻言大惊道:“安禄山?幽州?”
元丹丘点头道不错。
江朔急道:“安禄山素有反志,天下皆谓其必反,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白先生如今这个时候去范阳,实是不智。”
此言一出,元丹丘也大吃一惊,他是个道士,醉心丹药,对世事并不十分了解,因此对安禄山意图谋反之说感到十分意外,江朔越想越不放心,一跺脚道:“我要去范阳找太白先生,劝他快快离开。”
说到这里,江朔真是一刻也不想待了,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范阳,劝说太白先生回返中原,他起身向元丹丘辞别,二女也跟着告辞,就想要走。
然而江朔刚一向内拉开门的一瞬间,却陡然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第617章
门外那人右手握拳,举在半空,显然是想要叩门,没想到将叩未叩之际,木门却忽然自己开了,那人也大吃一惊愣在了原地。
只见门外那人披头散发,满脸的血污,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了,左手背在背后似是藏着什么东西,江朔惊呼道:“叶护大哥,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回纥王孙叶护,他生得深眉广目,与中原人容貌大不相同,因此虽然十分狼狈,江朔仍一眼认了出来,屋外漆黑一片,江朔打开门能看到外面人的样貌,叶护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一愣,只觉说话之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低声喝问道:“阁下何人?”
他右手横掌当胸,左手仍背在背后,显得防范心很强。
江朔向后一让,让屋内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同时独孤湘也迎了上来,道:“叶护大哥,你怎么如此狼狈?”
叶护这才看清是江朔和独孤湘,他放下右掌,背后的左手转过来,却原来握着一把回纥弯刀,他的衣袖上溅满了鲜血,弯刀确实银白雪亮,滴血不沾。
叶护的脸上神色复杂,又是欢喜又是忧虑,略一迟疑,立刻侧身闪进屋内,反手合上屋门,轻声道:“快熄灭灯火,有对头在追我。”
独孤湘听了咧嘴笑道:“有我和朔哥在,怕什么?叶护大哥别怕,妹子替你出头。”
独孤湘这也是狐假虎威,其实她的底气大多来自江朔,李珠儿和元丹丘则谨慎得多,见状早已分头熄灭了屋中的灯烛,屋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是日是个朔日,新月如钩,屋内屋外都是一片黑沉沉的,唯有中央天井有些许星光洒下。
独孤湘正要抱怨李珠儿太过谨慎,却听到外面沙沙脚步声响,众人各自找门缝窗缝望出去,屋外此刻被数十枚火炬照得通明,数十名黑袍蒙面人的影子被火炬投射在巨岩之上,变得巨大而夸张,张牙舞爪地胡乱晃动。
李珠儿轻声道:“是大食人!”
江朔也看出了对方的身份,按说黑衣人很难分辨对方的身份,但别的黑衣人都是黑帕罩头,黑色紧身短打衣衫,只有黑衣大食人才会头顶巨大的黑布包头,身穿肥大的黑袍。
独孤湘皱眉道:“黑衣大食人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李珠儿道:“黑衣大食人一商人身份做掩饰,在大唐各地都有邸店,中原百姓不知其黑衣大食、白衣大食和波斯人的区别,一概称为波斯邸。以此为掩护,黑衣大食的刺客军团可以明目张胆地走到大唐任何地方。”
她们低声说话直接,黑衣大食人却在外面犹豫了起来,一边是黑魆魆的茅草屋,一边是不知深浅的白岩洞穴。有大食人蹲低身子在地面仔细察看了半天,众人看一眼叶护仍在滴血的衣衫,默默做好了大食人一拥而入的准备。
没想到大食人交头接耳了半日,居然掣着火炬,鱼贯进入了白鹤洞。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什么大食人会忽略这么明显的血迹标记,元丹丘忽然一拍大腿道:“糟糕!糟糕!”
他说的极为大声,丝毫不担心会被大食人听见,当然大食人也不可能听见了,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个紫红色的火球从白鹤洞中滚出,数个浑身是火的人横着飞出洞来,有几人竟还未死,在地上打滚想要熄灭身上的烈焰,叶护一推门,冲了出去,朝着这些大食人一阵乱砍,将他们一一毙命。
元丹丘第二个冲出茅屋,江朔等人紧随其后,却见白鹤洞内成了一个烈焰的地狱,白色的硝石正在剧烈燃烧,里面的人早被烧死,扑在洞内一动不动。
元丹丘跌足道:“完了,完了,以后却去何处找这么好的硝石!”
叶护向元丹丘叉手道:“我实不知这是道长的硝石矿洞,才会将大食人引到此处烧死,毁了道长的珍药,万望恕罪。”
独孤湘奇道:“大食人自己作死进白鹤洞,才点燃硝石而死,和叶护大哥你有什么相干?”
李珠儿冷冷道:“恐怕是你的叶护大哥把自己的血也涂抹在了白鹤洞的洞壁之上,大食人多疑,认定他不可能躲入无险可守的茅屋,又在硝石上看到了血迹,才会自己钻入陷阱之中。”
叶护倒也诚实,点头道:“正是此法。”又对元丹丘再拜道:“道长放心,我乃回纥王子,将来定要千倍百倍的赔偿道长。”
元丹丘摆手道:“白鹤洞是天地自然成之,并非老道私产,何来赔偿只说。”
独孤湘道:“丹丘生,你刚才还大呼糟糕,又呼完了,难道不是心疼么?”
元丹丘道:“原是我定力不够,被外魔一时蒙了心,硝石本就是易燃之物,此乃物性使然,若是天雷劈中也会烧个干净,人为就痛心,天然就道是应当,岂不可笑?”
叶护叉手道:“原来是嵩阳丹丘生失敬,失敬,道长一番宏论更令在下汗颜。”
叶护与元丹丘重新见礼,元丹丘见他身上满是血污,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王子若不嫌弃,我有替换衣物可供王子替换。”
叶护忙叉手道:“有劳道长。”
五人回到茅舍,李珠儿帮着重新掌灯,元丹丘取出一套灰布道袍给叶护,叶护脱下血衣,江朔这才看出他衣衫的血都是别人的,身上却无伤痕。
叶护穿上元丹丘的道袍说不出的别扭,一则他的身材远比元丹丘高大,二则他样貌大异唐人,大唐番僧虽多,番道却是叶护首开先河,众人看了均觉好笑,但除了独孤湘,没人当面取笑他。
江朔敏感的捕捉到了叶护刚才话语中自称“王子”,问道:“叶护大哥,老汗王他……”
果然叶护神色黯然道:“爷爷已在四年前出征途中去世了,我阿爷磨延啜已经继承了可汗之位,称葛勒可汗。”
江朔听道骨力裴罗在途中去世,忍不住瞥了李珠儿一眼,李珠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看我干什么?隐盟可没对怀仁可汗下过手。”
叶护也道:“爷爷确是意外感染风寒,染病身亡的。”
江朔心道:骨力裴罗一代草原雄主,武功既高,又有智谋,却也躲不过凡人生老病死之哀,纵有泼天富贵还不如元丹丘、李含光这样的修道闲人。
独孤湘却总能看到好的一面,笑道:“那叶护大哥你就是太子啦!”
叶护道:“若论雄才大略,吾弟移地健胜我百倍,爷爷也说过我家,唯有胞弟像他。”
独孤湘道:“呀……于是你弟弟就派人刺杀你?”
江朔斥道:“别瞎说,我看移地健二王子绝非这等样人。”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那是谁要刺杀叶护大哥呢?”
叶护道:“江兄弟所言极是,并非我阿弟要害我,但这事儿还真与我阿弟有关。”
这下大家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元丹丘重新煮茶,众人将两张大榻并在一处,不分宾主联席坐在一起,听叶护诉说前因。
原来骨力裴罗死后,回纥汗王国并未衰败,反而更加兴旺,几场大战终于一统北方诸部。就在今年,葛勒可汗刚刚建成新都回纥牙帐单于城,完成了骨力裴罗的夙愿,新城有由唐朝和粟特工匠共同建造,矗立在于都斤山脚下,这座正方形的城市模仿大唐长安所建,城墙以褐色条岩砌成,掘有护城河环绕,堪称朔漠第一雄伟的都城。
但叶护不安于在单于城中做富贵闲人,他仰慕大唐风华,便自请到长安学习唐人法度,这全是他自愿,然而不知道的人还道是他遭二王子移地健排挤,才到长安城避祸,对于谣言叶护也懒得理会,没想到这日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长安城中,番人多混居一处,这日有一大食富商登门拜访,叶护与他交谈之际,才知对方是大食将军闹文,那闹文提出大食人可以帮他回到单于城,驱逐阿爷和兄弟,助他为回纥之主。
叶护知道闹文定然也是听信了谣言,但他提出这样的建议,对大食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叶护也不说破,只笑着问事成之后大食人要自己做什么作为谢礼?
闹文却道:只是一件小事,对回纥可汗而言易如反掌——不是“要做什么”,只是“不做什么”。
叶护更感奇怪,忙问“不做什么”是何意?
原来大食筹备了多年翻越葱岭东征的计划终于要实施了,他们拟定的战术是策动吐火罗小国石国反唐,大唐必然发兵平叛,但唐军想不到的是在石国等着他们的不是石国的老弱残兵,而是大食的二十万雄兵,一旦歼灭了唐军主力,大食军会师东进,安西四镇便是大食的囊中之物了。
叶护心中暗惊,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他追问道那需要自己“不做”的是什么事呢?
闹文道:“他们已经探听清楚了,大唐安西军数量并不多,若攻石城,定然广征西域各国、各羁縻州的军队助战,到时候只要回纥不理大唐援军的要求,得安西之后愿将天山北麓之地尽归回纥。”
第618章,分头北上
叶护听了闹文的建议,心中一阵恶寒,他知道黑衣大食与此前统治呼罗珊的波斯人、白衣大食人都大不相同,他们对领地贪得无厌,为了财货动辄杀人劫掠绝无怜悯之心,无论自己答应与否,大食都会和大唐一战。
但自己在唐廷没有相熟之人,贸然若揭发大食人的阴谋怕会适得其反,为今之计为,当先稳住闹文,再设法通知安西都护高仙芝,小心大食人的阴谋。
于是叶护哈哈大笑,说着无本买卖如何不做?
大食重商,闹文一听叶护言语中颇多逐利之词,十分欣喜,于是约定十日后,派一百武士充作商队,随叶护北上,争夺汗位。这一百人用来打仗自然如泼汤如海,毫无作为,但他们个顶个的都是暗杀的好手,可以替叶护排除异己,必要的时候可以学太宗皇帝玄武门夺门之故事。
叶护佯作喜色,但称自己还要时间擘划细节,又说自己过几日一定登门再商定细节。送走了大食人,叶护立刻避开所有护卫,偷偷溜出长安城,想要去安西都护府通风报信。
没想到闹文更加诡诈,席间早已看出叶护三心二意,叶护在长安府中有大唐侍卫保护,不便出手,他派出黑袍刺客团悄悄盯住价叶护,只等他离开长安城,便伺机动手除掉他。
大食刺客人数众多,叶护自忖一人敌不过这么许多刺客,眼看向西的道路在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上,甩
不脱大食人,只能往南面山里钻,他对大唐地理不熟,只知道往西走准没错,没想到进了长安南面的秦岭之后,西面皆是崇山峻岭,只能往南走,而且越往南走,道路越是险峻难行。然而由于大食人紧追不放,叶护只能在山路小径中一路向南走了出三百多里。
他不知道,他已经走上了以险峻著称的蜀道,蜀道指的是周秦以来从关中平原翻越秦岭、大巴山,通往蜀中成都平原的古道。蜀道号称“北五南三”,以汉中为中心,汉中以北的秦岭有五条道,从西向东依次为阴平道、陈仓道、褒斜道、骆谷道和子午道。汉中以南的大巴山中有三条道,依次为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
其中荔枝道更是近些年新开的通道,圣人宠妃杨太真喜食新鲜的合江荔枝,竟然专为她建了一条运输驿道,便是南路最东面的荔枝道,米仓道通巴中、金牛道通成都,无论走哪一条,南段蜀道都比北路好走得多。
当年韩信还定三秦和诸葛亮北伐走的都是陈仓故道,这是最早的蜀道,也是最宽阔好走的一条路,适合大军行走,故而韩信和诸葛亮都选的这条道路。
阴平小路是当年邓艾偷袭灭蜀时走所走的道路,几乎可以说和没有路没什么两样,其次难走的就是子午道了,子午道的出口虽然距离长安近在咫尺,但因其险峻难行,自古为兵家所不取,因此当年
诸葛亮没有接受魏延提议的走子午谷直取长安之策。
而此刻叶护不知不觉走的就是子午道!子午道得名就是因为这条山路几乎是南北方向的。如此行了三百里,山路突然急转向西,进入了平原,叶护一喜,只道终于走上了正途,一问方知是到了汉中。
在人口稠密的地区,大食人也不敢贸然行动,但仍然紧紧跟在叶护身后,如蝇虫一般挥之不去。叶护却也不敢向当地唐军求援,他是番人王子,非奉召不得进入中原,若被发现也是死罪。
叶护只得绕过汉中继续向西行,他已问清了,向西北走陈仓道,转入祁山道,便能进入陇右天水,以此为,便进入了通往西域的正途了,没想到他再次走错了路,转入了西南面的金牛道,这才一路走到了江油。
叶护一路沿着金牛道向西南行去,眼看山路越来越阔,山岭将尽,无垠的平原在南面展开,大食人终于等不及动手了,幸而叶护在山中利用狭窄的栈道
抵消了大食的人数优势,斩杀了数名刺客,但大食刺客开始攀爬山崖,迂回包围上来时,叶护只能往山中僻静处躲藏。
今日到戴天山中,他见到白鹤洞便知是硝石矿洞,他认得硝石,回纥建城时,汉人工匠曾用硝石和木炭、硫磺混合成黑火药,炸山取石,虽然单一的硝石只是易燃,并不能引发爆炸,但用来对付人也不需要太厉害的雷霆
手段。
他以鲜血涂抹制作陷阱,大食人见黑魆魆的洞穴和亮着灯的茅屋,定然认为屋子是障眼法,反而会去硝石洞中一探究竟,到时候火把点燃硝石,便能解决这条甩不掉的大尾巴了。
叶护布置完之后原本就要离去,但他忽然想到万一大食人不中计或者头脑太过简单,径直杀入茅屋,屋中之人不是要无辜受难?于是叶护便想要叩开门提醒里面的人避难,没想到却意外发现屋中是江朔等人。
说完这一切,独孤湘首先感慨道:“叶护大哥,你的方向感也太差了吧?”
其实这也不能怪叶护,他一直生活在草原上,草原没有藩篱屏障,目的地远远就能看见,只要根据大概方向前进,总能到达,而蜀中山路则大不一样,走差一条山路小径,便差之千里了。
江朔却意识到更为严重的问题:“叶护大哥在山中转了这么长时间,闹文定知他无意和大食人合作,只怕除了派刺客刺杀他之外,还有其他手段。”
李珠儿点头道:“其手段可能有三,一是派人去回纥刺杀葛勒可汗甚至于移地健王子,大食人不需要真的掌控回纥,只需要回纥大乱,自然就无暇他顾了。二是寻找新的盟友,来完成他的计划,三么,就是尽快引诱唐军决战,以防叶护王子逃脱追杀,向唐军通风报信。”
叶护一听也紧张起来,道:“这可怎么办?”
李珠儿道:“要化解
倒也不难,一是要有人去回纥通知可汗加强戒备,谨防大食人搞破坏。二是尽快通知唐军大食人的阴谋,不要入彀。”
叶护打量了一番李珠儿,道:“这婢子倒有见识。”
独孤湘道:“你不知道,珠儿姊姊可是……”
李珠儿打断她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要尽快行动起来,叶护王子在秦岭巴山之间兜兜转转了这么多日子,我们可已经落了后手了。”
江朔问道:“大食人这次的计策和隐盟当真没有关系?”
李珠儿道:“据我所知,没有关系,大食人狼子野心,巨子对他们也早有防范之心。”
骨力裴罗是隐盟中人之事,叶护和移地健并不知晓,叶护只知道当年爷爷的死和隐盟有关,现在看李珠儿似乎和隐盟有着极深的关系,不禁生出怀疑,又对着李珠儿多瞟了几眼。
李珠儿却淡然一笑,对叶护道:“王子与其在这里疑神疑鬼,不如早点回到朔漠单于城,一则通知你的父汗,二则阁下武功不错,回去也多个得力的帮手,一旦大唐安西四镇真有危难,回纥也能援助些个。”
叶护略一思忖,道:“婢子说得不无道理,好,我这就北上回朔漠去。”
李珠儿又道:“至于溯之和湘儿,你们当回安西去,一则溯之和李嗣业、程千里等西军将领私交甚厚,你去传递消息他们不会不信。二则真打起来,溯之你也是极强的战力
江朔不禁点头称是,却又忽然危难起来,道:“可是,太白先生还在范阳……”
元丹丘道:“溯之,国家大事为重,幽州那边,我可以去跑一趟,范阳城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定然把太白妥妥的带回来。”
江朔却仍然担心道:“丹丘生你有所不知,范阳有不少高手,并非我不敬,丹丘生你也未必能全身而
退。”
李珠儿道:“我陪丹丘生去,明的不行就用暗的,偷偷把太白先生救出来就是了。”
江朔犹豫片刻,道:“若姊姊肯去,那太白先生便无忧矣。”
众人当即商量已定,先一同北上汉中,江朔、独孤湘和叶护一齐走祁山道,之后叶护北上穿过阴山,回朔漠。而江朔和湘儿则取道河西走廊重回安西。至于李珠儿和元丹丘,则走相对好走的骆谷道回长安,经河东,穿越太行山孔道,去范阳劝回李白。
计议已定,众人在茅舍内和衣而卧,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掩埋了大食人的尸体,启程上路了。
说是通往汉中,江朔他们进入汉中盆地后便沿着盆地西缘进入陈仓道,向北行去,而李珠儿和元丹丘则往盆地中央的汉中城的方向去,再取道骆谷道,会长安。因此离别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这一日和元丹丘、李珠儿依依惜别后,江朔、独孤湘、叶护三人便踏上了北上的山路栈道。陈仓道是最古老的蜀道,一路上有许多热闹的小村
镇,除了主路,还有数不清的细小分枝,好在独孤湘曾走过一次陈仓道,此刻北还,她倒成了向导,带着江朔、叶护一路弯弯绕绕,走了几次小弯路,终于走出了大山,进入陇右秦州天水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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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峡中星辉
李白有名篇《蜀道难》写蜀道之艰难:“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陈仓道沿嘉陵水上游谷道而行,地势相对平缓,已经是蜀道中最好走的一段,但站在插入山岩的栈道之上时,仍觉胆战心惊,目眩神驰。
叶护入蜀走的是最险的子午道,远比陈仓道险峻,他也算是胆大之人,但江朔和独孤湘同行却让他吓得腿脚发软,只因他们在蜀道上的行进速度远远超出了叶护的想象。
江朔和独孤湘嫌叶护走得太慢,施展穿星步神功,轮流带着叶护在栈道上飞驰,叶护只觉脚不沾地,似腾云驾雾一般,好几次飞速过弯之际,他的双足似乎已踏空在栈道之外了,全凭江朔和独孤湘牵扯才不至于坠落悬崖。
三人先走陈仓道再走祁山道,六百多里栈道险峻狭窄,最窄处不过三尺,最宽处也不足一丈,但对江朔和独孤湘而言,和百步宽的驰道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三个日夜就沿着栈道穿过群山,进入陇右秦州天水郡。
之后沿着祁连山北麓直至兰州金城郡,在此地渡过河水之后,便进入了“河西走廊”,一路穿过凉州、甘州、肃州至瓜州便到了玉门关,汉代丝路有两条路,一是图伦沙碛以南,昆仑山以北的南路,一是图伦沙碛以北,天山以南的北路,无论哪一条路都是沿着大沙碛的边缘在走,汉代玉门故关在沙州敦煌城之西,正是大沙碛的咽口位置。
汉代沙碛沿路还多有绿洲,而到了大唐,由于孔雀河断流、蒲昌海干涸,两条丝路都成了千里瀚海,虽然依然可通,但主要商贸线路已转至天山以北,即由瓜州向北,过星星峡经伊州、庭州绕过天山和葱岭,直接到康国、石国等地,当年玄奘西行天竺,也是舍近求远,选择了更好走的北线。
大唐称北线所在各州为北庭,武周时始设北庭都护府,可见北庭的重要性不断提升,叶护对北庭的地理就非常熟悉了,他自己打算从伊州一路北上,回到回纥,同时他也建议江朔走北路。
因为安西四镇中龟兹、于阗、疏勒均在天山以南,只有碎叶在北面,而大食人预设的战场石国还在碎叶之西,走北路看似绕远,实则可以一马平川地到达石国,速度上可能反而更快。
江朔担心的则是马匹问题,此去安西要走四千里多路,光靠双腿可走不到,三人虽然一出蜀道,就在秦州买了三匹马,但他们身上川资有限,买的都是驽马,叶护道那就更要走北路,伊州有回纥马商,尽可以挑选最好的回纥千里马给二人当坐骑,江朔于是欣然答允,与叶护出玉门走北路。
大唐东西万里,玉门关向西再行四千里才到边境,但对中原汉人而言,玉门关已是国门,没有特别的过所公验是无法出关的,当年高僧玄奘大师去天竺取经,便是在玉门受阻,险些无法成行。
玉门关对普通人而言是难以逾越的雄关,对江朔他们这样的高手而言,却如形同虚设一般。他们轻松绕过玉门关,便到了进入北庭的必经之路——星星峡。
星星峡在伊州之南,瓜州之北,名为“峡”,其实只是一个隘口,穿过这个隘口便进入伊州地界了。江朔等人急着赶路,不避暑热,到星星峡时已是黄昏后,三人并辔而行,沙碛之中道路笔直,只见一座小山横亘在不远处,承接着最后的夕阳余晖,此山不高,但周围全是沙碛,倒似天然城墙一般。
独孤湘问叶护道:“叶护大哥,这星星峡为什么叫这么怪的名字?《山海经》说‘能言之兽,是谓猩猩,厥状似猴,号音若婴。’难道这峡谷中有传说中的‘猩猩’?”
独孤湘不爱读书,若问她诗文只怕十有八九记不起来,但《山海经》之类的志怪之书,她却记得极牢。
叶护笑道:“湘儿妹子莫急,今日月明,你马上就能见到星星峡的奇景了。”
说话间已经走入小山隘口,南北向的道路忽然一拐,转为东西方向,绕过前面前面山头再转回北向,仿佛此山对于自己挡住了人们的去路颇为过意不去,特地将山峦错开,为了去往北庭的旅人让出了一道门缝似的。
此刻夜色已深,峡中旅人络绎不绝,有南来的也有北往的,倒比白日里热闹了许多,此时已到了六月,在酷热的沙碛之中,白日难行,很多客商索性等到太阳下山后再赶路。
这时夕阳已尽,皓月初升,给黑魆魆的小山满满披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辉,忽有旅人轻声发出一声惊呼。
江朔和独孤湘转头望去,只见小山上竟然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二人皆觉惊奇,方才落日前见到小山光秃秃的,没有植被,只是一座毫无特色的石山,这光芒是从何而来?
叶护道:“此山名星星山,甚是奇异,山石皆为石英质,每当月圆,山上石英感月发光,便如满天星斗一般。”
他见独孤湘爱看,便道:“赶了一日路了,不如在此间稍息,现在不过明月初升,等到皓月当空之时,应该星光更盛!”
西域旅人将毯子披在马身上做软鞍,这样虽然不能控马疾驰,但在沿途驻马之时,却可以将毯子取下直接铺在地上休息,三人将三块毯子拼成一大块,又卸下行李,叫马儿也歇歇力,取出清水干粮等物,先喂马儿吃了些豆饼,再自己坐下吃喝。
江朔不禁想起数年前和叶护初次相遇之际,也是在一峡谷之中,不过太行飞狐陉可比这星星峡险峻得多,那日骨力裴罗骑着白驼而来,何等雍容气度,惜乎现在已经天人永隔了,自己则还是一样的急急赶路,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李嗣业大哥,能不能帮唐军化解危机。
过不多时,月轮已近中天,四周群山果然像受到天上明月感召一般,发出明亮的星辉,但见各个山头上或疏或密,缀满了点点星光,仿如天上群星坠入此峡,天地连为一片,惹的匆匆赶路的旅人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叶护道:“湘儿你且等一等,我摘星星给你。”
说着他起身向星星山上爬去,以普通人来看,叶护的身手也算矫健,但在江朔和独孤湘眼里可就显得笨拙了,但左右无事,二人也不上前帮忙,在毯上坐着看他爬山。
只见叶护在半山腰不断抬起小石头举起来在月光下对比,过了良久,叶护终于选定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上,喜滋滋地从山上一路小跑下来。激得山上落下不少小碎石。
江朔和独孤湘见他下山之后其势不减,忙起身一左一右搀扶住他。叶护将手中的那块小石头交到独孤湘手中。
独孤湘拿着那块石头看,只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灰白色石头,不解地望着叶护,叶护道:“你把它对着月亮转动来看。”
独孤湘依言举起石头对着天空中的圆月,胡乱转动起来,忽有一瞬,那石头闪了一下,独孤湘一惊,忙将石头缓缓往回转,终于石头重新闪耀起来,只见石头似乎变成了半透明的,点点星光从中透射出来。
独孤湘惊喜道:“这块石头里藏了一颗星星。”
叶护道:“这是星星石,石中石英在月光下会发出光芒,群山如星闪烁便是此理。”
独孤湘喜道:“有了这块石头,不管到哪里,月圆之夜都能看到星星啦。”
三人正在说笑,忽听一声巨响,原来刚才叶护从山上下来时踏得山岩震动,开始只是掉落一些小碎石,最终却导致了大块山岩的崩落。
只见一块巨岩从山上“轰隆隆”翻滚而下,旅人纷纷闪避,却有一人骑在马上左摇右晃,竟然不闪避,更可笑的是他还抬头望着天空,却对高处坠落的石头视若无睹。
独孤湘一惊,口里喊道:“郎君小心。”
说着她飞身跑过去,一把拉过马的缰绳,向前就拉,没想到马上那人忽然惊醒,往回一扯缰绳道:“你要做什么?”
那马儿受惊,原地人立而起,独孤湘向下猛地一拉缰绳道:“郎君休慌,我是在救你!”
没想到她用力过猛,竟将那马拉的前腿跪倒,一时起不了身,独孤湘忙去拉那人,道:“滚石来了,快跑!”
这时那人也见到了落石,想要下马,却忙中出错,把脚缠进了缰绳里,一时竟然脱身不得,独孤湘急切间猛拽他袖子却越缠越紧,那巨石在山坡上弹起,从半空中砸向二人。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江朔飞身赶到,凌空跃起,一掌击中巨石,江朔的玉诀神功已臻绝顶,一击之下,与顽石之炁相共振,巨石立刻裂解开来,化作无数碎片坠向地面。
巨石虽然碎成了小块,没有砸成肉饼的危险,但每块小石头都如一支流矢,被击中了也不是好玩的,马上那人“啊哟”一声,抱住脑袋,独孤湘却从扯出腰间白练,围着那人随手挥舞,将满天碎石击飞,竟没有一块落在他们头上。
第620章,安西更西
那骑马的汉子原本已经抱着脑袋,闭目等死了,没想到只听到稀里哗啦的碎石坠落之声,过了良久再未听到别的声响。他睁开眼看时,只见满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在他和方才来拽他的小女子身旁围成了一圈,偏偏五尺之内一块碎石都没有。
此人虽未目睹江朔击碎巨石,以及独孤湘抵挡飞石,但知道此二人定有不凡的手段。他好不容易从纠缠的马缰中挣脱出来,向江朔和独孤湘叉手道:“多谢二位,若非二位仗义相救,岑某今日可就有死无生了。”
独孤湘一挺胸脯道:“岑夫子且放宽心,有本女侠在,怎会让人无辜惨死?”
独孤湘见这姓岑的汉子四十出头的年纪,留着长髯,衣着是一副文士的模样,因此称他为“夫子”。
这时叶护也赶了过来,连连道歉道:“其实……这巨石滚落,是我造成的……”
没想到那岑姓汉子却似乎完全没注意他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独孤湘笑道:“刚才的落石倒是大得很,不过碎石大如斗可就有点夸大其词了……至于风吹石动么……”
她本想说“更是无稽之谈”,但一想如此一来,这位岑夫子就不会把落石的责任怪到他们头上,岂不是好?于是话锋一转道:“……也不是没可能。”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随身卷子,拿出一杆毛笔,放在嘴里舔了舔,借着月色,把刚才的句子飞快地记录下来,道:“偶得两句,这险也不算白遭。”
江朔道:“原来阁下也是一位诗人。”
“嗯。”那人转身问江朔:“尊驾也写诗么?”
江朔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曾经的主人也是诗人。”
那人打量了一番江朔,见他衣着富贵,并非仆役的打扮,道:“看来小兄弟和回纥人生意做得不错,现在不需再听人使唤了。”
他一眼看出叶护是回纥人,还道江朔是和回纥人做买卖的汉人。
叶护忙解释道:“这位江少主,是江湖豪侠,并非商贾,岑夫子切勿误会。”
彼时商人虽然有钱,但属贱籍,因此时人宁可说自己是游手好闲的失地农人,也不愿被人说是商人。那人一笑,叉手道:“原是在下孟浪了,江少主勿怪。”
江朔连忙摇手,说他的马受了惊,不如在地毯上稍作休息,等马儿缓过劲来再走,那人欣然同意,他从马身上摘下一个大葫芦,里面居然装的是酒,三人见了大喜,也不需杯盏,每人轮番拿酒葫芦喝上一口,顿觉清凉解暑,好不畅快。
独孤湘问道:“岑夫子,你从何处来啊?”
这时酒葫芦正好传回到那人手中,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吟唱道:“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原来他是从东面来,往西面去,独孤湘又问:“岑夫子,你要往何处去呀?”
那人原本就是和独孤湘打趣,闻言又吟道:“仍然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江朔心念一动,道:“岑夫子这是要从军西征,一路向西翻越葱岭么?”
那人颇为意外,道:“江少主,你果然是懂诗的,阁下有什么大作,何不吟出来品评品评?”
这时葫芦又传到了江朔手中,他脸一红道:“我不会写诗,但我的家主的诗,确是天下闻名。”
“哦……”那人忽然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道:“你的前主人的诗你还记得么?念两首出来听听。”
江朔听他诗中尽是大漠沙碛肃杀萧瑟的描写,十分悲壮雄阔,不禁想起李白当年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时所作的诗篇,这还是他在北海看邸报时看来的,江朔有过目不忘之能,更何况他所读到的李白的诗篇都被他记录在时刻不离身的随身卷子上,此刻心有所感,立刻从心中涌出此篇,先猛灌了一口酒,道一声“献丑了”,低声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
念到此处,那人已立起击节,江朔念完“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之后。
那人跟着踏歌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接着喊道:“你真的曾是李太白的从人?”
江朔插手道:“不敢相瞒,我们是太白先生的书僮,四明狂士贺之章赐名江朔,表字溯之。”
那人避席再拜道:“原来你就是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我在中原听过尊驾的传奇故事……”又叉手道:“在下仙州岑参。”
江朔只觉“岑参”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一拍大腿想了起来,道:“原来阁下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右威卫录事参军岑参!”
岑参又打量了一番江朔道:“在下正是岑参,江少主与高节度使相识?”
江朔道:“我并不认得高节度使,不过高节度使帐下大将李嗣业是我结义大哥。”
岑参心道李嗣业的岁数做这青年的阿爷怕也够了,二人怎会结拜?自己和李嗣业也算相熟,怎么从未听他说过有个结义小弟。
江朔问道:“岑参军,你不在安西幕府,怎么会在此地?”
岑参道:“去岁高节度使连战连捷,击破朅师国和石国,俘虏了朅师王勃特没、石国国王车鼻施及其部众,并在返程途中,击破突骑施,俘虏了其可汗移拨。今岁高节度使入朝,献所俘三国王,圣人以其功勋卓着,加授开府仪同三司,任命他为武威太守,并代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高节度使自回龟兹去了,留下我在河西交接。”
江朔道:“原来高节度使已经回河西了。”
他心道若高仙芝到了河西,接替高仙芝之人不可能立刻出兵葱岭以西,便不怕消息传递得晚了。
没想到岑参道:“安思顺在河西经营已久,河西羌人、铁勒、党项各族坚决挽留安思顺,以至于此令未能实行,圣人改任高节度使为右羽林大将军,仍然镇守安西,我本已经回到长安,一个月前收到高节度使的信,说葱岭以西吐火罗地各国仍未臣服,要再度发兵讨伐,让我尽快回安西去。”
江朔急道:“啊呀,这是陷阱!”
岑参不解道:“什么陷阱?”
江朔道:“昭武九姓的背后是黑衣大食人,他们想把唐军引入陷阱再四面围歼。”
岑参听了却丝毫不紧张,道:“高节度使早就知道黑衣大食在背后撺掇葱岭以西各国脱离大唐,早做好了部署,要将计就计彻底剿灭大食军边军。”
独孤湘道:“朔哥你可是白担心了,原来高节度使早有准备,这次大食人可是自投罗网咯。”
叶护却不无担心地道:“黑衣大食源自葱岭以西的呼罗珊,安西四镇距离长安三千余里,戍卫自然可称为边军,但大食军可不是边军,若以石国为决战之地,距离呼罗珊总督行辕不过一千里,大食人对吐火罗地可谓志在必得,如果以为这次设伏的只是边军偏师,轻敌必败。”
岑参不认得叶护是谁,捻须笑道:“尊驾不要小看了唐军斥候谍报之能,高节度使早知道大食人在吐火罗地集结了重兵,除了唐军,更从各羁縻州和西域各国抽调精锐组成联军,伺机与大食决战!”
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了一眼,道:“原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其实我们能知道的消息,高节度使又怎会不知?此番怕是不等我们到安西,高节度使的报捷文书就传回来了。”
岑参笑道:“不瞒三位,我星夜兼程赶回高节度使身边,就是为了给他写报捷的文书呢。”
叶护却不依不饶地问道:“联军中可有回纥?”
岑参拍拍额头道:“我记得联军中没有回纥……”
叶护这才稍稍放心,回纥没有参加,说明大食或者没有去找父汗,至少现在单于城应该是安全的。
岑参补充了一句道:“北边有一大国派兵参加了,名唤‘葛逻禄’,彼国的兵力未必在回纥汗国之下。”
叶护本已放下心来,闻言一拍大腿道:“不妙!”
江朔急问道:“怎么了?”
叶护道:“当年突厥白眉可汗帐下,有左右两厢,我爷爷为右杀,葛逻禄汗王称左杀,左右二杀相当于唐人左右二相,权利极大,兵力亦强。只是这葛逻禄人反复无常,常随东西突厥之兴衰而叛附不常。”
岑参道:“你的意思是,葛逻禄可能会在战场上突然反戈一击?”
叶护道:“当年我爷爷能以少胜多打败后突厥,杀了末代可汗白眉可汗,其中就有葛逻禄突然反叛突厥的原因在。”
岑参此刻已经有点冒汗了,六神无主地问道:“葛逻禄侍奉节度使甚恭,唐军对他们毫无防备,这可如何是好?”
江朔道:“为今之计,我们尽快赶到吐火罗地,希望不会太晚……”
第621章,碎叶城中
眼前的形势突然愈发的紧张起来,四人再也无闲坐观星的雅兴了,立刻起身整理好行囊,穿过星星峡,向北进发。
星星峡只是一个隘口,并不十分长,只是在山的南北两边都十分神奇的绕了一个弯,恰似穿门过户一般,进入了伊州地界,山的北面还是沙碛瀚海的荒凉景象,但越往北走绿色越多,终于连成一片,成了一大片绿洲。
这片绿洲的中心就是伊州首府伊吾城,到了伊吾,果然有回纥商队,叶护亮明王子的身份,讨要马匹,回纥人自然无有不从,他给江朔、独孤湘、岑参各要了两匹良马,虽达不到千里驹,但日行五百总是有的,至于食水财货更是不在话下。
安排好一切之后,叶护便与江朔道别了,大唐北庭南面与安西以天山为界,北方与朔漠则以金山为界,回纥人称此山为“阿尔泰”,乃金山之意,盖因山中多宝石而得名,并非真的有金子,金山东西四千里隔绝了朔漠的大风沙,使得北庭成了水草丰腴之地,而伊吾向北,恰能避开金山余脉,径直进入朔漠。
叶护从伊吾出发,尚需行进三千里才能到达回纥牙帐,叶护道:“我去朔漠见了父汗,便请他派兵到西边,向葛逻禄部施压,叫彼等不敢轻举妄动。”
江朔、岑参都点头称善。
别了叶护,有了补给和马匹,江朔他们马不停蹄的向西进发,一行仍是三人,只是江朔和独孤湘同行之人从叶护变为岑参。
每人两匹马,便可以轮番骑乘歇马的脚力,如此以来方能连续每日都行五百里,伊吾向北八百里是西州交河郡,骑马疾行不过两日,此地原是故师国,西汉元封三年,汉将赵破奴率骑数万克楼兰,破姑师,改姑师为车师,西州之地从此进入大汉版图,唐初此地为高昌国,后唐灭高昌,建立安西大都护府时,便是在西州交河城,后来才移往龟兹。
进入交河城之前,还有一处更为着名的去处,便是玄奘大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火焰山”,唐人称为火山,其山口称“赤亭”。
江朔和湘儿都是第一次到此地,但见山中烟气涌起,而无云雾,原来是地上的热气升腾造成的幻象,他们经过时正是落日时分,但见整个山在夕阳的照耀下果然如有烈焰腾起,照见禽鸟皆赤。虽是黄昏,仍觉暑热难当。
岑参第一次赴安西时,曾作《经火山》诗云:“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三人不敢停留,疾驰而过,在交河城过夜,再向西行,见巍巍天山豁开成了两段,三人从中穿过,又行了三百里便是庭州轮台城,庭州驻有唐军瀚海军一万二千人,不过此时北庭都护空缺,三人可没本事调兵去援助安西,他们在轮台稍歇,便继续西行了。
独孤湘见走了这么远,道碎叶城应该不远了,没想到岑参说才走了一半不到,碎叶还远在三千里之外,大唐山河之广大,真是出乎人的想象。
之后一路,虽然不再是连绵的沙碛,但沿途也没什么大的城镇,当地都是牧民,居无定所,沿途所见不过牛、羊、帐篷而已,偶尔见到几座小小的守捉城,叫人不禁感慨,大唐健儿远涉万里至此,竟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一戍就是数年。
这一路景色壮美,无论是沙碛、火山、还是石河、胡杨,都别有一番西域独有的美感,江朔和独孤湘虽然心中焦急,仍然被这山河之美所吸引,一路走马观花,称赞不已。
沿途岑参将自己几次行走这条路时写下的诗篇读给江朔听,江朔也把自己记录的李白之诗读给岑参听,岑参颇为惊喜地说道:“江少主,你所记录的太白先生的诗歌,比世上所传多得多啊,其中不乏名篇,岑某这一遭可谓所获颇丰啊。”
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不过李白写诗自己从来不记录下来,往往随写随扔,随扔随忘,佚失颇多,只有江朔做他书僮时,会回访各地,细心记录他遗留的诗篇。
想到李白身边如今无人记,只怕无数景句才被创作出来便永久消失了。
江朔和岑参颇为投缘,一路聊诗十分相得,独孤湘自顾看风景倒也不觉憋闷,前后不过十几日,三人循着玄奘西行故道,翻越凌山,过热海,便到了安西最西的堡垒,碎叶城!
此城最初是王方翼所建,武周时,唐军几乎放弃了对安西的统治,以番人治番人,以原领五弩失毕部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为蒙池都护,左屯卫将军,平西军大总管,镇守碎叶城,总管昭武九姓突厥人。
然而斛瑟罗残暴不仁,后突骑施首领乌质勒崛起,击败了斛瑟不过,斛瑟罗率五万族人入朝内附,入朝后,他不敢再回到西域。乌质勒于是全部吞并了斛瑟罗原有的领地当然也包括碎叶城。
后唐中宗临朝,仍是怀柔为主,先后封乌勒质及其子娑葛为王。之后仍是反叛、仇杀不断,突厥小可汗们的所为都是一样的,下克上杀死前任可汗,立刻向唐朝投诚获封为王,再被其他野心家推翻……如此周而复始,碎叶城也几经易手。
直到当今圣人继位后,才改变了对昭武九姓一味纵容的国策,唐军主动出击平叛,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天宝三年,夫蒙灵察的大胜,让大唐再一次成了碎叶城的主人,去岁高仙芝突袭石国,生擒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朅师王,并押往长安献俘,虽然也有故意挑动战事,夺取财货的目的,但也确实加强了大唐对此地区的统治。
开疆拓土原本是好事,但昭武九姓原本是抵抗大食东侵的主力,突骑施就曾多次击败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军队,经高仙芝这一战后,昭武九姓倒向了西边的大食人,让大食人能长驱直入,高仙芝却对此毫不知情,仍率军对吐火罗地诸国穷追猛打。
江朔和独孤湘随着岑参进入碎叶城,却见碎叶城一片祥和景象,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
王方翼建碎叶城时参照长安城的样式建造,但比天下第一雄城长安的规模要小得多,不过四门,十六坊而已,由于没有宫城,因此城中完全对称,东西、南北两条大街在城中心交汇,将城市均匀地分成四块,每块四坊,坊内亦有东西两市,其余则是唐军卫所和衙署。
三人此刻就在城中心,两条大路交汇处仿照西域城市设有一个中央花园,园中立着一块暗红色的石碑,石碑顶端以粗犷的线条刻了双狼图案,碑文有汉字和突厥两种语言,正是当年建城时所立的勒石记功碑。
这块石碑上的文字是唐皇御笔亲题,因此每次唐军失去碎叶城,就把石碑原地掩埋,一旦夺回便再立起,三人站在石碑下,看着花园中悠闲游玩的居民和大街上匆匆往来的商旅,甚觉迷惑。
独孤湘道:“难道高仙芝还没有出征?”
岑参道:“不可能,我收到高节度使的亲笔书信,按书信来回的时间来看,大军应该早已开拔,高节度使绝不会这样拖拉的。”
江朔道:“或许是我们得到的谍报有误?大食并没有出击?”
却听一人道:“你们的消息没错,大食军比预想中的位置还要靠前,如今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亲率大军十万来犯,兵锋直指距碎叶城不过六百里的怛罗斯城。”
三人一惊,却见碑后一瘸一点走出一人,那人生得瘦弱,脚上还有残疾,看衣着却是个官员模样,江朔和岑参几乎同时叉手,江朔说的是:“见过封大夫。”岑参说的却是:“见过封司马。”
岑参惊喜道:“江少主原来认得封司马。”
江朔道:“原来封大夫已做了司马。”
来人正是封常清,他捻须笑道:“我本是判官,刚任行军司马之职,因此江小友不知。”又正色道:“我在此处公干,恰好听到三位对话,可不是故意偷听。”
独孤湘问道:“封大……司马,你骗人,这是个花园又有什么好公干的?我看你就是在游玩。”
却见碑顶一条绳索飞来,江朔忙道:“小心!”挡在封常清面前,封常清却毫不慌张,笑道:“溯之勿忧,这就是我的公干。”
却见更多的绳索抛了过来,只是绵软坠地,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碑后转过来数名军卒将绳索往回拉,又绕着石碑转圈,将那石碑五花大绑起来。
江朔奇道:“这是何意?”
封常清道:“这是碎叶城的规矩,因为碑上文字是高宗皇帝所书,一旦敌军逼近五百里以内就要放倒此碑,诸位放心,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怛罗斯距碎叶城六百里,因此我们只做准备,先不放倒,想来高仙芝必然奏凯,也无需放倒咯。”
岑参急道:“封司马既知大食人来势汹汹,怎的城中还如此祥和,全无防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