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天竺禅宗
等到江朔再次悠悠醒转之时,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株巨菌之下,身下似乎是垫了一些干草,甚是暄软暖和,身上披着那胡僧的褐衣,胡僧本人和六角龙却都不知所踪。
江朔眼前是一条冰川融水汇聚而成的小河,淙淙向右流去,他转睛往右边望去,才发现右边地势稍低形成一片沼泽,放眼望去都是高耸的伞状巨菌,而自己现在所躺的地方已经是巨菌森林的边缘了,地势略高,也不再卑湿。
往左边望去,地势逐渐升高,地面也尽是砂土砾石。目之所及,地上散落了好几具犛牛的尸骸,此地终日不见阳光,又终年寒冷如同冰窖,犛牛的尸体并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一具具干尸。
看来那胡僧说此地常有牦牛坠落是真的,而自己不过是运气好落在了峡谷中低洼处的这片巨菌森林之上,若再偏一些,坠落在砂石地上,那便是有死无生了。
江朔忽然惊觉,自己观察左右时,已经不仅仅是转动眼珠而已,而是脑袋也跟着在转动,才能看得如此宽广。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立刻觉得颈椎和胸椎连接处一阵刺痛,紧接着这刺痛顺着脊椎传递,从脖项一直传递到尾椎。
江朔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他立刻听到一声“呜帕鲁帕”的声音,似乎在回应他的喊声,紧接着便见那胡僧从一具犛牛尸体后转了过来,见他醒了,十分高兴,道:“三日啦,你终于醒了。”
江朔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三日了,一想到三日,他的肚子旋即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胡僧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三日未沾水米,定然是饿了,来来来,刚烤好的,你尝尝。”
江朔这才发现胡僧手中拿着过一枝长长的树枝,树枝上竟然插了一块烤熟的牛肉,随着他走近,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朔惊恐地望着那些犛牛的干尸,又见方才胡僧转过来的犛牛尸体后面冒着白烟,想来他刚才是在那犛牛尸体后面烤肉。
胡僧见江朔表情惊惧,哈哈大笑道:“小子你放心,这头牛是前几日刚刚坠下来的,肉还新鲜的很,此地冰冷,犛牛肉放个月余都不会腐坏的。”
说着把肉凑到江朔嘴前,江朔刚想道谢用双手接过牛肉,却陡然惊觉自己的手还是抬不起来,胡僧见他双肩颤抖,努力地想要抬起手来,忙道:“急不得,急不得,你的脊椎刚刚接续好,要恢复如初可还早得很呢。”
江朔不禁灰心道:“大和尚,我还能恢复么?”
说话间忽然觉得右脚一沉,原来是那条六角龙攀爬上了江朔的脚面,江朔见它身上的红斑已经退去,而身后的尾巴却不见了。他想起自己昏迷前听到胡僧喝得那一声“尾来”,原来胡僧是取了六角龙的尾巴给自己疗伤,他不尽颇感歉然地问道:“六角龙的尾巴……”
胡僧道:“是了,斩下来给你疗伤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不出一个月它的尾巴就会长出来的……”
正说着话胡僧忽然起身,抬腿一脚踢在江朔右边膝盖髌骨之上,江朔被胡僧一踢,不自觉地右脚足尖向上一扬,趴在他脚面上的六角龙毫无防备,怪叫一声,被踢得翻了个跟头,跌到地上。
江朔怒道:“癫僧你做什么?”
胡僧却笑道:“你不是问我能不能恢复么,你自己看呢?”
江朔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脚上的感觉已经恢复了,他刚才能感到痛觉传遍全声,此刻足尖又会受激踢出,可见不仅是碎裂的脊骨已经接上了,他的经脉也一并接通了。
江朔喜极赞道:“大和尚真是神乎其技。”
胡僧哈哈大笑道:“其实我也从未施治过你这样的病人,别说你感到意外,对我而言也是意外之喜哩。”
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而那六角龙皮糙肉厚,摔了一下也毫不记仇,学着胡僧的模样“嘎嘎”地发出笑声,它的脑袋生的钝圆,一张巨口在脑袋上向左右裂开,天生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笑一般,而脑袋后面的六只生着粉色绒毛的“角”不住抖动,更增添了喜感。
胡僧再次把牛肉凑到江朔嘴前,道:“喏……吃吧,吃饱了恢复起来才快。”
江朔点头称是,也不客气,张嘴咬了一大口,这犛牛肉不如中原牛肉肥嫩,但颇有嚼劲,反复咀嚼之下倒也香的很。江朔也是真饿了,风卷残云一般将树枝上的牛肉吃了个精光,连树枝上的树皮都险些啃掉一圈。
胡僧笑道:“莫急,莫急,还有的,我再去取来。”
说着他站起身来一蹦三跳地去取牛肉,他并非癫僧,只是生性淳朴,从来不知掩饰,此刻见江朔醒来又有了胃口,竟然比江朔还要开心,走起路来都难掩兴奋之情。
胡僧回来时拿了三支牛肉,对江朔道:“你看,有的是,小子尽管吃。”
他喂江朔吃第二支牛肉的时候,那六角龙又凑了上来,胡僧笑骂了一声,撕下一条牛肉,扔给了六角龙,那六角龙如小狗般跃起在空中接住了牛肉,吧唧吧唧地吃了。
就这样江朔吃一口,六角龙吃一条,须臾间又吃了两支,只剩最后一支,胡僧还要喂江朔吃时,江朔忙道:“大和尚,我已吃饱了,实在吃不下了。”
胡僧先前蹲在地上喂江朔吃肉,听他说饱了这才笑眯眯地起身,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江朔忽然惊觉一个问题,对胡僧道:“大和尚为我烤肉,不怕犯了清规戒律吗?”
胡僧笑道:“哪个是特为你烤的?”
说着将那树枝串着的犛牛肉送到嘴边,吭哧咬了一大口,大嚼起来。
江朔看了大吃一惊,道:“原来你不是和尚。”
胡僧大奇,往自己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一摸自己剃得锃亮的脑门,道:“怎么,我哪里不像比丘僧了?”
江朔道:“比丘僧怎么会吃肉呢?”
胡僧闻言又是一阵大笑,道:“比丘僧不能吃肉?佛祖还吃肉呢!”
江朔疑惑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胡僧道:“佛陀悟道之前想通过苦行来求得解脱之道,结果饿得半死却毫无进展,这日他靠着一棵毕钵罗树眼看就要饿死了,一路过的牧羊女给他喝了一碗乳糜,他却突然开悟,开口道,奇哉!奇哉!奇哉!一切众生,个个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显现。”
佛教在汉地流传甚广,江朔自然也听过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当时佛陀喝的是一碗乳糜,胡僧道:“锦衣玉食是妄想执着,顾意有衣不穿又饭不吃,不也是妄想执着么?吐蕃人的饮食多荤而少素,难道僧人去乞求布施时,遇到主人家只有肉食,还要挑挑拣拣,非得要施主另备素斋么?”
江朔听了若有所悟,那胡僧继续说道:“我吃犛牛肉,并非我想吃,而是它已经坠亡,我吃了它肉也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少了非得吃素不可的执着,岂非大道?”
江朔听得似懂非懂,笑道:“大和尚,你这番说辞像极了我中原禅宗。”
胡僧两眼一翻,道:“我就是禅宗僧人啊。”
江朔惊道:“啊……我可不知少林寺还有胡人弟子。”
胡僧摇头道:“哎……小子你这话就说得就不对了,我且问你禅宗初祖是何人啊?”
江朔道:“自然是菩提达摩祖师,哦……是了,菩提老祖就是胡人……”
胡僧大摇其头道:“达摩是中原禅宗初祖,在天竺却是二十八祖。”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天竺禅宗已传了这么多代了,胡僧继续说道:“我之师承来自天竺禅宗二十七代祖师般若多罗尊者,却非中原少林一脉。”
江朔道:“原来如此,难怪大和尚你的内功和少林寺很像,却又不是全然相同。”
那胡僧惊奇道:“呦,你小子还懂得武功呢?你既然会武功怎么会被人刺了一剑,又从冰川裂缝中坠下,想必你学艺不精才落得如此下场。”
江朔也不反驳,道:“是,是,我确是学艺不精,才先被人刺了一剑,又被人偷袭打伤了后背,湘儿带着我一起逃跑,路过此地踏破了冰盖,我才坠落下来。”
胡僧道:“慢来,慢来……湘儿是谁?”
江朔道:“是我……”他忽然找不到合适的称谓给独孤湘,顿了一顿才道:“……是我妹子……”
胡僧见他脸都红了,笑道:“我懂的,我懂的,别看我是个沙门,这个却也是懂的。”
江朔闻言更窘,好在胡僧转换了话题,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胡僧可谓江朔的恩人,他不敢欺瞒,实话实说:“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
胡僧也干脆地道:“没听说过。”
想来他一直在祁连山采药,与中原武林并无交集,不知江朔也不足为怪。
江朔问道:“还没有请教大和尚的法名。”
胡僧道:“我可没你们汉人这么多劳什子,名字表字一大堆,只有一个名儿叫摩诃衍,你也不用叫我大和尚,叫我摩诃衍便可。”
江朔当然也没听过他的名号,他脸皮薄,不似老江湖,哪怕头一回听说对方名号,也照样一句“久仰大名”奉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他立刻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问摩诃衍道:“大和尚……”
摩诃衍打断道:“叫摩诃衍……”
江朔道:“是……摩诃衍,除了我之外,你可见到别人坠下崖来?”
第517章,冰谷再坠
摩诃衍道:“昨日我便和你说过了,你是我唯一见过的从冰川上掉下来的傻子。”
江朔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高兴道:“看来湘儿和黄马是逃出生天了。”
摩诃衍道:“那个湘儿在还在冰川里?”
江朔道:“是啊……跃过这道裂隙的时候,我坠下以前,拼死把她和黄马推到了对面,此刻应该已经顺着河谷到瓜州了吧?”
摩诃衍一瞪眼道:“顺着张掖水怎能道瓜州?此一冰川名小沙龙,冰川融水汇聚成一条大河,因其出祁连山后进入甘州张掖郡,故而名为张掖水,与弱水相合,一路向北流入居延海方止。”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果然找错了河,王忠嗣所说的注入瓜州大泽的冥水还在数百里之外呢,但他随即想那条河也无所谓,只要湘儿平安就好。
谁知摩诃衍随即摇头道:“不过看样你的同伴是到不了甘州咯。”
江朔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摩诃衍道:“从你在此处坠落来看,你们是一路向西跑,冰川融水在此地形成无数泾流,造成了河流往西流的假象,更兼你们以为这条河是向西流的冥水,因此那湘儿必定也是一路向西走,其实张掖水是自西向东流,从莺落峡出祁连山后才转向西北。若那湘儿向西走,自然就陷入冰川深处,白茫茫一片,却哪里出找出路?”
江朔一听,急道:“那可怎么办?我得去找湘儿!”
说着挣扎着要起身,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摩诃衍见他如此焦急,忙道:“哎哎……动不得,我刚刚给你接好脊骨,你的脊骨碎裂成这样原本是治不好的,但我意外发现六角龙的尾巴能分泌一种异常粘稠的汁液,可以胶合骨肉,用了一整条六角龙的尾巴,才将你碎裂的脊骨完全接好。可是仍然丝毫不能移动,否则一旦错位,可就前功尽弃了。”
原来摩诃衍在冰川中采药时,恰好见到这六角龙和一头体型巨大的野犛牛打斗,六角龙其实是一种长相特异的蝾螈,只是生得大些,如何能和体型巨大的野牛相比?只见那野牛用角乱顶,张口乱咬,占尽了上风。
野兽争斗本是自然之事,摩诃衍原本不想干涉,没想到六角龙十分灵活,一边躲闪野牛的攻击,一边用尾巴不断抽打野牛的脑袋,不一会儿,它尾巴上分泌出的黏液竟然将野牛的嘴巴、眼睛、鼻子牢牢胶住,这汁液十分粘稠,野牛越是挣扎粘的越紧,却也愈加狂躁,四蹄乱踏,必欲踏死六角龙而后快。
见六角龙的尾巴竟然如此神奇,摩诃衍心中甚是惊奇,心道这可不是治疗外伤最好的灵药吗?这才刺死野牛,救下了六角龙。
六角龙因被其所救,因此和他最亲,虽被他数次断尾制药,却也不离摩诃衍左右。
江朔此刻却没空听他说故事,急道:“那何时可以走动?”
摩诃衍道:“一年……怎么也得大半年时间。”
江朔一听急得都快哭了,道:“那可怎么行?湘儿哪里等得了这么久?”
摩诃衍见江朔仍然挣扎着要起身,虽然他知道江朔此刻只是回复了痛感,但也怕他万一真的动一下,可就糟糕了,江朔死活还在其次,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个特殊的病人,怎能任由他摧残自己的身体,导致他无法验证六角龙尾的疗效?忙出手连点江朔数处穴道,以免他真的动弹起来。
同时口中安慰道:“莫急,莫急,江小弟莫急,我替你去找你那湘儿便了,你可千万别动。”
江朔喜道:“如此多多有劳大和尚了。”
他知道摩诃衍对这小沙龙冰川比自己熟悉得多,哪怕自己能行动自如,也不如摩诃衍亲自去找,不禁感激地道:“那可太感激大和尚了。”
摩诃衍笑道:“不用谢我,我本就要带着小六六们,去找别的住处,顺路帮你小子找找娘子。”
江朔脸上发烫,为了遮掩尴尬,忙问道:“六六就是先前见到的小龙么?他们和阿娘在一起多好,为什么要将他们分开?”
摩诃衍佯装嗔怒道:“是啊,共是四条,你道是我要叫它们分开,还不是因为你小子喂它们吃盐?”
其实他这可真是冤枉江朔了,彼时江朔也是浑身不能动,这些“小六六”自己舔舐了江朔身上的盐分,又怎能怪罪江朔?
江朔道:“我听说天下万物都要吃盐,怎么这些小六角龙不能吃盐的么?”
摩诃衍道:“江小弟你不懂,六角龙和寻常蝾螈相同,源自鱼卵,幼时与小鱼无异,在这冰川下的暗河之中游动,其后却会慢慢长出手脚,变成粉嫩的模样,它们在此地只能吃些菌子,因此不再变化,长不成它们阿娘的样子。
江朔回想起大六角龙通体灰白,夜间身上还能看出蓝色的斑纹,而小六六们则是粉红色的,除了脑袋后面的六个角以外,可以说是毫无共通之处了。
摩诃衍道:”但是一旦小龙吃道了盐巴,这个中断的进程不但会重启,还会加速,不出旬日,就会和它们阿娘一样,变成灰白色盔甲般的硬皮。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可也不知,只是数年间我潜心观察所获。”
这时摩诃衍嘬唇打了个呼哨,前方暗河中爬出了那几条小龙,三日不见,它们居然已经大变,皮肤变成了灰白色,体型也变大了许多……
这些小六角龙发出“呜帕噜怕”的叫声,汇聚到摩诃衍的身边,他这呼哨声虽然并非兽语,但小龙和他相处的时间久了,竟然也都听得懂。
江朔不解道:“大和尚,这些小龙长大可不是挺好么?为什么就不让他们长成阿娘这样呢?”
摩诃衍道:“江小弟,你有所不知,六角龙是独居的野兽,别看小六六现在和老龙十分亲热,只要长大了,就会为了抢地盘而互相撕咬,虽亲生骨亦不能得免,因此只能在它们性情大变之前,转移到其他冰隙暗河中去。”
江朔奇道:“竟有此事?天地造化真是奇特。”
小龙共有四条,摩诃衍一手擒了两条,对江朔道:“我这便去了,小子你安心养伤,千万别动。”
不等江朔答应,他便已经大踏步地沿着左边的坡道离去了,六角龙跟着他走了一会儿,摩诃衍踢了它一脚道:“去,陪着江小弟,莫叫他被野兽给吃了。”
江朔望着回头向他爬来的六角龙叹息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虽是无心之失,却造成老龙你骨肉分离的事实,你用尾巴给我疗伤,我却害你母子分离,我心中真是十分过意不去。”
那六角龙见江朔看着它说话,也歪着脑袋看着江朔,却如何能懂他说的是何意思,六角龙天生一张微笑的面孔,丝毫看不出母子分离的悲伤,显得十分戏谑。
摩诃衍这一去便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个时辰便入夜了,是夜无风无雷,十分安静,六角龙始终陪在江朔左右,在夜间,六角龙和那些巨菌果然又开始发出点点蓝光,江朔瞥见六角龙“吧唧吧唧”地吃这些奇特的菌子,想来这些菌子应该含有某些罕见的荧光矿物,因此才会发出蓝光,而六角龙吃多了这些菌菇才会也发出蓝光。
江朔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第二日早上摩诃衍仍然没回来,江朔百无聊赖,索性闭目运功,然而行炁非常不顺利,他能感觉到体内阴阳二炁还在就是无法汇聚,丝毫用不出力气。
但现在身体已经不是刚跌下来时那种毫无知觉的状态了,而是四肢百骸均能感到内力涌动,就是不受控制。
江朔知道这急不来,但既然已经恢复了感觉,想来早晚能恢复如初,他此刻最担心的反而是湘儿的安危,毕竟现在距离自己和湘儿分开已经过了四天时间,而干草玉顶黄何等神骏,说不定早已一头扎入冰川深处,摩诃衍却去哪里找寻?更有一节,听摩诃衍说要送四条小龙分别去其他暗河,可见冰川上的裂隙十分多,保不齐湘儿和龙骧马跌入别的裂隙之中,却不知她们是否能有自己的这份幸运,落在松软之物上面了。
江朔越想越是烦躁,内功是练不下去了,此时冰川峡谷外已经是日上三竿,谷中亦从一片幽冥变得明亮了许多,摩诃衍走时风风火火,也忘了给江朔留吃的,当然就算他留了,江朔也没有手取来吃。
江朔依稀闻到空气中还有昨日烤肉留下的香气,想来那具犛牛尸体后面的火塘上还有未取食的烤肉,他开始琢磨怎么让六角龙把肉叼来喂他,但六角龙那种“呜帕鲁帕”的声音不知是什么意思,江朔只能模仿这种奇怪的声音,六角龙听了他模仿自己,不禁凑近了好奇地看着他,却哪里懂得江朔叫他去取肉的意思?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声拉长的怪叫声从上而下,由远及近传了过来,江朔和六角龙一齐好奇的张望,却见一团黑影从冰谷上方急坠而下,“咔啦”,也坠入了巨菌森林。
那黑影竖立着身子,手刨脚蹬,一看就不是四脚的蛮牛,江朔对六角龙笑道:“摩诃衍还说从未见过有人掉下冰川,你看这四日功夫就掉下来两个啦……”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18章,金首巨熊
六角龙见那黑影坠下来,却显得十分紧张,它警惕地盯着那黑影坠落的位置,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哼哼声,江朔虽不明其语,但也知道这是遇到危险时发出的声音,意在吓退敌人。
但六角龙的哼哼声显然没有吓退那坠下来的黑影,反而听到“咔吱”“咔吱”推倒巨菌的身影,此刻江朔亦知掉下来的不是人了,寻常人一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推倒一人多高的巨菌,二是人脚步灵活也不需要费劲推倒巨菌前进。
那黑影来的好快,瞬息间已冲出了巨菌森林,只听一声咆哮,那黑影人立而起,其高不下八尺,只见它生得头宽而吻长,双肩耸起,全身长满了寸许长的黑毛,脑袋上的毛却是金色的,前胸更有一圈银白色的领毛,显得十分威武——这竟然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马熊。
马熊为高原所独有,谓其奔跑之速,迅如奔马。这头马熊见到六角龙,张开血盆大口,咆哮一声,向着坡上跑来。
别看六角龙长的有丈许长,莫说和真龙不能比,与江水中的黑白二龙也不能相提并论,见那马熊冲来,怪叫一身转头就跑,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江朔暴露在马熊面前,江朔不禁气道:“老龙你可太没义气了……”
那巨熊飞奔着来追六角龙之际,忽见地上躺着的江朔,立刻停下步子,绕着江朔打起转来。
江朔听说在林中遇到熊,只要躺在地上装死,熊不吃死物,便会自行离去,立刻闭上眼睛装死,他本就动弹不得,倒是不用特意伪装。
然而那马熊绕着他东瞧西看,不时凑近嗅嗅,看来对眼前这顿美餐十分感兴趣,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江朔不禁心中暗骂,不知道是谁以讹传讹,说熊不吃死物,此刻巨熊在躺着不动的自己和飞快逃跑的六角龙之间,选择了自己,看来人也好兽也好,都喜欢吃到口的食物,不愿劳神费力地追猎。
若江朔未受重伤时,对巨熊自然是丝毫不惧,只需抬手轻轻一拍便能要了它的性命,然而此刻江朔非但动弹不得,内力更是无法汇聚,不能发出炁劲。
那巨兽绕了半日,见江朔纹丝不动,闻着却没有腐败之气,正是马熊最爱的新死的尸体,原来马熊并非不吃死尸,而是不吃腐尸,此刻的江朔岂不是正对了它的胃口。巨熊终于按耐不住,伸出肥大的舌头向江朔脸上舔来。
马熊的舌头和六角龙大不相同,六角龙的舌头冰凉滑腻,马熊的舌头却生满倒钩,极其粗粝,一舔之下,江朔旦觉得脸颊生疼,他此刻只有嘴还能说话,张口“啊”的大叫一声。
那马熊忽听到“死尸”开口,吃了一惊,连退了几步,却见江朔并不起身,又凑了上来。
江朔暗中连运数次炁,手上却没有半分力气,知道大伤未愈终究是勉强不得,然而那马熊已到了身边,这次却是直接张开巨口向他咬来,江朔鼻中闻到一阵腥臭之味,眼看就巨熊要一口咬下他的脑袋,不禁再次闭眼,心道:没想到我竟会命丧熊口……
就在此时,那巨熊忽然转头,怒吼一声,江朔睁眼一看,竟然是六角龙突然冲过来猛的撞了一下巨熊之腰,六角龙虽然无齿无爪,但毕竟身子胖大沉重,它铆足了劲,用脑袋撞这一下,巨熊竟也吃痛,立刻不再管江朔,愤怒地转身又去追六角龙。
六角龙虽然灵活,但马熊与寻行动常笨拙的棕熊不同,奔跑速度不输奔马,吐蕃牧民常在高原上见到马熊追猎野牛、野马,这也是“马熊”之名的由来,六角龙自然不是它对手,三步两步便被马熊追上。
那熊张嘴一咬,生生将六角龙的一条前腿撕了下去,六角龙怪叫一声,却不见鲜血迸出,原来和断尾求生一样,六角龙这是断足求生。
六角龙趁马熊低头撕扯它的断足之际,转身一扫,想用尾巴去抽马熊的嘴巴,六角龙的尾巴能分泌出黏液,能粘住马熊的口鼻,令其不能进食甚至不能呼吸。
然而六角龙却忘了自己的尾巴早已被摩诃衍切掉了,这一抽打了个空,它用力甚猛,以至于原地打个一个转,却只有断尾根部生出一点点肉芽似的短尾,微微蹭到了一点巨熊的鼻尖。
这一击没有任何杀伤力,但鼻尖是马熊最薄弱的环节,此举大大触怒了巨熊,马熊将口中那条残肢吐掉,再次向六角龙扑来。
六角龙虽然少了一条腿,却仍然极其迅捷,它左冲右绕,马熊竟然一时追它不上。不禁又急又怒,怒吼连连,却忽然又舍了六角龙,再度向着躺在地上的江朔冲来。
江朔仍在坚持不懈地运炁,玉玦神功所载内功修炼心法的最高境界便是体炁不需循行任督二脉,甚至不归入气海,而是散布在四肢百骸之中,随用随取,江朔虽然照此法修炼已有小成,踏上了“八重天”的境界,但终究不能完全地忘掉经脉和丹田这回事。
此番摔断了脊柱,又值此危难关头,反倒逼得江朔严格按照玉诀所载,只在肢端运炁。他不断地运炁,终于在右手指掌之间感觉到了一点点内力的汇聚,但这内力终究太过微弱,不足以凌空发劲,杀死巨熊。
江朔对六角龙喊道:“老龙,将这饿熊引到我手边,让我来对付他!”
然而苦于一人一龙语言不通,六角龙听他不住大喊,又怎知他是什么意思,只知绕着江朔转圈。然而它终究是失了一足,三条腿跑起来不太平稳,脚下一个踉跄,扑跌在地,那马熊低头巨口一张,又将他一条后腿咬了下来。
好巧不巧,六角龙摔跤的位置,正在江朔右手边,眼趁着巨熊低头噬咬六角龙的后腿之际,江朔用劲全身力气,将中指扣在拇指中,他见先前六角龙的断尾擦到马熊的鼻尖以致其发狂,知道这是它的弱点,于是这一指便向着巨熊的鼻头弹去。
江朔所用的正是赵蕤所授“袖里乾坤”的功夫,这一弹本来需要藏在袖内,动作细微,对手难以察觉,故名袖里乾坤,但此刻江朔无需袖子遮挡,动作幅度也到了最小限度,这倒不是他有意为之,而是此刻哪怕只动一根指头,对江朔而言也是极大的挑战。
江朔这一弹指尖发出罡气,马熊但觉鼻头一阵灼热,仿佛被火燎了一下,巨熊吃痛,怪叫一声,向后退却,拿前爪拼命扑打自己的鼻尖,发出阵阵哀嚎。
江朔这一指劲力不足,不过是让那野兽刺痛了一下而已,并不能真正伤它性命,但他自己运功之后,却觉得腕子上内炁的流动似乎通畅了不少。这时他右手各个手指连弹,越弹越觉得内力正在不断增强,运炁之法越来越得心应手。
江朔不禁喜道:“原来玉诀九重天的行炁之法的诀窍在此!”
其实真正练习玉诀心法是十分艰难的,人体有眉心泥丸宫、胸口绛宫、小腹气海上中下三丹田,对体炁内力会自然而然的回吸,就算靠功法将内力散诸百骸,不运功时又会自然导回三丹田,因此这玉诀神功实在是逆天之事,若非有大机缘,天赋再高也无法练成。
今次江朔却是由于重伤,强行阻断了经脉体炁的周天循环。这等机缘又有谁会遇到?一来无人会为了练功,将自己打成残废,二来能练到玉诀八重天境界的高手轻易也不会被人打得伤势如此沉重。
但这等机缘就偏偏让江朔给碰上了,他先前千钧一发的急切间忽然悟到了九重天修炼的窍门,而一旦掌握了诀窍,指掌的间的内力便再度汇聚,越来越强了。
江朔以拇指和中指相搓,发出“嗒嗒”的声音,吸引马熊,马熊见江朔明明没死,却躺在那里不起身,有发出怪声,似乎再挑衅。不禁冲冲大怒,吼声连连,再度向江朔扑来。
其实江朔心中也不十分有底,毕竟他浑身不能动弹,若巨熊没有被他指上发出的声音所吸引,而是直接冲上来一口咬掉他的头,那可也无法可想。
然而马熊当然没有人的智慧,它向着江朔发出声响的右手猛扑过来。
六角龙原本失去了两足正趴在江朔身后哀嚎,见马熊扑来,却不知道那里生出的勇气,纵身一跃,向马熊当头撞去,然而此刻面对面的攻击失去了偷袭的突然性,马熊可就全然不惧了,挥起前掌,随手一挥将六角龙扫到一边,一低头向江朔的右手咬来,江朔仍是中指扣在拇指中弹出,这一下正打在巨熊金黄色巨颅上的双眼间的眉心。
这一下的内力劲道可是比之前强了太多,若再度弹在鼻尖上,或能让它痛得晕死过去,但可惜的是打歪了,巨熊眉心的颅骨甚为坚厚,这一弹之力只不过打得它头晕目眩了一阵子而已。
晕眩过后,马熊愈发的狂怒,它浑身黑毛嗲起,原本就十分高大的身形仿佛又变大了一圈,张口狂吼,再度冲上来,它已被狂怒冲昏了头脑,只知攻击江朔的右手。
江朔觉得手上内力的控制越来越得心应手,汇聚起更强的内力,这次他兵行险招,一直等到马熊口中巨齿几乎触到他腕子之际,第三下再次弹出。
这次打在了马熊上颚上,口内上颚没有皮毛保护,江朔此刻的内力又比前一次强了许多,一弹之下,马熊真是痛入骨髓,原本贴着地面咬来的巨熊忽然人立而起,紧接着向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19章,三年之期
见那巨熊倒下,六角龙和江朔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江朔虽然只是手指弹动,手臂都没举起一点,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斗一般,竟有脱力之感。
六角龙趴在他身上,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摸样,发出“呼呼”的喘息声。
就在一人一龙正在庆幸劫后余生之际,忽见那马熊一骨碌身,竟然晃晃悠悠又站了起来。
江朔方才这一弹所用到的内力已经相当不弱,若是寻常野兽,怕是立刻就得脑浆迸裂而死,但这马熊生得粗壮,却只是被江朔击得晕了过去而已,不消片刻已自醒了过来,它使劲晃了晃脑袋,呲着牙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六角龙见了,赶紧“哧溜”一声躲到了江朔身体的另一侧,江朔暗自运炁,发现内力的汇聚比方才似乎又迅捷了一些,他的手指已能灵活转动,伸手在地上一摸,拾起一块砾石,这小石子不过一块指甲盖大小,但以江朔此刻恢复的内力,只要弹的准,定能贯脑而入,一击毙命。
江朔将石子扣在手中,只等马熊靠近,便弹出石子射穿它的头盖骨,但那马熊经江朔方才一击脑袋受到了震荡,兀自在那边摇晃不止,反倒令江朔没法瞄准,不敢轻易将手中石子弹出。
马熊用前掌不住地抽打自己的脑袋,想要让自己昏乱的头脑尽快清醒过来,江朔则凝神屏息,心中忖量着要等巨熊靠得多近时,弹出石子才有十足的把握。
那巨熊脑中天旋地转的感觉稍止,双目瞪视江朔,再次向他猛扑过来,江朔心道:便是此时!正要弹出石子,却忽然听人高声急叫:“休要伤它性命!”
江朔一惊,指尖劲力灌注,石子仍旧飞射而出,却听“嗤”的一声轻响,石子擦着巨熊的脑袋飞了过去,直打到对面冰崖之上,竟然嵌了进去,若是击中巨熊那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巨熊对于自己死里逃生却浑如未觉,咆哮声中继续向江朔冲来,它虽是野兽却也不是全然无智,吃了几次亏却终于知道江朔的厉害就只在手上,此刻选择避开他的手指,径直向江朔的脖子咬来。
生死一线之间,忽见一道褐影从巨熊身后飞临,那胡僧摩诃衍竟然飞身扑上熊背,双手环抱从背后勒住了马熊的脖子,那马熊顿时人立而起,嗷嗷怪叫。
高原马熊虽然能像人一样直立,却无法转动前肢向后扑打,因此被摩诃衍勒住脖子之后便无法挣脱,只能拼命地晃动身子,想把他抖落下来,但摩诃衍双臂绞在一起,死死勒住巨熊的脖子,哪里肯松手?
片刻的功夫,巨熊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了。
摩诃衍制服巨熊后才一跃下了熊背,六角龙见状发出一声欢呼,冲上去绕着摩诃衍蹭来蹭去,显得十分亲热,江朔心道:这摩诃衍真是个癫僧,一边叫我不要出手伤这巨熊的性命,一边自己却把它勒死了。
却见摩诃衍背后背了个藤编的背篓,他卸下背篓,从中取出两件小小的事物,江朔定睛一看,竟然是两只毛茸茸的小熊。奇道:“巨熊是这两只小熊的生母么?怎会抛下幼儿自己跳下冰谷求死?”
摩诃衍摇头道:“蝼蚁尚且偷生,这畜生初为母亲,怎么会寻死?自然也是失足坠落的。”
江朔奇道:“巨熊跑到冰川上做什么?又没有东西可吃。”
摩诃衍道:“它可不是自己要来的,和你一样,也是被追到此处,才失足坠落的。”
江朔好笑道:“我被仇家追杀坠下冰崖,这马熊是高原的百兽之王,却是被何物逼到坠崖?”
摩诃衍道:“从这两只小熊的体型看,这只母熊去岁冬日刚刚产仔。马熊平日里都是单独行动,各有各的地盘,只有仲夏月圆之后的几日,公熊才会四处寻找闯入母熊的领地以求媾合,公熊交媾后便会自行离去,弃母熊于不顾,冬季母熊独自在冬眠的洞穴中产下幼崽之后,要照顾小熊一年,次年夏季便不会再与任何公熊交媾。”
江朔道:“舐犊情深,世间万物皆然,没想到这凶神恶煞般的巨熊亦有此天伦之情。”
摩诃衍道:“南无阿弥陀佛……小兄弟你倒有慧根,说得不错……”
他顿了一顿道:“不过公熊却没有此等情谊,公熊会视幼熊为麻烦,为求交媾,会咬死母熊的幼崽。”
江朔轻呼了一声,道:“啊……这可太残忍了。”
摩诃衍道:“是啊……这只母熊就是被一头公熊纠缠,那公熊不如这只母熊凶猛,便想要偷袭两只幼崽逼其母就范,母熊只能带着两只幼崽一路走向冰川中躲避,不慎误踏冰盖,跌入冰谷,原本一大两小都得跌下来,然而母熊危急关头将两只幼崽推上回崖上,直它自己坠了下来。”
江朔叹道:“原来如此,但是……大和尚你既叫我不要害母熊性命,怎么自己把它给勒死了?”
摩诃衍道:“我只是将它勒晕过去,方才巨熊凶性大发,便是将二幼崽放在它面前,怕也要被撕得粉碎。行善也得善用其法才行。”
这时那马熊再次悠悠醒转,见两只幼崽忽然出现在眼前,初时还不相信,左边闻闻右边嗅嗅,这才确认真是自己的幼崽,不禁喜不自胜,伸出巨舌将两只幼熊全身上下舔了个遍,又如人一般岔开双腿箕坐于地,将两只幼熊搂在怀里,二幼崽在它怀中磨蹭,不一会儿便寻到地方吮吸起来。
原来这只大马熊还在哺乳期,江朔和摩诃衍见状一起笑了起来,六角龙也跟着发出“嘎嘎”的怪声,似乎在学人欢笑一般。
笑了会子,江朔才想到问摩诃衍道:“大和尚,你没有找到湘儿吗?”
摩诃衍摇头道:“前日冰川溪谷中下了数场冻雨,冰面上重新冻了厚厚一层,将马蹄之类的印记都尽数遮盖了,我在冰川溪谷中寻了一日,并未见到人马留下的任何踪迹。”
见江朔神色黯淡,摩诃衍忙道:“小兄弟你也不要急,我虽然没找到人,但一路将几只小龙送到其他冰川裂谷之中,却也没有找到尸体,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那个‘湘儿’说不定另有奇遇,早已脱险了。”
江朔心中却悲观地想:找不到踪迹,也有可能是坠入其他类似的冰谷中也不一定,但此刻也只能自己给自己宽心,道:“是了,湘儿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事!”
摩诃衍道:“等你伤势痊愈了,再去寻她便了,只要有缘终究能再见的。”
他是虔诚的佛教徒,笃信宿命因果,想法十分单纯,自然体会不到江朔此刻心中纠结与焦虑。自顾自拍着那巨熊的背脊,对江朔道:“我还在想怎么把你运出冰川去,如今可有了帮手了。”
江朔见他这样拍打那头猛兽,不禁觉得头皮发麻,然而马熊只顾着喂食自己的幼崽,它生得皮糙肉厚,对于摩诃衍的拍打丝毫不以为意。
江朔问道:“大和尚,我什么时候能痊愈?”
摩诃衍掐着指头盘算了半天,道:“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能保住性命就是谢天谢地了,便是十年八载的也不可能恢复如初咯。”
江朔听了心不禁一沉,摩诃衍继续道:“若是难遇到根骨上佳的武学奇才,由我细心照料五年,或许可以痊愈。”
江朔听了亦喜亦忧,喜者摩诃衍说他或可痊愈,忧者饶是如此也需要五年才能痊愈。
摩诃衍道:“不过,小兄弟,我看你方才运炁弹出的石子劲力惊人,我可从未见过脊椎断裂之人手上还有如此劲力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江朔道:“摩诃衍大和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对你不该有所隐瞒,其实我所学内功与别派不同,天下武林各派都是将炁汇聚到三丹田,我所练的却是要把内力散诸四肢百骸,如此修炼原本甚难,但此刻我脊椎督脉尚未恢复,内力不得回溯,反倒帮了我的大忙,对我所练的内功心法反而大有裨益。”
摩诃衍双手合十赞道:“阿弥陀佛……竟有此等奇事?让我诊诊脉相。”
说着他伸手就去搭江朔的手腕,江朔忙道:“大和尚,你小心!”
他稍稍一运心法,内力立生,摩诃衍的手指原本搭在江朔腕上内关穴上,立刻被一股强劲的内力弹了开去,人跟着向后一仰,差点向后跌倒。
江朔连忙致歉,摩诃衍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小兄弟你可真是福泽深厚之人啊!照此看来,三年之内,你或可痊愈如初。”
江朔一听就急了,道:”啊……还要三年?”
摩诃衍笑道:“三年算得短啦……光这脊骨愈合就需一年,到时我还需要二次施术,接通经脉,否则你光有绝世内功,却不能行动,又有何用?如此又是一年,第三年么,你虽已能行动自如,重新恢复内力估计还得一年的时间……”
江朔愁道:“是了……大和尚你神乎其技,我本不该另存奢望,只是一来我记挂湘儿的安危,二来追得我坠崖之人这三年时间不知又要害死多少人。”
摩诃衍正色道:“小子,冥冥中自有天意,若该你拯救世人,自然也不怕多等三年,且放宽心罢……”
江朔只得默默点头,摩诃衍却忽又笑道:“先别想这么远,我得先想个法子训练这个大家伙,你现在是一动都不能动,等三四个月后,你外伤初步愈合之时,离谷之事还得落实在这头巨熊身上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0章,不冻神泉
江朔亦知此刻再怎么担心也是无济于事,索性安心养伤,想别的也是无用,他平躺在那里无法移动,饮食、擦洗全靠摩诃衍,摩诃衍本是禅宗僧人,又醉心医术,每日殷勤服侍江朔倒也不以为意。
那巨熊自从得回二崽之后,性情变得温顺了许多,它感激摩诃衍帮他找回二子,对摩诃衍颇为亲热。
那头新死的犛牛若只是摩诃衍和江朔二人倒是可以吃很久,但马熊母子食量惊人,不消几日就把牦牛肉啃了个干净。
摩诃衍虽然不忌荤腥,但只能吃“不见、不闻、不疑”之三清净肉,那犛牛是自己跌下冰谷摔死的,自然可以吃得,若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去狩猎,那可就是破解了。
新鲜牛肉吃完之后,余下的年深日久的干尸,人兽皆不敢食,摩诃衍除了外出捡拾野果,便是砍倒巨菌来吃,他以一口大铁镬,盛满冰川融水,将菌子切碎了熬煮多时,祛其毒性,便可食用。
巨熊母子倒也能吃素,数日不食荤只吃菌子也能过活,摩诃衍不禁心生怜爱,赞道:“黄金熊倒也颇具菩提智慧,不贪口腹之欲。”
黄金熊是江朔对巨熊的昵称,因其背毛乌黑,脑袋上的毛却是金黄色的,摩诃衍觉得这名字形象,便也这样称呼母熊。
然而他才夸了黄金熊没几日,那母熊便叼了一只野兔回来,原来马熊平时多吃野果、野草,但母熊正在哺乳期,便需
要多吃荤食,才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小熊,因此隔三岔五便偷跑出谷去捉野味回来打牙祭。
江朔曾问过摩诃衍,黄金熊既然知道出路,为什么还留在谷中?而不带着两个熊崽离去,摩诃衍猜测大约是怕再遇到求偶的公熊,且这冰谷上窄下宽,风雨不透,虽然寒冷,却也免去了高原上夏日正午的灼热,因此才带着二崽在此常住了下来。
黄金熊是个狩猎高手,每每出去绝无空着口回来的,野羊、野兔、旱獭,乃至飞鸟都曾叼回来过,但它最厉害的还是猎兔,摩诃衍见过它猎兔,并非是追着兔子跑,而是寻到兔穴后,以利爪刨开洞穴直接捕捉,因此捕兔既快又准。
所获颇丰的时候,黄金熊还会分猎物给二人,摩诃衍照例是不吃的,因为唯恐破了“不疑”之忌,所为“疑”者是指怀疑旁人为了自己而杀生,黄金熊会多猎一物难说是因为猎多了还是专为二人捕来的,因此摩诃衍不敢食用。
但他知道江朔重伤之余炁血俱亏,多食荤可以帮他尽快恢复,因此摩诃衍虽然自己不吃,却不禁止江朔吃,非但不禁止江朔吃,还帮他煮,喂他吃肉喝汤,六角龙也少不得分得一些骨渣肉碎。
如此二人一龙三熊,在冰谷之中道也无忧无虑,其乐融融,倏忽间便过了三个月的时间,江朔已经可以举手抬足,自如地转动脖子了,虽然背脊仍然麻木,不能
起身,但比之先前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可是好太多了,他内功却也没方才,阴阳二炁在四肢百骸中皆已运转自如更胜过往,只不过督脉不通,百脉不行,体炁仍然无法循行周身。
摩诃衍则开始要训练黄金熊,原来江朔距离自己能走还早得很,如以双手抱着他走,人手无法承托所有脊骨,不免会让好不容易拼好的脊骨错位、断裂,因此摩诃衍想要让江朔仰躺在黄金熊背上来转运,黄金熊后背宽大,可以均匀地托住江朔整个背脊。
但这样需要熊走的稳当,更不能把江朔摔下来,又谈何容易,摩诃衍先用自己试,但他和黄金熊语言不通,叫行却停,叫前却后,更是是不是的左右打转,人立跳跃,把摩诃衍摔得鼻青脸肿、浑身淤伤。
如此三五日之后,江朔终于看不下去,张嘴对黄金熊“嗷嗷”叫起来,母熊一愣,江朔又对它用同样的声调叫了一遍,母熊走近江朔,好奇地看着他,江朔第三次发声之后,母熊终于也回了几声。
江朔和黄金熊一人一熊便“嗷嗷呜呜”地交谈起来,摩诃衍大奇道:“小兄弟,你会熊语?”
江朔道:“原本这吐蕃马熊的话,我是不懂的,但诃黄金熊朝夕相处三月有余,多多少少总会了一点。”
摩诃衍不可置信地遥遥头道:“我也和它共处了这么久,怎么完全没有头绪?”
江朔道:“那是因为大和尚你压根
没想到马熊的吼叫声也是在说话,它虽每日对你言语,你却充耳不闻,自然听不懂啦。”
摩诃衍道:“奇哉、奇哉,我此前也没见你和它对话,怎么忽然就懂得它吼声的意思呢?”
江朔道:“我虽不通高原马熊的吼声,但我学过兽语,野兽说话的道理我却是懂的,兽语不同于人言,人说的话可以诃文字一一对应,兽语则没有这么复杂,野兽没有文字,绝对不会逐字逐句地表达所行所思,唯有用心体悟才能明白兽语。”
摩诃衍若有所悟道:“小兄弟,你这番话颇含禅机啊……只是人真的能和熊交谈么?”
江朔笑道:“一试便知。”
他让摩诃衍重新趴上熊背,道:“大和尚,你且说要它怎么走?”
摩诃衍说了“前进”“后退”“左旋”“右旋”诸多口令,江朔一一和黄金熊说了,那巨熊居然真的按其所言,前后左右地行了一遍。
摩诃衍击节赞道:”啊呀……小兄弟,你这功夫不得了啊。”
他倒不怪江朔为何不在数日前就告诉他自己会熊语,令他摔得鼻青脸肿,只顾喜道:“如此以来,托黄金熊把你运出冰谷便简单的很了。”
江朔道:“我有一事不明,咱们在这里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摩诃衍道:“小兄弟,你没在高原过冬的经验,此地冬季苦寒,雪厚草谷,万物沉寂,莫说滴水成冰的寒冷你承受不住,连吃食都无
从寻找,你看那些巨菌。”
江朔这菜发现原本一人高的巨菌森林,不知不觉间已经退化了,不仅数量大减,高度也只有原来的一半左右了。
摩诃衍道:“现在已是深秋,入冬后菌子便会钻入地底休眠,来年春天才会重新萌发。黄金熊一家也要冬眠啦。”
江朔这才想起熊要睡一整个冬季,看来这一两个月内就必须要离开了,问道:“那我们是去南方么?”
摩诃衍笑道:“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在中原是越往南走越暖和,在吐蕃呀,南边是巍巍大山,比北面更冷,据说世上最高的山峰便藏在吐蕃南方群山之间,我们自然是不能往南方去的。”
江朔喜道:“难道下高原去汉地?”
摩诃衍两手乱摇道:“不去,不去……一来汉地遥远,我来年还要进山采药,不想离开太远,二来我不愿与人打交道,汉地多是非,我不愿去;三来么,你自己都说被仇家追杀才至坠崖,若去汉地走漏了风声,你此刻无法行动,岂不是去送死?还是离群索居,藏在这祁连群山之中最为牢靠。”
江朔心道摩诃衍所言不错,道:“那我们去哪里?”
摩诃衍道:“距此地数百里,有不冻泉,虽严冬泉水亦不封冻,不冻泉是冷泉,其下却是地脉汇聚,有温泉伏焉。我们去哪里就能安然渡过冬季。”
江朔以熊语与黄金熊交流之后,训练他驮人就好训练的多了,不出
十日它驮着摩诃衍行走便再未出过差池,摩诃衍仍不放心又练了五日,确保无错之后,才终于决定出发了。
六角龙离不开水,无法爬行这么远的距离,它的所谓“六角”其实是外露的六个腮,若长时间失水便会窒息而死,且它在冰川下早已经生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早打好舒适的洞穴,便不随着他们去不冻泉了。
江朔和摩诃衍告别了六角龙,由黄金熊驮着江朔走出冰谷,此时黄金熊的两个幼崽已经生的甚大了,完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行动。
这道冰谷极长,缓坡向上,黄金熊驮着江朔稳稳当当走了一个多时辰才上到地面,原来这道冰川裂隙的尽端在冰川之西,外面早已一片萧索景象,虽然尚未入冬,气温却已甚低,西北风已经开始怒号,刮在脸上生疼,黄金熊驮着江朔,摩诃衍带着两只小熊,都走不快,二人三熊顶着风,向西行了数日,才到了一处高山。
摩诃衍带着江朔在山中兜兜转转,眼看初冬之雪已经开始飘飘洒洒,才找到一处洞穴走了进去,在弯弯曲曲地隧道中走了多时,眼前忽然疏阔明亮,竟然到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山谷之中,此地藏风聚气,在高原之地少见地生满了大树,天上白雪飘摇而下,已在树上薄薄地挂了一层银装,地上却无积雪,绿草尚未枯败,石罅中生出淡淡的白气,想来便是摩诃衍所说的地底温泉
喷出的热气,竟然还能听见猿啼鸟鸣,比之外面的世界简直恍若隔世。
江朔暗暗称奇,心道:若非摩诃衍带路,谁能想到险峻的大山之内竟然还藏有这样桃花源般的地方?山谷中心位置有一处涌泉,这泉水日夜不停地向外喷涌,竟然形成了一片小湖,唯见湖心翻涌着一朵朵细碎的浪花。
湖畔搭了一个木屋,却是摩诃衍多年前所建,摩诃衍让黄金熊把江朔放在屋中榻上,自去打来泉水给江朔洗脸,泉水触到肌肤时果然甚是冷冽,这不冻泉既冷却全年不冻,实是天下奇景。
第521章,天降猛禽
江朔和摩诃衍在小木屋中住了下来,此地虽然较外面和暖,马熊冬眠的天性却不会改变,高原马熊与别处的熊罴不同,前肢长,后肢短,四足站立时仿佛耸着肩一样,因其前肢极为强壮,故而十分擅长打洞。
黄金熊很快就找了一处向阳的山坡打了一个深洞,它和两个幼崽睡进去之后不久,大雪便如期而至,几乎将洞口都掩埋了。马熊冬眠之后,江朔和摩诃衍少了不少乐趣,江朔不能活动,摩诃衍能去的地方也仅限于不冻泉四周方圆不到一里的一小块稍微和暖些的地方。
二人百无聊赖,便谈天说地无所不聊,摩诃衍给江朔说了很多葱岭以西吐火罗乃至呼罗珊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江朔则和他说唐朝的诗歌和赵蕤的《长短经》,赵蕤赠给他的两卷《长短经》一直放在干草玉顶黄身上的革囊之中,江朔常常拿出来翻看,不过此时龙骧马不知所踪,自然也无处去寻那两卷经书了。
好在江朔记忆力非凡,记得经书中大部分内容,摩诃衍听得多了也不禁赞这位赵夫子竟有此通天晓地之能,但他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兽语”了。
很多人都想学兽语之术,江朔并不藏私,但他教过独孤湘,教过契丹猎人杭翰,教过日本人井真成,这些人无一不是心智聪颖之人,却也无一例外都学不会兽语。
而摩诃衍却成了这个例外,他跟着江朔学兽语,不出旬月竟然已有了小成,这山谷中原来就有不少小兽,现在更有不少不及飞离的候鸟在此避难。摩诃衍便拿它们做练习,很快就能招来一些鸟兽,小木屋内外常有鸟雀往来,小兽进出,枯燥的冬季倒也热闹了不少。
不过等来年春暖,三只马熊走出冬眠洞穴之时,摩诃衍可就不敢再唤鸟兽前来了,而经过一整个冬季之后,江朔已经可以坐直身子了。
摩诃衍的手颇巧,坐了一辆四轮车让江朔坐在上面,便可以在小屋内外的平地上四处活动,不那么烦闷了,三只马熊也知江朔身体一天天的好起来,也十分高兴,围着江朔大呼小叫。
经过三个月的冬眠,三只马熊都已瘦得皮包骨头了,见到小屋附近的鸟踪兽迹如此之多都不禁兴奋起来,摩诃衍虽然笃信佛法,但对野兽捕猎这种发自天性的行为并不阻止,只有马熊果腹之外以杀戮为乐之时才会喝止。
谷中草药众多,春季雪融之后,摩诃衍便四处去采药,白日里小木屋四周都见不到他人影,这日他早早又走了,江朔坐在四轮车上看着黄金熊教两只幼熊捕鸟。
马熊虽然上肢长大,远比一般棕熊敏捷,但要靠速度猎鸟可还是勉为其难,它们的方法是“守株待兔”,在草地上仰卧,马熊的腹部皮毛色浅而柔软,又在自己腹上撒上草籽,会有不明就里的傻鸟落在熊腹上啄食草籽,这时马熊便突然暴起,用两条灵活的长臂合扑擒住飞鸟。
当然这样的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低,对于马熊而言也是游戏之乐大于果腹之需,若摩诃衍在时,常常喝止不让它们做此等扑鸟的行径,江朔却不管它们,反而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日马熊母子好几次扑击都失败了,江朔不禁抚掌哈哈大笑。黄金熊脾气急躁,竟然和人一样气咻咻地起身不玩了,两只幼熊则毫无挫败感,仍然仰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肚皮,等着鸟儿再次飞临。
这两只幼熊已经两岁,它们的毛色比母熊更浅,通体披着一层金棕色,看着十分可爱,但人立起来也有五尺来高,不能再称为崽子了,但经历了三个月不饮不食的冬眠,空有一副巨大的骨架,重量反而比秋季时轻了许多,只有不到一百斤的样子,和一个少年人的体重也差不了多少。
就在此时,忽见一团黄褐色的事物向着一只幼熊落了下来,这无疑是一只鸟,但这鸟也太大了,双翼展开足有一丈来宽,身子也有四五尺长,锋锐的爪子向幼熊柔软的腹部抓来,若非那幼熊及时就地一滚,这一下就要给它开膛破肚了,饶是如此侧腹也留下了一道数尺长的血痕。
这巨鸟一击不中扑动双翼,卷起一阵飞沙走石,又向另一只幼熊抓去,那幼熊已经翻起身来,却见巨鸟双爪如钩,向它双眼扣来,直吓得双臂抱头,用厚实的双掌护住双目,巨鸟双足一分,利爪嵌入了幼熊的双肩,扑腾双翼竟要带着幼熊飞走。
母熊早也已赶到,人立而起,口中咆哮着向巨鸟扑去。巨鸟长鸣一声,携着那幼熊忽地腾空而起,幼熊惊恐万分,连声惊叫,手刨脚蹬,然而巨鸟抓着这一百来斤的幼熊竟似毫不费劲,早已高过巨熊双爪的高度,眼看就要扑翼远去。
江朔眼看事急,想也不想,举掌向着巨鸟劈空拍去。
江朔此时身子尚不能灵活转动,手上的内力却已恢复了七七八八,此刻劈空击出,带起一股凌厉的罡气,距离如此之远,原本是无法击伤巨鸟的,但巨鸟只觉一股热流袭来,吓了一跳,两爪一松,将那幼熊抛了下去。
幼熊一声惨叫直坠下来,江朔虽然焦急,却也无法救助,还好母熊就地一躺,用肚子接住了幼熊。
巨鸟丢了到手的猎物,不禁冲冲大怒,舍了幼熊,向江朔猛扑过来。江朔这时才看清巨鸟的模样,它全身披着暗褐色的羽毛,展开的飞羽下有一圈白色,脑袋上的羽毛转为金褐,喙部金黄,端头转为黑色的尖钩——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金雕。
那金雕双爪各有三趾,如同六柄小弯钩正向江朔当胸抓来,江朔凛然不惧,只等金雕扑近,双掌忽地推出,将那扁毛畜生打得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但他毕竟督脉未复,无法汇聚全身的内力,那金雕只是受了惊吓,却未受伤。
鹰眼何其锐利,金雕早看出江朔行动不便,在空中腾身滑翔转到侧面,这次却用钢钩似的尖喙向江朔啄来。江朔佯作未觉,用眼角余光斜睨到金雕扑得近在咫尺之际,才挥掌拍出,没想到这金雕极其敏捷,见江朔挥掌拍来,急忙扇动双翼向上腾起,再次避开了。
这次它向上飞起老高,再如箭一般射下来,双爪向着江朔的头盖骨抓来,金雕的爪力惊人,不逊狮虎这样的猛兽,若被它抓到,颅骨也得被捏个粉碎,江朔心中也有些惧怕,双掌向上拍出的时机还不如之前,自然又被金雕轻易躲过了。
金雕虽然惧怕江朔手掌掀起的灼灼热风,但它十分记仇,不肯放弃,在空中盘旋一圈,终于找准方位,从江朔的脑后袭来,江朔脊柱僵直不能旋转身形,双掌恰好皆无法打到金雕。
只听脑后劲风袭来,江朔心知不妙,他左掌单掌拍在四轮车的扶手之上,让自己的身体侧着弹起,同时挥右掌向金雕打去,不料那雕忽然双翼猛地一闪,江朔人在空中无从借力,竟被他双翼带起的劲风吹得扑跌到地上。
落地前的一瞬,江朔单掌击出,靠着地面的反掷之力,身子横着打了个旋转,这才背脊着地,然而金雕已经扑到了他身上,尖喙如利剑般向他啄来,江朔此刻只能挥掌格挡,哪里还来得及运炁拍击。
危急关头,忽然一道白影闪过,金雕的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它吃惊不小,忙又扑动翅膀想要腾身而起,却不料那白影比它更快,已经跨上了它的背脊。
金雕这样的猛禽,无论是尖喙、利爪还是扑动双翼,都只是向下攻击,从没想过背后会受到攻击,全身上下所有的“武器”都毫无用武之地,只能猛烈地抖动身体,想将那偷袭者甩下后背。
这时江朔已看清金雕背上是谁,惊喜地大喊道:“白兄,怎么是你?”
来者正是江朔和赵蕤从茅山带出的白猿,那日在岐山白猿被全行俭的掌心雷惊走之后,江朔就再未见过白猿,没想到在此危急关头它竟突然现身,救了自己。
白猿在金雕背上毫不客气,伸手乱抓,大把大把地将金雕背上的羽毛拔掉,将褐色、白色的羽毛向空中胡乱抛掷,那金雕吃痛不过,愈发剧烈地扑腾起来,终于把白猿甩了下去。
白猿伸手极为矫健,它落地后就地一滚,已将腰间佩戴的青铜宝剑握在了掌中,它这把所谓的“宝剑”其实只是一把青铜镇纸,但野兽相斗哪有动兵器的?这青铜镇纸剑在它手中已是神物一般的存在了。
这时金雕的利爪已经抓到,白猿却全无惧色,挺剑刺向它掌心,白猿的剑法亦来自茅山积金洞中金壁所载神枢剑,只不过它不懂内功修习之术,剑招的威力还没有江朔百之一二,但用来对付金雕这样的扁毛畜生,可是足够了。
白猿一剑正中金雕掌心,虽然铜剑没有开刃,却也擦破了一大块皮肉,杵得它钻心的疼,金雕怒啸一声,伸喙来啄,却被白猿挥来的铜剑在脑袋上砸个正着,直击得它头晕目眩,哪敢再战?昂首想要飞走,却被白猿“啪”的一剑砸在翅膀上,将翼骨打断,金雕一声哀鸣,跌落下来。
白猿一步骑跨上去,又要拔它飞羽,江朔和摩诃衍待得久了,常听他论说佛法,佛教中雕是护法神,江朔不愿伤那金雕性命,忙道:“白兄住手,饶了它吧。”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2章,地脉贯通
白猿颇有灵性,听了江朔的话,也不再去拔金雕的飞羽,马熊母子想要上来咬死金雕,也被白猿呲牙咧嘴地喝退了,别看白猿不过一个孩童的高度,但马熊见了它方才和金雕搏斗时的身手,竟一时不敢上前,只围着金雕和白猿低声咆哮。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忽听一声长啸,却是摩诃衍听到先前马熊与金雕搏击时的吼声赶了回来,来到且近见此情景,忙高声喝退三只马熊。
摩诃衍在马熊母子眼中颇具威望,三只熊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缓缓退后。
摩诃衍先将江朔扶起,放回四轮车上,再想要上前检视金雕的伤势,白猿却不认得他,仍是呲牙咧嘴,不让他靠近,江朔忙对白猿道:“白兄,摩诃衍大和尚是医师,你让他看看金雕还有救么。”
白猿闻声旋即让开,摩诃衍惊讶地望着白猿,他知道江朔会说兽语,但方才江朔说的可是人言,而这白猿居然听懂了!
江朔靠在车上对他笑道:“白兄与我是旧相识了,我们曾朝夕相处二年多,还一起练武,因此它说猿语我听得懂,我说人言,他也听得懂大半。”
摩诃衍不禁啧啧称奇,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地上受伤的金雕所吸引,那巨大的猛禽喙和爪子的伤势并不致命,但断了一只翅膀,若放任不管,它便死定了。
摩诃衍回到木屋内,取来一个药瓶和木棍、布条等物,然而他一靠近,金雕立刻伸头一啄,还好摩诃衍早有准备,及时避开了,白猿、马熊见状一齐怒吼,就要上前将金雕撕碎。摩诃衍忙举手阻止,小心翼翼地再次接近金雕,金雕昂首再啄,这次却被摩诃衍躲开了。
金雕剧烈的动作牵动了翅膀的伤势,痛苦地哀鸣了一声,摩诃衍一边学着鹰啸之声,一边举手安抚,示意自己是要替它治伤,如此进退反复了多次,金雕似乎终于理解了,挣扎稍缓,摩诃衍一把握住了他的断翅,双手一齐用力迅速地一扭,将断翅接到一起。
金雕立刻痛得急叫起来,伸头便啄,摩诃衍双手握着金雕的断翅,若避开金雕的啄击,则无法替她接骨,于是把眼一闭,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硬接了金雕这一啄,登时手臂上鲜血直流。
白猿和马熊见状又要上前,却被摩诃衍再次喝阻,金雕以钢凿一样的喙不断啄击,摩诃衍紧闭双目,低头避开头面部的要害,手上不停,用两条木棍牢牢夹住断翅的两端,涂上药膏,再用布条固定,任凭金雕把他双臂,肩背啄得血肉模糊。
江朔见状心中大急,但他身子无法行动,打斗时还能凌空发劲,要救人时却是毫无用处。这时白猿再度上前,摩诃衍以为它又要攻击金雕,忙出声喝止,不料白猿却将手中青铜剑一扔,空手上前。
摩诃衍正奇怪间,只见白猿冲上前去,跨坐在金雕背上,双手环抱牢牢扣住了金雕的脑袋,将它别向一处。金雕的脑袋被白猿摁死在肩头上,无法再去啄摩诃衍,再想用爪子攻击时,却被身上的白猿压住,亦动弹不得。
摩诃衍得了喘息之机,不禁对白猿嘉许道:“白兄果然极具灵性。”
他用最快的速度用布条将夹住金雕断翅的木棍系紧,这才松手退后。白猿见摩诃衍退后,也跟着松手,金雕脖颈处一松,立刻转头去啄白猿,但白猿早有准备,灵巧的闪开了。
金雕忽觉断翅不那么痛了,伤口敷了药膏感觉甚是清凉,这才知道眼前这僧人先前是在为自己治伤,这才感激地对摩诃衍明叫了两声,扇动翅膀,竟想飞走,然而伤翅无力,才腾跃离地数尺,便痛得又坠落下来。
摩诃衍忙上前压住它的身子道:“金兄,你伤翅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是无法恢复的,你需得耐住性子疗伤才是。
他听江朔给白猿起名“白兄”,便自作主张称金雕为“金兄”。然而这位”金兄“脾气暴烈,不听劝,只要摩诃衍稍一放手就又扑翅欲飞,摩诃衍无奈,只能用用布条将它像集市上售卖的母鸡一般,在翅根处捆扎结实了,让金雕无法扇动翅膀起飞,才放开手。
金雕被摩诃衍缚住,不禁发怒鸣叫,摩诃衍只能劝慰道:“金兄莫生气,我这也是为你好。”又再三告诫黄金熊不能对金雕寻仇,好在金雕只是抓伤了两只幼熊,并没有结下血仇,两只幼熊皮糙肉厚,所受的外伤经摩诃衍涂药治疗,已无大碍,既然摩诃衍叫它们不可寻仇,便不再想着攻击金雕了。
摩诃衍对江朔道:“大鹏金翅鸟乃佛前护法,幸而未伤它性命。”
江朔好笑道:“大和尚不是常说众生平等么?难道金雕伤不得,幼熊就活该要死么?”
摩诃衍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我失言了,幸而马熊亦无伤亡。”
江朔心中道:摩诃衍先救了马熊,又救了金雕,这巨兽和猛禽未来都少不得杀戮,摩诃衍到底算是行善呢?还是作恶?但他自己也知道这问题无解,把这番话憋在肚子里,并没有说出口。
猛禽的飞羽虽然会自然生长替换,但若一次拔掉太多,便多半无法复原了,好在白猿被及时喝止,金雕的飞羽受损不多,相比之下翼骨折断反倒是小伤了。
经过几日的治疗之后,金雕也知道摩诃衍是在替它治伤,也不再激烈反抗,反而非常配合,摩诃衍替它换药的时候,还会用喙轻轻摩挲摩诃衍手背上被它啄伤的地方,以示歉意。
这几日白猿和江朔则是你一言我一语,白猿“吱吱哇哇”说的猴语,江朔却以人言对答,说着那日分别以后白猿的经历。
原来那日白猿被全行俭的炸雷惊走之后,也曾回到石炭山找江朔,但那是几日后的事情了,它可不知道江朔他们是从岐阳全家庄来的,却去哪里寻他。
白猿独来独往惯了,找不到江朔它也不以为意,又过了旬月,它这狨猴王也做得腻了,便告别群狨,漫无目的的在群山见游荡,它和江朔走的路线和不一样,一路溯渭水而上,一直走到渭水的源头,它可不知道此时已到了陇右道的渭州陇西郡。
白猿到了渭水之源,见识一座并不十分险峻的缓坡丘山,山脚下倒有不少大树,山坡上当地农人开垦了层层梯田,到了山顶却是光秃秃的一片。此山最奇之处在于,山上多鼠,白猿没事探地穴捉老鼠玩,却掏出了鸟蛋。此山中鸟儿将蛋生在鼠穴中,山鼠却不吸食鸟蛋,鸟鼠同穴互不侵犯实是天下奇景。
其实此山就是《山海经》中所载“鸟鼠同穴山,渭水出焉”那座鸟鼠同穴山。因缺山上缺乏大树筑巢,鸟便以鼠穴营巢下蛋,而此地多山鹰,山鼠不破坏鸟蛋,是为了让鸟儿放哨,见到有山鹰来犯,鸟群就会出声示警。鼠在穴内,鸟在穴外,各取所需互,不侵害。
白猿当然不知道这个故事,但它和江朔一比划,江朔立时便知定是此山,《山海经》是湘儿最喜欢看的书,她常常和江朔说起书中所载的各种新奇志怪之事,江朔心中暗暗称奇,心想我还以为《山海经》都是神话传说,没想到“鸟鼠同穴山”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白猿见山顶有庙,庙中有三泉,它不知这是“禹王庙”,尝了尝泉水虽然清洌,却也没什么特别的,便从鸟鼠山另一侧盘旋而下,却走入一片古木葱茏的峡谷。此峡面南背北,北边是一片断崖,崖中有一道断裂罅隙,一股激流喷涌而出,往裂罅里面看确实深不知底,只能听风吼水腾之声,白猿好奇心起,竟然钻入裂罅之中。
走到裂隙内,竟然越走越宽,墙壁上有荧光闪烁,白猿不禁想起了当年和赵蕤江朔一起走过的积金洞下的地脉,它顺着荧光的指引一路在地下行走,这地脉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裂隙、泉眼露出地面,它边爬出去找些吃的,再回到地脉中继续前进。
白猿不似人,左右闲来无事,只管顺着地脉前行,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一路走了数月的光景,地脉常年温度不变,因此白猿也不惧寒冬,不知不觉在地下走了上千里,终于一路走到了此处。
江朔大奇:地脉的尽头就在这不冻泉?当然白猿不是从泉水涌出的湖泊下钻出来的,围成这座峡谷的山上另有裂隙可以钻出来,但据白猿说,地脉的尽头确实是地下涌泉,且地脉不止一条,最终都汇聚到此处,至于通向哪里白猿也还没探索过。
江朔不能行动,摩诃衍按白猿所述,去寻找过,果然找到几处罅隙,但都十分窄小,只有身材小巧的白猿才能进出,不过以耳贴在罅隙口,确实能听到风吼水腾之声,他回来告诉江朔,二人都啧啧称奇不已。
摩诃衍给金雕所用的药膏以六角龙的唾液熬炼而来的,十分灵验,不出一个月时间金雕的翼骨就长好了,但摩诃衍仍然不让它飞,那金雕便每日里如一只巨鸡一般在木屋外的空地上踱步,而两只幼熊的伤势也早就好了。
久而久之,马熊、白猿、金雕耍在了一处,竟然不计前嫌,成了好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3章,断舍之道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初夏时分,金雕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振翅高飞与平常无异,它却不离开木屋附近,每日自行飞出去出去觅食,又会自行回来。
马熊也都恢复了健硕的体型,两只幼熊更是愈发的长大,毛色也越来越深了。
眼看天气越来越热,摩诃衍让马熊驮着江朔,一行同往小龙沙冰川裂谷,这次江朔不需要在仰躺在巨熊背上,而是趴卧其上,他手臂、腿脚皆可用力,牢牢攀住黄金熊的身子,黄金熊跑动起来更无顾忌,因此从不冻泉回到冰谷可比去岁晚秋时要快捷的多了。
六角龙见摩诃衍和江朔回来本十分欢欣,但见多了金雕和白猿又吓得藏在溪中不敢出来,直到见摩诃衍和它们都十分情热,才敢爬出来,去岁离开时,六角龙的四肢、尾巴就已经长出来了,但颜色粉嫩于身体别处不同,如今多了半年时间,已经丝毫看不出新长的和原有的有任何不同之处了。
摩诃衍又给江朔背脊重新破开,此刻骨骼已经长好,经脉却未恢复,他特地到冰川中给江朔重搭经脉,为的就是利用六角龙惊人的愈合能力,六角龙的口涎能加快伤口愈合更有消毒的作用,它尾巴分泌出的汁液则有胶合的作用。
中原医师治疗多以内调外养,针砭汤药虽然神奇,但终究隔着一层皮肉,而西域医术则是直接剖开皮肉直达伤处,二法可谓各有利弊,摩诃衍本是西域人,但他深谙两种治疗之道,竟能以西方之术疗东方经脉之伤,实是匪夷所思。
此次术后,江朔在冰川下又趴了整个夏天,入冬回不冻泉时,已能坐在黄金熊的背上了。
来年开春黄金熊母子再见到江朔时,他已经能自己行走,无需四轮车了。然而这一年才是治疗他伤势最关键的一年,此刻的江朔可说和一个正常人相似,但距离恢复内力修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摩诃衍又带着他回到冰川之下,让他背靠冰川运炁,以寒冰刺激体内的内力自然相抗,又教他以各种奇怪的姿势帮助体炁运行,最终导通内力,让体炁的大小周天重新恢复如常。江朔这才知道摩诃衍居然是一个内家高手。
问其缘故时,摩诃衍笑道:“少林功夫出自天竺,少林派僧人的内功修炼之法都是菩提达摩所授,而达摩与我师出同源,我自然也懂得内功修习之法,小子你的伤势,除了我禅宗‘易筋经’怕是天下再无人能治得了。”
江朔大吃一惊,道:“摩诃衍,你教我的这是少林不传的秘术易筋经?啊呀……我听说易筋经非少林弟子不得传授,我这可不是坏了少林的规矩。”
摩诃衍哈哈大笑道:“少林还管得了天竺僧人?再说了我传授你的并非内功修炼之法,你所学的玉诀是道家功法,再学禅宗内功有害而无利。”
江朔回想起来,摩诃衍确实没有教他什么吐息、运炁的功法,不禁奇道:“那你怎说传授了我易筋经?”
摩诃衍道:“《易筋经》其实是有内外两部,少林所传易筋经为内经,为内功修炼之心法,而我教你的是外经,以身体的姿势提升神识,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这便是《吠陀经》所载瑜伽之术!”
原来摩诃衍是传授了江朔一门以外功调动内功修炼的天竺奇功,因他没有传授内功心法,只是教了江朔几个动作,至于内力则全是江朔自己原有的,因此不算将本门秘籍传授他人。
江朔按瑜伽之法勤加练习,一开始觉得姿势别扭,在此极限拉扯之下,非但肌肉酸疼,连骨骼都隐隐作痛,但熟练之后,但觉这些古怪的姿势果然有利于内息在体内的圆转流动,原本滞涩的督脉慢慢被打通了,督脉起于胞宫,下至尾骶,沿后背上行,直至巅顶百会穴,所有经脉皆有腧穴合于督脉,督脉一旦贯通,内力便能在体内运转自如了。
经过这个夏天之后,再回不冻泉的路上江朔已经可以自己奔行,迅捷不亚于黄金熊了。
转眼间到了第三个年头,这年开春黄金熊母子再次从冬眠中苏醒时,江朔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功都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日早晨,金雕早早外出觅食,摩诃衍唤江朔和熊猿汇聚在木屋前的空地上,此时天色甚明,摩诃衍却挈了一支火炬,江朔奇怪地问他何故。
摩诃衍笑道:“小子,如今你伤势已经痊愈了,难道还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么?”
江朔闻言悚然一惊,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和摩诃衍这位禅宗大师避世隐居了两年半的时间,这期间第一年他伤势沉重不能行动,但其后时间他已经完全可以行动,却居然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这近三年的时间,他离群索居,与熊猿为伍,居然觉得比和人在一起还要自在。
只因野兽没有心机,不会作伪,江朔自从隐盟之事之后,便觉得人心叵测,不如与野兽为伍来得开心自在,对摩诃衍慑慑道:“大和尚,我想……我不想回去了,就和白兄、金兄和黄金熊母子在这里逍遥自在一世,也不错……”
摩诃衍摇头道:“小子,你不去找湘儿了么?”
江朔心中一颤,又道:“湘儿若有福气,逃得性命,回到中原自有她爷爷和阿爷阿娘疼爱,若当年便已死了,再寻她也是无用。”
他和摩诃衍一起,听多了他讲述佛法,自以为得了禅宗真谛,看开世间万事了。
摩诃衍却大摇其头道:“小子,你自以为已经看破红尘,却殊不知自己只是在逃避罢了。”
江朔不解道:“大和尚,你们出家人不就是避世的么?”
摩诃衍道:“非也非也,出家并非为了避世,你若是因为厌世而避世则更是不该。我且问你当年把你打落冰川之人,和你可是私怨?”
江朔想了一下道:“并无私怨,隐盟以天下为棋局,我在它们眼中只是一颗碍事的棋子罢了。”
摩诃衍道:“无论是天竺的恰图兰卡还是大唐的棋戏,任何一枚棋子的得失都可能影响整个棋局的胜负,小子,你不想做棋子,却不知道你这枚棋子可能影响着天下苍生啊。”
江朔若有所悟,叉手道:“大和尚说的是……”
不等他说下去,摩诃衍忽然手一扬,火炬落在木屋的茅草顶上,腾起烈焰燃烧起来。
白猿等一众鸟兽见状都惊讶的哇哇乱叫,但它们不会灭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木屋迅速地陷入一片火海,江朔亦惊道:“大和尚,你这是何意?”
摩诃衍忽然断喝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你既为这峡谷所迷,以为是避世桃源,我便烧了木屋,破了你的魔魇。”
江朔若有所悟,道:“是了,上天让我平白得了一身武艺,自有他的用处,我坠崖不死,内力失而复得,皆是缘法,既然如此……隐盟挑动天下纷争,此间的吐蕃和北面的安禄山、西边的大食都是巨大的威胁,我既入棋局,当为天下苍生立命,对方纵然是庞然大物,也要和他斗上一斗。”
摩诃衍闭目合十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小子,你唯有直面自己的使命,有朝一日可能真正地彻悟。”
江朔跪倒磕头道:“大和尚说的是。”
摩诃衍道:“你这就去吧。”
江朔又是一惊,道:“大和尚,你烧了木屋,不同我一道走么?”
摩诃衍道:“我救你性命是为了研习医术,若非和你的这一段缘分,二年前我便已离开了……”
江朔道:“大和尚你要去哪里?那黄金熊它们呢?”
摩诃衍笑道:“我四处云游居无定所,我孑然一身而来,独自一人去,这些畜生不认得你我之前,难道不能生活么?”
江朔心想到也不错,拿白猿来说,它原本随着赵蕤遍历天下名山大川,赵蕤离世后它却也没有停下脚步,从关内徒步千里到此,就是寻常人也做不到,自己又何必为这些凶猛兽禽担心。”
摩诃衍道:“非但我们要分开,黄金熊母子其实也已到了分离的时刻。”
原来马熊本是独居独行,只有母熊产仔后会带着幼熊生活两三年的光景,此后便会把幼熊赶走,让它们独自谋生。如今黄金熊的两个崽子,已经和它们的阿娘长得一般高大,但弟兄二人毛色全然不同,体型稍小的那只毛色黄褐,毛质蓬松,和它母熊很像,体型更大的那只幼熊则毛色偏黑又十分光泽油亮,在阳光下隐隐发着蓝色的光。
江朔心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母子也难一生一世在一起,二熊能和母熊盘桓三岁,比自己已经是幸运的多了。
摩诃衍也不等金雕回来,急急的催江朔快走,江朔知道金雕要道晚间才会回来,摩诃衍这一番安排也是为了方便断舍离。
江朔又问:“那六角龙……”
摩诃衍嘿嘿一笑,默默摇了摇头,江朔已知其意,这位西域来的禅宗顿宗大师虽然睿智,但行事如此决绝,难免让人生出残忍之感。
一行穿过隧道,到了外面,摩诃衍对江朔道:“小子,你把这洞穴击塌吧……”
江朔知道摩诃衍是要彻底断绝过往,但不禁疑惑道:“大和尚,要击塌这隧道入口,得有山崩地陷的神仙手段,我可没有这样的本领……”
摩诃衍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已易筋换髓,又怎知自己没这个本领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4章,土城夜宿
江朔心中一动,将右手手掌按在山崖之上,调动周身阴阳二炁顺着各路经脉汇聚于右掌,但觉内力在掌中涌动。
江朔最早习练玉诀神功,是为了散去黑白二龙的阴阳二炁,无意间学会了寻常高手难以学会的散功之法,内力散诸四肢百骸,运炁发功极其迅捷,但这样内力取用虽然方便,却难以汇聚一点,遇到真正高手的时候,比拼内力往往有所不如。
其实练武之人内力难散易聚,写玉诀篇的那位前辈从来没想过居然会有一个不会武功而又身负绝世内力的人习练此功法,因此书写玉诀时只教了散功的法门,没写聚炁的法门,并非聚气不重要,而是从没想过能练玉诀的人居然不会聚炁。玉诀遗篇惜字如金,自然不会浪费笔墨去写人人懂得的基本功法。
偏偏江朔就从未学过最基本的内功功法,玉诀也好,神枢剑也好,都是极其高深的武功,若非当年有赵蕤在一旁指导,江朔一个人是决然学不会的。剑招则多亏了裴旻的指点,虽然他别有企图,但江朔的剑上功夫源自裴家剑法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江朔直到此次遇到摩诃衍才学会了聚炁运功的法门,摩诃衍虽然没有教江朔练炁的心法,但这恰是江朔最不需要学的,他体内有黑白二龙王的百年内丹,若能完全为己所用,世上哪有人能有此神力?
摩诃衍传他的易筋外经,是天竺以外功练内功的神妙法门,入门十分简单,无论智愚,无论天资如何,人人可练,但凝神聚炁之效却比中原武术内家功夫慢的多,但江朔不需要靠外经练炁,同过外功的联系不觉间掌握了内力在体内快速移动,从各脉汇聚与一点之法。
以此观之,摩诃衍说江朔现在是“易筋换髓”也不为过。
江朔手按岩石,闭目凝神,张果先生传给他的“观炁”“御炁”之术曾帮他在黄河三门峡水底击碎暗礁巨岩,此刻他一边汇聚内力,一边细心体悟此处山石的炁,忽然一发力。
只听“咔啦”声不绝于耳,待着岩石裂开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之际,江朔忽然向后跃出,嘴里高喊:“快往后撤!”
熊、猿无需他招呼,早躲到后面去了,摩诃衍则看得入神,竟对江朔的警告置若罔闻,江朔忙跃到他身边,轻轻一提,携着他向后飞退了十数丈,这时细碎的开裂声已经听不见了,仿佛从地底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入口处上方的小山峦忽然被裂解崩塌了。
黄灰色的尘柱冲天而起,又迅速水平喷射开来,江朔和摩诃衍以及马熊白猿皆知不安全,又向后飞奔退出百步之遥,才见烟尘滚滚似乎到了极限。
尘土散尽后再看,山体仿佛整个向下挪动了丈许,恰好将整个洞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不冻泉所在的这个山谷四周山脉连绵,一山更比一山高,除了金雕仍能自由来去之外,无论人、兽,都再也难以通过这条隧道进入不冻泉谷地了。
摩诃衍哈哈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小子也算有点长进。”
江朔也不知道他说的“长进”是指他的内功修为,还是他对佛法“断舍离”的参悟上,摩诃衍又交给江朔一个布包,道:“这是那你坠崖时从你身上散落的物品,也都还给你吧。”
江朔接过打开包袱来看,他的衣服早就被摩诃衍撕破了,包里是他随身之物,并无财帛,有一条蹀躞带,但上面挂着的刀剑当年便都已经遗失了,只有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等平时应用之物,还有一个油纸包,摸着里面抱着一片硬硬圆圆的东西,竟然是那个江湖盟主之宝,江朔都险些忘了此物,没想到还好好地被收在这布包之内。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却见摩诃衍已然独大踏步地向着南方走了。
三只马熊竟也似乎知道分别就在今日,也并和平素一样跟着摩诃衍走,江朔此刻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不禁愣在了原地。
江朔喊道:“摩诃衍,我们还会相逢么?”
摩诃衍长笑道:“有缘自会相聚,只是下次相见,小子你可不要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了。”
他不回头的走去,作偈唱道:“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缘起即灭,缘落已空,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江朔听的似懂非懂,再想问时,摩诃衍已经去的远了。
黄金熊人立而起咆哮一声,也转而向西走了,两只年轻的马熊仍习惯性地跟在它身旁,却被它呲着牙赶开,二熊退开几步又快步追上,如此三番,母熊真的亮出利齿,向它们咬来,二熊便真的不敢再靠近,只是慢慢地跟在母熊身后。
母熊却忽然飞奔起来,马熊之所以叫马熊,就是因为其奔跑起来不逊奔马,两只小熊也紧跟着跑了起来,却又不敢追得太近,不免距离越拉越远。
江朔知道最终母熊和小熊会分开,就是那一对兄弟也终究会分道扬镳,这是物性使然,任谁也没办法改变。
瞬间就只剩下江朔和白猿了,白猿抬头望望江朔,江朔道:“白兄,我们也走吧。”
他心想我和白兄自幼相识,我二人应当不必分开吧?此时他已没法去问摩诃衍了,于是他自己下定决心,除非白兄自行离去,我和它结伴同行也不那么寂寞。
江朔随即遇到了另一个难题,去何处?
不冻泉在莽莽群山之间,江朔所知道的唯一出路就是去小龙沙冰川的道路,他带着白猿奔行,当然是他携着白猿提气疾纵,白猿则几乎是足不点地,此刻江朔的内力、轻功都已臻绝顶,不消数日就到了冰川。
江朔也不去找六角龙,只怕六角龙问他别人都去哪里了,他可答不上来,索性就按摩诃衍所说的“缘起即灭,缘落已空”吧。
但自己又该去哪里呢?去找湘儿?却又哪里去找?他甚至连怎么回中原都不知道。
江朔决定采用最笨的办法,两年多以前,他和独孤湘慌不择路,一路来到冰川,虽然不知道路途,但约略知道是向北行,而摩诃衍已经告诉他通过冰川无法进入大唐的河西之地,他便向南行,寻找西海,西海如此广漠应该不难找,只要找到西海,再循着当年的路途,回返石堡城,通过石堡城便能回到大唐境内了,至于回到大唐再去哪里,就不是现在能想得到的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那日龙骧马从西海到冰川不过跑了几个时辰,江朔和白猿却用了三日,除了白猿脚力不济之外,还是因为他们不认得路途之故,好在此刻已经是夏日,高原上吃食是不用担心的,江朔按马熊捉野兔的法子,掏兔子洞捉了野兔来吃,烤熟了之后与白猿同吃。
这一日到了一条大河边,江朔心念一动,这会不会就是注入西海的大河务哈曲?若真是此河,沿着河流一路向东,便能找到西海。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精神一振,带着白猿沿河向东走了半天,仍然不见西海,日轮却已经西坠,眼看就要天黑了,江朔身负神功,白猿又甚机警,几日来一直风餐露宿,倒也不怕野宿,就在他们寻找今晚歇宿之地时,忽见大河南岸的平原之上竖立着一个小土城。
江朔这还是离开不冻泉以来第一次见到人造之物,禁不住有些激动,对白猿道:“白兄,我们去这城里看看。”
白猿“吱吱”叫了两声,表示同意,一人一猿便向着土城进发,但走近了才发现这土城有两百步见方,外廓夯土已多塌落,看着破败不堪,他们从土城的北面城门进入城中,所谓城门也不过就是一个空洞而已,木门早已倒在荒草之间,朽烂不堪了。
进城一看,更是失望,偌大一个土城,内里却空空如也,地面是素土夯实的地台,上面却什么构筑物都没有,既没有土墙石墙,也没有木梁木柱。若说都朽烂了,两扇城门却都躺在长草之中,城内若有建筑,不可能所有的木料都朽烂到看不到任何踪迹才是,况且砖石瓦片这些不会朽烂之物,在城中也见不到。
这土城透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江朔和白猿却并不惧怕,这日朔风野大,入夜之后肯定风势更大,这土城虽然破败,但终究是有可以挡风的土墙,江朔靠着一面相背风的对完整的土墙,先挖了灶坑,又和白猿一起捡拾了不少枯枝荒草,点起了篝火。
高原的野风十分厉害,尤其是地势平坦,没有山川、树木阻挡之处,其风极其迅捷,甚至能够吹飞野牦牛。因此能找到土城作为避风的宿营地,可说是十分幸运。江朔和白猿背靠土墙,面对篝火,耳听着外面呼啸风起,越刮越急,他们在土墙之内却甚是安稳。
江朔闲来无事,从怀中掏出八寸铜镜的油纸包,打开看时,那镜子仍然十分光亮,江朔不禁赞叹磨鉴客的手艺,他心想当年裴旻说镜中还藏着另一层秘密,却不知道藏在哪里?他这几日天天晚上对着篝火翻来覆去地把玩却一直不得要领。
就在此时,江朔忽然听到顺风传来一阵马蹄声,两匹马并辔而行快速接近土城,一年轻人喊道:“咦,师尊,伏俟城不是荒废已久了么?怎么会有人?”
江朔闻言一惊,忙把铜镜揣回怀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5章,石堡之谋
只见一老一少两人牵着马从城门洞走了进来,当先是一中年人中等身材,却生得丰神玉朗,甚是英挺,后面那个老者却生得极其矮短,胡须稀疏,面目可憎。
中年汉子江朔不认得,后面的老者江朔却认得,正是南诏国主,使气剑的大宗师皮逻阁!
江朔心中一惊,怎么自己才刚重新出世,就又遇到了皮逻阁?仿佛这小三年来,外面世界时光停止了,专等他回来一般。
然而此刻再想遁走已来不及了,江朔忙转头面壁,用手在地上胡乱抓了几把沙土抹在脸上。
只听那中年汉子对着江朔这边叽里咕噜朗声说了一段话,不知念的什么咒,江朔完全听不懂,只管坐在那里不动,心道只等他们靠近便突然发难,和皮逻阁拼了!
那中年汉子看江朔没反应,又用汉语说道:“这位头陀,我们途径此处,忽遇大风,在此借宿一宿,不知道方便否?”
江朔心中一惊,转头张望,心想这里哪里还有头陀?头陀乃苦修的行脚僧,但这里明明只有自己和白猿而已啊。
中年汉子走近道:“莫非是在下看走了眼,尊驾不是佛门中人,为何身着褐衣?”
江朔低头一看,才想起来,自己的衣衫早就被摩诃衍撕破了,之后几年他便一直穿的是摩诃衍的褐衣,却忘了这是僧人的服饰。
江朔这三年从来没有理发剃须,且他今日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而是二十出头真正的小伙子了,这几年他又长高长壮了不少,故而此刻首如飞蓬,胡子拉碴,与野人无异,确实像个苦行僧的模样。
江朔的反常举动引起了皮逻阁的注意,道:“段郎,看看他会不会武功。”
江朔想起来皮罗阁曾说过他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汉人李归仁,另一个叫段俭魏,是个白蛮。这个段郎想必就是皮罗阁的二弟子段俭魏了。
段俭魏领命跃到江朔面前,道一声:“得罪。”伸手便抓他的腕子。
江朔心想既然他们认为我是行脚僧,不如先试试看能否瞒混过去,他此刻内力已能收发自如,见段俭魏伸手抓来,立刻将将这只手上的内力完全卸去,转往别处,段俭魏一捏他的内关穴,江朔立刻装作骨痛欲裂的样子,怪叫道:“乃作甚?痛死吾也!”
江朔怕皮罗阁能听出他的口音,故意怪腔怪调地说话,他把听过的新罗、日本、西域胡人各种腔调揉捏在一起,听起来十分怪异,若是汉人听来,会发现有明显故意矫造的痕迹,但皮罗阁诃段俭魏虽会汉语却都不是汉人,只是觉得江朔口音奇怪而已。
皮罗阁果然没有看出眼前这疯疯癫癫的行脚僧是江朔,啐道:“原来是个癫僧。”
段俭魏感觉江朔脉象虚浮,没有丝毫的内力,忙撒手,歉然道:“再下出手太重,请师傅原谅则个。”
江朔索性继续装疯卖傻,道:“嘻嘻,小辈倒还有些礼数,师傅吾就原谅乃咯。”
段俭魏称江朔为师傅,只是嘴上客套,并非自承小辈,没想到他居然便以前辈自居了,细看他的相貌,虽然蓄发蓬乱,邋里邋遢,但其实十分年轻,看来果然是个癫僧。段俭魏微微一皱眉,却没有反驳,只向江朔叉手施了一礼。
皮罗阁却走过来大剌剌坐在火堆边,对段俭魏道:“这癫僧帮我们拢好了火堆,倒省却了我们的麻烦。”
江朔嬉笑道:“吾老人家的手艺自然是好,只是没有肉来烤,白白浪费了吾这堆好火呐。”
皮罗阁闻言哈哈大笑道:“不仅是个癫僧还是个酒肉和尚。”
江朔两手乱摇道:“哎……不然不然,佛说欲乞食者应乞食,欲受请食者应受请食,欲以著粪扫衣者应著粪扫衣,欲受居士衣者应受之。提婆达多,我许八个月住树下,亦许不见、不闻、不疑之三清净鱼肉。酒肉佛都吃得,我如何吃不得?”
皮罗阁捻须道:“小癫僧倒懂些佛法,就是不知道烤肉的手艺如何?”转身对段俭魏道:“段郎,把今日打的野兔子给他料理。”
段俭魏叉手称是,从马后的革囊中取出两只野兔,交给江朔,江朔笑嘻嘻地接过来,却见那两只兔子身上并无伤口,既无箭伤也无其他伤口,按说就算皮罗阁的气剑之锋利与寻常刀剑无异,若以气剑刺死两只兔子,也应该有流血的伤口才是。
但两只兔子显然是一击毙命而死,亦非勒死或者闷死的,他心中奇怪,向着段俭魏伸出手道:“刀来。”
段俭魏只道他是个不会武功的癫僧,既然师父说了让这癫僧料理,便取出一把短匕交给江朔,江朔见那短匕刀身雪白,刀镡刀柄却都是黄色打造,更镶嵌了珠宝,正是当年独孤湘用来刺叶归真的金牙匕,看来这把段匕首后来是被皮逻阁得了去。
叶归真挨了一刀,金牙匕却被皮逻阁得了去,江朔心中真为叶归真老儿有些不值,想到此处他咧嘴笑出声来。
皮逻阁皱眉道:“癫僧,你笑什么?”
江朔道:“吾笑这刀吧,后面倒是金灿灿的,甚是富贵,前面刀身却铸弯啦,又如此飞薄,偷工减料到了极点。”
金牙匕铸造的和野兽的利齿相仿,又弯又尖,刀身飞薄则是铸剑师的手艺精巧,才能做到又轻又韧,这金牙匕实是不可多的的宝物,却被江朔说成了劣品。引得皮逻阁又是一阵大笑,道:“癫僧,小心别切掉了你的手指。”
江朔拿起金牙匕一刀剖开一只野兔的肚子,他佯装不知金牙匕的锋利,“嗤”的一声,将那野兔扎了个对穿,险些刺到托着兔子后背的左手,吓得把兔子往地上一扔,皮逻阁哈哈大笑,段俭魏却道:“师傅小心……”
江朔重新捡起兔子,小心翼翼地剖开了,却见那兔子,心脏如遭锤击,早已经支离破碎了,但从外面丝毫看不到伤痕,江朔心中暗暗称奇,嘴上却道:“哎……这兔子内脏破啦,血流在腔子里凝结成块,腥臊难除啦。”
段俭魏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烤出来的兔子总是有股子膻味,原来是我猎兔的法子不对,看来师傅确实是懂得烹饪之道。”
江朔心中暗道:原来这古怪的伤势是这段俭魏所致,看来对他也要多加小心。
皮逻阁却道:”段郎,你和这癫僧说什么?咱还是商量商量下一步如何行动吧。”
段俭魏看了一眼江朔,皮逻阁笑道:“一个癫僧,理他作甚。”
段俭魏叉手称是,道:“伏俟城距离西海已经近在咫尺,如今哥舒翰驻军西海,去岁又在积石山连战连捷,占领了大莫门城,对石堡城已是四面合围之势了。”
江朔心中一惊:原来唐蕃打了三年,仍在争夺石堡城,不过领军的怎么成了哥舒翰,王忠嗣去了哪里?”
皮逻阁道:“石堡城才是关键,现在西海、积石的各路唐军都是翻山越岭而来,只要不拿下石堡城,冬天一来,大雪封山,粮草接续不上,不撤兵就是死路一条。”
段俭魏道:“是了,所以现在吐蕃固守石堡城,并不出击,就是想坚守,只等天气转寒,便能收复失地。”
皮逻阁冷笑道:“嘿……王忠嗣这贼厮不肯出全力攻击石堡城,隐盟给李林甫传递了王忠嗣暗通太子的密信,李林甫果然利用这个机会将王忠嗣贬黜。”
段俭魏道:“可是把王忠嗣公贬为东汉郡太守也就罢了,又何必害死他呢?”
皮逻阁叹气道:“段郎,你呀,心肠太软了,这点道有点像当年那个小娃娃江溯之,结果,你看那小子怎么样?逆流而行反受其害啊……”
江朔听皮逻阁说到自己,不禁心中一颤,忘了压抑手上内力,“嘶啦”一声,将整张兔子皮一下子剥了下来,好在皮逻阁诃段行俭自顾着说话,江朔背对二人,他们亦不关心江朔在做什么。
皮逻阁继续说道:“王忠嗣和当今圣人情同父子,若不趁机剪草除根,他日官复原职也未可知啊,因此巨子派叶归真老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王忠嗣,外人看来不过是害了急病暴毙。”
段俭魏道:“我有一事不明,王忠嗣不愿强攻石堡城,不是正符合隐盟的天下均势的策略么?为什么要拔除他呢?现在换了哥舒翰为统帅,连年猛攻,若真得手了却如何是好?”
江朔听说短短两三年的时间,王忠嗣居然先被贬官再遭暗害,不禁有些唏嘘,王忠嗣虽然不是道德圣人,但他军政上确实是难得的大才,更兼他爱军惜民,由他主政河西,确实是大唐百姓之福,没想到却落得如此下场,更没想到隐盟影响朝政竟能到如此程度。
那边皮逻阁却道:“所谓天下均势,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现在是大唐太强了,才会四处出击,若是和高宗、则天女皇统治时期一样,忙于庙堂内斗,自然就没有闲暇发动战争了,隐盟现在要做的一是搅乱朝廷,二便是大大的消耗唐军,王忠嗣所用的策略是自己修养生息,积小胜而得大胜,拖垮吐蕃,如此以来,大唐不是愈发强盛?越发的穷兵黩武?你道唐军灭了吐蕃,下一步要对付谁?”
段俭魏道:“是了,我们现在帮吐蕃也是为了让唐军无暇顾及南诏,不过哥舒翰现在打石堡城逼的如此紧,万一真攻克了怎么办?”
皮罗阁冷笑一声,道:“石堡城没这么好打的,吐蕃守将铁仞西诺罗不但天生神力、刀枪不入,排兵布阵也是一把好手,更兼他认为是唐人害死了他的师父古辛上师,必然和唐军死战到底,却不会退缩的。隐盟的目的不在于谁输谁赢,就算大唐攻克了石堡城,怕也得死伤数万人,可不就元气大伤了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6章,牧羊少女
段俭魏道:“原来如此,不过为了存我南诏一国,而害得这么多汉人和吐蕃人殒命,俭魏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皮逻阁皱眉道:“段郎,做大事之人不能拘于小节,我以蒙舍诏小邦而一统六诏,不靠权谋难道靠仁义道德么?”
段俭魏道:“师父一统六诏,对西南各族而言确实是大好事,想当年六诏互相攻伐不断,不能外御其辱,井盐之利被唐蕃二国占据,以至于百姓疲弱,苦不堪言。自南诏一统以来,不但夺回了盐田,又获唐皇册封,得唐军相助抵御吐蕃入侵,云南百姓方得安居乐业。”
皮逻阁捻须道:“段郎,你明白就好,南诏僻居西南一隅,二十年间在大唐诃吐蕃之间摇摆求存,只有唐蕃鏖战两败俱伤,南诏才能享长久的太平。”
段俭魏拜道:“师父教训的是。”
江朔已经拨好了两只兔子,用树枝串了,架在火上烤起来,他心道:看来这段俭魏心中对皮逻阁的说法并不信服。
皮逻阁却似乎没有察觉段俭魏语气中的敷衍,自顾继续道:“你道我加入隐盟只是为了苟且存国么?嘿……裴旻这个蠢材,居然真相信什么天下制衡之术……一国要想长久,无非是我强敌弱,待唐蕃两败俱伤之际,我们先取吐蕃聿赍城,再取大唐越隽、南溪二郡,以重山为关隘,那时才是万年的江山。”
江朔手上翻转烤着两只兔子,心中却骂道:皮逻阁老儿,原来暗怀鬼胎,想要借助隐盟之力给自己开疆拓土,裴旻好歹还想以战止战,你倒好,还想着攻城略地……只是大唐剑南节度使如何能让你从心所欲?
段俭魏微微一蹙眉,道:“师父既然怀此雄心,又为何去岁诈死瞒名,让阁罗凤做了南诏王?”
江朔心中一惊,原来现在的南诏王已是皮逻阁的儿子阁罗凤了,他先前还在奇怪,段俭魏虽是皮逻阁的弟子,但同时也是南诏的臣子,为何二人不以君臣而以师徒相称,现在才明白此中原委。
皮逻阁道:“裴旻已经对我有所怀疑,我只有不做这个国主,假装一门心思替隐盟做事才能免除他的疑虑,反正在唐蕃战争中我们的利益和隐盟是一致的,我儿阁罗凤却可伺机而动,完成南诏的开拓大业。”
段俭魏问道:“现在唐军久攻石堡城不下,我们是要暗中助唐军一臂之力么?”
皮逻阁摇头道:“石堡城打不下来更好,只要石堡城还在,吐蕃就会不断增援,大唐河西、陇右的精兵也会被拖在这里,如此对南诏最为有利,我们此行的目标是应龙城。”
江朔心中疑惑道:这应龙城是哪里?却从未听说过。
段俭魏若有所悟道:“应龙城建在西海中的龙驹岛上,吐蕃没有水军,哥舒翰便屯粮于应龙城中,若将应龙城中粮草付之一炬,秋后唐军必退。”
皮逻阁笑道:“等不到秋天咯,毁了应龙城的粮草,唐军要么在一月内攻克石堡城,要么就只能退兵来年再战了。急攻死伤必然惨烈,退兵么,双方的消耗又徒增一年。”
这时候,两只野兔在火上已经烤得吱吱作响,发出阵阵香气。
皮逻阁笑道:“这癫僧烤野味确实有些本事。”
说着劈手夺过来,交给段俭魏一只,自己拿起另一只,咬了一口,赞道:“又香又脆,果然美味,段郎你也尝尝。”
野兔一共只有两只,皮逻阁不给江朔留一点,段俭魏感到颇为过意不去,他双手一掰,将兔肉撕为两爿,将其中一爿递向江朔道:“师傅辛苦了,我二人分而食之。”
江朔心道:这段俭魏良心到好,嘴上却嬉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前辈我自己带了干粮。”
皮罗阁却道:“段郎,你还年轻,多吃点,癫僧,老夫分你一半吧。”
说这他也将手中的野兔撕为两爿,却不用手传递,而是将其中一爿直接抛给江朔,江朔笑嘻嘻地伸手去接,却忽觉胸腹间一阵刺痛,江朔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他双手捂着小腹,却摸到了一块圆圆的硬物,原来方才皮逻阁趁他双手接兔肉时,忽然射出气剑,不想正好戳在江朔怀中的八寸铜镜之上。
幸好刺在铜镜上,否则皮逻阁的气剑锋利不输真剑,这一下偷袭得手,江朔可就真的有死无生了,饶是有铜镜挡了一下,若非江朔此刻内力已臻绝顶,遭到攻击后体内内力自生,这一下戳在他侧腹软肋之上,也非得受重伤不可。
江朔也不知道自己何时露出了马脚,索性将计就计,假装被气剑刺中弹了出去,捂着侧腹扑跌侧卧在阴影之中,皮逻阁和段俭魏都没看清他其实没有流血。
白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懵了,跳到江朔身边,吱哇乱叫。然而白猿立刻发现江朔其实没有受伤,心中奇怪,用手推他的身子叫他起来,江朔却屏息装死,一动不动,在皮逻阁和段俭魏二人看来,白猿推他的举动,却成了他被一击刺死的明证。
段俭魏大吃一惊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皮逻阁道:“这癫僧是个汉人,万一他没有疯透,将我们的话语传出去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故而将他除了以绝后患。”
段俭魏懊丧道:“师父怕他泄密,将他支开,不要当着他的面说话便是了,何必害他性命。”
皮逻阁道:“他已看到我二人面目,此地非常接近唐军营地了,你又怎知此人真是个苦行僧,而不是唐军的斥候哨探?”
段俭魏道:“可是……可是他先占了土城避风,我们怎可因疑杀人……”
皮逻阁怒道:“段郎,你这是对师长、主君说话的应有之仪吗?”
段俭魏忙跪倒磕头道:“徒儿不敢,可是……”
皮逻阁叱道:“够了!外面风已经止息了,我们这便离开此地去应龙城……”
段俭魏道:“容弟子先埋了他。”
皮逻阁不耐烦地道:“吐蕃人死后,皆以天葬,你却费什么劳什子去埋他?”
段俭魏道:“可他并非吐蕃人,而是个汉人,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便是僧人也该施以火化,如何能弃尸荒野任野兽、鹫鸟啃噬?”
皮逻阁听了怒气勃发,正要发作,忽听一个女子的歌声传来:“羔羊不受秣,呦呦索晨牧。稚子惧出门,动与虎牧触……”
皮逻阁一惊,喝道:“什么人?”
却见西门中涌入一群绵羊,紧跟着一身着羊皮袄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一边赶羊一边继续唱道:“原平散漫食,径狭相追逐。霜馀野草白,沙寒山水绿……”
段俭魏奇道:“哪儿来的牧羊女?”
那牧羊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穿着普通吐蕃人牧人的皮袄,一张脸晒得两颊通红,但细看之下容貌甚是秀丽,蓬松的衣物也难掩其绰约的身姿。
皮逻阁冷笑道:“什么牧羊女,她唱的是唐人的牧羊曲子,这里是吐蕃之地,怎会有汉家女子在此牧羊?”
那少女却不理二人,继续走近,忽然见到躺在地上的江朔,慌忙喊道:“呀……杀人啦!”
皮逻阁跃过去抓她的手道:“小女子装神弄鬼,连你一并杀了!”
没想到皮逻阁的手还没沾到那少女的衣袖,少女已然回头便跑,口里不住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皮逻阁喝道:“别跑!”
少女哪里肯听他的,径直往城门洞外跑去,这下连段俭魏也看出不对劲了,此女脚下如飞,显然身负不俗的轻功,皮罗阁连抓两把,居然都被她轻轻松松地飘身闪过了。
眼看少女已经冲出城门,皮逻阁急追过去,身子才进入城门洞的阴影之中,忽然听“嗤”的一声轻响,却见城门外黑暗的旷野中射来一点寒芒,直扑他的面门,皮逻阁忙向侧面一甩头,堪堪避开这一箭。
伏俟城原本是个小要塞,城门洞十分狭窄,皮逻阁一避之下,身子就重重撞到了侧面土墙之上,却又听一声响,第二支箭已经射到,皮逻阁避无可避,忙出右手中指、食指向前一点,商阳穴和中冲穴同时发出两道气剑,两道剑气同时撞在铁矢之上,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气剑的劲力竟然将箭簇打落在地。
皮逻阁见对面来箭又快又准,知道先前那少女是故意把他引入狭窄的门洞,躲在城外黑暗中的弓箭手才突然发难,若冲出城门外,不知道外面黑暗中是否还埋伏了其他好手,他不等对方再发箭,飞身向后一跃,退回城门以内。
不见对面寒光再闪,忽听身后段俭魏高喊道:“师父,小心头顶!”
皮逻阁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下意识地向侧边一闪,却见一支羽箭悄无声息地从身旁落下,“嗤”的一声插入脚边的土地之上,白色尾羽丝毫不颤,仿佛并非由弓弦射出,而是天上自然坠落下来的一般。
这第三箭无声无息,若非段俭魏提醒,便是皮逻阁这样的绝顶高手也险些中计。
皮逻阁忙闪到城门洞边,让射手无法瞄准,同时郎声笑道:“久闻冀中南八神射,这绝命三箭果然了得,老夫也差点着了你的道。”
城门外的黑暗中却没有回音,却听那少女的声音在南门外道:“可惜,可惜,若没人提醒,可就射中啦……”
从少女出城到皮逻阁连避三箭,不过是弹指之间,那少女居然已经从西门外绕到了南门,其身法之快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7章,转战四门
皮逻阁心道:这少女身法如此之快,难道弓箭手也能这样快速的移动吗?他飞身向南面门洞冲过去,只待捉住这牧羊少女,以她为肉盾,便不怕弓箭手突施冷箭了。
然而刚冲到南门口,就见一枚羽箭迎面射来,这支箭的来势比西门那一箭的劲力可差的多了,皮逻阁知道绝非同一人所射,他冷笑一声,随手发出气剑,轻松打落羽箭,不料这支羽箭向下坠落之际,后面又露出一支箭!
皮逻阁忙换左手再次发出气剑,撞在第二支箭上,将那支箭打飞,岂知后面藏着第三支箭,原来射箭之人射出连环三箭,羽箭首尾相衔,黑暗中皮逻阁难以发现,等他见到第三支箭的时候,箭头已经几乎搥到面门了。
皮逻阁仓促间出手,只将那支箭打得稍稍向上偏了一些,他同时猛地向后一仰脖子,箭矢擦着脸颊飞过,等他转回脑袋时,脸上已多了一条血痕,箭簇在他脸上画出一条竖线,险些刺到眼睛,仿佛一条血泪般,令他的样貌变得甚是可怖。
皮逻阁心中又惊又怒,然而望着外面黑魆魆的荒野,他也不敢贸然冲出去索敌。
此时那少女的声音又在东门口响起:“哎……没想到这个矬子太矮,叫他躲过了……”
皮逻阁生的矮短,却十分忌讳别人说他生得矮,听那少女出言讥讽,不禁勃然大怒,向着东门飞奔过去。
不出意料的,又是一支箭迎面射来,这次皮逻阁早有准备,右手戟指向那箭簇发出气剑,同时左手早已凝劲待发,等着第二支箭。
然而这箭却如灵蛇一般左右摆动,拉出一条弓形的弧线,竟然避开了皮逻阁直来直去的气剑,向他肩头刺来。皮逻阁也真是了得,千钧一发之际,急运内力将胸口向内塌陷,肩头硬是向内缩进去一寸,这一箭便擦着肩头飞了过去。
还来不及庆幸,第二、第三支箭又已射到了,这两支箭如双蛇缠绕般的忽左忽右相伴飞来,皮逻阁无法预判飞箭的来路,只能双手同时发出气剑,随手乱舞,交成剑网斩向两支羽箭。
“嗤”“嗤”数声,两支羽箭被切为数段,但皮逻阁没有击中箭头,两枚精钢箭头来势不减,仍向着皮逻阁直刺过来。此刻他再也来不及闪避,眼看就要被射中,却听两声闷响,两枚箭头被同时击飞。
却是段俭魏抢到皮逻阁身边,方才就是他双手内力激射而出,打掉了箭簇,但他的内力化出的劲力似乎与皮逻阁有所不同,不是那么凌厉的剑气,更像是凭空伸长了手臂,将两枚箭簇拨到了一边。
皮逻阁长舒一口气道:“段郎多亏了你……”
他说这话时,眼睛却向北门瞟去,那少女每次发声,引皮逻阁到门洞前,便有弓手射出三支箭,明显的,三个门由三名不同的弓箭手伏击,他们的射箭手法各不相同,却都是绝顶的箭术高手。以此度之,之后这少女就应该转到北门,要化解此刻被动的局面,就要抢先冲到北门外。
皮逻阁拿手一指北门门洞,让段俭魏去门洞口吸引第四名弓箭手的注意,自己却飘身上了城墙。
段俭魏直冲出城门却不见一人,亦无箭矢飞来,皮逻阁在城头,却忽听到脑后恶风不善,一人掌风猎猎劈将过来,皮逻阁方才被那三名弓箭手射的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正憋着一口怒气出不来,正愁没有对手,居然有人贴身来斗,他非但不惧反而哈哈大笑。
皮逻阁喝一声:“来得好!”转身过身来,双手连挥对着那人发出气剑。
对手是一个中年儒生,头戴纶巾、身披鹤氅,宛如数百年前的魏晋名士,此人双掌连拍,劈空发掌,如同扑灭火焰般,竟然将皮逻阁发出的气剑扇得歪向一边,皮逻阁心中虽惊,手上却不稍停,右五左一,六道剑气向着那人同时射出。
皮逻阁能同时发出这么多股气剑,对方显然也吃惊非小,六脉剑气射向他身上各处,那人的掌风显然无法顾及,他于是双掌一推,一股灼浪扑向皮逻阁,同时身子却向后疾闪,避开皮逻阁的气剑。
皮逻阁冷笑一声,正要追击,却忽然心念一动,背后似有微风拂来,忙向上跃起。
别看皮逻阁生得矮短,旱地拔葱纵起来却有五六尺高,只见脚下一道白索悄无声息地拖曳着银光从他脚下迅速划过,再回头看时,挥舞白索的是一容貌清丽的白衣女子,距离他足有一丈开外。
武林人士以长索为武器本不算稀奇,但索具越长,风声越急,这白衣女子距离皮逻阁一丈开外,舞动长索时却悄无声息,如影似魅,实是匪夷所思。
江朔躺在地上,却看得分明,第一个弓箭手是南霁云无疑,他射出的是白羽箭,前两箭直射与第三箭曲射一齐发出,直射来得快,而曲射来得慢,被称为鬼矢,这一箭居然能绕过城门射向皮逻阁,南八指上劲力的控制真是妙到了巅毫。
第二个弓箭手射出是黑羽箭,三箭首尾相衔连环而至,当是少年神弓手王栖曜。
而第三个弓箭手射出的是雁翎箭,三箭蛇走弧行,则是拓跋家的独门神技,只不过此人的劲力还比不上塞上弓神拓跋守寂,当是他的儿子拓跋朝光。
而此刻现身城头的左右夹击皮逻阁的二人,乃是葛如亮、独孤楚夫妇。
段俭魏见城外无人,又退回城内,却见皮逻阁被二人围攻,忙道:“师父我来助你!”
江朔见状不能再躺在地上装死了,一跃而起道:“呀……好疼好疼,吾好心给你们烤野味,尔等居然想用妖术害吾!这事儿没完!”
说着向段俭魏扑了过去,段俭魏见江朔居然没死,也不禁大吃一惊。他只是宅心仁厚,可不是傻子,看江朔的身法,立刻就知道自己方才打了眼,以为这癫僧不会武功,其实此人武功极为高超。
段俭魏喝道:“好贼子,扮作癫僧诓骗我们!”说着伸右手食指向江朔戳来。
江朔距离他还有半丈,忽觉右肩一沉,肩髃一麻,江朔和李归仁、皮逻阁都交过手,二人的气剑只是数量多少的差别,距离都和寻常三尺长剑差不多,而江朔离段俭魏五尺开外却居然被他点中了穴道,难道这徒弟的内力竟然比师父还要强出这么多倍?
段俭魏这一指,若是寻常高手早就被封住了穴道,右臂抬不起来,但江朔的玉诀神功与别不同,他的内力随聚随散,肩头一转便已解开了穴道。他疾跨两步,和段俭魏相距不过数尺,江朔心知对手内力不弱,运起神功,右掌向段俭魏拍出。
见江朔肩头穴道被点,出手却毫无迟滞,段俭魏吃惊非小,同时觉得胸口一窒,江朔的内力如墙压来,更是讶异,但他处变不惊,后退一步,仍是单指点出,这次却向着江朔膝盖内侧的曲泉穴。
这一击虽然依旧封不住江朔的穴道,却也令他打个趔趄,险些跌倒,江朔稳住身形,同时一掌相段俭魏小腹拍去,段俭魏只觉小腹一阵灼热,忙又退了一步,同时出指也指向江朔的小腹。
江朔小腹石门穴上如遭锤击,石门穴乃三焦经之募穴,穴道被封本当气滞,但江朔只停得一停便又冲破穴道,经脉又复运行自若,同时左手横扫,一股劲力扫向段俭魏,段俭魏险些被罡风扫得跌倒,他横跨一步,才拿桩站住。
二人你来我往,竟然都是硬接硬打,全无巧劲,同时心中都暗暗钦佩对手。
江朔体内的阴阳二炁丰沛,但此前所能用的不过十之一二,而经历过三年前的大伤之后,得摩诃衍传授的易筋外经之法,已悟到了内力汇聚之法,此刻劈空打出的掌力已经是十有其五了,实有开山裂石之威力,没想到打在段俭魏身上,也不过是让他身子摇上一摇,退了三步而已。
段俭魏虽然师承皮逻阁,但他宅心仁厚,不愿修炼皮逻阁和李归仁这样的锐利的剑气,因此对他师父所授的功法略作改动,发出的气劲变得钝圆,却距离更远,距离虽远,却无锋芒不能伤人,段俭魏便专攻点穴之法,没想到今次遇到这癫僧,居然三次被点中不同经脉的不同腧穴,却行动丝毫不受影响,实也是段俭魏出世以来所未见。
二人各自顿了一顿,重又战到一处,段俭魏不似皮逻阁有六道气剑,也不似李归仁双手两道气剑,他只用右手食指一根指头,出手也并非剑气纵横,凌厉很辣,但他认穴极准劲力极强,反倒令江朔觉得更难对付。
江朔脚下缓缓迈步,一边避开段俭魏的指力,一边向他劈掌拍击,段俭魏知道江朔的内力惊人,更是不敢靠近,他的内力虽然至刚至阳,战法却是以退为进,一边避开江朔的掌风,一边以指力突击江朔周身薄弱处的穴道。
二人凝神聚气,越打越慢,出手劲力却越来越刚猛,若再被对方击中可就不是感到灼热或者打个趔趄这么简单了。
而城头上的皮逻阁和葛如亮、独孤楚打得可就全然不同了,三人翻来滚去越打越快,月夜下化作三道旋风互相裹挟在了一起。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8章,制服俭魏
皮逻阁身着黑袍,葛如亮身着灰袍,而独孤楚则是一身素白,三人在狭窄的城墙上纵跃往来,仿佛三道不同颜色的布绦缠在一起。
皮逻阁的内力本就胜过葛如亮,更兼气剑之术变换莫测,要压制葛如亮绰绰有余,但独孤楚在远处时不时的以长索银球攻其必救,为葛如亮解围脱困。
独孤楚的内力并不刚强,但运劲极为巧妙,这月影寒素流的功夫在她手中使出来比湘儿更高了一层,白索迅如闪电,偏又悄无声息,距离皮逻阁极近之时他才能发现,但皮逻阁的身手也真是了得,每每眼看避无可避之际,却又被他在最后关头闪开去了。
皮逻阁被独孤楚袭扰的不胜其烦,气往上撞,舍了葛如亮,转身去斗独孤楚,但独孤楚的穿星步功夫何其神妙,当年皮逻阁尚且追不上小湘儿,今日又如何追得上她的阿娘独孤楚?
独孤楚边退边挥动白索,打皮逻阁的面门和周身各处要穴,令皮逻阁不得不撤步守御,他挥动气剑想要斩断独孤楚的白索,但他当年能将独孤湘的白索斩为几段,今日却无法在独孤楚身上如法炮制。
这白索在独孤楚的手中仿佛活了一般,陡起陡落,忽进忽退,进如白龙出海,退如灵蛇盘穴,更似雾蜃云海,变化万千不可琢磨,在皮逻阁发出的气剑中穿行,却不伤分毫。
皮逻阁这边追不上独孤楚,后边又有罡风袭来,却是葛如亮的劈空神掌又打到了,葛如亮乃崆峒派神拳门诸葛家的庶出一枝,虽然减字作了葛姓,功夫传授上却尽得了本门的真传。
他原本醉心制作乐器、营造房舍之艺,但自从妻子被飞鸿子打伤之后,为了复仇才开始潜心钻研本门最厉害的武功劈空掌,武艺由此大进,如今他的功夫全完不输神拳门掌门诸葛静虚。
皮逻阁听他掌风猎猎,一靠近便有烧灼之感,知道此人的内力不可小觑,若被他一掌劈中,不免要被打得骨断筋折,也不敢托大,只能转身凝神应战。
如此以来,三人各自施展本门绝世神功,虽然全不接触,却实是登峰造极之战。
另一边江朔和段俭魏之战却全然不同,段俭魏虽然内功卓然,但他的隔空点穴手法对江朔全无用处,江朔若硬顶着挨他几指,便能欺近将他制服,但江朔却分心看着城头三人的交战,与段俭魏从容拆招,也不下杀手。
段俭魏并非心思灵巧之人,他的一招一式都曾下过苦功。江朔的内功以臻绝顶,所练的剑术、拳脚功夫又都是不世神功,但却缺乏基本招式的磨练,因此对战之时往往难以发挥出所学的全部实力,此刻段俭魏功夫又高又伤他不得,正是最好的拆招锻炼的机会。
一开始江朔根本避不开段俭魏的指戳,但拆了几十个回合后,便能避开半数以上的攻击了,等二人交锋百余回合,段俭魏几乎无法击中江朔,而江朔的内力绵长,掌影已经完全笼罩住了段俭魏。
不知不觉间,江朔对于招式判断,进退法度上的认识又有了飞跃,他现在根基极深,每次与人交锋便又强了一分。故而江朔能分心二用,一边与段俭魏过招,一边观看葛如亮、独孤楚双斗皮逻阁。
若是单打独斗,葛如亮、独孤楚与皮逻阁都相去甚远,但二人的功夫一刚一柔,又心意相通,配合极为默契,因此二人联手与皮逻阁打了个有来有回,皮逻阁越打越恼,正觉憋屈之时,忽听一少女的声音:“阿爷,阿娘,这矬子手段厉害,女儿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江朔一转头,见方才那个牧羊少女正坐在方才自己坐的那个位置上,她将方才皮逻阁和段俭魏扔在一边的兔肉放在篝火上重新烤了,正和白猿一起撕着分食。
火光下少女的脸孔显得明艳异常,从五官依稀能看出正是三年前失散的少女湘儿,当年的湘儿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如今已是二九摽梅之年,愈发的端丽出尘了。
皮逻阁斜眼瞥着独孤湘,忽而想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年前走脱的小女子……可惜当年没把你和江朔那小贼一起打落悬崖!”
独孤湘听了登时眼圈就红了,怒叱道:“朔哥没死,死矬子休要胡说!”
皮逻阁哈哈大笑,刚想反唇相讥,却见独孤湘手指一弹,“嗤”地一声,一枚不知什么暗器向皮逻阁面门飞去。
江朔偷眼见到独孤湘为他红了眼圈,心里极是受用,但同时又暗暗摇头,心道:湘儿这三年功夫可是没什么进步,若我真摔死了,也指望不上湘儿替我报仇了。
独孤湘这弹指发暗器的手法得自空空儿亲授,当年她身负空空儿内力之时,这一首绝技可谓使得出神入化,只用一个小小的纸团都威力无穷。而此刻她弹射的方位虽准,劲力可实在太弱了,面对绝顶高手难以偷袭得手。
果然,皮逻阁冷笑一声,道:“就凭你这点微末的功夫,也想取我性命?”
说着伸手一抄,将那枚暗器捏在手中,然而他刚一捏住那枚弹丸似的暗器,就听一声巨响,原来独孤湘弹出的是一枚“掌心雷”之称的火药丸,皮逻阁一捏之下,药丸登时炸了开来。
这枚小小的掌心雷,没有多少火药,并不能炸死、炸伤皮逻阁,不过是将他的半边脸熏得黢黑罢了。
皮逻阁怒道:“小女子奸猾!看我先取了你的性命!”
也不管葛如亮和独孤楚,如箭一般射下城墙,向着独孤湘猛扑过来,皮逻阁的轻功也不弱,忽然冲下城头,葛如亮和独孤楚夫妇倒也一时追他不上。
独孤湘故意大叫一声,将手中穿着烤兔肉的树枝像投枪一般的掷向皮逻阁,皮逻阁双手气剑发出,将那树枝和兔肉一并割得粉碎,白猿见了不禁吱哇乱叫,甚表可惜。
皮逻阁却不管白猿,径向着独孤湘冲去,独孤湘自然不会坐等着皮逻阁,早已跳起身跑了,皮逻阁哪能容她再走?紧追上去,却忽然脚底一痛,抬靴底一看,竟然是一枚铁蒺藜,他勃然大怒道:“小女子又使诈!”
这撤退时撒铁蒺藜断后之法,独孤湘曾见日本人井真成使过,没想到居然被她此刻用来算计皮逻阁。皮逻阁成名已久,又是南诏之主,能和他交手的都是当世成名的人物,哪里会像独孤湘这般屡屡以奇谋诡计偷袭?
但独孤湘只是一个小女子,她可不管什么正正之旗,堂堂之阵,况且在她看来皮逻阁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什么手段好使,便使什么手段。
皮逻阁被铁蒺藜阻了一阻,便被后面的葛如亮夫妇给追上了,夫妻二人护女心切,一舞双掌、一舞白索,将皮逻阁团团围住。
皮逻阁从未叫人如此戏弄过,此刻已是出离愤怒,他一时无法摆脱葛如亮夫妇,对段俭魏高喊道:“别管癫僧了,先杀了那小女子!”
段俭魏虽不齿于杀死一个小女子,但他方才听独孤湘喊围攻师父的这对男女叫阿爷阿娘,城外的弓箭手又似乎都是她在指引,此刻己方二人深陷重围,若能捉住这小女子以她为质,方有可能从这一众高手中全身而退。
于是段俭魏向江朔虚点一指,忽然向后弹出,迎着独孤湘冲来。
江朔心中还在想着当年在习习山庄和湘儿初见之事,神游天外,一阵恍惚,才发现段俭魏舍了自己去追独孤湘了,连忙追上去,却还是慢了一步,段俭魏已恰好拦在独孤湘的身前。
独孤湘见状,折身向侧面便跑,本来以穿星步之妙,段俭魏是捉不住独孤湘的,但段俭魏忽然出手,凌空一指,正中独孤湘左膝犊鼻穴,独孤湘完全没想到段俭魏居然能相隔数尺封人穴道,她可没有江朔的冲炁解穴的功夫,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地上。
段俭魏见一击得手,跨步上前抓她肩头,却耳边忽听风声,眼角瞥见一道金光不知什么武器刺来,忙挥左手一指,“叮”的一声轻响将那武器击飞。
今日围攻的都是高手,段俭魏这一指只是想将对手避退,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对方的武器击飞了,他心中疑惑脚下却不稍停,转身出右手向那人戳去,却见哪里是人?竟然是方才就一直坐在篝火边的白猿。
白猿并不认得独孤湘,但念湘儿适才与它分食兔肉之谊,才在她吃亏之时出手相助。白猿虽然也练过金壁上所刻的神枢剑,但终究是畜类,所学神枢剑百不及一,对战别的猿猴,自是称王称霸,遇上真正的高手,可就完全不是对手了,被段俭魏一击打飞了青铜短剑,白猿吓得呆住了,竟不知闪避。
段俭魏眼看出剑的是猿猴,颇以为,他不忍伤此灵猴,左手一拍右臂,右手指力急转,戳在地上,一阵飞沙走石,竟在地上刻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然而这一下救了白猿活命,却把自己的后背空门放给了江朔,江朔已赶到段俭魏背后,手掌按在他颈后大椎穴上,只需掌力一吐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但江朔见段俭魏为保全白猿而不惜自己的性命,便也不愿伤他性命了,出手在他背后神道、灵台,筋缩三穴上一路点下来,段俭魏顿时身子僵直,“扑通”跌倒在地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29章,苦寻三年
这边段俭魏扑跌在地,那边皮逻阁却甩脱了葛如亮夫妇,向独孤湘扑来,江朔忙喊道:“湘儿,小心。”
独孤湘闻言一抬头,双眸中露出惊喜的神情,但见到江朔的样貌又面露困惑的神情,江朔此刻来不及和她解释,纵身一跃,从湘儿头顶飞过,双掌齐出,向着皮逻阁拍去。
皮逻阁早就见到这癫僧与段俭魏相斗,虽然对于这癫僧装疯卖傻居然骗过了他们颇觉惊异,但见他和段俭魏斗了数百回合,料想二人功夫不相上下,不料段俭魏舍了癫僧去捉独孤湘之时,却忽然被这癫僧一招制服了。
他心中不明所以,但料想应该是独孤湘这个小女子使的奸计,现在见江朔从空中跃来,皮逻阁心中不禁好笑,有道是力从地起,这癫僧跃在空中如何发劲?况且人在空中如何闪躲?看来这癫僧武功虽高,毕竟脑子不太灵光。
皮逻阁双手往空一指,两道凌厉的气剑激射而出,直刺江朔前胸。
江朔人在空中避无可避,皮逻阁自以为得计之际,却感到江朔双掌发出的内力排山倒海地压来,将他的气剑反推了回来,如强风压熄炉火一般。
所谓气剑究其本质也是内力外化,只不过皮逻阁这一门功夫能将内力聚于一点,激射而出似剑刃般锐利,但在江朔绝对刚猛的内力威压之下,皮逻阁的气剑竟与寻常内力比拼一样,被推了回来,这实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奇景,竟然忘了闪避,眼看江朔双掌已经迫近,他下意识地伸双掌一接。
皮逻阁虽然并不以掌力见长,但他成名已久,内力修为实也非同小可,他尚不知对面的癫僧就是江朔,心道这癫僧虽然胡子拉碴,但听他的声音年纪并不大,料想他能避退气剑不过是因为身陷绝境拼死斗狠罢了,若是比拼内力,自己至少和他应在伯仲之间。
但此番江朔内力袭来竟然如排山倒海直压过来,皮逻阁只觉气息一滞,胸中烦闷异常,撑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江朔得以双足落地,江朔此刻已是弱冠青年,生得比皮逻阁高大许多,脚踏实地后他双掌顶着皮逻阁的双手,呈下压之势,发力更猛,皮逻阁愈发承受不住,脚步踉跄,向后又退了两步,才勉强站住。
江朔牢牢粘住皮逻阁的双掌,内力源源不绝地涌来,皮逻阁只能运起全身的内力相抗,如此以来便成了内力比拼的局面,皮逻阁心中愈发的惊慌,他已经尽了全力,对面这癫僧的内力却似乎无穷无尽,尚有余力。
皮逻阁心中半是惊讶,半是不解,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癫僧,却想不起来江湖中有这么一号人物。他凝视着江朔的面庞,忽然心有所感,颤声喊道:“你是姓江的小子!你没死……还是……”
皮逻阁一代枭雄,杀人无算,但他是彝人,彝人崇信万物有灵,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不灭,尤其有怨气的亡灵会附身在其人或者动物身上。这癫僧样貌与江朔似像非像,内力又异乎寻常的高强,让皮逻阁不禁怀疑他是被江朔的冤魂附体了。
他心思一乱,真炁不纯,彻底抵挡不住江朔发出的内力,倏地向后飞出,直到撞上土墙乃止,皮逻阁但觉胸中翻涌,口中发腥,“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却见葛如亮、独孤楚一左一右,上前各点了他数处穴道,叫他动弹不得。
先前皮逻阁和江朔比拼内力之时,背后空门大露,但葛如亮夫妇自持身份,不愿在背后偷袭,直到皮逻阁被江朔击飞,这才双双上前出手制住了他。
独孤楚则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段俭魏,道:“这贼厮死了吗?”
她手中挈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刚才段俭魏交给江朔拨兔皮之用的金牙匕。
江朔装死时将匕首随手扔在了地上,这本就是独孤湘之物,当年她先用金鞘投掷,又用金牙匕刺叶归真手掌,将匕首和金鞘都丢失了,今日算是物归原主了。
独孤湘右手持匕首,弯下腰以左手抓向段俭魏的腰间,江朔忙道:“湘儿,我已点穴制服他了,这位段郎不是坏人,不要伤他性命。”
独孤湘却只是从段俭魏腰间取下金鞘而已,她转头对着江朔端详了半天,忽然手持匕首向江朔冲了上来。
江朔一惊,道:“湘儿,是我……”
独孤湘打断他道:“别动!”
说着横举手中金牙匕,向江朔脸上刮去,江朔还真听话,立刻站定不动,葛如亮不知独孤湘要做什么,他知这癫僧是友非敌,不知道湘儿为什么对他拔刀相向,况且与人交锋哪有叫别人“别动”的?
葛如亮忙喝道:“湘儿,别胡闹!”
说着就想跃过去阻止湘儿,独孤楚却已看出了端倪,一手挽住葛如亮的臂膊,微笑着止住他道:“葛郎,别急,你且看湘儿在做什么。”
只听“嗤嗤”声响,江朔颌下浓密杂乱的胡须,被锋利的金牙匕刈草般的剃去,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湘儿还匕入鞘,双手捧住江朔的脑袋,将他双鬓杂乱的头发向后拢去,这下江朔一整个面目都在篝火的映照下显露出来。
独孤湘的眼泪早已止不住的落下,语带泣声道:“朔哥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
说着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江朔的怀中哭了起来,三年前江朔只比独孤湘略高一些,如今却已长成了伟岸英挺的成年男子,比独孤湘高了约莫一头,独孤湘的脸孔正好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之上,一头的青丝撩在江朔鼻唇之下,江朔鼻中闻到少女独有的幽幽暗香,不禁心神激荡,也忍不住,搂住了湘儿。
葛如亮瞪眼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却听一人朗声笑道:“葛儿这还不明白吗?你的姑爷终于找着咯!”
葛如亮闻声忙叉手道:“阿耶你来了。”
独孤湘也不好意思地从江朔怀中挣脱出来,佯怒道:“爷爷,你胡说什么呀?老猴儿该打!”
她不知白猿能通人言,听到“老猴儿该打”,白猿不禁“嗯”了一声,转头盯视着独孤湘。
却见一人跃下城头,此人生得皓首白头,身型清瘦,正是追云逐月叟独孤问!
独孤问走近了笑道:“湘儿,你得罪了朔儿的白兄,小心他挠你。”
独孤湘道:“我要打的可不是这猴儿,而是一脑袋白毛的老猴儿。”
她却又忘了白猿一身白毛,可也是个“一脑袋白毛”的“老猴儿”,白猿愈发疑惑,又“嗯”了一身,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走到自己方才被击飞的青铜短剑边。
江朔忍不住笑道:“白兄,湘儿在说笑呢,你可别当真。”
江朔刚要向独孤问和葛如亮夫妇见礼,却听呼哨声响,又有三人入内,正是南霁云、王栖曜、拓跋朝光三位神箭手。
三人上前分别向江朔见礼,王栖曜年纪最轻,最沉不住气,道:“少主,这三年你去了哪里?湘儿妹子找遍了冰川雪原,却始终没有你的音信。”
江朔望了独孤湘一眼,心中感动,心想:原来湘儿一直都在找我……哎……我可真是糊涂的紧,三年来除了治伤、练功,就是和金雕、白猿、马熊一起作耍,竟然有那么一段时间忘了湘儿,还想要和群兽避居山林,实在是不该。
原来那日独孤湘跃过冰川裂隙之后,皮逻阁和叶归真一时找不到绕过来的路径,龙骧马知道小主人最后时刻的心意,驮着湘儿一路狂奔,遁入了冰川腹地的群谷之中,更兼那几日,冰川之地下了暴雨,马蹄印记被完全破坏,皮哥逻阁遍寻无着,想着独孤湘没有食水,进入冰川深处也是死路一条,便也离开了。
然而他们却都不知道龙骧马出自西海之畔,对冰川十分了解,龙骧马进入了另一条冰川裂谷,既能避开皮逻阁的追击,又有食水,独孤湘这才随着龙骧马跑出了冰川。
只是独孤湘不知道小龙沙冰川有很多裂隙,她还道这就是江朔坠下来的裂隙,在谷中寻找了数日,江朔的尸体都没见到,因此她深信江朔没死,只是他自己坠下裂隙之后,先顺着冰川裂隙额下面跑了。至于讲述跌落前收了重伤如何能自己走掉这类的问题,独孤湘却选择性地把它们甩到了脑后。
然而小龙沙冰川范围极广,龙骧马带她出离冰川后,独孤湘便已经记不起来他们第一踏足的那条冰川时所走的道路了。她在冰川中兜兜转转找了几个月,一开始还怕隐盟未去,但时间久了一直没撞见隐盟,她又偷偷去西海龙驹岛窥视,却哪里有人待过的痕迹?
紧接着冬季来临,眼看就要大雪封山,龙骧马虽然神骏却也无法再在高原苦寒环境下行走了,独孤湘只能循着原路回到陇右鄯州,在鄯州遇见了南霁云等人,众人才知道江朔出事了,第二年南八等人随着湘儿一起入高原寻人,却仍然一无所获,只因冰川太过广阔,他们又一直没有找到六角龙所在的那条裂隙。
第三年独孤问、葛如亮夫妇也加入了寻找江朔的队伍,这次却还没到冰川,就撞见了皮逻阁遇到,江湖盟的弟兄早就认定江朔其实已经死了,湘儿要找活人他们却只是想找尸体,今次遇到了“害死”江朔的皮逻阁,又怎肯放过?33
这才有了今日围攻皮逻阁,却并不知道土城里的癫僧便是苦苦寻找了三年的江朔。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530章,风云三年
独孤湘对着江朔滔滔不绝,把三年来发生的大事略述一遍,间或由南霁云补充两句,这三年里天下可说是无甚大变化,又可说是翻天覆地、暗潮汹涌。
说无甚大变,那是天下大势好像仍是如此,安禄山未敢反叛,吐蕃被困于石堡,大食未过葱岭,回纥这具漠北,大唐朝中则还是李林甫当权,贵妃杨太真圣眷正隆,看起来大唐还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然而繁华之下则是另一番暗潮汹涌的景象。
天宝六载,也就是江朔坠崖后第二年,正月间,圣人广求天下贤士,命通一艺以上者皆至京师,由御史中丞王鉷监试,试以诗、赋、论,竟无一人及第,于是李林甫上表祝贺“野无遗贤”。
于此同时,李邕遭李林甫勾陷,罗希奭奉命赶赴北海,将李邕就郡决杀,其时李邕已是七十高龄,连走过场的审判都没有,便被杀害了。
这一年,李林甫屡起大狱,别置推事院于长安,擢杨太真族兄杨钊为御史,指使其奏刻异己,再交付罗希奭、吉温二酷吏审之。
早已贬为播州太守的皇甫惟明被赐死,而早在天宝五载十月,韦坚也已经惨遭杀害了。
李林甫欲动摇太子地位,勾陷与太子交厚的王忠嗣,圣人对王忠嗣一直极为信任,但事涉太子,他却立即将王忠嗣贬为汉阳太守,后又转为汉东太守,两年后的天宝八载王忠嗣突然暴毙,时年不过四十五岁。
天宝六载三月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安禄山兼御史大夫,安贼更是恬不知耻,自请为比他年轻的多的贵妃杨太真的假子。
由是,朝廷内有李林甫,外有安禄山,内外一般的混乱荒唐、黑暗可怖。
天宝七载,贵妃族兄杨钊迁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
此人之奸比李林甫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揣测上一喜奢,刻下民以厚敛,张虚数以献状,搞得民怨沸腾,民生日益艰难,而圣人居然认为他善于理财,反而恩幸日隆。
而杨太真恩宠无比,她的姐姐也跟着得道升天,皆封为国夫人,可以随意出入宫掖,势倾天下,连圣人的同母亲妹玉真公主见了也要让她们三分。
今岁,也就是天宝八载,杨钊又上奏说各州县殷富,仓库所积粟帛,动以万计,奏请圣人将各地所征丁租地税皆兑换成布帛轻货输往京师,又奏藏库充实,如今盛世古今罕见。
圣人大喜,赐杨钊紫衣金鱼带以赏其聚敛之功,更以为国用充足,视金帛如粪土,动辄赏赐贵宠之臣,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却不知天下疲敝已极。
当然也不都是坏事,安西副都护高仙芝攻克小勃律,因军功为在安西龟兹、焉耆、疏勒、于阗四镇节度使。
而王忠嗣最信任的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等将未受王忠嗣的牵连,还都有晋升。
郭子仪则升任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横塞军使、安北副都护,李光弼为河西兵马使、赤水军使,而哥舒翰则为圣人更为所喜,任西平太守,充陇右节度使。
如今围攻石堡城之战的统帅便是哥舒翰,哥舒翰的战法其实与王忠嗣一脉相承,先是在廓州积石山设伏重创了吐蕃军,又筑神威军于西海之东,对石堡城的吐蕃军形成了南北夹击的态势。
至此,吐蕃军只能借着石堡城天险据守,却无法派出援兵了。
今岁哥舒翰又筑城于西海中龙驹岛上,谓之应龙城,用以囤积粮草,准备入冬亦不撤军,彻底困死石堡城。
听了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江朔不禁唏嘘,尤其听到韦坚、李邕皆被罗希奭害死,不禁又是后悔,又是自责,道:“当年若是我杀伐果断些,除掉罗希奭,韦相公和李使君也不会惨死了。
葛如亮却摇头道:“罗希奭只是李林甫的鹰犬,听湘儿所言,这背后还有隐盟的推波助澜,就算你一早杀了罗希奭,还有吉温、还有王鉷、还有杨钊,天下到了今日疲敝的局面,不是手刃一两个奸臣所能够解决的。”
江朔知道葛如亮所言在理,但这丝毫没有让他觉得好过一些。
独孤湘却道:“怎么没用,今日朔哥重出江湖,不就挫败了皮逻阁老儿火烧应龙城的阴谋么?”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湘儿很早就躲在土城城墙另一侧了,厚实的土墙可以用来隐藏呼吸,同时将耳朵贴在城墙上,却能够听到另一边传来的说话声。独孤湘定是这样“听壁脚”知道了皮逻阁的阴谋。
江朔笑道:“葛庄主说的不错,天下事不因一人兴废,湘儿,你们这次伏击皮逻阁部署十分缜密,就算没有我出手,想必早晚也能擒住皮逻阁。”
葛如亮手捻胡须甚觉受用,这样周密的部署,自然不可能是粗枝大叶的独孤湘所能谋划的,而是出自葛如亮的擘划,他对江朔所言深以为然,自己夫妇虽然不能想江朔这样干净利落地拿下皮逻阁,但要战而胜之也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东方隐隐传来一声轰鸣,方才还黑魆魆的天穹竟然露出微曦。
众人大惊,跃上城头,向东眺望,却见极远的东方有火光冲天而起,将那一片海天照得通明。
拓跋朝光出自海西党项,算是半个本地人,道:“呀……从方位看,应该是西海应龙岛。”
葛如亮道:“火势如此猛烈,恐怕是用了硫磺伏火。”
却听身后皮逻阁大笑道:“尔等好不糊涂,说什么不因一人而兴废,又怎么会想不到隐盟行事怎会不留后手?看来另一路人马已经点火成功了!”
众人回头看时,皮逻阁和段俭魏已上了两匹马,原来段俭魏被江朔点到在地,他用功多时,已解开了穴道,众人跃上城头观火之际,他抓住空子,立即起身解了皮逻阁的穴道,二人这才上马逃跑。
皮逻阁今日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心中气极,才出言嘲讽,之后便鞭鞭打马,策马向城西便走,别看这两匹马生得比蜀地果下马高不了多少,却是滇马中的良驹,奔跑极快,等众人跳下城墙,二马已跑出西侧城门。
江朔口作马语长嘶一声,二马却无反应,原来是皮逻阁知道江朔可以马语御马,让段俭魏先行用布条塞紧了马耳。
江朔见状还想去追,阿楚夫人拉住他道:“朔儿不要追了,荒野之上黑魆魆的一片,难保他们不使什么奸计。”
独孤湘也道:“皮逻阁没有重伤,现在解开了穴道,他的气剑仍然十分厉害,朔哥你可别在行险了。”
她时隔三年,好不容易今日才重见了江朔,自然不希望他再有任何闪失,江朔如何不知湘儿的心意,心想此刻就是追上皮逻阁也没用,龙驹岛应龙城已经被焚毁了,便也只得作罢不追了。
南霁云问道:“少主,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江朔心中没有主意,转头望向葛如亮道:“葛庄主,你看如何?”
葛如亮对江朔郑重叉手道:“少主,依葛某之见,我们没船,也上不了龙驹岛,此刻就是去了应龙城,也于事无补,依我看我们不如去神威军。”
江朔疑惑道:“神威军,就是哥舒翰所筑的军镇?我们去哪里做什么呢?”
葛如亮道:“听说哥舒翰现在就坐镇在神威军,他原来是想要效法王忠嗣故事,慢慢绞杀吐蕃军,但圣人一直催促他攻城,更兼现在粮草被烧,恐怕要改变策略急攻石堡城了。”
南霁云双眉一挑,道:“葛庄主,你的意思是……”
葛如亮缓缓道:“隐盟的目标并非帮吐蕃人守城,而是想要让唐军硬攻石堡城而遭受重大伤亡,如今看来无论朝廷内,还是战场上的现状,都已陷入隐盟的计划之中,要想破坏隐盟的阴谋,唯有速胜。”
江朔问道:“如何速胜?”
葛如亮道:“就是帮助唐军以最小的代价夺取石堡城!”
拓跋朝光摇头道:“谈何容易啊,石堡城控扼陇右进入西海的唯一通道,位于一片孤崖之上,三面都是绝壁,城头广布马面墙,防守没有死角,除了吐蕃强弓,还有雷石,猛火之类的防守利器,哪怕众位都是绝世高手,也不可能攀上城去的,攻城便只能从北面斜坡上走,这斜坡又窄又长,在密集的强弓硬弩之下,武林高手还不如一个披着沉重铠甲的普通士兵,若唐军锐卒攻不上去,诸位江湖豪侠怕也难以成功。”
葛如亮道:“拓跋贤侄说得不错,但此刻也无他法可想,不若到军中,看看情况,再商量对策。”
拓跋朝光又道:“哥舒翰这个人很难打交道,我们去帮忙,他若不领情怎么办?”
江朔想起独孤湘和他说过哥舒翰与拓跋守寂在灵州斗法之事,又想到自己在西海之畔见到哥舒翰的情景,心想拓跋朝光所言也不无道理,哥舒翰十分自负,攻城略地之事有怎会假手于江湖侠客?
独孤湘这时却笑道:“若是昨日确实不行,换到今日却可去得。”
见众人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独孤湘笑道:“因为有朔哥呀,我们不用找哥舒翰。我听说哥舒翰所用两个节度副使为先锋,一个步将河西节度副使张守瑜,一个叫骑将陇右节度副使高秀岩,这两位可都是朔哥的老朋友啦。”
江朔喜道:“张、高两位大哥都已经累功到节度副使啦!”
独孤湘道:“二人对朔哥的手段十分钦佩,若朔哥去拜访,请他们引荐给哥舒翰将军,应该不会吃闭门羹。”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