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提线木偶
独孤湘看了一眼江朔,道:“朔哥,这回是真的见鬼了……”江朔心中也十分奇怪,就算有内力高深之人能用巨石遮住洞口,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石头雕凿得和洞口严丝合缝,完全不漏痕迹。
此刻坑底的木料都翻检得差不多了,江朔一边假意查看,一边拍打岩壁,却无一处发出空空的声音,仿佛那个岩洞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江朔踩踩脚下的土地,感觉也十分坚实,并不松软,但总感觉有些奇怪,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江朔突然悟到,是这地太平了,粮窖是唐军匆忙间开凿的,地面只是粗看平整,昨日踏上去时还觉得高低不平,此刻却如履平地,太平整了。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见砾石地面上有磙子滚过的痕迹。江朔忽然醒悟,是有人倾倒了碎土石,再用磙子反复碾压,让这个粮窖地面抬高了一人高。
粮窖有数丈深,各个粮窖又各不联通,若不仔细丈量,少了这五六尺高度还真发现不了。
独孤湘这时也明白了,对江朔道:“段俭魏也太大费周章了,竟然把地面垫高?”江朔摇头道:“不会是段俭魏……”独孤湘奇道:“不是他还会是谁?”江朔道:“也不知道是谁,但绝不会是段俭魏,其一,段俭魏一个人一天时间不可能回填这么多土石。其二,段俭魏待师甚恭,绝不会把皮逻阁曝尸于外。”独孤湘道:“那段俭魏呢?被杀了?”江朔道:“应该没有,那些人特地把皮逻阁的尸体从石堆中抠出来扔到外面,如果真杀了段俭魏,也没必要把他的尸体留在下面。”独孤湘皱眉道:“那可太奇了,看来想把我们活埋的人也不是段俭魏咯?”
“应该不是。”江朔此前认为段俭魏背叛他们之时甚感痛心,此刻想到恶人可能另有其人,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独孤湘问道:“要告诉张将军,往下挖吗?”江朔心想就算挖开了又有何用,现在看来,无论是谁,这番行动是想要掩盖这个出入口,从这点来说,和江朔所想并不冲突,他也不希望此处江湖盟的秘密广为人知。
这时张守瑜和井真成也已下到坑底,张守瑜问江朔道:“江少主,你们发现了什么?”江朔悄声对独孤湘道:“先不说吧……”转身对张守瑜道:“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张守瑜见他们先前在下面转了半天,此刻却言辞闪烁,心知江朔对自己定有隐瞒。
但江朔是江湖盟主,真有什么不能对自己说的,也不奇怪,故而没有追问。
张守瑜问江朔下一步的打算,江朔道:“我们原本是要去安西,自然还是要去的。”独孤湘隔着衣衫拍了拍怀中的金匮,道:“朔哥,我们好像不需要去西域了呢。”江朔知道她指的是金匮中那第二位江湖盟主所写的文书,他们看后都怀疑此人就是李客,而他带回的建成子嗣就是李白,若是如此,自然就不用再去西域了。
江朔却道:“湘儿,我现在可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此事既然最初发生在碎叶城,如不去西域弄个明白始终不能放心。”独孤湘知道隐盟已经造成了江朔的心病,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持怀疑的眼光,但现在左右无事,陪着朔哥一起去西域走一遭又有何不可?
于是独孤湘道:“那我们便去西域,正好呀,我也要为它找个好地方。”她又轻轻拍了拍衫子里的金匮。
这个动作却令张守瑜和井真成误会了,还道是独孤湘怀上了江朔的孩子,二人碍于中原礼法,想去西域悄悄生子呢。
井张二人对视一眼,不敢再问,生怕说错了话,一时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江朔和独孤湘却不明就里,见二人不说话,便道个恕罪告辞离去了。
二人不便挽留,便由井真成亲自撑船送二人离岛。回去的路上江朔忽然有些担忧地问井真成:“井郎,突袭岛屿的人看来颇具实力,你们在岛上处理这么多事情,一两日内都无法离岛,不怕他们故计重施吗,再攻上岛来吗?”井真成道:“吐蕃突袭应龙城,那是为了断绝唐军粮道以解石堡城之围,现在石堡城已为唐军所得,应龙城的作用已经不大,就算吐蕃夺下龙驹岛,也难以改变战局,有何必冒第二次险呢?”唐军不知道隐盟的存在,他们一直认为龙驹岛的惨案是吐蕃人造成的,现在吐蕃人退出吐谷浑之地,自然也没有再夺龙驹岛了。
事实上昨日登岛,企图活埋江朔,同时掩盖进入地底石室的入口之行为,很可能就是隐盟所为,但江朔又不能和井真成说昨日有人登上岛屿之事,同样的,更不能透漏出隐盟的存在。
井真成见江朔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江少主,你不用担心,就算吐蕃人敢再来,唐军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有办法对付他们。”说话间忽有一支小船队从他们面前飞快地掠过,拦在小船前面,船上一旅帅高喊道:“口令!”江朔见几艘船上军士不下三十人,各个配备了强弓硬弩,在开阔的水面上,任你武艺再高强,也往往不如弓弩好使。
井真成答了,那旅帅叉手道:“原来是造船的井郎,小人失敬,还望海涵。”井真成回礼后那支小船队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井真成道:“这样的船队在海面上还有很多。若海上真有敌人出现,随时可以鸣镝示警,各舰以弓箭攒射,管叫吐蕃人有来无回。”江朔这才稍稍放心,又问道:“井郎,你就在唐军中效力了吗?”独孤湘道:“东瀛人可以做唐军健儿?”井真成眼珠一翻道:“波斯人做得,高丽人做得,吾东瀛人做不得?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吾现在可不能在唐军效力,吾还有一件大事要做,此间事毕,不日便要回长安去了。”江朔点点头,也没有问他有什么事,毕竟江朔自己对他也保留了很多秘密没说。
入夜时分,小舟再次靠上西海岸边,只是眼前滩涂疏阔不见芦苇,更有一处河口,水流淌过卵石河床注入西海。
独孤湘道:“这里不是我们出发的那个海湾啊……”井真成笑道:“吾知你们要往西去,便将小船之后划到了西边的大河务哈曲河口。这样不但水路短了许多,对你们而言,少走近百里的路途,也省下了不少力气。”二人均道不错,一齐称谢。
然而井真成告辞摇橹回去之后,独孤湘忽然明白过来了,龙骧马和玉狮子二马还在北边海湾的草坡上呢。
江朔也直拍脑门,道:“该死,居然把马儿给忘了。”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江朔忽然听到一声马儿的欢嘶,仿佛就是自己的龙骧宝马发出的,却听独孤湘道:“朔哥,我好像产生幻觉了,方才似乎听到你的龙骧马在嘶鸣呢……咦,这会儿好像又听到玉狮子的声音。”江朔道:“这不是你的幻觉,我也听到了。”二人正疑惑间,已见二马奔腾而至,二人迎上去,果然是自己的两匹坐骑,不禁又惊又喜,独孤湘道:“呀……天下真有心想事成之事么?我刚想着二马要是能自己过来就好了,二马便自己来了!”却听另一人爽朗大笑道:“世上哪有此等好事,湘儿,是我把马赶过来的。”独孤湘喜道:“南八,原来是你!”一名精壮的中年汉子骑着一匹枣红马从河滩边的长草中现身,向江朔叉手道:“少主,这两日你和湘儿去了哪里?我从神威军中出来,走到半途就遇到了你们的坐骑,却遍寻不见你们的足迹。”独孤湘道:“所以你就赶着马儿到这边来等我们了?”南霁云道:“我哪敢离开半步啊,我也料想你们是出海了,便一直等在西海之滨。直至今晨从西海上来了一条小舟,舟上下来一名唐军旅帅,和我说你们晚上会来务哈曲河口,让我带二马到此迎候,我正等得焦急呢,你们还真到了。”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都十分诧异,他们从地脉迷宫中走出来时已经是今日近午时分,也就是说今早他们根本还一个唐军都没碰见过,怎么会有什么唐军旅帅告诉南霁云他们的动向?
况且将二人送到务哈曲河口,是井真成临时起意,那唐军怎会提前知晓?
江朔问南霁云道:“南大哥,你遇到的那名唐军旅帅长的什么模样?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么?”显然他怀疑那人是忽然消失无踪的段俭魏,南霁云却摇头道:“不是,只是中等身材,晨间雾大,我可也没看清他的样貌,只知他胡子拉碴十分粗豪。”他也察觉出有异,问道:“少主,此人有什么问题吗?”江朔摇头道:“我们不认得此人,恐怕是乔装改扮的。”独孤湘也道:“此人一早就知我们能钻出地脉,难道他能掐会算?”南霁云问其缘故,江朔才将路遇段俭魏,皮逻阁之死,发现江湖盟主故地和盟主金匮,段俭魏中途离开,他和湘儿被封在地下,之后钻入地脉,在六角龙的指引下穿过西海重见天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对南霁云十分信任,除了金匮中文书的内容,其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南霁云。
南霁云道:“占算之说虚无缥缈,多只是江湖骗术而已,此人能提前叫我到此地候着,恐怕一者昨夜之事他也参与其中,二者井真成也是受他的指示才操舟至此,并非临时起意。”南霁云到底是老江湖,江朔心中又泛起了那种步步被人算计的感觉,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提线木偶一般的感觉,道:“如此说来,岛上的唐军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要设法回岛去看看吗?”南霁云想了想,道:“此人应该是友非敌,且听少主所言,西海上唐军守御甚严,我们不经通报贸然返回,反而容易搅乱他们的部署。”江朔道:“南八所言不错,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去伏俟城找爷爷他们吧。”
第559章,玉石之路
从务哈曲河口到伏俟城只不过五六十里的距离,对于三人所骑的宝马良驹而言,不过是一会儿的时间罢了,三人也不稍事休息,说走就走。
向西跑了一段,独孤湘悄声对江朔道:“朔哥,要不……我们别去伏俟城了……”
她见江朔面露不解的神色,继续小声说道:“此去碎叶城,听说有六千里之遥,一路上有耶耶和阿娘管着,可没什么滋味。”
江朔皱眉道:“可是怎么和你耶耶说呢?总不能说你不想要他们管吧?”
独孤湘看出来江朔也不想和她阿爷同行,笑嘻嘻地道:“嘿嘿,这还不好办么,看我的。”
她忽然提高音量,大声说:“朔哥,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暗中盯上了,若还按原先的计划行事,岂不是处处受制于人?”
江朔立刻明白了独孤湘的意思,佯作忧虑道:“是啊,隐盟仿佛无处不在,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能摆脱他们呢?”
独孤湘马鞭向北一指,用南霁元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朔哥,如果我们不去伏俟城和耶耶他们汇合,还有什么路能去安西四镇吗?“
他们原计划是在伏俟城和独孤问等人汇合后,北上沿弱水出祁连山,经由河西走廊去西域,祁连山中弱水河谷有西海北门之称,当年哥舒翰从甘州张掖郡出兵,就是走的祁连山弱水河谷进入西海。
江朔道:“我曾和高僧摩诃衍在吐谷浑之西生活两年,那里西面群山之间有一片广阔的盆地,据摩诃衍说,他就是穿过这片盆地,进入吐谷浑的。”
独孤湘道:“我也曾听此间牧民说,穿过西面群山环抱之地,再翻过一道大山,就能进入西域。西域被天山分割成南北两半,山南一片大沙漠名唤图伦碛,安西四镇皆在图伦碛之西,故又称碛西四镇。”
江朔道:“是了,摩诃衍告诉我,翻越大雪山后,沿图伦碛南路西行,便能到达于阗镇,再向西行便是疏勒,而碎叶城就在疏勒之北,若按此路行走,只需五千里便能到达碎叶城,比天山北路近了近千里。”
南霁云大惊道:“这条路不仅要翻越茫茫雪山,还要穿越千里瀚海,从没听说汉人走这条路的……少主还请三思,不可行险啊。”
独孤湘道:“怎么没人走过?听说汉时于阗来的玉石商人皆从敦煌城西面的关城出入,因此关城便取名‘玉门关。若商人从北面天山而来,应该走瓜州,怎会去沙州敦煌,可见南面是有路可行的。”
独孤湘这里所说的“玉门关”是汉时玉门关,汉代的玉门关最早在敦煌城正西,后迁至敦煌西北,旧关改名阳关,二关一军一民,皆在碛东。
而唐代玉门关已经移到瓜州冥水形成的大泽之西,成了控扼北庭进入中原的门户。从汉代玉门关的位置来看,确实是有很多商队走的天山南路。
南霁云道:“就算要走南路,也可以通知独孤前辈他们啊,伏俟城正在西面,绕不了多少路的。”
独孤湘一本正经地对南霁云道:“南八,我们此次行动就要讲究一个出其不意,隐盟肯定早就料到我们会去和爷爷他们汇合,不若我和朔哥现在就往西行,你去告知我爷爷和爷娘,好叫隐盟措手不及。”
南霁云这才明白独孤湘的意思是要甩掉自己和独孤问、葛如亮夫妇,苦笑道:“可是湘儿,你也说了感觉有人盯着你们,少主重新出世的消息恐怕隐盟已经知道了,你们二人单独行动,我实在有些担心。”
独孤湘道:“南八,我们所乘的两匹马都是千里良驹,放开跑起来,隐盟传递消息的人可都赶不上我们,只要不按隐盟预料的方向跑,他们的消息传递便跟不上我们。”
南霁云踟蹰道:“话虽不错,但终究太过行险……
江朔道:“我知道南八你关心我的安危,但隐盟行事实在防不胜防,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一快破千巧,一力降十会,只要我们行动够快,或许就能打乱隐盟的部署。”
江朔这番话也不全是为独孤湘找藉口,南霁云也知江朔说得有道理,只得叉手道:“少主,那我去通知独孤前辈,只是此去西域山高水远,就算全力奔驰也要月余,我们如何汇合呢?”
江朔道:“我也没去过安西四镇,便定在碎叶城西第一家邸店相会便了,无论谁先到了就在那店中留下江湖盟的记号。”
南霁云见江朔主意已定,只得叉手称是,他灵机一动道:“事不宜迟,那我这便出发去了。”
说着南霁云就要打马向前,他想要先去伏俟城告诉独孤问他们,江朔和独孤湘的去向,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他们。
独孤湘忙一把拉住他所骑枣红马的辔头,狡黠地笑道:“南八慢来,我和朔哥先走,你慢慢去伏俟城。”
同时双腿一夹玉狮子,催促江朔道:“朔哥,我们快走!”
独孤湘一边和江朔策马沿着务哈曲疾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南霁云,南霁云只能苦笑着控马缓行,直到朔湘二人转过一道山梁,不见人影了,他才一扬手中马鞭,向南左一拨马头,想要快去务哈曲之南的伏俟城报信,却不料手中缰绳忽然断裂,他手上一松,险些从枣红马背上跌下来。
原来是独孤湘先前拉他马辔的时候,袖里藏刀,用金牙匕悄悄在他的缰绳上划了一道,用力拉扯之际,缰绳便突然断裂,独孤湘为了延缓南霁云的行动,还用了这样的小心思,南霁云真是哭笑不得,他骑术颇精,双手抓着马鬃控马向伏俟城去了,但速度自然慢了不少。
却说独孤湘和江朔二人,唯恐被独孤问等人追上,催马沿着山路奋蹄奔驰,高原上的夏天白日,大地在太阳的炙烤下十分炎热,太阳下山后却凉得极快,此时已经入夜,凉风习习,趁凉跑马,无论人、马均觉舒爽无比,虽是月下跑马,但二马奔驰的速度丝毫不减。
二人一夜不敢歇马,只驰出一两百里,脱离河流,进入群山之中,才找一僻静处过夜。第二日继续在山谷中曲折向西,行了四百里,翻过了山口,见土路从一大一小两个湖之间穿过,二人尝了尝两边的湖水居然是一淡一咸。
北面的湖小,却水草丰茂,水中游鱼如梭湖畔牛羊成群,南面的湖大,湖岸边却尽是白花花的盐滩,中有一岛,其上鸥鸟翔集,直似西海之滨的蛋岛一般,最奇的是两湖之间还有一条小河联通,却仍然是一淡一咸绝不相混。
二人见此奇景,不免多游玩了片刻,也不见有人追来,便夜宿湖边又过了一夜。
之后地势日渐平坦疏阔起来,眼看群山退远,二人知道进入了牧人口中的那个大盆地。
这个地区十分荒凉,鲜有人烟,湖泊、河流倒是不少,但水多咸卤不可食,二人小心翼翼地循着有淡水的地方前进,很快就找到了规律,凡是淡水积聚之地就会形成草甸、沼泽,二人只要寻着水源地边驻足休息,补充好了淡水再出发。
好在此地只是人烟稀少,动物却很多,最常见的有黄羊、青羊、野驴、白唇鹿等,又是更会见到野骆驼、野犛牛这样的大家伙。二人倒也不差吃食,大的野兽他们吃不了,就猎些个獐、獾之类的小兽来吃。
如此走走停停,越是向西越是荒凉贫瘠,初时还能不时见到在草甸上放牧的牧民,之后便只能见到大片大片的瀚海沙漠了,这些沙漠中有陡峭的小山壁立,或如百舸争流,或如龙脊鲸背,更奇的还有如城垣,如楼台,如高塔的陡峭岩壁,但显然都不是人工所能开凿的。
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二人不免又要赞叹一番,此时距离他
们离开西海已过了十几日了,再也不担心独孤问、南霁云等人会追上来,索性又在这里兜兜转转游玩了几日,终于在二十天头上,经过一片湖水如翡翠般碧绿的盐湖后,便见到了盆地西缘的巍巍大山。
这座大山连绵千里,东接祁连山,西接昆仑山,在《隋书》中记载叫作默默“西域南山”,因其在西域之南的缘故,而当地牧人称之为“阿勒吞”,“阿勒吞”意为“金子”,也不知是不是山中产金?或因其山中树木、草药、大小野兽数量极丰而被称为“金山”,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一处小山包时,二人见到一眼小泉,着泉水形成的水潭浑圆,不过几丈宽,中间的泉眼中却不断有泉水翻涌而出,仿佛泉水正在沸腾一般。
泉眼四周岩壁更奇,呈暗红色红,不知泉水中含有什么矿物,千百年来泉水四溢,将四周方圆一里范围内的土地都浸染成了赤红色。
二人不知这赤色的泉水是否有毒,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独孤湘不禁有些害怕道:“朔哥,这泉眼看着真仿佛是一颗人眼一般,不……像魔鬼的眼睛。”
江朔却道:“这只是地气宣泄的结果,中华地脉发自于昆仑,此地距离昆仑不冻泉不远,但翻过此山就是西域图伦碛,两者相比高度差了千丈,地气受到极大的压制,因此才会在山的这头喷泄而出,成了这神奇的泉眼。
二人继续向西翻过了山口,果然地势骤降千丈,却只有山麓水草丰美,林木茂盛,多有野兽出没,再向北行,便只能见到无边无际的瀚海沙漠了。
他们渡过且末河,在山林和瀚海交界处穿行,虽然道路漫长,却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如此耗时月余,穿行两千五百余里,终于到达了西域四镇中最南端的于阗。
二人不知道的是,天山北路被后世称为“丝绸之路”,那是中华丝绸瓷器的商路,而图伦碛南路被称为“玉石之路”,是将于阗等地的玉石运往中原的通路。
第560章,城外胡邸
到了于阗才知道,于阗是国王的!
江朔原以为于阗既然是大唐军镇,就该如石堡城一般,是个要塞城市,没想到于阗城居然极大,方圆数里,简直不下大唐长安城,但于阗城墙只是低矮的土墙。
城外非但没有护城河、壕沟,反而有不少破烂的土房、棚屋靠在颓败的城墙上,这要是真打起仗来,守城士兵视野受阻,无法射箭,攻城的敌军更是可以通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建筑攀上本就不高的城墙,这样的城防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
于阗城门倒是修得高大漂亮,木构城楼上用金银做装饰,显得十分华丽,城头插的也都不是唐军旗号,而是于阗王旗。
城门守卫个个都是身材高大、深眉广目、肤色白皙的赛种人,江朔不禁和独孤湘对望一眼,独孤湘奇道:“难道是我们消息闭塞,于阗已经落入别国之手了?”
江朔道:“不像,你看进出城的客商中有很多唐人,若于阗真的陷落了,绝不会有这么汉人客商。”
独孤湘道:“那我就搞不明白了……”
二人见城门守卫正在一一查验往来客商的过所公验,他们可没有任何文书,江朔一指城外的一处大棚,道:“那边好像是一处酒肆,我们去打听打听消息。”
于阗城外道路狭窄,棚屋杂乱,更有胡汉商人在土路边随意设摊,多数客商只得牵着驴马、骆驼步行,但江朔和独孤湘的骑术既精,二马又都是宝马良驹,因此在人畜群中穿梭自如,不一会儿就到了那酒肆之前。
酒肆主人是一波斯胡人,身材胖大,穿着白色拖地的长袍,头戴白色桶形小帽,并非现在统治波斯故地的大食人的打扮,倒像是早已被灭国的萨珊王朝的装束。
虽然江朔和独孤湘样貌年轻,但酒肆主人眼尖得很,看出二人所骑都是万中选一的名马,想来不是中土来的豪商子弟,就是唐军将官的儿女,当下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以手抚胸躬身施礼道:“二位贵客远来,小店蓬荜生辉,不上荣宠。”
独孤湘颇为意外,笑道:“哟……你这胡人汉话说得这样好。”
那商人满脸堆笑道:“小娘子说笑了,这里是大唐国土,小老儿怎能不会说汉话呢?两位快快里面请。”
朔湘二人听店主说这里是大唐国土,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江朔叉手问道:“还没请教店家大名。”
那胡商笑盈盈地道:“小老儿名叫巴特列·阿尔塔巴诺斯,没请教小爷的名讳。”
江朔道:“在下……”
独孤湘拿眼一瞥止住江朔。对胡商巴特列道:“你这名儿太长,我可记不住,我就叫你老巴吧……我说老巴啊,你这儿又脏又乱,却把我们往哪里请?”
巴特列双手一拍大腿道:“哪能让二位贵客坐在外面,里边,里边有干净雅致的帐篷。”
说着向手下店伙儿一招手道:“快,把两位贵客的马匹牵去刷洗饮喂!”
独孤湘一扬手中马鞭,假意要抽打迎上来的店伙儿,吓得那两个伙计一哆嗦,独孤湘笑道:“嘿嘿,不用,我们的马儿精贵,你家的伙计粗手笨脚的,把我的马儿伺候坏了你们可赔不起!”
说着一拉缰绳,控着玉狮子径直向棚内跑去,江朔也只得跟着策马,低头进入棚内。
棚内有不少商贾旅人席地而坐,挤得满满当当,见二人策马而来,都怪叫着闪到一旁,搅得棚内一阵大乱,江朔不禁悄声埋怨独孤湘道:“湘儿,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蛮不讲理?”
独孤湘在马上侧身,凑到江朔身边低声道:“朔哥,在这种地方,想好言好语地打听消息可没人理你,我呀,学的是长安城中贵胄子弟那一套,这些市侩之徒就吃这一套,你对他们越凶,他们越是殷
勤。”
江朔皱眉道:“这不是犯贱吗?”
巴特列生的肥胖,刚刚挤进来,独孤湘那番话他没听见,江朔这句却听到了,忙不迭地道:“是,是,小老儿就是犯贱,得罪了两位贵客,还请海涵……”
江朔见了他这幅模样不禁摇头,独孤湘却一瞪眼道:“你说的帐篷在哪里?还不快头前带路。”
巴特列忙不迭地道:“是,是,这边请……”
独孤湘不横假横道:“老巴,我丑话先摆在前头,若我们不满意,可是分文不给,转身便走哦。”
巴特列谄媚道:“管保叫二位满意,这边请……”
他带着二人穿过大棚,后面的人比前面的少得多,但这些人席地而坐,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
独孤湘和江朔在后面骑着二马缓缓跟在巴特列后面,巴特列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赞道:“二位的马真乃世之良驹,在如此狭小的地方还能腾挪自如。”
独孤湘一扬手中马鞭,道:“少要罗唣,怎么还没到?”
巴特列道:“到了,到了,就是此处。“
却见果然在靠近城墙根的位置搭了几个不小的帐篷,巴特列掀开其中一个帐篷的帘子向内一让,独孤湘向江朔使个眼色,二人下马进入帐中。.z
这帐篷内和外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帐顶披挂着薄纱,地上铺了厚厚的毡毯,案几、胡床、柜子等家具皆雕凿的极其繁复,更以金银宝珠点缀装饰,看起来华美富贵,此刻虽然是白日,但帐篷内的铜质烛台上仍然点满了蜡烛,将整个帐篷照得熠熠生辉,江朔看了心中不禁暗暗咋舌。
巴特列搓着手道:“二位可还满意?”
独孤湘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一番这个帐篷,一言不发只是皱眉。
这是巴特列最豪华的一个帐篷,他本来对这个帐篷的装饰十分自信,但在独孤湘这一番打量之下,也有些不自信起来,犹疑道:“小娘子……有什么不妥么?”
独孤湘见架势已经拉满了,便道:“啊呀,这帐篷么,还算差强人意……”
巴特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谄媚的笑容重又爬上了脸庞。
独孤湘却道:“不过么……”
巴特列脸色顿时一变,道:“不过什么?”
独孤湘道:“不过这胡床不好,我们坐不惯。”
胡床名字里有个“床”字,但其实不过是个交脚的皮凳,唐代汉人还是习惯坐在榻上,坐凳尚未普及。
巴特列拍着自己肥厚的脑门道:“是,是,是小老儿忽略了。”
他双手一拍,立刻进来两个仆役,巴特列道:“快!撤了胡床、高桌,换矮几来。”
独孤湘皱眉道:“难道叫我们坐在地上?”
巴特列道:“哦哟,榻太过庞大,西域可没有……不过,我这茵毯可是波斯的良品,暄软舒适得很呢,直接坐在上面也没问题。”
江朔先前一路走来,确实看到很多胡商就是这样席地而坐的,心想这也没什么,不料独孤湘忽然勃然大怒,一拍身边的柜子道:“别人踩在脚下的,叫我们去坐?”
巴特列惶恐道:“是,是……小老儿一时语失,只是……只是……”
他颇为为难,心想别的东西都可以换,只有这地上的毯子可没法替换。
独孤湘扫了他一眼道:“况且,我看你这毯子粗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东西……”对江朔道:“取我们的毯子来。”
江朔一愣:“什么毯子?”
独孤湘道:“还有什么毯子?就是那条紫绒毯啊!”
江朔立即会意,原来独孤湘说的是当年
在飞狐陉回纥可汗骨力裴罗赠给独孤湘的见面礼,朔漠的极品织毯——紫绒毯。
这条毯子当年骨力裴罗赠给独孤湘后,一次也没用过,却一直卷成一卷,挂在甘草玉顶黄马鞍的后面,走过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难,竟都没有丢失。
江朔忙走出帐外,从马背取下紫绒毯,重新转回帐内。
这时仆役们已经将胡床、高桌搬了出去,换了案几,这矮几虽矮,但装饰的精美程度却丝毫不逊色,江朔解开捆扎的皮绳,将紫绒毯放在波斯毡毯上,轻轻一抖,将这方小小的毯子铺展开来。
毯子一经打开,那胡商巴特列的眼睛都看直了,口中嗫嚅道:“这,这……这是朔漠燕然山的紫绒毯!”
独孤湘拉着江朔的手坐在紫绒毯上,这毯子不大,将将够二人肩并肩坐下,她假作嘉许地对巴特列点头道:“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居然还有人识得我的宝货?”
巴特列不请自坐,跪坐在矮几对面,道:“小老儿也只是听说过,据说只有燕然山极寒之地的小公羊才会生出暗紫色的细绒,这种紫绒的颜色独一无二,极其稀有,要织成这样一张毯子只怕所费不下千头山羊!”
独孤湘笑着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巴你果然识货。”
巴特列敛起笑容,道:“小娘子谬赞了,我听说回纥故主骨力裴罗有这么一条毯子,可从没见过真东西……”
江朔脱口而出惊呼道:“怀仁可汗去世了?”
巴特列奇怪地打量了江朔两眼,道:“二位不知么?回纥先可汗骨力裴罗天宝六载时就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可汗是他的儿子英武可汗。”
江朔一怔,她没想到骨力裴罗居然两年前就去世了,联想到当年在西海龙驹岛上发生的事,难道骨力裴罗的死也和隐盟有关?不知道他的两个孙儿,叶护和移地健怎么样了。
巴特列见江朔怔怔出神,问道:“怎么,小爷认得骨力裴罗可汗?”
江朔道:“实不相瞒,我们和怀仁可汗也算得是故交,这条紫绒毯就是可汗所赠。”
巴特列心道:这一对青年男女果然来头不小,不过故交云云可有些过了,骨力裴罗两年前就死了,就算他们三年前认得骨力裴罗,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是故交?想来是他们的祖辈和回纥汗王交好,汗王才会将至宝赠给两个孩子。
第561章,于阗美馔
其实江朔和独孤湘除了黄、白二马,随身携带之物也就这条紫绒毯最为名贵了,独孤湘以二马一毯彻底震慑住了这胡商巴特列,哪里晓得他二人其实身上没多少财货。
巴特列愈发的殷勤周到了,笑问道:“二位用过饭了么?”
独孤湘道:“我们远道而来,刚到城下就被你拉进店内,哪有时间吃饭?”
巴特列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独孤湘一瞪眼道:“嗯!好什么?你觉得我们饿肚子很好?”
巴特列忙摇手道:“小老儿的意思是,二位正好可以尝尝我们这边的美馔。”
说着又拍了拍巴掌,进来一个小厮,巴特列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高声唱喏,出去了。
不消片刻,帐帘一挑,进来两名穿绸披纱的胡姬,奉上干鲜果品各一,鲜果无非是蒲桃、蜜瓜之类,在长安雒阳或许罕见,在西域却是好不稀奇。
这干果却是二人前所未见,以剥出来的核桃肉为主,加上蒲桃干、扁桃仁等干果,加入饴糖蒸制后,再撒上芝麻增加香气,出锅时凝结成一大块,上桌时敲成碎块供人取食,尝之又香又脆,二人忍不住多吃了几块。
巴特列笑道:“二位不要多次,这只是开胃小菜,好菜还在后头。”
他再次拍掌,两名胡姬再次挑帘进入,一人捧着一个金盘,一人端着一个玉碟。
玉碟中放着一个玉壶和两只玉杯,皆为于阗当地美玉琢磨而成,那胡姬将玉杯放在二人面前,注入玉壶中所盛的蒲桃美酒,那玉杯雕凿得极薄,能透光见影,碧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宛如一池春水一般。
金盘中所盛之物,却让朔湘二人看了直皱眉,独孤湘悄声问江朔:“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朔道:“我看像蹴鞠用的球……”
独孤湘捶了江朔一下,道:“蹴鞠的球是用猪脬做的,于阗人不会这么恶心吧?”
巴特列听到了,笑道:“小娘子莫惊,你说的那是猪小肚,西域人不食豕肉,这是羊肚,也就是羊的胃囊。”
独孤湘稍微放心一点,仍旧皱眉道:“羊胃有啥好吃的呀?”
巴特列凑上前来,手扶着腰带笑道:“这羊肚啊……内有乾坤!”
说着他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刷”的一声从二人面前闪过,顺势将匕首轻轻放在案几上,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潇洒,完全不像是一个他这样的大胖子所能有的灵活度。
江朔和独孤湘都在心中暗暗吃惊,心想看不出来,这老巴还是高手。巴特列则更为吃惊,他这忽然抽出匕首的手段,在无数客人面前表演过,没有不惊讶的,像独孤湘这样的青年女子应该吓得跳起来才合乎常理,然而眼前这一对青年男女却异乎寻常的镇定,脸上波澜不惊。
独孤湘嗔道:“老巴!你搞什么鬼名堂?”
巴特列心中讶异,脸上却丝毫不显,拿手向下一比,道:“二位请上眼……”
二人低头看时,才发现金盘内的那一整只羊肚被从中劈为了两爿,羊肚裂开来,露出里面裹着汤汁的羊肉。
巴特列笑道:“此乃于阗第一美馔,肚包肉!将羊肚剖开洗净,塞入腌制好的羊肉和各色香料,用针线细密地缝好,再放入大铁镬中将羊肚煮得烂熟,叉出装盘,上桌后当着客人的面剖开,这时的羊肉滋味最佳!”
此刻羊肚中的羊肉果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连侍立在旁的胡姬都不禁喉头动了一下。
独孤湘却笑嘻嘻地道:“这做法倒是不错,不过老巴,你只切一刀,叫我们怎么下箸啊?”
说着她也忽然从腰间抽出金牙匕,不过巴特列的匕首时横着扫过二人面
前,独孤湘的匕首却是向着巴特列直挥过来,吓得巴特列向后一缩脖子,但独孤湘并没有向他扎去,只是向前一递旋即收回,将金牙匕轻轻放在案子的另一边,恰与巴特列的匕首分列两头,刀尖相对。
巴特列再低头看时,只见肚包肉上多了一道纵向切口,斩出了一个十字形,羊肚外壳完全坍塌下来,里面的馅料流出来铺满了金盘,更加的香气四溢。
巴特列尴尬的笑笑,重新坐直身子,用袖子拭了拭额头,道:“小娘子好身手,不知是哪家将军的后嗣。”
独孤湘提箸夹起一块羊肉,对江朔道:“朔哥,趁热快吃。”
巴特列见独孤湘不理他,只得讪讪作罢,他一抬手,身边的胡姬马上给了他一只玛瑙杯,唐人以白玉为尊,玛瑙杯虽然名贵,却比白玉杯低了一档,巴特列此举也是不与客人争雄之意。
他自斟满了一杯酒,道:“小老儿敬二位少年英雄。”
胡商见机极快,巴特列从宝马、名匕以及和回纥汗王的关系,已认定二人定然是某位名将府上的儿女,因此以“少年英雄”相称。
独孤湘果然颇为受用,举杯饮了,道:“不错,我们正是中原来的少年英雄!”
巴特列心道,原来是中原来的,恐怕是长安城中的贵胄之后,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四镇似乎没有这样这样的风流人物,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
独孤湘并没有说自己是京城来的,但巴特列由于先入为主地认为二人定然是贵胄之后,便自行脑补,认定他们二人定是从京城来的,再要聊下去,估计就得认定他二人是皇子公主了。
独孤湘笑道:“老巴,你倒挺有眼力见识啊,还能看出来我们是长安来的?”
巴特列道:“是,是,只是不知二位何以独自到此啊?”
他心中的疑惑是:按说这样的贵胄子弟,到哪里都应该前呼后拥,怎会只有两个主子,没有奴婢呢?
独孤湘顺杆就上,一拍案几道:“嗨……别提了,我们路上遇到了风沙,和爷娘走散啦,大队人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巴特列忙献殷情道:“二位的阿爷是?小老儿在于阗还颇有些人脉,可以替二位打听,二位只需在此安坐即可。”
江朔背后立刻就冒汗了,转头望向独孤湘,心想:完咯,穿帮咯,人家问你名字可以不回,现在又问你阿爷,却看你怎么回答……
不料独孤湘忽然怒叱道:“我阿爷的名字,也是你等猪狗辈能问的么?”
巴特列吓得赶紧匍匐在地,道:“小老儿不敢,小老儿多嘴。”
独孤湘又转怒为笑,向巴特列招手道:“老巴,你过来……来,近前来说话。”
巴特列哪敢不依,战战兢兢靠到独孤湘身边,独孤湘对他耳语道:“我们此来,都是秘密,连安西大都护都不知道,你可别给我走漏了风声。”
巴特列忙拍胸脯道:“懂的,懂的,我老巴的嘴最严了,绝不会走漏任何消息。”
他竟然不自觉地以独孤湘给自己取的绰号自称,引得江朔差点笑出声来,只能猛灌一口酒强行压住。
独孤湘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懂了,还不接着上菜?”
巴特列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少女的颇有威严,绝对是贵胄家的女子,才会有此等气度。却不知独孤湘今日的表演,一半是从她族姐静乐公主处听来的长安城里的故事,一半是学的李珠儿。
巴特列再度拍手,这次来的是两个胡人仆役,他们抬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架子,架子上插着一只寒瓜。
寒瓜在中原并不多见,在西域却并不稀奇,寒瓜绿皮而红瓤,产于夏季,炎炎夏日吃起来如饮寒泉,
因此称为“寒瓜”或“夏瓜”。
而且现在已经是秋季了,寒瓜已经几乎下市了,看抬上来的这个瓜大则大矣,瓜皮却已不复翠绿,而是枯黄一片,上面的瓜秧更是干瘪枯萎,独孤湘一路西来的路上也吃过寒瓜,不禁皱眉道:“搞这么大个寒瓜,瓜瓤里面都是水,我们可吃不下。”
巴特列笑道:“寒瓜这种普通的水果,怎么敢献给贵客?这依旧是一个容器。”
二人这才发现这个瓜是烤过的,所以表面才会有脱水萎缩之相,这次却不需要用刀切削,一个胡人仆役用一柄小钢叉插住寒瓜端头的瓜秧,向上提起,揭开上半部分的盖子,露出里面汤羹似的菜来。
巴特列笑道:“此乃于阗美食,烤寒瓜,先选一个大瓜,切开后将里面的瓜肉尽数取出,放入切成块的羊肉和飞奴肉,再将取出来的瓜肉放入揉碎、搅拌,待瓜汁完全浸透肉块之后,加入天麻、人参、灵芝、纤葱、洋葱、姜、蒜等调料,切忌不能加盐,放入火塘中烤制,这样烤出来的羊肉和飞奴肉才会甘美异常。”
说话间,两边的胡姬已经用白玉盏替二人各盛了一碗羹汤,二人品来,果然独特,天下做肉菜多是咸口,只有这“烤寒瓜”味甘,如果说第一道菜肚包肉占一个鲜字,那这一道烤西瓜就占一个奇字。.z
紧接着胡姬又献上了熏马肉和玫瑰胡饼。尤其是那玫瑰胡饼,将发酵后的面团擀成面皮,裹入玫瑰花捣练秘制而成的花酱,烤出来的胡饼,闻着有花香扑鼻,食之更是齿颊留香。确是别处所未见的美食。
至于其他抓饭、汤面之类的寻常货色,只是放在一旁充实台面而已,巴特列未多做介绍,二人也没什么兴趣。
巴特列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坐在一边,给二人介绍菜色,说一些于阗的奇闻轶事,引得独孤湘和江朔连连称奇,眼见二人吃食已毕,巴特列才问道:“二位还有什么需要老巴效劳的?尽管吩咐。”
独孤湘道:“我们和大队走失了,身上衣服都成了破布,你也知道,我们不便出门采买,老巴,你既然愿意效劳,就去帮我们去买几身衣服吧。”
巴特列早看出二人的服色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却是军中将校的常服,这也是他一开始判断二人来路不简单的原因之一,他却不知这是朔湘二人在哥舒翰大营中换的衣衫。
听独孤湘这么一说,巴特列立刻道:“小娘子放心,这点小事,全包在我老巴身上。”
第562章,入城捷径
巴特列又拍了两下巴掌,一个一脸精干相的胡人仆役走了进来,巴特列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仆人便领命去了。江朔心道,这巴特列拍巴掌,一会儿招进来男的,一会儿招进来女的,看来他拍手的方式定然有所不同,只是自己尚不得其要领。
巴特列转头对独孤湘笑道:“都安排好了,小娘子放心。”
江朔很怕他向独孤湘要买衣服的钱,然而巴特列对于钱帛之事只字不提,独孤湘也处之泰然,丝毫看不出来她其实身上没多少财货。
原来天宝年间物价飞涨,奢华之物往往动辄几百上千贯,有钱人家买东西绝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铜钱或布帛。因此主人只管取用,都是家里仆役随后汇算,哪有主家自己讨价还价,拿钱结账的。
巴特列自然深谙此道,独孤湘也听静乐姐姐讲过此种规矩,因此假装豪阔,根本不担心会被巴特列识破。只有江朔老实,不懂得这些,心里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分外紧张。
独孤湘又道:“老巴啊,我还有一件事,我阿爷要去碎叶城办事……”
巴特列忽然抬头,疑惑道:“去碎叶?怎么会去碎叶……”
独孤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说错话了,忙抢先佯怒道:“都说了是秘密,你问什么问?”
巴特列心中委屈,想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旋即灵光一闪,道:“啊……莫非!”
独孤湘一看诓住他了,忙见好就收,将食指压在嘴唇上,道:“嘘……说不得,说不得……”
巴特列就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也神神秘秘地捂着嘴道:“是,是,我不说,我不说。”
独孤湘演得太过逼真,江朔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问:“什么说不得?”
独孤湘低声嬉笑道:“我怎知道什么说不得?”
江朔这才知道独孤湘完全是空麻袋背米,全靠巴特列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
独孤湘自己都险些笑出声来,忙清了清嗓子遮掩过去,对巴特列道:“但我们难得来一次于阗,想去城里看看……”
不等独孤湘说完,巴特列已经会意,压低嗓音道:“二位身负秘密任务,自然不能去城门口过公验留下行迹,需要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入城。”
独孤湘一拍巴掌道:“对咯……老巴,我就说你这人机灵。”
巴特列赔笑道:“要进城又有何难?无需去城门,我这里就有入城捷径。”
这个帐篷靠着城墙搭建,土黄色的城墙粗砺腌臢,因此披了绸缎、挂毯做了很多装饰来遮盖,正中间有一幅一人多高的波斯织锦的挂毯,繁花锦地图案中央织的是“三兔共耳”的图案。
巴特列掀开挂毯,二人才发现原来挂毯后的城墙上竟然打了一个洞,另一头黑黢黢的,依稀是一个门板,显然巴特列早就打穿了城墙,供他所谓的“贵客”方便穿越之用。
江朔忍不住道:“这样在城墙上打洞,若有敌军来犯,城墙岂不是形同虚设?”
巴特列放下挂毯,回到席前,笑道:“这位小郎君,你看来是有所不知,于阗城自武周以来,已经三次陷入吐蕃之手,这城防早就形同虚设了。”
江朔大吃一惊,道:“都说安西是唐军精锐,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居然三次易手?”
巴特列微微一笑,道:“小老儿是胡人,本不当这样说,安西健儿是精锐不假,但安西四镇总兵力三万不到,东边范阳听说一镇就有九万余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啊。”
江朔心道:当年安禄山攻打契丹调集了范阳、平卢两镇十万大军,如今哥舒翰石堡城一战也能调集十万雄兵,而安西地域广阔,居然只有三万人。
巴特列继续道:“所
以安西军根本守不住像于阗这样大的城池,安西军的战法是用少数步兵守住要塞坚城,比如于阗的东堡,比如龟兹的拔换城。若敌军敢围城,则以万余骑兵抄其归路,则贼兵自乱。”
江朔点头道:“当年王忠嗣公、哥舒翰公在河西的战法,及吐蕃依托石堡城的战法莫不如是。”
巴特列忙叉手道:“是,是……二位都是将门贵子,兵争之事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小老儿是班门弄斧了。”
独孤湘道:“嘿……说出来吓死你!石堡城就是我朔哥助哥舒翰夺下来的。”
巴特列忙避席再拜,道:“啊呀,果然是少年英雄,失敬失敬。”
他心里却想:这小妮子揣着一根毛就敢说一头牛,看你二人的模样不过廿岁上下,这朔哥儿估摸着就是仗着祖宗的荫蔽,在哥舒翰帐下做个随军参军之类的闲职,却吹成了助哥舒翰夺得石堡城城……等等,石堡城?
巴特列回过味来,惊呼道:“唐军攻陷石堡城了?”
独孤湘道:“老巴,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两个多月以前哥舒翰夺得了石堡城,如今大非川以北的吐谷浑故地已尽为我大唐所得了。”
巴特勒喜上眉梢道:“天佑我大唐啊!”
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吐蕃失了石堡城,退守大非川一线,他们需得防备唐军直取首都逻些城,几年内都无暇西顾咯,自己在于阗可以多做几年安省生意了。
唐代消息传递极慢,唐军夺取石堡城需得先报捷长安,再向各地通传,于阗要得到消息往往都在半年以后了,而巴特列从二人口中提前得到了消息,无异于获得了商机,不禁眉开眼笑,也不管江朔助哥舒翰夺城是真是假,只管对江朔大肆吹捧一番。
江朔颇觉不好意思,不愿意多提石堡城之事,岔开话题问道:“既然唐军战术得当,为什么会三次丢失于阗镇呢?”
巴特列道:“安西唐军虽然骁勇,但真正能调动的步骑不过一万多人,如今的西域颇不太平,唐军常常要劳师远征,一会儿打葱岭以西的石国,一会儿打葱岭以南的大小勃律,也就北边的葛逻禄稍微老实一点。这就给了吐蕃可乘之机,不过呢,于阗是碛中绿洲,无险可守,只要唐军主力一回转,吐蕃军也就撤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于阗的城墙如此形同虚设。”
巴特列道:“于阗的城墙原本也是高大坚厚,但仗打多了,建的没有拆得快,索性也就草草修复事了,城墙也越修越矮,越修越薄。吐蕃大军一到,于阗国王就带着军民撤到翰海之中,吐蕃人畏惧沙漠不敢追击,待唐军回返时,于阗军随之反击,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回王城。”
独孤湘笑道:“这于阗王倒是好算计。”
巴特列道:“小娘子可别小看这于阗王。于阗不仅产美玉,也产名马,军队虽只几千人,战力却并不弱,如今的于阗王名叫尉迟胜,此人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他年少入朝时就颇得大唐圣人赏识,不但将宗室女嫁他为妻,还授他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尉迟胜率本国精骑与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一同击败了侵扰安西四镇的萨毗、播仙,立下大功。”
江朔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听了巴特列这番话,忍不住道:“如此英雄人物,我倒也想结交一番。”
巴特列正色道:“小郎君可要谨慎,于阗城虽然城防简陋,其内的王城却守备森严,不是谁都能轻易进得去的。”
正说话间,巴特列派出去采买衣物的小厮回来了,时间紧迫订做唐人的服饰肯定是来不及的了,他买回来的衣物都是半汉半胡的服装,材质自然是稠的缎的,绣有锦地暗纹,款式则都是窄袖收腿,颇为利落的胡服,胡人女子亦有劲装,颇得独孤湘之心,她
原还怕那小厮会买了深裙广裾回来,看来胡人都极善揣度人心,难怪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也喜欢用胡人为仆。
巴特列和手下胡人退出帐外,让胡姬伺候他们梳洗、换衫,却见江朔也退了出来,心中不禁奇怪,与江朔攀谈道:“小郎君,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儿……”
江朔顿时脸红道:“我与湘儿尚未婚配……”
巴特列又行脑补:哦……说不定二人是死定终生,我看那小女子像是高门大姓,这傻小子搞不好只是个军户,二人私定终身逃来此地也没一定。
想到此处,他非但不忧虑二人没钱汇账,反而更加高兴,一则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胡闹是常有之事,家里人找来时为了封口往往会给一大笔钱财,二则就算没人找来,他们的两匹马、一把嵌宝的匕首,都价值千金,而那条紫绒毯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最好他们住个十天半月不走,拿出一件两件来赎账才好。
他一个人在那里眼珠乱转,越想越美,江朔却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这胡商的脑筋已经转了这么多个来回了。
独孤湘换完衣衫,江朔再换,二人梳洗、穿戴已毕,立刻变了一副模样,巴特列连声称赞:“呀……真是一对璧人,不知道的还当是西域那一国的王子公主呢。”
江朔却担心道:“会否太过张扬?”
巴特列忙道不妨事,又让人取来了两领白色带风帽的斗篷给二人披在外面,于阗风沙大,这是此地常见的穿着,却也能很好地掩饰身份。”
二人做足了准备,巴特列再度掀开挂毯,道:“二位请入城吧,于阗城夜间也会宵禁,务必记得回来的路途,小老儿备好酒菜等二位回来歇宿。”
独孤湘收回案几上的金牙匕,道一声“好说”,却不管二马和紫绒毯,拉着江朔钻入城墙洞中。
穿过隧洞时,江朔还在担心地悄声道:“东西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独孤湘笑道:“这城墙洞狭小,马也过不去啊,这胡商吃准了能在我们身上赚大钱,断不会拿了我们的物件就跑的。”
第563章
二人钻过城墙洞,取下尽头木门上的门闩,按巴特列所授之法,以短长短长长的顺序轻叩了木门五下,几乎敲完的同时,就听到门闩取下的声音,看来一直有个人守在这扇门的背后。
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对面仍是黑沉沉的,二人穿门而过,这是一间只有高窗的小室,窗户上还蒙了油腻腻脏兮兮的篷布,因此十分昏暗,门边立了一个高大的昆仑奴,昆仑奴肤色黝黑,几乎融入到房间的黑暗中,以至于独孤湘忽然在黑暗中见到他那白色的眼珠一轮时,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那昆仑奴一言不发地将门重新插好,对面也传来了落闩的声音,看来这门闩是双向的,不过朔湘二人可不怕被关在城内,这样的城墙对江朔而言,一个纵跃就能穿过,只是白日里唯恐引起骚乱,才不施展此神技而已,若巴特列真要动什么坏心思,凭二人的功夫,要出城并非难事。
正对面就有一扇门,昆仑奴却去推侧面墙上一扇木门,这一次仍然没有走到室外,而是另一间暗室,只有墙角一盏灯光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脚下的路,独孤湘抽了抽鼻子,对江朔道:“朔哥,这什么味道呀……这么冲。”
江朔摇了摇头,他也闻到了香气,只是这香气太过浓重,以至于鼻子已经无法分辨了。
昆仑奴带着他们弯弯绕绕,从十几个房间中穿过,一开始只是空无一物的小室,之后是堆满货物的仓库,后来的房间中开始有了做活计的工人,他们正在把各色香料碾磨成粉末,原来前面闻到的浓重的气味就是这些香料混合在一起散发的味道。
终于推开一扇狭小的木门后,见到了阳光照耀下的街道,双眼逐渐适应了室外强烈的光线之后,江朔看清眼前是一个大香料铺子。
二人走到阳光下,那昆仑奴却仍藏身门内的阴影之中,俄顷,他忽然“咔啦”一声关上了木门,一句话没说便自回去了。
香料铺中坐镇的店主,和外面揽客的小厮则好像完全没见到他们从屋中走出来一样,此刻街上没有一个顾客,二人一个低头算账,一个懒散地在铺子前溜达,看都未朝朔湘二人看一眼。
江朔和独孤湘也不和店家搭话,自顾走出铺子,江朔从未见过颜色如此丰富的香料铺子,青黄赤白褐,样样皆有,深浅不一,仿佛卖的不是香料,是染料一般。
江朔不解地问独孤湘:“城里的买卖不过是掩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开这个香料铺子。”
独孤湘道:“我听说抓逃犯时,会让猎狗嗅一嗅案犯的衣衫,猎狗循着气味就能追踪千里寻到那人。但若遇到气味强烈的香料,狗就无法追踪了。”
二人料想这巴特列以做买卖为幌子,其实做的就是帮助私贩盐茶之人,作女干犯科之徒出去内外城的勾当。
走出香料铺,独孤湘啐道:“我就知道这个老巴不是好人,我们不付他酒饭、衣裳的钱,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江朔不禁好笑,低声笑道:“湘儿,你说的好像本来有钱给他似的。”
二人说说笑笑,沿着道路走去,也不用担心找不到这铺子,毕竟香气冲天,只怕隔着几条街也嗅得到。
于阗城与中原城市大不相同,繁华如长安,商贾也都集中在东西两市之中。于阗这个西域城市却几乎是全民皆商,每一条街道都被商铺塞满了。
里面的所陈设的商品更是琳琅满目,许多西域的货品二人别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过,二人看得目不暇接,两个人四只眼都不够用了。
只是一路逛来,二人什么东西都没买,因为这些做小生意的,反倒不似巴特列这么好骗了。
正闲游之际,忽见街口尘头大起,一队骑马人策马而至,头里有人挥鞭驱散街上百姓。
独孤湘怒道:
“什么人,这么横?”
江朔忽然一拉独孤湘,转入一条小巷子中,独孤湘也警觉起来,躲在墙角后向外观看。
却见那马队中正中一人,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他胯下坐骑本就高大,令他看来如半截黑铁塔相仿。
独孤湘转头望向江朔,轻声道:“程千里……他怎么在这里?”
江朔摇摇头,道:“跟着他,看他要做什么。”
不料程千里一队人马到街角,忽然一齐下马,江朔心道:糟糕,被发现了,他握紧拳头,独孤湘的金牙匕也已半截出鞘了,只等程千里一行人攻来。
没想到他们一群人有说有笑,进了街角旁的店铺,见此情景,江朔和独孤湘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了片刻,独孤湘转到正面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回来对江朔道:“朔哥,你道怎么回事……这就是家酒肆。”
江朔这才知道是误会了,程千里并非发现了他们,而是恰好到这家酒肆吃喝。
独孤湘问:“朔哥,现在怎么办?”
江朔道:“且跟着他,看他们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他早已知晓程千里是隐盟中人,三年前,程千里就在龙驹岛上,江朔也记得他早些时候说过自己要到西域军中效力,现如今从他的衣着来看,似乎在安西军中混得相当不错,只是江朔知道隐盟中人多不看重官职、财货,不知道程千里来安西四镇效力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朔湘二人并不进楼,这于阗城和中原城市不同,街道没有那么开阔,楼宇互相之间几乎挤在一起,西域风沙漫天,楼宇便建得墙多窗少,因此江朔和独孤湘轻轻跃上酒肆二楼,隐身群楼之间,无论是从楼内还是楼外都很难发现他们的藏身之处。
二楼朝小巷一面,由于与对面楼宇靠得极近,酒肆这边便做了一整面的墙,转到后面,北侧也只开了几扇小窗。此时虽已入秋,但白日里于阗城里还是十分炎热,因此窗户并没有关死,江朔和独孤湘躲在窗户后的死角,向内张望。
只见一众人觥筹交错,正载歌载舞,不亦乐乎呢,而至其中显然程千里的官职最高,他一人坐着饮酒,笑***地看众人,却不参与其中。..
有人喊道:“程副都护,唐军石堡城大捷,大大打击了吐蕃气焰,大伙儿一起庆祝,怎么副都护你兴致不高呢?”
江朔心道:程千里升迁得还挺快,他三年前到安西还只是白身,如今却已经是从四品上的副都护了。
他却不知安西都护府早在大唐贞观年间就已建立,一直统辖安西各州军政诸事,但开元以来,大都护之职多由亲王或朝中亲贵遥领,又在安西四镇别立四镇节度使,节度使持节执掌兵权,才是安西四镇真正的主官,大都护府以下的官员反倒成了闲职。
更何况安西是领十州以上的“大都护府”,除了遥领“大都护”的李林甫,程千里这个“副都护”的头上还有“副大都护”两人,更是算不得什么有实权的大官了。
独孤湘却轻轻对江朔道:“程千里这厮,肯定不高兴啊……隐盟原来是想帮助吐蕃守住石堡城的,没想到哥舒翰得朔哥你相助,这么快就夺了去。”
江朔道:“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现在隐盟应该也知道我重回世上了,我们后面行事也要分外小心才是。”
里面程千里放下酒杯,叹气道:“哎……毕老弟,本来高节度使拿下连云堡,攻灭小勃律,安西军一时风头无两,没想到河西军拿下石堡城,河曲方圆二百里尽归大唐,这下可又把我们的风头给盖过咯。”
那姓毕的军官笑道:“副都护,这有什么可忧虑的?哥舒翰拿下的石堡城之后还能做什么,难道去攻逻些城么?咱安西可不一
样,灭了小勃律还有大勃律,灭了大小勃律,还有火寻、康国、石国,再远还有呼罗珊,还有大食……何愁不能建功立业呢?”
程千里冷笑道:“毕思琛,你说的这些功业和你有关系么?我们都是前节度使夫蒙灵察帐下,夫蒙灵察与现节度使高仙芝不睦,咱当年可也没少给高仙芝这啖狗奴使绊子。如今还想在他手下建功立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歌舞声为之一停,毕思琛道:“高节度使上任伊始,曾许我等一切如旧……”
程千里道:“连云堡一战,高仙芝用了赵崇玼、贾崇瓘祐和席元庆,可有咱弟兄的份?”
独孤湘和江朔咬耳朵道:“程千里又和江湖盟一样,故技重施挑唆安西军内讧了。”
江朔点点头,心道这程千里长得一副粗豪没心机的模样,说出的话别人都只当是心直口快,却想不到其实他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这种人才最能骗人。
此刻屋内已经完全静下来了,毕思琛叉道:“那高节度使让我们驻守于阗又是为何?”
程千里嗤笑道:“这还不明白吗?于阗所面对的威胁不过吐蕃而已,高仙芝拿下小勃律后,吐蕃西出的门户已经被关闭,于阗无忧矣。”
屋中众人纷纷称是,程千里道:“那请问诸君在此守备何人呢?”
毕思琛眼珠一转道:“所以高节度使是想把我们丢在一边?”
程千里却不回答了,双手一插兜在胸前,一副“你说呢”的神情。
毕思琛叉手道:“副都护,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此困守愁城?”
程千里道:“办法么,也不是没有……”
说着他瞟了瞟左右侍奉的胡人胡姬和随护的精兵,毕思琛会意,忙喝退左右,屋内只剩下几名和程千里相熟的将领。
程千里这才笑道:“着法子么说出来很简单,高仙芝不想让咱建功立业,我们难道自己不能想想办法么?”
毕思琛迟疑道:“可是按大唐军法,非奉命不得擅离驻地啊……”
程千里以指节敲了敲案几,缓缓道:“何必离开?诸君……此地便可建功立业啊……”
第564章
毕思琛不解道:“副都护刚刚还在说,吐蕃这几年都打不到于阗来,我等又如何建功立业呢?”
程千里道:“思琛啊……你可知高仙芝要打石国?”
毕思琛道:“下官不知……高仙芝做事神神秘秘的,除了封大夫,他从不和人商量。”
独孤湘悄声问江朔:“这封大夫又是个什么大夫?高仙芝军事部署不和将领商量,反而找个医生?”
其实毕思琛所说的“封大夫”乃是蒲州封常清。他的外公因罪流放安西,却颇为博学,封常清幼年随外公读书,虽然学识渊博,但他是犯夫之后,无法参加科举,只能自荐投军。
封常清有眼疾,又是跛足,在军中自然无人待见,他却偏偏才大志高,想要投到当年风头最劲的高仙芝帐下。
高仙芝本人相貌英俊,他的侍从皆是风姿潇洒,鲜衣怒马的美少年,自然看不上封常清的长相,但封常清每日投书固请,高仙芝拗他不过,又见他文书不错,便留他在帐下做个无品级的侍从。
开元二十九年,达奚各部叛乱,奔袭碎叶城,夫蒙灵察派高仙芝率领两千名精骑平叛。这一仗本身可谓轻松,无甚特别之处。奇就奇在封常清所写的捷报上。
高仙芝出击并没有带封常清,封常清在帐中私下写好捷报,捷书中详细地陈述井眼、泉水、驻军地点、战术,乃至,仿如封常清亲眼见到一般,高仙芝阅后大为吃惊,夫蒙灵察及其下判官刘眺、独孤峻等也都颇以为奇,由此安西军中人人对封常清礼让有加。
高仙芝做了安西四镇节度使之后,封常清因随从作战有功,高仙芝便奏请他为庆王府录事参军,充节度判官,不久,又加朝散大夫衔,因此安西军中皆称他为“封大夫”。
高仙芝对他最为信任,每次出征,便令封常清为“留后”,统管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事宜,每有要事更是只和封常清商量。
江朔和独孤湘可不知道这些,还当“封大夫”是个医生。
那边程千里对毕思琛继续说道:“高仙芝上奏说石国无番臣礼,非但自己不事朝贡,更阻断了葱岭以西各国向大唐朝贡的道路,请朝廷准许进讨。”
毕思琛道:“石国自恃是昭武九姓第一大国,竟然如此猖狂,不过攻打石国,也轮不到咱弟兄吧?”
程千里摇头道:“思琛,你还是没明白……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葱岭以西二十几国,哪个殷勤朝贡的?又何需石国阻拦?”
其时,大食早已在波斯崛起,尤其是黑衣大食的根本之地呼罗珊紧挨着吐火罗诸国,这些年其东顾之心日益彰显,葱岭以西各国遭其挟持,多转向西面,对大唐的侍奉愈发的敷衍了,可不单是石国如此。
毕思琛道:“不错,高仙芝单拿石国出来,是要杀鸡儆猴吗?”
程千里道:“据我所知,他是觊觎石国的财富。高仙芝其人贪财好利,他听说石国国王车鼻施富有,便想托言石国有不臣之心,将其攻灭,便可得其财货。”
毕思琛迟疑道:“副都护的意思是,我们密告他此等行径?”
程千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假装抹着眼泪道:“思琛,你是真的如此天真吗?如今的圣人,只要能开疆拓土,能报大捷,那管你出兵理由是真是假?高仙芝灭国获得财货后只要给遥领安西大都护的李林甫分上这么一份,李林甫又如何会追究这仗该不该打?”
毕思琛愈发的糊涂了,道:”那……密告无用,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程千里敛起笑容,凑近毕思琛的耳朵低声细语,这时独孤湘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而江朔耳音极好,仍能大概分辨出程千里所说的内容。
他说的是:“高仙芝能
假报石国有不臣之心,你就不会依样而为么?”
毕思琛仍是呆呆地不得要领,道:“依样而为?我们也上奏朝廷,石国有不臣之心?”
这时另一汉将终于忍不住了,道:“毕将军,副都护的意思是,高仙芝能说石国不臣,我们也能说于阗国不臣么,这仗不就打起来了?”
毕思琛惊惧地望向程千里,程千里却只顾仰头饮酒,并不理会他的眼神。
毕思琛对那汉将道:“王滔,于阗王尉迟胜侍唐最恭,安西人人皆知。他曾亲赴长安拜见圣人,圣人对他可是十分喜爱,不仅将宗室之女嫁他为妻,更授他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之职。”
程千里笑着接口道:“不仅如此,尉迟胜与高仙芝的关系也非常融洽,他曾随高仙芝出征,击败萨毗、播仙等小国,立下大功,任他为银青光禄大夫、鸿胪卿的诏命刚到。”
毕思琛道:“是啊!这样的人,说他造反,谁人能信呢?”
程千里不慌不忙地道:“尉迟胜当然是忠心不二,但他的胞弟尉迟曜可就不一定咯。”
毕思琛道:“那我们帮他弟弟造反?”
江朔听了都不禁暗自摇头,心道:这毕将军,也不知道是太实在,还是太蠢。
果然那汉将王滔道:“毕将军,我们只管杀了尉迟胜,再宰了尉迟曜,到时候只说是尉迟曜串通吐蕃,意欲弑兄夺位,到时候两个死人死无对证,还不是任凭我们说?”
程千里依旧没说话,只是嘉许地点点头。
毕思琛这时却犹豫起来了,道:“于阗国有胜兵四千,我们只不过五百人,若事有不遂,可就死无葬身之地啦。”
王滔不耐烦道:“又不是明火执仗,拉开阵势厮杀,我们进入于阗王城,突然发难,只这十几个弟兄便足够成事了。”
毕思琛再度望向程千里,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道:“好!还是王行官有胆色!”
毕思琛是节镇衙将,王滔不过是个行官,比毕思琛还低了一阶,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建功立业的欲望比毕思琛更强,在他心中可没有什么公义道德,只有追逐功名利禄的功力之心。
独孤湘问江朔:“朔哥,怎么办?”
江朔道:“我们跟着他们,捉贼捉赃,需得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世人不知其恶,岂不是便宜了这伙儿贼人?”
独孤湘点头称是,然而二人在外面等了半天,程千里等人只在屋中饮酒作乐,并不出行。
独孤湘皱眉道:“计议已定,怎么还不动手?”
却听程千里忽然道:“听了这半日,还不现身么?”
江朔和独孤湘同时一惊,心道没想到几年不见,程千里内功大进,居然早已发现二人在外偷听,二人正准备推窗而入,却听“噔噔噔”楼梯踏步响动,一青年男子走上楼来,这青年是赛种人,生得金发碧目,鼻梁高挺,甚是英俊挺拔。
毕思琛、王滔等人见了此人都紧张地抽出兵刃,这青年却临危不惧,叉手团团行礼,道:“诸位,尉迟曜有礼了。”
别看他长得和中原汉人大相径庭,但一开口却是标准的洛音官话。江朔和独孤湘对望一眼,原来这就是方才程千里等人阴谋中提到的于阗王尉迟胜的胞弟尉迟曜。
王滔道:“这小子听到了我们的计划,先杀了他灭口!”
毕思琛闻言便往上闯,手中横刀向尉迟曜头顶砍落,只见屋中如同打出一道闪电,毕思琛手中横刀变戏法似的飞了出去,钉在背后墙上,江朔看得分明,那尉迟曜出手如电,拔出腰间宝刀以刀背磕飞了毕思琛的兵刃,又迅速还刀入鞘,由于他出手速度太快,屋内仿佛只划过一道闪电相似,他心中一惊——这人好快的剑。
毕思琛忽然失了手中兵刃,忙向后急退,好在尉迟曜并未追击,王滔只是呼喊动手,自己却站着没动地方,一行人中只有毕思琛一人上前,却现了一个大眼,毕思琛怒道:“王滔,你耍我?”
看来王滔等人久在于阗为镇官,都知道尉迟曜的功夫不弱,因此无一人上前,毕思琛官阶虽高,却是新来的,一个不谨慎,又被王滔给耍了。
尉迟曜却仿佛从来不曾出手拔刀似的,不慌不忙地叉手道:“诸位先别动手,听我一言。”
众军官都犹豫着望向程千里,程千里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做什么,做什么?都把兵刃放下,真动起手来,你们谁是小王弟的对手?”
王滔等人都依言还刀入鞘,但手都扶在刀柄上,侧身对着尉迟曜,随时准备重新抽出兵刃,毕思琛则跑到墙边,费了一番力气,才从墙上拔下横刀,收回鞘中。
程千里伸手对尉迟曜一比,道:“有什么话,小王弟但说无妨。”
尉迟曜道:“诸位先前的计较,我都听到了……”
此话一出,一片“仓啷”声,众将又把刀抽出了一截,程千里把眼一横,不满道:“收起来,收起来,一惊一乍的没有一丝大将风度。”
尉迟曜神色如常,等众人重新还刀入鞘后,才缓缓道:“某不才,愿意配合诸位博取功名,不过么,这计划得小小地改一改,杀了尉迟胜可以,却要以某取而代之。”
众将闻言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转头对视,不知尉迟曜说的是真是假。
程千里端坐不动,笑道:“小王弟,你说得倒好,我等怎知出了这间酒肆,你不会呼唤城中守卫将我们围而歼之?”
尉迟曜道:“程副都尉,我便叫你知道,我为何要杀尉迟胜!”
说着他解开衣襟,袒露上身,只见他身上纵横交错布满了鞭痕,有的是陈年旧伤,有的却还新鲜殷红!
第565章,潜入宫城
这下连程千里都面露惊讶的神色,道:“小王弟,这鞭痕是你王兄搞出来的?”
尉迟曜恨恨道:“除了他还有谁?”
毕思琛奇道:“你和尉迟胜不是亲兄弟么?西域都道你们兄友弟恭,怎会……”
尉迟曜道:“我二人确实是亲兄弟,但我阿娘生我时难产而死,尉迟胜因此怨恨于我,我们阿爷早逝,自他做了于阗王,私下对我的欺凌就没停过,对外却表现得异常友爱。”
毕思琛瞪大了眼睛道:“没想到这尉迟胜居然如此狠毒。”
王滔却比毕思琛仔细得多,他上前检视尉迟曜身上的鞭痕,只见新伤叠着旧伤,王滔是节镇行官,对于各类伤痕见得多了,伤口结疤后会先鼓起来再慢慢平复,颜色亦会由深变浅,因此从伤疤的外观便能判断出尉迟曜身上的鞭痕绝非作伪,最旧的伤痕不下十年,推算起来正是尉迟胜初践国祚之时。
王滔转头对程千里道:“副都尉,这伤是真的。”
程千里对尉迟曜笑道:“就算尉迟胜真的凌虐你,也不能代表他对大唐不忠心,你若弑兄却是谋逆大罪,我们如何能助你?”
尉迟曜道:“程副都护,你们不是要尉迟胜勾结吐蕃,阴谋叛唐的证据么?何必作伪,我能给你们真的!”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王滔喜道:“尉迟胜还真有叛唐之意啊……哦,哦,是了……他能把凌虐胞弟的事情隐瞒得这么深,自然也能把勾结吐蕃的事情同样的隐藏起来。”
尉迟曜道:“我知道一条进入宫城的密道,可以避开所有守卫,你们随我入城,我把尉迟胜叛唐的证据交给你们,你们再助我诛杀此贼,夺取王位。”
这会儿别说王滔,毕思琛也兴奋起来,毕思琛对程千里道:“副都护,这事做得!”
若按尉迟曜所言,他们此番丝毫不需要作伪,就能获得和此前设想的骗局相同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程千里连瞟了拓跋曜数眼,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道:“那便请小王弟带路吧。”
程千里一使眼色,一众军官士卒将尉迟曜围在中间,看似簇拥着他下楼,隐隐也有监视之意。
独孤湘轻声问江朔:“朔哥,你说这尉迟曜说的是真话吗?”
江朔道:“听起来像是假话,但他身上的伤疤应该是真的,靠作伪可瞒不过经验丰富的安西军行官。”
独孤湘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且跟着他们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朔道:“若尉迟曜是骗他们的,我们自要保他弟兄周全,若尉迟胜真的勾结吐蕃,意图谋反,却也不能放过他。”
江朔和独孤湘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悄无声息地回到巷子里,却见程千里一行人已重新上马,仍是把尉迟曜围在中间,尉迟曜有自己的一支小卫队,他对卫队长道:“安西有密报传来,我和程副都护同去面见王兄,你们不必跟着了。”
众卫队武士面面相觑,这里明明是酒肆,他们原本是护送王弟来此,但他登楼一会儿就带了这一群唐军节镇军官下来,真有什么秘密军务,又怎会在酒肆交接?但王弟发话,他们也不敢违拗,卫队长叉手领命,带着卫队回府去了。.z
尉迟曜等他们转过街角,才对程千里道:“走吧,跟我来……”
尉迟曜和众节镇军官所骑都是西域的高头大马,奔跑起来十分迅速,他们一路喝退城里居民,向于阗城中心驰骋而去。江朔和独孤湘可不敢在人群中施展穿星步的神妙轻功,一旦引起人群的关注,喧哗起来,立刻会被前面的骑士转头发现的。
二人只能拉起风帽,以不引人瞩目为限,尽可能快地追踪这个马队。好在此刻城中骑马的人虽也不少
,但如他们这般结伴奔驰的却再也找不出第二队,因此朔湘二人虽然被远远的甩在后面,但循着地上清晰的蹄印,仍能牢牢跟在后面。
跟着马队七转八转,一路行来,前面道路两旁越来越萧条,两侧也是坊墙似的土墙越来越多,开门做买卖的商户越来越少,二人可以稍微放心快速奔驰一段。
独孤湘奇道:“朔哥,这于阗王城好生奇怪,别个城市都是越靠近王宫越繁华热闹,怎么这于阗城越往里走,感觉越是荒僻?”
他二人去过长安、雒阳两大都城,不管是长安东西二市,还是雒阳南北市,都距离宫城以及当地达官显贵聚集之地较近。
江朔道:“我想,可能是因为,长安、雒阳市集中所做的买卖主要是将各种奇珍异宝卖给大唐的王公贵胄,达官显贵。自然曜离他们住的地方近一些。而于阗城中少见汉族商人,所开的市集,主要为了胡商互相间交换所携带的商品,既然不是要和于阗国的王公大臣做买卖,当然是把铺子开在城墙以内,远离王城的地方为好了。”
此刻街道两边成了清一色六尺高的土墙,似乎隐隐围成了一个个里坊。
江朔道:“看到这些土墙,不禁让我想起石堡城,只不过石堡城是石头搭建的,此间是夯土而成,却都是一样的曲折诡谲。”
他们远远看见一截高墙在城中如林的矮墙低楼背后凸显出来,四面更有高耸的圆柱形望楼,可以看到有人影在城头列队巡视。想来那就是于阗宫城了。
独孤湘笑道:“难怪于阗外廓城墙建得如此草率了,外面这一大圈城墙,只是为了方便向往来客商征税罢了。靠近王城的内部部分,却建造得和中原城市的里坊一般,怕是用来加强宫城防御的。”
二人一边唏嘘一边前进,此刻街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无论是行商坐贾、还是贩夫走卒都不见踪影,二人终于可以放心地施展起轻身功夫向前疾跑。
然而离开宫城城墙还有一坊的距离时,却见马蹄印到了一处坊门口便消失了,二人跳进墙内,却既不见人又不见马。
院中有几处屋舍,二人略一查看,都是空屋没有住人,一间房内有一处斜斜的矿井一般的入口,向内看却是一条黑魆魆的暗河,水面被火光照得波光粼粼。
这入口高大,竟然能容纳一人骑着马进入,江朔迈步就要入内,独孤湘拉住他道:“小心他们在下面埋伏。”
江朔道:“就算有埋伏,也不用怕。”
他方才看众将官拔刀,就已经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些武夫,若论功夫也只有程千里算得高手,不过程千里的功夫和江朔相比可就不够看的了,独孤湘一想也对,便随着江朔一起顺着斜坡走了下去。
二人踏入一条地下暗河,淙淙流淌甚急,暗河的隧洞半是天然半是人工开凿的,石壁上每隔五十步便插了一支火把,尉迟曜一路点燃了这些火把,此刻尚且未熄,二人循着火把一路前进,并没有听到众人的脚步声,看来他们已通过暗河,走得甚远了。
暗河水流虽急,却也清浅,二人踏着河中露出水面的卵石跳跃前进,独孤湘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水中问道:“这亮闪闪的是什么东西呀?”
江朔也见水中星星点点,如星河倒坠一般,也觉奇怪,独孤湘伸手往水里一捞,摸出一块鹅卵石一般的白石,凑近火炬观看,只见火光几乎射穿了这枚白石,其沁润通透,直是平生所未见。
独孤湘道:“这是顶级的白玉。”
江朔若有所悟道:“我听说于阗玉石与别处不同,其他玉石都是山中开采来的,于阗的玉石却是河里捞来的,于阗有大河名‘玉龙河,每年初春至夏从南面万仞昆仑山上奔流而下,秋后水退,河床上留下的就都是
这样如卵石般的白玉。这条暗河恐怕就是玉龙河的地下支脉,因此也有白玉存焉。”
独孤湘又捞了几块,道:“可惜都太小,看着挺美,却无甚用处。”
说着又随手扔回河中。
于阗白玉其实不止出自河中,山上开采的称为“山料”,水中捡来的圆润玉石称为“籽料”,山口河中那些尚未打磨圆润的玉石则称“山流水”。今人以“籽料”温润最为珍贵,今世玉料枯竭,指甲盖大的一块籽料也动辄千金。
但唐时于阗大块的美玉还不算罕见,唐人用玉做器具,需用大料,哪怕做个牌子,这种小料也没什么用处,因此独孤湘随手抛弃毫不惋惜。如被今世藏家见了,必定顿足捶胸,懊恼不已了。
二人循着暗河走不多时,就听到“咴咴”的马鸣声,原来众人的坐骑都被留在了此处,前面的火炬不曾点燃,停在了一个狭窄仅容一人的门洞口。
暗河却依然向前方的黑暗中奔流而去,想来这暗河在地下穿城而过,有多个出入口,此处是宫城内的出入口。
二人拾阶而上,见是一间圆形小室,这种圆形的房屋只有西域城市才有,为中原所未见,想来现在是在他们方才从外面见到的城中某一个圆形高塔之内。
地上躺着两个卫士,江朔伸手一摸还有气在,应该是尉迟曜先出洞引开二人,程千里再偷袭点了二人的穴道。
塔内有楼梯盘旋向上,但见地面有水渍迤逦到了一扇半掩的木门处,看来他们直接走出了高塔,并未登上高塔。
二人跟着水迹,推开木门,见是一条甬道,这种夹壁甬道在城塞中颇为常见,江朔此刻已经悟到这条密道应该是宫城遭到围攻时撤退的路线,最远的出口只怕已到了城外,却被尉迟曜用来反向进入城中。
但奇怪的是,这种密道一般都会有重兵把守,或用巨石封堵以防敌人进入,这么简单的道理连胡商巴特列都懂得,宫城的守备又怎会如此松懈呢?
第566章,黄雀在后
眼下也顾不得许多,江朔和独孤湘顺着夹道走去,见夹道的尽头一片光明,原来是门并没有关严,露了一条宽缝,二人藏身厚实的门板之后,偷眼向内望去,只见这是一个大厅,此刻虽是白天,但大厅内还是点满了牛油大蜡,因此虽然门户紧闭,仍然十分明亮。
程千里等十余人正站在大殿中央,外面层层叠叠立满了身披重铠的武士,这些武士个个都是碧目虬髯,显然都是于阗国的赛种武士,此刻他们手中的长刀,皆对准了被围在中心的程千里等人,程千里倒是负手而立十分闲适,身边的毕思琛、王滔等人却都各拉刀剑,显得十分紧张。
对面有一玉阶梯,阶上设一王座,朔湘二人可没见过大唐圣人的皇座,但想来不是这般模样,此座的尺寸不过就是寻常胡人座椅的大小,不过就是椅背高了一些而已。
阶上立了两人,一个是尉迟曜,另一人却是穿金戴玉的王者模样,从面目看来,二人长得颇为相似,只是那王者模样的人年岁更大些。
那王者正在埋怨尉迟曜:“阿曜,你可太鲁莽了,你把程副都护他们骗来此处做什么?”
尉迟曜瞪大了眼睛道:“阿兄,我早说这程千里不是好人,他们密谋要害死我们兄弟,向唐廷冒功,若不是被我略施手段,骗来此处,还不知道他们哪天就要对我们下毒手呢!”
原来这金袍王者就是尉迟曜的阿兄,于阗国王尉迟胜,尉迟胜道:“你知道他们要害你,多加防备也就是了,把他们骗到此处,却如何了结?”
尉迟曜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尉迟胜道:“如何了结?自然是把这伙子贼人斩尽杀绝,免留后患!”
尉迟胜冷笑道:“你说的道轻巧,我且问你,如何向唐廷交代?”
尉迟曜道:“阿兄,他们想害你性命哎!”
尉迟胜道:“有何证据?”
“我亲眼所见!”
“你如何证明你亲眼所见?”
“这……可以让他们具结画押!”
“你都要杀人家了,他们如何肯画押?就算画押,人都杀了,唐廷可以说是你杀人之后再拉着他的手画的押。”
“这……那就留一个活口!”
“到了龟兹或者长安,他忽然翻供却又如何是好?唐人对西域诸国本就不信任,你说四镇节度使是信你还是信自己的属官?”
“可是程千里、毕思琛等人和高仙芝不睦,或许……”
“高仙芝此人,打仗堪称大才,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么?”
“这……”尉迟曜忽然想起了被高仙芝击破的萨毗、播仙,突骑施等国,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慑慑道:“那……阿兄,你说怎么办?”
尉迟胜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只能是送程副都护一起去龟兹向节度使请罪了。”
程千里负手站在人群中,哈哈大笑道:“尉迟胜,你不糊涂么。”
尉迟曜忽然明白了什么,怒道:“程千里!你早知我是骗你,假装中计,故意跟着我来此处。”
程千里笑笑不说话了,毕思琛、王滔等人却都同时回过头来看程千里,程千里这节算计可没和他商量过,看来自己是被程千里当作棋子随意摆布,但此刻势成骑虎,再想后悔退缩却也不可能了,只能在心中默默把程千里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尉迟曜咬牙道:“阿兄,去见高仙芝怕也是难逃一死,不如杀了程千里这伙人,扯旗造反吧!”
江朔听到此处忽然心念一动,独孤湘也在他耳边说道:“恐怕这才是程千里真正的目的。”
江朔点点头,同时听尉迟胜呵斥道:“胡说!于阗身处安西腹地,北面沙海,南枕昆仑,既无险可守,又
无路可逃,除了唐军庇护,再无其他生路,怒而造反只会让我于阗举国陷入危难之中。”
尉迟曜见如今进退两难,不禁气得跌脚,怒道:“这可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就在此时,江朔忽然一扯独孤湘道:“又有人来了!”
他拉着独孤湘飞身上了大厅的屋梁,尉迟胜听到响动,转头喝道:“什么人!”看書菈
江朔对独孤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二人藏身屋梁之上,屋梁下吊了许多灯盏,举目望来尽是烛火耀眼,除非走到二人正下方,否则难以看清。
却听脚下“咣”的一声巨响,一队黑衣武士闯了进来,为首之人桀桀怪笑道:“尉迟郎既然如此为难?不如让我大食为尔等解忧。”
江朔见了这队人马不禁一惊,心道怎么是他?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黑衣大食“先知”伊本和他手下的呼罗珊精兵“黑袍团”。
尉迟胜吃惊道:“阿曜,你还找了大食人?”
尉迟曜慌忙解释道:“不是,我没有……”
程千里一拍手道:“完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他的眼神中全无懊丧相,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让人不禁怀疑他也知情。
伊本不会汉语,叽里呱啦一阵喊,他身后的通译以呆板的声音译道:“程千里,这几年你在安西动静闹得挺大呀。”
程千里笑道:“你们大食自己手伸太长,就别怪被剁了手指。”
独孤湘道:“咦……隐盟不是一直都暗中帮助大食的吗?怎么听他们话里的意思,程千里一直在坏黑衣大食的事?”
江朔道:“他们是想把大唐军队的活动范围控制在葱岭以东。现在大食人的黑袍团都到安西四镇了,程千里自然就又改为和他们作对了。”
下面通译继续传译伊本的话道:“我黑衣大食已经灭了白衣大食,如今在呼罗珊聚集了精兵四十万,一旦东来,安西各州皆成齑粉矣……”
程千里不以为然地道:“都说我老程嘴大,我看伊本老巫也不遑多让啊……四十万大军,你还不如说十万天兵天将,还可信些。”
唐军在安西四镇仅驻军两万四千,一则路途遥远,安西地处边镇转运不便。二则安西多沙碛盐卤之地,虽然在龟兹、疏勒、焉耆、北庭、伊吾、天山六处设五十六屯垦,军粮依然捉襟见肘,难以供养太多军队。
因此程千里想当然的认为葱岭以西的呼罗珊也同样的贫瘠,他却不知呼罗珊为黑衣大食根本之地,水草丰美,呼罗珊总督阿布手下确实有四十几万雄兵,倒不是吹大气。
之所以没有和唐军爆发大规模战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此前与白衣大食连年鏖战,兵锋无暇西顾。
伊本和程千里斗口之际,尉迟胜却在苦思对策,现在最好的选择绝非和黑衣大食联手,但冲入大厅的黑衣大食武士人数众多,若不与唐军联手,自己大厅中的这些王宫护卫未必能敌得过黑袍团的武士。
大食武士还在不涌入,已经有一百人之多了,程千里似乎吃定了尉迟胜,面对数量众多的大食黑袍武士全无惧色,而毕思琛、王滔等人此刻反而镇定下来,毕思琛横刀当胸,对于阗武士喝道:“闪开,咱们的事先放一边,让我先杀尽这些大食狗贼!”
他身后几名低阶军官也同声附和,高喊杀贼,他们先前跟随程千里偷袭宫城,反被尉迟曜算计,被于阗宫中侍卫团团围住,也自知不占理,均面有惭色,但此刻见到黑衣大食武士,虽然对方人数更多,但害人不成反被杀和同仇敌忾力战而死是有很大区别的。
这些军官都是唐军精锐,并不怕死,此刻同样是死,他们宁可与大食拼个你死我活,因此与之前不同,都嗷
嗷怪叫,让于阗人让开。大食武士虽然不知道唐军喊的是什么,但见他们五官扭曲、目眦尽裂,也知不是好话,一齐挥舞手中圆月弯刀,咒骂起来。一时间大唐大食两拨人马隔着于阗卫士对骂起来,双方骂的可谓精彩纷呈,只可惜对方听不懂己方的妙语连珠,出口成脏。
于阗宫中侍卫约莫五十人,他们此刻面对唐军,背对大食,虽然两方隔空骂战,他们却被夹在中间,若一方忍耐不住,发起冲锋,于阗卫士都是首当其冲。但没有国王尉迟胜的命令,谁也不敢挪动半步,众卫士就这样站在原地,一会儿看看面前,一会儿看看背后,一会儿望向国君,不知该如何是好。
尉迟曜见状,对尉迟胜道:“阿兄,接受大食人的援助就是通敌,你可要三思啊!”
尉迟胜心想自己这个弟弟也太不了解自己了,自己对大唐赤胆忠心何曾改变?不由地怒瞪了他一眼,尉迟曜却更加误会了,恳切地道:“阿兄,咱们先灭了大食人再说,和程千里的账稍后再算。”
尉迟胜鼻子都快气歪了,心想程千里和大食人这两摊子事不都是你给我找回来的么?我何尝不知其中轻重缓急,眼看手下侍卫军心浮动,知道也无法再拖了,对侍卫长道:“放唐人过去。”
侍卫队长一扬手令出同时,一众侍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触包围圈,在唐军背后围成一个半圈,十几名唐军武官终于与大食武士面对面了,双方先一愣,紧接着一起高喊一起来。
这次毕思琛学了乖,他喊得虽响,却没再第一个冲出去,喊了数声,他那眼角余光偷瞧,果然王滔这帮老兵油子没有一个往前冲的。看得毕思琛气不打一处来,对王滔骂道:“老狗,你先前如此耍我,我也不与你计较,现在对大食人还如此贪生怕死,可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他话还没说完,王滔忽然拉住他的衣襟,往自己身后一拉,道:“小心!”
第567章
毕思琛这时才发现对面的黑衣大食武士压根没想和他们比试刀剑功夫,而是掏出了波斯折叠弩。
波斯弩并不比大唐弩机威力更大,但其结构精巧自成一体,伊本麾下的黑袍团武士皆配备了这种折弩臂可以折叠的小型弩机,可以藏在他们宽大的黑色外袍内。
此刻机簧声响,大食武士发动了一轮齐射,近百枚箭矢向唐军众军官飞去,众人将手中兵刃舞成一团烂银,挡住了绝大部分箭矢,虽然还是有不少人中箭,却都没伤到要害。
王滔对毕思琛道:“一会儿我们护着你,毕郎只管往前冲,可得多杀几个狗贼!”
独孤湘讪笑道:“王滔这帮人,怎么老欺负毕思琛一人?”
然而这一次王滔等人却没有耍弄毕思琛。
毕思琛将手中横刀的刀柄和刀鞘一对,旋了几圈,竟然连在了一起,江朔看了心中暗暗吃惊,这兵刃的组装方法居然和裴旻的七星宝剑一模一样。
七星宝剑江朔在西海龙驹岛上被皮逻阁打落后便遗失了,毕思琛手中的横刀自然不是七星宝剑,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方才被尉迟曜的快刀击飞,若是神兵利刃早就把尉迟曜的刀斩断,也不会脱手飞出了,但为什么他的横刀也能如七星宝剑一般组装成长兵刃,江朔就不得而知了。
毕思琛双手持着刀鞘,把单手横刀当做长刀使用,虎吼一声,向前冲去,大食人自然立刻向他发射弩箭,却见王滔等人从两侧插上,挥动手中刀剑,替他磕打飞矢。双方距离甚近,挡过这一轮弩箭之后,毕思琛已杀入敌阵之中,大食黑衣武士立刻抽出弯刀御敌。
这时毕思琛长兵的优势可就发挥出来了,他手中长刀轮转如飞,黑袍武士挥刀格挡,与毕思琛刀锋相触之际,立刻断为两段,江朔这才知道,先前不是毕思琛刀锋不利,而是尉迟曜的刀也是宝刃,此刻遇到寻常兵器,立刻所向披靡,不一会儿就斩断了数十柄弯刀。
毕思琛一旦在大食武士中撕开了口子,王滔等人立刻一拥而上,他们都是久经战阵的武将,打斗起来可不像江朔这般,虽然与江朔的高妙武功比起来,脚步沉重,出手笨拙,但一刀一剑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顷刻间就血溅当场,杀了数名大食武士。
占位占位
大食武士被冲得七零八落,王滔和江朔等人从两侧掩杀上去,用刀剑在敌阵中横行霸道,大食人不是被砍翻在地,就是被踹下骆驼,片刻之间,他们已经冲到了伊本面前。
伊本没有想到唐军居然能这么轻松就击溃他的属下,眼见唐军如狼似虎一般冲杀过来,也顾不得身份了,拨转马头就向回逃。
王滔一刀将身旁一名大食武士的脑袋劈成两半,血溅得满身都是,嘶吼着:“绑了伊本!”
几个大食人见势不妙,立刻护在伊本身前,合力向回反攻。
这时两侧的步兵已经多处受伤,逐渐显现颓势,眼见就要被大食人包围全歼,一声锣鸣响起,两侧唐军骑兵从死角里冲杀出来,向大食人发起猛烈冲锋。
这些骑兵是李嗣业的亲卫部队,虽然只有二百人,却各个以一敌十,杀得大食人叫苦不迭。
李嗣业就在王滔身旁,手持马槊开阖进退,一杆长槊生擒硬取,端的是厉害无比。
他远远的望见伊本,大喝一声:“着!”手中马槊脱手飞出,枪尖奔着伊本咽喉而去。
这一枪虽然没扎中伊本咽喉,却将他左臂洞穿,伊本惊呼一声,坠落马下,唐军齐声呐喊,将那几个保护伊本的大食人斩于马下。
李嗣业纵马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将伊本装了进去,拽着袋口打了个死结,喝令亲卫:“传令下去,搜罗活口,一个都不许杀!”
这时毕思琛满
身是血,手中还攥着半截刀柄,将刀尖一摆,指向地上的大食人尸体。
江朔道:“毕思琛你没事吧?”
毕思琛嘿嘿冷笑:“这些贼厮毫无冤仇,何故与我们为难?早知如此,我就把你们的王将军杀了!”
江朔笑了笑没有理他,对王滔道:“王将军,看来这次是杀鸡用牛刀了!”
王滔抹了把脸上的鲜血:“早点把鸡炖了不就没这事了吗?”
江朔道:“说的是。”
这时李嗣业提着肿胀成山猪大肠一般的胳膊走马过来:“两位兄弟没事吧?”看書菈
江朔和王滔齐声道:“我们没事!”
李嗣业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膏道:“我先给你们二位的伤口抹上,待回到营寨再换药包扎。”
江朔和王滔齐声道:“谢过李都尉。”
李嗣业又问:“那个什么狗屁东西伊本抓回来了?”
王滔道:“在后面押着呢!”
李嗣业道:“走!
江朔,王滔和李嗣业等人带着伊本,毕思琛和独孤湘返回营寨。
虽然唐军此次出兵并未事先经过周密计划,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不但成功抓获了吐蕃大相,还几乎全歼了敌军。
回到营寨,李嗣业立刻命人给伊本上药包扎,又让人给他准备了一间囚室。
到了傍晚时分,李嗣业把江朔,王滔,毕思琛和独孤湘叫到了中军大帐。
李嗣业道:“我已经给吐蕃使节去了两封信,告诉他们我已经抓获了他们的相国伊本,如果他们肯投降,我就放了他。”
江朔道:“只怕吐蕃使节也是给大食人当傀儡的,不会有什么回应。”
李嗣业道:“我也这么想,等天明之后,我打算把伊本带去康国,让康国的国王去给大食使者施加压力。”
江朔道:“李都尉准备怎么做?”
李嗣业道:“吐蕃和大食使者现在应该正在半路上,我给他几天时间,如果到了康国之后还不投降,我就把伊本砍了。”
江朔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李嗣业又道:“这次能打赢,全靠江校尉提醒。说起来上次你们抓了那两个女干细之后我就应该多留意一下的。”
王滔道:“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李都尉带的兵精锐,就算知道了他们要劫营也拿不下来。”
李嗣业笑了笑:“这些且不提。我方才已经让人把毕思琛身上的黑袍给扒了,捆到后帐去了。”
江朔点点头:“如此甚好,此人颇为狡诈,留在此地,只怕会再生事端。”
李嗣业又道:“我已让人给他的手脚都绑了,嘴也堵上了,不过……不过他的眼睛实在太凶狠了,我怕吓到咱们的人,所以……”
江朔一愣:“李都尉准备杀了他?”
李嗣业笑了笑:“不是我要杀他,是毕思琛要杀他。”
江朔等人方才在战场上亲眼见到毕思琛杀人如麻,此刻听李嗣业这么说,立刻明白了过来。
李嗣业是想把毕思琛杀人如麻的名声彻底坐实了。
一个被俘虏的敌军将领被自己的将领给弄死了,传出去的确不怎么好听,但一个被俘虏的敌军将领被敌军俘虏之后给弄死了,那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大食人杀害唐朝使节,而毕思琛作为唐朝的校尉,杀几个大食人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江朔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道独孤将军肯不肯出这个钱。”
李嗣业道:“独孤湘已经同意了,他说这笔钱本来就应该给毕思琛的。”
王滔道:“这倒也合情合理。”
几个人谈笑一阵,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李嗣业正在中军大帐和几个亲卫将领商量事情,忽然有士兵进来报告说有两名吐蕃使节求见。
李嗣业眉头一皱:“他们想做什么?”
那士兵道:“他们说是来投降的。”
李嗣业沉吟片刻,道:“让他们进来吧。”
吐蕃使节进帐之后立刻匍匐于地:“吐蕃使臣参见大唐都尉。”
李嗣业端坐在案后,微微皱眉道:“你们是来投降的吗?”
吐蕃使节道:“还请大唐都尉让属下们起来说话。”
李嗣业一挥手:“给他俩松绑。”
两个吐蕃使节爬起来之后整了整衣服,其中一个方才被绑了一天一夜,走路都有些踉跄。
他二人齐齐拜倒:“大唐都尉在上,请受我等一拜。”
李嗣业道:“你们是来投降的吗?”
两个吐蕃使节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我们此来,是代表赞普和大论与大唐使节商议和谈之事的。”
他们这么一开口,李嗣业等人都愣了一下。
没想到这俩人不是来投降的,而是来谈判的。
江朔等人心道,如果他们不是来找毕思琛投降的,那肯定就是来找李嗣业投降的。
李嗣业也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你们是来谈和的?”
两个吐蕃使节再次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李嗣业端坐在案后,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们就说说看,你们赞普和大论准备怎么谈?”
两个吐蕃使节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赞普和大论已经商议过了,只要大唐肯罢兵,我们……”
他还没说完,就被李嗣业打断了:“等等,你们不是来谈判的,是来劝我罢兵的。”
两个吐蕃使节脸色一变,立刻匍匐于地:“请大唐都尉原谅属下,是属下说错了。”
李嗣业指着两个使节破口大骂:“我让你们带话回去告诉你们的赞普和大论,想要谈判就拿出些诚意来!伊本呢?让他来见我!”
两个吐蕃使节面面相觑:“在在在,属下这就去把伊本大人带回来。”
李嗣业道:“你们去把伊本带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
占位,稍后替换
第568章
尉迟曜不禁一愣,却见对面站定一个黑袍人,此人面上带着黢黑的面具,这黑色面具不知用的什么漆,乌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光,乍一看,仿佛是一个无面目的人一般。
而尉迟曜的剑匣正握在他的手中,尉迟曜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身后其他大食武士的弯刀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一眼,心中皆道:这大食武士的功夫好高,为此前所未见。
那边另一个带面具的黑袍人也已经闯入了唐军的阵中,王滔等武将挥刀乱劈,居然连那人身上宽大的黑袍都没沾到,只见那人三次伸手,夺走了毕思琛等三人手中的长刀。
他夺走长刀后,立刻冲出唐军阵中,立在众人面前,将手中三把长刀抛在身后,唐军军官见了也都是一呆。
前一刻于阗王座厅中还乱战成一片,超过百人互相砍杀,喊声震天,只一会儿的功夫,居然都静了下来,唐军知道面前的黑袍人功夫了得,不敢贸然上攻。而于阗人见自家王弟被擒,也一时气夺,不敢再战了。
占位占位
黑袍人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尉迟曜,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尉迟曜深吸一口气,道:“你想要什么?”
黑袍人似乎对尉迟曜的回答极为满意,他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丢在了尉迟曜面前。
尉迟曜定睛一看,那是一块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一只盘旋的龙,龙身蜿蜒曲折,似乎在云海中翻腾。
尉迟曜不禁感到震惊,这块令牌他从未见过,但是这上面的龙,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熟悉。
黑袍人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只要交出一样东西,我们便放你离开。”
尉迟曜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些黑袍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来,他们想要的是自己手中的一样东西。
他缓缓开口道:“你们,要的是剑匣。”
黑袍人缓缓点头,他并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尉迟曜。
尉迟曜心中虽然焦虑,但是此刻他却是无计可施。这剑匣中装着的是他最珍视的宝贝,他不可能将它交出去。
黑袍人似乎看出了尉迟曜的犹豫不决,他再次开口道:“只要你将剑匣交给我们,我们便立刻离开。”
尉迟曜心中虽然不甘,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与这些黑袍人抗衡。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无法将剑匣交出去。”
黑袍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似乎并没有料到尉迟曜会拒绝。他缓缓地抬起手来,对着尉迟曜猛地一爪。
尉迟曜只觉得胸口一痛,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已经倒了下去。
尉迟曜倒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急速流失。他抬头看着黑袍人,心中充满了不甘。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江朔和独孤湘喊道:“快跑!”
江朔和独孤湘并没有愣住,他们立刻反应过来,向着旁边的草丛疾驰。黑袍人似乎并没有料到他们两个会如此果断,一时间竟然被他们逃了出去。
黑袍人并没有追赶,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尉迟曜,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死亡。尉迟曜躺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他只能无助地看着黑袍人,心中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黑袍人缓缓走到尉迟曜的面前,将手中的金色令牌丢在了他的面前,冷冷地道:“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尉迟曜看着金色的令牌,心中涌现出一股无法形容的悲伤。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对抗这些黑袍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黑袍人点了点头。
黑袍人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着草丛中追去。江
朔和独孤湘虽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但是在黑袍人的追赶之下,他们已经渐渐力竭。
眼见黑袍人越来越近,江朔和独孤湘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然而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大群骑兵从草丛中冲出,领头的是一名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他骑在马上,大喝一声:“唐军来援!”
黑袍人见状,立刻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骑兵,似乎并没有料到会有人前来支援。那名年轻将军冲到江朔和独孤湘身边,下马将二人扶起,道:“没事吧?”
江朔和独孤湘纷纷点头,他们看着那名年轻将军,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感激之情。而黑袍人在骑兵的围攻之下,已经渐渐处于下风。
那名年轻将军名为马超,是唐军的一名悍将,他率领的这支部队,是距离尉迟曜大营最近的唐军。
马超在尉迟曜的营中闻得消息后,立刻率领着手下骑兵疾驰而来,正好遇到黑袍人和江朔等人。
此刻,黑袍人已经被唐军骑兵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弯刀已经渐渐无法对抗唐军的铁骑,眼见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马超看了眼尉迟曜,见他已经奄奄一息,心中不禁一痛。他下令让手下骑兵全力攻击黑袍人,务必不能让他们逃脱。
黑袍人的实力确实极为惊人,他们在唐军的围攻之下,依旧顽强抵抗。不过在唐军的铁骑之下,他们已经渐渐处于了下风。
眼见黑袍人即将被唐军全部歼灭,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蹄声。一支身穿白袍的军队从草丛中冲出,他们手中拿着长刀,一脸杀气。
马超见状,立刻率领着唐军迎了上去。然而这支白袍军队的实力却丝毫不亚于黑袍人,他们纷纷从马上跃起,手持长刀冲向了唐军。
唐军和白袍军队在平原之上展开了一场混战,一时间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江朔和独孤湘在一旁观战,心中不禁焦虑不已。虽然唐军战斗力强大,但是在这些黑袍人和白袍军队的围攻之下,已经是处于下风。
马超率领着唐军苦战,他的铁骑横扫白袍军队,每一次冲撞都会将一名白袍士兵撞飞出去。然而白袍军队的人数众多,他们依旧缠住了唐军。
江朔和独孤湘心中明白,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这些黑袍人和白袍军队,唐军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尉迟曜躺在地上,眼见着自己心爱的剑匣落入黑袍人手中,他的心中充满了悔恨和痛苦。他曾经为了这把剑匣付出了太多太多,但是最终却无法保护它。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太自大了,尉迟曜。”
尉迟曜缓缓地抬起头,他看到黑袍人站在自己面前,用冷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的心中不禁一惊,这个声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神秘黑衣人的声音!
“你究竟是谁?”尉迟曜挣扎着问道。
黑袍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属于你们。”
尉迟曜还想再问,但是黑袍人已经转身离去。他站在那里,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他知道这个黑袍人一定是和那些白袍军队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他们究竟是谁?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远处传来了阵阵惨叫声,唐军和白袍军队的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虽然唐军奋勇抵抗,但是在白袍军队的围攻之下,已经是处于下风。
眼见唐军即将全军覆没,突然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蹄声。一大群铁骑从尉迟曜大营方向冲来,领头的是一名威武的年轻将军。
这名年轻将军同样也是唐军的一员悍将,他得知尉迟曜遇险之后,立刻率领着手下铁骑疾驰而来。
这名年轻
将军名为龙飞,他率领的铁骑如同一股洪流,瞬间冲入了白袍军队之中。
龙飞手握长枪,身先士卒,每一次冲撞都会将一名白袍士兵挑飞出去。他的铁骑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将白袍军队冲散,唐军也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马超看到龙飞率军赶到,心中也是一喜。他下令唐军全力反击,务必不能让这些白袍军队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唐军在龙飞和马超的带领下,开始扭转战局。虽然白袍军队的战斗力同样强大,但是在唐军的铁骑面前,他们开始渐渐处于了下风。
眼见唐军已经稳住了阵脚,突然远处又传来了一阵蹄声。同样是一支身穿黑袍的人马,从草丛中冲出,他们手中拿着弓箭,一脸杀气。
龙飞和马超见状,立刻明白这些人同样是来围攻唐军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些神秘的黑袍人和白袍军队竟然如此狡猾,一直在等待着唐军出现漏洞。
唐军眼见前后都有人围攻,心中不禁一惊。虽然他们的战斗力强大,但是在这些黑袍人和白袍军队的围攻之下,已经是处于下风。
龙飞和马超率领着唐军苦战,他们不断地冲锋陷阵,每一次冲撞都会将一名黑袍人或白袍人撞飞出去。但是这些神秘的黑袍人和白袍军队仿佛源源不断一般,唐军虽然奋勇抵抗,但是依旧无法摆脱这些人马的围攻。
江朔和独孤湘在一旁观战,心中不禁焦虑不已。如果再这样下去,唐军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他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此时,江朔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立刻对独孤湘道:“快!我们必须立刻去后方支援。”
独孤湘虽然有些不解,但是她明白江朔的决策一定是有道理的。她立刻点头答应,两人绕过战场,向着尉迟曜的大营疾驰而去。
第569章,梁上对决
这会儿却轮到独孤湘不着急了,独孤湘对江朔笑道:“朔哥,你先别急,看看我这招灵不灵。”
此刻形势最紧张的无疑是毕思琛一众军官了,他们是战将不是游侠,他们所擅长的是军阵厮杀,不似程千里、尉迟胜这般有超群绝伦的武功,与黑衣大食刺客交锋,自然落尽了下风。
他们之所以还能抵抗两下子,那是因为他们挤作一团,用军阵中背水一战的战法来厮守,他们互为援护,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也能勉力支撑一时半刻,众军官虽然被面具武士刺得浑身是血,却都没受致命伤。
虽然一时没有落败,但毕思琛等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毕思琛虽然看不清大食人的身形,但也能大约感觉到对方逼近的方位,他高举长刀高喊一声“杀”!猛地向下斩落。却意外地听到一声惨叫,长刀居然迎面劈在一名武士的面具上。
着面具不过是一片薄木头雕成的,乌黑无光的漆面看起来唬人,却没有任何实质的防护,然而毕思琛披砍时并没有想到真能击中那人,因此出招时倏发倏收,待发现真砍中了时,手中刀都已经不自觉地抬起来了。
饶是如此,那武士所戴的面具仍被毕思琛劈作两半,那人面白无须,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额上血如浆出,人的头骨最为坚硬,毕思琛这一击并未砍穿那人的头盖骨,因此虽然看起来样子十分可怖,但其实却无大碍。
毕思琛的惊讶之情完全不下对面那武士,他此前横斩竖劈了数次,哪怕连面具武士身上的一片布都没沾到,没想到这次居然一刀中的,早知道下手再狠些,便一刀将那武士斩杀了。
毕思琛不禁精神大振,愈发起劲地抡起长刀来,又不数合,毕思琛横挥长刀向另一人斩去,这次他清晰地见到那面具武士向后退的时候,那鬼魅般的身影忽然一顿。
毕思琛挥刀的速度以常人度之,已经是非常之快了,只这一顿的功夫,长刀便追上了那人的身子,只听“嘶啦”一声,割破了那人身穿的黑色长袍,在他肚腹上划了一刀深深的口子,若刀再递得远些,当场就将那厮斩成两段了。
毕思琛久经战阵,刀头舔血反而叫他更为兴奋起来,只听他嗷嗷怪叫,挥动手中长刀,随意一刺,迎面而来的那面具武士不知怎地,也是脚下一个趔趄的机会,肩头被毕思琛刺个正着。
到了此时,毕思琛再迟钝也已看出是有高人相助了,他偷眼见到地上有落了数枚亮闪闪的小东西,初时第一枚这小东西落地的时候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这样的小东西接二连三地落地,就难免被毕思琛留意到了。
这是几枚指甲盖大小的于阗羊脂玉粒,正是独孤湘在地下暗河中捡的,她倒不是因为知道这小玉粒值钱,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此刻用来对付大食面具武士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独孤湘打飞石的本事得自空空儿所授,空空儿可谓天下第一巧手,独孤湘曾依照他的手法在崆峒山戏耍飞鸿子,但那时她身负空空儿的绝世内功,现在她仅能用自己的内力,投掷的威力可就低了很多,但面具武士只是速度快,并无内功修为,被独孤湘掷出的玉粒击中穴道,身形立刻一顿,以至于被毕思琛砍中。
但独孤湘的内力有限,又在高高的房梁之上,因此并不能止住大食人的身形,只能迟缓他们的动作,这只够毕思琛砍中大食人,不足以杀死对方。
下面的面具武士连吃了几次亏,也已经发现了房梁上有人,他们也不喊叫,几人游走防御,不再主动进攻,另有两人忽然以手中短匕刺壁向上攀爬。
他们可没有江朔和独孤湘这样一纵丈许高的轻功,只能用手中锋利的匕首刺入墙壁来攀爬,他们攀爬的速度非常快,不输猿猱,往江朔和独孤湘所在的梁上袭来。
独孤湘见二人一左一右飞扑过来,忙以腰间白索兵分两路向二人面门击去,但她小看了两人的手段,只见二人同时出手,竟然抓住了白索的两端,需知独孤问所创的“月影素寒流”的功夫,白索两头如灵蛇般不可琢磨,没想到两个大食人出手如电,竟然不等独孤湘变招,就轻易地握住了长索。
独孤湘原本担心二人会同时下坠,把她拉下梁去,却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二人纵跃的身法与中原武术大异其趣,却同样轻盈,独孤湘手上感觉不到任何重量的增加,却见二人攀着长索而来,独孤湘忽然手中长索一振,长索居然回头打向二人的后背。
凡天下所用长索这样的软兵器,都是打远不打近,从未听说过还能掉头往回打的,两名面具武士听到背后的风声都是一愣,但二人见机亦快,二人互相伸手一拽,在空中打了个旋,避开了独孤湘的刺击,一前一后翻上房梁。
两名大食武士将江朔和独孤湘夹在中间。独孤湘“嘿嘿”一笑,道:“朔哥,两个都留给我!”
她嘴上虽这么说,却双手一振,银球飞爪一起向自己面前那名面具武士飞去,全然不理背后那人。
面具武士的速度虽快,但此刻站在梁上,这梁再宽大也不过是一根木梁而已,独孤湘料定对方不能左右移动,当即控制银球打向对方前胸,飞爪抓他天灵盖,其中还隐含了一个后手,一旦对手向上跃起,便向上扬起飞爪捉他脚踝。
没想到那名大食武士居然一矮身,如灵鼠般从梁侧,梁底爬过,绕着梁转了一圈,从另一边再次攀上梁来,却已到了独孤湘面前,独孤湘再想撤回白索反击依然不及了。
那大食武士手中匕首向独孤湘喉头割来,没想到独孤湘忽然伸手入怀,一扬手,高喊道:“接法宝!”
武士只觉眼前金光一闪,紧接着心口一热,低头看时,胸口插着一柄金色镶宝的把手,独孤湘隔着面具也能看出他眼神中的困惑不解,那大食武士身子一歪,向梁下跌落,独孤湘忙伸手抓住匕柄回夺,那大食武士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鲜血喷洒得到处都是。
身后那武士几乎同时向江朔攻来,江朔已听到独孤湘叫他把两人都留给她,见那大食人扑过来,微微一笑,挥掌拍出,掌中罡炁喷涌而出,那大食武士立刻如被狂风吹拂一般,险些被吹得离地而起,他忙伏低身子稳住身形,哪里还能前进半分。
江朔只是要阻挡住他前进,将他逼退后,便不再出手,那大食武士先前只觉得热风扑面,此刻又一切如常,心中不觉讶异,一时不敢再上前抢攻,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独孤湘已经刺死了另一个武士,从江朔身侧滑了过来,手中白索飞舞,银球飞爪一前一后向他袭来。
由于江朔的遮挡,那名大食武士并没有看到独孤湘如何和另一头的同伴交手的,他也是向下矮身想从梁下翻过,却没想到独孤湘早有准备,飞爪藏在银球后面,忽然向下一沉,在那大食人下降之前,就先一步抓住了他的左腿。
那武士大惊,忙挥动手中金牙匕向飞爪斩去,独孤湘早料到他有此一招,银球紧跟着飞到,正中那武士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匕首击落,紧接着冲上前去一脚踢中了他的下颌。
那大食武士的面具飞出,人也跟着向下坠去,坠落前一刻,独孤湘看清那人的面目,也是一个面白无须的西域男子。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地面上的众人只见到两名大食人飞也似的爬上屋梁,又听到两声巨响,两名武士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成了两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唐军、于阗人和这些面具武士缠斗多时,只有程千里使诈杀了一人,而这两名武士上的快坠的更快,一时间所有人都停手罢斗,抬头向上望去。
江朔见再也不能隐藏,对独孤湘道:“湘儿,我们下去吧。”
二人纵身一跃,联袂飘下屋梁,二人从如此高的地方跳下来,居然不需要缓冲,而稳稳落在地上,实在是另所有人惊骇,程千里见到江朔居然也不紧张,笑嘻嘻地叉手道:“江少主,没想到你居然没死……湘儿妹子,一向可好?”
独孤湘嗤笑道:“程千里,我看你这名儿,怕不是说你脸皮有一千里这么厚吧?”
程千里丝毫不以为意,道:“嘿嘿,先解决了大食人,咱们的事慢慢说。”
独孤湘道:“为什么要慢慢说?我就要现在说,越快越好。”
说着她迈步就想向程千里走去,江朔却拉住她道:“程郎说得不错,先对付大食人……”
独孤湘急道:“可这程千里是个大祸患……”
江朔道:“我们只不信他的,若论武功,可不用怕他。”
程千里笑道:“江少主说的不错,时隔三年,别说少主,就是湘儿的本事,老程也已经难望其项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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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0章,天蚕长丝
说话间,江朔脚踏穿星步,以南方朱雀中翼宿的步法,在戴面具的大食人中游走,这些大食人平素最以自己轻捷的身手为傲,不想江朔行如鬼魅,在他们身前身后一闪即过,随即便不知怎地腾空飞起。
原来是江朔手上施展袖里乾坤的功夫,随抓随抛,将这些大食武士统统扔回伊本面前,这些大食人身手也真不弱,虽然因为轻敌被江朔抛出,但人在空中便已经调整好的身形、方位,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轻轻落在伊本面前,排成了一道人墙。
若只看他们落地时的身法,还以为是这些面具武士自己跃回去,站成一排呢。
此刻伊本已从一开始的震惊转为愤怒,他不似闹文那般生得高大魁梧,在大食人中只是中等身材,在一排面具武士身后跳着脚,边蹦边以大食语对着江朔大声喝骂,身边的通译忙跟着传译:“姓江的小子,没想到在此地会遇见你,看来真是冤家路窄……”
也许是嫌通译说话太多绵软无力,没有自己方才呼喊时的气势,伊本一脚把那通译踢得翻了个跟头,大声呵斥了几声,那通译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同时竭尽全力嘶吼道:“姓江的小子,先知本还担心寻你不着,你到自己撞上门来了,今日正好将尔等一网打尽,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这通译匍匐在地,害怕得浑身颤抖,口中却说着最狠的话,实在滑稽,独孤湘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伊本愈发恼怒,但他知道独孤湘的厉害,可不敢亲自上前和她动手,只能边骂边用手中的鞭子抽打通译,那通译好不倒霉,没来由地被打了一通,口中还不敢停止传译。
只听那通译道:“小女子,你现在尽管笑,一会儿有你哭的时候!啊哟哟……”
这通译本也是个汉族商人,却给大食人做了通译,独孤湘见他被打也不同情,直觉好笑,当下也不管伊本,只顾着和通译调笑道:“这让人先笑后哭的本事倒是还没领教,不过么,同时做到既凶狠又怯懦,我可是已经领教咯。”
通译口中告饶道:“啊哟哟……小娘子,你就不要戏弄小的了,你们要打要杀只管斗来,却在这里斗口做什么呀?”
独孤湘笑道:“嘻嘻……我看你说话好玩,就想多听你说说。”
伊本见通译居然自和独孤湘闲聊起来,不免又抽了他几鞭子,江朔看不下去道:“伊本,你打个通译算什么本事?你们大食人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吧!”
那通译如蒙大赦,忙将江朔这段话传译过去,伊本冷笑一声,不再抽打那通译,那马鞭对着江朔和独孤湘一指,口中发出口号施令,隧洞中又冲出数名戴着面具的武士,凑够了十二人,看来他们有一套阵法是十二人来演练的。
江朔和独孤湘甫一现身,展现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一众普通黑袍武士不需江朔动手,就已经退到伊本身边,结阵而守了。而大唐、于阗众人竟也都退到了江朔身后,以江朔此刻的身手,无论是否听过他的大名,只要他一露功夫,自然有一股威势,众人原本与大食人苦斗,见了江朔仿佛见了保护神一般,纷纷不自觉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此刻江朔和独孤湘站在最前列,对面便是那十二名大食戴面具的武士。
独孤湘悄声对江朔道:“我看打死的那两个大食人好奇怪,大食人都是连鬓络腮的胡子,肤色红棕色,那面具被击破的两个面具人脸上却都光溜溜的,肌肤白皙滑腻,倒似女子一般。”
江朔摇摇头道:“从他们的身形看,是男子无疑。”
独孤湘道:“我也没说他们是女子……倒像是……太监……”
江朔笑道:“太监?大食国也有阉人么?阉人力弱,在大唐最多做个监军,可没听说叫阉人打头阵的。”
这时程千里在身后喊道:“少主,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当朝右监门卫将军,骠骑大将军,渤海郡公高力士可就是个宦官!”
独孤湘回头瞪了他一眼道:“老程,你耳朵还挺尖,那高力士不就是给太白先生脱靴子的老宦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
“哎……不然,不然……”程千里连连摇头道:“高力士可不是徒有虚名,其人身长六尺五寸,生的仪表堂堂,景龙年间,今圣尚在藩国,想害他的人可不少,若非高力士随护左右恐怕早就遭了不测了。此后到唐隆年间平韦后之乱,先天元年诛杀萧至忠、岑羲等人有功,这才破格授右监门卫将军。可不是只会侍奉人的老奴。”
独孤湘哪里知道高力士的这些故事,说不过程千里,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老程,咱们的账可还没一笔勾销,收拾了大食人就来对付你,你可别跑。”
程千里双臂圈在胸前,哈哈大笑道:“老程不走,但等小湘儿一会儿找我算账。”
他这话仿佛七八年前在习习山庄逗小湘儿玩时一样,遇到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滚刀肉,独孤湘不禁翻了个白眼不去看他了。
江朔道:“管他们是不是阉人,只在拳脚上见真章!”
他失了七星宝剑,手中没有兵刃,面对十二名操着金牙匕一般锋利短兵的面具武士却丝毫不惧,跨步上前,单掌拍向面前一名武士。
那面具武士并不后退,手中金牙匕忽然向江朔迎面掷出。
高手交锋最忌双脚离地,因为有道是力从地起,一旦跃起便没了回转的余地,第二忌的就是武器出手,所谓出手剑、撒手锏,只能是偶一为之,或是对功夫比自己低得多的人才能使用,若对方同样是高手,一旦出手的兵刃被对手躲开,甚或被对手劈手夺去,岂不是立刻就落了下风?
江朔初出江湖还不会什么高深剑法时,学公孙大娘的西河剑器舞,使脱手飞剑,一来他内力实在太强,二来也是没遇到真正的高手,才会如此施为,此后他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学了真正高明的剑法,便再也不敢轻易将武器脱手了。
这些面具武士看来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怎会如此大大咧咧地用匕首来掷自己?江朔心中疑惑,唯恐有诈,不敢用手去接,但脚步变化,侧身轻巧地避过飞匕,挥掌向那武士面具上拍到。
那人仿佛吓傻了一般竟不后退,而两边有人上前援护,却离得甚远,并不上前来缠斗,哪里来得及救他?
就在江朔手掌触到那人面具的一瞬间,他忽然心念一动,不对!
忙收掌向上一提,带起的罡风将那武士的面具掀飞,此人果然又是面白无须的样貌,江朔的身形却牢牢钉在地上不再向前了,却忽觉面上一痛,他忙一偏头,足尖一点,向后飘身退出丈许。
江朔一摸脸颊,已被不知什么兵器划了一道口子,染了一手的鲜血,再看空中竟然悬浮着一条血线,正是割破他面皮时溅出的血花。
再看一左一右两名面具武士正在飞速地从他两侧掠过,空中那条血线也向着他的喉头勒了过来,江朔忙低头闪过,这次避让得快,只被削掉了头上几根发丝。
这时迎面那武士也动了起来,他抛出金牙匕的手忽然横着一带,几乎将什么看不见的武器向江朔迎头斩落,江朔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就地一滚避开了去,回头再看,原来是已有另一名面具武士绕到了他身后,用自己的匕匣接住了飞执过来的匕首,正和当面那武士一样,隔空横挥,将那件看不见的兵器向江朔袭来。
江朔忙侧身再闪,想去攻击先前那一组武士,却又有飞匕掷来,江朔待要闪躲,却发现匕首根本不是刺向自己的,却被另一武士在自己身后用匕匣接住了,二人又是同样的隔空一同挥舞那件
看不见的兵刃,向江朔袭来,江朔挥袖一弹,却听轻轻的裂帛之声,他外袍上的半幅袖子竟然被什么东西齐齐割断了,好在江朔躲闪及时,并没有伤到人。
如此六七招之间,江朔已被十二名面具武士团团围住,这些武士如同巫觋,手持匕首,却不贴身搏斗,而是远远的比划,看似虚空胡乱一比,江朔还真会避让,直看得观战的唐人、于阗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程千里忽然喊道:“是天蚕丝!是天蚕丝!少主千万小心啊!”
其实不消程千里提醒,江朔先前见了那条血线,就已经明白了这些大食人的匕首之后连了什么东西,只是这东西太过纤细,大殿内虽然多举烛火,却依然看不真切。
独孤湘忍不住接程千里的道:“甚天蚕丝?我爷爷做乐器也用天蚕丝,却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怎会这般全无踪影?”
程千里道:“湘儿,你不知道,天蚕丝原产天竺,中原所得天蚕丝都是短丝,只能混在中原桑蚕丝中作为加强加韧之用,而他们做武器的天蚕丝是数丈长的长丝,十分难得,单丝比头发丝还细十倍,如何看得见?但勒紧之后,却锋利如刀,虽不能切断骨头,割破皮肉却是绰绰有余,大食人人此刻围攻少主的战法简直与活剐无异。”
第571章,神锋无影
眼看十二名大食武士手中扯着几乎无法看见的天蚕丝,纵横来去,将江朔团团围在中心。这些武士的移动速度非常快,靠着手中的天蚕丝可以在丈许之外攻击,又能互相援护,江朔仅凭一双肉掌,无法靠近攻击对方,空有一身绝世内功,面对天蚕丝织成的网却也只能左躲右闪。
江朔的轻功堪称绝顶,但穿星步虽妙,对付十二条看不见的天蚕丝终究有些勉强,一会儿的功夫,江朔的衣裤便又有多处被天蚕丝割破了。不过一来江朔身法极快,二来大食武士知道江朔的厉害,不敢过分逼近。但双方缠斗之际,倒看似一众猎手在戏弄猎物一般。
独孤湘拔出金牙匕急道:“朔哥,我来助你。”
她刚想上前,却被程千里一把拉住,程千里脸上少了以往的戏谑表情,而是一脸严肃地道:“湘儿,大食人的阵法十分凶险,现在少主尚可以勉强应付,若你入阵,少主还要分心护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独孤湘这才发现原来这十二名大食武士也不是胡乱走位的,而是如穿星步一般有一定之规,只不过与他们的步法和穿星步所踏星位截然不同,最奇的是,他们围着江朔的圈子并非正圆,而是一个明显的椭圆形。
这个椭圆形的阵势可谓大食阵法的绝妙之处,由于是椭圆形,相距江朔就有了远近之分,这个椭圆的圈子并非一成不变,负责进攻的武士化作椭圆形的短边,其他人退到长边据守。而江朔反击时立刻后退成为长边,侧后的武士则化为短边,从后夹击。
独孤湘奇道:“大食人居然也有阵法,不过这阵法和我中原武者的阵法可是大异其趣……”
程千里干笑一声,道:“我听说大食黑袍团有一奇阵,叫做‘无影阵,和独孤家的穿星步一样亦循着星轨运行,今日观之怕不就是此阵。我原还在想怎么个无影,原来不是人无影,而是神锋无影!”
独孤湘看着这诡异的阵势,不觉忘了防备程千里,自然接口道:“可是他们的脚步好奇怪,穿星步源自《步天歌》,在三垣四象间遨游,毫无拘束,大食人的阵法却似有锁链串在一起似的,但却非但没有受限,反而威力大增……”
这时尉迟胜看着那十二个大食武士,忽然心念一动,道:“我知道了,他们踏行的轨迹是黄道十二宫!”
汉人观星,以四象二十八宿为星空之四野,并没有黄道十二宫的概念,而波斯的星相学源自古巴比伦,将星空分为四十八星座,而太阳在天球上行走的路径称为黄道,黄道所经过的十二个星座便是“十二宫”。
当然波斯人的“十二宫”与今人所知的“十二宫”并不相同,巴比伦四十八星座与今日之八十八星座也大不相同,尉迟胜在西域,距离波斯之地更近,因此听说过异域星座之说,但其所知也不过“黄道十二宫”这五个字而已,具体十二宫何名,星舆图如何,他可也并不知晓了。
独孤湘听说对方的阵法亦以星舆为图,心想难怪这些大食人的身法看来奥妙无穷,一时难以看透,不禁更加担心起江朔的处境来,她也知道程千里说得不错,自己冲入阵中只会添乱,于是将手中金牙匕向江朔掷去,同时高喊道:“朔哥,接家伙!”
她知道江朔功夫了得,因此全力掷出金牙匕,丝毫没有留力,一名大食武士不知道厉害,抢在江朔前面伸手去接,却不料独孤湘掷匕之时运上了内力,她的内力虽然远不如江朔的玉诀神功,但她阿爷传授她的崆峒派内力也是名门正宗,威力亦非同小可,他握住金牙匕的金柄,匕首却去势不停,将他带着打了一个趔趄。
不过一步之错,那武士尚不及起身,江朔已经抢上前来,一掌拍在他前额之上,此人只哼了一声,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江朔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掌已将他的颅骨击
碎,当场毙命了,江朔顺手一抄,接过他手中坠落的匕首。
江朔有利刃在手,又毙敌一名,不禁精神大振,他知道天蚕丝需要两两配对牵拉,才能发挥威力,手中金牙匕一挥,向那大食武士对面之人飞扑过去,而那人也早料到江朔有此一招,已向后退却,左右武士各自抛出手中匕首,互相用短鞘接住,在江朔面前织起天蚕丝拦阻。
这些大食武士的配对并非一成不变,天蚕丝系在匕首之后,他们通过投掷匕首,用短鞘接匕,来调整天蚕丝的连接,并以此来阻挡江朔前进后退的去路。
此刻江朔金牙匕在手,他以眼角瞟着两侧武士的手势,立起金牙匕对着空中的天蚕丝割去,江朔感到明显的一顿,手上一滞之后,听到“铮”的一声如同拔弦之音,金牙匕果然割断了天蚕丝!
不过由于天蚕丝的阻缓,江朔再要追先前那武士却也来不及了,他不由得后悔,早知如此,应该避开天蚕丝,直取那大食武士才是,但他无暇后悔,又一道天蚕丝又已到他面前。
江朔再次挥金牙匕去割,这次那两名武士却学了个乖,他们手腕同时往起一抖,只听“嘶嘶”的刮擦声,江朔感觉一条极细极韧的丝线滑过刀刃,向他头上割来,江朔低头避过之际,却见先前后退的武士又折了回来。..
他正奇怪,却感觉那人手中丝线似乎重又绷紧了,那武士牵动天蚕丝横划而至,江朔忙纵身从看不见的丝线上头越过,天蚕丝从他脚下划过,削掉了一块靴底,见这天蚕丝如此锋利,江朔也心惊不已。
此刻少了一人,要和此人手中天蚕丝相连,就需要有另一人接住他的匕首,江朔却没见到有人掷来匕首,他在空中打了个旋,居然惊奇地发现围着他的圈子还是十二个人!
却听独孤湘和程千里大声喊道:“洞里还有人!他们能随时补充人手!”
江朔剧斗之时全神贯注,无暇顾及其他,独孤湘和程千里等人却看得清楚,江朔击毙一人之后,伊本立刻拍手示意,暗门后的隧洞中立刻又走出一名戴着面具的武士,补足了十二人之数。
这隧洞似乎成了取之不竭的聚宝盆,不管是先前程千里刺死一人,还是江朔掌毙一人,他们都能立刻补充人手,显然十二人之数并非只有十二名面具武士,而是这套阵法只需要十二人。
大食人的无影阵与燕军璇玑阵不同,璇玑阵中众人各司其职,走位、出招各不相同,因此就算备了人手,也难以快速替换,而大食人的阵法则不同,没有明显的阵眼,每名武士的作用几乎相同,无论缺了谁,都能立刻填补。
这样一来就算能杀伤一两名阵中武士,也难以动摇此阵的根本,要想击破大食人的阵法,只有设法打乱他们天蚕丝织成的刃网这一途。
江朔忽然心念一动,对独孤湘喊道:“湘儿,把匕鞘给我!”文学
独孤湘奇道:“朔哥,你要匕鞘做什么?学尉迟王弟使居合剑吗?”
但她还是解下金牙匕的黄金鞘扔给了江朔,这黄金鞘上镶嵌满了珠宝,在空中划出一道七彩的流星,飞向江朔,有了此前掷匕首的前车之鉴,这次没人敢再伸手截鞘了,江朔接鞘在手,立刻转身向最近的一名武士飞纵过去。
那武士毫无意外地依照阵法后退,左右武士也同样的收回匕首,互掷匕首,想要重新连线,江朔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此前的攻击只是假意为之,眼角的余光始终瞟着左右的武士,眼见匕首掷出,他伸出自己手中的匕鞘迎向匕首。
只听“咔”的一声,那把匕首居然严丝合缝地插入了江朔手中的匕鞘!
果然,金牙匕与这些大食武士所用的匕首系出同源,当年移地健赠江朔匕首时,只说不是朔漠之物,江朔和独孤湘一直以为是哪位中原大匠所
打造,没想到却是大食刺客所用的武器。
江朔锁住了匕首往回一拉,果然牵动后面所系的天蚕丝,天蚕丝与那武士袖中护腕相连,那人无法挣断天蚕丝,膂力又远不如江朔,立时像个小鸡崽一样被扽到了江朔面前。
江朔随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那武士立刻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定在那里,他一杵在这里,反而比当场毙命更影响阵势的发动,立刻有几条天蚕丝被他的身体阻挡,天蚕丝因其细韧,可以伤人及骨,但终究不可能将人削为两段,虽然大食武士可以不管同伴死活,但在也无法将那人斩断切碎。
江朔一挥匕鞘,将鞘中的那柄匕首振飞出去,向着一名武士迎面掷去,那人拼尽全力一甩头,才堪堪避过匕首。
然而江朔本就没打算刺中他,江朔人随匕上,左右的天蚕丝如影而至,拦在他面前,江朔却突然脚尖一点地,向后反跃,飞出的匕首亦打个旋,飞了回来,再次落入鞘中。
江朔往回一拉,左右四名武士竟然一起向前抢出几步,原来江朔这一抛一接之间,已经用夺来的这柄匕首后的天蚕丝缠住了两条横着的刃丝,控制两条天蚕丝的武士便如牵线木偶一般被他拽了过来。
第572章,里应外合
这些大食面具武士全仗奇阵才能和江朔打得有来有回,若单纯比拼武功,那便是十个,二十个也不是江朔的对手,江朔一拽之下,立刻摔得东倒西歪,阵型更是一阵大乱。
大食无影阵的好处是没有阵眼,没有阵眼便没了中心,想破阵固然不易,遇到这种突发变故时,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天蚕丝已经缠在一起,从鞘中拔出匕首已经来不及了,一开始就该同时割断所有的丝线,但面具武士中没有领头之人,只慢了这一会儿,便失了先机。
江朔哪会再等他们起身,上前手指连戳,将这些人也都点得横七竖八定在原处。
无影阵十二人已失其五,江朔更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一按鞘上的机簧,退出鞘中的匕首,随手扔在一边,双手仍是一匕一鞘,向侧边一名武士飞扑过去。
江朔此时已经知道无影阵的规律了,只要遇到迎面之敌,必然后撤么,然后由两边武士织刃网交攻,江朔向前一冲,那武士果然后退,两边五十武士果然掷出飞刃,江朔自然也早有准备,一侧身,挥动匕首打落一柄飞匕,另边则用黄金鞘接住了另一柄匕首。
没有刃网的阻挡,大食人的轻身功夫可比不过江朔,江朔向前猛地弹射而出,追上了那名后退的武士,手一扬,天蚕丝兜到了他的身后,那武士不及止住身形,后背被天蚕丝一勒,立刻痛得“哎呦”一声惨叫,反向着江朔扑跌过来。
江朔迎面伸指一点,又定住了此人,匆忙间往他背后一看,方才看似轻轻地一勒,伤口处居然深可及骨,天蚕丝之利也令江朔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朔起身再向另一名武士冲去,他手中黄金鞘中还插着那柄匕首,立刻拖拽着那名武士一起前进,这次眼前的武士已经拉好了刃网,也迎着江朔冲来。
被江朔拖拽的武士可能还心存侥幸,他没有割断天蚕丝,反而坠住身形,想以此拖住江朔,岂料江朔持鞘的手一扬,竟然像钓鱼抛竿一般,将他整个人抡得飞了出去,这名大食武士飞在空中时再想割断天蚕丝可也来不及了,猛地撞上了另一名武士。
二人摔得七荤八素不提,江朔面前的刃网也不攻自破,他也不管倒在地上的二人,退出黄金鞘中的匕首,向最后四人冲去,那四人已经无法围住江朔,无影阵依靠天蚕丝结成圆阵,面具武士不能靠近只能遥遥相对,但面前的江朔出手既怪异,功夫又如此了得,实是平生所未见,四名武士竟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进退。
但江朔的身形之快,叫他们无法犹豫,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江朔速度何等迅捷,此前被十二人团团围住,圆阵无始无终,江朔才不得突破,此刻只有四人,他几个起落便轻松绕到最左侧武士的外侧,挥金牙匕便刺,那人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学着江朔的样子,也拿起一柄匕鞘,迎向江朔。
江朔不禁哑然失笑,他也不闪避,将手中金牙匕插入那人鞘中,顺势往回一带,那大食武士没想到的是,匕鞘对接,比的是力气,而江朔的气力远胜于他,被江朔这一带,那武士立刻撞向江朔怀中,他赶忙抛了刀鞘去拔腰间另一把匕首,江朔哪里容他再拔武器,用插在对方鞘中的金牙匕一点他胸前穴道止住了此人。
同时江朔伸手拽住那武士的手臂,臂,猛地一带,那武士另一只手中匕首兀自还连着天蚕丝,这无形飞刃悠起来,“啪”的一声抽在中间两名武士的前胸,大食面具武士均为穿甲,天蚕丝将他们自左臂至右臂,前胸双臂上一路划开一道大口子,立刻鲜血迸流,惨呼不断。
这天蚕丝飞刃之锋锐再次让众人震惊,尉迟曜以下的于阗国武士看江朔和这些难以分辨的细丝作战,还道是故弄玄虚,此刻见面具武士的惨状,才见识了“神锋无影”真正厉害之处,也知道江朔方才真的是在刀尖上起舞,凶险异常。
江朔顺势又是一拽,将最远处的武士拉了回过来,三名武士撞在一起,一阵人仰马翻之际,江朔已然到了他们面前,一手用指,一手用鞘,连封了三人穴道,这才回过头来,将此前翻倒在地的两人也一并点穴定住。
自江朔接过独孤湘掷来的匕鞘,直到制服十二人,一共也没有十招,唐人和于阗人看了自然欢欣鼓舞,大食人更是看得心胆俱裂,虽然隧洞中立刻走出十二人,用一个更大的无影阵将江朔围住,但此刻于阗王厅中对峙的双方都知道,江朔已经破了无影阵,再多的面具武士也是白搭。
伊本先知嘿嘿冷笑,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才发现无人传译,再看那汉商通译已经吓得体似筛糠,说不出话了,任伊本再抽打,也只是说不出话。
这时尉迟胜恭恭敬敬地对江朔一拜,道:“江少主,就由本王为君一译。”
转过头来对着伊本冷冷地说了几句,原来这位于阗国王不仅沉湎大唐文化,大食语也能说上几句,江朔虽知让一国之君为自己传译似乎不妥,但看来此间没有第二人懂得大食语,他自己又不是宦海沉浮的腐儒,当即也不客套,点头道:“如此有劳大王了。”
尉迟胜一笑道:“少主不必客气,方才伊本所言,是说没想到我尉迟王族如此狡猾,找来了武林帮派相助……”
独孤湘笑道:“嘻嘻,刚刚还在说来得正好,好让他们一网打尽,现在却又成了狡猾。”
尉迟胜倒是不藏私,微笑着把独孤湘的话译给了伊本听,伊本果然暴跳如雷,哇哇怪叫,然而他说出的话却让尉迟胜一愣。独孤湘见尉迟胜迟迟不译,怪道:“大王怎么不译了?难道是大食话没学全,这句听不懂么?”
尉迟胜忙道:“非也,小娘子见笑了,伊本说的是,叫我不必高兴的太早……大食无面人已经进入于阗国各处,马上就要接应城外的大勃律军队入城,这次叫我于阗王族一个也跑不了……”
他说话时语气犹疑,看来也不知道伊本说的是实情还是恐吓。
程千里在一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伊本,你们进入王厅已然多时了,早过了约定动手的时辰了吧?为何城外丝毫没有厮杀之声呢?”
尉迟胜照实译了,伊本一愣,他说了一番话,尉迟胜却没有马上译出,而是先用大食语回了伊本几句,才译给众人听:“伊本说的是,那王厅内打得如此热闹,于阗羽林卫却没有动静,岂不是也很奇怪?”
江朔和独孤湘猛然惊觉,是啊,于阗宫城中的侍卫肯定不止王厅中这么多,众人打斗多时,外面的侍卫怎会不知不觉?难道外面的于阗城真的已经在大食和大勃律的里应外合之下被攻陷了?
程千里却笑着道:“于阗王一定是和伊本解释,那是因为你命令外面的侍卫非奉王诏不得入王厅半步?”
尉迟胜一怔,缓缓点头道:“不错,原因么,程副都护想必也知道。”
程千里笑道:“是啊,事关大唐军官,若是人多眼杂,将来也不好遮掩。”
江朔和独孤湘这才明白,尉迟胜虽然不同意尉迟曜将程千里等人尽数杀死,却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伊本见他们用汉话聊得热闹,将自己晾在了一边,气气得的又用鞭子抽打起那汉人通译来,那通译见双方没再打起来,恐惧的情绪才略有缓和,断断续续将程千里和尉迟胜的对话传译给伊本听了。
伊本脸上颜色变化,阴晴不定,一时也没了主意。
程千里笑得愈发欢畅,脸上带着一种如猫戏鼠的表情,只听他说道:“时间也拖得差不多了,我就照实说吧,大勃律偷偷潜入的万余骑兵,只怕此刻已经被封大夫围而歼之咯。”
此话一出,别说对面的伊本,就是江朔、独孤湘和于阗国众人得都听的一头雾水,程千里忽然向尉迟胜躬身施礼道:“于阗王,老程此前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身后其他唐军将领也一齐行礼赔罪,这下尉迟胜、尉迟曜兄弟可也面面相觑,不知程千里何意了。
毕思琛道:“我们在城中酒肆中那番表演,原本是想给大食人看的,没想到大食人没有现身,反而招来了小王弟。”
独孤湘第一个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城内这个波斯酒肆其实是大食细作盘踞之所。”
王滔道:“是啊,我们只知道外面有人在偷听,没想到却是江少主和独孤小娘子。”
独孤湘奇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外面偷听?”
王滔插手道:“二位内功深厚,踏雪无痕、落水无声,我等莽夫原本是发现不来的,但我们早就在附近屋舍中都布置了眼线,这些人埋伏了数日之久,二位自然是无从发现被监视了。”
江朔听了暗叫一声惭愧,又不无好奇地问道:“所以,程大哥,你们计划逼反于阗王,再镇压冒功云云,也都是故布疑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