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地下暗河
铁刃奚诺罗手中降魔杵一振,向地面猛地击落,想借力将江朔抖落下去,不想江朔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有此一招,右足只是虚勾在杵上,铁刃奚诺罗抡杵之时,他早已松开脚,因此铜杵砸下时,江朔却仍然留在空中,手中长刀向着铁刃奚诺罗猛刺过去。
铁刃奚诺罗忽然抬头一笑,双手同时松开降魔杵,铜杵当啷落地的同时,铁刃奚诺罗的双手向着江朔的长刀抓来。
他双手握住钢刀左右一分,登时将钢刀如纸片般撕成了三片,江朔这才想起铁刃奚诺罗有金钟罩神功护体,根本不怕寻常刀剑。
铁刃奚诺罗长相粗豪,让人不自觉地认为他就是一个傻大憨粗的武夫,其实他极富智机,善以奇计取胜。
方才他一直或格挡、或闪避江朔刺出的长刀,让江朔出招时产生了错觉,还自以为得计。
直到他飞在半空中,招式用老之际,铁刃奚诺罗才突然出手,撅断了长刀。
江朔发现中计之时为时已晚,他人在空中,不得腾挪,只能随手将半截残刀向铁刃奚诺罗掷出。
铁刃奚诺罗不闪不避,拿头硬接,
“当”的一声,残刀撞在他的额角弹到一边,而他的额头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而已。
同时铁刃奚诺罗双手往空一举,向江朔拍去,江朔见他要比拼内力倒也不惧,双掌平推,齐施罡炁,向铁刃奚诺罗打去。
二人四掌撞在一起,轰然作响如云涛拍岸一般,江朔虽然劲力更强,但他比不得铁刃奚诺罗脚踏实地,被两股劲力反掷,凌空飞起一丈多高。
再度落下之时,铁刃奚诺罗已经再次持降魔杵在手,以攒尖的一头指向江朔,他手中一颤,降魔杵幻化出无数枪尖向空中的江朔袭来。
江朔眼明手快,在空中一个
“鹞子翻身”,转为头上脚下,用脚侧勾一踢,正中铜杵的杆子,那杵一震,幻化出的枪尖又归而为一,江朔一伸手,握住攒尖后面的铜环。
他脚往下踏,手往下按,运起玉诀神功,将铁刃奚诺罗手中降魔杵压向地面。
尖端
“噗”的一声刺入石砖地面寸许深,江朔踩住杵杆,借力向前飞纵,同时掌力一吐,向铁刃奚诺罗拍去。
铁刃奚诺罗左手单手持杵,往回一拖,右手迎着江朔来掌拍去。又是
“轰”的一声响,江朔立刻缩手握住杵杆,他的脚先已经蹬在降魔杵端头凸出的圆环之上了,铁刃奚诺罗这一掌等于是把自己的力量借给江朔来拔自己手中的铜杵。
合二人之伟力,铁刃奚诺罗单手如何握持得住,铜杵脱手飞出,但铜杵这一头是空心的瓜棱锤,铁刃奚诺罗双手一合,各拉住了一条铜棱,这才稳住身形。
这风磨铜杵打造的极为结实,江朔和铁刃奚诺罗各持一端,竟然也没有把它拉断,只是爆发出一阵爆豆似的声响。
四周的吐蕃武士早已看傻了,在他们看来铁刃奚诺罗如天神一般,石堡城中的吐蕃武士哪有能在他面前走上三个回合的?
而这个汉人青年不但和他打的走来有回,似乎还尚有余力!进入石室中的吐蕃武士都不自觉地将后背牢牢贴在石壁之上,唯恐近了一分一厘,自己就会被二人卷起的劲风刮到。
江朔和铁刃悉诺罗各执降魔杵的一端,运劲夺杵,若成了比拼内力之局,以二人的修为,只怕几个时辰也难分胜负,江朔耳听得外面隐隐传来战鼓声、喊杀声、惨叫声,甚至刀锋斩入肉体独特的声音。
江朔哪还有闲情和铁刃悉诺罗比拼内力?他脑中飞快地转动,想要找出一个速胜的法子。
不料铁刃悉诺罗却先发难了,他双手忽然一松,江朔手上一轻,手中风磨铜杵触地弹起,空心瓜锤向江朔面门撞来。
江朔见状,连忙足尖向上一踢,铜杵冲天而起打着旋儿望空飞去,同时铁刃悉诺罗双掌又已拍到,江朔双掌一横准备与他再次对掌。
四掌再次相撞之前,铁刃悉诺罗却一闪身,避开了江朔的双掌,从右侧发左掌打向江朔的右肩,江朔将左掌从右肘上穿出,接下这一掌,却觉铁刃悉诺罗掌中内力往里一吸,黏住江朔的手掌,同时右手望空一举,正接住落下的铜杵。
铁人奚诺罗顺势手往下压,砸向江朔的脑袋。莫说江朔不会铁刃悉诺罗的横练金钟罩功夫,就算有此护体神功,被如此沉重的兵器砸中脑袋,只怕脑袋不是被砸扁就是被砸进腔子里去了。
江朔当然不敢以身犯险,他右手猛地向上一架,将左手从铁刃悉诺罗的掌中挣脱出来,同时双手抓住铜杵,他不向上架,而是顺势向下一压,二人的力量再次合成一股,砸向地面。
这时却听到脚下
“咔啦啦”的一阵异响传来,二人脚下的地面居然向下塌陷了!原来这间八角石室的地面之下居然是空的,只是岩层厚实,因此建石堡城的吐蕃工匠也没有发现,好巧不巧将中枢八角石室建在了这地底空壳之上。
江朔和铁刃奚诺罗二人几次三番以神功抡动铜杵砸在石板地面上,岩层终于支撑不住,塌陷了一大片。
地面破裂塌陷的范围很大,除了江朔和铁刃奚诺罗,还有章藏榭和不少吐蕃武士,众人一齐向下坠落了数丈,竟然落入了水中。
此水极浅,不过没过小腿而已,也不知是湖是水,那些内力不济的吐蕃武士已经摔得吱哇乱叫了,幸好水底松软才没摔死,众人砸在水中,清澈的水中立刻腾起白色的烟尘。
江朔和铁刃奚诺罗有神功护体,更无大碍,二人在水中挣扎着起身,江朔发现别说是他自己,连铁刃悉诺罗的神色也十分疑惑。
显然他也不知道石堡城脚下竟然有此空洞和暗河。这个地下空洞极大,看来是一处天然的洞穴,洞内钟乳倒悬,脚下暗河在石笋间流淌,环境颇为潮湿,但此刻二人以性命相搏,来不及细看四周,又复战在一处。
此刻原本清澈的暗河已经被这么多坠落的人搅得一片浑浊,铁刃奚诺罗的降魔铜杵坠入水中,一时谁都找寻不到,二人又开始插招换式在浅水中打斗起来。
此地水底湿滑,二人都不可避免的脚下趔趄,几次险些摔倒。江朔倒还好,铁刃悉诺罗的金钟罩功夫照门在脚底,因此他打斗时从不闪转跳跃,以脚步稳健为要,此刻下盘不稳,就不免出招滞拙了许多。
铁刃悉诺罗的轻功本就不如江朔,此刻在水中更加左支右拙,但他身负金钟罩的功夫,就算被江朔打中几掌,也浑如未觉。
因此江朔虽然占据优势却仍然无法取胜,他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唐军战死,心中愈发焦急,左右手罡凛二炁交替发出,铁刃奚诺罗接招时,一时热一时冷,心中也颇觉诧异。
就在此时外围吐蕃武士一阵大哗,一道白色的影子在洞中来回跳跃,绕过石笋和水中众人,向铁刃奚诺罗冲过来。
铁刃奚诺罗也是一惊,难道世上真有精怪不成?他百忙中挥掌拍击,那道白影却哧溜一下从他胯下钻了过去。
江朔却早已看清了,这道白影正是白猿!白猿钻到铁刃奚诺罗身后,便往他背上爬去,铁刃奚诺罗没看清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不知是猿猴,竟然不敢伸手到背后去抓。
他一边双手连挥守住门户,一边回头去看,却忽觉脸皮上五把钢钩划过,原来是白猿用爪子挠他,但铁刃奚诺罗一身铜皮铁骨,刀剑尚且刺不透,猿猴的指抓又如何伤得了他?
白猿一挠之下,只觉自己五指生疼,吱吱乱叫。而这时铁刃奚诺罗也发现了对方竟然是一只白猿,怒极伸手向后去掏它。
但白猿体型远比人小,又异常灵活,铁刃奚诺罗的功夫都是大开大合的架子,一时竟然拿这小小的猴儿没什么办法。
白猿试了几次知道铁刃奚诺罗刀枪不入,便转去抓他的双眼,任铁刃奚诺罗金钟罩功夫再怎么了得,双目也不可能不畏刀剑,他忙闭目甩头,同时剧烈摇晃身子,想将白猿甩下去。
这时江朔却不愿意趁虚而入,立在一旁并不上前夹击,口中喊道:“白兄小心,快下来吧,你斗不过铁刃将军的。”他知道虽然现在看起来白猿灵活,铁刃奚诺罗好像拿它没什么办法。
但白猿其实伤不了铁刃奚诺罗,而铁刃奚诺罗只要打中白猿一下,便能轻易要了它的性命。
白猿却顺着铁刃奚诺罗的背脊又爬到了他的腿上,铁刃奚诺罗终于得到机会,飞脚一踢,将白猿甩得飞了出去。
然而他刚把白猿踢飞,就忽觉脚心一痛,低头看时,竟有一把匕首插入脚底,这匕首极其锐利,已直插入内,只剩一柄露在外面。
铁刃奚诺罗吃痛不过,闷哼一声轰然倒地,这突发的变故令江朔也大为惊讶,这匕首显然不是白猿所掷,再看匕首之柄金灿灿的,这不是金牙匕吗?
江朔跺脚道:“湘儿,我和铁刃将军单打独斗,你怎能突施冷箭?”这时从一座巨大的石笋后面转出一女子,却并非独孤湘,那女子一袭短打黑衣,皮肤白皙若冰,脸上更如覆盖了一层严霜一般,没有丝毫喜怒的表情。
她开口戏虐道:“溯之,我好心助你,你怎的不知好歹?”江朔惊道:“珠儿……”他生生把
“姊姊”二字咽了回去,道:“李珠儿,你怎么在这里?”又忽然紧张道:“湘儿呢?”李珠儿对她的称谓毫不在意,一边向他走近一边语气平缓地道:“溯之,你放心,湘儿好得很,我只是借白猿和匕首一用。”江朔奇道:“白兄怎么会听你的?”李珠儿道:“这白猿颇具灵性,见你和铁刃奚诺罗激战,自己便要来助你,这可不需我来教,我只叫它设法让铁刃抬脚就行了。”李珠儿虽然不懂猴语,白猿却能通人言,因此能按李珠儿的话行事,也不算奇怪。
这时李珠儿已经走到铁刃奚诺罗身边,倏地拔出他脚底的匕首,往铁刃奚诺罗腿上一扎,匕首应手而入,血水顿时涌了出来。
李珠儿冷嗤一声,道:“此人一身的横练功夫已经散了。”
第544章,铁刃其人
江朔忙蹲下连点铁刃奚诺罗刀伤四周的穴道想替他止血,然而却毫无用处,李珠儿道:“铁刃奚诺罗练的金钟罩功夫,周身穴道早已无效,你从前无法通过穴道伤他,现在当然也没法通过穴道给他疗伤了。”说着李珠儿随手扯过江朔的衣摆,江朔还穿着摩诃衍给他的那套褐衣,质地十分松软,李珠儿毫不费力就
“刺啦”撕下一大条布条,在铁刃奚诺罗的大腿根部牢牢扎紧了,用来止住流血,她扎那一刀的时候何其凶残,现在包扎的时候又何其温柔。
江朔始终看不透这个冰山美人,看着她美丽的侧颜时又不自觉地呆住了。
再看铁刃奚诺罗面如死灰躺在水中,双肘支在水中,才让自己的脑袋不至于浸入水中,水下泛起的白色膏泥粘在他身上、脸上,显得十分狼狈,四周的吐蕃武士见铁刃奚诺罗居然流血,这可是从未见过的景象,都深感震恐,远远立着不敢动弹分毫。
江朔见铁刃奚诺罗勉力支撑,手臂已经开始颤抖,显得颇为辛苦,便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托住他的脑袋,满怀愧疚地道:“铁刃将军,偷袭你并非我本意……”李珠儿已经替铁刃奚诺罗止住了血,将他的腿担在自己腿上,在伤口上撒上了金创药,再次从江朔另一个衣袖上撕下一条布,开始包扎伤口,听江朔之言,不等铁刃奚诺罗开口,她先笑道:“嘻嘻……江溯之你是不是觉得十分对不起铁刃将军,现在他已成了废人,想要自断筋脉赎罪吗?”江朔怒道:“李珠儿!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就算事急从权,只能突施偷袭,你将他制住也就罢了,为何要坏他一生修为?如此胜之不武,怎能叫人服气?”李珠儿毫不动怒,平静地道:“溯之,你道我没有廉耻?”她一双如水的眸子盯着江朔,暗河中的水波映在眸中,更显清澈,这样的眼神很难想象她竟能行出方才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
江朔气势立刻为之一夺,竟不敢回嘴。李珠儿继续道:“我这个人么,可没有你这般以德报怨的侠义心肠,对正人君子,我就行君子之道;对卑鄙小人么,自然就没有廉耻啦……溯之,你看我几时暗算过你?”江朔心道:你害我还少……但又一想,自己虽然常被李珠儿戏弄,若说李珠儿直接加害倒确实是一次也没有……他忽然心念一动,问道:“那铁刃将军……”这时李珠儿已经将铁刃奚诺罗腿上的伤口包扎完毕了,对江朔道:“溯之,你先把他拉到干燥的地方去吧,否则伤口泡在水里可不行。”江朔心道:早知如此,你把他扎伤做什么?
口中却没说,他举目四望,此处遍地潮湿,暗河肆意流淌,无一处干燥之地,要干燥只能是回到上面。
举头望去,八角石室的地面几乎都塌陷了,江朔问李珠儿:“珠儿……娘子,你们怎么来到此处的?”江朔的意思是循着李珠儿和白猿进入石堡城的路径退出去即可,李珠儿却转眸瞥了一圈四周的吐蕃武士,道:“溯之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得好。”江朔知道她不想让这些吐蕃武士知道进出石堡城的密道何在,按李珠儿的性格,早把这些人一股脑都杀了,但她知道江朔必然不肯,才叫他原路返回。
江朔点点头,再度仰头看了一圈,见有一处石门打开着,但此处距离上面太高了,江朔轻功再好,也难以一纵而上。
他转头四顾,却哪里有绳索?章藏榭见状道:“可以解下所有人的腰带连成长索。”吐蕃人身着皮裘系毛带,其腰带既不同于汉人的绦带,又不同于西域诸部的革带,而是以牛羊毛混纺而成毛带,称为
“氆氇”,章藏榭在吐蕃位居西本之职,虽然不是达官显贵,但也是个官员,他一声令下,众武士立刻解下腰带连成一串,江朔拿在手中扽了一扽,果然这些
“氆氇”腰带韧劲十足,足可供众人攀援之用。江朔将氆氇长带系在一把吐蕃长刀的刀柄上,向上掷去,长刀激射数丈击中了石门,但距离太远,无法扎入石门,
“叮”的一声响,长刀重又坠落下来。江朔正在发愁之际,却见白猿在一旁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江朔喜道:“对了,白兄你可以上去。”他让白猿以口咬住刀背,单手一托将白猿向上抛出,白猿飞纵而上,正抓在一条挂下来的钟乳石之上,它前爪打滑险些坠下,在众人惊呼声中却手刨脚蹬,抠住悬石,攀援了上去。
白猿很快到了石门边,将长刀卡在门枢之中,江朔在下面试了试,插得甚紧,并无松脱之险,他唯恐背着铁刃奚诺罗一起攀援,长索吃不消,自己先顺着这条长索攀援上去。
江朔上的极轻盈、极快,上去之后再让李珠儿把铁刃奚诺罗绑在氆氇长索之上,拉动长索将其吊了上来。
之后依法施为把所有人都拉了上来,众吐蕃武士早吓破了胆,任由江朔拉扯到了上一层,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在一边,哪敢有丝毫造次,李珠儿自然不需要江朔来拉,自己最后一个顺着长索攀了上来。
他们进入八角石室外另一个小石室之中,江朔将铁刃奚诺罗靠着石壁坐好,自江朔将他吊上,直到靠在石壁之上,铁刃奚诺罗一直都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江朔问李珠儿:“现在你可以说说铁刃将军的事了吧。”李珠儿道:“当然可以,他既然自己不肯说,那便由我来说……铁刃奚诺罗是隐盟一员……”这句话对江朔而言不啻于一声炸雷,他立刻呆在了原地,章藏榭却不知道
“隐盟”是什么,忍不住问道:“隐盟是什么?”却没有人回答他,江朔颤声道:“那古辛上师……”李珠儿道:“不错,他根本就知情,倒是马祥仲巴杰并不知道隐盟暗杀古辛上师的计划,他带兵围困古辛上师,目的是为了自己的野心,马祥仲巴杰不到万不得已,可不想杀古辛上师。”江朔盯着铁刃奚诺罗问道:“铁刃将军,李珠儿所说的可是实情的?”他却忘了铁刃奚诺罗听不懂汉话,好在有章藏榭替他翻译,但章藏榭连问了两遍,铁刃奚诺罗都毫无反应。
江朔心里知道,此刻没有回应也是一种回应,此前铁刃奚诺罗一听说叶归真与古辛之死有关,就哇哇大叫,必欲取他性命,若此刻李珠儿是冤枉他,铁人奚诺罗岂不要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又怎会沉默不语?
江朔道:“所以叶归真……”李珠儿点头道:“叶归真会在这里,根本就是合谋,铁刃奚诺罗不通汉话,叶归真就是他和隐盟的联络人。”江朔摇头道:“叶归真为了清杳妹子的伤势才加入的隐盟,这和古辛上师遇难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情啊……他又怎会做了铁人奚诺罗的联络人?”李珠儿道:“叶归真和铁刃奚诺罗早就认识,他在吐蕃这么多年,溯之,你总不会认为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吧?他加入隐盟之后,立刻提议让铁刃奚诺罗加入,至于害死古辛上师的法子么……”说到此处李珠儿拿眼睛颇为不屑地扫了一眼铁刃奚诺罗,江朔心中像划过一道闪电一样,口中嗫嚅道:“是了,铁刃奚诺罗是古辛上师的弟子,只有弟子才知道要如何造出只有古辛上师能治又会大耗真元的伤,也只有弟子才知道,古辛上师定然会出手替安庆宗疗伤……”张藏榭听了,也不禁颤声道:“甚?铁刃奚诺罗居然如此歹毒?”他以吐蕃语又追问了铁刃奚诺罗一番,铁刃奚诺罗仍是不答,只是将头转向一边。
章藏榭是个文官,身上没有长刀只有短刀,这短刀只是用来割肉的,他此刻怒极,抽出短刀来就要刺向铁刃奚诺罗。
李珠儿却随手将短刀打落,冷冷道:“章西本,这人我们还有用,此刻还杀不得。”江朔问道:“可是为什么……”李珠儿道:“铁刃奚诺罗和马祥仲巴杰不一样,两人虽然都是象雄人,但马祥仲巴杰是国舅,他的野心在于让吐蕃强盛,与大唐争雄,铁刃奚诺罗则没有忘记当年象雄被吐蕃灭国,他心心念念的是象雄复国,马祥仲巴杰自然不可能支持他,就连他的恩师,象雄苯教大宗师古辛上师也不支持他。”江朔若有所悟道:“所以他先是勾结隐盟施计消耗古辛上师的功力,同时又把消息泄漏给马祥仲巴杰,让他引军围困古辛上师……”李珠儿道:“同样的事情,铁刃奚诺罗在陇山伏羲神崖已经做过一次了,溯之,你没有引起警觉,我倒是颇感意外呢。”江朔一拍脑袋,懊悔地道:“如今想来处处是线索,处处是破绽,然而直至今日,我还全当铁刃奚诺罗是正人君子呢。”铁刃奚诺罗看似粗豪,时则打斗之时就已经能看出他颇有心机,但江朔仍然认为他只是打斗时如此,在大是大非上还少本性天真纯良的,如今想来自己当初的想法何其可笑?
李珠儿道:“溯之,你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今日若不是叶归真忽然疯了,就是铁刃悉诺罗和叶归真两打你一个的局面了。”江朔这才明白过来,看来后来铁刃悉诺罗急欲置叶归真于死地,也还是怕他说出自己加入隐盟的秘密,这才有了掌毙叶清杳的悲剧,想到叶清杳,江朔不禁怒气勃发,拎起铁刃悉诺罗的衣襟,
“乒乓”扇了他两个耳光,怒道:“清杳妹子死的好冤枉,她至死都不知道你是这种样人!”江朔这两下用力极猛,铁刃悉诺罗的金钟罩神功已失,嘴角立时淌下血来,他却向地上啐出一口血痰,
“嘿嘿”冷笑数声,并不睁眼,更不回话。李珠儿道:“溯之,你可别打死了他,我们还要指着他平定石堡城呢。”这时江朔终于问出了自己一开始就想问的一个问题:“珠儿姊姊……”知道真相之后,江朔不自觉又恢复了
“姊姊”的称谓,
“你不也是隐盟中人么?你今日戳穿铁刃悉诺罗却又是为何?这也是隐盟巨子的安排吗?”
第545章,抢关夺旗
李珠儿摇摇头道:“我自幼见惯了人情冷暖,早知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性。巨子虽然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却居然认为能通过隐盟来平衡世间。需知弱者如果变强,可能比强者为恶更甚。”江朔听了她的话一愣,道:“所以你身在隐盟也是三心二意?”李珠儿道:“我从没有三心两意,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找安禄山报仇!为契丹也好,为隐盟也罢,归根到底是要为我阿耶报仇,为我自己报仇!现在安禄山仍在积聚力量,我不能让唐军在吐蕃拼光了实力。”江朔心道:原来珠儿姊姊的目标始终都是安禄山,安贼策反李过折,杀了她阿耶确可谓仇深似海,但安家兄弟对她可是真不错,珠儿姊姊却丝毫不受感动,一心想要将他安家斩尽杀绝,万劫不复。
想到此处,江朔道:“以珠儿姊姊你的本领,要杀安禄山也非难事吧?李归仁、高不危之辈虽然厉害,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随护在安禄山左右,刺死安贼的机会也不难觅得吧?”李珠儿冷哼一声,道:“我要杀此贼可说手到擒来,但人死万事皆休,一刀刺死他可太便宜这个恶贼了。”江朔道:“那你把他擒了,慢慢折磨也就是了……”他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李珠儿却笑道:“是要折磨,但不是肉体上的折磨,一个人爬的越高才会跌的越惨。希望越大到头来才越绝望,我就是要让安贼错判形式,自以为能坐拥天下,再让他大败亏输,众叛亲离,绝望之际才杀了他,这才叫真正的折磨!”江朔叹息道:“如此以天下为棋局,以万民为棋子,战端一开又是生灵涂炭,百姓何辜,遭此不幸?”李珠儿道:“溯之,你这论调和巨子还真像,难怪裴将军总是很欣赏你。”江朔道:“裴将军既然怜惜世人,又怎还以隐盟搅乱天下局势?”李珠儿道:“难道没有隐盟,天下就没了纷争?李林甫、马祥仲巴杰、骨力裴罗这样的野心家就会消失?裴将军想做的是通过小战的消耗,消弭大战的阴影。”章藏榭在一旁忽然明白了,道:“巨子……所以他自诩墨家……墨家的所谓大义,就是永远帮助防守的一方。”江朔知道章藏榭的汉话说的很好,没想到他居然对中原汉人千年前的经典也如数家珍,江朔道:“墨子兼爱非攻,和隐盟的所作所为怎么会一样?”章藏榭摇头道:“都说春秋无义战,墨子熟谙人性之恶,深知要阻止战争,靠说服国君不用兵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所做的就是帮助弱国加强防御,如果每个小国都像刺猬一样难以下嘴,那么如狼似虎的大国也就会熄灭侵略之心了。”江朔道:“可是各国还是攻伐不断,最后秦皇扫六合,天下一统,墨子可说是百花力气了。”章藏榭点头道:“我不知隐盟有哪些高人,但不管是谁,饶你智谋深远亦或神功盖世,当年墨子无法成功的事,如今隐盟也不可能做到。”李珠儿嘉许地点点头道:“你这个吐蕃人说话倒是很有见地,啊……我想起来了,章藏榭……你也是古辛上师的弟子。”章藏榭正色道:“不错,与铁刃奚诺罗、马祥仲巴杰不同,我随上师只学文未习武。”江朔心道:原来古辛上师也是文武全才,中原唯一能与他比肩的就只有东岩子赵蕤赵夫子了,惜乎东岩子已逝,古辛上师殒命,大师凋零,所传弟子有文有武,全才却再不可得……这时忽然听到外面如雷鸣般的巨响,在城北隆隆远去,江朔一惊,问章藏榭:“章西本,这是什么声音?”章藏榭惊慌道:“是檑石!檑石吊于石堡城北门之上,由一整块巨岩凿成圆木之形,其宽与入城斜坡相同,重逾千斤。攻城最急之时,打开城门,敌军以为是守军抵挡不住开城投降,一轰而上之际,忽然释放檑石……任你是大罗金仙还是金刚力士,都立刻被碾为齑粉。”江朔听了心跳了一下,他方才追击叶归真时,见到坡下唐军正在布成鱼鳞龟甲阵攻城,从时间来看,吐蕃守军是专等唐军突进到城门下时才突然释放檑石。
这和李珠儿所说人在胜利在望之际的绝望才最大!李珠儿一拍铁刃奚诺罗肩头,对江朔道:“走吧,该铁刃将军出马咯。”江朔内力充沛,膂力便惊人的强大,只见他将八尺长的巨汉铁刃奚诺罗如一小袋麦子般搁在肩头,随着李珠儿向外走去。
身后的吐蕃武士惊骇之余,哪敢上前抢夺主帅?竟然排成队列,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八角石室距离石堡城北门很近,一行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北门,他们见到了一番奇景……北门大开着,战场上喧哗声如沸,却没有一个唐军从空空的城门口冲入,城门后的空地上刻了四道车轨,轨道的尽头是十几组一人高,三四丈长的巨大石碾子。
这就是章藏榭所说的檑石,他说这些檑石是一整块石头刻凿而成的,其实是有些夸张,这些檑石是由一个个三四尺长的石碾子以铁锁穿心而过绑在一起的。
石碾中间又夹了四个铁轮,嵌在四道车轨中,令其可以顺坡滚下,不会走偏。
城门前的空地地势内高外低,檑石又堆放在一道陡坡之上。用巨大的钢钎钉在地里,又用铁链钩锁住铁轮,才挡住檑石不至滑落。
这时吐蕃人正在解开一组檑石的系留铁锁,下面有脱了个光膀子的武士用大木锤击飞钢钎。
江朔他们见到时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檑石落入轨道中,方才一齐操作的吐蕃武士立刻叫喊着闪到了一边。
吐蕃人在轨道中浇了熟油,铁轮落入轨道中立刻刮出四道火花,檑石飞快混动,如出笼的猛虎一般,咆哮着向山下冲去……江朔和李珠儿登上城门楼向下面坡道观看,只见坡上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断肢残骸到处都是,更有暗红鲜黄的一堆堆的不知什么事物,血腥之气直冲脑门,令人作呕。
仰攻的唐军亦有准备,他们排成四列,各持长槊,每个纵列都槊杆担在前面一人的肩头,再一齐下压,将槊尖聚与轨中。
檑石携风带雷,呼啸而至之际,唐军士卒一齐大喊,以槊杆为撬棒,将檑石撬得脱轨飞起,但檑石冲势太猛,飞在空中石碾互相摩擦,争断了铁链,在空中散开来,如陨石般坠落下来。
唐军士卒立刻四散开来,各自躲避,却仍有不少人行动稍缓,被石碾砸成了肉饼。
场面太过惨烈,叫人不忍卒睹。江朔虽然擒住了铁刃奚诺罗却不知如何利用,独孤铁刃奚诺罗喊道:“快叫他们停手!”铁刃奚诺罗却转过头去,全然不理江朔,江朔知他是硬汉,就算刀剑加颈,也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号令全军投降。”李珠儿一把扯过章藏榭,指着西方天边一道灰浪,道:“章西本,哪里是什么?”章藏榭平静地道:“是吐蕃援军。”吐蕃军利用石堡城为据点,只要石堡城牢牢吸引住攻城部队,远处吐蕃骑兵便从外围包抄,攻击唐军退路,吐蕃军一直采用这种袭扰战术,颇为有效。
李珠儿有一直近处两个谷地,只见两队唐军骑兵偃旗息鼓,正在无声默默无声地等待,显然是等着吐蕃军队自己中计撞去罗网,这一番景象在城头看的十分清楚,而远处奔袭而来的吐蕃骑兵由于视野所限,却全然未觉,如此冲锋过来,中了唐军埋伏,死伤必定惨重。
李珠儿道:“唐军集中了十几万大军,河西、陇右乃至朔方的精锐都靡集于此。唐军对石堡城已是志在必得,无非是双方伤亡多少罢了。”章藏榭望着山下的情形,默默点头,李珠儿道,:“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章藏榭又默默点了点头。
李珠儿转身对江朔道:溯之,把铁刃奚诺罗升上旗杆。”江朔知道李珠儿才智远胜自己,便随手扯断城头最高旗杆的绳索,任由吐蕃军旗帜坠下城去。
再将铁刃奚诺罗倒剪双臂,缚在绳索上,单手一提,
“哧溜”一下将他如升旗一般拽上了两丈高的旗杆。李珠儿又道:“溯之,你助章西本发声。”江朔将另一只手按在章藏榭腰间,向他督脉中注入内力,内力运行头顶百会穴,灌入口中龈交穴,章藏榭立觉一股气顶着他的上牙床开口发声,立刻声彻寰宇,整个石堡城都听的清清楚楚。
只听章藏榭高喊道:“大蕃兀骨掳,大唐阿不罗艾斯比,铁刃悉诺罗不刺哈赤勒……大蕃打死掐死哈思……兀骨掳阿塔拉赛思忒思!阿塔拉赛思忒思!”这段话译成汉话大约为:吐蕃的勇士们,唐军已经夺去了石堡城的中枢,铁刃悉诺罗将军重伤被俘,为免我吐蕃男儿再做无谓牺牲,大家一起降了吧。
石堡城中上千吐蕃守军其时也只剩数百人了,在唐军的猛攻之下本就已经濒临极限,全凭一口气吊着,此刻听到章藏榭的喊话,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嘹亮仿若神谕一般的人声,均觉诧异,纷纷走出各自的掩体观看,看到城楼旗杆上悬挂着如死鱼一般一动不动的铁刃悉诺罗,心中再没有半分怀疑,一齐抛下兵刃,跪倒喊道:“赛思忒思!赛思忒思!”山下唐军听到城中忽然爆发出呼喊声,不解其意,都吓了一跳,攻势亦为之一顿,不过唐军中也有吐蕃通译,立刻有人禀报哥舒翰:这是吐蕃军投降了。
哥舒翰初还不信,有斥候飞马回禀道:“启禀主帅,确有人抢关夺旗,将吐蕃主将铁刃悉诺罗悬于旗杆之上,吐蕃守军正在齐声高喊投降。”哥舒翰大喜道:“却是张守瑜、高秀岩二将何人建此奇功?”这时张守瑜、高秀岩二将已匆匆从前线折回中军,一同禀报道:“我等不敢冒功,夺关之人,正是漕帮少主江朔江溯之!”中军之外多有协助运量的漕帮帮众,闻言一齐欢呼起来,一时间欢呼声声震寰宇,仿若夏日惊雷,天地亦为之气夺。
第546章,唐军入城
江朔放开按在章藏榭后腰的手,章藏榭仿佛力气用尽一般瘫坐在地上,再看城上吐蕃武士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斜坡上有两骑飞奔而来,江朔看得分明,冲在前面骑在龙骧马上的正是湘儿,而落在后面骑在黑色大宛马上的则是唐军骑将高秀岩。
独孤湘策马入城,龙骧马神骏,径直踏着台阶跑上城来,独孤湘跳下马来,关切道:“朔哥,你没事吧?”和湘儿分别不过一个时辰,却仿若隔世一般,先有金雕丧命后有叶清杳玉殒。
江朔无限感慨,长叹一声,道:“湘儿,我没事,只是发生了太多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独孤湘抬头看了看旗杆,问道:“这铁刃将军刀枪不入,你是怎么擒住他的?”江朔这才想起他把铁刃奚诺罗像旗帜一般挂在半空中多时了,忙将他缓缓放下来,铁刃奚诺罗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斜倚着城墙闭目不语。
江朔道:“多亏了珠儿……”说到此处,他一顿,转头四望哪里还有李珠儿和白猿的影子?
正疑惑间,忽听天崩地裂一声响,身后城中腾起烟柱,正在走马入城的高秀岩不禁一惊,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江朔已知李珠儿定是不想让别人再循着地下暗河进出石堡城,而把八角石室整个拉塌了。
江朔扒着城垛,对高秀岩喊道:“高大哥勿惊,是城中石室垮塌,并无埋伏。”高秀岩这才壮着胆子进入城中,一进城门就看到那用铁链拴着的十个檑石碾子,高秀岩不禁咂舌,心想我们还道这样的绝户机关不过三五个,谁想有这么多?
他见吐蕃人正从各处石室掩体中走出来,将刀矛兵刃扔作一堆,揭下盔甲扔作另一堆。
高秀岩又是惊讶:原来石堡城上是这番景象,难怪我们仰攻时发射火箭也全无作用。
他下马登城,见城墙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滚木檑石,还有对付先登死士的装满刀尖的拍板,和数不清的各类箭矢。
高秀岩心道万幸,今日若非江少主擒住贼首,哪怕死伤再多将士,也未必能拿下石堡城。
想到此处,高秀岩向江朔叉手拜道:“高秀岩替唐军将士拜谢江少主,今日江少主夺旗抢关,多少将士的性命得存,我等都感念江少主你的恩情。”江朔忙回礼道:“打败铁刃将军并非我的功劳,只是那位朋友不愿现身……”高秀岩
“哦”了一声,道:“既是江少主的朋友,想必是世外高人,不愿意现身也是有的。”江朔只能苦笑,道:“高将军,快些安排纳降之事吧,免得迟则生变。”高秀岩心道不错,转身道:“铁刃将军,请吧……”他神色颇为倨傲,铁刃奚诺罗虽不懂汉话,也知他什么意思,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高秀岩怒极,飞起一脚踢在他肋上,骂道:“狗贼,败军之将还这么神气活现。”江朔忙拦住高秀岩,道:“我擒铁刃将军颇有些胜之不武,无怪他有怨气。”高秀岩道:“江少主哪里话来,兵家有言不能力敌那便智取,两军交锋又不是比武斗狠,哪有什么胜之武不武的?”江朔心知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也不愿提隐盟之事,只能对高秀岩一笑道:“纳降之事可请章西本代劳。”章藏榭此前一直望着远方吐蕃骑军的动向,吐蕃骑军远远见石堡城降下旗帜,唐军欢声雷动,知道城池已经陷落,便转头退却了。
章藏榭这才松了一口气,至于石堡城内,事已至此,也只能强打精神,命已经集结好解除了武装的吐蕃武士排好队列,出城投降。
高秀岩也已给山下打出信号,敌军投降是真的,山下哥舒翰立刻派出数千步骑上山接收石堡城。
江朔一把抓住高秀岩道:“高将军,务必善待俘虏,可别……”连日激战,双方互相伤亡均十分惨重,吐蕃守军更是凭借石堡城之坚,杀了数以千计的唐军,江朔不免要担心他们会愤而杀降泄愤。
高秀岩道:“江少主放心,杀降不吉,我军历来军纪严明,不会杀这些降卒的。”眼看唐军押解吐蕃降军之时,虽然言语不善,动作粗野,但总算没有害这些吐蕃人的性命,江朔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
唐军亦将章藏榭押走,江朔看着章藏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章藏榭此刻倒是非常坦然,对江朔一笑,便随着唐军士兵走了。
唐军把铁刃奚诺罗绑在马上,往山下运,行至半路铁刃奚诺罗忽然挣断绳索,他虽然金钟罩的功力全散了,但天生人高马大,膂力还是比一般人强得多,先前有江朔在侧,他隐忍不发。
只等单独押运之际,才突然挣断绳索,将看押的武士打落下马,夺马就跑。
然而,铁刃奚诺罗想要夹马肚催马快跑之际,忽然大腿一阵剧痛,险些坠下马来。
江朔在城头看了,才知道当初李珠儿并非因为酷滥随意一刺,而是故意刺在铁刃奚诺罗大腿内侧,这样无论他想徒步、还是骑马逃跑都会牵动伤口。
果然铁刃奚诺罗疼得腿上一松,马儿自然跑不快,很快唐军轻骑就围了上来,数十杆马槊围成一圈,齐刷刷指向铁刃奚诺罗,铁刃奚诺罗无奈地仰天长叹,又叫唐军捆绑了。
张守瑜率着唐军步卒进入石堡城接手城防,他亦奔向江朔,激动道:“江兄弟,你可太厉害了,一个多时辰以前,我还替你捏着一把汗呢。”其实江朔先前主动请缨之际,高、张二人都道他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压根没想到他会成功,只想着以他的武功进城袭扰一番,搅乱吐蕃军队的布置也是好的,等到卯时一刻,唐军立刻发起攻击丝毫没有考虑江朔的死活。
发起攻击时,石堡城的守御果然没有丝毫削弱,箭矢、落石如暴风骤雨般更加肆虐,他们更坚信江朔已遭不测,唐军一切攻击均按原计划进行。
张守瑜一反常态让步卒身披重甲,持长盾组成鱼鳞阵,顺斜坡缓缓推进攻打城门。
这与此前唐军惯常的轻装上阵,追求灵活快速的战法截然不同。只因石堡城的位置实在太过险峻,没有任何办法取巧,三面佯攻只是为了分散敌军注意力,让吐蕃射手不要集中到北面。
而北面的主攻部队就是妥妥的阳谋了,唐军贴身穿皮甲,外罩鏁子甲、最外面再披上札甲,除了被落石击中,任何弓弩都难以穿透,却没想到吐蕃人居然有檑石这种大杀器。
两轮檑石滚过之后,唐军鱼鳞阵被彻底瓦解,瞬间伤亡数百人,张守瑜倒也临危不乱,立刻做出了新的安排,让步军用骑兵的马槊来阻挡檑石,没想到这檑石太过沉重,解体后仍然对唐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就是张守瑜杀红了眼,要命令步兵冲锋之际,战争忽然戛然而止了。
江朔冲上了城楼,他擒住了吐蕃主帅铁刃奚诺罗,结束了这场惨烈的攻防战。
高秀岩去而复返,道:“江少主,翰帅请你去中军帐一叙。”江朔和独孤湘回到哥舒翰帐中,却见铁刃奚诺罗和章藏榭也被推入帐中,章藏榭是文官,也被绑了数匝,,而铁刃奚诺罗由于试图脱逃过一次,此刻绳捆索绑,绑得跟个粽子没什么两样。
哥舒翰厉声道:“铁刃奚诺罗,你没想到今日会落入我的手中吧。”铁刃奚诺罗哼了一声,终于不再沉默,说了一长串吐蕃语。
哥舒翰问道:“这是何意?”唐军中有一文士模样的通译道:“他说唐军天威浩荡,翰帅文治武功天下无敌,吐蕃人今次彻底拜服……”章藏榭听了,立刻摇头道:“铁刃将军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唐军使诈,胜之不武。他虽兵败被俘,心中却十分不服气。”那唐军通译立刻骂道:“吐蕃狗贼胡说什么?”独孤湘不禁偷笑道:“嘻嘻……章藏榭没少乱译,但都没人说他,只这次照实传译,倒被说是胡说。”江朔也低声笑道:“那可不一样,章西本以前不过是把辱骂无礼的话不译或者转译,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没有改变的。”哥舒翰的目光依次从唐军通译和章藏榭面上扫过,章藏榭一脸坦然,那通译却目光闪烁,便只那通译是为了奉承自己而篡改了铁刃奚诺罗的意思。
哥舒翰飞起一脚把那通译一脚踢翻,骂道:“穷醋大,哪个要你奉承?”又对章藏榭道:“你来替我传译。”独孤湘又品评道:“这哥舒将军虽然脾气暴躁,倒不糊涂。”哥舒翰道:“若说使诈,当年吐蕃以和亲嫁妆为名讨去河曲之地,却建起石堡城,并以此为根基,不断袭扰大唐,可不是使诈?”章藏榭照实对铁刃奚诺罗译了,铁刃奚诺罗居然点头称是,章藏榭将他的话译过来:“赤德祖赞确实是个贪得无厌的暴君。”赤祖德赞便是汉人所谓尺带丹珠,乃目下吐蕃之主,他请求和亲娶了金城公主,却又背信弃义不断侵略大唐。
此话一出,哥舒翰瞪着章藏榭不禁认为他也再乱译了,江朔上前叉手道:“翰帅有所不知,铁刃奚诺罗乃象雄人,其国百年前为吐蕃所吞并,他一直引以为恨。”哥舒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何不早降?铁刃奚诺罗为吐蕃守石堡城数年,死与城下的唐军健儿不下数万人……”铁刃奚诺罗听了章藏榭的传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章藏榭又将他的话译出:“我就是要吐蕃在石堡城这个泥沼中越陷越深。”吐蕃一军称一东岱,石堡城狭小,铁刃奚诺罗所率的守城部队,不过象雄一东岱而已。
他为马祥仲巴杰定下死守石堡城,待唐军围城时,吐蕃大军从后包抄的战术,真正死伤惨重的都是城外野战的吐蕃本部军队。
在石堡城之战中吐蕃投入超过四十个东岱,在哥舒翰围点打援的战术下死伤惨重。
若非唐皇催促,哥舒翰不得不对石堡城发起总攻,只怕吐蕃东岱死伤殆尽了,石堡城还屹立不倒呢。
至于唐军死了多少了,铁刃奚诺罗可就不在乎了。江朔心中唏嘘:人的仇恨能有多可怕,能把千万人送入这血肉磨盘之中。
第547章,进京献俘
哥舒翰咒骂一声,命手下军士将铁刃奚诺罗和章藏榭推出去。独孤湘道:“这铁将军天生神力,虽然现在被废了武功,蛮力还在,须得给他上重枷,我听说有个什么‘死猪愁’的大枷,可以给他戴上。”张守瑜道:“独孤娘子,《六典》对木枷有一定之规,你说的这是武周时酷吏来俊臣所作‘十号大枷’之八,小的有‘定百脉‘、’喘不得‘,还有更大的枷,’求即死‘、’求破家‘。”独孤湘咋舌道:“乖乖……听这些名字,就是些厉害玩意儿……”张守瑜道:“不过这些刑具都是酷吏滥刑之器,本朝早已废弃不用了。”独孤湘不无遗憾地道:“那可太可惜了,铁刃将军品尝不到我大唐土产的滋味咯。”独孤湘一番话把营中的唐军将领都逗笑了,恶战多日,唐军都对吐蕃人深恶痛绝,听独孤湘这样调侃都颇觉解气,哥舒翰的副将阿布思道:“这还不容易吗?给铁刃将军戴上三枷,多挂铁链,我看也不会比’死猪愁‘差到哪里去。”木枷有枷一人的,有枷两、三人的,所谓三枷就是木枷上开有三孔,可以将三个人锁在一起,而用一个人的肩膀顶三个人的枷,自然是十分沉重的。
众将一起轰然叫好,哈哈大笑起来,哥舒翰却斥责道:“士可杀不可辱,尔等不得造次。”张守瑜、阿布思等人见主帅动怒,立刻噤声不敢再笑了,江朔心中却对哥舒翰暗暗敬佩,看来此人三年时间从一个衙将做到两镇节度使,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军士将铁刃奚诺罗押下去后,哥舒翰起身避席向江朔长揖一拜道:“江小友,先前是我对你怠慢了。没想到你果然建此不世奇功,经此一役,大唐收回河曲全境只在旦夕之间。”江朔还没来得及谦虚几句,哥舒翰已经上前一把揽住了江朔的臂膊,道:“溯之,你随我进京献俘吧!”唐军大胜献俘,必得圣人召见,少不了封赏,加官进爵自不待言,若得圣人赏识,那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了。”哥舒翰邀请江朔与他一同进京献俘,那便是有心提携江朔,以他为夺取石堡城的首功,从过往经验判断,虽然江朔是白身,至少能封个都尉或者司马之职,若圣人一高兴,封个正五品上的郎将也并非不可能。
唐军军官无不羡慕,但江朔此战表现如此神勇,众人倒也无有不服,张守瑜、高秀岩二将就率先向他道喜,江朔对做官却没什么兴趣,不知道为什么进京献俘让他想到了安禄山杀良冒功。
虽然他确实擒住了铁刃奚诺罗,助唐军夺取了石堡城,但破铁刃奚诺罗金钟罩神功的其实是李珠儿,至于夺取石堡城,唐军死伤枕籍,江朔更不忍心从这些刀头舔血的将军头上摘取功劳。
他向哥舒翰叉手道:“多谢翰帅抬爱,但夺去石堡城乃众位将军率军连日苦战,吐蕃守军实已是强弩之末,才有今日之胜,江某不敢擅专,且江某只是一介草民,无心仕途……”哥舒翰闻言颇有些不悦道:“溯之,你是不想为我唐军效命吗?”张守瑜简直不敢相信江朔会放弃到手的富贵,道:“江兄弟,翰帅如今圣眷正隆,东军有安禄山,西军便首推翰帅了……”张守瑜提到安禄山,引起了江朔身体近乎本能的不适,他打断张守瑜道:“江某丝毫不怀疑翰帅在圣人心目中的分量,若得翰帅举荐必然平步青云,但江某一来无心做官,二来也无法舍弃这一众江湖弟兄……”张守瑜、高秀岩等人还待要再劝,阿布思却冷哼一声道:“是了,江少主手下已有数十万人,自然不会甘心居于人后。”这话说得显然带有责备的口吻,隐隐有怀疑江朔啸聚群豪,图谋不轨的意思在里面。
此话一出,独孤湘第一个不愿意了,她一开口便语气不善:“漕帮的弟兄个顶个的都是大唐好男儿,石堡城大战,几万唐军,却有几十万民夫,若无漕健儿帮全力运粮,唐军早就难以为继了。”她瞟了一眼阿布思,继续道:“我看呀,倒是某些突厥人,攻城浴血的时候,不见他的踪影,见别人立功受赏又不服气,只能恶语相向,哎……。”其实阿布思所部骑兵就是他们在城头见到的埋伏在谷地中的拟伏击吐蕃骑兵的部队,由于石堡城投降,吐蕃骑兵撤退,因此没有发生骑兵对决,却并非阿布思怯战。
武将可没有好脾气的,阿布思听独孤湘出言讽刺,不禁冲冲大怒,手按腰间横刀,喝道:“小女子胡说什么?”独孤湘可不怕他,一拔胸脯,道:“阿将军杀敌不行,内斗倒是挺在行啊……”阿布思可不姓
“阿”,他是九姓铁勒
“同罗”部的首领,圣人赐姓
“李”,名
“李献忠”,但哥舒翰是突厥人,因此以突厥名
“阿布思”相称。独孤湘可管不了这么多,什么
“阿”将军,
“铁”将军随口喊来,若非别人都称哥舒翰为
“翰帅”,她准保得叫他
“哥”将军。哥舒翰见闹得不像样子了,出声喝止道:“好了!溯之立了大功,阿布思不得轻慢,至于不肯做官,各人志向不同,也不可强求,漕帮不仅助我军运粮,还数度杀退袭扰我军粮道的小股吐蕃游骑,功劳亦不可谓不大,大唐重占河曲是大喜事,可别为些个小事坏了兴致。”众人皆叉手称是,这时传来消息,石堡城以西,西海以南,四十东岱的吐蕃军队都已拔营起寨,唐军将领顿时又紧张起来,四十东岱的吐蕃军队,相比唐军有人数上的优势,难道是马祥仲巴杰见石堡城失陷,想要全军压上,做最后一搏,夺回石堡城?
但若论野战,唐军可不怵任何人,哥舒翰立刻下令,一边让张守瑜率步卒严守石堡城,一边让高秀岩、阿布思等将率骑兵在城侧结阵,呈犄角之势,准备迎击吐蕃。
然而半日后传来消息,吐蕃军并非向东而来,而是向南穿过大非岭,渡过大非川,往吐蕃腹地退却了。
阿布思立刻请战,要率轻骑追击,哥舒翰却不许,道不可忘了咸亨元年大非川之役,当年唐军名将薛仁贵,率军轻敌冒进,深入大非川,想要直取吐蕃都城逻娑城,结果被吐蕃军队断了粮道,以致大败,至此以后,唐军再也没有深入吐蕃腹地作战。
自三年前王忠嗣突袭墨离军,后历经积石军、神威军各地大战,直至今日夺得石堡城,吐蕃在吐谷浑之地的驻军已经全数撤出,至少数年内吐蕃再无实力觊觎河曲之地了。
哥舒翰传令在帐外旷野上设宴,全军欢宴庆祝,漕帮役夫也一并参加,顿时欢呼声响彻山谷,江朔这才知道十万人齐声高呼能有多么的震撼人心。
他虽号称全国数十万漕民之主,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和漕民在一起,漕工船夫亦只知道有谢延昌、卢玉铉、萧大有、浑惟明四大把头,和下面的各州舵主,却不知道这位少主是何许人也。
直到今日江朔以一人之力夺取石堡城,众人方知自己的少帮主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众役夫均觉自己在唐军面前都扬眉吐气了,人人皆以少主为荣,自然再没人敢小觑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
江朔当年在河阴踏钺开沙,流传虽广,但毕竟亲眼见到的人不多,多有人不信,他的功绩被越传越小,最后成了不过是船上拉绳开闸,甚至只是在岸上观看束水冲沙罢了。
今次夺取石堡城,却是十几万人亲眼目睹的,如何能不信?待这些人回到中原,江朔的行迹才真正为江湖所知,只是这一次他的本领却又被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传到最后恨不能御剑飞行,搬山填海,有毁天灭地之能,不过此乃后话,不是江朔等人此刻所能知晓的了。
漕帮和江湖盟的豪杰汇聚到江朔身边,他们也知道江朔推辞了哥舒翰的举荐,王栖曜倒是颇觉遗憾,萧大有、南霁云等人却是拍手叫好。
王栖曜道:“若能为将,统率千军万马为大唐开疆拓土,难道不好吗?”不等江朔回答,南霁云先道:“若有一日大唐有守土卫国之需,我等自然义不容辞,但在宦场打滚,求一份可怜的功名,可不是我等侠义之人所应当追求的。”江朔笑道:“南八说的是,我不肯随哥舒翰东归回京还有一截,我准备要往西面去……”众人闻言一惊,萧大有问道:“少主,你要去西边哪里?去做什么?”江朔道:“去西域,也可能翻过葱岭,我现在也不知道。”独孤湘轻声道:“朔哥,你还放不下隐盟的事?”南霁云奇道:“什么隐盟?”江朔道:“此事牵涉太广,尚不与众人道,等我厘清头绪,再与南八你们细细道来。”众人见江朔不肯说,也只得作罢。
南霁云道:“好,少主我陪你同往西域。”萧大有、王栖曜也立刻应和,身后漕帮帮众不明所以,竟然一齐高声喊起来:”去西域!
去西域!”一瞬间变得声势浩大起来,连哥舒翰等人都被惊动了,张守瑜问江朔:“江兄弟,你要去西域?”江朔被闹的哭笑不得,一边叫萧大有弹压帮众不要再喊,一边解释道:“我此行并非为了什么家国大事,而是为了李太白先生的私事……”哥舒翰奇道:“江小友还认得李太白?”江朔只得将自己原本是李白书童,汉水落水,意外练成神功,简略地诉说了一边,当然习习清风洞内发生的事情,茅山积金洞的所在等等机密之事,都隐去不提。”唐军众将都听得啧啧称奇,哥舒翰道:“江小友,你这番奇遇世间难有啊,果然是福泽深厚之人。”江朔心道当年李含光先生就是这样说我,不知道他现在腿疾如何了,却对哥舒翰叉手道:“李白先生生在西域碎叶城,我三年前我意外得知一桩和他身世有关的大秘密,不去一探究竟,心中始终放不下。”哥舒翰道:“原来如此……小友准备何时动身?”江朔道:“当然是越快越好,我想明日就出发西行。”
第548章,提前出发
这下无论是唐军还是漕帮,都说太急了,今日大胜非得了连醉三天三夜方可,江朔只得推说明日再议。
当夜尽醉,哥舒翰给江朔安排了营帐休息。江朔也终于把一身摩诃衍的褐衣换成了唐人的装束,他换装时又想起了叶清杳当年替他置办衣物时的体贴入微,不禁又暗自垂泪,这时帐角一掀,钻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子。
江朔刚想问他何事,仔细看时才发现是独孤湘。军营中没有女子的衣物,独孤湘也只能换了一套男子的衣物,立刻变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小伴当,此时她与江朔已经是成年男女了,身高相差了一个头,因此二人虽然年龄相若,独孤湘看起来却比江朔小了很多。
她已听江朔说过石堡城中发生的一切,知道胜利的喜悦并不能冲淡金雕和叶清杳之死带给江朔的忧伤,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江朔,江湖就是这样一个随时会失去一切的地方,只能说之前他们太幸运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每次都能救到想救的人。
相比江朔,独孤湘早三年就尝过这种滋味了,那日江朔跌入冰川裂隙中时,独孤湘就以为他死了,虽然她嘴上不承认,在西海寻找了三年,也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没想到江朔真的未死,这才是意外之喜,但其中的伤心与绝望她是真真切切领教过的。
二人内力修为均不浅,饮酒虽多却也不会醉,独孤湘将手轻轻按在江朔肩头,柔声道:“朔哥,你既睡不着,我们聊会子天吧。”江朔感激地捏了捏她的手,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独孤湘道:“湘儿,见面之后便仓促上路,我还没问你,这三年都干了些什么呢?”独孤湘一听,登时来了兴致,一撸袖子道:“嘿……这三年,本女侠一边寻你,一边行侠仗义,拳打吐蕃游骑,脚踢西海恶霸……”原来这些年独孤湘一直和西海党项羌人在一起,吐蕃人把党项羌人当作奴隶,动辄欺辱,打死都不问罪,独孤湘可见不得这些,她这些年替党项羌人出头,还真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
拓跋朝光也一直没有离开西海,和乞梅一起对抗吐蕃,连年征战,党项羌东西两族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
去岁拓跋守寂以年老体衰为由,将自己西平公之位传给了儿子拓跋朝光,朝光向圣人请求在庆州安置乞梅部,唐皇不但恩准,又另辟夏州给朝光部,这便是夏州党项之肇始。
后来唐军与吐蕃人在西海之畔激战,拓跋乞梅、拓跋朝光便率领党项羌健儿组成游骑军,配合唐军行动,直到那日遇到江朔。
江朔听了一则唏嘘不已,二来也替党项羌人有了个好的归宿而感到高兴,他也将自己三年来的所遭所遇对独孤湘说了一遍。
独孤湘听到他竟然遇到有神奇治伤能力的六角龙,还和金雕、白猿、巨熊称兄道弟,不禁瞪大了眼睛,心生向往,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恨江朔当年将她推到了对面冰崖,没让她一齐坠落。
江朔笑道:“冰川下的巨菌森林只有这么一小片,若跌得不巧,可就和那些犁牛一样摔得骨断筋折,摔成肉饼啦。”独孤湘却不以为然,心道:那巨熊不也是从冰川上跌落的么?
它不也没死么?但她的心思很快就转移到四季如春的不冻泉山谷,对于江朔击塌隧道再不能进入,甚觉可惜。
撅嘴道:“摩诃衍大师也真是个怪人,什么断舍离,自己不去也就罢了,却把隧道打塌干嘛?”江朔笑道:“湘儿,你要去也不是不成,不过就是辛苦点,翻过大雪山罢了。哎……若金兄还活着,它倒是可以带着你飞过去……”他一不小心说到金雕,不禁心往下一沉,独孤湘忙道:“朔哥儿,我们今日只说开心的事,生离死别还是放到别日去感慨吧……其实呀,去不冻泉还有另一条路径。”江朔奇道:“湘儿,你又没去过,怎么知道还有别的路?”独孤湘道:“不是还有白兄么?白猿顺着地脉来到不冻泉,我们只要寻到地脉的入口,一路寻去,也能找到不冻泉,无非就是把进出的孔洞挖大一些罢了。”江朔心知地脉出入口皆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要把出入口扩大谈何容易?
比如当年茅山积金洞中,白猿进出的孔洞离地百丈,人力根本无法攀援,若非那位不知名的高人打通金壁另辟道路,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洞府,更遑论扩大洞口了。
他忽然心念一动,问道:“湘儿,白猿不是和你在一起么?它怎么会和李珠儿从地下钻入石堡城的?”独孤湘摇头道:“金雕带着你飞走时,天色正是黎明前至暗之时,我们都盯着你的身影看,没人留意白猿,等到想起来时,它早不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江朔道:“恐怕李珠儿早已找到了白兄,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能让白兄听她的号令,现在想来白兄和我说它在地脉中顺着暗河走了几千里,走上高原的说辞,实在太过吊诡,绝不可能是真的,只怕当时白兄也是李珠儿带来的。”湘儿撇嘴道:“珠儿姊姊心思深密,若她存心要害你,便是有九条命也被她取了去了,啊呀……这样说来,白猿顺着地脉进入不冻泉可能也是假的,珠儿姊姊只要偷偷带他走隧洞进入谷地就行啦。”江朔摇头道:“那倒也未必,李珠儿肯定是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比这地下脉络的行进路线。石堡城一座孤城,必须得有井水才能在被围困时坚守这么久,想必这井水下面通着地脉,李珠儿带着白猿进入石堡城地下,就是怕此间地脉的孔洞人无法通过。不过她没想到的是,连白猿也找不到出路,若非我和铁刃奚诺罗阴差阳错打破了地壳,跌到下面,李珠儿也没法进入石堡城咯。”湘儿道:“现在石堡城中央都倒塌了,张大哥去看过,陷下去一个大石坑,泉水喷涌,已成了一个小湖,纵有密道也都被破坏啦……”二人正说得热闹,忽有人一挑帐帘冲了进来,二人一惊,却见来人是南霁云。
江朔想到叫南霁云撞见自己和湘儿孤男寡女同处一帐,脸色一红道:“南八夜深了怎不休息,你也睡不着吗?”南霁云却毫不在意独孤湘在江朔帐中之事,叉手道:“少主,日间湘儿说话得罪了阿布思,此人心思狭窄,正准备点齐人马来踏平此处营寨!”独孤湘道:“他这样胡作非为,难道哥舒翰不管吗?”南霁云道:“翰帅已经连夜兼程,回长安献俘去啦!张守瑜还在石堡城,高秀岩随我一起来了。”独孤湘气愤道:“原来哥舒翰这老小子急于表功先自走了,阿布思看准了此间无人给我们撑腰,才敢如此妄为。”南霁云道:“可不是,少主现在意下如何?”就在此时高秀岩和萧大有也闯了进来,萧大有破口大骂道:“直娘贼,阿布思所部五千骑兵已经在山下集结好了,少主,我已集结好了弟兄,只等少主一声令下,我们便和这狗贼拼了!”江朔大惊道:“不可,不可!”高秀岩亦道:“不可……五千训练有素的铁骑非同小可,漕帮弟兄中虽然有不少武林高手,但毕竟不是军人,不懂战阵之法,正面迎战必定死伤惨重。”萧大有道:“那怎么着?难道就脖子一梗,任由他们来杀?”江朔道:“我们跑吧,暂且避他一避。”萧大有不禁泄气道:“少主,你堂堂天下漕民之主,怎能说跑就跑?”他一拍胸脯道:“漕帮兄弟皆愿为少主赴汤蹈火,死不旋踵!”高秀岩劝道:“现在全是阿布思无理取闹,偌大打出手,闹得太大,翰帅那边也不好交代。”江朔点头道:“我们本就要去西域,不过提前两天走罢了……不过此间有我们这么多漕帮弟兄,阿布思不会对他们下手吧?”高秀岩道:“江少主放心,阿布思不过是想趁夜害你,漕帮转运辎重居功至伟,若明火执仗与漕帮作对,别个不讲,河曲数万唐军健儿也不能答应。”江朔道:“那便好!”众人出帐来到外面,江朔的营帐在一个小山坡上,这小山上只他一人,也是阿布思替哥舒翰安排的,美其名曰
“无人搅扰”,其实当时他已有趁夜杀了江朔的打算了。江朔先问:“爷爷和葛庄主夫妇呢?”南霁云道:“独孤老爷子和葛庄主料定你只会走不会打,已向北去了,说在伏俟城等你。”江朔点点头,心道爷爷和葛庄主都是神人,无需替他们担心。
他目力极佳,虽然山下无人举火,他也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更兼他有观炁之术,只觉山下人马喷出的炁浩浩汤汤如江河奔流一般,根本无所遁形,便知众人所言非虚。
忽听一支鸣镝拖着凄厉的长音,飞向半空,南霁云道:“是曜郎,他在山下守的,我们约定,阿布思的军队一旦上坡,他就鸣镝示警。”果然听立刻到隆隆的马蹄声响从山下传来,南霁云到:“少主要走变快走吧!”高秀岩道:“我去拦他一拦。”江朔道:“高大哥千万小心!”高秀岩笑道:“溯之勿忧,同是翰帅帐下衙将,料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江朔的龙骧马和独孤湘的玉狮子二马就在帐后,二人上马后,南霁云和萧大有也都跨上坐骑,要和江朔一起走。
江朔道:“萧大哥,你不能走,你还需在此主持大局,把弟兄们平平安安送回中原。”萧大有道:“可是……”江朔一板脸道:“这是少主之命,不是商量!”他说话已经不知不觉颇具威严,萧大有一凛,叉手称是,不敢再说了。
南霁云道:“少主,我不是漕帮中人,我和你一起走。”江朔也不废话,点头答应,向北一指,道:“南八、湘儿,我们往北走,绕过阿不思的军队,再与爷爷他们汇合。”
第549章,西海瑶池
江朔、独孤湘和南霁云三人催马下山,只听身背后山顶上人喊马嘶,一片嘈杂,显然阿布思率军冲上山头却未见到江朔他们。
五千人乱成一团,他们还在四下搜索之际,江朔他们早已驰出几里地去了。
至于高秀岩和阿布思是否起了冲突,几方矛盾如何解决,江朔他们此刻也管不、顾不得了。
他们一路沿着西海北岸绕行,以防阿布思追来,但看来阿不思所布似乎突袭不成便不再追击了。
江朔等三人也不管有没有追兵,只管往北放马狂奔,直至天光大亮,已能遥遥望见神威军要塞了。
南霁云道:“少主,我去神威军通知拓跋兄弟,免得他们不明情况,被人算计。”江朔点头道:“此间事毕,他们正可以回庆州,夏州去。”南霁云又道:“少主,湘儿,你们先走,我们约在伏俟城汇合……”南霁云走后,江朔和独孤湘转头向西,沿着西海北面的道路向伏俟城方向走去。
此刻别说后无追兵,就算有人追来,以他二人胯下马得脚力也完全走得脱。
索性缓辔让二马走走停停自由驰骋。独孤湘在马上扮个鬼脸道:“朔哥,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没跟着哥舒翰去长安?”江朔摇头道:“我助唐军夺取石堡城本就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无论别人对我们如何,我们只需做到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如菩萨初心,不与后心俱。’这是摩诃衍大师教我的。”独孤湘笑道:“是了,还是我们这样行走江湖,遍历山海最快活。”江朔自嘲道:“只可惜贺知章贺监说我一生溯行,这一路山海行走的坎坷不断,没几天是不用提心吊胆的。”独孤湘笑道:“坎坷我倒不怕,就是你别在跌到什么沟沟坎坎里,叫我找不到了。”二人沿着西海岸边迤逦前进,今天是个多云遮日的天气,潮湿温润的海风吹在身上十分惬意,二人也享受着难得轻松时光。
如此一来,就走的颇慢了,日过未时,才走出了百余里,今天连务哈曲河口都到不了,更不用说伏俟城了。
独孤湘忽然一指南边,道:“这里的海湾好美。”江朔跟着望去,果然此地与别处砾石沙滩不同,是一处水草丰美的海水沼泽湿地,但见水波潋滟,云流水上,浅近处碧绿,深远处湛蓝,渐渐与天色接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水边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不知名的小花,水中则密布芦苇,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岛屿,水中游鱼穿梭,空中水鸟翔集满天飞舞。
不过可不是蛋岛上的泥婆罗海鸥,而是鱼鸥,鸬鹚之类的本地水鸟,此刻正是湟鱼洄游的季节,这些水鸟看来也所获颇丰。
二人见此处避风面海,景色秀美,索性放马歇息,自己沿着水岸漫无目的地走去,走出数百步,却见芦荡深处居然有一座木栈桥,笔直伸向西海之中,这栈桥极长竟然望不到尽头。
独孤湘道:“据说当年周穆王游西海,在一处仙境般的海湾处,遇仙子接引,通过一条长长的栈桥,进入西海深处的瑶池,见到了西王母,说不准这条栈桥就是通往瑶池仙境的呢。”江朔道:莲花在盐卤的西海可没法存活,传说中的瑶池,开满莲花,想来并非此地。”但这个海湾确实比别处风光更为旖旎,二人走到栈桥边,见栈桥已经十分陈旧了,仿佛真是周代遗存一般。
独孤湘道:“我在西海边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却每次都行色匆匆,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样的美景。”江朔道:“可能是心境不同吧,心无挂碍,才能发现自然美景。”他又想到摩诃衍,在摩诃衍的眼中就处处是美景,皆因他常怀赤子之心。
两人此刻在木栈道前并肩而立,独孤湘将头靠在江朔肩头,道:“这三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这样轻松快活。”一句话登时让江朔红了脸,他的心突突直跳,不禁伸手握住了湘儿的手。
独孤湘玩性大起,一拉江朔道:“朔哥,我们会会西王母去……”二人踏上栈桥,脚下的木板立刻发出
“吱吱呀呀”的响声,仿佛随时要散架一般。走出没有二十步,忽听
“咔啦”一声,独孤湘一脚踏断了一块木板,往水里栽去,江朔忙一拉独孤湘往前窜出。
不料脚下却如爆豆一般,木板碎裂之声不断,江朔和独孤湘提气疾跑几步,脚下断裂声依然不止,江朔见栈道边水中有一沙洲,上面长满了苇草,拉着独孤湘纵身一跃,跳上沙洲。
回头再看那木栈道,嘁哩喀喳,断裂坍塌了一大块,不一会儿破碎的木片浮了上来,盖住了一小片水面,更有几条粗大的圆木如大鱼般跃上水面,漂浮在碎木之中,应当是木栈道的立柱,由于做过特殊的处理,因此没有朽烂,因为上面栈道碎裂把淤泥中的圆木带了起来,漂浮在海面上。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这下通往瑶池的栈道被我们给搞断啦……”江朔忽然拉着独孤湘往长草里蹲下去,独孤湘不禁大窘,面色绯红道:“朔哥……你,你要做什么?”江朔却
“嘘”了一声,轻声道:“有人来了……”又补了一句:“功夫不弱!”独孤湘一惊,她现在内功已非三年前所能比,江朔说了有人,她却仍然察觉不到。
二人在长草中蹲低身子,由于沙洲狭小,因此贴得甚近,独孤湘嗅到江朔身上的男子气息,不禁有些心醉神驰,柔声道:“哪里有人?朔哥,你可不要骗我……”江朔这次捂住她的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打断她道:“来了,还有百步。”独孤湘躲在芦苇后面悄悄张望,若只有百步,就算听不见,也应该能见到人啊,然而海天之间,芳草萋萋,唯有水声鸥鸣,哪有人的痕迹。
就在她迷惑不解之时,忽见远处山坡上长草一动,走出一个长相英挺的男子,原来在他们这一侧看不出来此山坡是个倒坡,只有那人翻过坡顶下来水边时才能看到。
独孤湘这才知道江朔观炁之术的厉害,在观炁术下,仿佛能透视山岭,墙壁一般,让附近的人无所遁形。
却见那人一身素白,但身上染满了血污,显得肮脏不堪,从他行走的步态来看,不太像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沾上了别人的血。
独孤湘大为惊奇,低声道:“这不是皮逻阁的弟子段俭魏吗?怎么……他把他师傅杀了?”江朔摇头道:“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多半是被仇家伏击了。”独孤湘问道:“那皮逻阁人呢?”江朔又摇了摇头,道:“静观其变。”段俭魏身上搭了一条白巾,背了两个大的鹿皮囊,走到栈道边,忽见栈桥损毁了一大片,他皱皱眉头,往四下里看了半天,朔湘二人藏身之处离他其实不远,但芦荡深密,段俭魏没有发现二人,他见木栈道朽烂不堪,估计是栈道自己裂解了,也不再管它。
只见他在水边芦苇荡中搜搜检检,居然拖出一条小艇,看来是他一早藏在此处的,段俭魏跃上小艇,摇桨离开了海湾,他内力不弱,双臂轮转如飞,很快就在海面上消失不见了。
又过了良久,江朔才携着独孤湘起身走出芦苇丛,独孤湘道:“他驾船出海做什么?”江朔道:“西海中就只有一个龙驹岛,应龙城被一把火烧了,据说登岛的船只也都被破坏了,唐军一时无法登岛,皮逻阁和我比拼内力时受了重伤,若躲在龙驹岛上疗伤,倒是个不错的去处。”独孤湘搓手道:“可惜我们没有船,龙驹岛离这里太远了,我们可游不过去。”江朔四下张望了一番,忽然一指水中飘着的巨大圆木,笑道:“我们可以学学空空儿的法子。”当年江朔在汉水中落水被黑龙王拖着走,撞见了仅以一条圆木当舟的空空儿,若非空空儿一脚把黑龙王踢得窜上沙洲,估计八年前江朔就在汉水中溺毙了。
当年江朔觉得空空儿之举十分神奇,如今想来不过是极高明的轻功罢了,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怕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他就想学空空儿以木为舟,横渡西海。独孤湘见有好玩的,自然是举双手双脚的同意。
江朔先跃上一条圆木,那圆木立刻在水中翻滚起来,险些将江朔掀翻落水,他忙脚下碎步连捣,稳住身形,腿上运劲,以寸劲发力,圆木竟然真的动了起来。
江朔喜道:“真的能行!”一伸手道:“湘儿,快上来。”独孤湘却嘻嘻一笑道:“朔哥,我们比赛!”说着独孤湘轻轻一跃上了另一条圆木,她身姿轻盈更胜江朔,稳稳落在圆木上,丝毫没有转动。
江朔见独孤湘轻功身法如此之好,纵跃距离来看,内力也已自不弱了,欣喜道:“好,赛就赛。”他话音未落,独孤湘已经拿脚在水面上一蹬,控制着圆木忽忽悠悠向前驶去了。
她圆木漂出,才喊道:“出发,出发!”江朔笑道:“湘儿,你有耍赖!”也脚下发力,控制着圆木前进。
西海比之汉水可要风平浪静的多,二人控制圆木在水面上一开始走的歪歪扭扭,忽快忽慢,但很快就各自掌握了技巧,圆木走的又直又快了。
江朔内功高明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双腿不动,也能控制圆木前进,而独孤湘虽然要不时用脚蹬踹,但胜在身子轻盈,和江朔齐头并进,竟不落后。
段俭魏留下的航迹犹在,二人便循着航迹追踪下去,不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了段俭魏的小舟,二人虽然离开几百步的距离,但海面上毫无遮拦,若段俭魏回头张望,二人可没地方躲闪,然而段俭魏在前面跑得匆匆忙忙,竟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此在海面上行了数十里,江朔的独孤湘在浮木上站的腿都酸了,独孤湘更是索性坐在浮木上,她轻功极好,在浮木上行动坐卧,木头也不晃动分毫。
前面的段俭魏奋力摇桨了数个时辰居然中途毫不停歇,江朔也暗暗钦佩此人基本功扎实,终于靠岸时,已是薄暮时分,段俭魏将小艇拖上岸,从船内取出十几个一模一样的鹿皮囊,不知是什么事物,他将皮囊堆在一个小木橇上,拖着向岛内走的远了。
江朔和独孤湘这才靠岸登岛。
第550章,废墟地窖
龙驹岛与当年的已大不相同,但无疑就是龙驹岛,因为岛上到处是焚烧的痕迹,现在火虽然已经熄灭了,但浓重的焦糊味兀自未散,更有数具唐军尸体横七竖八地就这样曝尸野外,此刻还是夏日,一天的功夫,已经尸臭难掩了。
江朔不禁担心,道:“要一次杀这么多人,隐盟定也派了不少好手,若都在岛上,只怕也不好对付。”独孤湘道:“这好办,我们先不去岛内找段俭魏,绕岛一圈,看看有没有船只,隐盟烧毁了所有往来的船只,但不会烧掉自己的船,否则他们就无法离开龙驹岛啦。”江朔道:“湘儿,你这个法子好,若没有船就说明岛上无人,若有船,也可以通过船只的数量大致推断出岛上有多少敌人。”二人绕着岛走了一圈,龙驹岛形似一片树叶,南北长东西窄,绕岛一圈不过十里,二人刚一开始还十分小心谨慎,后来便越来越胆大,果然整个岛上只有段俭魏划来的这一艘小艇。
看来隐盟已经消无声息的撤走了,这符合隐盟悄无声息,不留痕迹的特点,未来唐军登岛也只会认为是吐蕃人偷袭所致。
但西海没有高大的树木,唐军要运来木料重新造船登岛,需要不少时间,估计皮逻阁就是利用这个时机躲在岛上疗伤。
二人见此状况,当下也不再担心有伏兵,向岛内走去,寻找段俭魏和皮逻阁。
岛内
“树叶”最肥大的部分,有一座烧为灰烬的木构城塞,想来就是
“应龙城”了,此城侧位置就是当年隐盟立围帐之处,裴旻也是唐军大将,为将之人选址相同也不出意外。
应龙城已经被完全焚毁了,空气中混合着粮草焚烧后的焦臭和尸体腐烂后的尸臭,独孤湘捏着鼻子道:“朔哥,我们快走吧,他们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江朔却拿手指在嘴上一比,悄声道:“就在此处。”江朔有观炁之术,能感觉到城内有人,他携着独孤湘轻轻绕过城门,从一处烧塌的城墙闪入城内,见城内除了烧毁的木构,还有数个大坑,这种坑江朔在范阳笼火城也见过,是粮窖。
粮窖中的粮草早已遭到了彻底的焚烧,但城中粮草并未储满,有一个坑原本就是空的,二人在坑边偷眼观瞧,只见粮窖底部另开了一个小洞,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小洞中有灯火透出,看来皮逻阁和段俭魏就躲在此处。
朔湘二人悄悄跃入坑中,靠在洞外,偷眼向内观瞧,这个孔洞极浅,内里却出乎意料是一个很大的洞穴。
江朔原以为这个小洞是段俭魏开凿的,但看道里面的大洞穴,就知道绝对不可能是段俭魏一天时间内仓促开凿的了。
再看洞中央盘腿坐着一人,正是皮逻阁,他的表情颇为委顿,嘴角还挂着血痕,原来段俭魏满身的鲜血是皮逻阁喷出的。
江朔心道:我那日也是求胜心切,双掌用足了全力,没想到竟然把皮逻阁打成如此重伤,他那日恨不得一掌拍死皮逻阁,现在见到皮逻阁的模样,却又不禁心中有些不忍。
段俭魏上前用帕子给皮逻阁擦净嘴角的血痕,又拿了瓢从一个大缸中舀水给皮逻阁饮,大缸边堆满了鹿皮囊,只不过原先鼓鼓囊囊的皮囊现在都瘪了。
这样的大缸还有很多,江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龙驹岛上没有淡水,西海之水咸卤不能饮用,唐军将淡水运到岛上,储存于地窖之中,因此这个坑才是空的,估计当天火起时,唐军用窖中存水救火,将储藏的淡水都耗尽了,因此段俭魏才需要离岛寻水,这才被江朔和独孤湘发现,追踪到岛上,否则无人能想到一片废墟的龙驹岛上居然藏了人。
皮逻阁才喝了一口,就
“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似乎牵动了伤势,又跟着吐出了数口血水。段俭魏跪倒磕头道:“徒儿照顾不周,让师尊受苦了,死罪,死罪……”皮逻阁忽而柔声道:“哎……我如今朝不保夕,全赖你护我周全,我又怎会怪你,快起来吧。”段俭魏不敢起身,道:“这都是弟子分所应当。”皮逻阁道:“叫你找的东西找到了么?”段俭魏道:“没有线索,实在难以寻找。”皮逻阁悠悠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时不我与……段郎,你近前来。”他声音虚弱,听起来出气多近气少,仿佛马上就要断气一般。
段俭魏虽是南诏白蛮,却如汉人儒生一般,侍师甚恭,见皮逻阁这幅模样,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膝行上前,对皮逻阁道:“师父有何教诲?俭魏奉闻。”皮逻阁将手按在他背上,道:“乖徒儿,你不要怪我……”段俭魏不解地问道:“怪什么?”皮逻阁眼中忽然射出精光,他按在段俭魏背上的手中指忽然一弯……江朔大叫一声:“不好!”飞身扑入洞中。
皮逻阁指上的内力已然射出,但被忽然闯入的江朔吓了一跳,手指一颤,所发气剑未能准确刺中段俭魏的心脏,还想再刺第二下的时候,江朔已经抢到且近,他抬手劈空一掌拍出,将皮逻阁的手掌震开。
段俭魏就地一滚,半蹲在地,捂着胸口,看来十分痛苦。江朔急道:“段郎,你没事吧?”段俭魏疑惑地看着江朔不知道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紧接着痛苦地摇头道:“我也没师尊的气剑刺在了后背肋骨上,虽然十分疼痛,但并未伤到脏腑。”江朔这才稍稍放心。
只见段俭魏双眼盯着皮逻阁道:“师尊,为何要取我性命?”此刻皮逻阁心虚稍眼神也不闪避,直视着段俭魏的双眼,坦然道:“段郎,你武学天赋极好,我门下弟子中就属你武功最高。若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阁逻凤我儿又如何能服众?只要你活着一日,我儿的江山就坐得不稳当一日。”段俭魏磕头道:“我对国主、少主都是如此,一片忠心,绝无逾矩的想法。”这时独孤湘也闯进来,对段俭魏道:“你师尊都要杀你咯,你怎么还给他磕头?贱不贱啊……”皮逻阁忽然大怒道:“小女子懂什么?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既是段俭魏的师尊又是他的国主,我便是取了他性命又有何不可?”独孤湘道:“那总得有个正当理由吧?”说着她上前连拉带拽的强行扶起段俭魏,道:“自己儿子没弟子有出息,反倒怕有能为的弟子叛乱,这算什么理由……”她话没说完,皮逻阁已经飞身抢出,直扑独孤湘,他知道自己受伤之余绝非江朔对手,于是把目标指向独孤湘。
独孤湘见皮逻阁向她扑来,也不接招,转身就跑,单论轻功,独孤湘不输任何人,在狭小的山洞中左闪右闪,皮逻阁还真追她不上。
几个起落追不上独孤湘,忽觉耳旁生风,却是江朔截击过来,皮逻阁出掌与江朔一碰,
“啪”的一声,立刻向一侧飞去。江朔心中正自奇怪,皮逻阁的内力虽稍逊自己一筹,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吧?
再仔细一看皮逻阁飞去的方向,正对着段俭魏迎面撞去。原来皮逻阁追逐湘儿是假,对掌不敌江朔也是假,皮逻阁被与江朔对掌,确实伤的极重,他躲在这个山洞中疗伤数日,伤势非但不见好转,今日居然咳血了。
皮逻阁自忖命不久矣,便一心要找个机会,在自己死前先除掉段俭魏。
段俭魏是文武全才,内力武功又远胜其子,阁逻凤,皮逻阁才想先了结了段俭魏,以免给儿子留下祸患。
至于江朔和独孤湘对他而言,就没有这么重要了。眼看皮逻阁飞至,手掐剑诀射出气剑,段俭魏虽然事师最孝,却人本性贪生恶死,要段俭魏立在原地等死却也做到。
他右手食指往前一指发出一道气剑,向皮逻阁当胸刺到。皮逻阁气剑虽有六道,但这六道气剑单独拿出来,没有一个能和段俭魏这道中军直进的气剑相比拟。
皮逻阁将数道气剑并成一股,但他的气剑源自手上三阴三阳六道经脉,六脉有阴有阳,其性各不相同,难以真正拧成一股,仍然无法和段俭魏单股纯阳气剑相抗衡。
气剑无形无影,并不能真正被看见,但江朔以观炁术观之,如洞然烛照。
忍不住品评道:“皮逻阁的气剑好似观公孙大娘弟子们舞的花剑,虽然看着热闹非凡,但只能欺负内力远较自己为弱之人。”独孤湘问:“那段俭魏呢?”江朔道:“段郎的剑法,如无锋重剑,虽然看似剑法稚拙粗笨,实则大巧不工,敌人无法击破也无法抵挡……”江朔话音未落,就听到空气中传来一声声脆响,原来是皮逻阁的气剑如那日李归仁遇见空空儿一样,被凭空
“折断”。紧接着,段俭魏的气剑正中皮逻阁前胸膻中穴,皮逻阁人在空中,忽然浑身剧烈一震,向后一仰,跌倒在地,胸中一阵翻涌,嘴里一甜,又吐出一口鲜血。
段俭魏这时也顾不得害怕皮逻阁害他了,冲上前去抱起皮逻阁,哭道:“师尊,徒儿不孝,失手伤了师尊……”皮逻阁此刻已没有伤人的能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段俭魏,颤声道:“段郎……你何时练到如此功力?”段俭魏犹豫了片刻,慑慑道:“师尊,你虽然天纵聪明,悟出六脉出剑之法,其实以弟子之见,这是误入歧途,这和带兵打仗是一样的,分兵六路不如集中一路。”江朔心中默默点头,这和他此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皮逻阁斜靠在段俭魏的怀里,低头思忖片刻即明其理,苦笑道:“段郎……这番话你早怎么不说?”段俭魏语气仍是十分谦卑道:“以师尊之自负,徒儿的话,只怕也听不进去吧……”皮逻阁一愣,随即大笑道:“哈哈哈,说的不错!不错!不错……”他连喊三个不错时,忽然
“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就此脑袋一歪,他本就生得矮短,在段俭魏怀中蜷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段俭魏的怀中,闭目死去了。
第551章,石门机关
段俭魏眼见皮逻阁气息断绝,抱着皮逻阁的尸身失神半日,忽然
“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独孤湘简直不敢相信皮逻阁竟然就这么死了,问江朔道:“南诏王死了?”江朔道:“只段俭魏这一击,原本应该杀不死皮逻阁的,恐怕是他和我上次比拼内力之际,已受了重伤,才会如此。”段俭魏拭了拭了眼泪,道:“江少主,你也不用自责,师尊如果静心调养,原本没有大碍,但是他一心要到岛上寻宝,连日操劳不得静养,今日急火攻心才会突然吐血,我离岛去取水之际还寻了不少草药,可惜还没来得及调制药剂,就……”说着,他掏出怀中的一个小包裹,打开来将里面的草药抖落了一地。
独孤湘道:“咦……什么宝物,皮逻阁为了这宝藏连命都不要了”江朔却记得清楚,对独孤湘道:“当年裴将军说岛上埋藏着江湖盟主的宝藏,要我交出铜镜,后来大打出手,我们夺路而逃,隐盟也没得到所谓的宝藏。”段俭魏道:“不错,师尊说的便是此宝藏。”独孤湘奇道:“皮逻阁知道盟主宝藏在哪里?”段俭魏摇头道:“不知……”独孤湘道:“那他知道盟主宝藏是什么?”段俭魏仍道:“不知……”这下江朔和独孤湘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江朔道:“不知道宝藏在哪儿,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怎么可能找得到?”独孤湘也道:“这不是鬼迷心窍了么?”对于二人的这番言论段俭魏只能以沉默以对,他心中怕也有此想法,但在他的口中实在说不出有辱师尊的话来,故而只能缄口不言。
江朔知道段俭魏并非恶人,问段俭魏道:“如今南诏王已死,段郎,你作何打算?”段俭魏长叹一声,道:“江少主,请许我先安葬了师尊,再听凭你们处置。”江朔点头道:“好,我帮你一起埋葬南诏王。”段俭魏感激地点点头,独孤湘却撅嘴道:“皮逻阁这么坏,方才还想杀你呢,段郎你还管他做什么?”段俭魏道:“师尊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南诏只是六诏之一,师尊雄才大略,一统六诏之后,其实也一直施行仁政,与民修养生息,但南诏国土狭小,又在大唐和吐蕃环伺之下。师尊难免担忧后代子孙不如他雄才大略,才会费尽心思,为南诏开疆拓土,增强国力,才能免于被大国吞并的命运,寻找此处宝藏也是听说这宝藏能动摇大唐国本,他想以此为质,并非贪图财货。”江朔正色道:“人不能因为恐惧被害而下手伤人,同样的,南诏不能因为邻国强大,就处心积虑地制造混乱,祸害他国……若天下人人相害,哪里还有太平可言?最终还是会害了自己。”段俭魏叉手道:“江少主所言甚是……师尊一代雄主,最后落得葬身荒岛,也算佛祖对他的惩罚了。”他笃信佛法,对他的此种说法江朔也不想多做纠缠,问道:“段郎,你想把南诏王埋在何处?”段俭魏道:“人死如灯灭,埋在何处又有何区别,师尊既然于此处殒命,不若就埋在此处吧。”应龙城中的唐军守军被屠杀殆尽,地上刀矛武器散落了一地,无人收拾,江朔和段俭魏各自寻了一把长刀用做挖掘之用,然而龙驹岛的地下都说黑色的大大小小的砾石,越往下越是粗粝,二人忙活了大半天,才挖了个浅坑,长刀倒已经折断了数把了,也不知道唐军这几个储粮的深坑是怎么挖出来的。
独孤湘道:“朔哥别挖啦,要我说啊,佛爷觉得南诏王罪孽太重,佛祖不想让他埋在此处地下……”江朔瞪了她一眼,怪她说话太过刻薄,没想到段俭魏道:“独孤娘子所说也不无道理,信佛之人多用火葬,可以荡涤一生的罪恶,但师尊是彝人,不信佛法,我们还是不要违背彝人葬俗的好。”独孤湘道:“这么深的粮窖,唐军是怎么挖的?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深坑。”江朔道:“听说开山有‘火烧醋激’之法,先用猛火将岩壁烧的滚烫,再泼上冷醋,这时再坚硬的岩壁都会变得像豆腐一样软。”独孤湘道:“这里刚烧了一遍,能引火的木料都没有啦,更不要说醋了。”
“要不……”江朔道:“我看这个石室十分宽敞干燥,不如我们把南诏王留在此处,封闭洞口,不就和陵寝一样么?”段俭魏喜道:“此法甚好,虽无棺椁,却也比直接埋入土中好得多了。”江朔道:“我们便学着吐蕃人一样,捡拾石块堆在遗体之上,作为棺椁吧。”江朔在各地经常见到坟包一样的石碓,便以为是吐蕃人的坟墓,但其实吐蕃人堆石头是为了
“阻秽禳灾”或者
“镇邪驱魔”,称为
“朵帮”,里面并没有尸体。但世上确实有以石为坟的葬俗,段俭魏也觉可行,二人说干就干,段俭魏解下自己身上的长袍,一边口中念咒,一边将长袍裹在皮逻阁的身上,他生的高大,长袍裹在矮短的皮逻阁身上,犹如大被,丝毫不漏。
江朔只能听懂他念咒中的只言片语,应当是佛经《往生净土神咒》,他曾听摩诃衍说过,但摩诃衍是禅宗,平素是不会念这种咒的,因此江朔只听他说过一次,记得其中一些梵文的片段。
他二人将皮逻阁放在此前挖的浅坑之中,就开始四处找石块堆在皮逻阁身上,独孤湘可不愿意去给皮逻阁这种恶人做坟,她绕着洞室转来转去,发现这个洞室地壁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槽痕,仿佛是有人轮动车轮巨斧斩斫出来的一般。
她用手摸摸这些长长短短的刻痕,感觉外宽内狭,越看越觉得像斧子凿的,又用手指沾了沾岩壁,用舌头舔了舔,好像真的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
她对江朔道:“朔哥,好像真有酸味哎……”段俭魏道:“这个洞室并非唐军开凿的,因为岩壁上的开凿痕迹和外面粮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个巨人挥斧砍出的一般,想来唐军向下挖掘粮窖时意外发现了这个洞穴。”江朔奇道:“若是唐军向下掘坑之时发现的洞穴石室,那是怎么开凿的呢?洞室内并没有其他通往地面的道路啊。”段俭魏摇头道:“可能这个洞穴根本就是天然生成的吧……所以唐军颇觉神异,把此处当作储水的水窖。”独孤湘随手拍打着石壁,无论如何无法相信这洞室居然是天然形成的,这时她忽然见到石壁上有一处不自然的凹陷,应当是方才皮逻阁被江朔击飞,重重撞上岩壁的位置,独孤湘又一次咋舌道:“这一下撞得可真不轻,岩壁都凹进去了……”江朔听到了转头道:“湘儿,你别胡说了,岩壁又不是土墙,我只听说过撞塌撞碎的,可能听到过石头也能凹进去的。独孤湘道:“真的凹进去啦……”说着她用手使劲推了推岩壁,忽然惊呼道:“朔哥!这岩壁……似乎是个石门!”江朔和段俭魏二人手脚颇快,此时已用大小石块将皮逻阁的身子覆盖了个七七八八,他闻言大奇,跑到独孤湘身边,一看那岩壁上,似乎真的隐隐约约有一条不规则的线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门的形状,只是洞壁上纵横交错布满了斧痕,步走近看,根本发现不了这细微的差别。
江朔单手按在石壁上,运劲一推,果然觉得这石壁背后似乎是空的,一推之下有松动,他将双手一起按在石壁上,暗运玉玦神功,劲贯于臂,用力推去,那石壁果然吱吱呀呀地向内凹陷了更多,这下石门的轮廓可就清晰可见了。
段俭魏见此奇景,也赶了过来,讶异道:“此处怎么会有石门?”江朔这时觉得石门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回推,若不全力运功,石门就会退归本位,他一边用力,一边高呼:“段郎,快来帮忙!”段俭魏忙将双掌按在石门上,他的内功修为也十分了得,与江朔二人合力将那石门向内推入了尺许,这时独孤湘也上来帮忙,三人合力速度更快,石门凹陷数尺之后,忽听道
“咔哒”一声,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那石门突然向后飞速退去,其速度之快,让江朔三人按在石门上的手都来不及收力,各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扑跌在地上。
眼前出现了一个向下的斜坡,却听得石门
“轰隆隆”向下坠去,良久才发出一声闷响,似乎是到底了。江朔细看之下才知道这石门机关设计的巧妙,石门后是一个向下的大斜坡,但门口数尺却是反过来向洞穴一侧倾斜的。
要打开石门,必须先向上推,石门自然是越推越沉重,待到顶之后,石门转而向下,便无需再用力,就会自行坠到斜坡隧道下面去了。
此一石门设计得既考验了试图通过石门之人的内力,又不至于太过费力,而且如果推不开,石门便会自动归位。
三人对视一眼,独孤湘道:“朔哥,这不会就是那个什么江湖盟主的宝藏吧?”江朔茫然摇头,这可也太巧了吧……唐军挖粮窖恰巧挖到了这个洞室,皮逻阁恰好躲入这个洞室,自己和皮逻阁交手时恰好把他打得撞到石门上,又被湘儿发现,这一系列的巧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段俭魏伸手入隧洞之中探查一番,道:“有风,不是死地。”三人上到地面上,找了一些未燃尽的木料做成火炬,用随身携带的火刀火镰点燃了,三人依次进入隧洞中。
这条隧道宽仅容一人出入,江朔正在犹豫让段俭魏走在前面似乎有些不够光明磊落,段俭魏已经当先跨入隧洞中。
江朔暗道一声惭愧,跟在他身后跨入洞中,独孤湘也随着进入。段俭魏在前道:“离我远些,小心机关暗器。”三人向下走了约莫有一里地,便到了隧道的尽头,只见那石门有三四尺厚,后面连着铁锁,穿入隧道一上两下三个孔洞之中,看来牵拉之下还能将这石门复位。
不过此刻三人可没工夫管这石门,他们的目光完全被洞中的奇景所吸引了。
第552章,地底星空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的洞穴,从其规模来看,绝对不可能是人工开凿的,让江朔不禁想起了茅山积金洞,但这个洞穴形如覆碗,没有一根柱子。
覆碗根部和地面相衔的部分,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洞,靠近看时,有水从孔洞中流出,洞中并未有水溢出,想必还有向外流出的孔隙,洞穴四周皆为水所环绕,江朔细看水中还有盲眼的游鱼,显然这是活水,空气也是从哪些孔洞中透入的。
举目向上望去,顶壁的岩石中不知道掺杂了什么矿物,在火炬的照耀下,发出点点星光般的光点,随着火炬的挥舞,顶上的
“星光”跟着流动,光华流动,异彩纷呈。洞穴的地面显然经过人工的处理,极为平整,整个洞府一览无余,中央只有一石台,再无其他的物件。
独孤湘不禁失望地说:“我还以为这里是藏宝室呢,没想到什么都没有。”段俭魏将火炬贴近地面照了半天,道:“地面十分坚实,应该没有机关。”又道:“小心,有水流过地面。”江朔点点头,心想这位段郎也是老江湖,小心谨慎倒是和葛如亮有几分相似。
三人缓步向中央石台靠近,大约走了一百步,期间跨过了一道水渠,才到石台跟前,才发现这是一个两三丈宽的巨大石鼎,火炬照耀之下,这石鼎呈现半透明的光泽,内部亦有光华流转,质地来看是半玉半石的材料。
鼎上盖着同样玉质的盖子,鼎盖上有耳,耳孔中有绳索摩擦的痕迹,想来过去曾有人开启过,江朔和段俭魏对视一眼,一人搭住盖子的一耳,向上一提,这鼎盖十分沉重,但江朔和段俭魏的内力均非普通人所能比,二人略一运劲,便将鼎盖掀开,放在地上。
独孤湘皱了皱鼻子,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哄哄的?”段俭魏道:“是硫磺,这个鼎里是点火之物。”独孤湘道:“太好了,正好可以照明!”说着一扬手将手中火炬掷入了鼎中,江朔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蓝色的烈焰立刻从鼎中升腾而起,独孤湘和江朔惊恐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光明盐?”江朔忙一拉独孤湘和段俭魏往后飞退到了数丈之外。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段俭魏便已经觉得头晕目眩,他不知道光明盐的厉害,只道是什么厉害的毒药,刚想运功调息,将毒气逼出,却听江朔阻止道:“千万不要运功!”这光明盐的毒性特异,越是内力高深之人中毒越深,越是运功相抗中毒越快。
江朔修炼玉诀神功到达八重天后,炁行百骸之中,已不惧光明盐之毒,而踏上九重天之后,已能控制他人内息按自己的心意转动,自然就可以帮别人疗毒了。
光明盐靠的是燃烧后挥发出气体,吸入之人便会中毒,但这个洞穴并非封闭,气流畅通,因此光明盐能影响的范围并不大,江朔将二人拖到安全距离后,依次给二人运功逼出毒气,不一会儿便都恢复如初了。
段俭魏望着鼎中升腾的蓝色火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奇毒?我方才一瞬间只觉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仿佛浑身的气力都提不起来。”独孤湘道:“光明盐是魔教奇毒,专能化解习武之人的内力,段郎万幸啊,这世上除了朔哥,再没有人能不用解药而解此毒。”段俭魏忙向江朔拜谢,江朔摇手道:“举手之劳……不过,这西海中岛屿下的洞穴中怎么会有魔教的祭坛呢?”独孤湘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抬头望天,忽然大喊道:“哇……这可太美了!”江朔和段俭魏跟着仰头,只见在光明盐蓝色火焰的映照之下,巨大的洞穴圆顶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光华,仿佛夏夜里缀满了星辰的苍穹,三人都同时产生了一种走出洞府,置身野外的错觉。
此刻光明盐对三人已经没有危害,三人仰望了半天这洞中的星空,这穹顶绝非人力所能为,但发现了这星空之人却能巧妙地利用火光的照耀来营造星空的效果,也可说是别具巧思了。
三人看了良久,再低头看时,地面上引地下暗河之水曲曲折折地勾勒出二道水流,两道水流分别在巨鼎的两侧,一道呈
“几”字型,另一道曲线平缓的多,却连缀着五个小水池。江朔道:“这是江、河二水。”独孤湘道:“江水下连着的这五个水池不就是‘五湖’么?”江朔赞同道:“这个洞穴是模仿了中原的山川地貌,两道水流是河水、江水,中间的火鼎不是长安就是洛阳,总之是天下之中的意思,按说这样的尺度下根本看不到五湖,居然在地上特地做出五个小池,看来确实与江湖盟有关,但……江湖盟怎么会和摩尼教有瓜葛呢?”独孤湘道:“难道哪一任江湖盟主竟然是魔教教主?”江朔摇头道:“不可能,摩尼教来自西域波斯,所谓‘教主’其实是摩尼教东方大慕阇,而江湖历任盟主都是中原豪侠,可没听说过有西域人担任的。况且摩尼教传来中原不过一百五十年,而这个玉鼎上篆刻的图案比看来极为古朴,可不像只有百来年的历史。”说到此处,江朔也觉得毫无头绪,对面前怪异的景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刻火鼎将整个洞穴照得通明,只见穹顶根部的孔洞都十分窄小,看起来没有一处能容人通过。
独孤湘道:“看来这里真的没什么东西咯……”段俭魏道:“我看这洞穴地面和大唐中原地势相同,也是江河发源地高,汇流入海处低,此刻在地下不辨东西,但估计和地上真实的地理相同。”他一指左手边道:“那边是西边,就是江、河的源头。”江朔若有所悟地道:“江河源头也就是我们所在的位置,河曲之地。”段俭魏点头道:“如果这个洞中还有其他出入口,那么那边就是最有可能的方位。”三人走到石洞左侧,此处果然有水流从小孔中涌出,三人在岩壁上到处敲打,却都是实心的,没有发现任何隐藏的暗门,江朔犹豫道:“难道是我们猜错了?”段俭魏道:“此地地势高于中原,会不会……”江朔和独孤湘都立刻会意,一起抬头往上看去,只见头顶岩层中的矿石在火光照耀下发出点点星光,似乎和别处无异,但江朔的目力异于常人,指着上面某个区域道:“这里的星空有些不一样。”独孤湘奇道:“朔哥你说什么?除非这天穹上的万千星光是人一颗颗嵌入进去的,否则怎么可能和真正天上的星空对应呢?”她又将洞穴的穹顶扫视了一遍,她修炼穿星步,对《步天歌》所载星宿自然记得十分清楚,此刻穹顶上的
“星光”看起来杂乱无章,和星舆图根本对应不起来。江朔道:“湘儿你说得不错,这个山洞中产生‘星空’只是巧合,和星图不一样才是正常的,可是你看此处顶面居然有一个图形和星宿居然一模一样,这样的看似巧合反而有问题。”江朔对独孤湘一伸手道:“湘儿,你把金牙匕给我。”独孤湘一眼讲匕首解下来交到江朔手中,江朔飞纵而起,也就勉强能摸到丈许的高度,不过这个高度距离穹顶还远得很。
却见江朔的目的并非触摸到顶面,他手中金牙匕连挥,在岩壁上刻出了四条线,串成了一个斜转的方形图案,果然他挑出的这四颗
“星”极为明亮,闪烁着出纯蓝色的妖冶光芒。独孤湘看了脱口而出道:“这是室宿!”室宿又名
“清庙”、
“玄宫”,因其形似屋舍、宫室而得名
“室宿”,房屋乃居住之所,人之所需,故见室宿称吉。此刻江朔画出的这个方形图案,看起来与室宿极为相似,但室宿属于北方七星中的第六宿,不应该出现在西边的天空之中,如果说是古人有意在杂乱的星空中刻画一些真实的星宿图案,也绝不至于将北方的星宿刻在西边。
独孤湘道:“朔哥,你怎么知道就应该这样连?我看这漫天星斗都差不多,会不会是你牵强附会?”江朔道:“湘儿,你上去看过就知道了,这四颗星并非岩壁中透射出来的,而是四枚嵌入岩壁的蓝色宝石。”段俭魏仰头看着那
“室宿”的图形,道:“难道这也是一道暗门?”江朔道:“一试便知!”他再次飞身跃起,双掌击向图案正中,
“砰”的一声响后,只落下一些石粉,并无什么暗门开启,但三人都听到了
“空空”的回声,显然
“室宿”图案的背后是空的!江朔落回地面,手持金牙匕再次飞起,将利刃刺入岩壁,把自己悬在半空,再伸手拍打图形四周,终于发现了一条细缝,他用力抠开一条细缝,显露出一方石板来。
江朔耳中听到里面有铁链晃动的声音,不禁精神大振,炁贯于指,四指竟然如插豆腐般,插入石板侧面,有了这一处抓手,他得以发力,用力掰开石板,原来这是一个上悬翻板门,这石板门比前一处可薄得多,不过三寸,因此江朔一人就能打开。
这时石门内露出一条铁链,独孤湘掷出腰间白索,喊道:“朔哥,接住!”江朔接住白索,江朔将白索缠在铁链上,拔出石板上插着的金牙匕,拉着白索向下一坠,铁链发出一阵
“哗啦啦”的响声,终于把翻板石门整个打开了,江朔再次跃起,进入石门内,独孤湘和段俭魏可没有这样的轻功,江朔便用白索将二人拉了上去。
上到上面,却是一个小石室,借着下面的火光,独孤湘见洞壁上有灯盏,用火镰一打,居然燃烧起来,原来里面有凝结的油脂,虽然多年不用,仍然可以点燃,段俭魏也寻到了其他灯盏一一点燃了,洞室内豁然明亮,三人这才看清这处石室与下面的大洞穴类似,也是一个穹窿型的小室,只是此处人工斧凿的痕迹就很明显了。
石室洞口有一架轱辘用来绞动铁链开关石门,还有一盘铁链串成的绳梯放在一旁,看来以前有人通过这铁梯出入,石室内里仍然是空空荡荡,只有中间有一凸起,江朔走进一看,这次真的是一个小台,上面放着一只金匮。
第553章,金匮石室
三人走近石台,独孤湘又想伸手拿匣子,这一次江朔手疾眼快,拉住了她的手道:“湘儿,先看清楚再动手,免得又触动了什么机关。”段俭魏已凑近检视起来,只见这是一个长一尺,宽七寸,厚二寸的匣子,看来放了许久,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见其本色。
段俭魏用袖子轻轻拂去盖上的灰尘,匣子的本色便显露出来,石室内忽然一亮,一片金黄灿烂,这匣子竟是一个金匣子!
独孤湘惊呼道:“呀……还真有宝物!”段俭魏笑道:“就算这是一块金砖,也称不上什么重宝,恐怕真正的江湖盟主宝藏的线索还在此金匮之中。”独孤湘道:“什么是金匮?段郎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一个金匮?”段俭魏指着匣盖,只见上面刻着两个字
“丙戌四”。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一眼,不明所以,段俭魏道:“《史记》有‘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之句,《汉书》有‘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之句。本朝‘小司马’司马贞索隐注曰‘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因此依照形制看,这个金匣似乎就是宫中存放重要文书的金匮。”江朔问道:“丙戌四是什么意思?”段俭魏道:“丙戌是年份,四应当是四月,或者是当年第四匣文书,我并非内吏,也不太清楚。每六十年有一个丙戌年,最近的一个丙戌年是天宝五载,从积灰来看,不像是三年前放在这里的。往前六十年是睿宗朝,武后临朝称之制。”江朔道:“难道这个金匮是六十三年前的?”段俭魏道:“也不无可能,再往前六十年,就是唐初高祖年间了,这个年份我倒还记得。”独孤湘道:“段郎,我看你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如何能记得一百二十年前的年份?”段俭魏道:“因为那个丙戌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那一年是高祖武德九年……”江朔惊呼道:“玄武门之变!”段俭魏点头道:“武德九年六月,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门埋下伏兵,诛杀李建成、李元吉兄弟,第二年就成了贞观元年了。”江朔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什么东西
“咔哒”一声对上了。独孤湘兴奋道:“哟,还是皇家宝藏,快打开看看!”段俭魏道:“稍等……”他举起金匮轻轻晃动,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晃动,段俭魏道:“里面有水囊。”独孤湘奇道:“水囊又是什么?”段俭魏道:“有些重要的函匣内会藏有酸水或卤水的小囊,若不按正确的顺序开启,水囊就会被扯破,将匣内写着字的纸泡在水中,上面写了什么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这时江朔、独孤湘都发现了此金匮四面都有细缝,看来均可抽拉,若果如段俭魏所以开启顺序不对,就会损毁内里所藏文书。
江朔四下张望道:“这开启顺序却去哪里找。”独孤湘忽然想起来,道:“当年裴旻不是说,江湖盟主之宝中藏有宝藏的秘密么?我们当时认为是藏宝图,其实可能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说不准就是这金匮的开启顺序有可能啊。”江朔闻言道:“啊呀……你不说我还忘了,那古镜已经破了,不知线索有没有被破坏……”说着他伸手入怀掏包裹着八寸铜镜的布包,打开布包,独孤湘凑近了看去,皱眉道:“没坏啊,这不是好好的么?”只见镜子的背面乌黑中带一丝青绿,上面的图案古奥,没有丝毫的裂痕。
江朔轻轻的连布带镜子整个合扑过来,将古镜托在手上,再展开布,独孤湘再一看,果然以镜面为中心,数道大大小小的裂纹呈放射状发散开来,整个镜面都碎裂了。
独孤湘道:“这是什么?好像被射了一箭一样。”江朔道:“这是皮逻阁刺的。”这下连段俭魏都吃了一惊,独孤湘问道:“怎么会是皮逻阁所为?”江朔道:“湘儿你忘了?当年我被皮逻阁的气剑刺中跌落冰川,之所以未被他刺死,就是因为他一剑正好刺中了我怀里的这面镜子。”独孤湘凑近了盯着那粉碎的镜面看了半天,咋舌道:“都说这皮逻阁的气剑锐利更超寻常刀剑,我看也是言过其实,若是真用金牙匕之类的神兵利器,要刺穿此镜只怕也非难事吧?”段俭魏疑惑道:“师尊的气剑术相当了得,恐怕是离得远了,否则一面铜镜如何挡得住?”说着他轻轻捻起一片铜镜的碎片,忽然道:“这下面是什么?”江朔也发现了异样,将铜镜放在石台上,三人一齐动手,从镜面上捡走黄铜碎片,外围一圈碎片却和下面的古镜熔铸在一起,江朔想起来在崆峒山问道学宫中,磨鉴客曾经说镜背是先秦古物,而镜面不过百来年的历史,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江朔用金牙匕轻轻划了一圈,便将黄铜碎片整个从镜面上切了下来,轻轻拂拭了一番,露出和镜背一模一样的乌黑带青的镜面,不同的是,镜面非常光洁明亮,用来照人脸纤毫毕现,哪似千年前的古物。
独孤湘接过古镜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镜子反射着灯盏的火光映出光斑满室游走,她嘟囔道:“这镜子倒是光亮如新,不过看来并没有打开金匮的线索。”江朔忽然喊道:“湘儿,等等,这是什么?”独孤湘一愣,停手道:“什么?”光斑停留在岩壁上的某一点,依稀看到光斑内有一个模糊的暗影,江朔上去握着她的手调整位置角度,当他把独孤湘的手举到金匮正上方的时候,墙上的光斑中模糊的暗影忽然清晰起来,这是一行小字,写的是:子右午下卯左酉上。
奇怪的是墙面上这八个字看着非常清晰,但将古镜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摩挲之际,却丝毫看不出来字刻在镜子哪里。
独孤湘道:“这又是什么呀……”江朔忽然道:“这可能真是开启金匮的方法,子午卯酉指的是方位,子午为南北,卯酉为东西,对应匣子上的方位就是上下左右。”独孤湘道:“那右下左上,就是开启金匮的方向?朔哥,你快试试。”段俭魏道:“江少主谨慎啊……若会错了意,金匮内的文书可就毁了。”江朔道:“现在左右也没有别的线索,我们小心些,试试看吧。”三人对视一眼,均觉现在也只有此法可行。
江朔以金匮上的文字来判断匣子的上下左右,将手指点在
“丙”字头所对的匣子侧面,轻轻向右滑动,
“咔”地一声,似乎卡在了什么销榫上,他顿了一顿,没听到流水声,也没见到匣中有水流出。
江朔又望了独孤湘和段俭魏一眼,二人都屏住呼吸不说话,只对他点点头。
江朔又依镜中文字的指引,依此将下边匣壁向下推,左边匣壁左划,右边匣壁上滑,这时
“嗒”地一声,上方的匣盖忽然向上弹起了一些,江朔轻轻扣住边缘,将盖子掀开。
金匮中的物件显露了出来,虽然金匮有两寸厚,匣中却只放了浅浅的一个纸册,上面有一个鱼鳔一样的东西,两头牵了四根极细的丝线,丝线与四壁后的挂钩相连,这些丝线长短不一,现在都已经绷的紧紧的,若刚才移动四壁的顺序不断,丝线就会纠缠在一起,中间的鱼漂受到拉扯便会破裂。
江朔伸手去解开系在四壁上的丝线,段俭魏制止道:“江少主仔细了,鱼鳔现在被绷紧的悬在文书上方,下面文书上压了一块玉牌,若解开一条丝线,受力不均,鱼鳔砸在玉牌上也会破碎。四条丝线必须同时解开,各自牵住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还好他们有三人,江朔和段俭魏各牵一头,独孤湘非要一个人牵两条丝线,江朔一手持丝线一手持金牙匕,轻轻割断四条丝线,三人用力扯住,鱼鳔没有丝毫晃动。
三人对视一眼,将鱼鳔慢慢向上提,独孤湘忽然指尖一滑,左手的丝线居然滑脱了,那鱼鳔失去稳定向下砸去,江朔和独孤湘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幸而段俭魏眼疾手快,空着的左手食指一指,临空发劲,将金匮推开了一尺,鱼鳔未落回匣中,
“啪”的一声,砸在石台上,流出黑色的液体,一股酸臭未冲鼻。江朔忙将匣子再拿得远些,道上压了半块玉牌,江朔轻轻拿起,只见玉牌上面断了半截,不过不像摔断的,而是用什么利刃切断的,正面四周刻着云龙纹,中央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沙门”,
“沙”字以上被齐齐切断,此人刀法了得,贴着
“沙”字笔画的上沿切断,却丝毫没有触到笔画。翻过来看,边缘也是一圈云龙纹,中间刻的不知是雷纹还是饕餮纹,却再没有一个文字,整块玉牌的雕工粗旷刚健,却又开阔大气,颇具初唐气象。
独孤湘奇道:“咦……这是一块度牒?”段俭魏道:“这绝不可能是僧人度牒,此牌乃于阗美玉所刻,玉质上乘,单单玉料在长安城中就可卖到千金,而这上面的两个字笔力劲险,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恐怕是唐初大家欧阳询所书,若真是欧阳公的真迹,那可是万金难得了,怎么可能拿来做度牒?”独孤湘道:“你不是说这个匣子有可能是武后时的书函么?那说不定时则天女皇出家时的度牒呢?”江朔摇头道:“湘儿,女皇到感业寺出家时不过是个五品才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尊贵的玉牌。”段俭魏道:“是啊,这肯定是皇家之物,可惜只有半块,除了这‘沙门’二字,再没有别的文字了……”独孤湘道:“哎……下面不是还有文书么?看写的什么不就知道了。”江朔觉得有理,将玉牌轻轻放到一边,匣中除了各类文书再无别物。
文书有厚厚的一沓,最上面是两份寻常纸折好的笺子,下面是些散页,尺寸大小各不相同却都坚韧厚实,质地皆为白藤纸,只是看来年代都比较久远了,早已黯淡无光颜色泛黄了。
江朔把那些白藤纸的文书放在一旁,先读起写在普通纸笺上的内容。
第554章,玉牒为信
这张纸笺对折着的,江朔刚要展开,独孤湘却按住他的手,拿眼睛一瞟边上的段俭魏,段俭魏颇为识趣地道:“我上面去看看师尊的坟墓。”江朔拨开独孤湘的手,道:“段郎和他师傅不一样,并不是恶人。”又拉住段俭魏道:“段郎,你不用走,我们一起走到此处,一起看看也无妨。”段俭魏却轻轻挣开江朔的手道:“江少主,一者这是江湖故盟主所留,二者看来事关大唐皇室,段某一非江湖中人,二非大唐人士,实在不便与闻。”语毕不等江朔再做挽留,便径自放下铁梯,趴出洞口走了。
江朔也不好硬邀段俭魏一同观看,只能和湘儿一一检视这些纸笺。写第一张笺子的人并未留下姓名,只是自称江湖盟主,但笺子上押了八寸古镜镜背的花纹,显然确实是江湖盟主所留。
三人读了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不禁大为震撼。笺上写的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兵变,杀死了太子建成和从弟元吉。
这与庙堂之争与江湖盟本来没什么关系,但牵扯到另一人却让江湖盟主大为争震怒。
高祖李渊一个侄子叫李瑗,高祖命其为刑部侍郎,安抚山南,不久改任信州总管,进封庐江王,李瑗本人没什么本事,却喜好交结江湖豪杰,便是在山南时他在与时任江湖盟主交好,结为莫逆之交。
得江湖盟的鼎力相助,李瑗倒也把个山南道治理得井井有条,后累次升迁至山南道行台右仆射。
武德九年,李瑗以庐江王官幽州大都督,这次他还是用同样的法子,与高人结交,这一次他却信错了人。
高祖李渊也知道李瑗这人没什么本事,派右武卫将军,彭国公王君廓助他镇守幽州,王君廓出身绿林,原是太行山中的强盗,隋末他先投瓦岗后降大唐,人品虽然差领军打仗倒是颇有些本事,李瑗对他颇为依仗,并与他联姻。
没想到王君廓却恩将仇报,玄武门事变之后,王君廓欲在李世民面前立功,便传谣言说太子建成曾秘密与李瑗勾结,朝廷派通事舍人崔敦礼前往幽州召瑗入朝,王君廓又劝说李瑗入朝必死不如起兵造反。
李瑗便扣留崔敦礼,征集部队,不想王君廓早已带领一千多亲兵进城将他擒住,这时李瑗才知道上了王君廓的当,他当面怒斥王君廓,王君廓怕他入朝后将真相说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李瑗缢杀。
朝廷以君廓有平叛有功,命王君廓为左领军大将军兼幽州都督。得知此事,江湖盟主大为震怒,贞观元年,王君廓入朝,结果尚未到京城,就被江湖盟的一众高手在渭南路上截杀,算是替庐江王李瑗报了仇。
看到这里,江朔道:“官修史书上说,王君廓之死是因为他在幽州都督任上骄纵越法,唯恐朝廷见责,心中不安,便在渭南杀死驿吏,准备叛逃突厥,途中被野人所杀,王君廓死后他谋反的事情败露,被贬为庶人,封邑也被削除。这江湖盟主却说,是他向太宗李世民献上王君廓陷害李瑗的证据,太宗皇帝才在王君廓死后搋夺了他一切封赏。”独孤湘却催促道:“快看下去,后面说的什么……”这笺子折了数道,看来是个不短的故事,江朔翻过来看下一篇。
那江湖盟主继续写到,李瑗死时不过四十一岁,虽然是被小人陷害,但他谋反终归是事实,他被传首京城,朝廷下令将李瑗废为庶人,绝其子嗣宗室属籍。
李瑗有一个姬妾,是他在山南时所娶,颇有些姿色,王君廓污蔑说是李瑗在江南强抢来的,献于太宗李世民,李世民竟然将其纳入后宫。
江朔摇头叹道:“据说太宗即位之初,便下诏称宫女人数众多,多年幽居在深宫中,实在可怜,下令简选一些留下,其余的放出宫,任其婚配。百姓无不称颂其德,没想到居然还会做出收别人姬妾的事情……”独孤湘道:“这有什么?我听耶耶说咱这位太宗皇帝,最喜欢改史,谁知道流传下来的哪些是真,哪些为假。”江朔继续读下去,江湖盟主得知此事后,将这女子偷偷带出了宫闱,但中原之大再无那女子的容身之所,便决定带她去西域避世。
当时西域并不完全掌握在大唐手中,很多犯罪的,或是前朝旧臣不愿降唐的都去了西域各国,一般来说大唐朝廷也不会为了这些人劳师远征,把他们捉回中原。
但江湖盟主把这女子带出长安时却夹带了私货。太宗李世民即位后,曾多次下诏宽赦建成、元吉的党羽,对二王府的属官也多有委以重任的,但他对二王子嗣却毫不留情,将建成的五个儿子,不论长幼尽数诛杀,革除皇室宗籍。
不过,其实李建成还有一个遗腹子,东宫姬妾中有美色的亦被充入宫中,其中一女便怀有建成的子嗣,当时已经足月,只以宽袍大袖遮掩了过去,竟然未被发现,七八月间诞下一个男婴,可就无法再养在宫中了,江湖盟主潜入宫中之时,这孩子刚刚诞出,那东宫姬妾便求他将孩子带出皇宫。
江湖盟主不齿于李世民收纳兄弟姬妾的行为,决定带走这个孩子。东宫姬妾身怀有孕之时都会赐予玉牒为信,江湖盟主便一刀将玉牒斩为两段,一半藏在此匣中,另一半则由建成后裔世代相传……读到此处,江朔再次拿起那块玉牌,道:“原来这就是建成子嗣的信物,玉牒上刻的是李建成的小字‘毗沙门‘,却叫我们误会成’沙门‘了。”独孤湘道:“这可和当年李邕李使君说的故事对上了,看来建成子嗣在西域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当年李客给波斯王看的玉牌恐怕就是另一半刻着’毗‘字的玉牒了。”至此,第一张笺上写的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江朔展开第二张笺,落款仍是
“江湖盟主”,字迹笔体却与第一张完全不同,江朔苦笑道:“看来历代江湖盟主都不喜欢落笔写自己的名字。”这张纸写的却是,上任盟主将建成子嗣带到西域后,因见太宗将国家治理得一片兴旺,开启了贞观盛世,他便决定将建成子嗣的秘密永远封存,不再示人。
而时任盟主之世,正是武后专权之时,李唐皇室被屠戮殆尽,时人多担心武氏会取李唐而代之,为免李唐血脉断绝,任盟主根据上任盟主所留信息,只身前往西域寻找李建成的子嗣。
但他花了太多时间,从调露元年到长安四年整整二十五年,等他把孩子带回中原之时,武氏已经还政李唐了,他和同行的波斯王泥捏师商量后,决定继续封存这个消息,建成子嗣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江湖盟主将金匮藏于此处,此洞穴与地脉相连,却在斜逸旁出的一条脉络之上,下面的大厅曾是江湖盟秘密聚会之所,不过早就不用了,为防有人从大厅中潜入,时任江湖盟主便将盗来的光明盐藏于火鼎之内作为陷阱,而真正的宝藏则藏在这间密室之中。
这间石窟密室乃前辈高人所开凿,有单独的道路通过地脉进入,但路途似迷宫一般,进入洞穴的方法只有泥捏师知道,而开启金匮的方法又只有江湖盟主一人知道,因此只有二人的传人同心合力才能到达此处,能看到这段文字的,想必不是新任江湖盟主,就是景教法王了。
最后又加了一句,下面大厅内有一条通道,沿通道上行,有一间用巨石机关挡住的密室,这是历代盟主闭关修炼的地方,若内力达不到登峰造极,绝难凭借自己的力量出来,务必慎之又慎。
二人这才注意到此洞穴还有一个洞口,想必便是与地下脉络迷宫相连的入口了。
独孤湘叹道:“怪不得这些入口都设得这么奇怪,原来我们都走反了。”江朔却奇道:“按这笺上所写,以及李使君讲的故事,写第二张笺的江湖盟主是李客?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后面那些白藤纸所书的笔体又大不一样,每一页都用小楷誊撰得工整干净,估摸着是官修史书的一部份册页,每一张却都与正史所述大相径庭。
比如正史说,太原起兵是李渊不愿起兵,李世民极力劝说而促成
“晋阳起兵”,更有一份
“太原元谋十七功臣”的名单,李世民赫然居首功。而一张白藤纸上写的却是:李渊为太原留守时,命李建成在河东招募能人异士为己所用,后天下大乱,李渊却迟迟不肯反隋,李世民虽然劝说却也没有动摇李渊的心意。
直到李建成带着裴寂等人回到太原来见李渊,劝李渊仿效伊尹、霍光废掉隋炀帝杨广,拥立代王杨侑,发兵传檄郡县,师出有名,令中外归心。
又比如正史说李世民率军夺取隋都大兴城,之后征战四方,为建立大唐之第一功臣。
而另一些白藤纸上写的却是李建成率精兵夺取大兴城,在西进关中时立功最多,李世民为内史、封秦国公时,李建成已是唐王世子,封抚军大将军、东讨元帅。
以至于最为着名的李世民为尚书令,故唐朝不设尚书令之说,白藤纸上也写的是
“建成为尚书令”。正史说李渊多内宠,万年荒唐,建成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李世民才不得不发动玄武门之变。
而白藤纸上却无此记载,反而多有李渊德政,建成能干的记载。这样的记载虽然都只是只言片语,却数量众多,不一而足,江朔粗粗阅览一遍,放下白藤纸道:“看来这些都是当年被抽出来掩藏起来的实录。”独孤湘道:“改这么东西干嘛?我看都离武德九年远的很呢。”江朔道:“如果世人看了这些历史原本的模样,就不会觉得建成的死和太宗皇帝的即位如此的理所当然了,反而会觉得太宗皇帝得位不正,若再不失时机地推出建成的子嗣后代……难怪裴旻和皮逻阁都说这些是可以颠覆大唐的东西。”
第555章,地脉迷宫
独孤湘问江朔:“朔哥,我们拿这些东西怎么办?”江朔踟蹰半晌,道:“要我说这些文书也没什么用处,最初将建成后裔送往西域是为了保护他,并非为了颠覆大唐,后来去寻找建成后裔是为怕李唐血脉断绝,两位江湖盟主可都不知道如今大唐盛世,李唐皇室兴旺,如何用得到这建成的血脉?”独孤湘道:“不过看了百年的历史记载,我倒是颇为这位太子李建成鸣不平,他其实也不是什么昏庸无能之辈,多多少少死得有些冤枉,若他的后代能……”江朔忙伸手止住独孤湘道:“湘儿,你这说法在平民百姓或许不错,但对帝王家而言,凡事没有再回头的可能,若把这些文书带出去,被安禄山这样的野心家利用,难免生灵涂炭,对建成子嗣而言,也不一定是好事。”独孤湘点头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建成子嗣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许还活得逍遥自在,一旦卷入争夺天下的纷争,可就再没有一天安省日子了。”她又道:“朔哥,我们一把火把这沓纸烧了吧?”江朔听了又犹豫起来,这毕竟是历史的真实一面,他们两个涉世未深的青年男女又有什么资格把这些文书付之一炬呢?
独孤湘见他不回应,又道:“若要留着,可就不能放在此处咯,段俭魏已经到过这里,所谓法不传六耳,只要多一人知道,任他口风再严,也早晚有走漏消息的一天,况且,我们也很难判断段俭魏是好是坏……”江朔道:“我们要去西域,带在身上岂不是更不安全?这东西要是落在黑衣大食人的手上,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独孤湘道:“我还有个疑问,就是这建成的后裔到底是谁?这些文书上可都没写,难道是李客故布疑阵,太白先生其实就是建成后裔?”江朔尚未回答,忽然听到一阵隆隆的巨石移动的声音,二人惊恐地对视一眼,暗叫一声
“不好!”江朔和独孤湘冲出小石室,顾不得使用铁爬梯,直接跃到地面,跑到进入大厅隧洞处,只见绞盘上的铁链已经松脱,断成几截掉落在地上,从断口看显然是被人以锋利的兵刃斩断的。
二人寻了此前抛在地上的火把,重新点燃后走进隧道,果然巨石将入口重新封死了。
江朔拉住巨石后的铁环,使劲往上拉,却纹丝不动,入洞时便是他和段俭魏一齐推动才打开石门,但江朔一人好歹还能拽动几分,但当时是向上推易于发力,此刻却是向上拉,隧洞中施展不开,没法拖拽。
江朔试了几次,对独孤湘摇头道:“不行,打不开。”独孤湘用手拍打巨石,高喊道:“段俭魏!快开门!朔哥救了你,你却这样对我们?”然而巨石之外哪有动静?
独孤湘破口大骂:“猪狗辈!南蛮猴子,快开门!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独孤湘的声音在隧道中往来弹射,变成闹哄哄的一片杂音,巨石之外却依然没有丝毫动静,二人甚至不知道独孤湘的喊声是否能透过厚重的石板传到外面。
拍打咒骂了良久,石门外仍是毫无动静,眼看手中火炬就要熄灭了,二人只能先退回石穹顶下,加了光明盐的石鼎内的火焰还在燃烧,只是比先前已经暗淡了不少。
江朔看着隧道口断在地上的铁链,心中有个疑问始终想不明白,段俭魏身上并无神兵利刃,这削铁如泥的刀剑是哪儿来的?
当然不排除段俭魏心机极深,身上藏着神兵却一直没有显露出来。此外巨石和隧道几乎严丝合缝,斩断的铁链都在洞穴一侧,如果是段俭魏斩断的铁链,那他又是怎么转到石门外面去的?
况且石门沉重,绝非段俭魏一人所能拉动的,他一定还有同伙。难道……这个同伙还在洞穴内?
但江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却既没见到,也没感觉到还有人在这洞穴之中。
江朔不惧光明盐,凑近火鼎看了看道:“估摸着燃烧个把时辰没问题,但之后可就难说了。”独孤湘忽然紧张起来,惊恐地说道:“石洞中没有别的引火之物,若是这火鼎熄灭,我们岂不是只能置身黑暗之中了?”江朔道:“现在已经无法原路返回了,只能通过金匮中文书所载的地脉迷宫出入,只是这迷宫的地图在景教教主手中,我们可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他们手中的火把也已经燃烧殆尽了,就算现在手中有地图,没有火把,也无法走出这地底迷宫,现在可说是毫无办法,在地面上,遇到石堡城这样的人造迷宫,江朔还可以打破墙壁,或者穿出屋顶,靠蛮力冲破迷阵,而在这深埋地下的天然迷宫之中,哪怕你有通天神力,也只能徒呼奈何。
二人都是一阵心悸,他们眼下的处境便如被活埋入墓的生殉一般,眼看火鼎中的火焰越来越微弱,等火焰完全熄灭之后,便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等死了。
江朔深深懊悔又一次信错了人,没想到段俭魏的手段竟然如此毒辣,他咬牙道:“无论如何总要试试能不能从地脉中走出去吧?总比在这里等死强。”独孤湘看了一眼巨石穹顶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口,这些洞穴内部都是一样的黢黑,仿佛大张其口,等着人来自投罗网的妖兽一般,独孤湘不禁起来一身鸡皮疙瘩,问道:“朔哥,这么多洞穴,我们怎么知道哪里会是出口呢?”她的话语中少了方才豪气,掺杂了一些胆怯。
江朔道:“根据水流,此处是地脉的旁枝,我们顺着水来的方向走,说不定能找到生路。”独孤湘认真地点头道:“对!对!对!你字溯之,自然应该逆行才行运。”二人也不管此说有无道理,反正左右是赌,哪便赌西边入水口,又有何不可?
他们拿了仅存的一支半火炬,独孤湘又回到小洞中取了那只金匮,藏在怀中。
江朔奇道:“湘儿,都这个时候的,你还拿金匮做什么?”独孤湘道:“我随身带着,若我们迷路死在地脉迷宫之中,这个大秘密便算我们的陪葬,江朔听了苦笑着摇摇头,但又一心想不错,他们虽然打不开堵门的巨石,但段俭魏在外面可以多找帮手,只要知道位置,要移开塞门的巨石并非难事,因此金匮无论如何是不能留在此处的。二人准备停当,便携手钻入西边最大的一个洞穴。二人除去鞋袜,卷起裤脚,将脚踩在地下暗河之中,这样能更好的感觉水流来去的方向,地下室极为寒凉,此刻外面的世界正是盛夏,这洞中的暗河却让人冷得直打哆嗦。为节省光源,二人先点了那半截火把,不一会儿便熄灭了,又换了那一个完整的、未燃烧的火把。然而地下暗河的复杂程度远超过他们的想象,脚下的地势忽高忽低,水流时缓时急,一会儿东向西流,一会儿西向东流,更是时南时北,忽聚忽散,叫人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溯流而行还是顺水而行。手中的火把上的火苗却是越来越微弱,终于
“嗤”的一声彻底熄灭了……独孤湘惊呼一声,紧紧抱住了江朔的胳膊,然而这隧道居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散发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冷光,二人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居然能大致看出岩壁的轮廓。
独孤湘的恐惧立刻被好奇心所占据,揽着江朔的胳膊问道:“朔哥,为什么这里会发出蓝光?”江朔道:“看来这里的岩壁会发出荧光,因此在黑暗中仍能勉强视物。”只要眼睛能看见,二人恐惧之心立刻大减,相偕在纵横交错的洞穴中继续寻找出路,但此前有火炬尚且找不到路,现在只靠幽暗的荧光更是道路难辨。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两声若有似无的婴儿啼哭声,独孤湘立刻头发倒竖,背脊发凉,她最怕鬼不过,再一次紧紧擭住了江朔的胳膊,声音颤抖地问道:“朔哥,你听到了么?有鬼,有鬼!”江朔却一点不见惊慌,反而面露喜色道:“湘儿,不是鬼,是龙!”独孤湘将信将疑道:“什么?龙?我熟读《山海经》,从没听过有哪种龙的叫声是和婴儿的哭声一样的。”江朔道:“不是真的龙,是‘六角龙’。”独孤湘别的书看不进去,《山海经》这样的志怪书籍她却可谓倒背如流,皱眉道:“什么六角龙?哪有这样的龙?”江朔一拉她的手,道:“等见到了,你便知道了。”独孤湘仍然心存恐惧,躲在江朔身后向前挪动,二人循着那哭声,七弯八绕,哭声越来越清晰,独孤湘心中越发的忐忑起来,忽然似乎有一个滑腻腻的东西从她脚面上爬过,独孤湘吓得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若不是江朔一把抱住她,她的脑袋便要撞到岩壁顶上了。
江朔道:“湘儿,莫怕,你看这就是六角龙。”独孤湘双脚离地,像个猫儿一样窝在江朔怀中,向下看去,却是一个发着蓝色荧光的动物,又似鱼又似蜥,仿佛一只特大号的守宫壁虎,只是脑袋要扁得多,它抬起头来,裂开巨口,如婴儿般
“呀呀”叫了两声,脑袋后面撑起六个毛茸茸的
“角”。独孤湘初听
“六角龙”之名,未见其面之时,只觉得恐怖,但见到它之后,连它的如婴儿哭泣般的叫声都觉得可爱了。
她跳下来,凑近了饶有兴致地看那黑暗中通体发光的
“六角龙”,问江朔道:“朔哥,你怎认得此物?”江朔道:“这就是我在冰川中遇到的六角龙的后代,六角龙只要不吃盐就不会长大,但当年冰川峡谷中那条六角龙的后代舔舐了我身上的盐分,六角龙只要成年便会和同类争夺领地,不能共存,摩诃衍只能把它的子嗣送到其他地方。此地离开小龙沙冰川极远,摩诃衍大师应该不会把小龙送这么远,而是它自己爬来的。”独孤湘道:“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被我们在此处遇到了这只小龙。”
第556章,东瀛故人
六角龙在阳光下呈现灰白色,看起来都差不多,难以分辨,但在黑暗中每一只身上发光的斑纹都各不相同。
江朔还记得这只小龙身上的斑纹是点状的,与其他条形斑纹的小龙相差极大,他便给这只小龙起名叫
“点点”。江朔笑道:“遇到点点,我们就有办法出去了。”独孤湘道:“这是为何?”江朔道:“六角龙会潜入黑暗的洞穴中捕食盲鱼,但六角龙不能长期生活在阴冷黑暗的环境中,必须要晒太阳,你看它身上的光斑明亮,说明这几日刚刚晒过太阳,才会如此明亮。”江朔对那只小龙道:“点点,你能带我们出去么?”六角龙虽然看起来身躯巨大,但其实不过是爬虫,和马儿、猴儿的聪颖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江朔虽然能说马语、猴语,甚至能啸聚群鸟,却无法说六角龙的语言,他说的话这小龙也是一知半解,对着他
“呀呀”叫了几声,也不知它听懂了没有。那叫
“点点”的小龙昂着头转身走去,江朔赶紧拉着独孤湘的手,追上小龙。
那小龙一会儿直行,一会儿低头捉鱼,一会儿回头打转,全然不似有什么目的地的样子。
独孤湘对江朔道:“朔哥,你说这点点听懂你说的话了么?我看它一路游戏,开心得很呢,全然没有要带我们出去的意思。”但此刻也无法可想,只能任由那小龙四处兜兜转转,二人跟着它走了许久,地下昏暗,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四周的洞穴景致仍是一成不变,走得久了恍惚觉得如在黑暗的夜空中踏星而行一般。
独孤湘在水里趟着走了半天,只觉得小腿冰冷、大腿酸痛,嘟囔道:“朔哥,看来我们是走不出去咯,搞不好这小龙自己也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出去。”不等江朔回答,那小龙忽然发出一声欢呼似的啼叫,摇头摆脑地向前爬去,转过前面的洞口不见了。
二人忙追上前去,忽然眼前一晃,见一片光亮泄了进来,二人再不用小龙带路,向着光亮跑去,又转过一个弯,逼仄的空间忽然一阔,二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重新回地面了!
只见四周是一望无际的一人高的芦苇,正在随风摇曳,夏日骄阳已挂在中天,照在身上暖洋洋了,原来二人在地底已经走了这么久时间。
那条小龙
“点点”正趴在洞口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晒太阳,独孤湘见阳光下六角龙通体灰白,身上的蓝色光斑完全消失了,看起来平平无奇,不免得有些失望,但见它脑袋后面那六条粉红色、毛茸茸的
“角”,又觉十分可爱,上去搂住小龙,抚摸它的
“角”,道:“点点你可太厉害了!几个时辰,上百里的路,你居然能记得分毫不差!”六角龙的
“角”其实是它呼吸的腮,被独孤湘一抚,立刻叫了一声,它身子溜滑,
“哧溜”一下从独孤湘怀里溜了出去,转回到洞内,又从洞内探出头来看着朔湘二人。
江朔对着洞口叉手一拜,道:“点点,多谢你今日救命之恩,若没你带路,我们今日必然被困死在这地脉迷宫之中啦。”六角龙
“呀呀”叫了几声作为回应,江朔道:“我们只就要回龙驹岛上找那想困死我们的恶人算账,今日只能先行别过了,待事毕后,再来与你盘桓。”六角龙随之发出啼叫,来看十分欢悦,二人辞别小龙,走上山坡,回头看时,那六角龙
“点点”又趴回到先前的那块岩石上,慵懒地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闭目享受起阳光浴来了,走了一夜,这爬虫应该也累了吧。
江朔和独孤湘登上附近的一处高坡,却见原来这里就是他们昨日遇到段俭魏的海湾,那节断掉的浮桥就在不远处的水中,碎木块犹在水中载浮载沉,这可也太巧了吧。
独孤湘道:“这洞穴其实不难发现,居然无人从此进入应龙城下的地穴吗?”江朔却道:“就像我们进入地下洞穴顺序搞反了一样,我们可能整个都想反了。”独孤湘奇道:“此言怎讲?”江朔道:“可能偷袭应龙城的隐盟成员就是从地脉隧道潜入应龙城的,只不过他们应该带了足够的照明之物,没有点燃光明盐,也没有发现穹顶大厅上的小石室。”独孤湘咋舌道:“不可能吧?不是说通行地脉的路径只有景教法王知道么?”江朔道:“隐盟在各教各派均有人渗透,若景教中有隐盟成员,将地图抄录出来也不是不可能,这秘密也未必牢靠。”自打知道隐盟的存在,江朔看什么人都难免心存怀疑。
独孤湘道:“先不管那个……朔哥,我们快去龙驹岛,不能让段俭魏这恶贼跑了!”说着她就想去木栈桥边再找两根圆木,如法炮制重新上岛。
江朔却拉住她,拿手一指另一边道:“这次不用这么麻烦了。”独孤湘顺着江朔所指的方向望去,居然看到不远处的芦荡中很多唐军正在向外推出小舟。
从这些人的衣甲来看确是唐军无疑,但说不准是隐盟伪装成唐军也没一定,二人小心起见,伏在长草之中悄悄接近。
原来这地脉向外的洞穴不止这一处,此处小山坡下面几乎都被隧道掏空了,只是被芦苇掩盖看不出来而已,唐军士卒正从一个个隧洞中推出小舟,江朔指了指前面,道:“领头的在那边。”朔湘二人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又有长草遮掩,他们在唐军士卒中穿行,其实距离极近,可能仅仅隔着一层芦苇,但居然无人发觉,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那领头人的身边。
只见那人站在一块石头上,居然还比正常人矮了几分,却拄着一把比他人还要高的凤首长刀。
独孤湘喜道:“井郎,你怎么在这里?”那人正是东瀛人井真成。井真成见到江朔和独孤湘也十分惊讶,忙跳下石头道:“江少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昨日一早大伙儿遍寻你们不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江朔略有些意外,问道:“阿布思呢?”井真成道:“昨日晨间,阿布思也不见啦,据说是率军回朔方去了……”他忽然意识到阿布思突然移军和江朔突然消失都发生在前日夜,疑惑地问道:“难道阿布思急匆匆的行军和江少主你们有什么瓜葛?”江朔将前日夜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对井真成说了一遍,当然只说道二人逃脱阿布思骑兵的围剿后一路西行,可没说起段俭魏和皮逻阁的事情。
井真成听了气愤地拿长刀一杵地面,道:“阿布思这突厥胡儿,心眼这样的小,难怪他要连夜逃跑,定是怕翰帅责罚。”独孤湘对阿布思并不怎么上心,问井真成道:“不说那贼厮的腌臢事了……井郎,你怎么会到西海来?还替唐军打仗?”井真成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江朔见唐军已经把小舟都放到水中,等着出发了,问井真成道:“井郎,你们可是要去龙驹岛?”井真成道:“是啊,江少主你们呢?”独孤湘已领会江朔的意思,道:“同去,同去……”不等井真成发问,独孤湘一拉他的袖子道:“走,走,井郎,有什么事船上说!”唐军见江朔和独孤湘登船,虽感意外,但江朔以一人之力夺去石堡城,唐军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他们对江朔都崇敬如神,见他到来,均是喜出望外,哪会追问他从何而来,为何要到龙驹岛上去?
江朔他们上到船上,这些船都是不过能容纳不到十人的小舟,船上军士见江朔和独孤湘登船,忙退到其他船上,只留下了摇橹之人。
但与他们平素所见的舴艋舟的外观都不一样,就是和昨日段俭魏的船也相差很大,这小舟平底浅舷,船艏却高高扬起,不过西海风平浪静,在西海行舟这样的小船便绰绰有余了。
船尾的军士摇动船橹,小船荡出芦荡向着龙驹岛进发,井真成赞道:“大唐的船橹真是了不起,又当桨又当舵,且其一直在水下划水,远比划桨省力,民谚所谓一橹抵三桨,诚不我欺。”独孤湘不知道什么
“一橹抵三桨”,她还觉得慢呢,见船舱板上还有船桨,拿起来递给江朔,他二人都是江南长大的,划船并不外行,一人一边帮着划桨,小船的速度立刻加快,不一会儿就把其他船只远远甩在身后了。
独孤湘问井真成道:“井郎,这船怎么长得这么奇怪?”井真成笑道:“这船型是我东瀛日本的小舟,并非大唐制式。”原来哥舒翰去岁准备占领龙驹岛作为储粮要塞,但缺少船只,便广招河陇之地的工匠打造船只,但西北河水怒浪滔天,所建船只都以坚固耐用为主,对木料、工艺都有很高的要求,而西海波澜不惊,需要建造得快,不是多坚固。
井真成恰在陇西游历,便献上小舟之策,东瀛船尺寸小用料少,虽然比不得唐船坚固宽大,但十分适合西海之用,哥舒翰大喜,便让井真成指导唐军士兵建造东瀛小舟。
井真成用的造船之法不需要高大的树木,对木材质地也没要求,用西海之畔的林木即可建造,可说是十分方便。
唐军在西海边造船不过月余,就被吐蕃人发现了,派出轻骑突袭,造船的多是民夫,守卫兵力不过百余步卒,面对对方数百骑兵可说毫无胜算。
危急关头,井真成挺身而出,斩杀了对方领军将领,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比猴儿高不了多少的东瀛人居然武艺超群,船只造好之后,哥舒翰便命井真成为先锋,专司挑衅,那日江朔见到他之前,井真成已经连日单挑斩杀了近十人了。
至于此处洞穴中的船只,也是井真成有先见之明,藏了一些船只在此处,如今龙驹岛遭到偷袭,全军覆没舟船全毁之际,有了这些小舟,唐军才能立刻渡海登岛,不用等着另建船只。
听井真成说完,独孤湘问道:“这些山洞深处是什么?井郎可知?”井真成摇摇头道:“洞内深邃,不知通向何处,我所选藏匿小舟之处,都是深阔封闭的洞穴。”
第557章,踪迹全无
看来井真成并不知道这些洞穴内部相连,汇入地脉深处,并最终通往龙驹岛之事。
江朔自然也不便向他说明,心道到了龙驹岛应龙城,看看粮窖中的情形再做决定。
在江朔和独孤湘划桨助力之下,他们所乘的小舟比其他船快了很多,到达龙驹岛,这是他们两日内第二次登上龙驹岛了。
只见龙驹岛上又变了一番景象,岛上有许多唐军士卒往来穿梭,正在清理残垣断壁,搬运尸体,好不热闹。
原来早有唐军登岛,井真成他们是第二批。指挥这些唐军的正是张守瑜,张守瑜见江朔随着井真成一起登岛,也是意外之喜,问道:“江少主,你怎么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了?你去了哪里?”井真成抢先道:“张将军,你道江少主怎么会突然离开,原来全是阿布思这贼人做的好事。”他将阿布思企图夜袭杀害江朔之事同张守瑜说了一遍,江朔心想井真成这些年汉语可是进步飞快,他当年为了追查自己阿爷的下落,在大唐十几年汉话仍然说得非常蹩脚,但自从他阿爷和遣唐使事件水落石出之后,几年不见,井真成的汉话却突飞猛进,简直与汉人无异了,看来确实是人的心境决定了很多事情。
张守瑜听完也颇为愤怒,他是军户出生,说话可就粗鄙得多了,听完之后破口大骂不止,原来西军大小将领大多不喜欢阿布思。
阿布思,原为九姓铁勒同罗部落首领,臣属于后突厥汗国,为乌苏米施可汗的左叶护,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可汗。
然而王忠嗣联合拔悉蜜、回纥和葛逻禄,攻杀了乌苏米施可汗,阿布思走投无路,只能率部投奔唐朝,唐皇圣人封其为奉信王,赐姓名为李献忠,将其部安置在朔方之地。
然而阿布思既是降将,王忠嗣自然不喜用他,况且阿布思降唐,可说全因为王忠嗣灭后突厥而起,王忠嗣怕他心存芥蒂,更不敢用他,因此,初降唐时阿布思可说是十分不得志。
却忽然遇上了王忠嗣遭馋被贬,哥舒翰接任二镇节度使。哥舒翰也是突厥人,对自己这个突厥老乡颇为倚重,要不然阿布思所部隶属朔方,哥舒翰辖陇右、河西之兵便足够了,又何必调阿布思来助战?
但也正因为如此,河西、陇右的将军自然都看阿布思不顺眼,倒不是说他们看不起突厥人,而是在他们眼中哥舒翰靠军功晋升,人人服气,阿布思则靠的是他投降时的官阶,以及突厥人哥舒翰的提携,故而两镇将领心中多不服气。
此中原委不足为外人道,自也不为江朔所知了。井真成和张守瑜一唱一和,对阿布思咒骂不止,独孤湘却不断向江朔使眼色,二人现在最关心的是段俭魏,他还在那水窖中吗?
洞穴入口现在是什么情况?江朔终于也对井、张二人的喋喋不休不耐烦起来了,叉手道:“张将军,应龙城内情况如何?我们能去看看吗?”张守瑜不知道江朔已登上过龙驹岛了,不禁奇怪道:“应龙城已经完全烧毁了……吐蕃人也是真狠,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独孤湘问道:“你怎知是吐蕃人干的?找到敌军的尸体了?”张守瑜道:“尸体倒是没发现,不过除了吐蕃人还能有谁?总不能是阿布思做的吧?”说到此处,他和井真成对视一眼,嘿嘿笑起来,他们倒是希望这是阿布思做的,但这样大的栽赃陷害张守瑜可也不敢,只能是说笑而已。
张守瑜继续说道:“不过,这次吐蕃人战场打扫得可真干净,一具尸体都没留下,按说他们半夜登岛偷袭,子时火起,时间可说是相当紧迫,尸体层层相叠,要把战死军卒的尸体统统找出来可是非常费力的,此前吐蕃人打扫战场可没这么细心,这次除了尸体,连刀矛器械都没留下一件。”朔湘二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他们不想透漏隐盟的事,独孤湘只是含混地道:“是,是……恐怕偷袭龙驹岛的都是吐蕃的精锐,所以他们把尸体都运走了吧……”张守瑜心道不错,这只登岛的吐蕃军可能是类似唐军北府兵,都是贵胄子弟组成,因此不但性命值钱,连死后的尸体都比寻常军户子弟值钱,想到此处他有不禁啐了一口。
只是不知是啐的吐蕃人还是大唐军制了。忽有军卒来报:“张将军,发现敌人的尸体了!”所有人听了都是一震,张守瑜道:“快带我去看。”那军士头前引路带众人进入应龙城内,只见唐军士卒已将城中的尸体都搬出去,开始清理倒塌的屋舍,但是进度极其缓慢,且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重的尸臭,一时无法散去。
那军士一直带着众人到了那几口深坑似的粮窖,江朔和独孤湘都心觉有异,对视之际,江朔悄悄拿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独孤湘先不要声张。
只见唐军正在清理几个坑内燃烧后的谷物余烬,谷物压在一起,大火无法将其完全焚烧干净,将上面厚厚一层灰烬清理之后,露出下面的粮食还有不少可以食用,这也是唐军急于上岛的目的之一。
攻下石堡城后,唐军得了吐蕃储藏的粮食,虽解了燃眉之急,但吐蕃守军只有数千人,唐军加民夫不下十万,够吐蕃军吃几年的粮食,对唐军而言还不够吃一个月的。
虽然打了大胜仗,朔方等地征调来的军队和部分运粮的民夫可以回去了,但要驻守这样广袤的区域,留下的军队仍然不在少数,因此粮食问题仍然十分紧迫。
这才想到要来龙驹岛找找有没有未烧毁的粮草,另外一层目的当然也是要把惨死的唐军尸体予以掩埋,此前两军对垒时是无暇顾及,此时得便当然不能任由袍泽曝尸荒野了。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粮窖中应该有一个是空的,在那粮窖底下侧面有一洞,便是被唐军当作储水窖的隐秘洞穴。
而此刻所有粮窖下都堆满了余烬和废墟,哪里有空着的深坑?那军士将张守瑜带到一坑边,朔湘二人看得分明,正是藏有秘密洞穴的那个深坑,仔细看时,坑里的东西都是地面烧塌的屋柱房梁、碎砖烂瓦等物,并非粮食,显然是有人故意推下去的。
那军士指着地上一具尸体道:“就是此人,此人是我们从边上这个坑里挖出来的,从他的衣着打扮看绝对不是我中原人士,也绝非唐军的服色。此人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灼烧的痕迹,看来是坑边的屋舍倒塌,把他砸得吐血,埋在了坑中,当时倒下的木架应该还在燃烧,偷袭者可能是没发现,或者是发现了也无法把尸体拖出来,这才把这句尸体留在坑内,我们清理废墟的时候才把他挖了出来。”张守瑜看了嗤笑道:“井郎,这不会是你的兄弟吧?”井真成凑上去一看,笑骂道:“去,去,去……你当全天下的矮子都是吾东瀛人吗?要吾说这是你张守瑜的儿子。”张守瑜道:“我儿子可没这么多胡子……”只见那具尸体身上穿着灰袍,胡须已经花白,口中吐出的鲜血喷得胡须、衣袍上到处都是,难怪那唐军军士说他是被倒塌的房屋砸死的,内伤吐血和被砸到吐血确实难以分辨。
此人衣着还不算奇异,最奇怪的还是他的身高,看起来比井真成还矮了一截,张守瑜还在揶揄井真成:“井郎,你快躺下,看看你们两个谁矮,好给你们排个座次。”井真成佯怒道:“吾和死人排什么座次?哼……说出来尔等可能不信,吾在东瀛可是身材高大的伟丈夫!”
“啥?啥?啥?啊哈哈哈……”张守瑜听了哈哈大笑,连边上的军士都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这是谁,独孤湘不禁脱口而出,道:“是皮逻阁!他怎么会在这里?”张守瑜和井真成停止说笑,张守瑜奇道:“江少主、湘儿,你们认得这死人?”江朔不好再隐瞒,只得承认道:“实不相瞒,此人乃南诏国主皮逻阁,我曾与他交过手,是以识得。”张守瑜大吃一惊道:“他是南诏国主?怎会不远千里来到此处?”江朔一愣,独孤湘接口道:“我们也正奇怪呢,皮逻阁放着好好的藩王不做,来吐蕃做什么?”张守瑜恨恨地道:“这些个羁縻州藩王最不老实,南诏国也是首鼠两端,今日降明日叛的,说不得彼此偷袭应龙城就有南诏的队伍。”独孤湘全没料到张守瑜自行脑补的能力这样强,忙道:“有道理,我听说南蛮人会邪术,一能迷人心窍,二能发烟喷火。”
“嘿!”张守瑜一拍大腿道:“定是南蛮贼兵以巫术相助,吐蕃才能偷袭夺岛,否则岛上数百大唐健儿怎会那么容易被攻陷。”独孤湘推波助澜道:“没想到皮逻阁这贼首自己被压死了,真是天理昭彰,岂不有报应?”江朔一拉独孤湘,低声道:“湘儿,你胡说什么?万一张将军这样上报朝廷,大唐再和南诏打起来可怎么办?”果然张守瑜道:“皮逻阁虽死,这事儿可没这么容易了结,我报与翰帅知,早晚南下灭了南蛮!”江朔瞪了独孤湘一样,意思你看我说什么。
独孤湘嘻嘻笑道:“朔哥,你同情这帮南蛮做什么?皮逻阁和段俭魏都不是好人,他儿子阁逻凤你也是见识过的……”江朔道:“但百姓是无辜的,我不许你以后再这样讲话。”独孤湘吐吐舌头道:“知道了。”又转头对张守瑜道:“张大哥,我和朔哥下去看看,皮逻阁还有没有死透的没死透的同党。”江朔正有此意,随着独孤湘一起跃到坑内,张守瑜还颇为感动,道:“二位千万小心。”此刻坑内的大木料已经被清运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瓦砾,堆在坑底。
二人沿着坑底转了一圈,只见这两窖不知是唐军用什么器械开挖的,四壁粗糙不堪。
两人绕着坑底走了两圈,岩壁间那个一人高洞穴入口却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