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岛上野宴
江朔等人翻过山梁,只见山顶另一面居然有一方岩石垒成的高台,这石台约莫一百步见方,山坡是倾斜的,石台却是平整的,应该是一座小戍城的地基,只是上面的城墙早已不见了。
石台下立满了黑衣大食的武士,石台上则立起了一片黑色的帷幕,帷幕四面围合,仿佛给是石台加上了一道布做的城墙。
走到黑布城墙面前,江朔见黑布竟有八尺高,真和一座小城差不了多少了,两名大食武士替李珠儿掀开帷幕一角,江朔和独孤湘正要进入,李珠儿却伸手一拦道:“湘儿,此事极秘,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独孤湘听了,忙一把握住江朔的手,道:“前几次叫我在外头等着,结果朔哥都不见了,今次我无论如何要一起进去。”
李珠儿正在为难之际,听里面一老者道:“那便一起进来吧。”
于是李珠儿也不答话,向内一让,领着江朔和独孤湘进入帷幕之中,却见内部还有一道帷幕,将此地分割为内外两进。外面这一进小的多,仿佛一个门庭,中央立着一瘦高的老者,正是回纥可汗骨力裴罗。
独孤湘问道:“汗王,你怎么会在这里?叶护和移地健呢?你怎么会和大食人混在一起?”
骨力裴罗笑道:“小妮子还是这么叽叽喳喳的,一见面就问个不停,这本是机密之事,你既然想知道,那边进去吧。”
说着他拿手一指身后的帷幕,那黑色的帷幕上画了一个三角形,三边完全相等,这是什么?刀尖?战阵?二人挑起黑布,帷幕后的情景叫朔湘二人更是吃惊。
帷幕后的地面上竟然满铺着织锦地毯,这织锦地毯踏之暄软异常,都是波斯所产名贵的羊毛织锦地毯,虽比不过骨力裴罗赠给她的一那一小块紫绒地毯珍贵,但也是羊绒手工编织而成,材料昂贵,工艺更是繁复,要铺满帷幕后这么大一块平地,所费极其昂贵。
独孤湘吐了吐舌头道:“怀仁汗王好大的排场啊……千里迢迢来到这小岛之上,居然把家里铺的盖的都一股脑带来了。”
骨力裴罗笑道:“小湘儿说笑了,这些毯子都是巨子带来的,我回纥人可没这么铺排。”
帷幕后可不是只有华贵的地毯,更有桌子、柜子、无数的金银器皿,数不清的珍奇饰品,若不是没有屋顶,简直要让人误以为是进了扬州城中的大食货栈——波斯邸。
帷幕内所有人都席地而坐,并没有守卫的黑衣武士,却有不少衣着华贵的仆役、婢女,这些人却又不是大食人,男的是昆仑奴、女的是新罗婢,他们往来穿梭,为坐着的人斟酒布菜,服侍的甚为殷勤,原来帷幕内正在野宴。
骨力裴罗一揽江朔的肩头,道:“溯之,进去坐。”
江朔和独孤湘都已经看到了里面的情景,相比陈设,里面坐的人更令他们惊讶,独孤湘转头对江朔道:“朔哥……怎么会这样?”
江朔道:“湘儿,既来之则安之,走吧,进去再说。”
二人随着骨力裴罗径直走到了右边,李珠儿则去了左边。
这野宴的中央主人位置坐的是一位黑袍人,他的黑袍十分宽大,头上盖着风帽,面上照着黑纱,尽露出双目,此刻太阳正在他背后,阳光下一切皆明唯有他的脸孔藏在深深的阴翳之中,他的地位看起来非常最贵,衣着最为朴素。
与闹文和伊本等大食人用金丝镶边的华贵黑袍不同,此人身上的黑袍没有任何装饰,质地也只是染黑的粗布而已,这袍子十分旧了,经过无数次磨损和浆洗之后,袍子的袖口、领口都已经露出了粗布原来的灰白色纤维。
那黑袍人的风帽微微抖动,似乎在江朔点头,他伸手一比,请江朔在右侧落座,右侧首席是回纥可汗骨力裴罗,第二席空着,江朔也不客气,拉着独孤湘径直走过去坐了,立刻有婢女送上金杯银碟,金杯中斟的是碧绿的蒲桃美酒,银碟中放的是二人从未见过的稀奇的西域水果和精致的糕点。
第三席是一位高大的番人,此人髡发秃顶,碧目虬髯,一副波斯人的长相,身穿褐袍,袍外挂着一串念珠,下面坠着莲花十字的挂饰,江朔记得此人是景教法王伊斯手下,唤作“若瑟”的长老,见江朔望向他,他也向着江朔举起手中金杯致意。
江朔不知骨力裴罗和若瑟有关系,竟然会同在这黑袍人的席上,不过对面的三席却让他更为惊讶。
左边第一席李珠儿只是个侍坐,坐在席上的是早已消失了许久的契丹大夷离堇涅礼,自从上次松漠大战之后,听说胡剌做了新的契丹可汗,李怀秀和涅礼远走朔漠不知所踪,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第三席是一个汉人,迟然生的虎背熊腰,燕颌胡须,却也是江朔的熟人——前江湖盟巨浸湖主,程千里!
这两席已经叫人大为意外,在他们之间落座的人才真叫匪夷所思——席上一老一少,老的是南阳天师叶归真,少的是他族孙女叶清杳!
叶清杳被飞鸿子以金牙匕刺伤,后虽经江朔、全行俭全力救治,却仍然昏迷不醒,全行俭说她这是失魄之症,必须要吐蕃之地的神奇草药“鬼臼”方可施救,他们才一路进入吐蕃之地。
然而此刻叶清杳却好端端的坐在叶归真身边,虽然看起来嘴唇略有些苍白,但眼眉中已恢复了神采,看来伤势已无大碍了,再向下看,却不见全行俭、谢延昌、南霁云等一众弟兄。
江朔和独孤湘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独孤湘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叶子……你的伤已经大安么?你能没事我真是太高兴了……”
叶清杳替独孤湘挡了一刀,她心中一直过意不去,此刻见叶清杳居然已经醒了过来,虽然不明就里,喜悦的心情却是实实在在的。
叶清杳看起来仍甚虚弱,淡淡一笑,道:“湘儿你说的哪里话,你没有被飞鸿子加害,我也高兴得紧,况且,我还听我爷爷说,你已经打死了飞鸿子,替我报了仇。”
独孤湘笑道:“打死飞鸿子的另有其人,不过么……也可说有我很大功劳。”
江朔见叶清杳虽然神色自若,但似乎心事重重,表情木讷,但想来叶清杳重伤初愈,打不起精神也是人之常情,当下也不以为意,问道:“叶天师怎么也在这里?小叶子的伤是如何治好的?已经找到鬼臼了么?”
叶归真仰天大笑,对江朔道:“江小友,你可真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小叶子被治好,和什么鬼臼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江朔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可能……全大贤是当世名医,难道他搞错了?”
叶归真道:“全行俭当然不是庸医,不过么他如果和你说小叶子的伤在岐山就能治,你还会派漕帮弟兄护送他举家西迁吗?郭子仪的振武军还会全程护卫他一家老小百余口么?”
江朔大惊道:“可是……西迁并非全大贤的主意……他原先还不肯呢……”
叶归真大摇其头,道:“姓江的小子,你可太颟顸了……全行俭同时得罪了安禄山和李林甫这两个大唐最有权势的人,你觉得他还敢在岐阳待着么?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全行俭这只老狐狸会想不到?”
江朔本来挺直了身子,听了叶归真的话,不禁颓然坐倒,喃喃道:“原来全大贤一直都在利用我们……那小叶子又是如何治好的?”
叶归真道:“全行俭其实没什么好办法,若他真知道治疗之法,为什么在兰州金城,会向孟芦求药?”
江朔这才明白了,全行俭那日向孟芦求药,并非被孟芦说动,而是他实际没有治疗之法,只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
独孤湘一拍桌子道:”我早就看全行俭这老小子不像是个正经人!没想到他这么不靠谱!还好小叶子命不该绝,遇到了叶老前辈你。”
叶归真斜睨着独孤湘嘻嘻笑道:“小妮子你说得倒好听,那日我曾问起我孙女之事,你们却只知搪塞遮掩,只是你们不知道,我之所以会上崆峒斗极峰参加九教大会,那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小叶子受了重伤,能救他的人托我上山助他一臂之力,我这才去的崆峒。”
江朔闻言大吃一惊,原来叶归真上崆峒山时就已经知道小叶子受伤之事了,他却从头到底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这些江湖前辈的心思之深沉、隐藏之深,实在是大大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独孤湘继续追问道:“可是谁请你上山的呢?又请你帮谁呢?从结果来看,谁也没得好处啊。”
叶归真道:“嘻嘻,怎么没好处,小妮子虽然聪慧,却不懂得世上很多表面不合理的事情背后另有计算。”他拿手一指坐在中央的黑袍人,道:“我这是遵照巨子的约定行事。”
此言一出,江朔和独孤湘面面相觑,越发猜不透这黑袍“巨子”是什么来头。
江朔问叶归真道:“可是叶天师你在大会上,使计杀了两个大食人,这……这难道也是和大食人约定好的吗?”
这时巨子开口了,他缓缓说道:“那是我请叶先生做的,我事先告诉了叶天师伊本的刺客军团的功夫路数,就算不用巧计,叶天师也是胜券在握。”
江朔和独孤湘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都以为这巨子是大食胡人,但他说的汉语却没有一丝口音,江朔更是隐隐觉得此人说话的声音极是耳熟,只是他面上照着黑纱,声音听起来十分含混,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独孤湘摇头道:“天下哪有拜托别人打败自己人的?”
不过江朔细想之下又似乎真是这么回事,叶归真打斗时又是抱头,又是打滚,看来毫无章法却轻巧地化解了大食人的古怪招术,现在想来确实是有备而来。
这时程千里哈哈大笑道:“小湘儿你可误会啦,外面这些胡人武士,并非伊本或闹文的手下。”
此言一出,江朔和独孤湘更是面面相觑,巨子见二人疑惑,解释道:“伊本和闹文呀……在大唐闹得太凶,我只是略施薄惩。”
江朔心说不错,嘴上却说道:“所以巨子你就让叶天师杀了两名大食武士?后来又让珠儿搅黄了闹文和马祥仲巴杰联手的阴谋。”
叶归真念须笑道:“小子挺聪明,不愧是我孙女看上的人……”
第502章,胡医奇术
叶清杳听到叶归真这样说,登时涨红了脸,急道:“族爷,再要戏言我可要生气了。”
叶归真道:“哎……怎么是戏言呢,你醒过来后第一个问的就是溯之哥哥,可不是……”
叶清杳面色更红,道:“哪有此事……溯之……”她生生把“哥哥”二字咽了回去,道:“江溯之和湘儿才是一对儿……”
叶归真一撅胡子道:“男子汉,三妻四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叶清杳猛然起身,一跺脚道:“族爷,你在这样夹缠不清,我可要走了……”
然而她才一起身,就觉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叶归真忙起身扶住她道:“好了,好了,傻孩子,我不说就是了。”
二人这一番言语不仅让叶清杳羞红了脸,江朔也颇觉不自在,他转头对独孤湘道:“湘儿,我……”
独孤湘止住他的话头道:“现在说什么都只会叫她更尴尬,小叶子重伤初愈,可别再刺激到她。”
独孤湘原来对叶清杳颇有妒意,但一来叶清杳替她挡了一刀,令她颇为过意不去,而来此刻她已知江朔心意,心中只有柔情蜜意,听到别人爱慕江朔,反觉得是天下再自然不过之事。
独孤湘继续前面的话题问道:“叶老前辈,既然不是全行俭,小叶子是如何治好的?”
巨子笑道:“我手下一个大秦医师,还算懂些医术,他略施手段治好了小叶娘子之伤。”
巨子这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令独孤湘很不满,她噘嘴道:“胡人医术这么神么?大唐的医师治不好,胡人医师却药到病除?”
李珠儿道:“清杳妹子的伤在大唐并非无人可医,只是全行俭想骗你们护送他一家老小到西域避难,才说要到西海来采草药诓你们陪他西行。不过么,巨子手下人才荟萃,可不都是大食医师,大食、大秦、天竺的名师皆有,就是他手下的汉医也比全行俭高明得多。”
巨子笑道:“珠儿你这可有点自夸了,不过以清杳妹子的伤势而言,大秦医师确实更占胜场。唐医重药,胡人重刀,各有千秋,不能说孰优孰劣。”
这巨子说李珠儿“自夸”,难道他们是一伙儿的?
独孤湘道:“汉医重药石,这我知道,可是胡人治病难道不用药用刀?”
李珠儿道:“此刀非杀人的利刃,而是‘柳叶刀’,因其薄如柳叶而得名,这是胡医用柳叶刀可以剖腹取痈,开脑出虫、更有金篦刮目复明等奇术。”
独孤湘道:“利斧开脑,那不就是华佗给曹操治头风病的法子么?不过曹阿瞒没有采纳还把他处死了,金篦刮目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次轮到巨子做解释了,他道:“上了年纪的人眼睛会由清变浊,更有人的眼中会出现白色的阴翳,这金篦刮目么,就是用极细小的金刀从眼中将这片白翳剥去,可使瞽叟复明,这是西域大秦国胡医最擅长的医术。”
其实他们说的这胡医的“金篦刮目”之术,正是早期的白内障摘除术,只是时人只知道取出白翳便能复明,到底是何原理可就说不清了。
江朔不解道:“小叶子的病症不是‘失魄’么?不用药石却要用刀?”
叶归真道:“你道清杳为什么会一直不醒,那是因为她中刀的部位及其靠近心脏,你们治她之时只是胡乱封住了伤口,又灌注了大量的内力,护住她的心脉,这才未死,可是接错了血脉,你们却混然不知,实在是草菅人命!”
“啊……”江朔大吃一惊,道:“所以……”
李珠儿道:“所以大秦医师只是剖开小叶子的伤口,重新将血、脉、筋、骨搭接正确,不几日她便醒了,再敷上伤药等待旬月,她的血脉完全通畅了,自然就好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没想到鬼臼云云竟然都是骗人的。”
李珠儿道:“鬼臼确是难得的灵药,若使用得法,可以治不少病症,不过么,对于清杳妹子而言,却不对症。”
江朔听了心中暗骂全行俭狡黠,顺口问道:”全大贤去了哪里?”
此刻举目四下一看,别说全行俭和他的上百族人都不见踪迹,原本和全行俭一起行动的谢延昌、南霁云,也都不见人影。
李珠儿道:“自然是按原计划,到吐火罗之北的葛逻禄去了。”
江朔道:“是了,他原本说是要去那边的……”又追问道:“谢大哥、南八哥呢?他们现在何处?”
李珠儿道:”江湖的几位英雄,应该是原路返回了,南八说要去金城等你,等你回去自然就能见到。”
江朔摇摇头,此刻无法验证李珠儿说的话,只能姑妄信之,等回到金城再找寻几人的下落了。
这时景僧若瑟忽然咳嗽一声道:“各位前情论叙的差不多了吧?该说正事了。”
江朔和独孤湘闻言一惊,心中皆道不错:这位黑袍巨子,不知是什么来路,手下竟有各路名医,听他的口气治好重伤濒死的叶清杳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更将眼前六席上这些看来毫无瓜葛之人汇聚在一起,躲在西海龙驹岛上,又大费周章把自己接到岛上来,显然是另有目的。
江朔对黑袍巨子叉手道:“巨子,唤我们到此处是何意,还请明示吧。”
巨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就直说了,吐蕃与大唐交恶,连年征战,四镇节度使王忠嗣虽然握有优势,却畏惧伤亡,不肯硬攻石堡城。我们想要替大唐分忧。”
江朔一愣,问道:“怎么分忧?”
巨子道:“我们让大食从吐蕃西边攻入,走大小勃律可通象雄,等大食人兵锋威胁象雄之际,吐蕃便不能集中兵力于河曲一线,必要分兵去救,唐军压力骤减,便可一举攻下石堡城了。”
独孤湘问道:“巨子,这样做对于大食又有什么好处呢?”
巨子道:“大食的呼罗珊之地和大唐陇西一样,面对高原,是以低御高,阿布大王欲得大小勃律,和唐皇欲得石堡城的心情是一样的。”
独孤湘嬉笑道:“倒也是这个理,不过巨子,朔哥虽为江湖盟和漕帮之主,却终究是民非官,这军国大事你应该和王忠嗣去商量啊……”
巨子再次大笑,他向李珠儿一指点,道:“王公那边么,当然早就在商量了。”
江朔和独孤湘这才知道李珠儿面上是安禄山的谍者,其实是大唐的间人,现在居然又成了巨子的信使,李珠儿仿佛带了千千万万张面具,不知道哪一张才是真的。
巨子继续道:“可是有一个问题,要从呼罗珊发兵攻打大小勃律,中间还隔着一个吐火罗地,那里现在是大唐安西都护府的势力范围。”
独孤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说了半天,原来是大食要先占大唐国土,再和吐蕃人交战呀?那你可得问大唐安西节度使答不答应咯。”
巨子点头道:“唔……不错,症结就在安西节度使身上。”
李珠儿道:“天下之事多以一人兴以一人败,我们想效法摩尼教之故事,给这些掌握天下人命运的掌权者换一拨人。”
江朔大吃一惊,道:“这……这如何换法?”
程千里道:“吐蕃连年征战,在于莽支布马祥仲巴杰,吐蕃之主并没有这么好战,如果除掉马祥仲巴杰,吐蕃与大唐的战事一定会平息。”
涅礼道:“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不消说了吧?老贼造反只在时间早晚,若将他除了,非但中原可以高枕无忧,东北各族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叶归真接着说道:“大唐朝廷的问题在于李林甫,他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忠诚良将皆遭到贬黜,除掉他,韦坚和皇甫惟明之事就不会重演,还有就是安西节度使……”
江朔知道前面都是铺垫,他们真正要说的是这安西节度使,问道:“安西又如何?”
这次是若瑟回答道:“安西四镇节度使自开元二十五年以来,一直由李林甫遥领,但天宝元年后不再遥领后,以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领安西都护,但如今副使高仙芝风头正劲,高仙芝这个啖狗奴残忍好杀,为贪财货而能灭一国,葱岭以西,昭武九姓、河中九国皆怨之久已。”
高仙芝是高句丽人,高句丽嗜食狗,因此时人骂高句丽人“啖狗奴”是最严重的侮辱。
江朔点头道:“所以,这些人都在你们要除掉的名单之上?”
巨子点头道:“当然!”
独孤湘抚掌道:“妙哉,妙哉,高仙芝一除,大唐少一猛将,大食便可侵占那个什么吐火罗地咯,巨子真是好算计!”
李珠儿道:“湘儿你误会了,巨子可不是大食人。”
巨子亦笑道:“湘儿、朔儿,你看我是何人?”
说着他除去黑纱掀开风帽,露出一副饱经风霜却依然矍铄的面容——居然是“剑圣”裴旻!
江朔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自己听他的声音觉得如此耳熟,拜道:“原来是剑圣裴大将军?朔儿失礼了。”
裴旻笑道:“朔儿无需多礼。”
独孤湘迷惑道:“你是剑圣裴旻?可你为什么替大食人擘画?”
李珠儿道:“湘儿,你又误会了,巨子怎么可能替大食人办事?”
独孤湘道:“可外面哪些大食武士……”
李珠儿道:“他们是巨子的私兵,可不是大食军队。”
江朔愈加奇怪了,叉手道:“裴大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朔儿可是越听越糊涂了。”
裴旻笑道:“朔儿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我都听在耳中,甚觉欣慰,因此有一桩事关天下的大事想请江少主帮忙。”
江朔忙叉手捧心,道:“但听裴大将军教诲。”
裴旻道:“唐是大国,大食亦非小国,大国相处,以山河为界,双方均易守难攻,才不会起冲突,原本西域四镇皆在葱岭以东,两国以葱岭为界最好,可是高仙芝翻越葱岭,开疆拓土,威吓葱岭以西各国,以致吐蕃向呼罗珊之地不断增兵,再这样下去,大战必然难以避免。”
江朔没见过高仙芝,更不知其为人,不知裴旻说的是真是假,追问道:“裴大将军,你到底想要朔儿做什么?但请明示。”
裴旻转过头来,双眼直视江朔道:“溯之,我要你加入我们!”
江朔一愣道:“加入?加入什么?”
裴旻缓缓开口道:“隐盟!”
第503章,无所不在
独孤湘奇道:“什么隐门?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个门派呢。”
裴旻道:“是‘盟’非‘门’,我等来自不同门派、不同民族、甚至不同国家,为了同一个目标,才达成一盟。”
独孤湘疑惑道:“为了什么目标?我听诸位前面所说,要杀这个,要除那个,难道你也想和飞鸿子一样,另建一国么?”
裴旻哈哈大笑道:“小妮子,你可冤枉我们了,我们可不想做什么王侯将相,隐盟者,以隐为先,我们也会杀人,但我们杀人的目的并非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止战’。”
独孤湘仍是不懂,道:“杀人怎么还能止战?”
裴旻道:“小妮子可知墨子非攻救宋的故事?”
独孤湘虽然被耶耶逼着读了不少四书五经,但《墨子》是先秦诸子,不在儒教之列,她可就不知道了,江朔接过话头道:“大师指的是战国时,公输般为楚国造云梯以攻打宋国,墨子闻讯从齐国连走了十天十夜,到楚国劝说楚王放弃攻打宋国的故事。”
江朔曾为李白书童,李白博览群书,可不是只看儒家经典,江朔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说得上来这则《墨子·公输》的故事。
独孤湘道:“这位墨子好大的面子,他一劝,楚王就不打了?”
江朔道:“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墨子在威胁楚王……公输般就是木匠之祖鲁班,他对自己打造的云梯十分自信,楚王也舍不得放弃新造的攻城利器,于是墨子解下衣带,围作城墙,把木片当作武器,让公输般和他在楚王面前演练攻守。”
独孤湘来了兴趣,问道:“那胜负如何呢?”
江朔道:“公输般用了数种攻城之法,都尽数被墨子化解了,他的攻城之法已尽,而墨子守城之计还绰绰有余。公输班不肯认输,说自己有办法对付墨子,但是不能说,墨子则说他知道公输班是什么法子,但也不说。”
独孤湘皱眉道:“这两个人怎么还打上哑谜了?”
江朔笑道:“公输般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杀了墨子,杀了墨子不就没有人帮宋国守城了。”
独孤湘道:“啊……木匠之祖如此小肚鸡肠啊?那墨子岂不是危险了?”
江朔摇头道:“墨子虽然主张兼爱非攻,但绝不迂腐,他可说是战国时最有智谋之人,墨子来楚国之前,已派自己的弟子禽滑离摔门徒三百人去宋国,他的弟子皆通守城之法,楚王眼看没有必胜的把握,便打消了攻宋的念头,自然也没有杀墨子。”
独孤湘点头道:“所以墨子的‘劝说’,不是讲道理,是摆拳头。”
江朔道:“春秋无义战,战国时更是如此,实力是当时各国君主唯一听得进去的说辞。”
裴旻抚掌大笑道:“朔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这句话可谓深得墨家‘非攻’之要,墨家的非攻不是儒家的劝说、祈求,而是靠实力,教人不敢进攻。”
江朔忽然想到“巨子”,不就是传说中墨家领袖的代称吗?
独孤湘道:“所以你们想当墨家?不过墨家兼爱非攻,也没说要杀人吧。”
江朔道:“湘儿,这你可又错了,非攻只是墨家的第一步,墨子认为战有义战、有不义战,伐无罪之国为‘攻’,伐有罪之国为‘诛’,面对不义之战,不但可以‘非攻’,还可以‘出诛’,主动出击平息战争。”
裴旻听了频频点头,道:“珠儿说溯之你是我们同道中人,果然不错!”
独孤湘道:“哦……所以你们杀人是为了以攻代守,以杀止杀?”
裴旻道:“书上写的是道理,现世可要复杂的多,举个例子说,不除掉飞鸿子和乙亥阿波,睿息就无法成为摩尼教的大慕阇,因此骨力裴罗汗王,才会假意和他们亲近,若非我们隐盟暗中助力,各教也难以齐聚崆峒山,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二人利令智昏,最终身败名裂。如其不然,以二人之阴鸷狡黠,睿息未必能取而代之。”
独孤湘环视一圈道:“以隐盟诸位的功夫,直接杀了此二人怕也并非难事吧?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裴旻摇头道:“我们杀人的目的不是杀人……若二人的疯狂行径不为摩尼教波斯总坛所知,又或者总坛不知睿息之贤,就算杀了二人,睿息也难以名正言顺地接掌摩尼教数十万教众。”
江朔心中不得不承认裴旻所言不无道理,他问道:“那怀仁可汗不杀阿波,把他带到回纥也是另有深意?”
骨力裴罗笑道:“江小友,你应该能想到,我们需要留有后手,万一睿息治下的摩尼教有变,我们手上便还握有一宗奇货。”
独孤湘叹道:“贵盟太可怕,思虑如此深远……”她忽然看着程千里道:“所以,程大哥,你加入江湖盟时就已经是隐盟的人了?”
程千里点头笑道:“不错!李使君以为我是他安插在安禄山这边的反间,却不知道我其实也是隐盟的间人。”
他忽然离席郑重地向江朔一拜道:“江少主,我要向你赔罪,当年江湖盟太湖震泽崛起,对于江湖盟和漕运各派都是个隐患,我们隐盟意图搅乱江湖盟,让浑惟明身败名裂,江南武林便可恢复均势……”
江朔道:“所以你喂我吃黑龙丹也是……”
程千里坦然道:“不错,原本是要嫁祸给浑惟明,让葛庄主和浑惟明反目,借机除掉他,所以我要向你赔罪。”
他又拜后继续说道:“当年你不过是个无名小儿,我确实没想到你能活下来,等我发现你竟然未死,便在清风洞中故意漏过那个东瀛武士,教你露出了体内有龙珠这回事,葛如亮果然爱妻心切想要对你下手,浑惟明也果然借机发难……”
江朔道:“所以你本来想嫁祸浑惟明,后来却随机应变嫁祸给了葛庄主。”
程千里道:“对于我来说,只要达到目的即可,葛、浑二人谁先动手几无差别。不过……少主,我可也真的很佩服你,不但逃的活命,还屡获奇遇,更是在一月间,接连化解了江湖盟和漕运各派的矛盾,这是我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能不杀人而达到目的当然再好不过,此后我们便再没做过搅乱江湖盟之事。”
独孤湘感叹道:“程大哥,你看似憨厚,其实花花肠子可真不少啊。”
程千里咧嘴一笑,道:“湘儿谬赞了。”
江朔现在已经知道他其实十分有心机,但看他这副模样竟然仍觉憨傻,足见他隐藏之深。
程千里接着说:“之后我便去到安禄山这边,安禄山素有反志,偏偏大唐朝廷人人认为他必反,又几乎人人认为他不足以成事,若他真的动起手来,中原腹地必然生灵涂炭。我们所做的,就是让他的狼子野心彻底暴露出来,更要给他多安排几个死敌,牢牢缚住他的手脚,让他腾不出手来造反。”
江朔若有所悟地道:“所以李使君也好,契丹和悉人也好,甚至于渤海国、新罗国,安禄山四处树敌,其实都是隐盟有意为之。”
裴旻道:“不错,范阳的文武中我们安插了不少人手,珠儿只是其一。这其中的诀窍么,一是要挑动安禄山出手,二是绝不能让他得手,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牵制住此贼。”
江朔叹了一口气道:“隐盟竟然如此无所不在,原来我不知不觉间,已多次为大将军驱策了……”
裴旻笑道:“溯之,你天生侠义心肠,我们只是善加利用,你实实在在的帮了这么多人,也是实实在在地破坏了高尚、严庄这些人的鬼计,这可不是我们能安排的,你的所作所为也远远超出了我们原本最好的打算。”
江朔道:“如此说来,燕军屡屡进逼,迫得契丹和悉族造反,恐怕也是隐盟在其中推波助澜吧?”
裴旻道:“溯之,你尚年幼,你可不知道契丹当年何等的凶悍,若非张守珪、安禄山使诈,重创了遥辇各部,契丹也不会落得今日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窘境。”
独孤湘笑道:“嘿嘿,恐怕当年戕害契丹各部酋长之事,也少不了隐盟的功劳。”
说着她拿眼瞥向涅礼,涅礼一笑,道:“独孤娘子,你不用挑唆,我们隐盟中互相绝无隐瞒、猜忌,当年削弱契丹其实是为了保全族人。”
独孤湘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大夷离堇,你这是被迷了心魄吗?我若是契丹人,定也希望自己的部落越强大越好,怎能说削弱了反而好呢?”
涅礼道:“当年契丹之主自以为兵强马壮,每年都会入寇中原腹地……”
江朔知道他所言不虚,郭子仪就曾亲口对他说过,随着王忠嗣三战契丹之事,在往早了说,裴旻为龙华军使时,也有嚇退契丹追兵的故事。
只听涅礼继续说道:“但以契丹的国力如何能与大唐抗衡?中原汉人死几万几十万人也不会撼动根本,契丹只需一场大败,就有可能亡国灭种,事实上当年的连番征战已经让契丹的青年人死伤殆尽了,因此我虽是契丹人,却也希望限制契丹的实力,安禄山不是傻子,如果他发现契丹真的强大了,到时候可就不是假打,是真打了。”
江朔道:“所以你和怀秀才会远走朔漠,故意和胡剌分兵,也是保全契丹之一法吧。”
涅礼点头道:“当年若非奚王李延宠若杀了唐皇赐给他和契丹可汗的两位公主,怀秀也不会铁了心跟我走。”
独孤湘一愣,道:“静乐姐姐被杀不是意外?”
涅礼道:“不错,静乐她们的行踪,是我让珠儿透露给李延宠的,为的就是坚定怀秀脱离大唐的决心,若归附大唐契丹必然被汉人同化,为了契丹各部,静乐必须死!”
独孤湘此前听他们你来我往,说出这背后的深藏的策谋,因为事不关己,还觉得颇为有趣,此刻说到静乐惨死的真相,她不禁觉得胃中一阵翻腾,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怒吼道:”静乐姐姐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们怎能如此冷酷地帮她定了生死?”
第504章,隐盟之影
江朔见独孤湘就要拍案而起,忙拉住她的手道:“湘儿,你切莫莽撞。”
独孤湘惊恐地望着江朔道:“朔哥,你不会也被他们这套说辞给迷了心窍吧?”
江朔柔声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向裴大将军问个明白,湘儿你稍安勿躁。”
说着他以眼向左右一扫,独孤湘登时醒悟,此刻身边高手环绕,外面还围了上百的黑衣武士,又在海心小岛之上,二人绝难逃走,此刻撕破脸确实是莽撞之举。
她扬起脸望着江朔道:“可是,朔哥……”
江朔见阳光洒在湘儿脸上,纯净的天空印在她目中,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柔情,心中反觉得更加坚定,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湘儿,我有几件事必须要问清楚,你放心,我自有计较。”
独孤湘见江朔目光坚定,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对江朔点头,简单而坚定地说了一声“好”。
江朔对裴旻叉手道:“裴大将军,那日在长安城上,多谢你放我们出城。”
裴旻看着江朔,眼神丝毫没有闪躲,平静地道:“溯之,其实你被救起来之后,程千里就已经告诉我了,他给你喂食黑龙内蛋我不知情,还甚为惋惜,因为我当年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江朔不禁想起了当年在南陵纪家老店第一次遇见裴旻时的情景,他跑在裴旻马前为他和贺知章带路去找李白,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裴旻继续道:“后来得知你没有死,我也甚感安慰,不过当时我人在长安,消息往来不便,之后你消失了两年,之后身怀绝世武功再度出世,我便对你更加留意,吩咐隐盟对你多加照拂。”
江朔道:“那我在紫阳别院夺得江湖盟主之位,也是你们安排的?”
裴旻摇头道:“不是,当时你刚刚出世,我们可也没得到消息呢,所以你放心,力压群雄受众人拥戴而成了江湖盟少主,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包括你统一漕帮,沿河运河北上,踏钺冲沙等等,你行动速度太快,隐盟可一直追不上你呢。”
说到这里,裴旻仿佛想起了过去的趣事,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江朔道:“如此说来,隐盟第一个和我接触的人就是李珠儿了。”
李珠儿点头道:“那日安庆宗会去公孙大娘处,确实是我的建议,至于摩尼教的藏身之处么,我当然早就知道,不过,溯之,当年的你可太青涩了,居然这么轻易就着了道,害我还要拜托空空儿去救你……。”
她说起往事时,一贯面无表情的脸孔上竟然也笼上了一层红晕,露出了笑意。
江朔道:“如此说来,空空儿也是隐盟的人?”
李珠儿道:“他不算隐盟的人,空空儿不屑于与任何人联手……但当年隐盟帮过他,他也会按自己兴趣帮助隐盟。”
江朔恍然大悟道:“因此空空儿出现在汉水之上,以及在盘谷寺中,都不是巧合。”
李珠儿道:“在汉水是因为他对观二龙相争很感兴趣,至于救你么是因为我请他帮忙。”
江朔道慨然道:“原来那日你叫他救我,其实是裴大将军的意思。”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不然呢?”
不知怎的,江朔心中竟然升起一丝失落,他使劲摇摇头,集中精神,继续问道:“我们会遇上颜真卿和郭子仪也不是巧合吧?”
裴旻道:“不错,那是我安排的,溯之,你当时的种种作为,让我迫切地想见到你。这才有了求画吴师这回事。”
江朔还是不免惊异道:“裴大将军为亡母求画之事也能是假的?”
李珠儿道:“也不能说是假的,只不过巨子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了。”
江朔一拍额头道:“我糊涂了,大唐官员母亲去世需得守丧三年,后一年我就在长安城头见到了领军的裴大将军,他又怎会是新丧。”
李珠儿笑道:“是啊,不过张旭、吴道子这样的名士,可不会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日睹三圣至今被洛阳百姓津津乐道,张、吴二人却只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江朔道:“范阳、笼火城以及通过五阮关能这样有惊无险,如今想来都有隐盟相助才会如此顺利。”
裴旻道:“安禄山如此不安分,隐盟在范阳当然有不少眼线,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溯之,你不要以为隐盟是无所不能的,曳落河我们就无法渗透,因此说五阮关小金城的危机是靠你自己的才智解决的。”
骨力裴罗不等江朔发问,先微笑着开口道:“飞狐陉中的相遇当然也不是巧合,而是老夫我也想领略一下江小友的风采。”
这已经完全不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了,他继续问道:“朔漠发生的种种自然都在隐盟的计算之中了……”
李珠儿道:“方才巨子也说了,高不危通过药物控制曳落河,我们无法渗透,多亏了你,当然还有湘儿妹子和她爷爷,才在朔漠和医巫闾山连续挫了曳落河的锐气。”
江朔道:“是了,湘儿也说空空儿一直在暗中帮她。”
他说这话时,独孤湘在他身边不置一词,这种沉默完全不像她的性格。
李珠儿道:“空空儿是真的喜欢她,他说自己得到内力成为北溟子之前,做小飞贼时,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看着湘儿,他就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但他已经做不了过去的自己了,因此才会偏爱现在的湘儿。”
独孤湘仍然沉默,江朔也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口。
他循着轨迹继续道:“乌湖海上的大海贼冯若芳也是隐盟的人?”
冯若芳明明追了闹文一路,却最后放走了所有敌人,现在想来也颇为可疑。
裴旻捻须笑道:“溯之,你加入隐盟之后,自然会知道一切。”
这可以看作是裴旻第二次邀请江朔加入隐盟,江朔却仍未接口,继续问道:“北海李使君处,自然也是程大哥和老汗王联手演的一出戏,我想问的是日本遣唐使四百条人命殒命,这件事背后是否有隐盟的影子。”
裴旻毫不犹豫地道:“有!”
江朔道:“安西四镇藏有李建成的王孙,隐盟也早就知道了么?”
裴旻道:“知道!”
江朔道:“隐盟帮助隐藏王孙的信息,想必不是为了当今圣人吧。”
裴旻道:“当年高宗派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去西域平叛,同时暗中追查此事,却被武后发现,将裴行俭召回,裴行俭留下王方翼在素水河畔筑城,追查此事,武后也将他害死了,最后知道此事的就只剩下不听大唐皇帝调遣的波斯王孙泥捏师,长安四年,泥捏师在碎叶城遇到了刺客,被一汉人剑客救下,而这汉人剑客正是当年王方翼留在碎叶城追查此事的亲兵。”
江朔听过这个故事,他忽然惊觉道:“泥捏师遇到的黑衣刺客不是大食人,而是隐盟?”
裴旻笑道:“这是隐盟前任巨子安排的,如若不然,波斯王孙,大军统帅,又怎会信任他呢?”
江朔大吃一惊:“上一任巨子是李客?”
裴旻点点头,江朔道:“可是李使君说建成的王孙不是太白先生啊!”
裴旻道:“李邕也好,金思兰也罢,都从未去过西域,他们所知道的,都是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的,到底谁是建成苗裔,其实尚无定论。”
江朔太过震惊,喃喃道:“如此说来此事只有去安西碎叶城才能彻底搞明白。”
对江朔道:“溯之,你说到事情的核心了,不过关键的证据早已不在西域,而是送到了李邕的手中,那枚八寸铜镜你还随身带着吧?”
江朔没想到裴旻居然也知道铜镜之事,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取出里面的铜镜,道:“裴大将军,你说秘密藏在这块铜镜之中?”
磨鉴客曾经告诉江朔这八寸古镜的镜背确实是三代前的古物,但镜面的历史可能不过五十年,若真藏了什么秘密,恐怕是早就被调包了,李邕不会武功,要从他身上替换此宝,确实也并非难事。
裴旻笑道:“溯之,你果然聪明,我想你一路西来过程中隐盟所做作为这些细枝末节,就不必再说了吧?”
江朔点头道:“裴大将军,你在此岛上扎营,恐怕不是什么巧合吧?”
裴旻笑着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江朔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知道这镜子背后的秘密?李使君应该不是隐盟的人吧。”
独孤湘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江朔道:“湘儿,你不知道,这透骨神镜在烛火下,可以映出一幅地图,我原以为这幅地图画的是海中仙岛,没想到今日才知镜中的地图就是画的此处,西海中的龙驹岛!”
裴旻道:“李邕当然不是隐盟中人,当年他还一门心思想要出将入相呢,与我隐盟暗中行事的宗旨全然相违背,我自然不会邀他入盟。当日之事法不传六耳,我们原本不知,直到崆峒山问道学宫……”
江朔惊道:“磨鉴前辈?他是隐盟成员?”
裴旻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解释道:“我们先前知道镜中藏图,但不知道具体画的是什么,直到那日磨鉴客以磨镜之名拿到了这枚铜镜”
江朔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但是那日磨鉴前辈只是打磨镜面而已,镜子从未离开我的视线,磨镜前辈既没有拿走,也没有用火去照,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裴旻道:“磨鉴客的手上功夫委实了得,透骨神镜的表面有细微的凹凸,才能在夜间灯烛照耀下映出地图,但这是对常人而言,那日磨鉴客在打磨之际,通过仔细触摸镜子的每一寸镜面,便在心中画出了这幅地图。”
说着裴旻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上面画了一幅简笔画的地图,与他当日看到透骨神镜在灯烛下映照出的地图完全一样。
江朔叹道:“原来一路走来都有隐盟如影随形,我常觉得被命运裹胁溯行不止,原来这背后都有隐盟的推动,裴大将军,地图指向此岛,究竟是何用意呢?”
第505章,南蛮咒术
裴旻道:“这就要看第二幅图了。”
江朔一惊,拿起铜镜来翻过来覆过去看了数遍,疑惑道:“还有第二幅图?”
裴旻一伸手道:“拿来。”
他声调不高,话语中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江朔不自觉地就想起身,独孤湘一拉江朔的袖子,低声道:“朔哥,此物不能轻易出手。”
江朔立时醒悟,虽然听起来隐盟一直对自己照拂有加,但终究只是裴旻的一面之词,若只是他骗取自己信任的手段呢?江朔已不是初出茅庐时的那个少年了,从他随李白离开南陵,至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他再怀有赤子之心,也已经知道江湖邪恶,人心难测的道理了。
江朔缓缓地坐了回来,将铜镜放回怀中,对裴旻道:“裴大将军,朔儿想冒昧问一句,你们找李建成王孙的目的是什么?和安西都护府又有什么关系?”
江朔忽然将铜镜收起来,裴旻倒也不恼,道:“溯之,我告诉过你了,我们要换人,不利于天下均势的,我们都要换掉……”
独孤湘道:“你们想换圣天子?”
江朔也道:“虽然天宝以来,圣人有些颟顸,但也是受了奸人蒙蔽,不若换掉奸相李林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居然这么快就和隐盟一样了,想到此处,江朔心中不禁一颤。
裴旻笑道:“就算李太白真是建成的苗裔,溯之,你觉得谁会认可他做皇帝?”
江朔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他和独孤湘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有十成十的证据证明李白就是李建成的苗裔,大唐也不过就是多了一个皇叔而已,玄武门之变已经是两个甲子之前的事了,就算当年太宗李世民有些得位不正,也丝毫不影响他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之后这一枝更传承了三代帝王,法统早已坚若磐石,大唐臣民谁人又会认一个一百多年的废太子的苗裔呢?
裴旻道:“当年的定襄道大总管裴行俭便是吾祖,他之所以去寻找建成的后代,那是因为当时武后已经开始暗中戕害李唐皇室,之后女皇登基更是不断屠戮李唐皇室,王方翼、泥捏师等人锲而不舍地寻找建成后裔,也是防备万一李唐皇室被屠戮殆尽,还能保留一点血脉。可是等泥捏师带着李客回到长安的时候,已发生了神龙政变,大政归还到李唐皇室手中了。”
江朔道:“是了,这和井真诚所言相若,当年泥捏师、金思兰包括李邕对建成苗裔之事只字未提,也是因为皇权已经重新回到李唐手中,这时再提建成苗裔反而成了为乱之道了。”
裴旻道:“建成苗裔只是一枚闲子,只有想要为祸天下之人才会想要动这一步棋。”
江朔道:“不错,安禄山不就一直想要派人找到所谓建成王孙,搞出点乱子来么?”
裴旻道:“所以我们要给他把这个王孙送过去。”
江朔一愣道:“裴大将军,我听错了吧?如果镜中藏有建成王孙的确切下落,交给安禄山,他不正好可以用来造反么?”
李珠儿道:“溯之,巨子就是要促成他造反,安禄山素有反志,别看此人对圣人一味的谄媚,其实是个颇有韬略之人,若再给他十年时间,此消彼长为祸必大,若让他早些造反,反倒好对付。”
独孤湘道:“珠儿姊姊,恐怕你这是假公济私吧?契丹人最恨安禄山,你自然希望他死得越早越好。”
李珠儿不讳言地道:“若除安禄山,对于契丹当然也是好事。”
江朔道:“可是……造反毕竟令生灵涂炭,大唐承平日久,中原更是久未起刀兵了,万一弄巧成拙……”
裴旻道:“所以我们还需要替大唐准备好平叛之人。”
江朔一愣,这怎么准备?
裴旻道:“大唐精兵皆在北,无非东西两军,东军造反,能平叛的只有西军,王忠嗣已身佩四镇将印,需要我们安排的就只有安西都护府了,安西四镇副使高仙芝出生高句丽军户,酷滥好战,若他做了安西节度使,必定西出葱岭、南下大小勃律,兵锋西移越打越远,反而对大唐不利,不若夫蒙灵察安守四镇为上。”
独孤湘冷笑一声道:“我可越听越糊涂糊涂了,隐盟到底是要帮谁?方才还说要保全吐蕃、襄助大食,怎么现在又要帮助大唐。”
裴旻哈哈大笑道:“谁弱帮谁,谁强我们打谁,隐盟要做的是维持天下均势。”
他一指若瑟的胸前道:“景教信奉“十字形”,我们隐盟却信奉“三边形”。”
江朔想起帷幕上画的那个三角形,在裴旻身后的黑色幕布上亦画了这个形状,只听裴旻道:“此三边形三边相等、三角也相等,称为‘三尺’,只有三尺之形,才是世上最稳定的形状,世上纷争多起于双雄,若是三强,则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冲突。”
独孤湘忍不住道:“后汉三国不就是三强,结果互相攻伐,百姓不是受苦更甚?”
裴旻道:“这恰恰是因为三国不是‘三尺’,并非三强并立,魏国无论是土地钱粮,还是人口兵力都穿过吴蜀之和,如何能成均势?所以隐盟便是要替这天下维持均势,东面是范阳、渤海、契丹的均势,西面是大唐、吐蕃、大食的均势。”
独孤湘低声道:“朔哥,我看裴将军有些魔怔了,均势哪里是这么容易达成的?我看怀仁可汗一代雄主,就没人能和他制衡。”
这句话却被涅礼听了去,他笑道:“小妮子说的不错,这不是契丹游骑已经进入朔漠了么?”
骨力裴罗听了眉毛一扬道:“大夷离堇,你这话什么意思?”
程千里笑道:“涅礼的意思是,汗王你不守规矩,做事挟私,隐盟助你灭了突厥,你却趁势做大,一统朔漠后,又向联络安禄山和大食人,觊觎大唐领土,今春以来,回纥骑兵偷偷在三受降城外集结,所为何来?你救出你阿兄那是天经地义,但你让伏帝难收拢在河西、陇右的回纥人又是意欲何为?”
骨力裴罗亦笑道:“回纥一统朔漠,可是我加入隐盟的条件,巨子不会说了不算吧?”
裴旻点头道:“当然算数,突厥残暴,除了突厥有利于北地安宁。”
骨力裴罗道:“至于陈兵漠南,那也是为了帮大唐防备吐蕃军队么。”
裴旻从怀中掏出两个信札道:“汗王,你子磨延啜和阿兄伏帝难可已经把你的部署和盘托出了。”
骨力裴罗不禁低声咒骂了一声,他知道这是隐盟最常用的手段,许之以利,伏帝难未必会出卖自己,对于儿子磨延啜,他可就不这么有信心了。
他忽然飞身而起,双手成爪向着对面的涅礼抓去,喝骂道:“契丹狗烂嚼舌根,看我撕了你的嘴!”
江朔知道涅礼并不以拳脚功夫见长,他的功夫比之骨力裴罗可差太远了。
李珠儿却早有准备,她错掌迎了上去,右手一晃,左手向骨力裴罗的面门击去,于此同时程千里和若瑟也扑了上去,只有叶归真笑嘻嘻地坐着看戏,没有起身。
骨力裴罗抢攻涅礼只是虚晃一招,他人在空中,忽然急转身形,真如鹘鹰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大圆弧,右手已经抓向程千里的天灵盖。
程千里用的是长柄斧头,骨力裴罗这一下变向非常突然,大大出乎程千里的意料之外,被骨力裴罗近身,手中的大斧子非但起不到作用,更会成为迟滞自己身形的累赘。
程千里见机极快,他自忖不是骨力裴罗的对手,立刻撒手扔斧,就地连滚避了开去,骨力裴罗没料到程千里这么没骨气,居然连滚带爬地躲避自己的鹘爪,这一愣神的功夫,可就被包围了。东有李珠儿,西有若瑟,坐在中央的裴旻在他的北边,这三面骨力裴罗自然都不想去硬碰硬,立刻飞身向南弹出,双手一分,撕开帷幕,就要逃跑。
帷幕被骨力裴罗撕了一道大口子,见外面有一黑袍人正迎着他的面冲了过来。
骨力裴罗逃跑心切,大手一挥,想要把那个黑衣武士随手击毙,不料那人一矮身,骨力裴罗一掌走空,那人仍十分灵活,食指一指骨力裴罗,骨力裴罗发出一声惊叫,右脚足尖点地立刻弹起,改前冲为后跃,极力闪避那人的指戳。
回纥功夫不同于中原汉人,没有练炁之法,拳脚功夫比之中原顶尖武者只能说是稀松平常,但回纥轻功倒是自成一派,十分了得。
眼看骨力裴罗这急中生智地跃便要逃脱对方的偷袭,那人却如一道残影,向前飞踏几步,居然丝毫不慢,骨力裴罗大吃一惊,换左脚再次点地,想要再变向逃脱。
那人的手指看来距离骨力裴罗仍有数尺,显然不可能戳中他的身体,骨力裴罗却忽然痛苦地低吼一声,仿佛被利矛刺中了一般,向下急坠,“窟通”摔在地上。
这时骨力裴罗也顾不得大宗师的风范了,甫一落地,立刻就势贴地射出,绕过了冲进来的黑袍人,向外飞奔而去。那人一愣,举着手指头居然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
然而骨力裴罗才道帷幕上那个撕开的大口子前,忽然又闪出一人,此人和先前那人长得颇为相似,都十分矮壮,此人亦是单手虚空一指,骨力裴罗如被利箭抵着脑门子射出,这次连叫都没叫一声,便仰面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独孤湘一把扯住江朔的袖子,直往他身后躲,口中害怕道:“这两个南蛮降头师把汗王给咒死啦!”
第506章,南诏神剑
江朔道:“湘儿,他二人可不是什么南蛮降头师,这便是杀死古辛上师的真凶!”
独孤湘一惊,道:“朔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杀死古辛上师的?也是这般咒杀的么?”
那矮子手指凭空一指,骨力裴罗便轰然倒地,在独孤湘看来便如施展术法一般无二。
江朔道:“那是气剑,比李归仁更厉害的气剑,我早该想到的……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接近古辛上师,将他杀死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远处以无形无质的气剑偷袭才有可能得手。”
独孤湘道:“不对啊,我见过李归仁的气剑,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刺在身上和利剑相仿,别说衣服,就是皮肉都能割开,被他的气剑刺中,和真剑一样会被刺出血窟窿,古辛上师的衣衫完整,背后也没有流血的剑伤,只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紫斑而已。”
江朔道:“所以我才说,此人的气剑功夫比李归仁更胜一筹,他的气剑虽然没有割破衣衫,却能杀人于无形,威力丝毫不差,却更隐蔽。”
独孤湘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个南蛮,先出手的那人看来更年轻,身材虽较中原汉人为矮,也还算是个正常成年人,而后出手的那人可实在是太矮了,看他的面目也有五十好几了,身高却和十岁的孩童差不多,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比李归仁更厉害的内家高手。
江朔道:“听说内家高手多有异相,此人的古怪身形恐怕和他所练的内功有关。”
独孤湘叹气道:“哎……可怜骨力裴罗老汗王一代豪杰,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江朔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那年轻人正在缓缓向靠近骨力裴罗的“尸体”查看,江朔话音未落,骨力裴罗忽然跃起,五指成爪,向着那年轻蛮子的天灵盖抓落。
骨力裴罗的鹘爪功甚是了得,更是极具智谋,他这一下此忽然发难可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他早已看出那年轻蛮子的功夫虽然和矮壮老者系出一脉,内力却差的多,因此他趁着年轻蛮子正好转到老者身前的当口突然发难。
此刻老者若想发出气剑截击,也先得绕过自己同伴才行,骨力裴罗便要趁着这一招之差,先取了这年轻蛮子的性命。然而他的五指尚未抓上年轻人的头皮,便先觉得。两胁一痛,两侧京门穴似同时被锥子刺中一般,那老人竟然隔着年轻蛮子发出气剑且并未伤他。
那也得说骨力裴罗武功高强,筋骨甚是强健,否则这两下可就不是锥刺而是直接刺穿双肺了,饶是如此,骨力裴罗也吃痛不轻,掌上不由的一顿,那年轻蛮子举手发劲,一道气剑向骨力裴罗面门射来。
这还是年轻人临敌经验不足,他若直刺骨力裴罗胸腹,老汗王就势难逃脱了,他却抬手去刺面门,骨力裴罗一缩脖子,向后一仰,躲过了这必杀一击。
骨力裴罗也不起身,足尖一点,就这样斜着向后飞出,却见矮个老者从年轻人头上跃了过来,手掐剑诀再次向骨力裴罗刺来,骨力裴罗此刻已是强弩之末,难以再闪躲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个木剑匣挡在他面前,这道气剑戳在剑鞘上顿时消弭于无形。
挡在了骨力裴罗的身前正是江朔,那矮个老者见了江朔手中的剑鞘,“咦”了一声,手上却不稍停,双手各掐剑诀,向着江朔发出两道气剑。
江朔将手中七星宝剑的剑鞘横举,去挡着两道气剑,他第一次和李归仁交手时,被向润客喊破才知七星宝剑的南海樫木剑鞘正是气剑术的克星,他方才用剑鞘替骨力裴罗挡了一道气剑,便知老者的气剑术和李归仁一样,也可以用南海樫木化解。
然而却见矮个老者双手舞动,江朔忽觉右肘上清冷渊和左胁期门穴同时一痛,与李归仁不同,矮个老者的气剑竟然可以拐弯!同时封住了江朔两处穴道。
期门是人体要穴,一旦被封,立刻半边身子酸麻,而清冷渊被封右臂便不能转动自如了,但江朔的内功实已非同小可,茅山积金洞中的玉诀神功本就玄妙无比,江朔更得了高人的指点,尤其是古辛上师叫他内息通过经别移转之法,他稍一运功,两处被封的穴道早就解开了。
老者不知他有此异能,向他飞扑过来,若江朔和骨力裴罗一样奸诈,就应该佯作穴道未解,待老者靠近时再突然发难,以七星宝剑之利,未必不能一击制胜,但江朔不耻于用这样的偷袭手段,一旦穴道解开,立刻抽出七星宝剑,迎老者斜刺过去。
这一下虽也出乎意料,但毕竟离的远了些,老者虽然吃惊不小,却还来的做出反应。他在空中团成一团,和个皮球相仿,向地上撞去,江朔剑尖向下,却哪里追得上他,老者落地,向前一弹,向着骨力裴罗仍然发出两道气剑。
矮个老者竟然全然不讲江朔放在心上,对于东汉神兵七星宝剑,也不过是闪躲而已,全然没有惧色。
可是江朔既然已经插手,自然不能看着他刺死骨力裴罗,他手中骑行宝剑倏地脱手飞出,打着旋儿向老人双臂削去,老人又是“咦”了一声,却也只能收回双指。
他手上换着又要刺出,却见江朔跑出去的长剑又打着转飞了回来了,江朔最担心的是矮个老者趁着宝剑掷出,他便出手拦截抢夺,因此先前轻易不抛出手中宝剑,方才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
长剑飞回之时,老者只是侧身避让开来,任由江朔接回了七星宝剑。
骨力裴罗早知道自己绝非这矮个老者的对手,见他攻势被江朔稍缓,知道逃跑的机会稍纵即逝,当下脚步不停,继续向后飞奔退去,嘴里高喊道:“多谢江小友相助,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语毕,骨力裴罗转过身全力飞奔起来,那些黑衣护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骨力裴罗双爪落处,立刻有黑衣武士被他抓得肉烂骨折,血流如注,长笑声中,骨力裴罗向山下飞奔而去,抢了一条小船,在西海上迅捷无比的划着离去了。
程千里脸上变色道:“巨子,我去追他!”
那老者却忽然桀桀怪笑道:“由他去吧,我的气剑已经刺伤了他的心脉,不消一年,老汗王必死!”
江朔心知他此言非虚,程千里却老大不信道:“万一怀仁可汗天生强健,皮逻阁你的气剑没有刺透,岂不是白白饶了他的性命?”
原来这使用气剑的老人就是南诏之主皮逻阁!看来那年轻人便是他的子侄了,当年独孤问对朔湘二人说起塞外五子时,便提到过这位南诏王皮逻阁。
此刻江朔和皮逻阁还在缠斗,他一分心的举动被皮逻阁看在眼中,他立刻手上加紧,这次却是想着江朔下路来了,江朔无法闪避这能转弯的气剑,只能舞动七星宝剑尽可能的低挡剑气。
皮逻阁好像已经放弃了追逐骨力裴罗,而是一门心思和江朔对战,江朔手上七星宝剑虽然守御严整,却终究不免百密一疏,况且他这些年越长越高,七星宝剑不能完全覆盖住,手脚头顶都露在外面,好在皮逻阁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而是在考较江朔的武功似得。
因此皮逻阁气剑出手时,已经避开手脚头颅的要穴,却仍然尝试着封江朔足上的穴道,其实一封住足上穴道,下一刻就被江朔冲开了,这倒不是他点穴手法有问题,而是他不知道江朔经脉运行的规律,还以为他身上没有穴道或是真能移经易学,不禁啧啧称奇。
这时江朔见骨力裴罗已经去的远了,自己也没有和皮逻阁死磕的必要,忽然收招,还剑入鞘,双手持剑躬身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他这一下事出突然,皮逻阁两道气剑正向他一左一右刺来,但江朔已经不还手了,他也不再刺出,而是双手左右一挥,“砰砰”两声巨响,将江朔脚边的两块织锦地毯划破了两道大口子。
这地毯是呼罗珊之地的羊毛织成,甚是绵密,其韧甚至超过金铁,用刀剑尚且难以轻易割破,皮逻阁随手挥舞,便将地毯割开了大口子,这要是刺在身上可不是点穴封穴这么简单了。
江朔知道皮逻阁有意显示自己方才是有意容让,再次一揖到地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皮逻阁闻言哈哈大笑道:“阁罗凤,你看看人家江少主,武功远胜于你,人品更是贵重,难怪他小小年纪就能号令江湖群雄!你可要多学着点。”
那青年恭恭敬敬地叉手道:“阿爷的教诲,孩儿记下了。”
原来这年轻人是皮逻阁的儿子,这阁罗凤之名可起的太有意思了,听起来和皮逻阁就颇有渊源,然而细究起来,姓名和他阿爷又全然不同,看来南诏人尚未彻底开化,亦无姓氏一说,想怎么起名便怎么起名。
皮逻阁转身向着裴旻道:“巨子,你偏爱这小子可有些过了,竟然将七星宝剑和破解我南诏神剑的方法都交给了这小子!”
第507章,门阀之恶
裴旻朗声笑道:“皮逻阁,这你可冤枉我了,我的七星宝剑在汉水时,被那恶龙拖入水中,那时便不算是我的了。溯之阴差阳错得到了这把神兵,那是他的造化,至于南海樫木的奇异特性,可不是我告诉溯之的,那是你的宝贝徒弟的活宝僚属告诉溯之的。”
南海樫木的秘密是向润客口无遮拦告诉江朔的,江朔登时醒悟,原来李归仁是南诏王的弟子?难怪感觉他二人的气剑功夫路数十分相似。不由地脱口而出道:“李归仁也是隐盟的?”
皮逻阁摇头道:“隐盟并非武林门派,师徒、父子、夫妻都不是加入隐盟的条件,我们只以志同道合为入盟的唯一条件,而我两个弟子都不够格,大弟子段俭魏倒是温良敦厚,不过他是个白蛮,不谙世事,不可与谋,这二徒弟就是汉人李归仁,这个不肖之徒可就不让人省心了,他贪求功名富贵,自然也不符合隐盟的要求。”
独孤湘冷笑道:“收了这样的弟子,难道做师父的就没有识人不明之责么?”
皮逻阁道:“李归仁学艺之时伪装得甚好,我还一度想让他加入隐盟,还好他先自去投靠安禄山了。”
独孤湘道:“他一个汉人,千里迢迢到西南边的南诏学艺,又去东北面的范阳投军,所为何来啊……”
皮逻阁叹道:“大唐开国已过了两个甲子,时至今日,朝堂上早已为门阀所垄断,李归仁自负文武双全,但他出生商籍,攀不上世家大族,又能去哪里投效?唯有范阳安禄山不讲究门第出身李归仁才能凭一身本领做了个将军。”
独孤湘怒道:“胡说!大唐开科举取士,可没说只有世家大族的子弟才能做官。”
皮逻阁笑道:“小妮子,你姓独孤,也是陇西望族吧?又怎知普通人家的艰难?”
他刚才还在编排李归仁不肖,此刻却又替他辩解起来。
江朔不禁想到李白,也是出身商籍,多年干谒不成,好不容易得到征辟,不过一年多,便谗谤缠身,被赐金放还了;又想起李林甫预备要让罗希奭串通王鉷搞什么“野无遗贤”的闹剧,足可见普通人仕途之艰难。这也就难怪安禄山身边会这么会汇聚起严庄、高不危、尹子奇、李归仁这么多的能人异士了。
裴旻道:“好了,溯之,能说的我都说了,现在该你决定了,是否加入隐盟?”
此言一出,帷幕中所有人,除了裴旻和叶归真、叶清杳爷孙,全都起身,面向江朔而立。
独孤湘知道到了紧要处,若江朔不答应,只怕众人就要群起而攻之了,她起身快步走到江朔身边,倒也无人阻拦。江朔自然而然地一侧身,挡在独孤湘身前,只这一个动作,独孤湘便已经知道了江朔的心意——若他想要加入隐盟,又何必防范对方出手?
江朔道:“裴大将军,我刚才想问的问题可还没说完……”
裴旻眉毛一扬,道:“溯之,天下好比一棵巨树,隐盟则是地下之根,其根系之庞大,不亚于树冠,不过你加入隐盟之前,其全貌我是不可能告诉你的。”
江朔道:“朔儿不问盟中隐秘事,我只想问,隐盟建立者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裴旻道:“溯之,我之前已经说过了,隐盟的作用在于在暗中维持着人世间的微妙三边形平衡。”
江朔却道:“裴大将军,在你心目中,朔儿可能还是四年多以前那个不谙世事的童儿,可今日的朔儿是断不会相信这套说辞的。”
裴旻愣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朔儿,确实是我太小看你了,掐指算来,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是个大人了。”
江朔道:“让朔儿猜一猜吧……”
裴旻一抬手道:“溯之无需说破……其实我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你,不过你的成长之迅速还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老夫已经老啦,我很想在我之后,有朝一日你能够成为巨子……”
江朔道:“巨子是假的。”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独孤湘道:“朔哥,你说裴大将军是假的?这不可能吧?”
江朔摇头道:“裴大将军自然不会是假的,无论易容术多么真假难辨,一个人说话之声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我说假的,意指隐盟领袖自名‘巨子’,似乎隐盟与墨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实隐盟和墨家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假托巨子之名。如果我的猜测不错,江湖盟主才是真正的墨家传人,当年秦始皇时的‘盗魁’怕就是墨家传人,他盗玺、还玺等等作为,处处显露出‘兼爱非攻’的墨家处世之道。”
裴旻笑道:“溯之,江湖盟与墨家的关系是李使君告诉你的吗?那你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江朔郑重道:“裴大将军以巨子自称,以及行事做派,只是要让人们造成隐盟是墨家的存续,隐盟首领是墨家巨子,这样的错误断。”
独孤湘道:“让人误以为是墨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江朔道:“墨家宗旨是兼爱非攻,隐盟这样是为了让别人认为他们在各地操纵官府、暗杀军政要员是为了维持天下均势,是为了实践墨子当年的理想。”
独孤湘道:“难道不是么?”
江朔坚定地摇头道:“依我看不是!”
独孤湘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江朔道:“我猜测是为了毁灭门阀政治。安禄山在范阳为非作歹,隐盟完全可以暗中刺杀了他,尹子奇、李归仁这些燕军中的一等高手,并非常年守在安禄山的身边,要杀他并非不可能,但隐盟不去动他,是因为安禄山起自微末,正好可以打击范阳卢氏这样的门阀大族。”
“他们对付李林甫,也是因为李林甫出自大唐宗族,陇西李氏。”
独孤湘道:“那怎么解释西域和大食、吐蕃的战事呢?”
江朔道:“唐人重武功,陇右、河西、安西四镇这样的重镇,多有各世家大族的子弟从军,更希冀着凭借军功出将入相,若在连年的大战中死伤殆尽,豪门大族后继无人,对于门阀也是极大的打击。”
独孤湘道:“可是这解释不了隐盟中还有边陲各地的外族人啊。”
江朔道:“涅礼杀了上一代的御封的汗王;骨力裴罗杀了原本的朔漠之主突厥可汗;皮逻阁出自六诏之末,并非南诏大姓;大食么,我听说黑衣大食仅仅占据呼罗珊之地,一直在反叛真正的贵族统治者白衣大食。可见这些汗王、领主都有推翻自己本国大贵族的需要。这才是隐盟结成一盟的根本原因所在。”
叶归真忽然抚掌道:“妙啊,江小友说得很有道理。”
独孤湘摇头道:“朔哥,我看你搞错了,裴大将军出身闻喜裴氏,叶归真出自南阳叶家,这可都是大族啊!”
江朔道:“对于叶天师,我原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我忽然想起太白先生对我说过裴大将军是裴氏远枝,想来叶天师叶并非南阳叶家嫡出,南阳玄妙观掌门道士叶归玄才是叶家真正的长房长枝。小叶子会送给李林甫家做丫鬟,恐怕也不是嫡出之女吧……”
叶归真并不起身,却把桌案拍得山响,哈哈大笑道:“溯之,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洞见,不错,我老儿只是三房的庶子,裴旻老儿更惨,我看他的闻喜裴氏不过是攀附,人家裴氏定著五房,可没他裴旻这一号人物,与‘儒将之雄’裴行俭更是没有一点关系。”
江朔道:“所以一开始,珠儿姊姊就叫我一人进来,却叫湘儿在外等候,那就是因为湘儿你是独孤家的大族长独孤问的嫡亲孙女。”
独孤湘还是十分糊涂,道:“杀光门阀氏族对天下有什么好处?我爷爷和我说,名门大族是大唐基石所在。”
裴旻冷笑道:“独孤问当然是这样说,却不知由于门阀的存在,让大唐虽然有了科举制度,也不能全面遴选人才,让低门小姓没有了进身之阶。李白这样的大才,为官无望,便越发的放旷不羁;李归仁这样的异能之士无法投效朝廷,便转而投向反贼。”
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有一点叶天师说错了,旻并非裴氏旁枝,我出自裴氏东眷,虽然与中眷的裴行俭并非一枝,但也是高门大姓,武后朝宰相裴居道便是出生东眷,我要摧毁门阀制度并非为了一己私利,而是想要让天下回到先秦时一样,百家争鸣,人皆平等,只要有才能就能脱颖而出。”
江朔道:“可是门阀中也不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啊,隐盟再强大,也未必能改变天下大势。”
裴旻抿着嘴,挤出出一声“呣”,道:“所以我们隐盟才要不断发展壮大,溯之,你有没有想过太白先生这样的大才为何会被赐金放还?再说溯之你,你凭自己的本事可以做到几十万人的领袖,老夫甚是佩服,我说喜爱你,也绝非是作伪,可是你也不过是江湖豪侠,入不得庙堂。”
江朔叉手拜道:“裴大将军谬赞,朔儿本也不想做官,唯愿仗剑天涯,行侠义道。”
裴旻道:“朔儿,我们隐盟行的亦是侠义道,不过我们行的是天下大义,那便不得不有所牺牲。”
江朔一咬牙,叉手捧心,低头道:“恕朔儿难以从命。”
第508章,顾应剑法
皮逻阁道:“嘿嘿……巨子,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客气了吧?便让我格毙了这小子,免留后患。”
裴旻却缄口不语,呆呆地望着江朔,皮逻阁催促道:“巨子,下决心吧!”
裴旻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帷幕以外响起了呜咽的海螺号声,黑色的帷幕慢慢落下,黑衣武士手持利刃,将这片古城遗址围了个水泄不通。
独孤湘转身背靠江朔,问道:“朔哥,现在怎么办?”
李珠儿显得有些焦急,对江朔道:“溯之,你是孤儿,本是加入隐盟再合适不过人选,况且我们所为对你也好,对太白先生也好,都是有益的,你又何必为腐朽的门阀张目,害了自己性命呢?”又对裴旻道:“巨子,我看溯之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假以时日,他必能懂得巨子的苦心。”
程千里也说情道:“江少主宅心仁厚,他只是不愿意伤及无辜,我看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独孤湘悄声对江朔道:“朔哥,你就先假意答应……”
江朔道:“湘儿,我不能为了活命而骗裴公,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独孤湘见他说的断然决然,道:“好,我陪你!”
江朔感激地回望湘儿一眼,向着李珠儿、程千里道:“多谢程大哥、珠儿的美意,不过我心意已决。隐盟的目的再高尚,所作所为却挑动了原本可以避免的杀戮,多少无辜之人因此丧命?”
又对裴旻叉手道:“难道为了崇高的目的,就可以肆意地草菅人命吗?朔儿实难苟同,今日纵然死在此地,也绝不改变心意。”
皮逻阁早已失去了耐心,对裴旻道:“巨子,这小子轻功了得,今日若纵虎归山,他日再要缚虎可就难了。”
裴旻缓缓点头,以吟唱般的声音道:“匿形守隐!”
皮逻阁跟着吟道:“藏影卫盟!”
话音未落,身形一晃已到了江朔面前,他生得矮小,比江朔矮了一头不止,气度却颇为不凡,立在江朔面前之时,竟然觉得他绅士伟岸。
皮逻阁道:“小子接招吧,这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啦!”
江朔一振手中七星宝剑道:“好,南诏王,我也不会留情了,你多加小心。”
正说话间,独孤湘忽然腰肢一拧,一招“回头望月”,手上一扬,手中白索从江朔肩头飞出,直击皮逻阁的面门。
独孤湘原本和江朔背靠背,自然也是背对皮逻阁,且江朔生得比她高大,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形,她这一下发难可说是极其隐蔽、极其突然。
皮逻阁却全无惊慌的神色,双手一分,发出两道剑气,“嗤”“嗤”两声,竟然将白索齐齐斩断!
独孤湘的白索可不是普通绸缎,而是天蚕丝加入银丝编织而成,因此不但舞动时流光溢彩,煞是好看而得“月影素寒流”之名,更是既坚且韧,虽神兵利刃亦难削断。
独孤湘的白索只有一次被破坏,也不过是头上的铁爪被斩断,并未伤及白索。不料今日皮逻阁竟然如割破布败革一般,两道气剑轻易就把独孤湘的白索削断了。
江朔也颇感意外,他原先认为皮逻阁的气剑术与李归仁不同,不以锋利取胜,而是是钝剑无锋的功夫,不料皮逻阁的剑气可钝可利,剑气之凌,李归仁也多有不如。
江朔对独孤湘道:“湘儿,你莫要再出手,让我和南诏王好好较量一番。”
独孤湘手上白索仅剩半截,即便出手也是威力大减,她心知皮逻阁实是平生所未遇之敌手,对江朔道:“朔哥,你千万小心,或许这老猴儿真的还留有后招。”
江朔点头称是,却换剑入鞘,将手中七星宝剑斜指地面,皮逻阁颇为意外,道:“小子,你做什么?”
江朔道:“阁下是前辈,晚辈不敢先递招。”
皮逻阁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可别后悔。”
说着舞动双手,两股剑气向江朔袭来。
江朔喝一声“来的好!”七星宝剑并不出鞘,而是将南海樫木制成的剑鞘向前直指,自己斜过身子,人在鞘后,鞘在人先,从两股剑气中穿过,向着皮逻阁抢攻过去,江朔此刻所用的招数乃是茅山金壁上所画神枢剑中所载招数。
神枢剑博采天下剑术之神髓,乃剑法之总枢,因名“神枢”,但金壁尺寸有限,那位刻下神枢剑的前辈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见到这篇剑谱的会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和一个只通拳脚从不碰兵刃的夫子。金壁上全无入门的剑法和具体的招式,只有只言片语的提点。
若看神枢剑的是一位用剑的高手,立刻会有茅塞顿开之感,越是剑术高超所获就越多,相反剑术平平之人看了却是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修炼。
好在赵蕤虽然不会剑术,但他是一等一的拳脚短打高手,武艺毕竟其理相通,因此尚能给江朔讲解一二,只不过没有基本剑招打底,江朔也无法发挥出神枢剑的威力。
直到他在洛阳两次观看了“西河浑脱舞”,虽然第一次公孙大娘舞剑,舞蹈多实战少,但也给了江朔不小的触动,此后“日睹三圣”时又看了裴旻舞剑,那可就都是可以实战的招数了。
此后江朔几次临敌,用的都是剑舞的招数,但神枢剑简直可将任何剑招提升到极高的境界,可谓“无招胜有招”。
只不过,这也只是神枢剑中很小的一部分,神枢剑总枢中说:凡天下剑术有“五祖五法”,天下任何剑术都可以归纳入五法之一,绝无例外。
这“五祖五法”乃是:卞庄之纷绞法、王聚之起落法、刘先主之顾应法、马明王之闪电法、马超之出手法。”
“西河浑脱舞”自然就是属于“出手法”之列,出手法在五法排名最末,那是因为出手法只对功夫比自己低太多的人才有效,高手过招,将手中刀剑脱手掷出,与寻死无异。
江朔用出手剑,多是深陷重围对付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今日他见了皮逻阁的双手双剑,忽然心中划过一道闪电,心道:他这功夫可不就是“顾应法”么?
相传“顾应法”为蜀汉先主刘备所创,刘备所用雌雄双股剑,讲究的就是两剑的相辅相成,或同攻同守,或以攻一守,其中奥妙的变化神枢剑谱中都有详细讲解,只是彼时江朔单剑都不会使用,如何会使双剑?
但他看皮逻阁施展气剑之时,却忽然想明白了“顾应法”一部之奥妙。
皮逻阁是一等一的剑术大师,气剑虽是无形之剑,但对于骨力裴罗这样的高手而言,看得见剑和看不见剑又有甚分别?他之所以会几招内就败下阵来,还是因为皮逻阁的剑法神妙,而非他的内力如何了得。
江朔学过张果先生的观炁术,对他而言气剑虽然无形,亦无所遁行。如今他便以神枢剑中所载之法向皮逻阁抢攻过去。
皮逻阁见江朔居然不闪不避,径直抢攻过来倒也颇感意外,但他当然不会因为对方悍不畏死就乱了方寸,只见皮逻阁双手交叉,两道剑气交织在一起,向江朔斩去。
但江朔手中南海樫木有化功之能,他这一指可是经过悉心计算的,正戳在两股剑气的交叉点上,二气撞上了他身前的樫木剑鞘,立刻便被消散化泄。
江朔接下这两道剑气的同时,继续猱身而上,剑鞘向着皮逻阁咽喉刺到。
皮逻阁冷笑一声,伸右手抓住了七星宝剑的剑鞘,他却忘了这只是剑鞘而已,江朔向回一抽,“刷啦”一声从剑鞘中拔出七星宝剑,向前一递,剑尖直指皮逻阁前胸。
皮逻阁的气剑全凭指尖发劲,此刻抓了一个剑鞘反倒成了累赘,若换了旁人,九成九随手就把剑鞘扔到一旁了,皮逻阁却手持剑鞘,去撞江朔的剑尖。江朔若还要刺,那便成了还剑入鞘。
江朔也紧跟着变招,腕子一沉,手中神兵利刃向着皮逻阁拿着剑鞘的右手手指削了过去。
皮逻阁腕子一翻,也跟着变招,樫木剑鞘脱手飞出,打着旋儿砸向江朔面门,同时右上左下,两道气剑一指江朔面门,一指小腹。
江朔不慌不忙,剑尖上挑,挂住樫木剑鞘,剑鞘在绕着剑尖转了一圈,头上尾下正截住了气剑的来路。皮逻阁双手一分,两股气剑略过樫木剑鞘一指右肩,一指左胯。
江朔纵身一跃,身子斜着飞出,两股气剑从他的身侧恰好擦过,同时江朔在空中回环,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忽然伸出,原来竟握着李怀秀给的玄铁短刀。
只见江朔如鹰搏兔,短刀从空中向着皮逻阁的哽嗓咽喉直刺过来,眼看皮逻阁避无可避之际,皮逻阁的右手小指轻轻一勾,江朔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暗叫一声不好,脑袋猛地后仰,在空中折了个后空翻,勉强避开了这一道气剑。
攻守之势立变,皮逻阁双手齐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加上左、右手小指,同时发出三道气剑。江朔落地后立刻错身移步,绕着皮逻阁团团而转,此刻他手中没有南海樫木,无法防御只能靠抢攻才有一丝胜算了。
却见皮逻阁右手四指分开,中指和食指指向一边,环指和小指指向另一边,各自向左右两边分射出一道剑气,如此左右皆以气剑,更有左手小指发出气剑扫向江朔双足。
江朔无论左转右转都不能全数避开,他索性孤注一掷,足尖点地跃到空中,孰料皮逻阁拇指上翘,又是一道气剑射出!
皮逻阁果然留有后手!他的气剑术与李归仁大大的不同,只一个右手就能向不同方向射出五道气剑!
第509章,急转直下
江朔人在空中避无可避,只得横剑当胸一挡,只听“铮”的一声响,气剑正打在七星宝剑的铜钉之上。
若是寻常刀剑,早就被皮逻阁的气剑斩为两断了,但七星宝剑极其坚固,一击之下竟安然无恙,只是把江朔推向半空,皮逻阁不禁赞道:“好剑!”
江朔在空中一翻,借着下坠之势,长剑直指皮逻阁,此刻若皮逻阁发气剑刺他,江朔自然避无可避,但皮逻阁也势必要被七星宝剑刺个对穿,皮逻阁可不愿意与江朔同归于尽,只得向后退了一步。
皮逻阁的气剑威力数倍于李归仁,但气剑不似真剑,虽然刺、劈不逊于真剑,但却不能做出格、挡等守御动作,因此对战时必须要抢占先手,若落了后手,便无法守御只能闪躲。
江朔足尖甫一点地,立刻施展穿星步,疾趋而上,但别看皮逻阁生的矮短,身法却也捷如猿猴,眼看他拉开距离又要发出气剑,江朔忙右手一抡,七星宝剑脱手飞出。
高手交战,一忌双脚腾空跃起,二忌兵刃离手。
所谓力从地起,腾跃之术看起来迅捷其实远不如在地面灵活,方才若非江朔使这同归于尽的战法,在空中早已吃了大亏。而兵刃一旦脱手,便再无变化的余地,若一击不中,就彻底被动了,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长剑无论如何不该脱手。
皮逻阁见江朔居然抛出利剑,虽然这西河浑脱剑法携风带雷,看起来甚是威猛,但他只需先侧身避其锋芒,之后江朔手中失去了兵刃,岂不是任人宰割?
然而皮逻阁刚一侧身,江朔已扑到面前,左手短刀向前刺出。
江朔不会刀招,虽持短刀,所用的仍然是剑术,皮逻阁一惊,右手掐诀气剑刺出,同时又撤了一步,气剑打在玄铁短刀上,刀身“嗡嗡”直颤,此刀以天降玄铁打造,自然也难以击破,但好歹被打得偏了一偏,这一刀擦着皮逻阁的身子滑过,亦未能刺中他。
皮逻阁见江朔的短刀竟也是神兵利器,心中暗暗称奇,但这刀终究比长剑短的多,皮逻阁再退一步,只待拉远些,再凭气剑的距离取胜,不料忽听耳后恶风不善,他忙缩梗藏头,低头闪避。
原来江朔抛出的七星宝剑打着旋儿又从皮逻阁的脑后飞了回来,皮逻阁一直身处南诏,自然没看过公孙大娘舞剑,他和裴旻也没交过手,竟不知这脱手剑还有飞回来的变化,险些吃了大亏,万幸他生得矮短,低头避让之际,七星宝剑贴着他的头顶飞过。
皮逻阁是南诏彝人,头上没戴幞头,只以一枚金环束发,七星宝剑何等锋利,只在金环上一擦,金环便断为两截,更削去了皮逻阁一绺头发。
七星宝剑飞回,江朔也不伸手去接,直接出掌在剑茎上一推,在玉诀神功的内力灌注之下,长剑声如龙吟,再次向着皮逻阁的颈上削来。
皮逻阁头发披散开来,看起来如疯似魔,心中却冷静了下来,他本已蹲低不能在向下躲闪,双脚一蹬腾空跃起,七星宝剑从他足底飞过,于此同时,皮逻阁右手食指商阳穴和左手小指少泽穴同时发出气剑,向江朔反刺过去。
皮逻阁此前虽听说江朔的事迹,但心中却仍然不免轻视,毕竟江朔和他徒弟李归仁几次交锋都占不到上风,顶多也就是打个平手而已,料想比之自己多有不如。但此刻他已知绝不可小觑这少年,亦出险招全力相搏,直到此刻他才算真正的全力以赴。
江朔虽然身负绝世内功,却仍然未能尽得武术之妙,不过他每次和高手交手,都能被激发而领悟出更多的神妙功夫。
此番与皮逻阁这样的剑术大家相斗便让他不知不觉中悟出了神枢剑之真髓,除了双手剑相辅相成的“顾应法”,此刻的连番抢攻更是应了五法中的“闪电法”,所有招式因势急就,无一定之规矩,因其没有规矩,竟让剑术大家皮逻阁也屡屡出乎意料,手忙脚乱。
江朔见皮逻阁反击过来,忙就地一滚,避开两道气剑,自下而上,手中短刀向上撩出,直刺跃在空中的皮逻阁的小腹。皮逻阁也立刻变招,右手拇指向下一按,自少商穴射出一道气剑,打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借着这一击的反掷之力,再次高高跃起,避开江朔手中短刀,同时在空中以右手中指中冲、环指关冲与左手小指少泽同时射出三股气剑,分刺江朔头、胸、腹三处。
江朔却并不缠斗,向前猛地一冲,避开了三道气剑,伸手一抄,接住了再次飞回的七星宝剑,旋即向上抛出,皮逻阁在空中无法闪避,眼看就要被旋成一道光轮的七星宝剑给劈作两爿。
皮逻阁也真是了得,在空中团起身子缩作一团,七星宝剑再次贴着他的身子滑过,除了削去一只袍角,并未伤到他,皮逻阁向下急坠的同时,右手小指少冲和左手小指少泽再次发出气剑,反攻江朔。
却见江朔右手往空一举,手中竟然多了那南海樫木的剑鞘,原来他一路抢攻上前,早计算好了,这一步走到了方才被打落在地的剑鞘边。
两道气剑打在剑鞘上,劲力立消,同时江朔反手以剑鞘向着皮逻的小腿双胫挥出,南海樫木乃天下最坚硬的木材,若被江朔这一下击中,和被铁棒砸中也没什么两样,皮逻阁双胫都得被打个粉碎。
皮逻阁先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忽然展开,如同一只蟾蜍,向前跃出,躲过江朔的这一下挥击的同时,他半扭转身子,左右手各发出气剑刺向江朔。
江朔见皮逻阁几次出气剑,右手五个手指,均能发出气剑,而左手仅仅只有小指少泽穴才能发出气剑。看来皮逻阁的气剑虽然比尹子奇奥妙,但也并非十根手指都能发出气剑,只有右手五脉和左手一脉。
因此江朔左手一抖,短刀向皮逻阁面门射去,却将南海樫木剑鞘交到左手中,向前一挥,这一招如封似闭,堵住了皮逻阁可能射出五道气剑的来路,空出右手却接住七星宝剑,追着刚刚落地的皮逻阁左臂猛斩过去。
皮逻阁左手有小指能发出气剑,易于判断剑路,七星宝剑在短兵相接之际可就大占优势了。
不料皮逻阁双手剑路忽然翻转,换作右手小指和左手食指、环指、小指同时射出气剑。这一下大大出乎江朔的意料之外,忙侧身避让,然而让开了右手食指商阳、环指关冲的气剑,终究没躲开小指少冲的气剑,被这一剑近距离刺在右手腕子上,吃痛不过,七星宝剑“当啷”落地。
皮逻阁一击得手,右手如拨琴弦,拇指少商、中指中冲同时射出气剑,又在江朔左手手背上划出两道口子,鲜血迸出,樫木剑鞘亦应声落地。
于此同时,皮逻阁头也不回,右手从左腋下穿出,小指少泽穴向后射出一道气剑,将旋回的玄铁短刀击落,左手担在右手肘,食指商阳穴也射出一道气剑,这次直接贯穿了江朔的左肩窝。
江朔这才知道皮逻阁先前右手发五指发气,左手仅小指发气,完全是在诓他,只等江朔中计强攻其左手“弱点”,才忽然变换双手上各脉气剑,突袭得手。
江朔忙出手连点数穴止住流血,但皮逻阁的气剑之锋利不亚于真剑,这一下刺得颇深,鲜血仍然不断从伤口中渗出,江朔头脑昏乱之际,忽听二女尖叫声起,紧接着但觉后背如遭重击,胸中气血翻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吃惊地望着皮逻阁,皮逻阁却退后一步,皱着眉头怒道:“叶老儿,你这是做什么?”
江朔回头一看,却是叶归真笑嘻嘻地道:“南诏王,我这是帮你呢,老儿我替这小子算了一卦,此子洪福齐天,正大光明的决斗你决计杀他不死,只有趁上天不备,突施冷箭才能取他性命……”
江朔这才知道是叶归真趁他负伤分神之际,从背后偷袭出重手打伤了他,那两声尖叫便是独孤湘和叶清杳发出的。
江朔回头怒目瞠视叶归真,摇摇晃晃还想与他拼命,然而叶归真一击得手早已飘身退到远处,江朔只走得几步便觉天旋地转,他最后只听到叶清杳语带哭腔地道:“爷爷,你做什么……”便自昏了过去。
独孤湘先一刻还见江朔似乎占了优势,却忽然形势急转直下,刀、剑、鞘三物先后打落在地,被皮逻阁刺中左肩,又被叶归真打得吐血,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待独孤湘见势不对冲到江朔身边时,他已经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
叶归真见江朔晕倒,哈哈大笑,再次靠近,独孤湘大急,将手中半截连着飞爪的白索向叶归真扔过去,口中喊道:“接法宝!”
叶归真不知是何物,但他既然狡诈必然多疑,忙向后退,同时双手乱舞护住周身要穴,却听“嗤”“嗤”两声响,皮逻阁上前,以气剑将那金刚所铸的飞爪和后面的白索凌空削为三截。
皮逻阁鄙夷道:“慌什么?”
独孤湘这只是缓兵之计,她见皮逻阁和叶归真稍退,立刻一手拉江朔手肘,一手扶他后背,提炁便向山下冲去。
叶归真原本防备着独孤湘各种进攻的可能性,却独独没想到她会拖着江朔转身就跑,一时竟然楞在原地。
俄顷,叶归真才反应过来,自嘲似的“嘿嘿”一笑,发足追了上去,却见皮逻阁早他一步已追了上去,皮逻阁手中气剑连发,向独孤湘刺去,但独孤湘轻功造诣极高,穿星步之能丝毫不逊江朔,且她此刻见江朔重伤,心急如焚,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带着一人,速度竟然丝毫不减,皮逻阁武功虽高,单比轻功,却一时追她不上,气剑也尽都刺在地上,激得飞沙走石,却没一剑刺中独孤湘。
古城石台废墟之下还有众多黑衣武士,他们见独孤湘跃下石台,立刻围了上来,看他们脚下走位,似乎想要结成什么厉害的阵势,但独孤湘却怎会等他们从容布完阵法?直接一溜烟地穿阵而去,她穿花绕步,几个起落就到了黑衣武士的外面。
独孤湘冲出去时,黑衣武士的阵型才刚刚围拢,非但没阻住她和江朔,反而将追击的皮逻阁、叶归真给挡住了,皮逻阁气得哇哇暴叫,分开众武士再度追来之际,独孤湘却已经携着江朔冲到了海边砾石沙滩之上。
第510章,海上孤鸥
独孤湘虽然冲到了海边,但有了刚才骨力裴罗逃脱的教训,黑衣武士们早已经悄悄地将摆渡小舟驶离了小岛,泊在远处海面上。独孤湘扯着江朔围着海岸跑了一圈,竟然一艘船也没见到。再看背后,不仅皮逻阁、叶归真二人,皮逻阁的儿子阁罗凤,以及程千里、李珠儿等人也一起追了上来。
独孤湘不禁暗骂程、李二人没义气,程千里曾是江湖盟中人,说起来算是江朔的属下;而江朔于契丹有大恩,李珠儿更不该落井下石,但此刻骂人也不过是白白损耗真炁,反要被他们追上。独孤湘只能咬紧牙关、眼中含泪,拖着江朔便走。
这龙驹岛不甚大,片刻便又绕行了一圈,叶归真最为狡猾,他并没有跟着众人追逐,而是带领一众黑衣武士在海滩上布好阵势,只等独孤湘转回来自投罗网。
独孤湘抬头见前有黑衣人当道,后有皮逻阁等人追击,知道留在岛上定无生路,一咬牙,带着江朔往海里就跑,此刻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在水中淌了了几步,便一头扎入了海中。
独孤湘出生江南,水性颇佳,她将江朔托在海面上,双足快速蹬动,在西海咸水之中游了起来。皮逻阁水性不佳,见二人入水便犹豫要不要下水去追。
李珠儿不失时机地对皮逻阁道:“海水咸卤,溯之创口极深,遭卤水浸泡,定难活命了,独孤湘那小妮子水性不差,心眼又多,南诏王不用亲身涉险,以免逼迫过甚反遭她算计。”
叶归真走来笑道:“珠儿说得不错。”转头对身后的黑衣武士喊道:“吹起螺号,叫船来!我们坐在船上碾她,看这独孤家的小妮子能游多远。”
皮逻阁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称是。
独孤湘将江朔托在身前凫水前进,龙驹岛距离海岸超过五十里,仅凭人力如何能游到岸边?只是此刻的独孤湘顾不得这么许多了,她只想尽量远离小岛,远离隐盟。
江朔原本已昏了过去,此刻被皮逻阁气剑刺穿的伤口被咸卤的海水一激,痛得一激灵,悠悠醒转,他见独孤湘托着自己勉力游水,后面海岸上众人正在分头登舟,对独孤湘道:“湘儿,我不成啦,你自己逃吧。”
西海是咸水,浮力比寻常湖泊要大,独孤湘此刻用一只手在水下托着江朔,让他的伤口尽量不要泡在水中,一面用另一只手奋力划水,简短地回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江朔此刻已流了不少血,觉得说不出的疲惫之感,他努力撩开沉重的眼睑,转头看着独孤湘道:“湘儿,我们若都死在这里,隐盟的秘密便无人能知了,不如你独自逃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来日还有机会替我报仇,若都我们死在这里……”
独孤湘打断他道:“同生!共死!”
江朔嘴唇翕动还想说什么,独孤湘再次坚定地说立刻一遍:“同生!共死!”
江朔终于不说什么了,他转正脑袋,闭上眼睛张开四肢,任由自己的身子漂浮在海面上,其实人在绝对松弛的状态下是可以漂浮在水面上的,只有落水后因为恐惧而胡乱扑腾才会让人沉入水底,此刻江朔旦觉就和湘儿一同死在此处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心情松弛之下竟自漂浮在西海海面上。
此刻西海之上波澜不惊,夏日艳阳洒在朔湘二人身上,江朔虽然失血甚多却居然不觉冰冷,反而整个人暖融融的,死到临头之际,倒觉得数年来头一回这么放松与闲适。
独孤湘却仍不肯放弃,她忽觉江朔身子一轻,可不知道是江朔身心放松而使得浮力增加的缘故,还道是江朔血快流尽了才会变轻,心中愈加焦急,更加拼命地划起水来。
江朔闭着眼,感觉阳光晒在眼皮上,一片光明,反比睁眼时明亮得多,口里劝独孤湘道:“湘儿,从我们来路判断,龙驹岛距离海岸不下五十里,我们游不过去的,你既然愿意与我同死,不如我们就凫在这水面上等死,好过力竭而死。”
这时却听一人笑道:“溯之,你有所不知,溺水而死之人,会先沉入水底,几日后被水泡得肿胀不堪,便会再次浮出水面,别看你们现在生的金童玉女似的一对璧人,日后浮在海面成了漂子,一样是模样可怖,嚇人的紧。”
独孤湘回头一看,却见有五艘黑色小船已追了上来,距离他们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了,中间是皮逻阁,阁罗凤、叶归真、李珠儿、程千里各镇一舟,略成弧形围了上来,而方才说话之人的正是李珠儿。
独孤湘倒是不怕死,听了江朔的话本也想放弃求生了,但一想到李珠儿所描述的溺毙惨状,仍不免胆寒,更加拼命地划起水来。
程千里看不下去了,道:“谁有弓箭?我给二小一个痛快吧!”
李珠儿道:“等他们力竭,把二人勾上来,或许……”
她想说或许江朔还会回心转意,但又一想这是绝不可能之事,况且在海水中这样泡着,伤口中灌入这么多盐水,如何能活命?后半句话便说不出来了,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李珠儿和程千里对江朔仍有情义,不忍追上杀害,皮逻阁父子和叶归真则是乐得看二人自沉,免得二人困兽犹斗殊死一搏。五艘小艇就这样默契地坠在独孤湘和江朔身后,不远不近地静静地尾随。
江朔躺在海中被独孤湘推着前进,他转头望了望后面尾随的五船,忽然格格地轻声笑了起来,独孤湘惊道:“朔哥,你笑什么?你可不要吓我。”
独孤湘曾听爷爷说过人死前会出现幻觉,这幻境因人而异,或是可怖的地狱,或是极乐的仙境,此刻江朔忽然快活地笑起来,她还道是江朔已经产生了濒死的幻境。
江朔却道:“湘儿,我想到了五年前,在汉水之上,也是这般景象,江湖盟也是五艘小船,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地碾着我们所乘的漕船么,后来就遇到了黑龙王……”
被他一说,独孤湘也忆起了那段过往,含泪笑道:“嗯……那日我不在汉水之上,但荀媪给我讲了千遍万遍你的故事,你在东厢暖阁疗伤之际,我便日日去看你好了没有……”
说这些事时,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其实不过是五年之前而已,独孤湘在水中甩甩头,忍住眼泪道:“朔哥,吉人自有天相,你这次也一定会好的!”
江朔转过头来,望着天空,此刻碧空如洗,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想来是蛋岛方向的海鸥,从黑点的大小来看,蛋岛果然离得十分遥远,他忽然问道:“湘儿,你说这西海中有没有大鱼?”
独孤湘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江朔微笑道:“若西海也有白龙王这样的大鱼,我们便可以骑鱼遨游回到岸上,后面五艘船上的众人就只能干瞪眼咯……”
这本是一句戏言,独孤湘随口答道:“听拓跋大哥说过,别看西海如此广阔,却只有湟鱼一种鱼,最大的湟鱼不过十来斤,无论如何是托不起来一个人的。”
江朔道:“是了,我想起来拓跋大哥那日捉来的两尾鱼,果然小得很,他还说鱼泛季节,湟鱼挤满河道,仿佛铺成了一条道路,你还问这‘道路’能不能走人呢……”
独孤湘一愣,忽然问道:“朔哥,你会兽语,可会鱼语?”
江朔也是一愣,他立刻明白了独孤湘想做什么,却又摇了摇头道:“不成的,鱼都是哑巴,你几时听到水中有鱼在大喊大叫的?它们连发声都不会,又何来鱼语?”
独孤湘却不死心,道:“鱼既然不会说话,它们为什么会挤在一起?却是听谁的号令?”
江朔仍是望着天空,那些黑点中似乎有一个在慢慢接近,口中答道:“这是物性天然,无需号令,我幼时是个江流儿,被道士吴筠捡到抚养长大,当年吴伯伯在江水中见到数万尾凤鲚鱼推着一个小木盆溯流而上,颇以为异,撑船靠近才发现了木盆中的我。我这‘溯之’的名字就是贺监听了这个故事后给我起的。”
独孤湘追问道:“那吴筠可知道凤鲚为何会聚在一起?”
江朔对靠鱼求生并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浮在水面上,旦夕便要死了,心想和湘儿多说一会儿话也是好的,接口道:“吴伯伯确实也问过当地渔民,渔民说凤鲚挤作一团是为了防御天敌,江水中有很多大鱼,凤鲚生得细小,若落了单,便成了大鱼的美餐,因此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一条大鱼,可以吓唬住想吃他们的鱼,据说还有人看到凤鲚组成的鱼团撞击大鱼的呢……”
江朔此刻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伤口反倒已经觉不出疼了,只是眼皮越来越重,空中的黑点已能分辨出海鸥的形状,仿佛是上天派来接引他上路的。江朔知道若自己不说话,昏睡过去,那估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为了保持清醒,他勉力继续说道:“吴伯伯说,那日可能是凤鲚把我所在的那个木盆当做了江中大鱼巨鳖,才会推挤攻击,在人眼中看来,却仿佛是凤鲚推着木盆溯行一般……”
独孤湘自言自语道:“渔泛时,湟鱼却为何挤在一起?西海就只有这一种鱼,并没有其他大鱼啊……”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也看到了空中那只落单的泥婆罗鸥鸟,那鸥鸟忽然敛起翅膀,如箭般向海面疾冲下来,一头扎入水中,再次出水时口中却衔了一条活蹦乱跳、不断挣扎的小鱼。
独孤湘心中豁然一亮,喊道:“是鸟,是鸟!朔哥,你不是会鸟语么?快召集鸥鸟来此捕鱼!”
第511章,湟鱼如潮
江朔失血过多,脑子就变得慢了,湘儿的话听在耳中,却不明白她是何意。
独孤湘道:“是鸟啊,湟鱼的天敌是鸟,它们挤在一起是为了对抗海鸥的猎食,只要招来海鸥,就能把海中湟鱼赶到一起。”
江朔疑惑道:“可是……拓跋大哥说的是湟鱼进入河流中才会挤在一起,从未听说过鱼儿在宽阔的海中也会挤在一起……况且,以常理度之,若飞鸟猎鱼,鱼儿应该潜入海底才是,又怎会浮到海面上呢?”
独孤湘道:“朔哥,此刻已经无他法可想了,与其坐以待毙,何妨一试?”
江朔心道不错,且他想二人只怕活不过这一时三刻了,也不忍拂逆独孤湘的意思,于是努力扬起头,往那只正在海中凫水的孤鸥学了一声鸟鸣。
那海鸥闻声一侧脑袋,却只见到水中、船上都是人,哪里有它的同类?
那鸥鸟正疑惑间,江朔又鸣叫一声,这下那只鸟儿确定是海中浮着的这异类发出的声音,它转过身来,在海面伸展了一下双翼,才叫了半声,口中的湟鱼险些掉回水中,它忙一仰脖将湟鱼囫囵个吞入腹中。
这时后面船上众人自然注意到了江朔在学鸟叫,着一干人中,只有李珠儿见过昨日晚间江朔学鸟鸣唤来海鸟翔集蛋岛,但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阻止江朔或提醒众人。
叶归真笑道:“小子还真有闲情逸致,你学鸟叫唤鸟儿来做甚?难道是想让这鸟儿带着你们飞回岸上去么?”
五艘船上的黑衣武士都是西域人,不通汉语,叶归真这句话说完没有一人响应哄笑,不禁令他颇感失望。
江朔不理叶归真的冷嘲热讽,他此刻身负重伤,声音传不了太远,若要召唤鸟群,只能着落在这只海鸥身上,于是他发出了第三次鸣叫。
这次那鸟儿有了反应,它在海面上立起身子,有力地挥动翅膀,众人看了都觉惊异之际,那只尼婆罗海鸥忽然振动翅膀,从水面上腾空而起,飞走了……
追击的众人固然看的一头雾水,独孤湘见这鸥鸟扑翼离去,顿觉失望,正自叹息之际,忽见那鸟儿远远地打了个旋儿,又飞到了朔湘二人的头顶。
江朔见状,提起精神又“咕咕”“嘎嘎”地叫了两声,那海鸥停止了扑动翅膀,张开双翼飘飘摇摇落在了江朔的胸膛之上,此刻江朔浮在水面上,对于那只海鸥来说便似一段歇脚的浮木一般,它转动脑袋,轮流用自己脑袋两侧的眼睛扫视着江朔。
它一度盯着江朔左肩不断涌出血水的伤口看,独孤湘真担心这鸥鸟要去啄那伤口,但这鸟儿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独孤湘也不敢驱离它。
江朔努力收起下颌,喉头作响,对着那只好奇的鸟儿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而那鸟儿也竟然开始“咕咕”地回应他,一人一鸟越叫越快,仿佛两个饶舌之人在路上偶遇,叽叽呱呱地拉起家常来了一般。
后面船上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尤其是哪些黑衣武士,这些人并非隐盟中人,而是来自葱岭以西的佣兵,有大食人、有波斯人、有吐火罗人,甚至来自更遥远地方的大秦人,他们不通汉语,只听得懂简单的命令,隐盟用这些佣兵自然是为了保密,但这些地方来的人多有神明信仰,他们见江朔竟能唤鸟前来,更能与鸟儿交谈,都颇感神异。
一人一鸟热闹了半天,那只泥婆罗海鸥忽然一声长鸣,再次腾空而起,这次却是往这西边不回头的飞走了。
叶归真转头问李珠儿道:“这小子真会鸟语?”
李珠儿不动声色地扯了个谎:“不知。”
又等了片刻,海面上没有一丝动静,皮逻阁之子阁罗凤终于失去了耐心,向前一挥手道:“如此要耗到何时?随我上前,杀了这两小。”
然而他身后的黑衣武士却没有动静,阁罗凤不满地转回头,却见一众黑衣武士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西边的天空,他也随着再度转头,这次却也看到了异象——西边天空中无数黑点正在飞速向这边移动,仿佛一小片乌云一般。
须臾间,“乌云”到了头顶,阁罗凤这才看清,竟然是上千只泥婆罗海鸥!
独孤湘笑道:“朔哥,这只鸥儿还真厉害,看样子它是把蛋岛上的海鸟都召过来了。”
江朔这时候伤口已经完全没有疼痛的感觉了,伤口被海水泡的发白,也早已不流血了,他左肩伤口颇深,虽然及时点穴止血,但仍然流了不少鲜血,此刻江朔已然面色惨白,嘴唇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半昏半醒之际听到独孤湘的话,江朔撩开灌了铅一般的眼皮,看到蛋岛上的泥婆罗海鸥真的飞到了这边海域,也轻声笑道:“难道我们方才遇到的正好是海鸥王?”
其实别看方才那只海鸥和江朔说的热闹,回到蛋岛上,只是简单地对群鸟表达了一个意思:“昨夜的神鸟叫大伙儿去海上捕鱼!”
江朔会鸟语却长得不是鸟儿的模样,群鸟无法理解,只道江朔是神鸟所化,既然是神鸟召唤群鸟前往的地方,那必定是鱼获极丰之地,群鸟立刻扑动翅膀,如箭一般飞了过来,数十里的海路,小船要走几个时辰,飞鸟不过一刻而已。
群鸟开始在这片海面上盘旋,李珠儿道:“小心!这些鸟儿的鸟喙极其锋利。”
余人皆未见过那日蛋岛上人鸟大战的可怖景象,皮逻阁冷哼一声:“故弄玄虚……”拿手点指上空,道:“速将群鸟驱散!”
黑衣武士皆背着臂张弩,这本是唐军军械,百姓不得持有,不过裴旻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想来他自有办法,将这批武士以唐军的标准武装起来,皮逻阁一声令下,立刻有一名黑衣武士持弩向上射击。
此人箭术倒也不差,一箭便射落了一只鸥鸟,然而这下可炸开了锅,泥婆罗海鸥如军旅一般,同进共退颇具袍泽之情。一只鸥鸟被射落后,其他鸥鸟立刻同仇敌忾,向五艘船上的众人发起了进攻。
船上众人大惊,众黑衣武士忙取下弩机射鸟,但海鸥数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密集冲下来,船上十几二十把臂张弩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众武士才射了第二轮,海鸥便已经冲到了面前,众人抽出随身刀剑挥砍,却哪里挡得住这么鸥鸟?
李珠儿可是见识过泥婆罗海鸥的厉害,她高呼道:“快撤!快撤!”
皮逻阁这时也知道了厉害,忙下令后撤。
群鸟自然不会攻击“神鸟”江朔,江朔和独孤湘仿佛是这片海域中的暴风眼,外面人鸟激战,他们身边却一只鸟儿也没有。叶归真喊道:“先射死那小子,都是姓江那小子捣的鬼!”
然而众黑衣武士正在手忙脚乱地划船后撤,他们本都是悍不畏死的死士,但群鸟袭人之事实在太过诡异,先前又见了江朔和海鸥“对话”,这些信奉不同神明的西域佣兵被吓得只知逃命,竟无人响应叶归真的命令。
叶归真见隔壁船上程千里持了一支弩,忙喊道:“程郎,快射死姓江的小子!”
程千里也不含糊,道一声“好”,持弩对准江朔“嗤”“嗤”“嗤”连射数剑,然而射出去的铁矢却没有一支射中,尽都落入海中。
叶归真怒道:“程郎,你故意射偏么?”
程千里搔搔头道:“啊呀,海上风浪太大,老程我又不是南八,不善射术呢……”
他见叶归真仍然对他怒目而视,便道:“叶天师,你别不信,要不……你试试?”
说着将手中臂张弩抛向叶归真,不想此刻空中海鸥翔集,这张弩正撞在空中一只飞过的海鸥脑袋上,鸥鸟的尸体和弩机一同坠入海中。
程千里夸张地“啊呀”一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叶归真气得只撅胡子,却也无计奈可,船上的人反抗越激烈,海鸥攻击便越猛烈,此刻最紧要的是摆脱海鸥的攻击,而非和老程算账了。
皮逻阁的气剑威力虽高,但和阁罗凤父子二人的水性并不好,一边发射气剑打落靠近的飞鸟,一边命黑衣武士操舟后退
独孤湘在水中抚掌道:“朔哥,我可忘了海鸥还有这能耐!这可是歪打正着了。”
江朔却鼓动喉头,发出“咕咕”之声,便有一些海鸥飞离五艘船,亦发出“咕咕”声,随着“咕咕”声越来越多,鸟群也慢慢和五船脱离开来,仍由他们驶远了,只是仍然绕着江朔四周盘旋飞舞,五艘船上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靠近回来了。
独孤湘惊道:“朔哥,你做什么?让这些海鸥啄死他们岂不是好?”
江朔却道:“我们本意是求生,何必白白害了群鸟和船上人的性命……”
独孤湘抚着他的脸颊叹道:“朔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替别人着想……”
就在此时,忽听得脚下海水异常地波动起来,轰然有声仿佛沸水翻滚,又似有千军万马纷至沓来。独孤湘奇道:“海底有地震?”
说话间才发现海鸥都离开了海面附近,又飞到了高空,再次俯冲而下,这次鸟群的目标却不再是五艘小船,而是向着海面直冲下去,以此同时海面也沸腾起来,水面下显出一大片黄色,如同黄泥翻滚一般。
独孤湘惊呼道:“天咧,海底升上来了!”
然而下冲的海鸥们刺破了这片“黄泥地”,扎入海水之中,海水激荡夹杂着鱼儿被掀起抛到空中,原来这并非是黄泥地,而是湟鱼的背脊——无数湟鱼紧密的挤在一起,仿佛在海中形成了一条黄色的道路!
第512章,鱼鸥大战
泥婆罗海鸥的鸟喙极其尖利,而西海湟鱼却由于吐蕃高原特殊的环境,生的口中无齿通体无鳞,没有鳞甲保护,也没有反击的手段,湟鱼所能仰仗的保命之法便只有紧密地挤在一起。
海鸥扎入海中时,湟鱼群便层层叠叠压上去,水下的海鸥拼命挣扎,因为湟鱼太过密集而无法浮出水面,有些竟然就这样活活被海水呛死了。
海鸥立刻改变战术,扑动翅膀悬在海面上空,既不腾上半空也不落入海中,朝着湟鱼铺成的“鱼路”猛啄,以此打破湟鱼的阵型,想要将鱼群分而击破。
但这样亦十分危险,湟鱼通体无鳞十分滑腻,海鸥常常啄食不中,不等缩回头来,便被无数湟鱼迎头撞上,一旦飞鸟失去平衡坠入海中,便很难再回到海面上了。
飞鸟以江朔中心,只有他和独孤湘身边没有海鸥落下,湟鱼群在海中左突右冲,终于发现了鸟群中间的这个缺口,于是奋力向朔湘二人冲了过来。
江朔急道:“湘儿,快到海面上来!”
独孤湘忙纵身一跃,将身子从海中拔起,她才一出水,下面湟鱼便如潮而至,若慢得一点,便要被湟鱼也带到海底去了。
独孤湘落回水面踏在了黏滑的湟鱼背上,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倒在海中,却并不下沉,原来是因为下面的鱼群实在太密了,竟然将她托在了海面上。
江朔原本就漂浮在海面上,此刻只觉得背后酥痒,那是无数湟鱼从他身子下面经过。
湟鱼被海鸥驱赶,不敢稍停,鱼阵被朔湘二人压得下陷,后面的鱼群你推我挤,自然而然垫到二人身下,鱼儿越聚越多,终于将二人托在鱼阵之上,一起在海面上移动起来。
泥婆罗海鸥不会攻击江朔,湟鱼很快发现上面盖着人的这个区域,不会被飞鸟攻击,于是纷纷聚集到江朔和独孤湘身下,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小岛。
但终究湟鱼的数量太多,这个小小的“鱼岛”甚大,海鸥不断绕着江朔盘旋,时不时俯冲下来啄走鱼岛外圈松散处落单的鱼儿。鱼群在海中不能静止不动,只能拼命游动,海鸥十分聪明,通过不同方向的攻击,将鱼群往西边蛋岛方向驱赶,因为鸟儿不能一直在空中飞翔,需要落脚,若不能将鱼群赶到岛边,那过不了多久鸟儿也只能飞回蛋岛去了。
鱼群却没有海鸟的心机,只知道挤作一团,往鸟儿攻击少的方向游,于是这座鱼岛就托着朔湘二人,向着西边疾行而去。后面五艘小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住了。
程千里抚掌大笑道:“还有这等奇景,老程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皮逻阁父子狠狠地剜了程千里一眼,皮逻阁下令:“快,追上去!”
然而黑衣武士面对如此异象,竟不敢全速划船,五艘小船慢慢尾随在后,惹得阁罗凤哇哇乱叫,气急败坏地喝令武士加快速度,然而任他如何催促,那些武士就是慢腾腾的出工不出力,竟然和鱼岛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独孤湘轻功了得,在“鱼岛”上站起身子,望向后面的五艘小船,她不会号令鸟群,对这些追兵也无可奈何,只能对他们扮扮鬼脸。
江朔却对独孤湘道:“湘儿,你也躺下来。”
独孤湘不明其意,江朔又道:“鸥鸟不断啄食湟鱼,你躺下能救不少鱼儿的性命。”
独孤湘道:“朔哥,鸥鸟以湟鱼为食,你救了鱼儿的性命,鸟儿却要饿死啦。”
她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依江朔的话躺在了海面上,此刻鱼岛与小船相距约有百步,还在弩箭射程之内,但隐盟众人怕再次惊动鸟群不敢射箭,独孤湘侧身而卧,头枕在手臂上,看似好整以暇,其实也在偷瞄着五艘小船的动静。
这时江朔已经是昏昏沉沉的模样,独孤湘也怕江朔一旦昏睡过去就再不醒来,口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好让他保持清醒,她问道:“朔哥,你说这飞鸟聚集于此湟鱼不该逃跑,怎么反倒聚集到了一起?”
江朔道:“我想……应当是物性天然,若分散则会被飞鸟逐个吃掉,只有聚在一起才能对抗飞鸟,千万年来湟鱼洄游时都是如此,只是我把鸥鸟唤到此处,把鱼群聚集的时间大大提前了……”
独孤湘喜道:“如此说来,鱼儿们能把我们一路送到岸上咯。”
江朔望着天空,高原的天似乎比中原离人更近,一片瓦蓝,空中零星的浮云正在迅速后退,知道鱼群行动甚快,远胜来时的小舟,他轻叹道:“湘儿,这样你便能活了,我很高兴……”
独孤湘伸手握住他的手道:“朔哥,只要能逃脱险境,总是有办法治好你的伤的。”
此刻正值盛夏正午,江朔却开始感觉寒冷了,他脑袋昏昏沉沉地点点头,眼皮上的日光越来越黑,便自昏了过去。
过了许久,江朔感到有人在推他,他猛地一睁眼,却听到独孤湘语带哭腔地喊道:“朔哥,醒醒,快醒醒。”
江朔此刻感到身子冰凉、口中干涩,唯有心窝还有一捋热气,他努力睁开眼睛,却是独孤湘抓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地从手少阴心经输入内力,帮他续命。江朔想要开口说话,但嘴唇木然,发不出声音,只得用手轻轻握了握独孤湘的手。
独孤湘本伏在江朔身上哭泣,突然扬起脸,见到江朔醒来,喜道:“朔哥,我们到岸边了!”
此刻日已偏西,约莫过了江朔挣扎着转过头,果然白色的蛋岛已然在望,再转过头来看,五艘小艇居然阴魂不散,仍然跟在后面,夏季西海上盛行东南风,五艘小船升起帆来,顺风而行,紧跟着鱼群和鸟群追到了岸边。
就在此时鱼群忽然如同撞上了岩石一般,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阻力骤然加大,原来是到了务哈曲河口,湟鱼这时不再维持圆形鱼团的形状,而是争先恐后,冲入务哈曲的激流之中,鸟群亦跟着分散,分头啄食水中的溯流而上的湟鱼。
鱼群化作一条条黄色的粗绳,进入河流后再次汇聚在一起,果然形成了拓跋乞梅口中的黄色鱼道!
但如此一来朔湘二人身子下面的湟鱼迅速减少,再也承托不住二人,独孤湘双手合抱江朔奋力一跃,跳到了岸上,然而黑船就在他们身后百步之遥,以独孤湘的内力修为,想要抱着江朔逃跑是全无可能的。
她拖着江朔在浅滩上艰难前行,眼看后面追兵也已经冲到,最为心急的阁罗凤已然跃入了齐腰深的海水之中,向他们冲了过来,独孤湘又急得淌泪了。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龙吟,追击的阁罗凤不禁一愣,却见两匹一前一后如飞而至,跑在前面的正是龙骧天马“干草玉顶黄”!
龙骧马见小主人受伤,竟然发出如龙吟一般的怒吼之声,浑然不似马儿所能发出的声音。
江朔一直骑乘龙骧马,从未远距离看它跑动,此刻半梦半醒之际看来,龙骧马身上深浅斑驳的条纹随着它剧烈的跑动而起伏,仿佛扑动的双翼一般,像极了李白《天马歌》中所云:“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
原来是拓跋乞梅料想江朔和独孤回来后,需要用马,因此让龙骧马和桃花马在河口等二人归来,他自己却先去伏俟城打前哨。独孤湘见龙骧马奔来,真是无尽之喜,气力陡增,半扶半拖,携着江朔向老马飞奔过去。
这时后面的追兵也发现了二马,高声呼喊着涉水追来,但龙骧马来得好快,抢在众人前面已冲到独孤湘面前,湘儿将江朔横担在黄马背上,自己跨坐在马鞍上。
这时阁罗凤已经追到龙骧马身后了,他手掐剑诀,就要射出气剑,桃花马却突然从后面冲过来,用肩膀猛地一撞阁罗凤,阁罗凤全无防备,被桃花马撞得一趔趄,龙骧马趁着这一瞬的空档,长嘶一声,向西发足狂奔起来。
阁罗凤刚要追击,桃花马却调转身子,向着阁罗凤尥起蹶子,阁罗凤侧身一闪,怒道:“畜生找死!”
手中气剑连发,在桃花马身上戳了数个窟窿,桃花马悲鸣一声,倒在地上,鲜血涌出,将它点缀着桃花色点子的灰白皮毛染成一片殷红。阁罗凤飞身而起想要从它身上跨过,桃花马躺在地上还想护主,强打精神,四蹄望空乱蹬,还想最后阻拦一下阁罗凤。
阁罗凤气极,二手相合,手中气剑竟然将桃花马拦腰斩为两段,鲜血崩了他满身满脸,看起来极其可怖,独孤湘回头看了仍不住惊叫一声,双腿猛夹龙骧马的马腹。
龙骧马知道此刻生死攸关,哪怕独孤湘不做驱策,它也知道要全力奔跑,撒开四蹄,腾云驾雾一般向西跑去,龙骧马的脚力惊人,堪比当世顶尖的轻功高手,当年在习习山庄,葛如亮都追它不上,此刻全力奔跑之下,立刻把阁罗凤远远甩在身后。
这时后面的追兵也都赶了上来,阁罗凤气急败坏道:“快拿弩箭射他们!”
皮逻阁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阁罗凤原地转了一圈,怒道:“慌什么?万一弩箭再引来鸥鸟围攻,却如何再追?”
这一下打得颇重,阁罗凤的脸登时肿了起来,捂着脸也冷静下来,叉手道:“阿爷教训的是……”
皮逻阁道:“隐武士脚力追不上神马,在此待命,叶天师与我父子去追击,珠儿、程郎,你们在此迎候巨子。”
他知道程、李二人纵使一同去追也不会出全力,索性不要他二人同行。
前面飞驰的龙骧马上,江朔却艰难地对独孤湘道:“湘儿,不能往西去……”
独孤湘立刻明白这是江朔不想连累在西边伏俟城中等待他二人的拓跋乞梅,道:“朔哥,那我们往北面走,只要找到冥水,我们也能顺着祁连山南麓逃出吐蕃!”
第513章,冰川跃马
江朔果然是想只要不要牵连到拓跋乞梅便好,至于去哪里他本无所谓,此刻听独孤湘之言也颇觉有理,心道如此我便是路上死了,湘儿还是有可能逃生的,于是对湘儿点点头。
他口中发出微弱的“唏唏”声,龙骧马和主人心意相通,立刻转头向着北面飞奔而去。
皮逻阁等三人见状也立刻转向,原本无论他们如何提炁疾跑,也是赶不上龙骧马的,但此刻龙骧马驮了两人,却也甩不掉三人,双方互相拉开二三百步的距离,便再也无法拉开差距,一前一后向着北方的群山跑去。
江朔和独孤湘只是听说王忠嗣所率骑兵顺着瓜州的冥水河谷一路溯流而上,再循着祁连山南麓一路来到西海之滨,此刻只需逆着王忠嗣的来路,沿祁连山和冥河溯行便能回到大唐瓜州境内。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按王忠嗣所言,瓜州到此不下千里,有多少河流、多少山谷,如何知道哪一道沟壑才是通往河西瓜州的?然而此刻也不能停下来,只能简单告诉龙骧马“往北”“找大河”,这也是江朔唯一能想到的了。
算起来江朔和独孤湘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了,龙骧马却从昨晚到今日一直都在觅食、休息,故而驮着朔湘二人丝毫不显疲态。此刻江朔神识已然模糊,独孤湘竟然也眼皮打架,在马上打起盹来,好在龙骧马颇为神骏,无需驱策,自会寻路向北面巍巍群山飞驰。
待得独孤湘忽然惊醒,才发现日轮已然西坠,过去了不知几个时辰,幸好龙骧马跑得既快又稳,独孤湘河江朔都还在马背上没有被甩下去,再摸江朔的脉相,虽然极度微弱却仍然活着,一时三刻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独孤湘心中稍定,这才开始观察期周围的景致,吐蕃高原上山连着山,壑连着壑,龙骧马跑了几个时辰,四周的景色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独孤湘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算是祁连山南麓,而那冥水之源又在何处,只知道龙骧马越走地势越高,四周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很多。
龙骧宝马能日行百里,从太阳在天空的位置来判断,今日不过才行了二个时辰两百来里,然而龙骧马此刻却已经开始呼哧带喘了。这吐蕃高原空气稀薄,莫说是马,就是人,如平原上一般奔驰片刻,便会觉得心慌难受。
因此别看龙骧马显出疲态,追击他们的皮逻阁三人也颇觉艰难,其中阁逻凤早已掉队,此刻只有皮逻阁和叶归真二人还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一旦停下来,不消片刻就要被他们追上。
龙骧马也知道后有追兵,因此也不敢稍停,此时山路已经越来越陡峭,渐渐地上连草都没有了,尽是裸露的黑褐色的山岩和砂石,它虽然一路上涉过不少溪流,但一直没有见到大河,龙骧马因此没有转向,仍然一直往北边高地飞奔。
之后贫瘠的山体上慢慢多出了零星的白雪,又不多时,四周已都披着一层素白了,马蹄落在松软的白雪之上,仿佛忽然从盛夏进入了凛冬,独孤湘感觉马儿像是在厚厚的茵毯上奔行,颠簸都似乎变少了。
这时龙骧马忽然发出一声长嘶,这嘶鸣如同一声惊呼,将江朔都惊醒了,朔湘二人向前看时,龙骧马确实找到了“大河”,只是这看来绝不可能是王忠嗣所说的冥水,因为这并不是一条流动的河而是一片狭长的冰川。
这道冰川也不知形成于几千年几万年之前,此刻夕阳下看来,群峦一片素白,更有白雪塌落之处,露出里面透明的万年玄冰,此冰川远看如河,近看如墙,让人不禁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龙骧马也许以为终于找到了“河”,他骤然转向,沿着冰川的南麓向西飞驰,就在此时冰川上忽然有人影闪动,却是皮逻阁和叶归真从天而降,原来马儿不能登高,它跑得再快,也只能寻找山谷河道这些路径曲折前进,而皮逻阁和叶归真却可以翻山越岭,他们远远就看到冰川拦路,于是绕道抢在了龙骧马之前。
事发突然,龙骧马来不及反应,此刻无论是以气剑刺死龙骧马还是一掌格毙,江朔和独孤湘便再无走脱的可能了,然而二人知道龙骧马神骏,不免生出了生擒的念头,皮逻阁抢上前一把抓住了龙骧马的辔头,叶归真则是纵跃而起,想把二人擒下马。
万分危急的关头,江朔用劲全身力气长啸一声,同时挥掌向皮逻阁抓缰绳的手拍去,皮逻阁大惊,只道是江朔诈伤,忙一撒手,在雪地上一滚,远远躲开去。
与此同时龙骧宝马骤然掉头,独孤湘一扬手道:“看法宝!”
只见一道金光向着叶归真面门飞来,叶归真忙侧身闪避,却见坠在地上的是一个镶满宝石的黄金短鞘,原来独孤湘不舍得将金牙匕掷出,只以黄金鞘砸向叶归真。
叶归真不怒反笑道:“好啊,今日第二次叫你这小妮子给骗了!”
皮逻阁也已知中了江朔的计,若江朔真是诈败引他上当,又怎么可能跑出二百里后才动手?
然而江朔和独孤湘各自逼退二人之际,龙骧马已经紧跑几步,奋蹄一跃,跳上了冰川,这冰川溜滑,马儿四蹄打滑原本不无法奔驰,但危急关头,龙骧马大发神威,居然在冰面上驰骋起来!
皮逻阁和叶归真亦跃上冰川追击,只跑了几步,叶归真“啊哟”一声先摔了个马趴,皮逻阁轻功虽然了得,但也只不过多抛出去几丈远,脚下一趔趄,也摔了一跤。
眼看和龙骧马的距离越拉越大,皮逻阁手掐剑诀,向冰面射出气剑,冰川之冰非比寻常,乃是万年玄冰,虽盛夏而不化,气剑在冰面上不过凿出一个浅浅的坑,但皮逻阁就着这浅坑便能纵跃前进不再打滑,叶归真嘻道:“南诏王这个法子好!”
他也踏在皮逻阁凿出的浅坑前进,倒是省力了不少。
此地冰川是一道冰雪一道裸岩,彷如阶梯一般向山顶延伸,龙骧马在冰面上速度终究会慢一些,皮逻阁以气剑开路却快了许多,此消彼长,再次越追越近。
终于,龙骧马跃上了山巅,朔湘二人原本以为这道山梁是祁连山之脊背,往北面望时,才发现北面群山连绵,一眼望不到头,远处更有高峰耸峙。“祁连”系匈奴语,匈奴呼天为“祁连”,祁连山即“天之山”,二人此刻才知祁连之广漠。
独孤湘忽然向下一指,道:“朔哥,真的有水!”
只见下有一道山谷,四周的冰川融水汇聚于此,形成了一道道的溪流,溪水顺着山中沟壑向西北迤逦而去,越聚越多,极目远眺在远方已蔚为大河。
江朔心道:此处应该不是冥水,他听说冥水上游发端于一片大泽,况且此处冰川夹持,军队也无法行动,但此刻四周一片茫茫,既然有河便顺着河走说不定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他实在没有力气,用手轻轻拍了拍龙骧马,马儿与主人心意相通,向山下河谷奔去。
走下山路,人可就比马有优势了,龙骧马虽然神骏毕竟是马非龙,只能一步步向下跑,皮逻阁和叶归真二人却是绝世高手,从山上纵跃而下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龙骧马。
二人一左一右,夹住龙骧马,同时伸手去抓辔头,想要逼停神马,叶清杳将手裹在袖子里,再次向叶归真一晃,道:“看法宝!”
叶归真怒极反笑道:“小妮子,你专骗我一人啊?”
看来独孤湘现在是连可扔的东西都没有了,只能把手藏在袖子里故弄玄虚,叶归真这次再不上当了,伸手去抓独孤湘的手,不想掌心一阵刺痛,竟有鲜血冒出,原来这次独孤湘将金牙匕藏在袖子中,趁叶归真抓来之际,以金牙匕刺击,因为她此前两次骗了叶归真,叶归真竟不防备,这才着了她的道。
这边叶归真吃痛向后退开,那边江朔拿皮逻阁却没有办法,他用尽全身力气向皮逻阁打出一掌,但皮逻阁上过一次当怎会再中计?既知江朔此刻已无反击之力,他一手抓住缰绳,一手反向江朔的腕子上抓来,却忽觉脚下一软,这一条冰川轰然作响,剧烈地涌动起来!
原来此处是冰川上的一道裂隙,由于山势陡峭,冰雪落在上面日积月累成了冰盖,远看仿佛和冰川无异,下面却是空的,龙骧马的蹄子在上面踏了几下便将整个冰盖都踩碎了。
眼看冰雪“哗啦啦”地坠落,露出一道横贯山脉,数丈宽的大裂口,仿佛冰川上裂开了一张巨口一般。
皮逻阁忙撒手扔了缰绳,反掌在江朔掌心一击,借着这一击之力,他向后疾退,落回到山岩之上,而叶归真幸得方才被独孤湘刺了一下,先行退开了,也没有站上这片冰盖。
江朔被皮逻阁这一掌打得从龙骧马上翻了下去,眼看龙骧马驮着湘儿随着这片冰盖一齐向深渊坠去,江朔猛地一咬牙,双手在马腹下一托,暴喝一声,体内阴阳二炁涌起,将龙骧马生生向上托起数尺,向着前方尚未坠落的冰盖上扔去。
独孤湘转身惊觉江朔落下了马,伸手想要去拉他,却哪里还拉得到,江朔抛出龙骧马后,自己用力过甚,向后摔倒在碎裂的冰盖之上。
龙骧马一落到前方冰面上,冰面旋即塌陷,龙骧马也真是神驹,在冰面崩塌前一刻便又向前窜出,足不点地真如飞马一般,向前飞奔,冰面则在它身后不断塌落。
江朔则随着碎冰向下深渊坠去,他看到龙骧马如此纵跃了数下,终于踏上了对面的山岩,这道裂口如此宽阔,任何高手都不可能一跃而过,想来湘儿是安全了吧?江朔想到此处,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只觉前方的光亮越来越暗淡,黑暗完全笼罩了下来……
第514章,六耳怪蛟
一片无边的黑暗与混沌中,江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湿答答滑腻腻的,这是死后的世界吗?但从没听说过地府中还有拿舌头舔人这种刑罚。
然而这感觉过分的真实,江朔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出乎意料的是他所处之地虽暗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彻底黑暗,四周发着幽幽的蓝光,江朔想要将头转向被舔的那个方向,然而努力了半天也动不得分毫,只能转动眼珠斜着去瞟,就这眼珠子转动的轻微举动,仿佛惊动了什么东西,江朔依稀瞥见一个模糊的黑影迅速地后退,蓝光太过幽暗,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对血红的眼睛。
江朔心中一惊,难道自己跌下冰川罅隙后并没有摔死?他听说过深山幽谷之中有巨大的蟒蛇,其头颅大逾麦斗,能囫囵一整个吞下迷路的旅人,难道自己就是撞上了这样的巨蟒?现在回想起来,方才舔他的舌头,黏腻湿滑而又冰冷无比,绝非山中猛兽,想来只有冷血的巨蟒才有这样的舌头。
想到此处,江朔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那对红色眼睛的主人,听了这叫喊声,显得更为惊惧,边后退边发出“呜帕”“鲁帕”的奇怪声音,江朔虽通兽语却从未听过这种奇怪的叫声。
江朔又想起,故老相传山中尚未得道的精怪不能言语,只能发出奇怪的呜鲁声将旅人引入深山中杀害,难道方才是山中精怪在舔他,看
好不好吃?
然而无论对方是蛇是怪,江朔都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反抗的能力,他想要试着动弹一下身子,却发现浑身骨痛欲裂,根本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原本肩头的伤口已经不痛了,此刻却忽然加倍的疼痛起来,江朔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那红眼睛听到江朔这声痛苦的呻吟,又窸窸窣窣地靠了过来,这次江朔隐约听到四足行走的声音,看来对方并非巨蟒,江朔心中至少放心了一半,听说被蛇吞入腹中会被挤得浑身筋骨俱碎,死的极其痛苦,与其如此倒不如被精怪咬死来得干脆。
“吸溜吸溜”的声音响起,红眼睛却不再舔江朔的脸颊,而是舔在江朔受伤的左肩之上。
不知怎的,伤口被那大舌头一舔疼痛感立即大大降低了,更有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江朔心中大奇,难道这东西是来给我疗伤的?然而幽暗中看不真切,江朔又不能动弹,无法伸手触摸,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从它舔舐的力量来看似乎并非什么猛恶的野兽。
江朔的五感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他听到“嗒嗒”的滴水声和“淙淙”的流水声,想来是冰川融水汇聚于此形成暗河。又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枕在一堆乱石上,乱石上似乎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因此有一种硬中软、软中硬的奇怪感觉,只是再软也毕竟是坚实的地面,自己从高处坠落又怎得不死?
江朔
的眼睛正在慢慢适应黑暗,周围的蓝光也似乎变得愈加的明亮起来,上方极远处有一线清冷的亮光,那应该是裂隙外的月光。就在此时忽然听到隆隆雷声,头顶似有一道白龙矫然飞过,深谷四周被照得一片雪亮,紧接着就听到“喀啦”一声炸雷。
江朔趁着这亮光,转动眼珠往左边一瞟,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身边立着的竟是一条“蛟龙”!
郭璞在写道“蛟似蛇,四足龙属,其状鱼身而蛇尾,方才一瞬间的光亮让江朔看得太真切,那东西正是四足站立,鱼身蛇尾,不是蛟龙又是什么?此蛟龙脑袋钝圆,口如巨鱼而无齿,里面的舌头又长又宽,最奇怪的是他后面长了六只尖尖的、毛茸茸、粉嫩嫩的耳朵,轻轻摆动仿佛都是活的触手,江朔听过六耳猕猴却没想到冰川深处居然还有“六耳怪蛟”。
那怪蛟被雷声一惊,立刻窜过江朔的身子逃走了,这时又有一道闪电划过,雷声紧随而至,江朔依稀见到那蛟的身体长约一丈,通体白底蓝纹,那蓝色条纹在闪电映照下甚显得甚是妖艳可怖,紧接着江朔听到“扑通”一声,想是那怪蛟跃入了水中,从入水的声响听起来,水还颇为不浅。
天空中惊雷一个连着一个,平原上的雷鸣与电闪相隔时间很长,而此刻高原冰川上的雷电相隔极近,仿佛雷公电母就在江朔头顶兴风作法一
般。
江朔借着雷电的照耀逐渐看清了自己置身之处,原来此处冰川裂隙是上小下大的巨大漏斗形,他现在就在漏斗的底部,四壁都是倒斜的冰岩,四周长满了一人高的菌子,这些菌子杆子粗壮,顶端顶着厚实的巨伞,伞面上大大小小的斑点发出幽幽的蓝光。
江朔这才知道,自己身子下面这种又软又硬的感觉,并非生着厚苔的卵石,而是被压塌的巨菌,这些如巨伞般的巨大菌子接住了空中坠落的自己,虽然被压得粉碎,却也缓冲了大部分的下坠之力。
高原上的雷电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闪电便不复见,雷声则隆隆远去,终于也止歇了。然而巨大的伞状菌子却似乎是吸收雷电的光芒,顶上的蓝光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将整个深谷照得一片幽蓝的。
江朔又听到一阵沙沙声,那条蓝白相间的怪蛟这次从另一侧的菌子丛里钻了出来,对江朔张望了半天,见无异状才又爬到他身边,绕着江朔爬行一圈,忽然昂头“呜帕”“鲁帕”叫了几声,这时水声响动,紧接着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江朔脑袋无法转动,只能努力转动眼睛向下瞥去,却原来是数条小蛟,这些小蛟只有一尺多长,通体粉红没有蓝斑,只通过脑袋上六只粉色的尖耳朵,才看得出和那条怪蛟有相似之处。
江朔心想:原来这条蛟龙还是个做娘的,这是带着孩子出
来觅食呢,又一想,糟糕糟糕!此处除了自己哪儿还要其他食物?莫不是老蛟方才舔了半天,发觉自己挺好吃,这会儿召集小蛟们来大快朵颐吧?
果不其然,那些粉嫩的小家伙攀上江朔的身子四处游走,他们不仅舔舐江朔的脸颊和肩膀,还在他的手上乃至身上的袍服上四处吸吮,江朔身上麻痒难当,心道:听说精怪夺人精魄须得从口鼻处吸取,怎么这些小蛟到处乱爬呢?
直到一条小蛟趴在他脸上,那咸咸的舌头扫到他的嘴唇时,江朔才明白它们吸吮的是什么——它们在获取盐分。
江朔在西海中泡了多时,头上脸上、身上衣上都沾满了咸卤的海水,后来纵马驰骋了半天,身上的水分早已干透,只身上一层薄薄的盐霜,看来这怪蛟一家长期居于幽暗的深谷之中,盐分对它们而言十分难得,那母蛟发现江朔身上有盐卤,才呼唤自己的孩子前来舔舐。
江朔知道它们既不是要吃掉自己,也不是要吸食精魄,心下稍定,疲乏之感立刻涌了上来,竟在一片“吸溜”声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朔肩头的剑伤造成的失血过多还是其次,被叶归真偷袭打的那一掌才更为致命,叶归真打伤了他的脊椎,江朔只觉浑身乏力,真炁难以汇聚,才以为自己要死了,本来若能平躺静养一年还有可能恢复,但先前他坠下马时,忍着剧痛强行运功,将龙
骧马和湘儿抛到对面山崖,坠落时又是脊骨触地,此刻脊骨摔得粉碎,自然再也无法起身了。
因此江朔睡得并不安稳,噩梦不断,在梦中他或临深渊或履薄冰,但都是身子不能动弹,不由自主地跌落,他张大嘴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这样无声地不断坠落、坠落……却忽然见到下面有一具平躺的尸体,那尸体血色全无,面容塌陷甚是可怖,江朔坠得近了才猛然醒悟,这可怖的面容正是自己!
他终于惊叫出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却仍然不能动弹,举目向上望,现在应该已经是白天了,能看到一条白色的亮缝,但这冰川裂隙实在太深了,阳光泻到谷底,也已朦胧如晨雾一般了。
那怪蛟母子却不知去向,被母蛟舔舐过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阳光下菌子失去了夜间的魔力,变成了一片灰白色的普通巨蕈,而两边的玄冰峭壁却透出幽深净透的蓝色,江朔看着这光影变换,四周一片静谧,心道此处便是我的葬身之所了么?倒也不算太坏。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谷中的宁静,只听一人气急败坏地喊道:“谁!谁!是谁喂我的六角龙吃的盐巴!”
江朔一侧的巨菌剧烈地摇晃起来,江朔不能转动头颅,只能斜眼去看,却见一个光头青年比丘僧从巨菌之间现身出来,他本生得白皙俊俏,只是此刻脸涨得通红。
他
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江朔,气急败坏地喊道:“好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喂六角龙吃的盐巴?”
江朔心中迷惑,什么“六角龙”?他身子尚且不能动弹,如何能喂什么“六角龙”吃什么“盐巴”?
这时昨日那条怪蛟的脑袋从那年轻僧人腿后面探了出来,它和巨菌一样,在白天整个身子都是灰白色的,看不出蓝色的斑纹,此刻它怯生生的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六只粉色的耳朵耷拉在脑后,江朔旋即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六角龙”!
“六角龙”的名字何其威猛,眼前这条怪蛟却既温顺又羞怯,江朔不禁哑然失笑,嘴角上翘,干涩的喉咙中挤出一声笑来。
第515章,胡人癫僧
那僧人怒道:“你笑什么?”
江朔躺在那里浑身不能动弹,嘴里除了发出“呵呵呵”的声音,再说不出一个字。
那僧人怒道:“还笑?”上前用脚尖踢了他一脚,道:“你怎么还躺着?忒也得无礼了,起来说话!”
江朔心中亦怒道:你看不出来我起不来吗?却苦于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睛瞪着他,这时他才看清这僧人的容貌奇伟,似乎是个胡人。
那胡僧愈发恼怒地用脚连踢江朔道:“瞪什么瞪?起来!起来!快起来!”
他越踢越重,牵动了江朔背脊的伤势,原本麻木的身体立刻刺痛起来,江朔痛得呲牙咧嘴,呵呵的声音也变成了呻吟之声。那胡僧这才察觉出异样,他抬头往上瞧了瞧,道:“咦……冰盖破了个大洞,你是从上面跌下来的吗?”
江朔横了他一眼,心想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吗?
胡僧上前将江朔的身子翻起来,伸手沿着他背脊从上到下一摸,江朔顿时觉得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全身,不禁“啊”的一声喊了出来,那胡僧忙将他放回原地,合掌道:“阿弥陀佛,果然背脊都断啦……”
又忽然嘿嘿地笑道:“好笑,好笑,真正好笑。”
江朔心想原来是个癫僧,索性闭上眼睛不看他。
那胡僧疯疯癫癫笑了一会子,见江朔闭目不看他,忙道:“啊呀,小檀越你生气啦?这野牛沟么,牛羊熊罴倒是时有坠落,却从未见过有人失足跌落,故而忍不住发笑,你可别见怪。”
江朔听凭他疯言疯语只是禁闭着眼睛不理睬他,那胡僧道:“我知道了,你定是摔坏了,不能说话,好……便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一伸右手疾点江朔胸骨最上缘的璇玑穴,江朔没想到这胡僧疯疯癫癫,一出手却是佛门正宗的内功心法,顿觉一股热流从胸口向上涌来。
胡僧紧接着出左手又点他胸骨上窝中央的天突穴,江朔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发出“呃呃”声,胡僧笑道:“你别急!”
说着右手点他喉头廉泉再顺势向上一推,掌心抵在江朔颌下,江朔但觉得那股热流冲入唇下承浆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道:“好热!”
那僧人见江朔开口说话,便撤了双手,拍拍手道:“小子你督脉尽断,无法运功行周天调息之术,我只能先点了你任脉这一小段,让你能开口说话。”
江朔咂摸咂摸嘴,又大口地吞了一口吐沫,喉头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才终于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和尚你还真有些本事……”
胡僧却不以为意,蹲在江朔身边,道:“好啦,你现在可以说话了,把你怎么掉下来的事和我好好说说吧。”
江朔心中依然有气,说话语气极其生硬,道:“你是何人?我为什么要对你讲?”
胡僧摇头道:“小子颟顸,医者所为望闻问切四法,我不问你如何给你疗伤?”
江朔惨然一笑道:“和尚说笑了,你刚才也说了,我脊骨已断,这是硬伤并非内伤,如何治得好?”
那胡僧脑袋摇晃的幅度变得更大了,简直像一面鼙鼓一般,江朔心中暗想若给这癫僧的双耳挂上连着细线的鼓锤,准能听到“伯浪伯浪”的响声。
胡僧却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自顾自道:“小子,你走运了……若在一个月前,你这样的伤势哪怕遇上绝世神医也难以康复了,最好的结果也是就是变成瘫子,然而如今我饲牧六角龙已有小成,说不定能治好你的伤也没一定哦。”
江朔哪里肯信这癫僧的言语,道:“就靠这些蛟不像蛟,龙不像龙的东西,怎么疗伤,用舌头舔吗?”
胡僧哈哈大笑道:“小子说话不用这么夹枪带棒,我先前嘲笑了你,确实是我不对,便替你疗一疗伤作为赔罪。”
说着他也不等江朔回答,低头检视江朔左肩的伤口,道:“倒是结痂了,不过腐肉未除,就算长好了,只怕这肩膀也废了。”
说着他“刺啦”一下撕开江朔的衣衫,江朔转动眼珠瞟去,果然昨日被六角龙舔舐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他心中大为震惊,难道这六角龙的口水真的比任何金疮药都要灵验?
他正在思忖间,却见那胡僧掏出一把小刀,一刀扎进了他的肩头,鲜血立刻迸了出来。江朔陡然吃痛,仍不住大叫一声,喝道:“癫僧,你做什么?”
那僧人却道:“你被利刃刺穿了肩头,血肉在西海盐卤里泡了许久,必然要溃烂,虽然昨日六角龙舔掉了大部分的盐分,但海中有看不见的小虫,若不清创,日后必会红肿、破溃,到时候就神仙难救,只能把你这条臂膀锯下来才能保命咯。”
古人不知道泡在海水中的伤口会溃烂是细菌造成的,只道是有看不见的小虫,但这僧人知道要清创已是殊为难得了。他用小刀割掉了被海水泡烂的皮肉,皮逻阁的气剑伤及锁骨,那僧人竟然用刀在江朔的骨头上又来来回回刮了数匝,直痛的江朔钻心彻骨,但他不愿在这癫僧面前服软,瞪得目眦尽裂,却一声也没哼。
胡僧刮完骨头,指着江朔肩头被他挖出的血窟窿对六角龙道:“上前吮吸。”
那六角龙竟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上前张开那鱼嘴一般的巨口,叼住了江朔的肩膀,江朔感觉整个肩头都似乎被六角龙吸入口中一般,塞了个严严实实,血液自然也无处可流,只觉一阵阵凉意袭来,肩头麻麻的,竟然不那么疼痛了。
如此吸吮了良久,胡僧拍了拍六角龙道:“好了。”
六角龙却似乎意犹未尽,仍牢牢吸住不放,灰白色的身体变得粉白起来,更显露出一条条红色的条纹,胡僧笑骂道:“贪吃的畜生。”运劲连拍两下六角龙的侧腹,声如擂鼓,那六角龙吃痛不过,这才松开嘴。
江朔转眼瞥过去,肩头居然真的愈合了,六角龙将这个血窟窿吮成了一道狭长的粉色的疤,四周的皮肤则都被吸得一片苍白之色。
胡僧颇为满意地欣赏了一阵子这伤疤,才掏出一瓶药膏,抹在江朔的身上,道:“这是用六角龙调制的生肌膏,涂上之后,伤口的恢复会更好。”
说着在江朔的伤口上厚厚地抹了一层,又掏出一卷干净的布卷在江朔肩头紧紧地缠了数匝。这胡僧居然随身带着这些医疗之物,江朔不禁颇感意外,且他说这药膏是六角龙调制的,不知是何意?但想来不应该是口水做的,否则直接让六角龙来舔舐即可,又何必如此一举制成药膏呢?
江朔此刻但觉肩头已不觉疼痛,不过有些肿胀之感罢了,这才知道这癫僧确实精于医道,江朔开口道:“大和尚,多谢你出手相救,我……我刚才对你不敬,还请原谅则个。”
胡僧却对江朔的话充耳不闻,蹲在那里直嘬牙花,喃喃自语道:“啊呀……这脊骨碎裂却如何是好?啊,有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今日正好一试!”
话到此处居然兴奋地直搓手,江朔正要问他是何意,那胡僧却突然道:“小子,我要把你翻过来,你可疼这点疼。”
也不等江朔回答,胡僧忽然双手插到江朔身下,喊一声“起!”将江朔如同翻饼一般整个翻了个面,将江朔面朝下仍在地上,江朔一头扎到昨日被他压碎的巨大菌伞之上,险些被闷死,好在菌子碎块之间尚有空隙,江朔长大了嘴巴勉强还能呼吸。
江朔的脊骨断裂,下半身早已没了感觉,因此被翻这么一下子,牵动伤口也只是胸椎以上一阵剧痛,之后倒也不觉甚疼,但他知道没有感觉其实是伤的最重。
胡僧却不再和他说话,而是在他后摸索起来,江朔听到胡僧撕开衣衫的裂帛之声,又听到尖刀割开皮肉的声音,却丝毫没有痛感,顿感万念俱灰,心想就算这僧人能将碎骨拼合,有怎能令经脉复通?想来我这辈子是瘫了,还如不让这癫僧把我一刀杀了,好过下半生受苦。
于是他大喊道:“我不治了,大和尚,求你行行好,一刀刺死我吧!”
胡僧一愣,问道:“这却是为何?”
江朔道:“便是治好了,也是个瘫子,大和尚又何必白费力气?与其如此不如现在就来个痛快吧。”
胡僧闻言哈哈一笑道:“说得有理,其实这断骨续筋之术我做了不少,但脊柱碎成这样还能康复的确实从未有过……但那是我遇到六角龙之前的事啦……”
江朔心想纵使六角龙的口水能愈创生肌,难道还能接骨续经不成?
却听胡僧继续说道:“这样吧,你让我先治一下试试看,若能行动如初便算你赚到了,若我这法子无效么……我再一刀刺死你……这样你也没什么损失么。”
江朔心想不错,他心中也抱着万一之想,便道:“好!大和尚若治不好,你可要守约杀了我才行。”
胡僧嬉笑道:“好好好,人皆惜命,哪怕瘫在床上叫人服侍一辈子也想或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要求死的呢……我便依了你,不过你现在先要依了我,让我好好治疗。”
江朔苦笑道:“我现在便想不依也不行啊。”
胡僧道:“哎,不然,不然……我说的依我,是要发自内心的相信能治好,若病人没有求生的意志,医生便没了回天之力。”
他这番话让江朔感触良多,慨然道:“好!大和尚我听你的……”
胡僧赞道:“哎……这就对了……”
又道:“尾来!”
只听“呜嘎”一声,六角龙发出惨叫,恰在此时江朔背脊一阵刺痛,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