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隐盟肇始
李珠儿微微一怔,裴旻却笑道:“段俭魏确实是个人物,他回到南诏后,侍奉少主阁罗凤如常。”
李珠儿冷冷道:“段俭魏要做王莽?”
裴旻摇头道:“我看是要做曹操……”
江朔知道王莽逼汉帝退位最后自己身败名裂,曹操生前不曾僭位,后代却做了皇帝,裴旻的意思是段俭魏自己不会反,只会积蓄力量,后代羽翼丰满之后再夺南诏大位。
裴旻这句话说得太早了些,阁罗凤之后南诏又传了八代国主,又经历了大长和、大义宁政权,最后真正掌握南诏建立大理国的白蛮首领段思平已是段俭魏的六世孙了,不过白蛮段氏发轫之始确实就是这位文武全才又不失心机的段俭魏。
对于那天段俭魏离去后密道突然封闭,脱险后又发现段俭魏和皮逻阁的痕迹被全部抹去,江朔和独孤湘有完全不同的看法,独孤湘认为是段俭魏故意把他们封在洞穴中,江朔却认为以段俭魏一人之力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入口洞穴填满。
此刻听到裴旻说段俭魏还活着,并且已经回到南诏国,江朔倒觉放下心来,喜道:“原来段俭魏没死。”
李珠儿冷笑一声,道:“溯之,你倒还替他欢喜,那日我们遇到段俭魏,段俭魏只说你和湘儿杀了皮逻阁遁走,可没说你们在洞中。”
江朔心道,果然用碎石垫高粮窖掩盖洞穴入口的就是隐盟,假意不知洞穴内是江湖盟的秘密聚会之所,问道:“那你们隐盟大费周章把皮逻阁的葬身之地填埋又是为何?”
裴旻道:“朔儿,你既然已经进过那个洞穴,自然知道洞穴是汉时江湖盟主所设的秘密总坛,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江朔却不知道这个总坛竟然是汉代就有的,却问道:“那你们知道密道内有什么?”
裴旻朗声笑道:“你说那个金匮?”
江朔顺嘴答应道:“是啊……”
话一出口,江朔就后悔了,没想到裴旻道:“你道金匮是何人所放?”
江朔只知道从时间上来推断,金匮绝非上任盟主李邕所放,甚至于李邕可能都不知道这个密室的存在,怎么裴旻反而知道呢?只听裴旻续道:“当年高宗皇帝派到西域来办此事的人乃是吾祖,时任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可惜武后似乎有所察觉,裴行俭甫到素水河畔就被召回了,之后裴行俭留下王方翼继续寻访,可惜没多久王方翼也被害死了,最后达成目标的是王方翼的僚属李客。之后他和波斯王泥捏师回到长安,但在长安他们把金匮交给了另一个人……”
江朔一愣,随即醒悟道:“金匮自然是交给了时任江湖盟主……”
裴旻道:“不错,当年江湖盟主大隐于朝,在宫廷中任协律郎职。”
江朔又是一愣,协律郎是太常寺中掌管音律的官员,可说和军旅也好,武林也罢,都毫无关系,然而裴旻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人讶异,只听他说道:“这位协律郎是我的叔辈,亦是闻喜裴氏的异类,裴庆远!”
江朔瞪大了眼睛,口中嗫嚅道:“没想到裴家与江湖盟有这么深的关系……”
李珠儿冷笑道:“岂止是裴家,溯之,你道第一任江湖盟主,也就是那个洞庭盗魁是谁?便是墨家最后的巨子六玄子的弟子云梦子。”
江朔奇道:“云梦……不是洞庭湖吗?”
裴旻道:“正是,战国末年其实墨家大多在秦国活动,却越来越不见容于秦王,云梦子远走洞庭湖,不再以墨家自称了。”
江朔心道原来江湖盗魁确实与墨家有些密切的关系。
裴旻道:“云梦子早就看透墨家兼爱非攻这一套在世上行不通,这才以盗魁之名以暴易暴,以乱求治。只可笑后代江湖盟主却以墨家继承者自居……裴庆远为江湖盟主时阅遍了历代盟主留下的书简,才发现了云梦子真正的初衷,之后便创建了隐盟,隐盟之隐其实便是隐于江湖盟之意。”
江朔自言自语道:“因此裴庆远把江湖盟交给了文士李邕,却把隐盟交给了裴将军,说是不拘一格,怕也暗含了削弱江湖盟而扩大隐盟之意。”
裴旻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另一边墙角的独孤湘,道:“说起来,一直居于陇右的独孤家会和江湖盟扯上关系,也是拜裴庆远所赐。”
独孤湘的爷爷独孤问是一个乐痴,江朔还道痴迷律吕的武者只有独孤问一人,没想到世上竟还有第二人与他志趣相投,想必是受了裴庆远的邀约,独孤问才会加入江湖盟。
裴旻道:“裴庆远将金匮藏在汉代江湖盟的总坛之中,并且将此坛彻底弃用,后任的盟主李邕并不知情,朔儿你自然就更无从知晓了。”
他继续说道:“没想到阴差阳错,朔儿你居然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大秘密。”
江朔忽觉背后一阵恶寒,问道:“裴将军,如此说来,要把我和湘儿埋在地底的也是隐盟?”
他说这话时口称“裴将军”,眼睛却始终盯着李珠儿,李珠儿面对江朔的盯视仿佛毫不在意,给裴旻、江朔二人依次献上茶盏,转头对江朔道:“若不填埋,秘密就有泄露的可能。”
江朔道:“可是我们还在地下……”
李珠儿打断他道:“溯之,我相信你能找到出路。”
她说这话时却全没有相信的神态,给江朔的感觉就是能活下来是意外之喜,若死了也不足为惜,实在是像极了三年前在龙驹岛上,皮逻阁、叶归真二人围追他时,李珠儿的神情。
江朔忽然间出离愤怒,将李珠儿双手捧来的茶盏打飞,怒吼道:“在你的心里,什么人死了都无所谓吧?”
李珠儿转过头去拾起茶盏碎片,轻声道:“不错,我一贯如此……”又转头对江朔道:“溯之,我和你说过,对我来说族人的命运、隐盟的使命都比我自己的命更重要,更遑论别人了。”
望着江朔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能活着,我很欣喜……仅此而已……”
江朔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不仅是愤怒,他甚至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裴旻道:“朔儿,此前你与隐盟是敌非友,珠儿做事顾及不到你也不为错,若你能改变心意加入隐盟……”
江朔恨恨的打断道:“就是加入隐盟,怕也不过是叶归真、皮逻阁而已……”
话一出口江朔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未这样和裴旻说过话,而且此话说得太过刻薄,江朔心中不禁也有些后悔,只是既然话已出口,便断无收回的可能了。
李珠儿没有反驳,脸上的神色也未见变化,重又斟了一盏茶,这次却没有捧到江朔面前,而是轻轻放在了他身前的案几上。
她缓缓地道:“朔儿你何必意气用事?叶归真、皮逻阁二人各怀鬼胎,先做了叛盟的事,才落得此下场……只要我们目标一致,共践盟誓,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
江朔不理她,对裴旻叉手道:“裴将军,恕我语直,今日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目标一致,朔儿实在难以索解。”
裴旻道:“你看,今日你要除掉大食人,我们可不是又殊途同归了么?”
江朔问道:“裴将军,隐盟为何要助唐军杀大食人?”
裴旻浅浅饮了一口茶,并不回答江朔的问题,而是捻须笑问江朔道:“那你又为何要杀大食人?”
江朔道:“自然是因为大食人觊觎安西!”
裴旻又是哈哈大笑起来,道:“现在是高仙芝觊觎吐火罗之地。高仙芝几乎每年都要翻过葱岭,劫掠一番,这和安禄山在东北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高仙芝的所作所为,江朔先前也偷听程千里说了,虽然程千里的目的是诱大食人上钩,但说的一些事情也未必不是事实。
江朔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可是大食人也想翻越葱岭,他们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劫掠一番,而是整个西域,乃至中原。”
裴旻道:“不错!”
说着他将茶盏重重地墩在案几上,不偏不倚地居于两把长剑之间,道:“那何不如以葱岭为界?”
江朔道:“裴将军的意思是,谁越界隐盟就打谁?所以伊本在陇右闹得天翻地覆,你们也不管,直至此番他勾结大勃律入寇于阗,触犯了隐盟所划的界线,才把他杀了。”
裴旻道:“是了,所以我说咱们是殊途同归。”
江朔再次沉默不语,裴旻道:“朔儿,上次在龙驹岛,我和你说了隐盟故事的一半,今日和你说了另一半,现在对你已经毫无保留了,你当知道如今隐盟所为才是当年初代盗魁创立江湖盟真正的初衷,何妨再好好考虑一下加入隐盟的邀约。”
江朔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少年了,他缓缓摇头道:“不对!若裴庆远真的认为云梦子的初衷是以暴易暴,以乱治乱,他就不该让毕生好友独孤问加入江湖盟,而应该请他主持隐盟才对!”
裴旻道:“但在这件事上,裴庆远和独孤问对于创立隐盟看法并不相同,独孤问是裴庆远的后辈,当年裴庆远之待独孤问,就和我待朔儿你是一样的。”
江朔仍是摇头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以独孤前辈的风骨,他若知道隐盟之事,绝不会佯作不知,更不会和裴庆远引为知己。”
这时忽听大殿外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子说得不错,当年庆远前辈突然离世,我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今日方知裴将军怕是难脱干系!”
说话间,两道人影已跃入殿中,年老的那个正是独孤问,年轻的那个却是南霁云。
独孤问道:“裴庆远曾对我说过隐盟之事,说他深悔年轻时误读云梦子的遗训,决心解散隐盟,几年后他突然害了急病离世,世上也再没有隐盟的消息,我一直以为隐盟早已消失了,没想到却在裴旻手中开枝散叶,在各门各派、在朝在野,织起了这样大的一张网。”
第577章,援兵天降
裴旻面无表情地道:“追云叟你来啦。”
独孤问冷笑道:“就凭你隐盟的几个小角色就想要截杀我,可有点小瞧追云逐月之名咯。”
裴旻点头道:“原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话音未落,裴旻忽然抄起放在案几上的那柄黑剑,向独孤问直刺过去。
这一下大大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因为裴旻并没有拔剑,而是直接抄起黑剑,人随剑起,仿佛是黑剑自行飞出一般,而裴旻只是挂在剑后的一道虚影。
独孤问赤手空拳,哪怕对方不拔剑,也吃亏不小,南霁云拔出吴钩宝剑,抢上一步挡在独孤问身前。
独孤问却一把扯住南霁云的后领,道:“那是灵钧剑!不要命啦!”
南霁云全没提防,被独孤问拽着向后倒退,他还来不及发问,就见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左右急射而至。
二人一挥长剑,一舞白练,正是葛如亮夫妇,独孤问足尖一点又退了一步,口中喊道:“小心灵钧剑!”
只听“当”“当”的两声轻响,裴旻手中黑剑似乎只是各自轻轻触碰了一下葛如亮夫妇手中的兵器。
却见葛如亮手中长剑忽然断成了数段!而独孤楚白练端头的银球也碎裂开来,白练失去了头上的重物软疲疲地坠了下来,没想到裴旻手中这把“灵钧”宝剑居然根本无需拔剑就可以把对手的兵刃击碎,这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裴旻击破两件兵器,脚下不停,手中无黑无光的灵钧剑疾递,灵钧剑比一般长剑的剑身窄许多,仿佛一根被放大了百倍的铁针,在裴旻手中幻化为二分向二人刺去。
但葛如亮夫妇不愧是老江湖,面对突然其来的变故,并不慌乱,二人一左一右反向弹出,拉开距离,让裴旻无法同时攻击二人。
葛如亮将手中的残剑向裴旻掷出,裴旻手腕轻轻一抖,将残剑拨开,他的动作极其细微,剑尖似乎只移动了一点点,却恰到好处地刚好将这半截残剑拨到一边。“剑圣”之名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只是被他轻轻拨开的残剑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原来是葛如亮在残剑剑柄后挂了一颗掌心雷,裴旻将其拨落在地,立刻爆发出一声巨响,掌心雷的配方便是后世火药之肇始,但掌心雷装药极少,只能吓跑野兽,并不能造成实际的伤害。
饶是如此,裴旻也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失去银球而坠在地上的白练,竟如灵蛇般昂首向他脚上卷来,裴旻手中灵钧剑可破世上一切铁铸的兵器,却无法割断独孤楚手中这件软兵器,只能向后退了一步。
葛如亮夫妇也不追击,亦撤了一步,与独孤问站成一个互为援护的倒三角形,以备裴旻再攻。
南霁云这才知道裴旻的厉害,不仅兵刃奇诡,身法剑术更远在自己之上,若刚才不是独孤问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拉开,他现在身上只怕已被裴旻捅了几个窟窿了,不禁感激地对独孤问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独孤问并没有回答南霁云,一反一贯嘻嘻哈哈的态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双眼死死盯着裴旻。
毕竟,这是当世剑圣,任谁也不敢小觑。
裴旻忽一侧身,向独孤楚外侧奔来,众人皆道他要从独孤楚这个最弱点入手,独孤问与葛如亮立刻跟着转动,从独孤楚两侧插上以为援护。
只此一念之差,却见裴旻并不转回,一抬脚踢开侧门飞身出了大殿。
众人这才知道上当,裴旻剑术再高,要以一敌四只怕还是力有不逮,更何况还有江朔在,撤退才是更合理的选择,但众人为其威名所震慑,采取了守势,这才给了裴旻逃脱的机会。
南霁云想要转身去追,这次却被葛如亮拉住了,葛如亮指着门前地面道:“小心有伏火雷!”
葛如亮是制作火药的行家,他们虽然来的晚,但一看地面便知道所有门前都埋设了伏火雷,先前大食人只是触发了前面的陷阱,裴旻从侧门出去,追逐之人若踩错方位势必会触发伏火雷。
独孤问也道:“南八,随他去吧,不用追了。”却忽然转头,指着李珠儿道:“朔儿,别放了这小妮子走!”
自独孤问等四人冲进屋子,江朔便一直坐着呆呆望着裴旻与四人交手,听独孤问之言,才忽然惊醒,伸手想去抓裴旻留在案几上的七星宝剑,却发现长剑早已到了李珠儿的手上。
江朔忙跃起去向她手上抓去,李珠儿虽然身手不俗,但比之江朔却多有不如,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快得过江朔,不想她非但不闪躲,反而一甩手将七星宝剑掷出。
这一掷大失准头,离江朔的身子还差着数尺的距离,江朔却大惊失色,原来长剑并非袭向他,而是躺在地上的独孤湘。
他忙足尖点地,用尽全力急射而出,才将将在剑尖刺中独孤湘之前,捉住了剑柄。
回头再看李珠儿已推开大殿后门,随手将七星宝剑的剑鞘掷在地上,道:“溯之,七星宝剑还你啦。”
说着一闪身,翩然飞出殿外,消失于夜色之中了。
江朔起身刚想去捡,独孤问却喝道:“朔儿别去!”
葛如亮随手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向那边地上掷去,只听“轰”的一声,地上冒起一阵烟火,原来李珠儿估计把剑鞘放在埋有伏火雷的地上,若江朔不明就里去捡,势必触发伏火雷的连环爆发。
爆炸把七星宝剑的剑鞘震得飞起,江朔上前伸手接住,南海樫木坚逾金铁,不惧水火,江朔拿在手中看时,丝毫没有损坏。
那边葛如亮已经分别解开了独孤湘的穴道,却只是将程千里点醒,却未解开麻痹他四肢的穴道。
独孤湘睁眼见到独孤问等人,怪道:“咦……我是在做梦吗?怎么爷爷、阿爷阿娘都在这里?”
葛如亮哼了一声,道:“被人暗算上不自知,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独自闯荡江湖。”
葛如亮显然在责怪湘儿自作主张丢下父母远来西域,结果他二人一路吃吃逛逛,也并没有赶在隐盟行动前面。
独孤湘最怕她耶耶,哪敢反驳,只能偷偷对江朔吐吐舌头。
程千里自来和湘儿最好,见状忙帮她岔开话题,嚷道:“啊呀……快帮老程我解开穴道。”
南霁云道:“少主,这个叛徒怎么在这里?”
江朔这才将前情略述一遍,从程千里等人假意在酒肆中商议要灭于阗国冒功说起,讲到引出大食刺客团,在于阗王城中得知大食勾结大勃律进犯于阗国的阴谋,反被唐军利用在此处困住了大勃律的大军。而大食人从城中密道逃到此处,众人一路追来,没想到唐军主帅封常清又恰好将此庙作为中军,他们三人赶来解救封常清,却又撞见了裴旻、李珠儿杀光大食军团的奇景。
江朔说完,正想上前给程千里解穴,葛如亮却拦住他道:“少主,你所说解释明白了今日之事,却无法解释程千里加入隐盟前后种种所为,此人一贯多诈,我看还是先暂时不要解开他穴道的好……”
程千里道:“啊呀呀……葛庄主,你可冤枉老程了……这样,封大夫还被点了穴道呢,你们快救他一救,他自然能做我的人证。”
独孤问道:“这位什么封大夫是治什么病的?怎的端坐此处啊?”
独孤湘一脸嫌弃地道:“爷爷,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什么都不懂?大夫是官职,这位封大夫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帐下判官封常清!”
众人都是江南的豪杰,甫来西域,并没听过封常清的大名,但听说他是率领唐军的官员,自也不反对解他穴道。
独孤问道:“既是唐军将领,便救他一救。”
说着伸手按在他后心缓缓注入内力,没想到封常清的穴道是李珠儿所点,她的功力实已今非昔比,她以特异的手法封住了封常清五脉十几处穴道,饶是成名已久的中原三子之一的独孤问都不能一下解开,他连运了几次功,都不能冲开封常清的穴道,额头不禁冒出汗来。
独孤湘还在一旁添乱道:“爷爷,你怎的老糊涂了?连个穴道也不会解了?”
独孤问怒道:“去去去……爷爷只是小看了李珠儿那小妮子的功夫,我若认真起来……”
忽觉内力如潮涌起,一下子冲开了封常清被封的穴道,却听那封常清吁了声,悠悠醒来,独孤问这才长出一口气,感激地回望了一眼方才悄悄在他腰间按了一下的江朔。
封常清睁开眼,忽然看到面前老老少少站了这么多人不禁吃了一惊,却见程千里委顿在远处地面,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程千里却高喊道:“封大夫不必惊慌,偷袭你的是隐盟李珠儿,已被诸位侠客赶走咯。”
他身子不能动,却向独孤问努努了嘴道:“这位便是我常向你提起的,中原武林宿耆,追云叟独孤问前辈,他身边这位少年英雄便是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那身上挂着钩子的渔夫是魏州南八。”
南霁云腰间挂着弯头的宝剑“吴钩”,被程千里说成了“鱼钩”。
程千里继续说道:“至于江少主的媳妇儿和他岳父岳母,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此话一出口,独孤湘连捂住他的嘴,满面羞红地道:“老程,别瞎说!”
封常清看来也素知程千里口无遮拦,也不以为怪,更不深究最后这一句,起身向众人团团拜道:“原来是诸位江湖豪杰,失敬失敬,封某只记得大食黑衣人忽然出现,那叫伊本的威胁我退兵,却忽然就失去知觉了。”
江朔叉手道:“想必是彼时,李珠儿忽然潜入,点了封大夫的穴道。”
封常清也曾听过中原点穴异术,只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仍觉十分神奇。他正想问那大食人呢?却正好转身见到仍然端坐在那里的伊本,兀自吓了一跳,暗叫一声好险,若那偷袭的人用兵刃来削自己的脑袋,自己怕便不知不觉就丢了性命了。
第578章,阻击飞猿
这时忽听院外叩门之声,紧接着大门被轰然撞开,闯入一队人马,原来是外面的唐军见中军久未传号令,终于察觉有异了,这才闯入院中查看。
当先一名旅帅见满院的尸体,有唐军更有不知哪里来的黑衣人,不禁大惊失色,一声令下,众唐军半数抽出腰间横刀,半数持臂张弩,展开阵势掩了上来。
封常清道:“无妨,先有大食刺客闯入欲胁迫我退兵,已被程副都护带来的武林朋友杀退了。”
李珠儿从背后点了封常清的昏睡穴道,因此他并不知道裴旻和李珠儿来过。
那旅帅站在屋外偷眼扫了一圈,并没见到程千里,正自奇怪才忽然发现程千里竟然躺在墙角地上,不禁又紧张起来,屋里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看来都是江湖异人,不知是善是恶,只道是程千里被擒,封常清被挟持了。
封常清忙道:“快扶程副都护起来。”
形势如此,独孤问等人虽不惧唐军,但也不能和他们大打出手,葛如亮假意上前搀扶,掌中运劲,立时冲开了他被封的穴道,口中道:“副都护快快请起。”
葛如亮除了是独孤问的女婿,还是崆峒诸葛家的子弟,他的内功源自崆峒儒教神拳门,亦是名门正宗的武功,如今内力丰沛也是非同小可。
程千里哈哈大笑着起身,道:“大食贼子下手够狠的,幸得众位江湖兄弟相助,才有惊无险渡过此劫。”
见那旅帅仍是将信将疑,封常清正了正衣衫,问道:“外边如何了?”
那旅帅这才收回目光,反转刀锋,叉手施礼道:“大勃律军被杀破了胆,龟缩在河对岸,并无异动。”
封常清又问:“右威卫将军到了么?”
旅帅回道:“尚未见到,派出去的斥候也未回返。”
封常清道:“有李将军的任何消息立刻回禀。”
程千里搓手道:“哎……按说这时候,李将军应该到了,我观大勃律人这阵势,若再对峙下去,发起狠来四处突围,倒不好办了。”
江朔道:“既如此,一味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妨让江某冲入敌阵将那大勃律王捉来,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捉住那老王,逼迫大勃律投降,免得两军厮杀徒增死伤,岂不是好?”
那旅帅听了忍不住一翻白眼,道:“嚯……小兄弟好大的口气!我听说前朝的关云长、本朝的秦叔宝能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是刺死,要生擒活捉可太难了。”
独孤湘大摇其头道:“不然,不然,我听说秦琼在美良川大破尉迟恭就是生擒,你怎说没有?况且敌军不过万余,朔哥的功夫只怕更胜秦琼,有什么擒不来的?”
自从江朔一人夺了石堡城,独孤湘对江朔的自然是信心大增,这河谷平坦如何比得了险峻的石堡城?独孤湘更是不放在眼里,那旅帅的眼睛却瞪得几乎掉出眶外,有唐一朝,哪个军门敢自称超过秦琼?在他看来,这一双青年男女可实在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正在此时,独孤问忽然喝道:“什么人躲在外面?”
说话的功夫独孤问人已经飞出院墙之外,几乎没有停顿,便见独孤问提着一人返回院中,独孤问以轻功称雄武林,在唐军士卒的眼中只见他身形晃动了一下,瞬息间去而复返,手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一人,众人震惊之余,也为这样的奇人异士是自己这边的而感到庆幸。
独孤湘却认得被独孤问捉进来的人,埋怨独孤问道:“爷爷,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于阗国羽林卫的侍卫长当个小鸡崽似的捉进来了?”
来人正是于阗国王亲卫之首,他被独孤湘说得颇为尴尬,此人的武艺也得过西域名师传授,今日之前还觉得自己十分英雄了得,今日才知世上异能之士竟有如此身手,不敢再小觑中原人士,若是从前被独孤问这么一个枯瘦的老头如此没脸面地提进来,他必要冲冲大怒,和独孤问拼命不可,现在却恭恭敬敬地向独孤问叉手道:“前辈轻功神乎其技,下官佩服得很。”
独孤问一副武林前辈的做派,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捻须,道:“你堂堂一国亲卫长官,怎么躲在墙外听壁脚?”
于阗人仰慕大唐已久,国中汉话十分普及,那侍卫长道:“前辈误会了……实是我王在山后等了多时,这边庙宇一直没有动静,才派下官来一探究竟。”
这下轮到封常清不淡定了,他起身插口道:“于阗王也到了?”
侍卫长道:“我王亲自率领两百精骑,就在南面山梁后的洼地之中。”
封常清道:“啊呀……快带封某去拜谒,不可失了礼数。”
封常清为安西节度判官,加了个从五品朝散大夫衔,而于阗国王在唐廷有亲王之份,虽然大唐安西军和四镇国君并无隶属关系,但封常清为人谦恭,对于阗国王仍不失礼数。
侍卫长连忙摇手道:“封大夫无需多礼,封大夫率军为我国挡兵灾,当是我王拜谢封大夫才是,断无封大夫拜见之礼。”
封常清叉手道:“事急从权,此次伏击大勃律重在隐秘,未提前告知于阗王,还请见谅则个。”
他谦恭如文士,丝毫不像赳赳武夫。
侍卫长亦叉手道:“不敢,我王说他细观此地战局,双方几成对峙之势,他让我给封大夫带句话,我于阗勇士愿为封大夫驱策,冲入大勃律阵中,为大夫破局!”
封常清道:“看来于阗王也是通晓兵法之人,不过无需于阗王出手,只等右威卫将军到了,当前的战局便可迎刃而解。”
侍卫长喜道:“神威大将也来了?”
独孤湘不满地嘟囔道:“甚神威大将?这位将军的功夫还能超过朔哥不成?”
江朔道:“世上高人甚多,这位将军既有神威大将之名,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
程千里哈哈大笑道:“少主,李将军不是武林人士,不过打仗确实有一套,战将靠的不是一个人的武艺,一会儿你见了便知他的厉害。”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方喧哗声大起,想来是两岸军队,江朔喜道:“是神威大将来了么?”
江朔听唐军和于阗人提到这位李将军,似乎颇为倚重,以致江朔也不由得盼望见到这位“神威大将”。
程千里仔细听了听道:“不像……喊杀声从山上来。”
江朔也不知道为何喊杀声从山上来就不是“神威大将”,那于阗国侍卫长却忽然惊呼:“糟糕!怕是和我王打起来了。”
封常清奇道:“我曾多次来往黑龙河,才选定在此处将大勃律军队困住,此地三面临水,背枕绝壁,实乃兵家之死地,就算有个别人天赋异禀能攀上绝壁,数万人的大军也绝不可能爬上山崖作战啊。”
封常清以文官统兵,并不以战场厮杀见长,他智谋出众,尤善利用山川地理形势以少胜多,此役先以小股骑兵将大勃律军引入圈套,此处地形东高西低,从大勃律进军方向上看只能看到一道河流,横渡之后才发现进入了三面临水的绝地,此时唐军再利用快马劲弩的优势将几乎十倍于己的敌军隔河困住。
于阗侍卫长拍腿道:“封大夫有所不知,大勃律国在崇山峻岭之中,其路途比之小勃律更为险恶,因此大勃律国中多有攀爬好手,能徒手攀援绝壁,借助绳索便是常人无法涉足的陡峭雪山,也能往来出入,大勃律专有一军名唤‘飞猿军",能翻山越岭作战,当真捷如猿猴一般。”
程千里怪道:“如真有这么一支猴儿军,刚被封大夫围困之时,就应该带着他们国王爬山逃命啦……何必等到现在?”
侍卫长道:“这……下官有人不知道……或许是,他们想要趁夜色最浓之时逃跑?”
封常清微一沉吟,捻须道:“只怕不是逃跑,他们想要趁夜派出这支‘飞猿军",翻过山崖,再包抄我们的后路……不想在山上撞见了于阗国主,这才打了起来。”
他对唐军旅帅道:“速传我军令,调拨一支两百人轻骑,去助于阗王!”
说话的同时封常清迈步向外快步走去,江朔见他走路时右足一点一点,步态不稳,果然是跛足。
众人走出小庙,此处地势略高,可以俯瞰小半个战场,大勃律军队仍然和唐军隔河相对,并没有看出减少,看来果如封常清所料,大勃律派出少量擅长攀援的士兵,想要包抄唐军的后路。
再转头看侧面山梁上,炬火晃动,喊杀声透过山谷的放大远远传来,看来是那飞猿军沿着山梁想要绕过唐军战线时恰好撞上了尉迟胜。
侍卫长叉手道:“我主危急,下官这就告辞去了!”
江朔道:“我和你一起去!”
那侍卫长见识过江朔的功夫,欣喜道:“得江少主相助,我王无忧矣!”
江朔回头看了看封常清,对程千里、南霁云道:“我怕巨子去而复返,程大哥,南八你们守在这里。”
葛如亮道:“裴旻功夫了得,只怕二人应付不了,我和阿楚也守在此处。”
独孤问道:“老儿我腿快,负责传递消息。”
江朔点头道:“如此有劳诸位了。”
独孤湘道:“朔哥,我也去!”
不等江朔开口,葛如亮眼眉一立,喝道:“不准去!不收心的野丫头,你就给我待在此处。”
独孤湘最怕她耶耶,对着江朔委屈巴巴地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江朔也不等那两百唐军集结完毕,一托于阗侍卫长的后腰,道一声:“小心!”
那侍卫长还没明白过来小心什么,便觉脚下生风,不由得胡乱摆动起双腿来,却哪里沾得到地,只见两边景物飞速后退,自己随着江朔如飞也似的向山上冲去。
第579章,断索杀敌
从山下到山上数里的崎岖山路对江朔而言不过是转瞬即到的一段小径,一路跑来那于阗国的侍卫长虽然四五步脚才能沾一次地,但他双腿轮动,在空中虚踏了半天,倒比脚踏实地走这些山路更累,江朔一放手,他栽栽歪歪,如同醉酒,险些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侍卫长不禁赞叹道:“大唐甲马奇术实在令人称绝!”
于阗人不知中华武术之高妙,他方才脚不沾地,还道是传说中的“神行甲马”之术,江朔知他颟顸,懒得多费唇舌解释,只是报之以一笑。
向前望去,却见山梁上数百人正在厮杀乱战,是夜是个朔日,四下里黑黢黢的一片,于阗***队一手持火炬,一手持长刀,因此看得分明,而与他们交战的大勃律飞猿军却不举火,借着夜色掩护将二百于阗御林军分割包围。
由于在山地作战,于阗军的良马皆无法使用,武士们只能下马步战,于阗国富庶,羽林卫士皆身穿缀着玉石的金甲,手中长刀在火炬的照耀下亦灼然夺人二目。
而对面那伙人,身穿皮袄,头戴皮帽,说是军队不如说是猎户更为贴切,他们非但穿着打扮像猎户,手中的武器也是断钢叉、飞索钢爪这些猎户狩猎的家伙,江朔随即明白了,他们就是用这些兵器在山崖上攀援的。
大勃律的飞猿军虽然不如于阗国武士装备精良,但他们行动十分迅捷,丝毫不受崎岖山路的影响,飞猿军与于阗武士交锋一触即撤绝不恋战,连攻击方式都和山中猿猴一般无二。
山上无法展开阵势,于阗国武士将火炬插在山石之间,尽量扩大照亮的范围,以防敌军利用黑暗袭击,他们三三两两背靠背互为援护,凭着装备精良飞猿军倒也一时奈何不了他们,但如此只守不攻的态势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此时山梁上一片混乱,那侍卫长还在四处张望寻找于阗王尉迟胜,江朔的目力却非此等凡夫俗子所能比,他在战场上略一扫视,便看到唐军将官和尉迟胜被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块巨大山岩上。
恐怕是飞猿军早看出尉迟胜的甲胄比别人更华丽,而唐军将官皆未披甲更是好分辨,于是将他们从大队人马中分隔出来,将他们几人逼到最高的山岩上。
飞猿军躲在山岩下的阴影中,伺机偷袭,尉迟胜等人既无法攻击又不得脱身。
江朔对那侍卫长道:“你且在此稍歇,我去助于阗王。”
李珠儿为了脱身,掷出了七星宝剑,如今宝剑已回到江朔手中,他此刻手握神兵,胆气更豪,向巨岩下的飞猿军飞扑过去,
飞猿军忽见黑暗中一人扑来,想也不想,立刻有数柄飞爪当面招呼过来,江朔喝一声“来的好!”手中七星宝剑画出一道圆弧,“嗤”“嗤”几声轻响,将那些个精钢铸造的飞爪如朽木般尽数削断,趁飞猿军还在愣神的功夫,江朔剑交单手,上前左手连戳,点了那几人的穴道。
不消片刻,江朔已经绕巨石一圈,制服了二十几名飞猿军武卒。
他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影显露在火炬找得到亮处,往上喊道:“江某来迟,于阗王受惊了。”
尉迟胜喜道:“溯之,你回来了?你们久无回音,我还道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江朔心道,这位于阗王果然是一位仁厚君子,他现在自己正身陷险地,却先问别人的安危,江朔叉手道:“确实发生了不少意外,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毕思琛在一旁打断道:“江少主,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飞猿军正源源而来,若不斩断源头,不消片刻,这儿就顶不住啦!”
江朔这才发现,大勃律飞猿军可不止这山梁上的一二百人,还有不少人正顺着不远处勾在悬崖上的数十道绳索在往上攀爬,想来是先有善于徒手攀援的飞猿军背着盘索爬上峭壁,再坠下绳索,如此后续军卒上崖的速度久快了很多。
他先还以为是尉迟胜等人被逼到此处,现在看来是他们为了堵住飞猿军上崖的路径而冒险抢前,却不料被困在此地。
江朔回头看了看,正在犹豫是先替于阗军解围,还是先断援军的来路,尉迟胜看出他的犹豫不决,忙道:“于阗军尽可以支撑,江少主,我们先一同断流的要紧。
江朔心道不错,口中称是,脚下一点,已飞到一丈开外,手中七星宝剑横扫,将迎上来的两名飞猿军手中的短钢叉齐齐削断,立时成了两条烧火棍,二人见机到快,转头就跑,尉迟胜和唐军军官见江朔如此神勇,立刻士气大振,高喊着随着他掩杀过去。
江朔也不管身背后的众人,只顾将手中七星宝剑舞动如飞,一路杀将下去,飞猿军虽然各个身手矫捷,但那是和普通人比,在江朔眼中简直如缓步的老妪相仿,长剑高如腾龙,低如游蛇,飞猿军眼前多只见电光一闪,手中兵器便短了半截,这哪里还是凡人所能为?
就在飞猿军面面相觑,惊恐难以名状之际,后面的尉迟胜等人紧随而至,他们可是真正的武夫,心坚手狠,手上不似江朔这般还留有余地,一路砍瓜切菜般地砍杀过来,一会儿的功夫便在江朔背后杀出一条血路,飞猿军或死或伤,死伤枕籍。
待杀到崖壁上,江朔向下望去,下面的大勃律军围成圆阵,守着这片山崖,就算唐军此刻发现了大勃律军的意图,发起猛攻,怕也难以骤至崖下。
再看崖壁上抓着十几个钢爪,后面儿臂粗的绳索绷得紧紧的,黑沉沉地也看不清挂了多少人,只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看来颇为吃重。
江朔随手用七星宝剑往一条绳索上一划,那粗绳立刻应手而断,只听山谷下传来数声惨叫,这惨叫声此起彼伏,延续了小一会儿,才传来“嘭嘭”的坠地之声,在山崖上听起来如同几十条装着沉重货物的麻袋坠地之声,但江朔知道这是几十条鲜活的性命就此断送了。
他心中一颤,没想到这条绳索上竟有这么多人,毕思琛等人这时也冲了上来,也听到大勃律人坠崖之声,毕思琛不禁哈哈大笑,对江朔道:“江少主,快斩断所有绳索,摔死这些个猢狲猪狗辈!”
江朔功夫虽高,却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一般,虽也见惯了生死,对于斩断绳索一次摔死几十人,终究还是心中悲恻,手中举着剑,竟然一时砍不下去。
唐军众军官可管不得他,一边刀砍脚踢,将刚攀上崖壁的大勃律人打下崖去,一边挥刀猛砍绳索,但他们的兵刃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往往要拼命挥砍数十刀才能斩断一条绳索。
王滔喊道:“江少主,你的剑快,速速斩断绳索,免得敌人有所察觉,就无法歼敌了!”
江朔万般无奈,向崖下高喊道:“我要斩绳索了!不想死的快退到崖下去!”
唐军众将听他这样喊都是一愣,王滔道:“江少主,你这是何意?战场厮杀难道还能同情敌人么?”
毕思琛也高喊道:“快砍,快看,一会儿功夫又爬上来不少!”
江朔虽不惧飞猿军,但他也知道自己一人无法援护所有人,若飞猿军不断涌上来,自己断难保所有人周全,只能一狠心,又向下喊了声“快退,快退!”
挥剑连削,他手中七星宝剑既利,脚步更快,不一会儿功夫便将所有绳索都斩断了,再听坠落扑跌的声音果然少了很多,江朔心中才觉稍安,却互听“嗤”“嗤”破空之声,他忙往后一闪,却是飞猿军的士卒以钢叉当暗器向他投掷过来。
且不说大勃律未通教化,飞猿军的士卒听不懂江朔喊的汉话是什么意思,就算能听懂,两军交战,军士只有向前哪有后退的?就算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上冲,那有听江朔喊几句就退回去的道理?
爬山的飞猿军见有人斩断绳索,自然知道崖山起了变化,但他们不会因此轻易撤退,而是舍了绳索,改为徒手攀岩,化整为零继续攻上崖来。
江朔面对爬上崖来的大勃律军卒也无法再存仁慈之心,只能硬着心肠或斩于崖山,或打落崖下,山崖上众人和飞猿军缠斗在一起,越发的难分难解起来。
就在此时,呼听山下鼓角声大作,唐军欢声雷动起来,江朔百忙中向下望去,却见一支唐军竟然渡过黑龙河,向大勃律军发起了进攻!
毕思琛在一旁大喜道:“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李将军到了!”
江朔也是精神一振,众人口中的“神威大将”终于到达战场了?他更仔细地向下看去,这支唐军不过五百人上下,并不算多,更奇怪的是这支唐军并非骑兵,而是步卒,江朔不禁有些意外,这支众人口中最精锐的唐军居然是步军?
这些步卒皆满身玄甲,这也是唐军中少有的,唐军重攻轻守,讲究行动迅速,江朔见过的唐军步军都是轻甲,鲜有披重甲的。
伴随着鼓点,这些步卒高喊着号子前进,队列齐整直如一人一般,他们手上举着不知是枪是旗,如森林般高高地耸立着,五百唐军如过江之鲫般紧紧地排列在一起,在数万大勃律军面前,更显得人数单薄,但不知为何,大勃I律人如临大敌,无论步骑,见到这支唐军渡河,非但不上前“击其半渡”,反而不住地后退。
第580章,神通大将
江朔心道:这位“神通大将”莫不是个方士,有敌军不战自溃之能?
就在唐军大致渡河完毕时,却见先前混乱后撤的大勃律军忽然往两侧一分,露出里面一支骑兵队伍来,这支骑兵装备齐整,大勃律人多无甲,这些骑士却少见的披着皮甲,所骑的马也都看起来一般的高大,看来是大勃律军中的精锐。
原来方才大勃律人仓皇后撤是故意示弱,想引得唐军轻敌冒进,趁他们刚刚渡过河,稍有松懈之际,忽然发动雷霆一击。
那五百唐军却对冲来的骑兵恍如未见,只顾手持的长杆背河展开队列,唐军由纵队改为五列百人横队,变换速度倒是极快,仿佛宫中仪仗一般。
江朔一心二用,边打退攀爬上来的飞猿军边向下眺望,心中不禁摇头,这支唐军忒也得呆板了,江朔在河西曾见过张守瑜率步卒防御吐蕃骑兵,也曾随高秀岩的骑兵冲杀吐蕃弓步兵,知道步兵对阵骑兵若无依托绝难固守,此刻这支唐军就算散开躲避也该紧挨在一起,方能抵挡骑兵的冲击,可他们非但背水列阵,还排成这样薄薄的五列,岂不是自寻死路?
眼看大勃律骑兵就要轰然撞上唐军步卒,手中弯刀几乎架到唐军颈上了,忽听唐军横阵中一人爆喝一声!仿佛平地打了一个炸雷一般,紧接着五百唐军也随着齐声呐喊,仿似焦雷落地后在山谷中滚了一滚,事发突然以至于江朔竟没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却见唐军迎着大勃律骑兵,不退反进,跨前一步同时抡动长杆向下斩去。
此刻虽是暗夜,却见百道寒光齐烁,江朔这才知道这些长杆其实是收在布囊中的长刀,因此先前看着鼓鼓囊囊似旗非旗,不知何时唐军步卒摘下了布囊,才显露出内藏的寒如秋水的锋刃来。
紧接着恐怖的场景出现了,长刀挥劈处,迎头撞上的大勃律骑兵并胯下战马忽如剪纸人般被撕得粉碎!
江朔不禁头皮一紧,再仔细看去,横队中央有一人身得异常高大,估摸着此人便是众人口中的“神通大将”,也是方才领头爆喝之人,却听这支唐军又在他的带领下齐声高喊,重新举刀跨前一步,迎着后面的骑兵再次劈下……大勃律骑兵在暗夜中冲杀,后面的骑兵尚未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便撞上了锋利的刀刃。
唐军横队高喊着前进,可不单单劈杀中路冲杀而来的骑兵锋矢,而是劈木砍柴般地斩向沿路所撞见的一切,人挡杀人,马挡斩马,远远看去,空中竟然飘起一阵淡淡的血雾。
江朔此刻才听清这支唐军口里喊的是什么,他们喊的是:“杀敌!杀敌!杀敌!”
这支唐军虽只有五百人,对面的大勃律人却彻底崩溃了,这次是真的互相推挤着溃退了。唐军如墙而进的队列显得无比冷酷无情,不管大勃律人跑的是快是慢,他们迈步的节奏丝毫不变,但凡有跑的慢的立刻被劈为碎片,跑的快的却也不着急去追,直到他们心惊胆寒,无力再跑时被碾上的唐军斩为两段。
唐军骑兵随着这支勇猛前进的步卒策马涉过黑龙河,跟在步卒后面用弓弩向大勃律人射出剑矢,大勃律人和唐军弓骑之间虽然只隔了五列步卒,却仿佛难以逾越的鸿沟天堑一般,只能埋头逃命,任由钢雨般的箭矢砸向头顶,一路留下了无数尸体。
江朔忽而觉得这支唐军像是江南驱赶鸭群的农人,又像塞外驱赶羊群的牧人,不管像是农人也好,牧人也罢,对面的大勃律人也和鸭羊一般,只能任人宰割而已。
他忽而发现自己面前再没飞猿军攀爬上来,非但自己这边,尉迟胜、毕思琛、王滔等人也都已经停手向崖下张望,原来飞猿军不知何时已经退回崖下了——他们再不撤,就要被那五百唐军的队列切断后路了。
江朔再回头望去,身后的战斗也已几乎停止,封常清派来的两百骑兵援兵已经赶到了,一来于阗军和唐军联手数量多过飞猿军,二来援兵被切断,数百飞猿军无心恋战,或是被杀,或是被俘虏,更有不少人抱头滚下山崖逃命,自然是死多活少了。
唐军步卒举着这古怪的长刀,杀气腾腾地从江朔他们所在的这片绝壁前经过,由东向西席卷而过,挤压着大勃律人不断向西逃窜,唐军骑兵则越来越多地跨过黑龙河,加入到追猎大勃律人的行列中去。
大勃律人军心已溃,有不少抛下武器投降了,剩下的狼奔豕突地向西逃窜,他们不敢和这支大唐步军交手,只能硬着头皮强渡上游的河湾,此刻西边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了,大勃律人更凶猛地扑向西边守在河对岸的唐军。
这时唐军反倒不死守河岸了,而是且战且退,不求堵死敌军退路,只是以射杀大勃律人为第一要务。终于在放走了几百跑的快的游骑之后,唐军步骑在西边河岸浅滩彻底合围,将绝大部分大勃律人都来不及逃出包围圈。
彼等见无路可逃,一齐抛下武器,双手高举,口中高声急叫,想来是在喊“投降”“饶命之类的吧。江朔心道:兵书所谓“围城必阙”“穷寇莫追”,说的便是此法吧?放走激烈抵抗的,剩下军心涣散的,可不就缴械投降了么。
毕思琛喜道:“我军大胜!于阗王、江少主,我们一起下山与封大夫、李将军相见吧。”
江朔在大唐、于阗军卒的簇拥下,循着侧面的缓坡下到山下,此刻的战场上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断臂残肢,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江朔鼻中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不禁皱眉,大唐于阗两军却都十分兴奋,口中不迭地赞颂“神通大将”之勇。
这片河湾从山上看俯瞰全景感觉不甚大,实地走来,方圆却也有数里,众人策马小驰了一阵,才到了西边的河岸边,独孤湘早已迎了上来,向河岸边一指对江朔道:“朔哥,你瞧!”
只见封常清也骑马到了此处,在他对面立着一名高大的军官,那人手中挈着的长杆大刀足有一丈长,而那人立着竟然比长刀短不了多少,估摸着那人的身长按汉尺算足有一丈,按唐大尺算也超过七尺了。
见江朔等人驰到,封常清忙下马疾趋几步,向尉迟胜见礼,封常清腿脚不甚灵便,那黑铁塔似的大将忙跟上搀扶,先前封常清骑在马上还不显得甚矮,此刻落在平地,才看出比那高大的唐将矮了近两头。
尉迟胜虽为于阗王,但于阗为大唐藩属,封常清虽然表现得颇为谦恭,他对封常清可不敢做出主子的做派,忙迎上来伸手搀扶,又对高大的唐将叉手道:“今日方知李将军‘神通’之名非虚,将军以五百陌刀队杀得数万大勃律军大败,实乃古今未有之壮举。”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这长杆大刀就是大名鼎鼎的“陌刀”,
那李将军叉手笑道:“都是封大夫运筹帷幄,擘划的好,嗣业不过临阵奋勇杀敌而已。”
李嗣业是圣人敕封的右威卫将军,封常清不过高仙芝节度使衙门的僚属判官,二人品级差了许多,李嗣业对对封常清十分恭敬,江朔原本嫌李嗣业杀戮过重,此刻见他如此谦恭有礼,对他倒有所改观。
却听李嗣业又道:“只怪步卒行军太慢,险些误了时辰,听闻我军未到时,大勃律人想要攀上山崖,绕道我军背后,如若得计,非但今日之围功亏一篑,我军更有溃败之险。看来还是要多谢于阗王堵住了山上缺口,方有今日之胜!”
尉迟胜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是听说封大夫替我国清理外敌,率军来看碰巧撞上了,若非江少主,我们在山上便已先顶不住了。”
李嗣业这才转过头来对着江朔行礼道:“嗣业刚听封大夫说中原又出了青年才俊,没想到江少主竟然如此年轻!”
江朔忙叉手还礼口称“不敢”,这时他借着四周的炬火,才看清了这位“神通大将”李嗣业的相貌,他虽然身材奇伟,面貌却不似程千里一般粗豪,他面皮不算黝黑,四方脸鼻直口阔,留着短髯,看着英气勃勃倒有几分儒将的风采。
若非他头脸身上都沾满了鲜血,此刻都已经凝结成痂,任谁也想不到他方才竟然如此如猛恶无情。
李嗣业却将手中陌刀交给边上的军卒,上前两臂一伸,双手如一对铁钳,锁上了江朔的双腕,原来竟是要秤量一下江朔的手段。
江朔心中不禁好笑,他倒也正想试试李嗣业的身手,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请教,没想到李嗣业倒自己先动上手了,可说是正合他心意。江朔只觉李嗣业双手果然有力,但纯是外力硬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内力。
江朔原本要叉手施礼,双手将叉未叉之际,李嗣业双臂向外用力,想要将他双手分开,看似阻他行礼,其实暗含了比试气力的意思。
江朔此刻无需运劲,只体内阴阳二炁自生反掷之力,便要将李嗣业弹得飞出去,但若如此可就太折李嗣业的颜面了,江朔自然不能让他难堪,有意含力不吐,假意顿了一顿,才缓缓将双手叉在一起,微微躬身拜了拜,再将双手缓缓向左移动到心口的位置,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捧心”之礼。
他动作颇慢,任谁看来,都是顶着李嗣业的力量硬生生行完了这个礼,李嗣业虽然没阻住他,二人气力却也相差不多。只有李嗣业自己知道,江朔的双手动作虽慢却是匀速,无论他如何暗暗运劲掰动,都不能稍稍迟滞江朔的动作,便知江朔非但力量非同小可,更是加了忖量,给他留足了脸面。
李嗣业撒开双手,哈哈大笑道:“江少主果然少年英雄,嗣业拜服!”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江朔可不是留了力,而是拼命压制自己体内澎湃的内力,以免误伤了他,相比于和李嗣业角力,江朔用于压制自身的气力可能还多些呢。
第582章,兵器大匠
之后唐军便押着大勃律降军在于阗城外搭建营地,用来关押他们自己。大勃律王想来是逃回了本国,小勃律已被高仙芝所灭,葱岭各处隘口均为唐军所占领,大食国只能派遣伊本这样的小股部队,大军无法抵达于阗城,一时倒也没什么忧虑。
于阗国极富,不但供应了城外唐军和俘虏大量物资,城中更是每日欢宴,尉迟弟兄对封常清、李嗣业、程千里等人自是毫不吝啬,对江湖豪侠也是礼待有加。
江朔和尉迟胜、李嗣业三兄弟每日黏在一起谈天说地,李嗣业南征北战,固然谈资颇丰,江朔虽然年轻,但他十几岁以来屡有奇遇,从江南到东北松漠,从河洛到崆峒,从西海到砂碛,经历竟然丝毫不逊色于李嗣业,相比之下,倒是尉迟胜这一国之主显得阅历见识最浅了。
三人在一起难免谈兵论武,江朔最感兴趣的无疑是李嗣业的陌刀。李嗣业并不藏私,大方命手下亲兵将陌刀取来,只见这陌刀足有一丈长,锋刃部分用有个大布囊包裹,刀杆为木制却比一般的枪杆粗壮许多,用布囊收藏时确实很像军中旗幡。
李嗣业解开布囊露出里面的锋刃,那日黑夜中只见寒光闪烁,却没看清陌刀的构造,这时江朔才看清了陌刀锋刃的真实模样。
他奇道:“这陌刀名为‘刀‘,怎么看着像以把大剑一般?”
李嗣业道:“陌刀源自汉代斩马大剑,本就是双面开刃的阔剑。不过以汉代的铸剑工艺,这样的巨剑并不能斩马,只是宫中仪仗,军中真正使用的乃是窄长的环首刀,我大唐冶炼技术大进,以包钢锻打之法反复强化刀身,再以覆土淬刃之法造刃,这样铸造出来的双刃大剑既坚且韧,不易折断,刃口锋锐又不会崩口,才又人马具碎的威力。”
江朔细看陌刀的刀身体,只见其上覆盖着一层层水波纹一般的连绵锻纹,那是钢铁反复折叠锻打留下的痕迹,而到了刀锋处则变为长直细密的纹理,果然刀身和刀刃采用了截然不同的工艺锻造。
李嗣业道:“斩马大剑并非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刃,因为太过锋利的兵刃难免刃薄,在战场上一旦不小心斩入粗硬的马骨,轻则卷刃,重则卡住难以抽出,这在战场上可是要命的。陌刀之锋介于厚重与锐利之间,需要快速挥劈才能发挥出威力。”
江朔想起那日李嗣业所率陌刀队果然用的尽是挥劈的招式,不禁点头,李嗣业恰见于阗宫城中有数棵井圈粗的果树,他一扬手中陌刀,对江朔道:“小弟,你来看!”
他随手一挥,一丈长的刀身发出风雷之声,只听“咔啦”一声,那果树的主干被斜着切段,细看端口既齐且直,陌刀的杀伤力骇人,在如此近的距离上观看,更觉惊心动魄。
李嗣业将陌刀递到江朔手中,指着另一颗树道:“小弟,你且一试。”
江朔将这把陌刀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约莫十五斤上下,以兵器而言算得十分沉重了,但江朔内力之强绝非常人可比,十五斤的分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一丈的长度,却让他挥动起来颇不灵便。
这时江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陌刀的杆子要做得比枪槊之类的长兵更粗,倒不是怕敌人斩断,而是陌刀的钢刀部分太过沉重,如果再配细杆,这件武器的中心可就太靠前了。
虽然如此,江朔举着陌刀是仍觉头重脚轻,如掣迎风之旗,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粗壮的杆子也让他几乎抓握不住,难以发力。
好在江朔内力极强,他手上发阴劲,牢牢吸住木杆,对准另一颗果树挥砍过去,只觉陌刀的刀刃果然不似七星宝剑一般切豆腐般轻松切入木中,只砍入大半时就似乎要停住了,然而只此一顿,刀刃在自身重量的加持下,继续向下侵彻,“嗤”地一声将那棵果树斩断。
若非江朔手中运劲回夺,陌刀剑锋就几乎要直坠斩入土里了。只这一挥一劈之间,似乎斩断树木是极轻松的事,挥刀收刀反而辛苦了许多。
李嗣业哈哈大笑,收回陌刀,对江朔道:“小弟,你膂力虽强,身子却矮短了些,你这样的身型是无法选入唐军陌刀队的。”
江朔这才想起唐军陌刀队果然都是李嗣业一般身长七尺开外的巨汉。
尉迟胜在一旁不禁赞道:“陌刀锻造不易,使用陌刀的士兵也都是百里挑一的豪杰!”
李嗣业和江朔二人随手所斩断的两棵树乃是于阗名贵的映日果树,映日果树纤细,能长到井口般粗的,都是数百年的老树了,李江二人不识宝货,竟然连斩两棵,尉迟胜却丝毫不觉心疼,只觉二人豪侠快意,也不禁心中欢喜。
江朔道:“大哥,我正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他解下腰间七星宝剑递给李嗣业,李嗣业将陌刀交给身边的军士,接过七星宝剑,他用惯了长大沉重的陌刀,手持七星宝剑如果儿童用的木剑玩具一般,不觉好笑。
江朔道:“大哥请拔剑。”
李嗣业抽出七星宝剑,略一扫视,道:“这是古之陨铁所锻神兵,虽然锋锐无匹,但陨铁来自天外,这样的神兵是无法大量复制的。”
他还道江朔是让他看七星宝剑之锐,江朔道:“大哥,我不是叫你看这个,你且将剑柄与剑鞘之尾旋在一起看看。”
李嗣业依言将剑柄与剑鞘相连,组成了一把小一号的“陌刀”,他持剑在手不禁一愣。
尉迟胜道:“这把古剑居然能组成陌刀的形制?当真稀奇。”
江朔道:“我听裴将军说此剑是汉代古物,剑鞘却是本朝大匠所制。”
李嗣业一惊道:“原来这就是剑圣裴旻的佩剑’流星‘?”
江朔点头道:“裴将军将此剑赠给我,后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和两位异兄弟说隐盟之事,只是说:“后来在西海作战时弄丢了,最近才又回到我的手中。”
李嗣业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剑圣裴旻武功虽高,却不醉心名利,听说他不好杀戮,虽在东西两军中都做过军使,却未立战功,以其剑圣之名做了负责京城戍卫的右武卫大将的闲差,四年前京城平康里闹匪患,裴旻自承其责,就此辞官退隐了。”
江朔听了心中苦笑,大闹平康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而裴旻辞官也不是因为自承戍卫不严之责,只是为了方便他在吐蕃、西域各地行隐盟之事。只是隐盟之事太过盘根错节,一时解释不清楚,江朔想另择时机对两位大哥言明,此刻却并不反驳李嗣业所言。
李嗣业将七星宝剑在手中随意挥舞了几下,赞道:“重心匹配得非常好,让人几乎难以察觉剑鞘与剑身本不是原配。”又竖持长剑比量了一番,道:“这长度应该是为裴旻量身定做的,我听说裴旻只是中等身材,又是马上将军,陌刀是耍不起来的,这件武器正是陌刀最完美的替代品,既可步战又可在马上使用。”
江朔道:“裴旻确实和我的身高相差无几,看来是制剑鞘的大匠特地为他打造的此鞘。”
李嗣业将剑鞘和剑柄分离,换剑入鞘,交到江朔手中道:“有这等手段的,放眼大唐只怕也只有一人而已。”
江朔接过剑,道:“赵蕤赵夫子曾说这是本朝兵器大匠所制,却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李嗣业笑道:“溯之,你毕竟年轻,竟然不知我朝着剑大师的名号,这位大匠也是名门之后,却非武林大族,而是累世公卿的河东柳氏。”
江朔心中暗笑道:又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名门之后。
尉迟胜道:“柳家与裴家、薛家并称‘河东三着姓’,这位柳氏大匠为裴旻制鞘,倒也不令人意外。”
于阗国距离河东有七千里之遥,尉迟胜居然知道“河东三着姓”,李嗣业不禁对他也刮目相看,继续说道:“此人出生河东柳氏,名不言,这柳不言醉心武器制造,冶炼、锻造、治木、制胶无一不精,刀剑、枪矛、弓弩无一不擅,可却不是目不识丁的工匠,听说他边冶铁边读书经,锤锻刀剑之时能出口诵诗,更兼长相俊朗,行止风雅,颇有魏晋名士嵇康之风范。”
江朔听了不禁心生向往,却不料李嗣业下句话是:“惜乎天不假年,这位前辈高人已经去世了,这把七星宝剑便是他的神来之笔,世间再无此等神技矣。”
江朔和尉迟胜闻言都同声叹息,尉迟胜虽是于阗王,是西域赛族,与唐人异种异文,却甚爱大唐风物,对大唐名士更是倾慕有加,听到如此人物竟已不再人世,再无缘得见,自然也是扼腕不止。
李嗣业道:“溯之,既然你有这把小号的陌刀,倒不如我将陌刀的招数教给你,这样才算物尽其用,只是不知道兄弟你是否看得上大兄的这点微末功夫。”
江朔闻言大喜,道:“大兄说的哪里话,正想讨教只是未得其便,既然大兄愿意传授,小弟安有不愿之理?”
第583章,已非少年
此后几日,李嗣业便在于阗宫城中传授江朔陌刀的技法,陌刀技法是汉末以降,一代代陌刀将根据实战总结提炼而来的实战技法,不属于任何武林门派,因此传授亦无避讳,以江朔之聪敏,不消一日便学全了招式,又五日便将招式练得纯熟,但要运用自如却没这么想象中这么容易了。
李嗣业虽不是武学宗师,陌刀的战法看似简单,但汉末五百多年不断累积进化而来的实战技巧,自有其独到之处,陌刀战法不在招式,而在运用,每一招平平无奇的招式在面对不同的人、不同战法时发挥的作用截然不同,更有一节,在战阵中同袍互相配合,威力更是惊人。
江朔本就痴迷武学,自然练得津津有味,他用的是七星宝剑首尾相衔而成的“小号陌刀”,但按李嗣业所授之法舞动起来,少了裴家剑法的灵动飘逸,却多了肃杀厚重之感,反倒似乎更契合当年茅山金壁上所刻神枢剑的精髓要义。
除了学陌刀,更是每日里听李嗣业、尉迟胜说些西域的奇闻逸事,时间便仿佛过得特别快,直到快一个月后,一日日落时分江朔才想起来,自己这一个月来竟然一步没踏出于阗宫城,而独孤湘竟也一日没有来找他。
江朔和独孤湘自重逢以来,每天日里夜里都在一处,虽然从未做过狎亵逾矩之事,但二人耳鬓厮磨其情甚笃,如这般旬月不见一面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想必湘儿悄悄来过了,见自己只顾和李大哥学陌刀之法,竟把她忘在脑后,便又负气走了。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心中歉然,又怕湘儿他们已经悄悄走了,忙问明尉迟胜,才知道湘儿和他爷爷、父母都还在于阗城之中,江朔问明了他们的住处,辞别了李嗣业和尉迟胜,去寻湘儿。
原来独孤湘并葛如亮夫妇、独孤问也都住在宫城之中,只是在别院居住,于阗宫城乃建在悬崖峭壁上的要塞,宫城不似长安雒阳那般平坦开阔,但层层叠叠也有不少院落房舍,独孤湘所居便在另一处山崖之上。
其时天色已暗,院内没有掌灯,只见有两间屋舍内亮着灯。
江朔喊道:“湘儿,湘儿,我来找你啦。”
不想门户一开,出来的却是葛如亮。
葛如亮颇为恭敬地叉手道:“少主,属下有礼了。”
江朔慑道:“葛庄主,不必如此多礼……我,我……”
他一时想不出来找湘儿的理由,若说找她玩耍似乎又有失“盟主”的身份,正踟蹰间,葛如亮正色道:“少主,属下有一事必须要问明少主。”
江朔叫葛如亮不必多礼,他却愈发的恭敬,叉手捧心肃立在旁,他这般做派江朔也不免更加拘谨起来,回礼道:“葛庄主有什么教诲,但说无妨。”
葛如亮道:“教诲不敢当,只是事关小女,葛某才在此处等了少主一个月,当面说清才好。”
江朔听到事关湘儿,先是一惊,难道湘儿出事了?不禁伸头向葛如亮身后的屋舍张望,只见屋内灯光昏黄,似有人影晃动,再看葛如亮神色如常,又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朔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葛如亮缓缓道:“少主,你和小女自幼相识,彼时结伴同游还可说是两小无猜,现在你们都是成年男女了,再如此日日夜夜厮混在一起,可就于礼不合了。”
江朔闻言一惊,他的江湖历练非同龄人所能比,但人伦礼数却知之甚少,从未想过自己和湘儿这般结伴同游有什么不妥,经葛如亮一说,又觉得似乎确有不妥之处。
葛如亮见他呆在原地,又施了一礼,继续道:“少主人品风流,或可不顾世俗教化,但独孤、诸葛两姓虽非大族也是诗礼传家,小女这般岂不是叫世人耻笑?不若就让小女随着我夫妇回江南去吧。”
江朔一愣,连忙摆手道:“不不不……”
葛如亮躬身道:“天色已晚,少主请回吧。”
江朔语塞,只会继续道:“不不不……”
葛如亮却如木雕泥塑般俯首躬身,一动不动,不再说话了。
正尴尬间,葛如亮身后的门扇忽然再次打开,出来的却是湘儿的爷爷独孤问。
独孤问道:“好了,好了,葛儿,你又何必和朔儿说得如此无情……”他转头对江朔道:“其实你们要结伴同游也不是没有法子……”
不等江朔问是什么法子,葛如亮打断道:“阿爷!此事提也休提!若这般行事,我岂不成了江湖笑柄?”
独孤问两眼一翻道:“什么笑柄?他二人自幼情笃,两情相悦有何不可?我看三江五湖,谁敢笑话?”
葛如亮道:“阿爷岂不知人言可畏,背后少不得有人指指点点,道我葛如亮攀附盟主,更有甚者,只当是我们数年前便做局下套,倒是给我按一个挟少主以令诸侯的罪名,我又何处分辩去?”
独孤问摇头气道:“葛儿忒也得迂腐,老夫投身江湖,就是因为厌倦了世俗礼法,结果招个女婿还是这么个醋大。”
江朔被他二人的对话闹的一头雾水,问道:“爷爷,你们说什么?我怎听不懂。”
独孤问上前一扯江朔道:“憨小子,这还不懂?你只需娶了湘儿,天上地下,任你二人遨游,又还有何忌惮?”
江朔闻言腾得满脸羞红,道:“这……这……”
其时天色已昏,独孤问看不清江朔的面色,催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江朔道:“不……不……”
独孤问一拍他脑袋道:“不什么?憨小子真真要急死老夫。”
葛如亮跺脚道:“阿爷,你逼少主做甚,真像我女儿嫁不出去似的。”
独孤问对江朔道:“你休怕葛儿,你怎么个心意,爷爷给你做主!”
江朔与湘儿自幼情笃,更兼西海一战,江朔为救湘儿跌落冰川,湘儿在西海等了他三年,重逢之后更是一刻也离不开彼此,按说湘儿给他做媳妇儿,无有不愿,但江朔和湘儿两小无猜,从未想过男婚女嫁之事,今日独孤问突然提起,江朔不免一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正心思昏乱之际,忽觉院墙外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似是吁气,又似轻叹,江朔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什么人!”
独孤问和葛如亮也都是绝顶高手,自然也察觉到墙外有人,二人江湖经验更为丰富,口里不言,人已悄无声息地向那墙边滑去。
二人穿星步的轻功一脉相承,比之江朔只怕还高了半筹,也不见他二人跳跃,瞬息间已如两抹淡影轻轻划过墙垣到了外面。
只听葛如亮骂道:“小妖女,是你!”“呼”的劈空拍出一掌。
江朔慢了半步,此刻也已跃上墙头,只见葛如亮和独孤问一内一外围住了一名黑衣人,葛如亮在内以劈空掌与黑衣人缠斗,独孤问在外与葛如亮反向游走,截黑衣人的去路。
那黑衣人身手不凡,居然与葛如亮打得有来有回,葛如亮的拳脚功夫是崆峒山神拳门诸葛家的路数,或称不上天下第一流,但他的轻功得自追云逐月叟独孤问的真传,堪称独步武林。
然而黑衣人非但拳脚上不输葛如亮,脚步轻盈,踏星过宫,居然也不落下风。再看她身形纤细,身姿绰约,不是李珠儿是谁。
江朔脱口而出道:“珠儿姊姊,怎么是你?”
李珠儿百忙中拍出一掌逼退葛如亮,对江朔笑道:“溯之,我来恭喜你抱得美人归,和湘儿妹子终成眷属。”
江朔脸一红,慑道:“我没有……”
独孤问大怒道:“小妖女意欲何为?”说着错步冲入内圈,挥掌便向李珠儿肩头斩落。
李珠儿的武功源自北溟子一脉,当北溟子四处邀战,虽罕逢敌手,但在比武过程中,他一面将中原武功融入自己的武学之中,一面也琢磨出了各种克制之道。
北溟子没什么门派传承,传授武功也不讲套路,后来将自己的功夫尽数传授给了空空儿,空空儿再传给李珠儿时,早不知其初心何处,但今日李珠儿使出来,便发现自己这门功夫正暗含了种种克制中原武功的路数。
李珠儿也是少有的心性聪颖之人,初与葛如亮缠斗时还心有怯意,越打越心中怯意越少,此刻见独孤问向她斩来,也不闪避,只等独孤问打来。
独孤问掌刀将将斩上李珠儿肩头之际,忽觉如击中水中滑石,无从承力,手掌滑落一旁。他心中一惊,这正是当年玉霄峰上北溟子口述的招数,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却需要深湛的内力和精妙的招式搭配方能奏效,怎料李珠儿小小年纪竟能使用此等功夫。
独孤问心中疑惑脚步却不停,一步便闪到了李珠儿的身后,出掌按她腰眼。
以独孤问的身法,就是空空儿亲至,轻功上也不过打个平手,李珠儿自然不及转身,本来独孤问随手点她个穴道,李珠儿定然反应不及,但他去按李珠儿腰眼,却又是当年玉霄峰上口斗时的招数,李珠儿知其解法。
只见李珠儿忽然顺着他的掌峰向上鱼跃而起,画出一道反弧,在独孤问肩头一撑跃了过去,这道弧线经过精心计算,此刻独孤问如果扬手打李珠儿,由于自己关节受制,非但打她不着,还会令自己肩头脱臼,独孤问知道厉害,只能含掌不发,身随肩头转,挥左掌再击。
原本按北溟子的战法还要再擒他左肩,但李珠儿没有这等功夫,她脚下一弹,已从圈内绕到了圈外,独孤问望着她道:“你是北溟子的弟子?”
李珠儿不敢恋战,飘身又荡开数丈,叉手道:“追月叟果然好手段,只是珠儿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向前辈讨教高招,先行告辞了。”
江朔见她要走,忙问道:“珠儿姊姊你有什么急事?是找我么?”
第584章,南诏战端
江朔问话的当口,李珠儿已飘身到数丈之外了,她回眸笑道:“溯之,你随我同去便知。”
江朔道一声“好”,还未跃下墙头,就听身后“吱扭”一声,另一扇房门打开了,这次跑出来的却是湘儿和她阿娘,她语带哭腔地高喊道:“朔哥,你去哪儿?”显然方才是哭过了。
江朔道:“珠儿姊姊深夜来访定然有事,湘儿你随我一同去。”
独孤湘破涕为笑道:“好!”
葛如亮却断喝一声:“不准去!”
独孤湘浑身一震,竟不敢违拗耶耶,阿楚夫人也在身后捏住她的肩头,轻轻摇头。
江朔见湘儿不走,转头再看李珠儿顺着宫城错落的屋顶跳跃而下,已去得远了,情况已刻不容缓,他一跺脚道:“湘儿,我去看看珠儿有什么事,回头再来找你!”
说着追着看李珠儿的身影追了下去,独孤问忙追上来道:“朔儿!你理那小妖女做甚?有湘儿给你做媳妇儿难道还不够?”
江朔边跑边窘道:“不,不是……”
葛如亮却没有追来,只在原地跌足道:“哎……阿爷,你追他做甚?独孤家的女儿还上赶着要嫁人不成?”
独孤问不理葛如亮,只随着江朔一路向下纵跃,口里道:“朔儿,你到底怎么想的,给你爷爷一个痛快话。”
这于阗宫城建在山崖之上,李珠儿往城外走,不断向下跳跃,这会儿功夫为楼阁宫阙层层遮挡,早已不见人影了,江朔和独孤问只是随着她离去的大致方向追逐而已。
正没方向,忽见一道银光向独孤问胸口划到,独孤问一惊,向后一避,江朔怒道:“珠儿你做什么?”
原来是李珠儿去而复返,隐身墙下阴影之中,待江朔和独孤问飞临头顶时突然出手,挥刀斩向独孤问,当日月光晦暗,但江朔目力过人,依稀看出李珠儿所用的是尹子奇的佩刀“新亭侯”,不禁心头一跳。
不过李珠儿并非要取独孤问性命,偷袭当用刺击,她却横挥宝刀,其意在逼退独孤问,果然独孤问知道厉害,向后退了一步,李珠儿却不追击,手中新亭侯出刀划出一道寒光反手插入腰后的刀鞘之中,同时伸手一携江朔的手道:“这边走。”便领着江朔在宫院夹墙的阴影之间穿行。
二人不一会儿便出了宫城,独孤问则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被甩开了,还是压根没有追来。
西域城市不同于长安、雒阳这样的中原城市,里坊整齐街道平直,城中如迷宫一般错综复杂,李珠儿显然对于阗城的路径十分熟稔,带着江朔飞快地穿门过户,无论葛如亮、独孤问的轻功再怎么了得也不可能找到他二人了。
江朔这时才得空问道:“珠儿姊姊,你找我究竟有什么要紧事?”
李珠儿并不答话,拿手一指,却是一口水井,于阗城与汉地不同,在城中道路交叉口有小广场,中间设一水井,水井外有柱廊,上设屋盖,如一间装饰华美的亭子。
日间居民皆在此打水,夜间虽无人打水,却有一小队士兵在此看守,二人的轻功何其了得,乘着月黑风高,李珠儿率先潜入亭中,翻身从井口跳下,江朔紧跟着她跃下,在广场上巡弋的士兵居然毫无察觉。
走井下密道江朔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已见怪不怪,他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壁下到井底,果然,井壁上另有隧洞,李珠儿已经点亮了事先插在壁上的火炬,挈在手中在前引路。
这隧道仅容一人通行,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程,只听水声淙淙,眼前一阔,却是贯穿于阗城的黑龙隐河。
江朔恍然领悟,经过数日前一战,王城内的密道势必都被于阗军封死了,城外的通道却不能尽数封闭,李珠儿便是通过这暗河与密道进入宫城的。
江朔赶上去和李珠儿并肩而行,又喊了一声:“珠儿姊姊……”
却见火光下,李珠儿不同于先前面对独孤问、葛如亮时的笑盈盈,此刻面无表情,不置一词,只顾在暗河的浅水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去,江朔也只得住口,随着她一路走下去。
江朔耳中听到咴咴之声,喜道:“此地还有马匹?哦……是了,想必是大食人被困在地底的游骑。”
那日裴旻、李珠儿用巨石堵死了出口,有不少大食黑袍军被封在地下,他们往回走时却为尉迟曜所率于阗大军扫荡,于阗人屠尽大食人,带走了马匹,但想来有跑散的战马藏在昏暗处未被发现,因此江朔听到马鸣。
他嘬口作马语,果然唤来数匹马,他对李珠儿道:“珠儿姊姊,我们骑马走吧。”
李珠儿仍不说话,只自选了一匹马跃了上去,江朔见这些大食马虽非千里宝马,却也均是良骏,他随意乘了一匹,呼唤其他马儿跟着他们一起走。
马踏浅水一路向驰出十数里,暗河七弯八绕,昏暗中江朔也不知道二人要去往何处。
李珠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江朔问道:“珠儿姊姊怎么了?”
李珠儿往空扬起头道:“我们已经出来了。”
江朔一抬头,陡见满天星斗,竟然已在不知不觉中,从地下走到地上了。回头看时,此地乱石丛生,溪水纵横,若非提前知道,断不知此处竟有暗河通往于阗城下。
李珠儿翻身下马,坐在一块岩石上怔怔地发呆。
江朔又问:“珠儿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扫了一眼李珠儿的佩刀,续道:“难道是安庆绪……”
李珠儿侧着头淡淡一笑道:“溯之你会抛下湘儿,随我去么?”
江朔忽觉李珠儿有一种独特的慵懒气质,天塌地陷、血流漂杵的大事,在她口里都仿佛没什么了不得的,这是江朔此前少年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李珠儿对江朔而言,半敌半友,始终捉摸不透,此番更是不知她为何而来,江朔定一定心神道:“我没有抛下湘儿,只是看你究竟有什么事找我……我先说话,若为了隐盟做说客,或是他安二郎,姊姊趁早免开尊口吧。”
李珠儿道:“不为了隐盟,却是为了巨子。”
江朔道:“隐盟之主不就是裴将军么?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李珠儿叹了口气道:“隐盟并非都如巨子一般想法,便是珠儿也怀揣私心,只是大家敬佩大唐剑圣的人品武功,汇聚在他身边罢了……”
江朔想到皮逻阁、叶归真之流,心中不以为然,只是默不作声。
李珠儿继续道:“然而这几年来盟内死的死,走的走,疯的疯,早已元气大伤,很多事情只能巨子亲自出马了……”她对着江朔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是拜你溯之所赐呢。”
江朔默然不语。
李珠儿继续道:“前些日子于阗一战,虽然没想到大唐边军战力如此之强,不费吹灰之力就全歼了大勃律主力,但灭了大食人的锐气,葱岭一时打不起来,也算是部分达成了隐盟的目标。之后巨子便南下了。”
江朔心道:原来裴旻已经离开安西了。忍不住问了一句:“裴将军去了哪里?”
李珠儿道:“他去了吐蕃,石堡城一战吐蕃兵员损失不大,但失去了战略要地,更兼折了大将,士气大减,已经彻底退出河曲和西海之地了,哥舒翰仍不依不饶,在积石山一线连续出击,吐蕃军被打得疲于招架。这有违隐盟平衡之道,巨子又去给吐蕃找奥援了。”
江朔道:“吐蕃南有天竺、西有大食,东有南诏,都是连年征伐的敌人,哪里去找盟友?”
李珠儿道:“原是没有结盟的可能,但南诏国主新丧,阁逻凤虽然继承了其父云南王的头衔,大唐新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却待他十分轻慢,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
江朔语带讥讽地说道:“那不正好?皮逻阁父子本就是隐盟要员。”
李珠儿却似乎没有听出他话中带刺,道:“巨子原也是这样想,他南下就是为了让两国联手,互为犄角之势……不过在南诏却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江朔摇头道:“上次一别不到一个月,你竟然已经去南诏打了个来回了?这我可不信。“
李珠儿道:“我没有随巨子南下,是他飞鸽传书告知的一切。”
江朔道:“此地距南诏怕有万里之遥吧?就算单程一个月也到不了啊。”
李珠儿道:“安西唐人要去南诏,须得顺河西陇右回到中原,再走蜀道穿过剑南,方能到达,路程没有万里也有八九千里,更兼蜀道难行,确实旬月难达,但巨子的路线是穿越吐蕃腹地无人荒原,再顺兰沧江到聿贲城,如此不过五千里,路途亦平坦好走得多。”
江朔难以判断她所言真假,不愿再纠缠,只问道:“你只说出了什么事便了。”
李珠儿道:“吐蕃说是结盟,却派大军南下想要夺聿贲城,幸得守将段俭魏为人仔细,识破了吐蕃人的女干计,关键时刻关门拒敌,聿贲城才未落入吐蕃人手中,只是如今聿贲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巨子也被困住了。”
江朔听了心中好笑,又想段俭魏果然活得好好的,看来当年自己和湘儿被困地底定是他的手笔,只怕此人也是隐盟成员。
他口中冷笑一声道:“珠儿姊姊你谎话编得太不圆全了,以裴将军剑圣之能,区区吐蕃军如何困得住他?”
第585章,乌鬃麒麟
李珠儿道:“以巨子之能,若他要走自然谁也留不住,不过巨阁罗凤一口咬定巨子串通吐蕃人,若巨子一走了之,岂不落人口实?”
江朔道:“如此说来,裴将军要助阁罗凤守城?”
李珠儿道:“巨子本就是世之名将,率军守城不在话下,但吐蕃势大,要击退吐蕃却不容易了。”
江朔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道:“难道珠儿姊姊,你想叫我去帮裴将军打退吐蕃人?”
李珠儿一笑,转过头去,望着东方,远处沙碛辽远空旷,此刻夜深,除了满天群星再无一物。她幽幽地开口说道:“巨子想到退兵的法子和你在石堡城的法子一样,擒贼先擒王。”
江朔心道不错,任一个人武艺再怎么高强,在训练有素的千军万马面前,也无甚大用,但若是突袭擒住对方主帅,却能建奇功。
李珠儿道:“为保万无一失,巨子还带了一名高手同往,没想到却遇到上了对手的伏击,非但没有得手,反被困住了。”
江朔奇道:“以裴将军的手段,就是铁仞奚诺罗未废,古辛上师未死,取胜固然不易,脱身却不难吧?”
江朔此前还道裴旻只是剑术了得,于阗一战才知道他内力、轻功俱佳,很难想象世上还有能困住他的人,就算对方人多势众打不过,总不至于走不脱吧?
李珠儿道:“吐蕃全国分为五茹,六十一东岱,这五茹分别为伍茹、约茹、叶茹、拉茹和孙波茹,古辛上师是叶茹的上师,像他这样的苯教大师,还有四位……”
江朔心道如果四位上师的功夫都和古辛不相上下,若二人以上联手,倒确实是不好对付,他问道:“那这次聿贲城下来了几位上师?”
李珠儿道:“四茹上师都来了。”
江朔一惊,道:“石堡城不过古辛上师和他徒弟铁仞奚诺罗驻守,难道吐蕃人对聿贲城比石堡城还要看重?”
李珠儿道:“四位上师都是得道高人,原是吐蕃赞普亲自去请,也未必肯来,此番四人到齐,非为吐蕃攻城略地,而是为了报仇。”
江朔先是一愣,随即醒悟,道:“是了,古辛上师死于皮逻阁之手,说起来苯教确实与隐盟、南诏有着双重仇恨。”
李珠儿回头笑道:“溯之你此说也不为错,但你若知道此次吐蕃攻打聿贲城的领军之人是谁,又要做别样观了。”
江朔道:“难道是马祥仲巴杰?”
他认识的吐蕃人不过,这并不难猜,江朔道:“古辛上师虽然最终死于皮逻阁之手,但要说始作俑者,却非马祥仲巴杰莫属,这个马老肥最为女干诈,定是他欺上瞒下,自己欺师灭祖的罪名一点不提,才将四位上师诓骗到聿贲城。”
李珠儿饶有兴趣地望着江朔道:“如此说来,溯之你有兴趣去一趟了?”
江朔摇头道:“裴将军作为隐盟之首,四大上师寻仇也不算找错人。”
李珠儿道:“我方才说了还有一人陪着巨子一同前往,不知此人能否劳得动溯之你的大驾?”
这次江朔却猜不出是何人了,江朔见过的隐盟高手非死即走,无论如何想不出还有哪位高手,更遑论和他交情匪浅了。
李珠儿也不卖关子,道:“那人是妙手空空儿。”
江朔大吃一惊,道:“空空儿也是隐盟中人?”
李珠儿道:“那倒不是,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空空儿对世间一切都没什么兴趣,但在他未得神功之时,曾受过巨子的大恩,北溟子最后决定传功给他也和巨子有关,巨子轻易不会求他办事,但一旦相托空空儿也无有不肯。”
江朔道:“如此说来当年他出现在江南,也是裴将军所托了。”
李珠儿不置可否,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语毕抱着膝头,似乎专心观起星来。
江朔等了半天不见她再说话,道:“不管是否受人所托,空空儿于我有旧,于湘儿亦有恩,他若遇险,我不能不救。”
其实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口,空空儿和裴旻都是一流高手,苯教四上师竟然能把他们困住?是他们的功夫远高于古辛上师?还是有什么厉害的阵法?想到此处,他竟有些心痒难耐,非要去亲眼看个明白不可。
李珠儿也不废话,起身拍打拍打,道:“既然如此,溯之,我们这就出发赶路。”
江朔看了看带出来的那一群大食马,道:“这些大食马虽也称得上良驹,却没有一匹能与干草玉顶黄相比的。”
李珠儿笑道:“溯之,且忍耐几日,在雪域高原的崇山峻岭间,龙骧宝马也寸步难行,需有专乘,方能翻山越岭。”
二人换马不歇脚,一昼夜便向东南驰出八百里,抵近了喀拉昆仑山脚,江朔望着南面巍峨群山,虽然似比别处稍缓,但马匹绝对走不过去,他还道李珠儿在此驻足是因为跑累了。
李珠儿却对江朔道:“溯之,我们略作休整,便换乘它物翻山。”
江朔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多问,随着李珠儿在山岩间平坦处胡乱吃了些李珠儿带的干粮,又各自闭目吐息运功数个周天,便又精神饱满了。
见李珠儿将所有马儿的鞍鞯都卸下来,让它们自去了,江朔又问坐骑在何处,李珠儿往山上一指道:“便在这山上。”
江朔往上一看,此处山崖乱石嶙峋,草木稀疏,哪儿有什么活物?就在此时,忽见岩石间似有黑色的野兽在腾跃,江朔目力极佳,眼看那野兽通体漆黑,面似驴而头生羊角,身似鹿而背生马鬃,蹄尾却又似牛。更奇的是这怪物脚下生烟在陡峭的山崖上飞腾自如,似能腾云驾雾一般。
江朔奇道:“此物怎能在山间飞腾?难道是麒麟?”
李珠儿道:“此乃鬣羚,确有人叫它乌麒麟的,不过吐蕃牧民叫得可没这么好听,管它们叫山驴子、长鬃羊。我们穿越雪山就靠此兽了!”
二人施展轻功攀山,不一会儿就接近了这群怪兽,却见这“乌麒麟”果然是形如黑驴,但额上生着一对粗短的羊角,背脊上生着如马鬃一般的长毛,通体黑色,四蹄却呈金黄色。
它们后蹄远比马儿粗壮有力,以后蹄蹬踏山岩,岩石表面立成齑粉,在空中飘散开去,化作一片烟尘,远看便如脚踏黄云一般。
江朔赞道:“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奇兽!”
李珠儿道:“有人说麒麟就是照鬣羚,只不过中原的画师没见过真兽,只照人口述的来画,免不得更加夸张,以致画成了龙一样的怪兽。”
说着李珠儿忽然飞身跃起,众鬣羚见她腾跃,口中发声如牛吼,也在岩壁上跳跃起来躲避,但终究是李珠儿的身法更为轻快灵活,十几个起落之后,她跃上了一头鬣羚的背脊,那鬣羚大惊,低吼一声,尥开蹶子,在岩壁上疯狂跳跃起来。
此处山岩陡峭,鬣羚在岩石上横冲直撞、胡乱跳跃,仿佛随时都会失蹄跌落崖下一般,直看的江朔目眩神驰,替李珠儿捏了一把汗。但李珠儿牢牢抓紧了鬣羚背上的鬃毛,任那鬣羚怎么折腾,她就是稳稳坐在背上不掉下来。
鬣羚蹦了半天见甩不下李珠儿,索性也不再折腾了,温顺地低下头,鼻中喷气,用犄角刮擦脚下的岩石,李珠儿一提鬃毛,喊道:“起!”
那鬣羚吃痛怪叫一声,顺着李珠儿牵拉的方向向山上跑去,李珠儿回头对江朔道:“溯之,你也如法炮制,找一头鬣羚随我上山!”
江朔却不去追逐鬣羚,他一边自顾跳跃,一边口中发声如牛鸣,那些鬣羚颇感奇怪,这个两脚兽怎么会和自己对话?且在山崖上跳跃的本事竟然不输自己。它们好奇心大盛,竟然随着江朔一起向上纵跃起来。
更有胆大的发声对着江朔喊叫起来,动物的语言远比人要简单得多,自从赵蕤教给江朔这其中的道理,可谓一通百通,江朔遍游天下,与四海鸟兽对话无有不通的。
他和鬣羚对着哞哞了片刻,便对其语了如指掌,有一头鬣羚靠近江朔并驰了一段,便出声让江朔骑上它的背脊。
原来江朔用兽语说它纵跃功夫虽然了得,但不如驮着李珠儿的那鬣羚跑得快,那鬣羚自然不服,说自己不消片刻就能追上前羚,江朔又说那是因为那头鬣羚背了个二脚兽,你自然追得上,若你背了我,步子都迈不开,怎能与它相比?
那鬣羚大怒,牛鸣阵阵,要江朔赶紧骑到它背上来,他要驮着江朔追上李珠儿方显出本事。
江朔呵呵一笑,纵身跃上羚背,他也不需抓鬃毛,只是轻轻搂住鬣羚的脖项,那鬣羚也真了得,背了一人混若无物一般,发足飞驰,竟似比先前跳的还高还远。
李珠儿回头一看,只见江朔骑了一头鬣羚,身后群羚如一支大军般,步调一致地追了上来,饶是她平素喜怒不形于色,也抿嘴笑道:“我倒忘了,溯之你还有这本事。”
李珠儿控羚靠的是蛮力,江朔用的却是“激将法”,因此虽然江朔比李珠儿沉重得多,他胯下的鬣羚却比李珠儿所骑更快,不消片刻便追近了,那鬣羚得意洋洋的牛鸣起来。
李珠儿跨下那羚却不服鸣道:都怪自己背上这二脚兽胡乱拉扯,闹得它生疼才不能全力奔跑,不信你和我对换来试试。
江朔对李珠儿道:“珠儿姊姊,你身下那兽说你扯他后腿呢,我们且换一换。”
李珠儿而也一时童心大发,从鬣羚身上跃起,江朔也同时跃起,二人在空中一错身,落下时已经互换了坐骑。
其身姿之妙,引得群羚同时发出赞赏的鸣声……
第586章,穿越羌塘
江朔落到李珠儿先前所骑的鬣羚身上,重量虽然增加了,但他全不用力,那鬣羚没了桎梏,果然比先前驮着李珠儿时跑得快多了。
李珠儿骑到另一头鬣羚身上,立刻抓紧了它的背鬃,那鬣羚先前驮了江朔发足狂奔追赶,本就有些脱力,此刻背鬃被李珠儿抓得生疼更是无法全力奔驰,不禁不满地连声牛鸣。
江朔对李珠儿道:“珠儿姊姊,你别拉它鬃毛,只搂着它便了。”
李珠儿学着江朔放开鬃毛,搂着鬣羚的脖子,那鬣羚一经解脱,立刻欢叫一声,加速追赶起来,江朔拿手往上一指道:“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山顶。”
鬣羚最喜追逐,见这二羚你追我赶如此好玩,都连声哞哞,叫江朔和李珠儿换到他们背上来。一时间二人竟成了抢手货,在每头鬣羚背上待不了片刻,就有别的鬣羚用头上的羊角来拱,让他们移乘。
如此不断换羚,速度自然比乘坐一头鬣羚快得多,这些鬣羚也真是了得,此刻山崖已经几乎垂直,他们在仅可落脚的岩石上来回“之”字跳跃,就算是天下第一流的轻功高手,只怕也难与其匹敌。
越到山顶,草木越稀,慢慢出现了积雪,积雪越来越厚,二人一路向上,仿佛由春入夏,又自秋入冬,来到山巅时,才觉空气稀薄寒冷,回望山脚已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之中,这群鬣羚居然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攀上了万仞高山!
江朔道:“鬣羚神骏,这样登山果然比骑马快多了!”
翻过峰顶之后,气候又由冬转夏,高山好似壁垒隔绝了图伦沙碛的炎热,高原上虽然草树丰茂一片夏日景致,却凉爽得多,眼看前路愈来愈平坦,一片草甸延伸向天边,鬣羚生活在山上,不愿意再向前行了,江朔和李珠儿辞别鬣羚,施展轻功飞驰,其迅捷不亚于奔马。
只不过跑不多远便觉神乏,江朔知道这是因为吐蕃地势远比安西沙碛要高,空气稀薄之故,以他和李珠儿的内力,在平原上一日奔驰数百里也不在话下,但在高原上可就要大打折扣了,看来还是要寻找适应高原环境的坐骑。
正思忖间,李珠儿向前一指道:“溯之,看你的本事咯。”
江朔定睛一瞧,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是一群大约二三十匹野马聚在一个小湖泊边饮水,李珠儿已知道江朔兽语的本事,也不再使用蛮力,而是让江朔去与对方“沟通”。
这群野马看起来比寻常马矮壮得多,江朔也见过吐蕃骑士的坐骑,似乎没有这么矮小,心道不知这些马的脚力如何,口中作马语,和那群野马打招呼,没想到那些马儿却无回应,只是转头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江朔心中奇怪,他与马最熟,不仅中原马、与西域各地的良马均打过交道,从未出现过不搭理他的情况,不禁费解地望向李珠儿。
李珠儿忍不住笑道:“溯之,你且看清了,这是何物?”
此刻二人已经奔近,江朔再仔细看时,自己也笑起来,但见这些“野马”背上毛色红棕,脊上有短黑鬃,肚皮和四条腿却是白色的,再看脑袋短而宽,耳朵却又长又尖,原来是驴非马。
他改作驴声,那些野驴果然有了反应,一时间“咿咿呀呀”热闹非凡。
江朔忽而想起,这野驴自己似乎曾经见过,对了,当年景教法王伊斯所骑的便是一头野驴,不过那是褐背的吐火罗野驴,但看形貌颇为相似。
当年伊斯的野驴十分争强好胜,江朔依样画葫芦,出声向一头野驴挑战,那野驴果然对两脚兽颇为不屑,与江朔比起脚力来,输的一方便要驮对方走到对面山头。
一比之下,野驴当然落败,其实它不晓得,在短距离内,自然是轻功更快,若比试跑到对面山头,江朔可就不是它的对手了。
江朔一时间群驴群情激奋,纷纷出声挑战,江朔让李珠儿依法施为,胜了另一头野驴,二驴只能驮着他们向南面山头跑去,群驴跟在身后,一俟二人下驴,立刻出声挑战,如此这般二人一路和野驴比试,一路换乘。
这吐蕃高原的野驴的速度不若于寻常骏马,耐力则更胜一筹,只半日时间便奔出五百里,江朔不迭赞叹,李珠儿则说多亏江朔想出这法子,若是寻常捉了驴子赶路,怕一日也走不了五百里。
这片荒原被称为羌塘,广袤的草原上湖泊星罗棋布,暮色降临时二人和群驴便在一处湖泊边歇息,野驴群自去吃草饮水,李珠儿则用石头垒了一个火塘,捡些枯草枯枝,燃起了篝火。
第一日便如此顺利,江朔也颇感欣喜,但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自己出来的匆忙,未带任何行李,李珠儿看来也是一身轻简,不见一个包袱,衣服可以不换,高原上也无处使钱,但这吃食可怎么办?
一问李珠儿,李珠儿竟然一指野驴道:“这不满地是吃的么?”
江朔虽非把斋茹素的善男信女,但这些野驴白天驮着他们赶路,晚上杀了吃肉,这种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听了李珠儿的话不禁一皱眉。
李珠儿淡淡一笑道:“我开玩笑的。”
冰山美人李珠儿何时开过玩笑,足见今日她确实心情不错,江朔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这时野驴群忽然躁动起来,原本散开吃草饮水的野驴挤到了一起,都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江朔正自奇怪,李珠儿道:“吃的送上门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火塘三五丈开外便是一片黑暗目不视物了,忽见黑暗中一对对绿光闪起,细听还有沉重的喘息之声,江朔忽然明白过来,他们被荒原上的狼群包围了。
狼群忌惮火光,在火光以外的黑暗中四处游走不敢上前,但食物的味道吸引着它们的原始冲动,终于有一头狼按捺不住,冲入了火光范围之内。
李珠儿手中早扣了一枚石子,见那狼扑来,食指一弹,“嗤”的一声,石子正中恶狼眉心,贯脑而入,那狼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死了。
群狼看不懂李珠儿所为,但狼生性多疑,见那狼忽然躺倒,都狐疑不敢向前,又等了片刻,终于还是饥饿战胜了恐惧,这次数匹恶狼一起冲来,李珠儿双手连弹,连发连中,瞬间又击毙了数匹,江朔见独孤湘也用过此招,正是空空儿所授的绝学,想必也教给李珠儿了。
李珠儿打得正欢,江朔忽然起身向李珠儿身后连拍两掌,只听“咔啦”“咔啦”两声脆响,两匹毛色灰白的恶狼兀然坠地,原来荒原狼生性狡猾,以狼群正面进攻吸引李珠儿的注意,却有两匹老狼从身后偷袭,只是这样的战术如何瞒得过江朔?
江朔的观炁之术,比野兽的嗅觉更为灵敏,那偷袭的恶狼离得尚远时,他就已经发现了。只等恶狼飞身跃起扑击时才突然出手,击碎了二狼的天灵盖。
二人顷刻间连毙十数条恶狼,野驴群爆发出阵阵欢嘶,狼群却心生怯意,只见一双双绿眼睛渐渐退远,终于伴着粗重的呼吸声消失在黑暗之中。
江朔看着满地狼尸,皱眉道:“这狼肉能吃么?”
李珠儿笑道:“怎么不能吃?和狗肉差不多。”
江朔可也没吃过狗肉,只是听说东北边民多有食狗肉的传统,李珠儿从怀中掏出小刀,选了一头年轻健硕的小狼剥洗干净,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起来,不一会儿,就烤得金黄,发出阵阵焦香。
李珠儿割了一条狼腿扔给江朔,江朔食之,除了少有腥膻之味之外,肉味可说不输羊腿的鲜美了。李珠儿看他吃得满嘴流油,笑道:“其实呀,野驴的味道更加鲜美……”
李珠儿自己只
吃了些许狼肉,剩下的肉割成小条用烟熏干了带在身上做干粮。
次日天明,野驴群已经将二人奉若神灵了,野兽的思维很简单,就是物竞天择——狼吃驴,那便是狼尊驴卑,这两只两脚兽居然吃狼,那自然比狼还要尊贵,况呼二人对驴群还十分友善。只要跟着这两只两脚兽,可就再不用怕狼群夜间偷袭了。
江朔对驴群道:“我们要一路向南,跨越千里荒原,可没法陪你们在这里打转。”
没想到驴群纷纷表示,愿意随着他们迁徙,他们去哪里,驴群便去哪里。
李珠儿掩嘴笑道:“恭喜江少主,除了江湖盟,漕帮,又多了一个盟主头衔——便是这‘长耳盟"盟主。”
江朔道:“驴儿可怜,他们愿意驮着我们南下,也算互惠互利,就结伴而行吧,到时候给它们找一个水草丰美、草多狼少的地方栖居便了。”
李珠儿神色忽而黯然道:“世上哪有草多狼少的地方,即或是有,也会因为驴子多了,而吸引更多的狼过去。”
江朔闻言只能沉默,此时可不是神伤的时候,二人和驴群一路向南,大草原似乎走不到尽头,举目四望皆是白雪皑皑的远山,却似乎永远都走不到雪山脚下,夏季的高原极美,在如茵绿草上,大小湖泊碎玉般点缀其中,除了偶尔见到野兽的踪迹,绝无人烟,其壮丽绝非别处所能见。
在无人区行走,江朔和李珠儿倒不觉寂寞,二人在世上是敌非友,只有在这不似凡间的大草原上,日间与野驴赛跑,夜间打狼才舒服自在。
然而只过了三日便无狼可打了,估计方圆数百里的狼都得到消息,不敢招惹二人了。
第七日,二人已经自北而南横跨了这片高原草甸,似乎永远也走不到的莽莽群山已近在眼前了,野驴只适合在荒原上奔跑,山路非其所长,李珠儿道:“巨子横跨羌塘用了十五日,而我们居然只用了七日……此地已有吐蕃牧民的踪迹了,狼群也会少一些吧,我们就在此地与驴子们分别吧。”
江朔四下张望不见什么人烟,也不知李珠儿说的是真是假,但见众野驴恇怯不前,知道它们不善山行,确实不能再同行。
二人和野驴分别后,江朔问李珠儿:“还有多少里山路?我们再找鬣羚同行么?”
李珠儿摇头道:“不用,此后便走水路了。”
第587章,兰沧怒涛
江朔甚觉奇怪,眼前明明是连绵不绝的高山,怎么李珠儿说走水路?但二人早有默契,李珠儿懒得解释,江朔便也不问。
二人进山后向东走了一日路程,第二日果然见有一条小河,不知是从哪座雪峰上流淌下来的,到此已经蔚然有势了。
临水有个吐蕃小村镇,山民淳朴,不知汉蕃连年征战,对二人居然还很热情。李珠儿不通吐蕃语,指着河水比划了半天,想问艄公在何处,吐蕃山民却不得要领,只是摇头。
江朔第一次见李珠儿这么窘迫不禁发笑,以吐蕃语替李珠儿问了,李珠儿颇感意外道:“溯之,你还会说吐蕃语?”ap..
江朔道:“我坠入冰川后,遇到天竺禅僧摩诃衍,他在吐蕃传道多年,因而会说吐蕃话,我是跟他学的……不过我可不认为吐蕃人会划船,我所见吐蕃人都是骑马的牧民,从未见过船夫。”
不想吐蕃村人听江朔说了,居然连连点头,让二人稍等,不一会儿,几名村民不知从哪儿抬来一条小舟。
若非他们把这“小舟”放在河水上,江朔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条船,因为它看起来更像是口没盖的“棺材”,此舟一头宽一头窄,宽的一头有五尺,窄的一头则只有三尺许,长七尺,深三尺有余,通体漆黑,不知是何物所制。
走近了才发现,这确是一艘小船,外面蒙着的是牛皮,黑乎乎的不知是年深日久还是髹漆所致,在皮壳内部用柳木榫接制成桁,组成皮舟的内部框架,再以细些的木条做椽,形如密肋,既能支撑船体又能承载乘客。
吐蕃村民让江朔和李珠儿坐在舟中的椽上,再一齐推着皮舟行到齐腰深的河心。
下一刻,二人才知为何不见舟夫,只听众吐蕃人齐声呼喊,似是祝祷之词,忽然一齐放手,任由皮舟顺流而下,压根无人操持……
舟中有两条木桨,都是用一整根木头砍削而成,江朔和李珠儿各持一条木桨划水,吐蕃人在岸上对江朔用吐蕃语高喊,叫他们只管顺水放舟,到达目的地后,自会有人将船扛回上游。
牛皮舟顺流而下,河流曲折,一路向东在群山中穿行,遇到山谷开阔处也有吐蕃人的小村镇,二人乏了饿了便登陆歇息,李珠儿打狼时剥了几条皮筒子,正好拿来和山民换吃食,将二人的衣物也换成了吐蕃人的样式,吐蕃服装宽大,再拿土一抹脸,看起来便和吐蕃山民没甚大差别了。
若错过了宿头,便索性任牛皮舟向下游漂去,二人轮流值夜,反正顺水行舟不需要划水,只需看着方向别撞到水中礁石上便好。
如此行了三日,见前方一处开阔的山中谷地,有一片大镇子,此河在镇西,东北面另有一股河水,在镇前汇聚成一条大河,转向东南,变得更为宽大更加湍急。
这个小镇有木栅做的城墙,又有吐蕃军人站岗,河流交汇处堆满了皮舟,有人用长杆在岸边接舟,江朔想来是到地方了,刚想起身接杆,不料李珠儿一按他肩头,用手中木桨猛地一敲长杆,皮舟滑入河中心的湍流之中,加速向下驶去。
吐蕃人在岸上还道是他们操作失误,在岸上哇哇大叫,但皮舟已然进入大河,向下***的远了,吐蕃人不会操舟,自然无人来追赶他们。
江朔和李珠儿不知,他们先前所走的河流名“昂曲”,东侧汇入的河流名“扎曲”,“曲”是吐蕃语中“河流”之意,二河汇流名“拉楚”,此河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号,西南第一大河“兰沧水”。
之后两岸的群山一日高过一日,多有苍山白头,不少高山上积着白雪,但身上却越发和暖,呼吸也似乎顺畅了不少,看来是山则高矣水则低矣。
这条大河一路从高处的吐蕃流向低处南诏,地势一日比一日陡急,河流一日比一日湍急,皮舟漂
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漂流了两日之后,河水已经隆隆如龙吟虎啸,牛皮小舟在激流中穿行,几次险些翻覆。
李珠儿道:“听说吐蕃进入南诏的群山如被巨斧斩成数段,故称断山,山中河流落差极大,如野兽怒吼咆哮,又称怒山,看此地的情景,我们应该是进入怒山了,聿贲城便在怒山最高峰之南。”
江朔手持木桨,勉强维系着小舟不撞上两岸的嶙峋怪石,浑身都被河水打湿了。眼前的场景不禁让他想到了过黄河三门峡时的情景,不过当时乃是溯流,如今顺流而下更为凶险。
他却凛然不惧,朗声笑道:“当年贺知章贺监给我起名江朔,表字溯之,裴将军说怕成了谶语,一生朔行。结果我走汉水、江水、通济渠、河水果然都是溯流而上,这还是我第一次顺流而下,好不畅快!”
说话间忽见右手岸边的山坡上一片雪白,此处群峰皆为雪顶,本不足为奇,但时至夏日,靠近河流的山坡上都是一片郁郁葱葱,只这一处山坡冰雪居然从高山上直泻而下,直到河岸边方止。
江朔正在奇怪,李珠儿道:“聿贲城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巨子传书来曾描绘了此一奇景,我还道不可能,没想到真有位置如此低的冰川。”
李珠儿话音未落,只听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山坡上的冰川居然开始滑动,冰雪夹杂着泥沙滚滚而下,如一片灰白色的城墙崩塌下来。
江朔反应不及,木桨仅能稍微改变航向,水中礁石尚可应付,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冰雪长龙如何避得开?牛皮小舟猛地冲入灰茫茫的雪尘之中,二人目不能视,耳不能辨,小舟在冰川碎片的裹胁下剧烈地翻滚起来,终于被撕成了碎片。
江朔只能双手护头,蜷缩双腿团成一团,尽可能把身子缩到最小,一片隆隆声中,只觉得一会儿被冰雪掩埋,一会儿被压入水中,一会儿被抛入空中,翻来滚去几乎无法呼吸。
幸得有神功护体,江朔的气息远比常人悠长,四周的轰响渐渐止之后,江朔只觉置身一片昏暗中,他仅凭直觉,猛地向上一跃,却忽然坠入水中,原来他先前已翻得头下脚上了,自己尚不知晓。
不过多亏了他向下冲破雪障落入水中,上头冰雪泥沙厚厚的盖了一层,既无从用力又无法呼吸,若陷入其中,哪怕神功盖世,也要落得气滞而死。
江朔生于江南,水性颇佳,先屏息不动任由河流带着向下游漂去,待见到光亮时,才鱼跃出水,回头看时大半兰沧水已被冰川所塞,
江朔溯流几个起落,回到崩落的冰川之上,只见掺杂着泥沙的冰川不再素白洁净,而是变成了灰黑一片,更参杂了乱石残树,肮脏混乱,完全看不出自己方才被埋在哪里,更不见李珠儿的影子。
江朔在泥雪之中乱刨乱挖,却哪里去寻李珠儿的影子?正焦急无措之间,又听脚下轰鸣声又起,原来是兰沧水被冰川堰塞,仿佛被触了逆鳞的巨龙,愈发狂暴起来,激流推挤之下,水中冰川彻底兵解,碎裂开来。
此刻的兰沧水仿佛沾满浓墨的画笔投入水中,灰黄的颜色在水中迅速溶解开来。
江朔无处立足,在水中仍然漂浮着的冰块上跃来跃去,四处寻找李珠儿,忽见水中浮起一领大袍,江朔忙飞纵过去,一把提起。
幸亏二人换了吐蕃衣着,李珠儿身上的吐蕃袍子宽松,在水中腾了起来,才被江朔发现。
江朔提着李珠儿在水面上蜻蜓点水般踩着碎冰断木前进,终于跃上河岸,将李珠儿平放地上,却见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不禁心里一跳。
但探她鼻息尚在,脉息虽弱不乱,才稍微放心,他将李珠儿扶着坐起,以内力在背后推拿半晌,李珠儿终于“哇哇”吐出几口河水,悠悠醒转,江朔不敢大意,逐一拿捏她的手
足查看是否受伤。
李珠儿醒后忽见江朔正握着她一足,不自觉地一缩,原本苍白的脸上绯红一片,江朔想起那日葛如亮对他所说成年男子与女子之防,也不禁脸红,暗骂自己孟浪,口中道:“珠儿姊姊,你不要误会……我只是看你有没有受伤,你且自己活动一下手脚……”
李珠儿自活动手脚,道:“只是有些酸痛,似乎并没有折骨断筋……”
江朔这才放下心来,望向兰沧水,泥石沉底,冰雪消融,河水重归清澈,仿佛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头再看山坡上雪峰上泻下的冰川占据了滑落水中冰川的位置,仿佛数百上千年前便凝固于此地一般。
江朔正要感慨,李珠儿忽然一下扑到他怀中,将他压到一块水畔巨石上,江朔一阵慌乱,道:“珠儿姊姊你做什么?”
李珠儿却压低他的脑袋轻声道:“有人!”
江朔一惊,稍一凝神,果然察觉有人声,以内功论,江朔的功力远比李珠儿精深,但每次都是李珠儿先发现有人接近,只因她时时保持警觉,从没有放松的时刻,想到此处,江朔又不禁一羞。
这块巨石与岸边的细小卵石非常不一样,想来是不知哪一次被流动的冰川从山峰上冲下来的,其巨大如屏,江李二人偎在一起,恰好藏身石后,却听从山上快步下来两人。
这显然是两个练家子,虽然与中原武人运炁提纵之法全然不同,但二人气息深长,步幅极大落地却稳,显然是身负武功。
二人边走边聊,李珠儿却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江朔在她耳边轻声道:“是吐蕃人。”
李珠儿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示意他先别说话,来人看来功夫不弱,只怕说话会被二人发现。
巨石堪堪遮蔽二人,因此二人紧紧靠在一起,江朔这些年来长高了不少,李珠儿已经差不多比他低了一头,她一头秀发已被完全浸湿了,抵在江朔鼻下,搅得他的心里也变得湿漉漉的。
还好那两个吐蕃人没有走到岸边,也未发现二人,只是站在坡上说了半天话,又转身向山上去了。
李珠儿按着江朔不让他动,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确保吐蕃人确实去得远了,才退后两步,问江朔道:“溯之,你会吐蕃语,他们说的什么?”看書菈
江朔变色道:“珠儿姊姊,裴将军和空空儿不在聿贲城中,怕是就在此山中。”
第588章,山中奇阵
江朔的吐蕃语所学有限,又只远远地听二人对话,也只能了解个大概。
那二人说的是“尊者”还是“师尊”见到有牛皮小舟,觉得奇怪,叫他们下山来看,一人道:“冰川滑落了这么大一片,就算真有人来想必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另一人道:“若是为那两个汉人而来,想必是高手,未必就死。”
先一人那人哈哈大笑道:“便是真有高手来,还能是四位师尊的对手?”
后一人十分谨慎,道:“师尊固然法力广大,但汉人狡诈,不可掉以轻心。”
先一人则更为自负,道:“古辛上师死在西海,那是吐谷浑之地,没有山神庇佑,此地乃吐蕃第一神山,十三神峰之下,任何妖魔邪祟都只有死路一条。”
后一人似乎并不同意,却不便反驳,只道:“小心些总没坏处。”
二人站在山坡上俯瞰河面多时,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牛皮船的残骸,便转身离去了。
江朔对李珠儿把那两人的对话大致复述一遍,道:“看来吐蕃上师不在聿贲城外而在此处,所说两名汉人怕不就是裴将军和空空儿吧?”
李珠儿道:“很有可能,巨子给我传信,只说想擒住吐蕃领军之人,逼迫吐蕃退兵,却反被困住,我只道是在聿贲城外吐蕃大营中有什么厉害的阵法困住了他们,没想到竟然是以群山为阵,实在是匪夷所思。”
江朔仰头看着高处的雪峰,也不知有多少白雪皑皑的山尖,似乎没有十三峰,又似乎远超十三峰,他不解道:“群山之间间隙如此之大,又怎能困住二人?难道还真有什么法术障界不成?”
李珠儿摇头道:“与其在此瞎猜,不如上山一看便知。”
江朔点头称是,二人走上山坡,冰川新降,表面尚软,那两个吐蕃人的脚印清晰地印在上面,江朔和李珠儿循着脚印向上山上行去,二人怕撞上吐蕃人不敢快行,一路小心隐藏行迹,以防还有其他巡山的吐蕃人。
脚印并非直向山巅行去,而是盘山而走,逐渐远离河谷深入群山之中,抬头望时,积雪的群峰遥遥在上,二人不知此乃南诏和吐蕃的界山,最高峰被吐蕃人称之为“卡格薄”,意为险峻之山,高逾万仞,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攀到峰顶。
江李二人循着吐蕃人的足迹先向南行再转而向西,到了黄昏时分,已到了主峰的西南面。
其时山谷内已经昏黄一片,但回望主峰,夕阳正落在雪白的山巅之上,一片暖融融的金黄色,江朔不禁想到当年积金洞中的“金壁”,只不过雪山高阔,气势远胜茅山多矣。
江朔还望着雪峰发呆,李珠儿一拉他衣袖,往西一指,江朔顺着手指方向望去,此刻山巅虽然仍然明亮,山腰为四周群峰遮挡,已暗了下来,但李珠儿所指的方向的山坡上却隐隐有些光亮,显然是有人在山谷中点起了篝火,看起来范围还不小。
二人此前循着脚印前行,此刻脚印已经依稀难辨,便索性朝着光亮处进发,又行了里许,二人走上一处山梁,向下张望,却见是一片山间台地,此地已到了半山腰,地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其上建了一片不小的营地。
营地分为内外两层,最外面是一圈木栅栏,四面设有四座木门,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帐篷,四周的小帐篷九个为一组分成八组,与中央大帐共同组成了一个正方形的九宫格,内方外圆之间的帐篷则成连营之势,组成了十八条辐辏状的线条,营中有人围着火塘吃喝,有人举着火炬巡营,二人远远看到的火光即源于此。
李珠儿又拍了拍江朔的肩头,让他向南看,却见台地南面的群山开了个口子,断崖边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泻而下,只听水声隆隆,却不知其所往。
再往远处看,却见十数里外,夕阳斜斜地落在一座山间小城之上,离得虽远,但雪山上空气澄澈,将那小城看得清清楚楚。
小城东边背靠险峰,另外三面皆是澎湃激越的兰沧水,河水在城外环抱成湾,仿佛天然的护城河,此城之险峻不下石堡城,是易守难攻的形胜之地。
河对岸则是密密麻麻的白点,每一个白点就是一座吐蕃军的帐篷,白点何止千个万个,由此可以推想吐蕃军势之盛。
江朔恍然大悟道:“那小城便是聿贲城,吐蕃人在此山中设帐,整个兰沧河谷一览无遗,这位将军倒会找地方。”
李珠儿却摇头道:“此处虽能俯瞰整个战场,但是距离过远,军令难以传达,想来不会是领军大将的营地,看起来更像是督战的监军。”
江朔奇道:“怎么,吐蕃也有监军太监么?”
李珠儿道:“我看这营地的规模,不可能是普通监军太监……我一直在想巨子说他要擒住吐蕃首领,逼其退兵,若说的是马祥仲巴杰,就算擒了他,吐蕃退兵也不过一时,只需再派大将领军卷土重来不就行了。”
江朔道:“是啊,除非能擒住吐蕃之主,逼他许诺不再进犯。”
李珠儿道:“吐蕃之主称为‘赞普’,赞普出征与唐皇亲征一样,会有特殊的旗帜、仪仗……溯之,你看这营地四座辕门旗帜颜色各不相同——西赤、东青、南黄、北绿,中央大帐四周的旗帜却是白色,我听说吐蕃王族尚白,只有赞普才能用完全素白的旗帜。”
江朔皱眉道:“打仗用白幡,多晦气啊……难道说吐蕃赞普真在营中?”
李珠儿道:“怕是故布疑阵,将巨子引来围困的。”
江朔道:“如此说来裴将军和空空儿很可能便在大帐之中了……”他又不禁担心起来:“可是从裴将军发出飞书,到我们赶到此地也已经半月有余了,这片营地无所依凭,他们能对峙这么久吗?”
李珠儿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巨子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助他们脱困,又说一月之内他们足可自保,只要我带着你在一个月内赶到便有救……”
江朔道:“此上次收到飞鸽传书,姊姊可还收到过别的消息?”
李珠儿道:“信鸽原只能飞回固定的鸽巢,隐盟所用的信鸽以秘术饲养,我们在身上带有秘药,飞鸽可以回到人的身边,但这也有个限度,不能离巢太远,我离开隐盟在安西的驻地太远,任信鸽在灵也寻不到我了。”
江朔不禁担心道:“也有可能裴将军他们并不是在此地遇敌的,而是被一步步逼到此地。”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你忘了那两个吐蕃人所说的?若他们说的那两个汉人是巨子和空空儿,那他们现在肯定还未落入敌手。”
李珠儿看来对裴旻和空空儿颇有信心,江朔心道不错,一压腰间七星宝剑的剑鞘道:“那便杀进去再说,看看大帐中有什么古怪!”说着便要起身。
李珠儿忙拉住他道:“溯之,切勿莽撞,你不觉得下面这个营地看起来十分诡异么?”
江朔摇头道:“我不通兵法,但也见过不少营垒,确实未见过此等结寨之法,看起来……看起来有些松松垮垮,难道是吐蕃人的奇特阵法?”
李珠儿指点道:“此营垒内分九个小寨,外有十八道曲线,倒似是人的臂膊。我听说苯教护教神是一九头十八臂的神将,恐怕此阵就是模仿护教神所做的‘坛场’,内中九寨为头,外面十八连营为臂,此营地模仿神将之形,怕不简单。”
江朔道:“就算在雪地上画个惟妙惟肖的神只,难道那神就能活过来与人交手不成?”
李珠儿道:“我也不知其奥妙所在,但不要忘了当年高不危所布八门金锁阵,若吐蕃人真是以此营垒困住巨子和空空儿,我们可万不可掉以轻心,倘若我两人也在困在其中,可就再没有后援了。”
江朔点点头,反正他们比裴旻所说的一月之期早到了十几日,今日便不行动也无妨,不如静观其变,倒要看看吐蕃人有什么古怪。
这座营地确实有些诡异,以此营盘的规模来看,营地太安静了,军人粗豪,在营帐间来回出入,吃酒耍钱,哪有如这营地般各自紧闭帐门的?
但几队巡营的军士走起路来拖拖拉拉,聚在篝火边的军士看起来也很松弛,完全没有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只是那中央大帐更是神秘感十足,看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出入,大帐四周没有炬火照明,也不知帐在何处,帐脚扎得极牢,一丝光线也没透出来,夜深之后,它那巨大白色的身影便几乎没入黑暗,依稀难辨了。
江朔和李珠儿二人静卧在山梁,高山上日间还觉和暖,夜间则极其寒冷。江朔内力分罡凛二炁,他运起罡炁周游全身便浑身和暖,自然不惧严寒,但看李珠儿却在微微发抖,江朔伸手握着了李珠儿的手掌,但觉她手掌冰凉,连忙将罡炁传入李珠儿体内。
李珠儿初时还想挣脱,发现江朔的用意之后便也不再相抗,任江朔的内力流过四肢百骸,立刻觉得如怀抱火炉一般,全身和暖起来。
江朔心中却暗暗吃惊,他内力传入李珠儿体内时发现李珠儿的内力十分丰沛,只是阴寒无比。李珠儿是女子内力走阴寒一路本不足为奇,但她的运功法门似乎十分奇特,空空儿曾将自己的内力借给独孤湘,江朔知他的内力是先天功的路数,并无奇诡之处,显然与李珠儿所练内功大异其趣。
而且李珠儿这些年来功夫似乎精进不少,半月前在于阗宫城中居然能和葛如亮打得有来有回,也不知是她练功刻苦,还是得了什么奇遇才致如此。
江朔正在那边胡思乱想,李珠儿忽然轻轻挣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第589章,黑衣闯营
来人轻功甚是了得,落脚极轻彷若小兽,原本夜里山中朔风野大,他是极难被发现,但好巧不巧此人恰好从江朔和李珠儿来路方向而来,他立于山梁之上向营地眺望,近的几乎要踩到江朔身上,好在江李二人早早伏在山梁上背光处,此刻屏息敛气,以致来人居然没有发现他们。
那人对着营地看了半天,似乎也不得要领,但他没有江朔他们那样的耐心,不一会便发足向营地跑去。
江朔见他脚步细碎,不似中原轻功纵跃距离极大,但他小步快跑倒也不慢,且如此一来行踪变得更为隐秘,难怪刚才险些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江朔隐约觉得此人身行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来者是谁。
眼看那人已接近营地,江朔悄声问李珠儿:“我们要跟过去么?”
李珠儿道:“不急,正好让他给我们趟趟路。”
吐蕃营地外围的木栅不过一人高,那人轻轻一跃便轻松翻了过去,之后沿着一条帐篷连成的“臂膊”向中央大帐摸去,他一路借着帐篷遮挡,避开火堆边和巡营的军士,而那些军士看起来十分懒散,他十分轻松地就到了方阵外围。
这般场景直看得江朔和李珠儿面面相觑,他们原道营中定然机关密布,却不料通过外围如此简单,也不知是此人轻功太高,还是吐蕃人压根就没守备。
眼看那人潜入中央方阵,军士巡营只在外围,帐篷方阵中却不设一人一岗,那人顺利走到大帐边,不知用什么利刃割开大帐一角,帐内光华立刻如同决堤之水倾泻而出,帐外本就昏暗,立刻照亮了一大片。
李珠儿道:“不好……是陷阱!”
她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鸣镝声响,中央方阵中忽然腾起腾起一道火舌,这火舌迅速延烧,瞬间点燃了四经四纬八条火线,黑暗的营地中央立刻出现了一个火焰勾勒出的九宫格。
那人惊觉有变,不敢入帐,立刻脚尖一点,向后飞退,想要尽快脱离这个陷阱。然而才到方阵边缘,就听一声爆喝,外围的一条锁链般的帐篷连营突然一起掀开,数百名全副甲胄,手持长枪的吐蕃武士忽然涌了出来,那人倒也不惧,迎着冲上前,伸手一拍,立毙一人。..
然而吐蕃武士迅速组成阵形,手中长枪猬集,向他刺来,那人见无从下手,佯作上前抢攻,等吐蕃人长枪刺来之际,忽然转身向另一侧跑去。
不出意外,另一条连营再次涌出一队吐蕃武士,但这次却是长弓手,那人似乎也知道吐蕃人的弓箭厉害,不等吐蕃弓手集结,已从彼等阵前划过。
他便这样绕了方阵小半圈,已有六组,三四百人冲出来阻击他,从全阵大小来看,十八道连营,得有上千人了。
此刻营地大乱,江朔李珠儿也都顾不得隐藏身形,起身向下张望,江朔道:“这人忒也的颟顸,连营之间空隙极大,他为何不穿阵而过?”
从现身的吐蕃士兵来看,十八连营应该是一队枪兵,一队弓手间隔布置,营地极广,十八队士兵也不足以完全覆盖,若散开拒敌,以那闯营之人的身手各个击破也非难事。
若他从两队士兵之间空地穿过,长枪够他不着,弓箭手若射他难免要误伤对面的枪兵,看起来脱身并不难。
李珠儿却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吐蕃人怎会不知?只怕空地中还藏有什么厉害的机关。”
二人说话间,只见那闯营者已经激活了更多的营垒,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冲出来,向他聚拢过来,眼看就要形成合围之势,江朔一按宝剑道:“我们再不出手,那人可就势难幸免了。”
也不等李珠儿回话,江朔已经冲下山梁,向吐蕃营地飞奔而去。
此刻营地已然大乱,江朔也不需再藏匿行迹,直接跃上木栅辕门,门上箭楼中有数名吐蕃弓箭手,尚不及反应便被江朔点穴制住,他向下看时,那闯营之人已被吐蕃武士团团围住。
吐蕃人枪前弓后,一旦密集成阵,饶你是再顶尖的高手也难取胜,江朔知道此刻只有出其不意,快进快出,才有可能救出那人,若慢得半分,陷入阵中,别说救人,自己也再脱身不得了。
他抽出七星宝剑,在手中一晃,凭空划出一道金色的闪电,此剑乃汉末陨铁所制神兵,因其剑脊上打了七枚铜钉,舞动起来仿若流星摇曳,故名“流星”,江朔持剑顺着一道连营杀将过去。
这一对是弓箭手,江朔杀入阵中专砍人手中长弓,他的身法既快出剑又准,在人群中疾行居然毫无阻滞,流畅无比,以吐蕃人的视角来看,但见一条金银相间的蛟龙忽然落入阵中,一时间雷电烨烨,懵懂间手中角弓便断为两截。
吐蕃长弓皆是复合弓,弓身由柘木叠合而成,表面覆盖着犛牛角,寻常刀剑斩之不断,战场上近战时抡起长弓还能当武器用。但江朔手中的可是神兵利刃,斫在弓身上如砍瓜切菜一般,无不应声而断。
弓身一旦断裂,紧绷的弓弦立刻拉得两截断木反弹回来,打得吐蕃弓手鼻青脸肿,更有倒霉的被打断鼻梁、颧骨,一时间哀嚎声不断,阵形大乱。
江朔趁机突入,不一会儿便到了那人身边。
只见那人中等身材,箭袖窄裤一身黑色短打衣衫,戴着黑色风帽,又以黑布蒙面,看不清面目,此人手中并无刀剑,而是掐指成剑诀,发出剑气,无形的剑气颇具威慑力,吐蕃武士离他丈许,长枪凭空乱舞不敢靠近,但弓箭手的威胁却大的多,他们躲在枪兵身后不时发出冷箭,既隐蔽又迅猛,那人几次险些中箭。
江朔心念一动——这黑衣人是段俭魏?难怪方才看他又些眼熟。
气剑之术乃南诏国主皮逻阁的独门秘籍,皮逻阁以死,能将气剑术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只有他的弟子段俭魏了。
江朔这时候顾不得此前西海龙驹岛上的恩怨,对他高喊道:“段郎,快随我这边走!”
那人闻声一怔,吐蕃人见他出手稍缓,立刻齐发一声喊,长枪一起向他攒刺而来,那人眼见再要趋避已是不及,只得转身向江朔扑来。
他这一跑背后大放空门,数枚流矢瞬间追身射到,江朔跨步上前,以穿星步侧身一让,已移形换位挡在可了他的身前,手中长剑舞出几个圆环,将箭矢尽数削断,坠落在地。
江朔再回头时,却见弓箭手已经远远扎住阵脚,密集的箭矢迎面射来,此刻背后长枪兵也已杀到,江朔这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拉黑衣人的胳膊道:“段郎,走空地!”
也不管黑衣人赞成与否,便拽着他跃入积雪覆盖的营间空地,箭矢尽都射在吐蕃枪兵身上,不过他们身披重甲,除了个别被射中面目的倒霉蛋,大部分人并未伤及要害。
二人跃上雪地,吐蕃弓手立刻调转长弓向二人射来,奇的是长枪兵并不包抄过来,只在原地列阵。
江朔心中奇怪,却也不及细想了,心想此刻木栅距离木栅不到百步,纵有什么厉害的机关,只要速度够快,猛冲过去,吐蕃人怕也来不及拦阻。..
然而黑衣人却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反向方阵方向跑去。江朔正在奇怪,忽见雪地上下陷出一个个小洞,仿佛在白纸上甩上了无数的墨点一般,紧接着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咔嚓”声,从黑洞中钻出了什么事务,不一会儿“咔嚓”声便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磨铁,又似蝗虫啃噬麦秸。
黑衣人终于开口喊道:“还愣着干嘛?被工布毒蝎蜇到,可没药救你!”
此人说的汉语嘶哑生硬,似非段俭魏,江朔却也来不及分辨了,经那人提醒,江朔这才看清地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蝎子,这蝎子与别处所见大相径庭,体型硕大有鹅卵大小,通体金黄色,仅背上一点苍黑色,看起来诡异可怖,这些蝎子。挥螯摇尾,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更是叫人头皮发麻。
江朔不敢托大,忙跟着向后跃出随着黑衣人冲回中央方阵方向。
看来十八道连营帐下定然是埋了防虫的秘药,这些黄金色的“工布蝎”并不向两侧乱爬,而是追着江朔和黑衣人爬了过来,吐蕃武士显然知道这毒蝎的厉害,压住阵脚不断后撤,只守住二人的退路,却不绕到方阵内截击。
蝎子虽然速度不及二人,但见金蝎如潮压来,两侧又被吐蕃武士牢牢堵住,若不避让被蝎子蜇到只是时间问题。
黑衣人道:“蝎子畏火,快退到火后!”
江朔低头看那燃烧的“火线”,原来是吐蕃人挖的一道窄沟,内里填了牛油之类的油料,一经点燃便成了一道火焰的矮墙。九宫格内没有一兵一卒,如此空门定然有诈,但此刻二人无路可走,只能跨过火焰,进入方阵之中。
果然蝎子遇到火墙不敢再前进,方阵之外,吐蕃武士和致命毒蝎团团围住,除非肋生双翅,否则绝难逃脱。
黑衣人随手掀开一个小帐篷,发现里面黑压压地堆满物件,却空无一人,他一指大帐道:“无处可去了,便进帐一观吧。”
第590章,白帐王者
江朔本就想要去大帐一探究竟,道一声“好!”
便随黑衣人迈步向大帐走去,吐蕃武士也不知是因为惧怕蝎子,还是不得号令不敢进入方阵,只是在外静静持械戒备。
江朔转头四望,不见李珠儿的踪迹,二人目前陷入此绝境,她是绝对不会跟着进来自投罗网的,不见她来,江朔反倒觉得放心,至少不用因担心她的安危而分心。
江朔和黑衣人刚走近大帐,关得密不透光的大帐忽然裂开一道亮缝,紧接着向两边掀开,如同潜藏在黑暗中的巨兽突然张开巨口,原来大帐的帐门便在此处。
掀开帐帘的并非顶盔掼甲的武士,而是两名穿着华贵长袍的侍女,二女的袍子是蜀绣团锦的料子,说来可笑,吐蕃和大唐交恶已久连年互相征伐,吐蕃人却依然以唐货为贵。
到了此刻有进无退,二人反倒坦然,信步走入大帐,却见大帐内果然灯火辉煌,这帐太大,内部居然立了十二根木柱顶上更有无数檩条,才能撑起如此巨大的皮帐。木柱施朱漆,顶脚各绘制了色彩鲜艳的图案,更布置了大量华美的家具和陈设,看起来丝毫不像临时搭建的帐篷,倒似一座造型特异的宫殿。
二人一进帐,身后二女立刻放下帐帘,这帐子并非中原常见的布帐,而是白色犛牛皮缝制而成的皮革帐篷,一经放下,立刻隔绝了外界的嘈杂,更隔绝了暗夜的寒冷,江朔顿时觉得和暖起来。
大帐中央设有一金色王座,上坐一人,整个大帐中,除了此人其他人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侧。但奇怪的是,侍立之人无论男女,都是穿绸裹缎,脚蹬皮靴,身上佩戴着华美的珠宝,看起来颇为富贵,而中央坐着的那人去衣着甚为简素。
此人头戴一顶红色朝霞冠,外罩一件宽大的白袍,敞着前襟,露出里面的红色衫子,虽也是缎子质地,但却是无花的素布。腰间系一根镶玉的蹀躞带,长袍及踝,双脚居然赤足没穿靴袜。
再往他脸上看,面目雍容,少有皱纹,看来不过四十岁的年纪,但颌下一把长须,倒似老翁一般。以中原汉人的眼光来看,此人面相十分和善,一副有德君子的模样。
那人抬手一比,道:“二位请坐下说话。”话音圆润无锋,竟是标准的雒音。
他居然开口说汉话,倒叫江朔大大吃了一惊,道:“阁下是何人?怎会说我唐人汉话?”
那人一笑,道:“吾之可敦乃大唐金城公主,虽然公主十年前就已去世,但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孤自然学会了不少汉话。”
江朔一愣,此人真的就是吐蕃赞普,高原雄主尺带丹朱?当年他幼年继位,六七岁的光景就迎娶了金城公主,世人皆道唐蕃之间的矛盾摩擦将随之消弭,陇右将迎来长久的和平。
没想到他以唐皇睿宗所赐的河曲之地为基地屡屡入寇河西陇右之地,吐蕃与大唐的冲突越发激烈,两国连年大战,双方死伤无算,究其根源便是这位赞普的万丈雄心,江朔原以为他定是凶戾残忍的模样,没想到竟是如此和善的相貌。
尺带丹朱却不知道江朔心中所思,他见二人站着不动,又开口道:“南诏王,既然已经进了孤的王帐,就不必再遮遮掩掩了吧?”
黑衣人哼了一声,褪下风帽,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江朔这才看清此人根本不是“段俭魏”。
之前见闯营之人用的气剑术,江朔便想当然的认为这是皮逻阁的弟子段俭魏,却没想到世上除了段俭魏,皮逻阁之子,南诏新主阁逻凤自然也会这门家学。
江朔在第一次西海龙驹岛大战时曾见过阁逻凤,但当时他全力与皮逻阁周旋,没怎么注意此人,今日才发现他不似皮逻阁那般矮小,以汉人来看也算中等身材,在南蛮诸部算是长人了,再看面目倒有几份英武之气
遥想当年皮逻阁父子嚣张跋扈的样子,江朔不禁大大后悔为救此人而深陷重围,又一想,李珠儿应该多次见过阁逻凤,怕是早就知道闯营的黑衣人就是阁逻凤,才对他表现得漠不关心,只是现在明白这些可都太晚了。
整个吐蕃王帐之中铺着厚厚的地毯,两名吐蕃侍女拿来两个蒲团似的坐垫,放在尺带丹朱的右手边,阁逻凤也不说话大马金刀大喇喇地一坐,江朔也只得挨着他坐了。
二人落座,侍女又上前奉茶,皮逻阁也不怕有毒,拿来便饮,喝了个满盏,江朔也拿来饮了,吐蕃人的茶饮奇特,茶里调油,江朔浅饮了一口,一股酥香入喉,倒也不难喝,便也喝了个满盏。
奉茶已毕,尺带丹朱道:“南诏王此来有何见教?”
他的面容始终有有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声音亦柔和庄重,阁逻凤说话却如钢刮铁,铿锵简短,道:“自然是劝你退兵。”
尺带丹朱道:“别人来劝倒也罢了,南诏王难道不知道孤为何出兵么?”
阁逻凤可没有尺带丹朱这样好的涵养功夫,瞪眼道:“我怎知你为何出兵?”
尺带丹朱仍是不紧不慢地道:“孤的父王因你之曾祖逻盛炎而死,如今兴兵伐罪有何不可?”
江朔听了一头雾水,问道:“我听说阁逻凤之父皮逻阁是首任云南王,他曾祖时,南诏尚未立国,吐蕃故赞普如何会死在他的手上呢?”
尺带丹朱看了一眼江朔,道:“原来你不是六诏彝人……”
阁逻凤冷笑道:“四十六年前,是则天女皇长安四年,彼时六诏尚未一统,互相攻伐不断,大唐亦无暇外顾,吐蕃赞普乞黎怒悉笼亲帅大军趁机入寇云南,各诏联合起来抵御外辱,我祖父逻盛炎为联军主帅,他利用吐蕃人不善水战,引吐蕃军至西洱河决战,终于大败吐蕃军,吐蕃赞普亦死于乱军之中。”
尺带丹朱脸上既无悲戚亦无愤怒的神色,语气如常地道:“说起来,南诏王你们蒙舍诏还应当感谢我吐蕃,彝人六诏原是一盘散沙,蒙舍诏也不是最强一部,若非当年吐蕃重创了西洱诸部,逻盛炎亦不可能为联军主帅,也就没有三代之后皮逻阁一统六诏了。”
江朔惊诧道:“原来当年就是吐蕃入侵,结果赞普反而死于军中……这原本就是吐蕃没道理,如今却还来寻仇?”
阁逻凤冷笑道:“江溯之,你可不要被尺带丹朱的模样给骗了,此人从继赞普位后,吐蕃便四处扩张。向东以诡计骗取河曲,向西以武力逼迫大小勃律为其番属,又屡次觊觎安西各国,大雪山之南的天竺、泥婆罗亦深受其苦……都说他生就圣人佛相,却最是残忍好杀。”
尺带丹朱笑道:“乖乖地开城纳降不就行了?孤从不杀降,生灵涂炭皆因尔等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江朔听了忍不住望向尺带丹朱,吐蕃赞普白袍赤足,倒似古之名士,却不想他竟以如此泰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蛮横无理的话,忍不住按剑道:“赞普说话好没道理,好比二人相斗,总是先动手的人的不是,哪有到邻居家抢劫,却怪邻居抵抗的?”
尺带丹朱也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江朔,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头问身边一名侍臣道:“此人难道就是在石堡城擒我大将铁仞悉诺罗的汉人小子?”
那人颇为恭敬地道:“启奏吾主,不错,此人便是大唐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
江朔细看那人面目,才发现那人竟是吐蕃军中通译章藏榭,他自称西本,原来是吐蕃宫廷属官。
尺带丹朱点点头,对江朔道:“小子,我且问你,大唐立国之时难道就有这么大的疆域么?唐军单十镇节度就拥兵七十余万,举国之兵不下百万,难道没有上邻居家抢过东西
?大唐天子能做‘天可汗",我吐蕃赞普做不得?”
江朔刚想反驳,忽想起东北的契丹、奚人,西边的党项羌人的遭遇,不禁一时语塞,然而身边的阁逻凤却早已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对尺带丹朱道:“嚼着舌头有何用?我之先祖能杀你父,我便杀不得你么?”
尺带丹朱脸上不见一丝惧色,捋着胡须道:“第一,先赞普并非逻盛炎所杀,西洱卑湿,父王早已染病不起,南诏人突施偷袭,他急火攻心才不治身亡,可不是被你曾祖杀的。第二……”
阁逻凤不等他说换,忽然暴起发难,此刻他距离吐蕃赞普不过一两丈远,自持气剑功夫了得,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一跃一击,无有不中之理。
江朔对尺带丹朱心生厌恶,也没有出手阻拦,在他心中也认定阁逻凤能得手,他早以观炁术暗暗对大帐中人都探查了一遍,非但赞普尺带丹朱没什么内功修为,大帐之内也都是普通人,没感觉有任何气息深长之人。
忽听一声铜钹交击之声,飞在空中的阁逻凤忽然向下急坠,不过他看来并没未受伤,在地上一蹬想要再向前冲,没想到脚下一软,看起来厚实的毛毯竟豁开一道口子,阁逻凤大出意外,向下陷落。
这一下兔起鹘落,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江朔反应过来时,阁逻凤便已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了!
第591章,方知入彀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江朔竟一时愣在原地。
其中最怪异的莫过于阁逻凤飞扑向尺带丹珠之时,忽然响起的铙钹之声,然而放眼帐内并无伎乐,也不见有人拿着铜钵,能发出这么大声响的铜钵江朔怎会看不见?
原本阁逻凤一跃之力完全可以直接落到尺带丹珠面前,但他却忽然中途坠了下来,落入陷阱之中。莫非是中了什么隐秘的暗器?但无论多么细小难辨的暗器,总会有破空之声,那一声巨响,难道是用以掩盖暗器的声响?
阁罗凤方才一击不过差了半步,面对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尺带丹珠却全无惧色依然端坐不动,只听他对侍女柔声道:“贵客枯坐多时了,怎不再奉茶点?”
尺带丹珠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大帐中从来都只有江朔一个客人一般,而阁逻凤坠下陷坑之后,声息全无,以阁罗凤之能跌落深坑也不至于就死,江朔不禁担心这坑内怕是有什么厉害的机关。
那侍女上前奉茶之际,江朔也不伸手去接,问尺带丹珠道:“赞普,你把南诏王怎样了?”
尺带丹朱微笑不语,那侍女却不因为江朔不接茶盏而停手,她右手划出一道曼妙的弧度,竟然将茶盏直对着江朔的嘴边戳来。
这一下忒也的无礼,也忒也得小瞧人了,江朔心中冷笑,伸手一推,道:“多谢赞普美意,吐蕃茶太油腻,我喝不惯。”
眼看茶盏送到嘴边,江朔伸左手推那侍女的手中的茶盏,不想一触之下,那侍女的手腕竟如脱臼般“喀啦”一声脱开了,手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江朔转了回来。
江朔知她敢如此出手,自然是自持有些小擒拿的功夫,但没想到竟有这种脱开自己关节的招数,但他虽然吃惊,反应仍是极快,他避近就远,伸右手推在那侍女的手肘上。
人的手肘远不及手腕灵活,且那女子端着茶盏,若旋转手肘避让,则茶盏必然打翻,在“文斗”而言便是输了一筹了。那侍女果然被江朔一推之下,手臂不自觉地往回拐去,手腕虽然灵活,活动范围却小,手中茶盏竟然向着那侍女自己的口边戳了回来。
不料那侍女内力上虽无法和江朔相抗衡,身上功夫却十分了得,只见她转动腰肢,就着江朔一推之力,竟如胡旋舞一般旋了一个满圆,同时双脚交盘,蹲低了下来,将江朔的劲力全数卸去。
那侍女旋回之际,身子伏低,“喀啦”一声,脱臼的关节居然依靠回旋之力重新装了回去,她双手捧起茶盏,口中称:“贵客莫要推辞。”
侍女双手向上一托,却向着江朔下颌撞来,江朔知道对方颇有些小擒拿的手段,故也不和她缠斗,绕过她托着茶盏的手腕,双手径往那侍女肘下一托,道:“无须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江朔手上微微运炁,那侍女被江朔一托之下,手中茶碗又向自己嘴边反撞过来,眼看避无可避,那侍女的肘腕忽然一齐脱开关节,茶盏停在了半空之中,同时那侍女被江朔的内力一托,如腾云驾雾飞了起来,她虽无内力,身段却十分柔软,顺势向后一个空翻,单腿落地时,双手关节又重新复位,高举茶盏,如飞燕做掌上之舞。
尺带丹珠笑道:“婢子如此粗手笨脚,敬茶都不会么?”对身边几名侍女道:“你们几个,一起上。”
那些侍女齐声唱喏,各托了茶盏一齐向江朔款款走来,江朔随手推去,果然遇腕腕脱,遇肘肘开,全无着力之处。
江朔心中真是哭笑不得,这些女子明明毫无内力,却难缠得紧,他不知道,此乃天竺奇术,唤作“瑜伽”,这门功夫纯是外功路数,全不练炁,但练到精深处却也非同小可。
如这些侍女般双手关节可以自如地脱臼复位只是最基本的功夫,瑜伽高手可以不靠外力精确地控制自己身上每一块骨骼,而练到最高境界的高手,甚至可以控制自己的内脏,如让自己心脏停跳数日后复起这样匪夷所思的“神迹”。
眼看数个茶盏翻来滚去向着自己袭来,江朔终于失去耐心,将凛炁贯于双掌之上,众侍女一旦接触,立觉奇寒彻骨。身手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江朔这才得空,双臂一抻,运起玉诀神功,内炁外崩,将那几名侍女震得飞了出去。
那些吐蕃侍女虽然身法奇诡,但却没有丝毫的内力,被江朔内力震荡之下,都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扑倒在地晕了过去。
江朔转过头对着尺带丹珠如他先前一般嘿然一笑,尺带丹珠没料到江朔的神功竟然能将众侍女震飞,再看江朔对着自己笑不禁心中也有些发毛,不自觉的身子向后一仰。
江朔单足一蹬,向尺带丹珠飞了过来,飞到半空,那尖厉的铙钹之声再次响起,江朔忽觉心中如平湖生波一般猛地一颤,同时身体仿佛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一般,便向下坠。
江朔扑向尺带丹珠本就是佯攻,意在引出那击钹之人,看清他用的什么暗器,却没想到哪有什么暗器,这声音本身就是攻击的武器。
好在江朔跃起之际就已经全神戒备做好了后撤的准备,在空中突遭变故之际,凭着心中一线清明,向后折了一个跟头,才没有直直坠下,落地之时并无踏空之感,这才稍感放心。
饶是如此,江朔只觉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强自调息片刻,才平复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转头对着大帐一角道:“上师果然好手段!”
吐蕃王帐虽然灯火辉煌,但由于有巨大木柱的存在,仍有几处黑暗的角落,江朔对着说话的就是其中一角,只见一老僧缓步走出阴影,手中结了一个古怪的印,道:“小友小小年纪,竟能抵挡呼雷功的威力。”
那僧人身披黑袍,此人生得形销骨立,脖子如同一条褐色的古藤勉强撑起了那颗骷髅似的脑袋,露出领口的胸口更是如皮包骨,肋骨根根分明,仿佛马上要刺破旧纸皮似的皮肤露出体外一般。他是如此瘦削,以至于黑袍显得异常肥大,走动之际,黑袍晃荡,直让人怀疑袍子里面压根没有身体,而是一具游荡的幽灵。
江朔见了这老僧的长相不禁心中惊异,他曾见南少林神会大师施展“狮吼功”的绝学,但神会的身形远比常人胖大,想来狮吼功之类的以声音为武器的功夫,须得先聚炁于庞大的肚腹之中,再以发出巨响,声为炁之载,方能扰乱人的心智。
而这老僧生得如此干瘪,说话的声音都气若游丝一般,如何能发出如此摄人心魄的巨响?他走近之际,江朔更觉其气息奄奄,丝毫不像习武之人的吐息,倒似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
江朔一惊,心道:难道世上真有鬼怪幽灵不成?又或者他只是傀儡,背后还藏着正主?
犹疑间江朔叉手道:“不知上师如何称呼?”
那老僧道:“老僧乃茹拉上师纳朗,听说叶茹上师古辛与铁仞悉诺罗师傅都折在小友手中,我初还不信,今日观小友的手段倒又有些信了。”
江朔道:“铁仞将军确实是我所擒,但皆因他被人破了罩门,不然我是胜不了他的,至于古辛上师,并非死于我手,而是……”
他刚想说出是皮逻阁杀了古辛,但一想皮逻阁之子阁逻凤刚刚落入吐蕃人的手中,自己虽然和他没有交情,却也不能落井下石,况且古辛之死究其根本还是马祥仲巴杰的逼迫,但这前因后果说起来太过复杂,且听说马祥仲巴杰是吐蕃外戚,只怕自己说了也没人信。憋了半天只说:“总之……这其中另有原委。”
纳朗上师微微一笑,也不说信不信江朔之言,自顾自叹道:“古辛的功夫堪称守御第一,没想到师徒二人先后殒命,这一派的绝学是传不下去咯……”
江朔一愣道:“难道古辛上师没有留下本门心法秘籍么?”
纳朗微微笑道:“我苯教创立之时尚无文字,修习法门皆出自口授,千年以来一直如此,绝无书传存世的可能。”
江朔道:“铁仞悉诺罗只是被擒,若唐蕃修好,还可以把他赎回来,铁仞将军虽然武功被废,口传应该还是可以的。”
这下轮到尺带丹朱笑了,只听他道:“姓江的小子,你心眼倒好,不过哥舒翰献俘之后,铁仞悉诺罗了就在长安城中被处刑斩首了。”
江朔心头一跳,这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亦无言以对。
纳朗道:“唐蕃争雄,我等方外之人原不想插手,但五茹同气连枝,古辛一脉断绝,我们其他四茹便不能不替他报仇。”
江朔道:“因此你们就设局困住了裴将军。”
纳朗和尺带丹珠二人闻言面面相觑,均面露疑惑之色,最后还是章藏榭开口道:“什么裴将军?我军方才在此设阵不过几日,江少主你和阁逻凤便自投罗网……”
章藏榭之言对江朔不啻于五雷轰顶,他心中跌脚,暗骂自己不长记性,又入了李珠儿的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