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真相始末
此话一出口台下群豪更觉匪夷所思,道士之首贞隐先生道:“这位小道友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小小年纪怎能成此伟业?如象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邕向贞隐先生叉手道:“真人面前本不该说假话,那日江上除了邕等,其实还有一艘官船,船上坐镇的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裴旻。”
贞隐先生道:“左金吾卫是正三品的高官,掌管宫中翊卫,怎会来汉水?”
葛庄主吩咐苍头道:“将宝剑呈上来……”
苍头抬上来一个剑架,又取来一柄长剑,将剑鞘与宝剑分列在剑架上下两层,江朔站在台上看得真切,那独特的樫木剑鞘和缀着七星的剑身,果然是裴旻的七星宝剑。
贞隐先生道:“贫道曾在花萼相辉楼观裴将军舞剑,这七星宝剑确系裴将军佩剑,如此说来是裴将军一剑刺死了黑龙?”
李邕道:“杀死黑龙的是裴将军之剑,却非裴将军本人。”
贞隐先生道:“如象先生你可把老道我绕进去啦……”
南霁云道:“那日我离官船最近,看得真切,只见裴将军宝剑刺入龙腹,那黑龙虽受重创却依然悍勇,将裴将军掀翻后跃入水中,却见这个孩子握著剑柄一齐落水。”他拿手一指江朔,众人目光随之汇聚而来,江朔觉得脸上一热,就要往李邕身后躲藏,李邕拿手一拢,让他靠在身侧。
南霁云继道:“黑龙向下游遁去之际,遇到汉水中白龙王的袭击。”
葛如亮补充道:“所谓白龙王,乃是江水中的王鲔鱼,平日生活在海中,秋季洄游入江,如亮算准汉水大战之日它洄游所经之地,才将黑龙引至彼处动手,不想围猎之际白龙并未现身,直到黑龙重伤逃窜之际才暴起偷袭。”
贞隐先生道:“想来白龙会攻击黑龙也是物性相克的缘故,一物但凡活得久了都会有灵性,这白龙王性子狡黠不输黑龙,在黑龙发威之际藏匿,待其重伤之际再行攻击,可见其黠。”
南霁云拱手道:“贞隐先生说的是,两龙便在水中缠斗下行,我等如何追得上水中龙王,等我们赶上之时,两龙已在江心沙洲上双双殒命了,这孩子也是命大,被黑龙拖着在水中行了几里居然没有被甩脱……”
程昂抢道:“后面的我来说,那日围猎之时我落在最后,黑龙逃窜之际,船队后队变前队,俺老程反而成了第一个,那日是望月,江面甚明,虽然追不上,我们却能循着两龙缠斗泛起的浪花水线一路尾随,直至两龙撞上沙洲,俺是第一个登上沙洲之人,但见白龙被咬作了两段,黑龙被长剑划得肚破肠流,二龙都已死的透透的了,这个孩子么……”他用手一点江朔道:“躺在沙滩上,周身筋骨断了十几处,当时俺们都道他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葛庄主妙手回春,竟然将他救活了。”
江朔心道:那日我吃了白龙丹这位程大哥可没看见,后来他又喂我吃了黑龙丹却也没说。
贞隐先生道一声慈悲,嗟叹道:“还有这等奇事,真是天缘际会。”
严庄道:“如此说来,屠龙之人应是这位小兄弟。”
他拿手一指江朔,江朔忙不迭地往李邕身后躲,道:“不是,不是……非要论说,那也是裴将军杀了黑龙。”
严庄却道:“不然,不然……”
程昂道:“你这鸟厮怎地老要唱反调?”
严庄道:“程郎莫恼,听我道来。”
程昂气哼哼地道:“你说,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严庄问南霁云道:“南八,那日裴将军将剑刺入黑龙腹中,是几许深,划开了多大的口子啊?”
南霁云道:“某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童儿力弱,想必这创口是裴将军所为……”
严庄又道:“不然,不然……裴将军很可能就只是刺入而未划开黑龙肚腹。”
程昂呛声道:“那你也只是猜测,未亲眼得见啊。”
严庄道:“庄虽未亲见,但想来如果长剑刺入又这么一拉……”他拿手横着一比,“那黑龙跃入江中,剑还挂得住吗?”
台下群豪闻言纷纷点头附和,确实,这七星宝剑就供在台上,剑刃笔直,又没有钩子,如果长剑在肚腹上划开了口子,童儿自然无法挂在黑龙身上了。
严庄又道:“且听程郎说,黑龙在水中与白龙缠斗十数里,最后还将白龙咬作两断,对吧?”
程昂一瞪眼道:“对……对啊……”
严庄道:“那就说明裴将军这一刺并未杀死黑龙,这破腹屠龙之人另有其人。”说罢他看了一眼大半个身子已藏到李邕背后的江朔,笑嘻嘻地向李邕叉手一拜不再说话。
李邕一时语塞,这时僧人之首的神会法师合十道:“阿弥陀佛,童儿既然在此,不如请小檀越将当日情形自己讲来。”
这神会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大和尚,长得胖大,面目慈祥,他出言语气和蔼亦不可怕,但江朔没见过这种阵仗,忽然听到大和尚唤己,只顾往李邕背后躲,不敢露头。李邕安抚江朔道:“童儿勿怕,只管照实说。”
那日江上四人除葛如亮外,另三人与李邕其实早有默契,无论谁杀了黑龙都只推葛如亮为新的江湖盟主,不想最后黑龙死于这孩童之手,众人本想那日江上并无其他人,为免生枝节便匿去了童儿这一段。不想今日严庄明显是有备而来,在他步步进逼之下,几人是江湖豪侠不愿作伪,将实情和盘托出,李邕见事已至此倒也释然了,鼓励童儿照实说出真相。
江朔上前叉手向台下众人团团做了个揖,道:“有一节先要言明,当日官船上确是裴大将军,此外还有秘书监贺知章贺老,及翰林待诏李太白先生。”
群豪一听顿时议论纷纷,红袍梨园弟子更是面露恍然大悟的表情,李邕问道:“是蜀中的青莲居士李太白吗?”
江朔道:“正是,我乃太白先生的书童,原是叫……这个……贺监给我起名叫做‘江朔’,表字溯之。”
李邕点点头道:“李太白出蜀之时,邕恰在渝中为刺史,当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呢,文赋已写得相当了得了,不过脾气也忒也的大了,甫一见面就大谈帝王之术,我提点了他几句他就不高兴了,第二日便留诗拜别了……我还记得那首拜别诗首联两句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惜太白文采虽好,却太狂放不羁,听说他屡次干谒不成,蹭蹬半生,此番竟然奉召翰林了?”
江朔便将贺知章如何传旨,李白如何离了南陵,如何走水路上京一一说了,李邕道:“原来如此,想来太白此刻已在长安了,梨园诸位可有耳闻?”
鹤先生笑道:“童儿原来是太白先生的书童,真是太巧了,某自长安来时,太白先生圣眷正隆,上每出游或宴请必命太白侍奉在侧。”
江朔这才知道李白果然平安到达了长安,得了圣人的恩宠,他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想问鹤先生,然而李邕却道:“今日当着江湖一众英雄豪杰,不是叙旧的时候,童儿你那日如何落水,后面二龙如何同时殒命,给众人说说吧。”
江朔这才将那日情形和盘托出,这是他除荀媪湘儿之外第一次对外人说这件事情,但此事在他心里、梦里不知道将那日情景重演了多少次,现在说讲起来巨细靡遗,除了一开始有些紧张之外,越说越顺,从到裴将军刺中黑龙开始,他误打误撞随黑龙跌入水中,到白龙突然出现,计袭黑龙险些得手却被反被黑龙咬住,两龙缠斗最后冲上沙洲,黑龙咬死白龙,在追咬自己之时肚破肠流而死。只两件事未说,一是江上白衣人之事,二是后来吞服黑白二龙内丹之事。
江朔讲得生动,群豪边听边啧啧称奇,连程昂都道:“没想到后来江中二龙还有这么惨烈的缠斗,你小子居然没有被甩脱,真是匪夷所思……”
江朔叉手道:“此前一直未见到程大哥,还要当面多谢程大哥那日……”他本想说多谢程大哥为救他一命将这么珍贵地黑龙内丹塞入他口中。
程昂却忙打断他道:“哎,俺老程啥也没做,只是登洲早了些,见着你没死便将你交给葛庄主医治,你能死中得活除了自己命大,就得感谢葛庄主的回春妙手咯。”
江朔见程昂打断他,还特意强调“啥也没做”,登时醒悟,心道这黑龙内丹极其珍贵,群豪结伴屠龙,得了内丹不能说就归程昂了,他用如此珍贵的内丹给他续命自然是瞒着其他人的,自己如说破只怕平白要给这位程大哥添麻烦,他便即打住,接口道:“是了,程大哥要谢,庄主也要谢。”说罢跪下就要给葛如亮主磕头。
葛如亮道:“严生说得不错,你机缘巧合之下杀了黑龙为民除了大害,我救你也是应该的,不必道谢。”挥袖一弗,江朔但觉双膝下凭空生出一股劲力将他拖起,竟跪不下去,只得叉手行礼。
神会和尚合十道:“乃祖尝言‘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当日江上存着屠龙之心的人均未能得手,反倒是这童儿无心却得其道,这其中缘法殊胜,妙不可言……”
李邕道:“大和尚说的是,邕设此屠龙之局,说是为民除害,却又夹藏了私心,立心不纯,才有今日之困顿局面。”
神会道:“阿弥陀佛,李使君能反躬自省善莫大焉,所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哉善哉……”
听神会的两句偈语,李邕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既如此,邕当信守前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转向江朔,江朔吃了一惊,料想这就是所谓“江湖盟主之宝”,他如何敢接,急忙退开一步。
湘儿在台下叫道:“小江朔,你退什么?快些收下,拿下来给我也玩玩。”
庄主叱道:“胡闹……”
湘儿吐吐舌头不敢再言了。
第32章,众议纷纷
台下却有一人道:“如象先生难道要让这位小兄弟做江湖之主?未免太儿戏了吧?”
说话的正是平卢军的严庄,众人正缺一个挑头的人,严庄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一江湖豪客道:“如象先生尚侠好义,为江湖之主,我震泽帮自是服气,可江湖非一人之江湖,如这位姓严的朋友所言,盟主之位绝非儿戏,传与童儿可就太离谱了……况且屠龙之事震泽、巴丘均未参与,似乎……这个……本就有失公允吧,难以服众……”
说话之人生的胖大,身穿绣着团锦的圆领袍子,腰间蹀躞带上缀满了珠玉,竟是一派商人打扮。
程昂高声驳斥道:“你自不服,可不要扯上别人,我巨浸帮唯如象先生之命是从……”
另一人道:“惟明兄,自家兄弟莫要伤了和气。”
那商人打扮的惟明兄怪笑一声,道:“鲁炅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那叫鲁炅的人中等身材,一副精干武人的打扮,他出声原是要打圆场,岂料反被炝了一句,恼道:“我怎地得了便宜卖乖?浑惟明你倒说说我得了什么便宜?”
浑惟明道:“他独孤家本是洞庭之主,可是却在我震泽所辖的鉴湖建了山庄别院待了十年,莫不是早把自己当做江湖共主了吧?反观鲁兄你,巴丘本在洞庭之东,这些年他独孤家东迁越州,这鄂岳之地可都成了你鲁兄囊中之物啦。”
鲁炅闻言气的一甩袖子,正要发作,程昂已先忍不住怒道:“浑惟明,习习山庄为何而建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可没说过一个不字。”
南霁云也道:“惟明兄,屠龙之事如象先生本也派人传信给你,邀你同往,你自己说鼍龙只在江左活动,怎能深入荆襄之地?因而未去,现在怎地反赖如象先生?”
浑惟明道:“好,好,好,南八你彭蠡也和他们一盟么?都冲我震泽来……”
程昂道:“我们可没结什么盟,巴丘鲁玄明占洞庭的地盘,老程也是看不惯的。”
鲁炅气得指着程昂道:“老程,你啊……就是个搅屎棍。”
程昂两手分指浑、鲁二人道:“你二人是屎啊?用我来搅?”
群豪分作五派,互相指谪,一时间山洞内人声鼎沸,乱做一团。
严庄此来,本就揣着阴谋,原来当今朝廷在内李林甫独断朝纲,在外却是王忠嗣、安禄山东西两将争宠。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自幼养在宫中,乃圣人假子,开元年间便已是战功显赫、威震一方的都督、节度使;新晋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则是偷羊贼出生,如今虽得圣人宠信做了一方节度使,但海内威望远不及王忠嗣。
安禄山其人素怀异志,视王忠嗣为最大绊脚石,他命刘骆谷辅佐其长子安庆宗入长安厚加贿赂朝官,抬高安禄山诋毁王忠嗣;又命严庄辅佐其次子安庆绪游历天下,分化瓦解王忠嗣的江湖盟友。
三江五湖与王忠嗣关系匪浅,自然是其分化的重点,严庄此人心机极深,早已摸清了五湖内部彼此间的矛盾,在各部都收买不少间人,今日在严庄煽风点火之下,这些间人一齐发难把水搅浑,此刻见群豪吵做一团,严庄不禁得意,倒剪双手与安庆绪、尹子奇在一旁看戏。
李邕想要止住诸人,但此刻众人吵作一团,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一片人声之中竟无人理睬。一片混乱之中,忽听一人高声道:“诸位少安毋躁,听老衲一言。”
这一句话如同霹雳,整个洞府竟然都震动起来,众人如闻雷鸣,胸中气血翻腾,气息为之一滞,一时间竟都愣住了,但见神会老和尚一跃上台,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何不待李使君说完,再做争论?”
众人这才想到各人各自争辩,竟将李邕晾在一边,几个头目也自觉失礼,一齐向李邕叉手行礼,李邕向神会致谢,转向众人道:“诸位,邕虽不才,也知道一个十几岁的童儿难堪盟主之任,然而大丈夫行于天地间,说出的话怎能不算。”
浑惟明满脸堆笑道:“李使君这样说,我等可糊涂了。”
李邕道:“浑帮主勿急,邕有一个想法,请五湖主共鉴。”
葛如亮、浑惟明、鲁炅、程昂、南霁云一齐叉手道:“愿闻如象先生教诲。”
李邕道:“无论前因如何,结果总是这童儿手刃了黑龙,况且能握住剑柄逐浪数里,也非常人所能做到,看来这童儿也是个少年英雄,确如贞隐先生所言,天缘如此,那就应将盟主之宝传与他。”
台下听得此言又有人要争论,都被五个头目压了下去,李邕续道:“然而童儿年岁尚小,自然做不得盟主,因此邕之意,立童儿为少主,咱们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着人悉心教其文武之艺,如若真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那十年后便正式立为江湖盟主,如其不成器,那便收回此宝,各帮再行推举合适之人。诸位意下如何?”
鲁炅叉手道:“非是炅忤逆使君,只是这十年之期么……鲁某闻‘国不可一日无君’,江湖亦不可一日无主。”
李邕道:“邕之意。请葛生暂摄代盟主。”
浑惟明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啊,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落到葛庄主囊中,他代摄盟主,十年后还肯还回来吗?”
葛庄主叉手道:“葛某愿为童儿之师,教其修文习武,代盟主之位却是不能领受。”
程昂道:“要我老程看,这师父也好,代盟主也罢,只你葛庄主最适合,你若不做,难道给他浑老二做代盟主么?”
浑惟明道:“哎……老程你怎地凭空诬人清白?我可没说要做代盟主。”
程昂道:“好,你既不做,那你说谁做这代盟主?”
浑惟明眼珠一转,道:“自然是还请如象先生仍任盟主最为妥帖。”
李邕道:“邕早已立誓,不再做江湖之主,不能出尔反尔。”
程昂道:“如象先生说了不做,浑惟明你怎的还要夹缠不清?”
浑惟明道:“我几时夹缠不清了?你既问我,我便是觉得如象先生不当退位,不可以吗?难道非要推举你老程才行?”
程昂道:“老程不是这块材料,做不了盟主,你也不要拿我来耍笑。”
严庄插口道:“我看浑帮主做这代盟主却也使得,《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古之震泽今之太湖也,乃吴越第一大泽,自隋朝疏凿江南河以来,震泽可直通通济渠,江南漕运繁忙,漕帮日益兴盛,帮众甚多,已成江南第一大帮,浑帮主功不可没啊。”
鲁炅冷冷道:“严生,我江湖之事,外人还是不要多嘴的为好。”
严庄道:“庄只是实话实说,鲁帮主莫要见怪,说起来鄂岳之地乃贵盟始兴之地,鲁帮主威名远播湘沅,也当得盟主之位。”
鲁炅闻言冷笑不语,他虽看不上浑惟明那种锱铢必较的商人作派,但要说由他来做盟主么,也自知恐难服众。
严庄见他不接口,转头看程、南二人,还未言语,程昂便道:“看什么看?你程爷爷不受撩拨。”他厌恶严庄所为,言语间便给自己涨了涨辈份,南霁云没老程这么粗俗,正色道:“南某唯如象先生马首是瞻,绝无他想。”
严庄讨了个没趣,也不羞恼,转向李邕道:“如象先生,现在这代盟主,葛庄主坚辞不受,余人又难以服众,却如何是好?”他强调“坚辞”,想将此事做实,只消葛如亮不做这个代帮主,余下四人不管是谁做,均难以服众,江湖一盟必乱,届时再分化瓦解,扶持亲近东军之人。
李邕、葛如亮如何不知严庄的心思,但事涉己身,却也不好出言点穿严庄,眼看势成骑虎,贞隐先生飘身上台,站在神会和尚身侧,手掐道诀道:“无量观,如鲁帮主所言,江湖之事,外人本不应置喙,然而江湖盟主之事却也关乎江淮四道三十余州,更甚至天下的安稳。因此贫道不得不说几句。”
鲁炅赶紧叉手道:“惟明方才所言特有所指,大宗师乃武林宿耆,如有指教,某自然洗耳恭听。”
贞隐先生呵呵笑道:“玄明,以师承论,你也算是茅山弟子,那我就倚老卖老一回,要我说你做不得盟主,论武艺、论威望你都不差,然而你为人刚直,不善言辞,领袖一地尚可,要统帅三江五湖么,还差了一点权谋。”
鲁炅拜道:“炅本不做此想,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贞隐先生面带嘉许的点点头,转向浑惟明道:“浑帮主,你善于经营,帮众最多,然而做江湖盟主么,还少了一点仗义疏财的豁达。”
浑惟明拜道:“惟明向无大志,震泽弟兄讲究和气生财,并不觊觎这盟主之位。”
贞隐先生又点点头,向南霁云道:“南八你少有侠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目下么……”
南霁云慌忙下拜道:“道长谬赞,霁云一生唯愿游行走江湖,任侠遨游,并无领袖之能。”
程昂不等贞隐先生开口,抢先道:“俺老程一介莽夫,粗人一个,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廖化,却做不来运筹帷幄的孔明。”
贞隐先生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程世侄视己甚明,足见绝非莽夫,不过程世侄说话、办事欠稳,确实不适合做盟主。”
贞隐先生最后转向葛如亮道:“葛庄主,五湖主之中,这代盟主之位,唯有你才德可以服众,江湖安则江南安定,贫道为江南百姓着想,还望葛庄主勿再推辞。”
葛如亮抱拳拱手道:“如亮本也是三清弟子,大宗师所言本当遵奉,然而内子久病未愈,如亮离不得半步,如何能行盟主之事?还望宗师体恤。”
第33章,阿楚夫人
见葛如亮推让,神会道:“葛生,请你做盟主又不是叫你事必躬亲,五湖各有其主,日常琐事本无需你亲为,只是各帮有纷争之时,你作为盟主能居中调停,秉公而断即可,便如如象先生,他不会武功却能号令群雄,所凭的便是‘公正’两字。”
葛如亮还要推辞,他身边的夫人在一旁伸手握住他的左手道:“葛郎,我看如象先生、众位兄弟都是发自真心,两位武林前辈宿耆也屈尊劝进,你又怎能为了我一点小恙而因私而废公呢?”那夫人带着白纱帏帽,众人见不到她容貌,只听她说的是标准的洛音,在此江南之地甚是罕见,婉转低回煞是好听。
葛如亮拿右手抚住夫人的手道:“阿楚,你可不是小恙……当初若非为了你,我也不会去趟汉江这淌浑水……不曾想却未能得着……哎……”
葛庄主此前一直表现得沉稳厚重,但事关夫人,他关心则乱,语气急切起来。
但见阿楚夫人的帏帽微微晃动,似乎在摇头,她柔声道:“葛郎,这都是天意,能做的你都做了,你看你去汉水办事来回半月有余,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么?况且两位前辈也说了,这代盟主之位并不需要你离开山庄。”
葛如亮捏着阿楚夫人的手只是摇头,阿楚夫人又道:“大丈夫当立于天地间,你在家日日陪着我,我就能好了么?”
葛庄主不语只是默默摇头,江朔心里奇怪,心道这位阿楚夫人不知是得了什么病,葛庄主医术精妙,怎地就治不好他夫人,然而他此刻站在台上,也不能去问台下的湘儿。
阿楚夫人徐徐道:“葛郎,若是让你做盟主,你推辞我也不拦你,然而现下叫你做这代盟主,你若推辞倒显得器局小了……”
葛如亮道:“这盟主、代盟主又有何区别?”
阿楚夫人淡然一笑道:“那葛郎,我且问你,若你做了代盟主,有朝一日这孩子长大成人,盟主之位你让是不让呢?”
葛如亮道:“那自然要让,我恨不得他今日就是弱冠之年才好。”
阿楚夫人用手一指江朔道:“我常听荀媪和我说这孩子聪慧,要我说啊,细心栽培,少则五年,多则八年,不用十年便能成材,到时你便将这盟主之位让与他。”
程昂叫道:“是啊,若是别人做了代盟主,俺老程还担心他赖着不肯下来呢……”他边说边拿眼睛瞟浑惟明,浑惟明知道程昂就是个黄米黏豆包,沾上就甩不脱,双臂抱在胸前也不理他。
葛如亮兀自沉吟不语,阿楚夫人又道:“我知葛郎你是绝不会恋栈的,然而葛郎你有没有想过,这孩子小小年纪,听说又不会武功,骤得江湖之宝,难免有人觊觎,他阴差阳错杀了恶龙,本是功德一件,难道你忍心看他因祸得福,反而因此丢了性命么?”
葛如亮对夫人道:“那阿楚你说我该当如何?”
阿楚夫人道:“要我说,一是暂摄代盟主之位,安排江湖弟兄妥为保护童儿周全,二是教他文治武功,令其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朝一日做得盟主,这才是有担当的大丈夫所当为。”
南霁云道:“夫人说的是,无论未来这位江小兄弟能否成为盟主,南某必保他周全。”他言毕拿手扶住腰中佩剑,这佩剑模样怪异,剑身是直的,尾部却弯曲如钩,因此只能配个半鞘,看着像弯刀但两面开刃确又是一把剑。
葛如亮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道:“阿楚,你说得对,我原是担心人言可畏,怕人说我以代盟主之名行盟主之实,确是把个人荣辱得失看的太重了。”
李邕道:“葛生,如楚夫人所言,你就一边暂摄盟主之位,一边教导这孩儿,俟其长成,如其成器就让他做了盟主,如其不成再由五湖的弟兄们公推盟主可好?”
湘儿在台下叫道:“好耶,小江朔你便拜入我耶耶门下,和我一齐习武,还有每日练字也不能赖皮哦。”她自己觉得学写字是世间最苦恼之事,一想到江朔也要和自己一样天天受此折磨,幸灾乐祸般地鼓起掌来。
葛如亮瞪了女儿一眼,向李邕叉手道:“如亮必然尽心竭力,教导他成才,如其不成那边是我教导不力,自然也不会争这盟主之位,只是不知五湖其他各位帮主是什么意思。”
南霁云和程昂闻言一起道:“我二人愿奉葛庄主为代盟主。”
鲁炅紧跟着道:“此事只要办的公道,鲁某便赞同。”
浑惟明见其他三人都表态了,也不情愿地干笑几声道:“哈哈哈,莫说葛兄做代盟主,就是做盟主,我姓浑的也没有意见。”
李邕不理他说话中的阴阳怪气,道:“既然各位都同意,葛生你就勿要再推辞了。”
李邕想的是让葛如亮先接下这个代盟主的位置,待他做了五年、十年,威信既立,就算他不想做只怕三江五湖的数万帮众也不能答应;南霁云和程昂既是李邕拥趸,又和葛如亮私交甚厚,自然是衷心拥护;鲁炅本性冲淡,只要自己的巴丘利益不受损,他便也不是非要争这个盟主;浑惟明则想的他葛如亮做盟主也好,代盟主也好,届时这童儿长大成人,我只说这童儿德不配位,葛如亮可不能食言而肥,届时我震泽人多势众,要做盟主也不是不可能。
神会合十道:“阿弥陀佛,今日盟主传续之事得以圆满解决,可喜可贺。”
贞隐也上前道喜。
葛如亮也不再推辞,飘身上台,将江朔让在他和李邕之间。先对李邕和两位前辈施礼,转而对江朔说:“童儿,如象先生给你的东西你就收起来吧,明日起你便随着我修文习武,未免闲言碎语,你不可拜我为师,你便称我为先生,我则称你为少主。”
江朔早已没了主见,葛庄主在他心目中一直极有威严,闻言他便不自觉地伸手接过李邕手里的小布包,拿在手里觉得不妥再想还是还不回去了,只得双手捧着布包,向葛如亮行礼道:“拜见先生。”
台下南、程、鲁、浑四人也一齐抱拳道:“参见少主,参见代盟主。”
台下各帮帮众见头领如此,便也一齐抱拳道:“参见少主,参见代盟主。”
别看只有百十来号人,一齐发声也声震洞府,颇有气势。其他僧、道、梨园弟子也一齐道贺。严庄也笑盈盈地拱手道:“恭喜葛庄主,恭喜江郎。”,众人却都不搭理他,严庄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退到一边。
葛如亮与众人见礼已毕,向群豪道:“诸位,夜已深了,今日大事甫定,明日更有许多细节要与各位湖主商议,鄙庄为各位安排了住处,便请跟随苍头到馆舍歇息吧。”
五湖众人前几日就来了,均早已安排好了住处,当下各自结伴跟着苍头出洞去了,神会、贞隐及长安教坊众人虽是今日方到,但山庄早有安排,也有小头目恭恭敬敬的请走了,唯安庆绪一行人今日突然到访,尚未安排住处,葛如亮正要招人来安排,却见安庆绪与严庄低声耳语,听他说完,严庄拱手对台上众人道:“今日躬逢江湖盛事,不仅见了鼍龙巨皮,还得闻鼓吹两位圣手的天籁之音,均感甚慰,此刻大事已了,我等就不叨扰了,就此告辞。”
李邕、葛如亮等人知道平卢一行人本就是来搅局的,听说他们要走自然不会挽留,只向下拱了拱手,严庄和安庆绪一行人众人便也随着苍头出洞去了。
一转眼一百多号人除了几位五湖主和阿楚湘儿母女,走了个干干净净,江朔捧着个小布包四顾茫然,感觉直入在梦中。却见湘儿跃上台来道:“朔哥,这包里是啥宝贝,快打开给我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抓,葛如亮出手如电“啪”地打在女儿手背上,道:“胡闹,这也是你摸得的么?”
湘儿素来怕她耶耶,也不敢回嘴,只得撅着嘴站到一边,江朔被这声响一惊,也回过神来,仰头望着李邕道:“李使君,这包袱里是什么?我能看么?”
李邕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自然能看,我且说与你听……”他正要叫江朔打开包裹,和他解释个中源委,却见台下那日本人仍站在原处,那人生的矮小,故众人出洞之时无人注意到他,但他终究是一个大活人,也没有刻意隐藏,如何见不到。
李邕道:“这位日本国的郎君如何还在此处,怎未随东军诸位离去?”
葛如亮跃下台来对那日本人道:“井郎,现下要说的是鄙盟隐秘之事,外人不便与闻,来,我送你出洞。”
那日本人却不动地方,一躬身道:“真成非是平卢一伙,更非是要偷听贵盟秘密,乃是有一事要向李使君讨教,还请使君务必赐教。”
葛如亮道:“现在太晚了,井郎如有所请,明日一早再拜见李使君吧。”李邕乃是当世书法大家,求字之人多不胜数,葛如亮只道这日本人如此客气只怕也是来求字的,方才人多他不好开口,才留到最后。
岂料那日本人一躬到地道:“此事甚急,乃是困扰真成三十余年的大疑惑,今日务必要请李使君赐教。”
第34章,使团疑云
葛庄主还待要劝他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说,却听李邕道:“如亮罢了,就让这位日本井郎问吧。”他回头对江朔说:“你先将包袱收在怀中,我晚些再和你讲。”
江朔闻言将小包袱纳入怀中,包袱不大就八寸见方,揣在怀中也不觉得沉重。
李邕看着江朔收好,回转头来对井真成道:“井郎,你问吧,今日邕一定知无不言。”
井真成又是一躬,才道:“真成之阿爷,乃日本国正六位上朝臣井上忌寸麻吕,家父有幸,被选为第八次遣唐使之正使于庆云二年,哦,也就是大唐神龙二年来到大唐。家父并非留学生,朝拜唐皇之后只需在大唐逗留一年,领略大唐风土人情、采买本国所需资货、书籍,第二年便应返回日本国向敝国天皇复命,然而翌年家父并未归来,非但家父未归,整个使团四百余人更是无一人回来,日本国到大唐需坐船穿越茫茫大海,风高浪急凶险异常,舟楫翻覆也是常有之事,如此过了几年家父都渺无音信,家人只道他没于海上了,可怜家父持节遣唐之时,真成才只七岁小儿……”
程昂不耐烦道:“井郎,天这般晚了,我们可没这闲工夫听你家的心酸史。”
程昂出言甚是无礼,南霁云忙劝道:“程兄勿要如此,井郎也是个苦命人。”南霁云自幼也死了父亲,自觉与井真成同病相怜,不由得多了一分同情。
井真成向程昂一躬身道:“程郎见谅,非是真成啰嗦博君同情,只是要问李使君之事,非得要说明这些前因后果不可,诸位且听吾说完便知。”
程昂道:“好,便听听你讲,若是故弄玄虚我定不饶你。”言毕他一盘腿坐在地上了,众人除了井真成都对老程知之甚深,都是一笑,也不管他,只听井真成说下去。
井真成对程昂又是一躬,续道:“国人都道父亲是死在海上了,真成却不信,要说理由么,此前遣唐使也有遇到海难的,却总有人得以生还回到日本,像这样不见一人,连船只残骸碎木都不曾见到一片的事情是从未有过的。许是父亲耽于大唐的繁华不肯归去,又许是父亲有什么奇遇未能回去,因此真成自小便立志要来大唐寻找父亲,然而日本和大唐远隔重洋,要来大唐只能通过遣唐使船队,船队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才能成行,这一次直到大唐开元五年,也就是家父出使十一年后,天皇才再次派出使团……”
众人听他从神龙年间说到开元初年,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想来这个故事很长,都就近找地方坐下来了,南霁云挨着程昂坐下,程昂悄声问南霁云道:“南八,这天皇是哪路神仙?玉皇天帝么?”
南霁云轻轻啐了一口道:“东夷倭人不知天高地厚,彼酋自称‘天皇’,当不得真的。”
程昂呵呵笑道:“蕞尔小国之君,竟然自称‘天皇’,好笑,好笑。”他也不知日本国方圆多少,心想既是海上岛国自然是蕞尔小国了。
井真成却未听到他二人说笑,见众人都坐下了,他也老实不客气,盘腿坐在地上道:“开元五年之时吾已十八九岁,本已到了可以辞亲远游的年纪,然而敝国遴选遣唐使甚是严格,真成未能选中,好在这次的使团第二年如期归国了,吾赶紧去拜访正使多治比县守,问他前一使团的下落,岂知一问之下大吃一惊,大唐接待四夷使臣的四方馆只记载了大足元年粟田朝臣真人的第七次使团,其后便是本次开元五年多治比县守使团,根本没有神龙二年家父使团的记录……”
程昂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兴许你阿爷坐船在来大唐的路上就遇难了,并未到大唐,那自然就没有记录啦。”
井真成摇头道:“遣唐使可不是每次只有一艘船,最少两艘多则四艘,为避免一齐遇险各船都是先后间隔几天出发的,大使、副使也分乘两船以防不测。家父使团便是四艘船,前后间隔半月出发的,断无四艘船一齐沉没之可能。”
程昂听得不以为然,大摇其头,道:“世上凑巧的事情多了,说不定四艘船先后遇难也是有可能的。”
井真成此刻已知程昂混渎,也不搭理他,续道:“如此一来真成更坚信此中有古怪,非亲来大唐一探究竟不可,自此吾刻苦研修汉学,不出五年已有小成,然而却一直等不到天皇征召遣唐使,直到天平胜宝四年,哦,就是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天皇才又派出遣唐使,彼时吾三十有四,已是远近闻名的汉学专家,因此顺利被征召进入使团,任准判官。”
程昂道:“开元二十一年……距今有八九个年头了吧?”
南霁云道:“整整十载了,开元共是二十九年,如今已是天宝二年了,距开元二十一年整是十载。”
井真成点点头道:“一晃十年倏然而逝,当年渡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真成与多治比广成大使同船于开元二十一年春从难波出发,在海上颠簸了四个多月到达明州,再由通济渠北上雒阳,原是要到长安拜见大唐圣天子,然而当年秋天长安爆发了饥荒,圣人率百官至东都雒阳就食,我等便未去长安,在雒阳四方馆等候圣人宣召,直至来年开元二十二年春方才在雒阳完成朝贡。然而就是这次在雒阳的耽搁,让吾得以发现家父使团的蛛丝马迹。”
程昂此刻好奇心已经被井真成吊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是何蛛丝马迹?快说!快说!”
井真成道:“在雒阳四方馆有神龙二年日本使者来访的记录,原来武周时以雒阳为都城,虽然女皇已在神龙元年驾崩,但第二年重新即位的唐皇也是在雒阳的,家父所到的是雒阳四方馆而非长安四方馆,因此多治比县守在长安并未查到父亲到访的记录。”
程昂问道:“那你说第七次遣唐使那个什么真人……”
井真成道:“粟田朝臣真人。”
程昂道:“对,对,就是这个什么真人,他是何时到的大唐?”
井真成道:“大足元年。”
南霁云道:“那就不对了,大足元年是则天皇后的年号,这位‘真人’到的应该也是雒阳四方馆,何以那位‘县守’能查到‘真人’到访,却无你阿爷的记录呢?”
井真成道:“吾亦想到这一节,并就此询问了雒阳四方馆的通事舍人,才知道在鸿胪寺,两京外国使团朝贡记录是互相转录的,也就是说无论在长安还是雒阳,只要是天子接见的使团均有详细记录。”
南霁云道:“那可就说不通啦……”
井真成道:“吾也是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想明白了,鸿胪寺所转录的只是天子在两京接见朝贡的记录,而非鸿胪寺下属的两京四方馆的使团入住记录。”
程昂道:“我可越听越糊涂了,南八你听明白了吗?”
南霁云道:“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井郎阿爷的使团到了雒阳,却未朝拜唐皇。”
井真成道:“确如南八所言,真成与四方馆和鸿胪寺都做了确认,果然是四方馆有入住记录,鸿胪寺无朝贡记录。想来是家父到了雒阳却未朝拜。”
程昂道:“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使团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不就是为了朝拜天子么?”
井真成道:“当年真成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四方馆接待住宿均有记载,但却无朝贡记录,此后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他们行踪的记录,因大唐繁华,历次遣唐使随员留连天朝,不回日本也是有的,然而父亲使团四百多号人一齐失踪,却是闻所未闻之事。真成还待细查,奈何吾非留学生或学问僧,只能在大唐逗留一年便要随大使回国,眼看归国之日迫近,吾不得已只能诈死,假装害了急病,几天后以闭气之法假死,众人信以为真,大唐更是追封尚衣丰御,正五品呢,可是不小了…”
程昂瞠目道:“还有这样的功夫?那你装死就不怕被活埋么?”
井真成道:“吾国一门叫做‘志能便’的功夫,其中有龟息假寐的法门,吾便以此法骗过了所有人,至于活埋么倒是不用担心,我在棺材上做了手脚,下葬前就从棺材底下溜走了。此后真成隐姓埋名,乃以‘志能便’中隐遁之法暗中寻访父亲的下落。”
程昂道:“这‘志能便’功夫挺有意思啊,怎么都是行些见不得光的事?”
井真成躬身道:“叫程郎取笑了,‘志能便’乃本国前朝圣德太子所创,本就是为皇家暗中收集情报之用,因此都是些隐形匿踪、短打刺杀的功夫。”
众人听他说“短打刺杀”,又看看他怀中抱着的长刀,不禁好笑,井真成并未察觉,自顾说下去:“吾以‘志能便’之术暗中探访了从明州到雒阳所有使团可能经过的馆驿,大唐文书记载详实确实令人佩服之至,然而真成越查越糊涂,父亲的使团去雒阳路上的行踪均有迹可查,却全无回程记录。”
第35章,迷雾重重
程昂道:“这可奇了,几百号人不入住馆驿,难道每日都在郊野风餐露宿吗?”
井真成道:“朝廷准许上雒之人倒也没这么多,大约三十人而已。”
程昂道:“那你何不寻访明州余下的那几百人呢?”
井真成道:“南八说的是,按说四百人比三十人好找多了,然而遣唐使随船人员多数没有外交使节的身份,在明州并不能入住馆驿,而邸店可就不像馆驿有这么详尽的记录了,莫说二十年前,就是两年前的记录也无迹可循了。”
程昂问:“那几艘海船呢?人跑了自然难以寻得,船这么大又是死物,总是好找些。”
井真成道:“诚哉斯言,真成也是如此想法,但神龙二年距开元二十一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只大约打听到四艘船应该都到了明州,此后是否离开、何时离开都没个准信。吾在大唐寻访数年,终于有了一些眉目,原来日本国远隔重洋消息闭塞,乃父使团出使时并不知晓他们出行前一年中宗已经趁着武周病笃之际复辟并改元神龙了,使团所携国书仍然是献给大周武皇的,直到东都雒阳递交国书时方知有误,只能打道回府。”
程昂问道:“你方才说四方馆和鸿胪寺均未记载使团为何没有朝贡,你又如何知道国书有误之事呢?”
井真成道:“想来也不足为怪,国书有误是极其无礼之举,因此大唐官署均未记明原委也是情有可原,真成也是访得了一位当年接待使团的四方馆监使方才得知。”
程昂道:“哦……既然原路返回,何以驿馆没有记录呢?”
井真成道:“国书中将国号都写错了,本是死罪,幸而新皇帝仁慈,未加重罚,然而使团的身份被取消了,回城再不能入住馆驿了。”
程昂道:“原来如此,那船呢?自家的船总还回得去的吧?”
井真成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父亲一行日夜兼程回到明州登船回国复命,不会在大唐多做逗留,此前吾等皆以为使船在明州停留一年,要到神龙三年方才回国,照此寻访那自然全然错了。真成再找神龙二年当年来往海船的记录,果然发现了父亲船队的蛛丝马迹。”
众人本嫌这日本人搅局,但听他的故事不觉入了神,除了程昂兀自在那里夹缠不清,其他人并未打断他,现在听他说到找到船只行迹,都不禁凝神屏息等他说下去。
井真成道:“神龙二年果然有四条海船前后到达明州,不消三个月便又离开了,然而海船回日本应走南岛路,出港之后向东南行,却有人看到四艘船结伴向北去了。”
浑惟明这时插嘴道:“听高句丽客商说,明州走北路经高句丽亦可到达日本国。”
井真成道:“确有此路线,遣唐使最早走的也是北路,然而新罗一统高句丽后,与我国一向不睦,因此使团早就不走北路了。不过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吾也不敢怠慢,沿海岸一路向上寻找,终于被我寻到……”
程昂道:“找到船了?”
井真成道:“船到仍是没寻到,但在海州却打听到了一条消息……”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
程昂急道:“啊呀……这时候,你喘什么大气呀,你倒是快说啊,是什么消息呀?”
井真成却不答程昂的话,转向李邕一拜,道:“说这消息的人言之凿凿,只是他所言又太过匪夷所思,因此特来请教如象先生。”
程昂奇道:“你自问来的消息,自己不知道真假,怎地要请教李使君?”
井真成不理程昂打诨,继续对李邕道:“如象先生,告诉真成此消息的人叫牛肃,想必先生是认识的。”
李邕此前一直缄口不语,此刻听他问起,不动声色地说道:“邕在海州任刺史时,牛肃乃我僚属。”
江朔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李邕,心道难怪这位井郎要问李使君,原来李使君当年还做过海洲刺史。
井真成道:“根据牛肃所说,使团本来确实要走南路回国,然而海船来大唐时遭了风暴,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使团回来得匆忙,所有船只未及修补,南岛路大海茫茫对于状态不佳的海船来说太过凶险,而北路沿海岸线而行安全许多,因此使团选择了北上而非南下。船过海州之际本无意靠岸补给,李使君却差人传来唐皇圣旨,说圣人体恤使团船只破败,不堪出海,特赐海船四艘供使团使用。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点头道:“确有此事。”
程昂对井真成道:“圣人宽宏,非但不怪你们倭人国书之误,还赐舟送还,当感恩戴德才是。”
井真成道:“当时使团也是如此想法,只道是唐皇圣恩,不疑有他,当即驶往海州港,然而到了海州又道港内拥挤不堪停泊,让使团不要靠岸,且大唐实行宵禁,日本人无有在海州上岸的文书,因此四艘船在附近海面下锚夜泊,所有人均宿舟上……谁知是夜……”说道此处,这中年日本人竟然有些哽咽了:“……有数百蒙面歹人潜上船来,杀净了使团所有人,连四条海船也都尽数凿沉了……”
众人闻言皆惊,一齐望向李邕。
井真成说到此处已是两眼通红,盯着李邕一字一顿道:“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仍然淡定地坐在台上,眼帘下垂缓缓道:“确有此事。”
李邕泰然承认此事更令众人大吃一惊,井真成续道:“真成想问,圣人赐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无有此事。”
井真成又问:“那杀人沉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确有此事。”
井真成紧接着问道:“那杀人之人使君可识得?”
李邕道:“识得。”
井真成越说越快:“是何人?”
李邕道:“多是震泽帮众,也有巨浸、彭蠡的好手。”
浑惟明惊道:“惟明怎么不知此事?”
李邕对着他苦笑一声,道:“二十七年前你尚年幼,带队的是你父亲……”
浑惟明道:“家父直到去世,从未和惟明透露过哪怕一星半点。”
井真成道:“截杀外国使团,乃是死罪,他怎敢讲。”
浑惟明冷笑道:“家父带头做的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买卖可不少。”
井真成道:“泄露出来,令尊继续行走江湖倒是无妨,李使君是朝廷命官,可就……”
李邕叹了口气对浑惟明道:“惟明,你父亲未和你说,是因为这次我们栽了大跟头。”又转向井真成道:“邕等之所以截杀日本使团,非是为了谋财,而是有人告诉邕,东瀛人在船上带了走不得东西,甚或动摇大唐江山,请邕相助,无论如何不得使其离开大唐。”
井真成向着李邕一拜道:“那真成就要请使君赐教了,那一夜杀人之后沉船之前,是否仔细搜寻,找到了那了不得的东西没有?”
李邕缓缓摇头道:“没有。”
浑惟明听得糊涂,问道:“是什么东西?”
李邕仍是摇头道:“说不得。”
井真成怒道:“害了四百多条人命,就一句说不得么?”
李邕道:“与此事物相比,四百条人命算不得什么。”
井真成怒极,道:“好,放下那物不说,是谁告诉李使君这个消息的?使君就没有怀疑过消息是否准确?”
李邕叹了口气道:“传信之人有邕不得不信的理由,因此不疑有他。”
浑惟明道:“就算家严闭口不提此事,帮里如折损了许多高手,却也是掩盖不住的啊?”
李邕道:“邕所说栽了大跟头却不是折损了人手,那日得到消息,考虑到船上有四百多人,不知有多少硬茬子,震泽浑老帮主带了几十名高手仍觉得没把握,又召了巨浸、彭蠡在左近的几十几名高手,事出紧急,洞庭、巴丘因为离得远并未征召。是夜登舟之后却发现日本人并无防范,也没几个高手,浑帮主见如此顺遂便觉得事情不对……”
井真成气极反笑,道:“日本遣唐使多是读书人和百工技师,自然不会武功。”
李邕继续道:“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浑帮主率众便将船上日本人斩尽杀绝,但其后翻找了几个时辰,邕也亲自登船仔细查看,却并无那事物的丁点蛛丝马迹,事后传信之人也不知所踪,这才知道是轻信了人言,然而大错既已铸,只好将彼等连船带尸一起沉入海底,以后几年零星有尸体被冲上海滩,旁人也只道是寻常遇着海难或海盗罢了。”
四百条人命的大屠杀,被李邕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江朔坐在他边上不觉背脊发凉,想跑却又不敢。其他人却各怀心思,葛如亮、鲁炅较为年长,但井真成人所说之事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其时他二人亦未在江湖崭露头角,不知井真成所言真假,但他二人性格沉稳持重,不动声色只待李邕是否另有隐情要说。
南霁云、程昂两个青年则早已形于颜色,讶异地瞪着李邕,实在无法相信这位敦厚长者会做此等杀人越货的勾当。
浑惟明则心道:不想李邕是此等道貌岸然之人,此事如若公之于众,李邕名誉扫地不说,他所定的少盟主、代盟主云云自然不算数了,然而又想到当年带队之人竟是自己阿爷,自己接任盟主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不禁扼腕。
井真成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只对李邕道:“真成最后问一句,一切确如牛肃所言,这场杀戮是奉了如象先生的号令吗?”
第36章,空手夺刃
李邕点头道:“确是邕下的令。”
井真成原本盘腿坐在地上,手中长刀柱着地面,李邕“确实”二字刚一出口,井真成立刻在刀上一撑,就势跃起,这一撑之力甚大,刀鞘直插入地下一尺有余,井真成跃在空中反手抽出长刀,众人本也防着井真成暴起伤人,但他身材矮短,刀身却长,见他这样坐在地上柱着长刀料想难以快速抽刀,但他将刀鞘摁入地面借腾跃之势无比迅捷的抽出长刀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浑惟明、鲁炅离得较远,想出手阻拦已是鞭长莫及,程昂、南霁云却在他前头,见他暴起出手,均想不管孰是孰非先制住他再说,各出一掌向井真成肩头按落,却不料井真成生的矮小,身子一缩便从两人胁下穿过,他这一下捷如猿猴,身法又非中原武术的套路,大大出乎二人意料,竟让他钻了过去,翻身再想阻拦已是不及,但见井真成猱身而上,一个起落已上得台来,跨前一步双手举刀过顶,对着李邕当头劈落,葛如亮在李邕左侧,见状伸右手食指向刀身急弹。
葛如亮内力深厚,料想这一弹就算不能将长刀震飞,至少能将其打偏,不想井真成这一劈却是虚招,不待葛如亮弹到,已自先向下一沉,改劈为刺,葛如亮见机亦快,出左手食指、中指两指急戳去点他刀身,不想井真成这一刺还是虚招,只见他向右跨出一步,手腕翻动,长刀划出一个圆弧,绕过李邕右边江朔,从他的身后刺出,如此一来葛如亮和长刀之间隔了个江朔,就算他立刻抓住江朔抛开,再要救援李邕也是不及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邕不会功夫不知趋避,葛如亮叫一声不好,改指为掌,拍向江朔,想将他连同井真成的长刀一齐推开,至于会否伤到童儿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江朔见长刀从他身边刺过,眼见要刺中李邕,慌乱中侧身伸右手一抓,正好捉住井真成的腕子,道:“休伤李使君。”话音未落,葛如亮掌已拍到,“砰”的一声打在他肩膀上,江朔身子只震了一震,浑如未觉,又伸出左手,双手合把扣住了井真成两个手腕。
井真成眼看要得手,却突然被这童儿抓住了双手,心想一个童儿能有多少气力,也不以为意,还想向前刺击,孰料长刀却如插入石中,进不得分毫,他大吃一惊,江朔先前讲述屠龙始末之时他也在场,知道江朔并不会武功,因此才从他这一侧偷袭,不想这童儿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此刻忽觉江朔双手如碳,灼热难挡,他知道中原有不传的内功绝学可使手掌如火般滚烫,没想到这童儿小小年纪竟已练成如此绝技,情急之下往回夺刀,江朔一双小手却如同铁钳牢牢钳住他双手,如何能动得分毫。井真成惊怒交加,竟然脱口而出道:“你放手。”
江朔毫无对敌经验,抓住井真成的双手后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忽听他说放手,真就放开了井真成的双手,井真成丝毫没料到江朔真会放手,不及卸力,双手向上一甩,长刀脱手飞出,脚下不住倒退,一脚踏空从台上跌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南霁云、程昂已然从背后赶到,不待他站起,双掌一齐按在他肩头,两人功夫本高于井真成,先前被他取巧晃过,现下押住他那容他再逃脱。
井真成一击未能得手又失了兵刃,已知无法再刺杀李邕,索性也不挣扎,双腿一盘坐在原地,任南、程二人押着肩头,强昂起头对江朔道:“小子你很好,吾没有料到你小小年纪内力已如此了得。”
江朔心下茫然,道:“我哪有什么内力……啊……是了……”他忽然想起方才葛如亮拍了他一下肩头,想起荀媪曾对他说内功高强之人可以将内力传入别人体内,隔着一人也能伤人,此所为“隔山打牛”之术,想必方才是葛庄主将内力传入自己体内,以至于自己气力徒增,才能制住井真成,想到此节他回头望向葛如亮。
岂知葛如亮此刻亦感震惊,他适才一掌拍出可不是什么“隔山打牛”,情况危急之下出手亦未留情,不想拍到江朔身上却如击山岳,更是不知怎的从江朔体内涌出一股雄浑之力,竟将他手掌震开。然而台下众人只见他掌击江朔,随即江朔夺刀,井真成向后飞出,再看江朔一脸茫然的望向他,都只道是葛如亮内功了得,竟能通过童儿身体震飞井真成。
此时鲁炅、浑惟明也跃上台来,挡在井真成和李邕之间,鲁炅问李邕:“李使君,拿这个东瀛人怎么办?”
浑惟明道:“杀了他一了百了。”他倒不是想为李邕遮掩,而是想到自己阿爷乃是当年带队之人,如杀了此人,那自然也保全了己父的声名。
李邕走上前,分开鲁、浑二人,对台下道:“南八、程郎,你们将他放了吧。”
浑惟明急道:“李使君不可啊,他如出去胡说,非但你名节不保,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三江五湖的弟兄们不免都要受到牵累啊。”语毕他掌上运劲作势要向井真成头顶击落。
李邕却轻轻拉住浑惟明的袖子道:“当年我等误信人言,以至井郎族人惨死,已是不该,今日如何能为了遮掩而再杀他呢?”
浑惟明还待要劝说李邕,南霁云却先松开手道:“李使君说的是,如杀井郎,非侠义道所为。”
程昂也对井真成道:“我现下就放了你,只是你不可再对李使君动手。”
浑惟明急道:“滋事体大,二位不可纵虎归山……啊……”他见程昂也已松手,也顾不得这么多,挣脱李邕向前一跃双手挥舞,使的是少林龙抓手的功夫,右手抓井真成头顶百会穴,左手抓他胸口壇中穴,他欲杀人灭口,上来便使出了十成的杀招。
南霁云和程昂抢步上前,南霁云使伏虎拳中一招“上步跨虎”架他上路,程昂使降魔掌中一招“铁锁拦江”格他中路。三人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师承虽不相同,却是一派路数,因此南、程两人的招式将浑惟明招式中诸多变化尽都封死,浑惟明一招受阻立时失了先机,再看井真成早已借机向后跃出,捡起地上的长刀,他自知如非偷袭,在现场一众高手面前绝对无法刺杀李邕,也不再上攻,头也不回的向洞外奔去。他虽不会中原武术的轻功,但东瀛志能便之术也是非同小可,尤擅逃撤,但见他躬身下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如踩水车,姿势怪异却又迅捷无比,一晃眼便出得洞去了。
浑惟明一跺脚,拨开南、程二人,还要去追,却被葛如亮赶上来一把拉住,他跳脚道:“葛生,你也要阻我么?我要杀他可不是为了自己……”
葛如亮却道:“浑兄勿急,我非是助他,你看地上。”
浑惟明顺着葛如亮手指方向看去,但见地面灰沉沉的一片无甚特别,他仍不明就里,鲁炅拿来一个火把,贴着地一照,却见地上点点寒光闪烁后面拉长了影子,走进看时,却是不少尖细的铁蒺藜,葛如亮振袖卷起几枚,隔着袖子托在手中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喂毒。”浑惟明方知井真成贴地逃跑之时随手布下了陷阱,他撒布铁蒺藜的手法极是隐秘,若非葛如亮心细,自己已经着了那东瀛人的道,想到自己方才言语有所冲撞,不禁也有点面皮发烫。
葛如亮却并不关心他的表情,随口道:“放心,跑不了。”两眼却只顾盯着江朔。
程昂顺着葛如亮的目光回过头来,却见江朔面色苍白如纸,只道是方才葛如亮一掌击伤了他,急道:“小兄弟,你受内伤了么?”李邕虽说立江朔为“少盟主”,程昂却还一时改不了口,还是称他为“小兄弟”。
原来江朔被葛如亮一掌拍在右肩“天髎穴”上,此乃手少阳三焦经上的要穴,葛如亮的内力灌注进来,激活了他体内蛰伏已久的那股纯阳真气,江朔才能气力徒增抓住井真成的腕子,真气到处井真成自然拔不动刀,但江朔随即放手,井真成固然措手不及跌了跟头,江朔却也收力不及,须知内力讲求的是收发自如,他却是有发无收,真气淤积在双手十指之间不得回还,立时觉得十指灼痛,如同十根同时点燃的蜡烛,江朔心下惶急,自然而然的运起荀媪所授内功心法向抗,然而荀媪教他的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普通吐纳之法,哪里能驾驭这股纯阳真气?不运功还好,一运之下真气陡然在体内逆行,他又不懂引导之术,那真气越行越快,顷刻间就逆行了几个周天,江朔但觉浑身灼热,还来不及喊烫,丹田内便又有一股恶寒涌起,想叫一声“不好”,却已经开不了口了。
仿佛突然被人从热炕上提起来扔到了冰湖之中,江朔觉得血管里又开始有冰碴儿摩擦起来,肉体和意识一起迅速的被冰封,变得麻木、迟钝起来,他终于不支向后倒去……
第37章,内丹玄机
江朔再度醒转,已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屋内暗沉沉的仍是深夜,其时虽是初夏,但这屋子背枕山崖,夜里仍然是极凉的,屋里未点炭盆,却仍觉得暖烘烘的,恍惚间感觉身上盖了衾被,压的气闷,他抬手想把被子掀开,却突然发现腕子被扣住了,他一个激灵努力抬起头看到床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影高大并非荀媪,眼睛慢慢适应屋内昏暗光线之后,他终于看清了坐在床边的是葛如亮葛庄主。
江朔知道自己旧病复发,定又是葛庄主救了自己,他蠕动嘴唇想要道谢,但觉的口干舌燥,嘴巴都张不开,感谢的话语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葛如亮早已发现他醒了,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
江朔不知道葛庄主没想到什么,但他身子困乏,无法开口问他,葛如亮却不管他,继续说道:“我真是糊涂……”
听他没头没脑这两句话,江朔禁不住转头四下张望,却见房内再无其他人,他疑惑地望向葛如亮,却听葛如亮道:“我早该想到的,黑龙的内丹定是被你吞了,否则你小小年纪怎能受如此怪异的内伤,程昂这厮实在可恶……”
江朔使劲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开口道:“葛庄主,你不要怪程郎,他也是见我快死了,才拿黑龙内丹来救我。”
葛如亮哼了一声,道:“这黑龙内丹能抵凡人百年功力是不假,但你毫无内功根基,如何能将内丹化为己用?若不是遇到葛某,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江朔知他所言非虚,感激道:“多谢葛庄主救命之恩,但我想程郎应是不知我不会武功,只是一心救人,情急间未顾及其他。”
葛如亮怒道:“他一心救人?内子他怎见死不救?”
江朔心下奇怪,不晓得为何葛庄主的夫人要程昂来救,问道:“湘儿阿娘得了什么病?葛庄主精于医道也治不好么?”
葛如亮嘿嘿冷笑道:“本是能治好的,葛某不问江湖事久已,自从内子抱恙以来,葛某便在山庄须臾不离,若不是为了这黑龙内丹,葛某如何会随李使君离开山庄月余。”
江朔一惊,心道:原来湘儿阿娘的病需要黑龙内丹来治,却被我吃了,这可如何是好。
葛如亮道:“你所受尽是外伤,有葛某在,就算伤的再重如何会有性命之虞?内子的内伤却非得这黑龙体内至阴内丹方可,此事程昂不是不知,却为何喂你吃了这内丹?”
江朔嗫道:“这……这我可不知道了……”
葛如亮一紧江朔脉门道:“你和程昂是什么关系?”
江朔但觉浑身酸软,勉力说道:“我并不识得程郎,今日之前,我亦不知他叫程昂。”
葛如真冷笑道:“不识得,这内丹如此珍贵,他竟给不识得的人吃着玩么?”
江朔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好,葛如亮亦不言语,只是看着江朔暗忖道:这童儿不懂得化丹之法,说不定内丹还在他体内,我何不来个“杀鸡取卵”,想到此处他看向江朔的眼神也不禁有了凶戾之色,又想杀人取丹终究有违侠义之道,妻子如若知道自己行此大恶,怕也不肯用这沾血的内丹治伤了,可转念一想,妻子十年前被一个大对头伤了脏腑,那人功夫奇诡,妻子所受内伤始终无法治愈,这些年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却也只能拖延续命而已,这黑龙内丹已是唯一的希望了,只消悄悄杀了这童儿不让妻子知道便好。
江朔被拿住脉门动弹不得,只能稍稍昂起头看着葛如亮,见葛如亮脸上阴晴不定,也不敢出口相询。终于葛如亮下定决心般的死死盯着江朔,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江朔惊道:“葛庄主,你要做什么?”
葛如亮并不回话,只是紧紧扣住他的腕子,却又望着手中匕首下不了决心。正在此时,房门忽地被推开了,月光泻进来,照得地上一片雪亮。江朔见是湘儿携着一名白衣女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容貌之清丽为江朔从未见过,她见状惊呼道:“葛郎,你要做什么?”
江朔识得这个声音,原来是湘儿的娘阿楚夫人,他急道:“湘儿救我,阿楚夫人救我。”
葛如亮不管江朔喊叫,自顾对阿楚夫人道:“阿楚,你知道么?那黑龙终究是有内丹的,只是叫这小娃儿吞了去,待我设法将丹取出,你的内伤就能大好了。”话语间竟然面露喜色。
阿楚夫人对葛如亮道:“葛郎你先把刀放下。”
葛如亮将拿匕首的手放低了些,却并未放下,阿楚夫人又道:“你抓着他做什么?放开他的手。”
葛如亮手只松了一松,重又捏紧道:“阿楚,你不知道……”
阿楚夫人打断他道:“你要如何取丹?剖开童儿肚腹么?咱们习武之人义字当先,为救我一人而杀一人,我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葛如亮道:“将他肚腹剖开,未必就死。则天称制时,睿宗为皇嗣,有人诬赖其要谋反,有乐工安金藏为明皇嗣不反,引刀剖心,五藏并出,血流被地,女皇念他忠义,非但赦免了皇嗣,更命御医将安金藏的五藏重新纳入肚腹,以桑白皮线缝合,竟得不死,此人活到开元二十年才尽阳寿而终……”忽见阿楚夫人一双妙目含泪,泫然欲泣,他呆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阿楚夫人含泪道:“那安金藏剖心是自愿的,可没人逼他,更没人拿刀替他剖!”
葛如亮道:“啊呀,阿楚,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楚夫人不待他解释,续道:“你当着三江五湖一众兄弟的面,答应奉江世侄为少盟主,如今却要剖腹取丹,无论他生死如何,你终是无法在江湖立足了。”
葛如亮闻言切齿道:“为了你,便是不见容于江湖,如亮又有何惧哉?”
阿楚夫人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洒落下来,哭道:“大丈夫当立于天地间,你现在为了我,连道义二字都不顾了吗?要是这样,我还是死了好。”
葛如真闻言,扔了匕首握住夫人的手,一手仍抓着江朔的腕子,道:“阿楚,你莫要瞎想,总有办法,既能治你的伤,又能不违侠义之道,我们从长计议。”
阿楚夫人道:“你先放开江朔小兄弟。”
葛如真心知夫人所受内伤沉疴已久,除了江朔体内这颗黑龙内丹,只怕世上再难寻得其他灵丹妙药能救夫人了,但如不放手只怕夫人气郁立时就要发病,犹豫间手上劲力略有放松,江朔感到腕子上略一轻,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一甩手,体内劲力自生竟然弹开了葛如亮的手,跳下床来撒脚就跑。
这一下葛如亮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以内力封了江朔数处要穴,就算是内功高手没有几个时辰也冲不破被封的穴道,然而江朔体内内丹所产生的内息非同小可,自行奔流不消片刻就冲破了葛如真所封穴道。
葛如亮到底江湖经验丰富,心中虽然吃惊不小,手上却毫无迟滞,立刻出手拿江朔臂膀。岂知他一拿之下,江朔竟然头也不回,也不沉肩,只一个侧身闪过,葛如亮“咦”了一声,出手再拿他后心,却见江朔向前滑出又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原来江朔危及之中自然而然的使出了“穿星步”的功夫。
葛如亮见状不怒反笑,喝道:“哈哈,小畜生竟敢偷学我门下功夫,那可留你不得了。”他只道这童儿不知道于哪里偷学了本门功夫,偷学别派武功乃是武林大忌,就算一掌打死了他,旁人也无话可说,心念道此手下再不容情,改抓为拍,已使上了“炎阳掌”的上乘内功,江朔见他招式渐凝,掌风却愈来愈劲,他虽不会武功,也知道厉害,施展“穿星步”的步法左躲右闪,想向门外冲。然而这功夫本就是葛如亮传给他女儿的,十成江朔还没学到一成,如何能晃过葛如亮?不消片刻,葛如亮已知江朔这功夫是从湘儿处学来的,因他只会四象二十八宿的步法,却不会中央三垣的步法,正和湘儿练功的进度相同。
葛如亮当即站定中央“天枢”星位,以璇玑四游之法,堵住江朔的去路,江朔无论如何变幻步法,均被葛如亮兜头截住,终于避无可避,正面撞上了葛如亮的掌风,这一掌离他身子尚一尺有余,江朔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打得他倏地双脚离地,凌空翻了几个跟头直飞出去,但不知为何这掌法听起来劲风鼓荡,掌风刮在脸上如同鞭挞,真打在身上却不甚痛,他只道是葛如亮手下留情,却不知葛如亮其时已动了杀心,一掌出来虽只使了四五成的功力,但这炎阳掌劲力奇强,凭空一掌便能开碑裂石,料想江朔必然承受不住,就算不震碎脏腑,至少得打断几根肋骨,却不料江朔跌的虽惨,却一骨碌身子又爬了起来,似乎并未受伤。
第38章,山庄夜逐
葛如亮一惊之下随即领悟,知道是江朔吞了内丹之后,内息流转如同绝顶高手的护体神功一般,掌力加身自然产生抵抗之力,护得周身筋骨无损。他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内丹果有奇效,如能得之,夫人之伤治愈有望;忧的是内丹似乎已经散入童儿筋脉之中,不知还能否完整取出。他进而想到听说塞外有异客以参药喂饲小童谓之“两脚参”,经年药成再尽取其血饮之可助长功力,然而这个法子实在太过邪魔外道,夫人是一定不肯的。
他心中胡思乱想,手上却不稍停,欺身上前改掌为斩,换做“凌空斩”的功夫,料想童儿虽有内丹护体,但不懂武功,只消斩断他手脚便无法逃脱了,忽见一袭白衣倏然飘至,却是阿楚夫人挡在面前,葛如亮急忙收招换式,想要绕过夫人去抓童儿。口里道:“阿楚,你让我先拿住他,我绝不伤他。”
阿楚夫人脚步不停,架住他来掌,语带哭腔道:“葛郎,你怎能如此颟顸啊?”
湘儿也在一边跺脚哭道:“耶耶,不要杀他。”
葛如亮打定主意,当下也不接口,只管先拿下江朔再说,然而阿楚夫人和他乃一师所授,这“穿星步”的功夫胜在步法,内力还在其次,况且葛如亮顾念夫人身子,也不敢出手伤她,江朔看两人脚步变幻,满屋游走,踏的均是院中星图上紫薇垣中的星位,基本步法与湘儿教他的四象二十八宿的步法相类,变化却又更为精妙,不禁看得痴了,阿楚夫人见他竟傻站在那里不知逃跑,急道:“湘儿,还不拉着他快跑。”
湘儿此时已慌了神,听阿娘讲话,才陡然惊醒,捉起江朔的手道:“快随我走。”
谁想一拉之下竟没拉动,一个踉跄险些跌出去,原来江朔看葛如亮夫妇施展“穿星步”中的精妙轻功看得呆住了,对湘儿和她阿娘的对话充耳不闻,湘儿拉他之际,内力自生将她弹开,阿楚夫人见状,和葛如亮缠斗百忙之际伸手拍了江朔一掌,她不知江朔此刻有内丹护体,怕伤了他这一掌不敢使老,手上内劲倏发倏收,江朔被她拍中前心,内力涌起,阿楚夫人掌力却早已收撤,他又不懂收力之法,这一下不向后跌反向前扑,湘儿见他扑出去,一跃上前,就势握住他手借势而起,一同冲出门去。
江朔出门之际,仍回头望着葛如亮夫妇,葛如亮见湘儿拉着江朔出门,心下大急,脚下更快,他功夫强于夫人,要夺门而出本不困难,然而此刻两人并非比试武艺,阿楚夫人只管要拦住他,只攻不守,哪怕门户洞开也全然不顾,哪怕葛如亮攻其必救,阿楚夫人也只管挡在他身前,葛如亮遇着这不讲理的打法只能收招,然而无论他如何再换招式,阿楚夫人也还是如此应对,因此一时冲不出房间。
江朔被湘儿拖着走还一直回头看着两人闪转腾挪,直至湘儿拉着他跑出院门,还在兀自琢磨着方才两人的招式,他初窥上等武学的门径,心下欢喜竟然不记得自己尚身处险地,阿楚夫人之所以能挡住葛如亮,主要还是依仗屋内空间狭小,葛如亮不得施展,如冲出屋舍,葛如亮内力既强,非但立时就摆脱了夫人,要追上他和湘儿亦不费力。
奔跑中江朔猛一抬头,却见湘儿拉着他向一堵短墙直冲而去,江朔忙道:“湘儿,小心要撞了。”湘儿却充耳不闻,拉着他只管撞过去,却听“嘎啦”一声,原来这墙是一个活板暗门,穿过墙来,但见墙上、地上多插火炬,山庄中的屋舍、路径他本都非常熟悉,此刻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处何处。
半年来江朔在习习山庄生活极规律,入夜荀媪便催促他上床睡觉,院门亦自落锁,因此江朔从未在夜间进过山庄。此刻见山庄内灯火布置的奇诡,山庄内造景异与寻常,道路曲折,多有矮墙、奇石、树木相掩映,这灯火却只将部分道路照亮,远看斑驳一片,路径便觉模糊,更兼风雨长廊和茂密林木的遮挡,月光透不下来,更觉与日间全然不同,竟然产生迷路之感。
湘儿拉着他时而走在路上,时而穿行廊下,时而却穿墙入户,又或者绕过林木、跃过奇石,不多时跑到一片庭院空地之上,忽有一道黑影欺身上前,也不问话举拳便打,湘儿一声尖叫向边上跃开,跟在后面的江朔被她拽着却已避之不及了,那一拳挂定风声来势甚猛,他如会功夫便知不能硬接,然而他不懂功夫,见那拳头打到,本性使然抬手就挡,一拳正中他小臂,奇怪的是那一拳声势虽大,打在手上却不甚疼,江朔诧异的“咦”了一声,不想对方向后退开也是“咦”了一声。
炬火映照下,见那人原来是巴丘湖主鲁炅,他也看清来人是湘儿和江朔,喝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小鬼怎么还在院子里乱窜?”不待两小回复,他忽然吼道:“什么人!”飞身跃过两小身,“啪”的一声,和他们身后之人对了一掌,两小回头看时,却是葛如亮追来了,两人吓的魂飞魄散,转身就跑,鲁炅尚不明就里,奇道:“葛生,怎么回事?大老晚了却和娃娃们练起轻功来了么?”
葛如亮却不答话只顾向前,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鲁大哥,挡住他……”却是阿楚夫人追到了。
鲁炅闻言笑道:“怎地了?葛兄教训孩子么?下手可别太重了……”抬手要拦葛如亮,葛如亮穿星步的功夫何等的神妙,鲁炅只见眼前人影一晃,葛如亮早已跃到他身后几丈远的树下了,却不料树下阴影里又转出一人,双掌连环拍出,使的却是少林千叶手的掌法,如一面墙般挡住葛如亮的去路,正是震泽湖主浑惟明,以葛如亮的功夫避让固然不难,但他知道这树下是唯一去路,他要追江朔却非得用强通过不可了,葛如亮猱身上前以掌为刃举手就劈,浑惟明一边拆解一边笑嘻嘻地道:“葛兄,怎么拥立少盟主不过几个时辰,就要行凶弑主啦?”
葛如亮急于去追江朔,不愿与他纠缠,手上加紧,嘴里喊道:“你闪开。”
葛如亮越急,浑惟明笑的越欢,双掌翻飞,只是严守门户并不进攻,嘴里不住口地道:“葛兄素来满口仁义道德,今日怎地得了失心疯啦?”
两人功夫本就在伯仲之间,葛如亮还胜得半筹,但此刻葛如亮心急似火,招式便见散乱,反被浑惟明占了上风,数招间竟被他掌风逼得退了几步,更是露出了左肩一处大空门,葛如亮素来高傲,看不上商贾出生的浑惟明,浑惟明心怀不满久已,今见他不知为何要追杀刚立的少盟主,又是心绪烦乱竟然门户大开,不禁大喜,瞅准机会一着长虹贯日向他肩头打个正着,然而一击之下却如中水中滑石,葛如亮肩头蓦然一偏,浑惟明心道不好,原来葛如亮是假装不敌后退,引他来追,待他出击一掌拍实了,借这一拍之力斜刺里飞出,一个起落回环便绕过浑惟明去了。
两人毕竟斗了几个回合,江朔已随着湘儿跑出数十步了,但见面前一道大门紧闭,湘儿却不推门,向侧墙一头撞了上去,江朔叫声不好,却拉之不及,忽而侧墙“咔啦”一下打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湘儿拉着江朔,两人鱼贯穿出,江朔忽见眼前一片开阔的马场,转头再看背后门上挂着灯笼照亮了门上“习习山庄”的匾额,原来不觉间两人已跑到了山庄大门口,想来方才如直接推门必是有厉害的机关阻挡。
江朔刚要问湘儿为何山庄夜间和白天看起来如此不同,忽见一道黑影跃过头顶,远远落在前方,两人只道是葛如亮追来了,却听那人哈哈大笑,转身一躬到底,说道:“多谢两位小友,真成去也。”
这黑影原来是那东瀛剑客井真成,他逃出清风洞之后,顺着廊道跑了半天竟然仍未出庄,周围的屋舍、墙垣、乃至山石、树木都似乎曾见过数次,不禁心下大惊,日本人多信鬼神之说,他只道是遇到了鬼打墙,心道廊下有古怪,我便在屋面上走直线难道还能困住不成?他当即飞身跃上屋顶,其时月明星稀,但见屋舍、回廊屋顶连成一片,迤逦延伸到湖边,正是山庄大门所在,他心下一喜,道在上面果然能找到出路,便踏着屋瓦向山庄大门跑去,谁知跑不几步,忽听背后破空之声,赶紧一缩脖梗,向前扑倒,侥是他反应快,也合着生得矮短,一只白羽箭贴着头皮飞过,知是南霁云以他刚得铁胎弓所射,他不敢稍停,赶紧向侧连滚,又躲过了一只羽箭,却也径直掉下了屋檐。
井真成头上脚下坠在半空中,黑暗中目不视物,忽闻迎面恶风不善,原来下面早有鲁炅相候,挥舞双掌向他拍来。
第39章,马场阻击
井真成虽不会中原轻功,但东瀛志能便之术于贴身短打确有其独到之处,他在空中一扭腰凌空翻了个筋斗,他先前奔逃出来之时只捡了长刀未拾刀鞘,长刀便一直扛在肩头,此刻挺刀向鲁炅便刺。
这千牛刀是他初到雒阳时出重金从一落魄武将家中购得,虽非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算得上唐军军械中的极品,千牛刀名出自《庄子·养生主》篇:“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说斩千牛而如刚打磨的新刀一样实属夸张,但比之寻常刀剑却也锋锐异常,鲁炅一双肉掌不敢硬接,向侧边一让,改掌为抓要擒他手腕,不料井真成抱成一团在空中居然又翻了个筋斗,从他头上翻了过去,这一下真是匪夷所思,但鲁炅见机亦快,立刻变一招“金雁横空”横扫,却是道家金雁掌的招数,井真成甫一落地向前又是一滚,避开这一掌。
这志能便尽是翻滚腾挪之术,与中原武功大异其趣,鲁炅不识,因此他功夫虽高却被井真成轻易甩脱,井真成不敢恋战,向后一扬手打出一枝甩手箭,趁鲁炅侧身避让之际,拔腿就跑,左拐右拐穿过了几道院落,甩脱了南、鲁二人,却又迷失了路途。
此时他也知道这不是鬼打墙,只怕是中华奇门遁甲之术,然而奇门遁甲在中华亦是不传之秘,他一个日本人自然不识得破解之法,只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慢慢趟过去,也不敢再上房顶,又遇了几次机关、陷阱,但好在他加了防备,未被伤到,就这样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竟然仍是走不出去,他正急的满头大汗,想重新冒险上房,忽听鲁炅高声呼喝之声,他急忙侧身躲进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却见湘儿拉着江朔的手跑了出来,原来是鲁炅将两小当作是他,因此和江朔对了一掌,后又和追来的葛如亮动上手。
两小急着逃命哪里顾得到树下还躲了一人,井真成眼见湘儿推动墙上暗门穿墙而走,知她必定熟悉道路,不禁大喜,不敢稍有耽搁,紧紧尾随在她二人身后。这东瀛志能便之术真也了得,穿星步是何等神妙的轻身功夫,两个童儿全力奔驰之下竟然也没有把他甩脱,直至跟着两人出了大门,井真成知已脱离险境,这才现身。他与两童儿并无仇隙,两人带他跑出山庄虽属无意,但也可称得上是与他有恩,因此鞠躬称谢,施礼已毕井真成施展志能便中疾行之术,俯身贴地,顷刻间穿过马场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湘儿啐道:“便宜了这厮,习习山庄依‘八阵图’而建,若不是跟着我们,他就是累死也走不出来。”
但她救江朔要紧,走脱个东瀛人也不甚关心,拉起江朔的手正要走,却见一道黑影倏然而至,这次真是葛如亮追到了,他身法极快直如鬼魅,一晃眼已到了眼前,车马场开阔全无遮拦,湘儿知道自己二人定然走不脱了,扑通跪倒,哭道:“耶耶,你饶了他吧。”
葛如亮道:“如放了这小子,你母亲的伤可就没救了。”
湘儿闻言身子一颤,一时愣在原地,葛如亮也不管她,抢步上前直取江朔,忽又有一人跃过院墙,横挡在江朔之前,却是南霁云赶到了,他喊道:“葛庄主且住,听某一言。”原来南霁云听鲁炅呼喊,只道寻着了东瀛刺客,急忙奔来,彼时葛如亮已甩脱鲁炅、浑惟明,追着两小下去了,阿楚夫人和他简略说了葛如亮为何要抓江朔,南霁云大惊,急忙追赶,他功夫了得,后发先至反而赶在了鲁炅、浑惟明的前头。
葛如亮此刻已经浑然不顾了,更不答话,双掌横推,南霁云要护江朔,不敢趋避,骑马蹲裆也是双掌平推,和葛如亮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葛如亮本不欲伤南霁云只使了五成劲,但见南霁云根基扎实,不出全力实难通过,向后一顿立刻向前双掌再推,却是用了全力了,南霁云“嘿”的一声喊,接下这一掌,这次却站立不稳,退了一步,葛如亮两掌尚未按实,重又鼓劲又是一掌,南霁云咬牙又接一掌,终于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但葛如亮不愿伤他,只是将他击倒并未伤他脏腑,南霁云虽败不乱,就地一招“秋风扫落叶”,左腿为轴右腿向葛如亮双腿扫去,葛如亮向后一跃闪过,怒道:“南八,我不欲伤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两人如是比武,南霁云自然罢手认输了,然而此刻如若退让,江朔或死或伤,葛如亮固然无法在江湖立足,三江五湖也要成为武林笑柄了。因此他咬了咬牙道:“葛庄主,南八一向敬重你,但某既奉了这位小盟主,自然要护他周全,南八虽非庄主敌手,却也只能勉力一战了。”
葛如亮闻言更不答话双掌猛推,南霁云不敢大意,凝神接招,不想四掌相触,葛如亮却立时收劲,向侧滑去,南霁云收力不及向前冲出两步,反将葛如亮让到了身后。葛如亮一招得手正要向前,却见一团掌影舞动,却是浑惟明到了,浑惟明千叶掌守御严密,葛如亮知若成缠斗之势,百十个回合也难分胜负,他当即虚晃一掌,身子却不进反退,向后一跃想要绕开浑惟明。不想背后一声虎吼,随即感到一股劲风袭来,原来是鲁炅也到了。南、浑、鲁三人舞动六只手掌,将葛如亮围在垓心,葛如亮虽然功夫较三人为高,但三人只守不攻,葛如亮急切间倒也难以脱身。
江朔除了屠龙那日在江面上见过几人施展武艺,此后便没再见过,且那日江面上离得尚远又是黑夜,许多精妙的招数看得不清,今日方才近距离看四人各自施绝艺。
浑惟明说话听起来好似斤斤计较的商人,没想到手上功夫却凝稳厚重,他乃是少林派俗家弟子,三十六路千叶掌舞的密不透风,守御滴水不漏;鲁炅的武功源自道家,却尽是猛冲猛打的招数,这金雁功虽只一十六路,但他打来烈烈生风,刚猛无匹;南霁云的功夫则是内外兼修,伏虎拳乃南少林绝学,有虎形一十八式爪法和伏虎二十四式拳法,来回纵跃之际,或擒拿或锤打,变化万千。
三人各占一方,倒也配合无间。葛如亮所习虽也是道家功夫,和鲁炅却全不是一路,脚步轻灵,掌法却刚猛无匹,在三人之间以穿星步闪转腾挪,间或打出一掌,三人也不敢小觑,打起十二分精神凝神应对。
江朔这些日子随着荀媪练习吐纳,又随湘儿学了穿星步的轻功,虽未学过一招半式拳脚功夫,但已稍窥武学门径,今日见四人剧斗,仿佛一扇一直以来以来半掩的门突然被推开,心下一下豁然开朗,江朔如饥似渴的看着各人的招数,看到妙处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比划起来,湘儿拉扯了他两次,他都浑如未觉不肯挪步。
葛如亮功夫虽然高出浑、鲁、南三人,但也难以一敌三,只是三人只为挡住他并非以命相博,招式中守多攻少,葛如亮也是仗着穿星步神妙无比,方能在三人中闪转腾挪显得游刃有余,江朔从今日方知他和湘儿每日游戏般习练的穿星步居然是如此精妙的轻功,在心中与自己所学步法加以验证,愈发觉得其其妙无穷。三人组成的包围网几次险些被葛如亮突破,好在知道葛如亮目标是江朔,只需后退守住江朔这一边,却又简单了许多,否则以葛如亮的轻功,三人原也难以阻住他。四人倏分倏合,慢慢向江朔这边靠过来,江朔却仍看着他们发呆。
葛如亮一时难以脱身,却见江朔竟然站在不远处未走,一咬牙心道我先以暗器射死这小子再做计较,瞅着一个空子甩手一掷,对着江朔脑袋打出一枚飞蝗石,飞蝗石本是探路用的,并非杀人利器,然而他这一掷之力非同小可,击中江朔的头颅也非得打个脑浆迸裂不可。他出手既准,离得又近,待江朔惊觉已是避之不及了,他惊呼之声尚未出口,忽见一道黄影奔来,却是湘儿阿娘阿楚夫人骑着龙马“玉顶干草黄”来了,她飞马驰来,探身长袖一舒一卷,已将飞石抄在手中,身姿曼妙已极。
阿楚夫人回头向两小道:“快走,几位师叔不能帮你挡一辈子。”
江朔这才惊醒,阿楚夫人飘身下马抓住江朔的手往起一扬,将他甩到马背之上,这老马识得江朔和主人贺知章是一路的,江朔上得背来它也毫不抗拒,只是咴咴地打了两个响鼻。
阿楚夫人挽住笼头对江朔道:“仆骨都督说这是此间脚力最好的马,本也是你所乘舟上落水的,现下你就将它骑走吧,切记策马全力奔驰一夜方可驻马稍歇。”又将一柄长剑挂在马鞍一侧,道:“此乃裴将军的七星宝剑,你带着防身吧。”
江朔骑在马上呆呆的望着阿楚夫人和湘儿,心下一片茫然,阿楚夫人见他不动,急道:“你快去吧。”
江朔道:“可是我走了,夫人你的伤病……”
阿楚夫人莞尔一笑,道:“江湖儿女义字当先,阿楚虽一介女流,亦知善恶大道,莫说几位湖主已奉你为少盟主,就算是普通路人,难道我便能为惜己命,而戕害无辜吗?”
江朔在马上道:“可是……可是……”
阿楚夫人道:“快走,快走,莫再多言,难道少主在等我给你行礼吗?”说罢作势要拜,江朔急忙在马上摇手道:“好,我便去了,夫人你莫要如此。”
再看湘儿站在一旁已经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了,他还想说什么。阿楚夫人翩然起身,一舞袖子,那长袖卷成一道白索,抽打在马臀之上,老马一声嘶鸣,放开蹄子奔跑起来…
第40章,湖畔夫子
江朔忽听背后劲风袭来,原来是葛如亮见江朔上马,焦急之下连出狠招,逼得浑惟明退了一步,利用这一步的空隙,葛如亮侧身激射而出,南霁云和鲁炅同时出招,一击他右胁,一拍他左肩,都是攻其必救之处,然而葛如亮势如疯虎,竟不趋避硬接了这两招,两人拳掌打中葛如亮之际终是不忍加害,都收了劲,葛如亮身子一歪,前冲之势不减直向江朔追过来。
葛如亮的轻功何等了得,一得施展,几个起落便将围堵的三人甩在身后,那“玉顶干草黄”刚刚起步跑的还不甚快,眼看就要被追上。然而但凡宝马良驹天生都有争胜之心,老马听身后有人追近,一声长嘶,四蹄腾空亦自加速奔驰起来,立时与葛如亮拉开了几个身位,葛如亮提气直追,又复追近,岂知老马也是遇强则强,越战越勇,全力奔驰之下,竟然又将葛如亮甩远了些,葛如亮功夫也真个了得,长啸一声,竟然又迫近了。
眼看就要追上,忽然一道白影从葛如亮面前一闪而过,那身影如此之快,葛如亮竟然没看清,但见来人出掌拍向自己胸口,他一惊之下举掌便接,却哪里有人?他一掌打空,气息为止之一窒,只这一息只差,葛如亮与老马之间瞬间拉开了十几丈的差距,江朔伏在马背上死死抱住老马的脖颈,战战兢兢地回望,依稀见是那日江上立于浮木之上白衣人的身影,但那人影倏忽而来疏忽而去,也没看仔细,只见葛如亮的身形越拉越远,渐渐成了一个黑点,再也追不上了。
江朔伏在马背上,但觉耳畔生风,然而马儿奔跑虽烈,却不甚起伏颠簸,因此他御术虽然不佳,也不至于跌下马来,马儿似也知道背后危险,放蹄疾驰越跑越快,不消片刻回头再看,山庄已缩成一团昏暗的灯火而已,早已听不见打斗呼喝之声,四周竹林遮蔽了星空,漆黑一片,除了竹林舞动的娑娑声,就只剩下一人一马的喘息声了,江朔这才想起来,自己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和湘儿说。
就这样信马由缰也不知跑了多久,老马早已跑出了竹林,路边林木逐渐稀疏,透过树冠看到天空渐渐发白,不一会儿便大亮了,江朔见太阳是从背后升起,知道此刻马儿是向着西边跑,不一会儿见右侧出现了一条大江,马儿便沿着江水南岸奔跑,这玉顶干草黄本是匹千里良驹,自从那日被群豪从江中救起,便养在习习山庄的马厩中,仆骨怀恩饲之甚佳,但老马好久没有如这般畅快奔跑了,它见江朔也不加约束,更是欢跃不已,虽然已经跑了几个时辰了,竟仍不觉疲惫,自顾自的沿着江水向西继续疾行。
江朔骑在马上惊魂未定,虽然阿楚夫人和他说要放马奔驰一夜,现下已是白日,但他亲眼见识过葛庄主的绝世轻功,唯恐他追上来也不敢勒马,其实葛如亮轻功再高,人力终有尽时,这马儿已跑出一二百里哪里还追得上,只是江朔不知,他见老马奔跑仍无疲态,自然盼望着它跑的越久越远越好。
不消一个时辰,地势逐渐升高,大河转细,两岸群峰夹峙,已经进山了,老马沿着山道奔跑虽不及平地,却仍甚迅疾。江朔在马背上待了几个时辰,慢慢习惯了马匹起伏,不再害怕地伏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欣赏起沿岸景色来,但见江面上风烟俱净,天水一色,江水缥碧清澈,直能望见水中游鱼,再看两岸群山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山上多生大树,虽是初夏,但在茂盛林木的遮蔽之下无一丝暑气,耳中听得啼鸟嘤嘤,鸣蝉千转,好不惬意。江朔想起此山中江景便似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所描写的富春江沿岸景色,富春江距离越州鉴湖不下百里,没想到老马已跑出这么远了,他昨夜除了昏迷片刻,便再没有睡觉,逃出习习山庄以来,一路提心吊胆,此刻稍微放松下来一些立觉乏累不堪,如此颠簸了一阵,竟伏在马上睡着了。
江朔再度醒来,日头已经西斜,峡江碧谷均已不见踪影,老马也已不再跑,在一处湖边饮水,他骑在马背上四望,这湖好大,夕阳下极目西眺,但见湖水瑟瑟,直连天边,江朔顺着老马的脖颈滑下来,脚踏实地之际方觉绵双腿软无力,想是在马上骑跨太久的缘故。江朔见马鞍后面驼了两个皮囊,他取下来打开一看,一个皮囊内里缠了一匹绢和一个小布囊,囊内装了一百来枚铜钱,原来是为他准备的盘缠,另一个皮囊内则是一些替换衣物和一包干粮,衣物均是自己在庄上居住时荀媪给做的,干粮则是一包笼饼,自也是荀媪准备的,自己一路逃出庄子,未见到荀媪,但她既然准备了这些物什,自然是知道此事的,想来她作为庄内仆妇不好出来和主人作对,只能默默帮自己准备好行李。
江朔跑了一日,早已经饿了,他掏出一个笼饼咬了一口,是自己最爱吃的大葱羊肉馅的,一口下去汁水直流,虽然已经凉了但仍觉美味无匹,继而想到在庄上居住几个月来,荀媪对自己的照顾的无微不至,临走却没有机会和她道别,自己此生此后怕是难以再回到习习山庄,荀媪、湘儿、阿楚夫人等人也是再也见不到了,江朔不禁悲从中来,涕泪并流,边吃边哭,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恰在此时一骑驴老者路过,老者怪道:“小子坐在这里哭什么?是笼饼不好吃么?”
江朔瞪了他一眼道:“荀媪做的笼饼是最好吃的。”
但他嘴里含着一大块笼饼,脸上又糊了眼泪鼻涕,说出话来呜哩呜喇,老者见状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小野人,不会说话。”
江朔一梗脖子,咽下嘴里的食物,又拿袖子在脸上猛的一擦,擦去涕泪,怒道:“我不是小野人。”
老人更乐了,道:“原来会说话,那你哭什么呀?”
江朔道:“我自难过,不要你管。”
老人道:“哎,此言差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若是被谁欺负了,尽管和赵夫子讲,老夫子给你做主。”
江朔道:“没人欺负我。”
老人道:“那你为什么哭么?”
江朔道:“个中曲折,一句说不清楚。”
老人闻言一片腿下得驴来,就地盘腿坐下,双手扪着膝头道:“没事,赵夫子我有的是时间,你从头给我讲讲呗。”
他口口声声自称“夫子”,江朔抬头一看,那老者生得瘦削,须发皆白,看来已是耄耋之年,但他鹤发童颜,皱纹却不多,面色红润颇显精神。老人头戴青布纶巾,身着灰色大袍,看来确实像个教书夫子的模样,这副打扮让江朔不禁想起了葛庄主,对眼前这位“夫子”自然产生了防范之心,摇头道:“我们又不认识,夫子你穷极无聊自可去别处做耍。”
那赵夫子道:“那不成,你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却又不讲,岂不是要憋死我老人家,我便是死了也不得瞑目啊。”
江朔见他夹缠不清,不愿再与他纠缠,起身便要走,他本就坐在老马身边,一伸手想要去抓缰绳,那赵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和老马之间,道:“别走啊。”
江朔不答话,施展穿星步的身法想越过老人,一脚踏出走的乃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室宿星宫,玄武步讲求一个缠字诀,眼看就要贴着赵夫子身边闪过,岂料赵夫子右脚斜跨站了个不丁不八,正好挡在江朔下一步起步的位置。
江朔见机极快,向左横跳,改为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翼宿,朱雀步走位最是飘忽,步法大开大合,莫说一个瘦弱的老者,就是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树也能立时绕过,不料赵夫子横跨一步,却又恰好挡在江朔必经之路上,这翼宿共二十二星官,星图连线左右飞织如同鲲鹏展翅,江朔见此路不通立刻反向跃出,赵夫子也变换方位迈了一步,又将他去路挡住,江朔按翼宿步法连冲三次都被赵夫子准确的掐断去路挡了回来,两人以老马为圆心形成了内外两圈,江朔在外圈疾奔如流星,赵夫子在内圈却不疾不徐胜似闲庭信步,偏偏每次都能挡住江朔。
江朔足尖点地向后弹出,这次却是换作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尾宿,苍龙步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这尾宿起步不进反退,引敌追击,再行穿越,尾宿有九星官,并无程式,各星官均是进可攻退可守,变化无穷,江朔向后一退,赵夫子果然向前跨步,江朔心头一喜道他中计,然而刚想转退为进,却发现赵夫子这此不再是慢吞吞地迈步,而是迅如闪电的贴了上来,向前的落脚之处又已被他先占了,江朔只能再退,赵夫子如影随形每次都踩在他反退为进的步点上,江朔退了十步,赵夫子便进了十步,竟然把江朔逼离老马两三丈开外了。
江朔步法再换,改为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宿,白虎步上腾下跃最是矫健,江朔伏低身子疾冲似乎是想要从赵夫子胁下钻过去,赵夫子比江朔高大,自然猫腰阻挡,江朔瞅着机会腾跃而起,眼看就要从赵夫子头上飞跃而过,不想赵夫子早知道他有此变招,一长身单手向上一托,这下乐子大了,江朔横着身子被赵夫子举在半空中。
第41章,飞龙舞马
赵夫子哈哈大笑道:“你是洞庭独孤家的?我只知道独孤老儿有个孙女,没听说还有个小子呀。”
江朔在空中乱抓乱踢,想要挣脱,但老人这一托正按在江朔任脉中脘穴的位置,中脘穴在脐上四寸,乃八会穴之一,为六腑之会穴,江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继而觉得四肢绵软无力,虽然手刨脚蹬却够不到赵夫子的身子。
赵夫子单手托着江朔却浑若无物,笑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便放你下来。”
江朔见挣脱不开,只得道:“我不是什么独孤家的小子,洞庭更是从未去过。”
赵夫子道:“这就怪了,这穿星步是洞庭独孤家的绝学,从不传外人,你既说不是独孤家的人,又怎么学得他家的绝艺呢?”
江朔道:“这穿星步是湘儿教我的,我只知好玩,可不知道是什么不传的绝艺。”
赵夫子将手缓缓放下,说也奇怪,江朔竟如黏在他手上一样,随着他的手掌一起慢慢从横躺转到竖立并未跌落,直至双脚落地,赵夫子才收劲撤掌,道:“你叫什么名字?独孤家的孙女才几岁,就能收徒弟啦?独孤问那个老学究女婿知道么?”
江朔心想原来湘儿的爷爷叫独孤问,这个名字倒是奇怪的紧,嘴里却回道:“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与独孤家非亲非故,湘儿是为了好玩教我的,她耶耶并不知道。”
赵夫子捂掌大笑道:“原来是独孤家的小妮子给自己选女婿呢,倒是随她阿娘。”
江朔虽只十几岁,女婿还是听得懂的,不禁脸热道:“没有,没有,我们这叫‘两小无嫌猜’。”
赵夫子道:“哟,还知道李白的诗呢?‘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后面一句你可知道。”
江朔记诗的功夫那是一绝,当即脱口而出道:“是‘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赵夫子问道:“小哥今年贵庚啊?”
江朔这才发现此句不妥,他本想用“两小无嫌猜”说明二人并无男女之情,但这首诗后面两句反而坐实了赵夫子“选女婿”之言,脸登时红到了耳根。
见赵夫子笑得前仰后合,江朔愠道:“老夫子,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怎地如此为老不尊?”
赵夫子又笑了几声方才停歇,正色道:“李太白《长干行》二首在金陵传唱甚广,在浔阳郡么,则少有人闻,小哥你倒博闻强记,还识得此诗。”
江朔吃了一惊道:“哪个浔阳?”
赵夫子也吃了一惊道:“你不是本地人呀?还有哪个浔阳?彭蠡泽边的浔阳郡啊。”他见江朔仍然迷迷登登的样子,补了一句:“开元年间叫江州,天宝元年改的浔阳郡。”
江朔心想:习习山庄在越州鉴湖,越州已临东海,而这浔阳乃是长江中游的起点,两地相距只怕一千里还不止,老马一昼夜间居然驮着自己走了一千里,并且走的还是浙西连绵的山路,他听仆骨怀恩说这老马是日行千里的天马,自己先前还不相信,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赵夫子见他发呆,追问道:“你不是本地人,怎地一个人在这里,家里大人呢?”
江朔闻言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下来,道:“我本是个孤儿。”
赵夫子道:“胡说,孤儿能一个人长这么大?有这么好的衣服穿?还有这干草玉顶黄的坐骑?”
江朔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本是孤儿,后被太白先生收养为书僮,我这名字是秘书监贺知章贺监所起……”
赵夫子打断他道:“慢来,慢来,哪个太白?”
江朔傲然道:“便是那青莲居士,蜀中李白,表字太白。”
赵夫子道:“你既本是孤儿,怎又做了太白的书僮?”
江朔见他刨根问底,一副不说明白不放他走的做派,偏偏自己又跑他不过,只得将自己如何被吴筠拾得,如何做了李白书童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
赵夫子捻须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
江朔奇道:“巧合?”
赵夫子道:“你道我是谁?”
江朔道:“赵夫子啊……你自己说的……不是么?”
赵夫子道:“老夫姓赵名蕤,号东岩子,读书治学七十余载,称赵夫子不为过吧?”
江朔闻言赶紧口称“师爷”跪倒磕头,原来李白曾拜赵蕤为师,在蜀中戴天大匡山求学。虽然李白二十五岁仗剑去国,再未回过蜀地,但他对年轻时这段神奇的求学经历一直念念不忘,自然没少和江朔提起期间的轶事趣闻。
赵蕤笑着扶江朔起来,江朔立刻就想到李白和他说过的一件事,脱口而出问道:“师爷,太白先生说你会鸟语?”
赵蕤哈哈大笑道:“赵夫子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最善帝王、纵横之术,御兽之术只是末流,你居然只对鸟语感兴趣?”
江朔急忙摇手道:“师爷,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帝王之术,纵横之道,内心仍是觉得天下擅长琴棋书画之人多的是,却没听说有第二人会与鸟说话的本事。
赵蕤道:“你想看看新鲜,本也不难,只是现在夜深了,百鸟归巢,只怕召之不来。”
江朔闻言顿觉扫兴,赵蕤见他一副失望的神情,笑道:“其实明白此中道理,万物皆可驱策,也不必非得鸟儿。”
江朔不解的看着他,但见赵蕤撮口鼓唇发出“噗噗”的声音,那老马本正对着他,闻声侧过头来,原来马的两眼长在两侧,看人的时候需要侧过头来,老马打了一个响鼻,“咴咴”地叫了两声,赵蕤也发出类似“咴咴”声,一人一马或长或短的“咴咴”不停,真似在对话一般,赵蕤忽而“唏绺绺”一声长啸,老马也报以一声长啸,竟而突然奔驰起来,那马儿何其神骏,俄顷便消失在暮色之中了,江朔见状大急,叫道:“老马怎地跑了,快追快追。”他决意要去京畿寻李白,届时自然要把马儿交还给贺监的,如今马儿得而复失,如何不急。
江朔刚要去追,却被赵蕤一把抓住腕子,道:“童儿莫急,看我再唤它回来。”言毕矫舌发出“斡斡”之声,他内功深厚,声不甚高,却远远传了出去,片刻听到马蹄声响,老马冲破暮霭又回来了。
江朔拍手称好,赵蕤道:“这算什么?怎称得好?”扬起脖子发出“律律”之声,那老马便围绕着他们跑起圈来了,他又抿嘴振唇发出“蓬蓬”之声,老马竟跟着节奏,昂首弄蹄,或进或退,或跳跃或回旋,如同舞蹈。江朔见了不禁鼓掌喝彩,叫好不迭。
赵蕤这才口作“吁吁”之声,老马立刻停止舞蹈,站在那里口鼻哼哼作响,显得很是惬意。赵蕤笑道:“张说有舞马词曰‘圣君出震应箓,神马浮河献图;足踏天庭鼓舞,心将帝乐踌蹰’,说宫廷御马能作马舞,今日得见始知不虚。”
江朔瞪大眼睛道:“不是你让它跳的么?你如不知老马能舞,何能御使?”
赵蕤道:“非是御使,我非圉师,不会驯马。”
江朔道:“那你刚才又是律律又是蓬蓬的,却是在做什么?”
赵蕤道:“我就是问老马你会些什么,老马说擅奔驰,我说你跑一个我看看,它就自跑了起来,我说太远啦快些回来,它便转回来绕着我们跑圈,好叫我们看清,我又问你还会什么呀?老马让我给他打个节奏,就自舞自蹈起来了。”
江朔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喜道:“师爷你还会马语啊?这么神奇,能教我么?”
赵蕤笑着斜睨了他一眼,道:“穿星步就是这样从独孤家小妮子那里学来的吧?”
江朔闻言害臊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赵蕤道:“好啦,别师爷、师爷的,你还是叫我赵夫子吧,教你也无不可,我一把岁数了,难道都带到棺材里去么?只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先说说你如何和太白走散,又为何在此啼哭的事吧。”
夜色已浓,江朔去捡了点石头围个小石灶,堆上枯枝败叶点了堆小篝火,这都是他做僮儿做惯了的活计,因此手脚麻利,不片刻就生好了火,又把一马一驴拴好,在火堆边找了两块平整的大石拿枯草擦了擦,先请赵蕤坐了,他再坐下开始述说。
江朔正自愁苦无人倾诉,这下如见了亲人,将如何在汉水落水屠龙,如何被程昂喂了黑龙丹,又如何在习习山庄醒来,如何被推为五湖少盟主,如何被葛庄主发现自己吞了黑龙内丹要杀己取丹,阿楚夫人如何援护,最后如何坐上老马一夜一昼间行了千里到得此处,竹筒倒豆子般地一股脑说将出来。
只有两件事未讲,一是他服黑龙丹之前已先服了白龙丹,二是李邕误信人言派人屠杀了四百日本人之事。前者他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无关因此未讲;后者则是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随便吐露,只说日本人不知何事来找李邕寻仇,好在赵蕤也未起疑询问。
他记性极好,更兼口齿伶俐,一路讲来巨细靡遗,赵蕤也不插嘴询问,手捻胡须聚精会神地听着,江朔洋洋洒洒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讲完。
赵蕤从自己所乘驴子身上取下一个水囊递给他,笑道:“朔儿,你小小年纪倒做了盗魁,失敬失敬。”
第42章,盗魁往事
江朔惊道:“我何时做了盗魁,师爷……赵夫子,你可不要吓唬我。”
赵蕤道:“你当江湖一盟是做什么勾当的?”
江朔道:“我实不知。”
赵蕤捻须道:“江湖乃指三江五湖,相传古时江水下游分为三股流入东海,目下江水早已合为一股,因此三江只是虚指江水下游地区,五湖却是实称,乃指洞庭、巴丘、彭蠡、巨浸、震泽五湖。江湖之地水网交错,草木丰茂,自古多有豪侠之士啸聚山林。
史上第一位有迹可循的盗魁是在秦朝,始皇帝二十八年,《史记》记载‘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说是始皇帝在洞庭湖上遇着大风浪,继而迁怒于湘君女神,竟然将湘山的树都砍伐一空。不过么《洞庭湖志》却记载始皇帝在湖上遭遇风浪,龙舟险些反覆,后将传国玉玺投入湖中祭神,立时风平浪静,这才得以脱身。”
江朔道:“我听说本朝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破突厥,前隋萧后与炀帝孙政道回返归中原,传国玺复归于唐。怎会在秦朝就投入洞庭湖了呢?”
赵蕤道:“不错,小子记性倒好,传国玉玺之所以叫传国玉玺,那就是一朝一代传下来的么,如今大唐圣人手上的就是当年始皇所用,李斯所制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玺。这是因为始皇帝三十六年秋,有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路遇一人将此传国玺又还了回来。”
江朔道:“那这玉玺与盗魁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蕤道:“这两侧记载看似是一个神话故事,其实却可另做他解,野史记载,其实始皇帝的玉玺是在洞庭湖上被盗走的,否则以始皇帝之刚毅戾深,怎会以玉玺祀鬼神?来人还留下简牍上书‘秦帝无道,盗印惩之’,落款便是洞庭盗魁。始皇帝失了印绶,由是大怒令人伐尽湘山之树,并非要和神女过不去,而是为了搜山检海缉拿盗魁。”
江朔道:“那想必是没找到。”
赵蕤道:“自然找不到,人言这洞庭盗魁武功之高尤胜鬼神,曾会躲在山里等人来捉?三千刑徒伐尽湘山只索得一枚竹简,上书‘印已投洞庭矣,勿思勿念’。始皇帝又惊又怒,欲发骊山修墓的七十万刑徒舀干洞庭湖水,还是李斯和蒙毅劝住了他,说皇陵乃千秋万代之事耽误不得,且洞庭湖浩浩汤汤人称八百里洞庭,就算尽举国之力,人力又岂能将之排空,始皇帝这才作罢,回关中去了。直到八年后,才又在华阴平舒道上重得此印。”
江朔道:“那倒奇了,盗魁既然盗得印去,就算没有真的投入湖中,又为何要还给始皇帝呢?”
赵蕤嘿嘿一笑道:“他这是给始皇帝下咒呢,装玉玺的布囊上写着‘今年祖龙死’,使者见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命人去捉拿献宝之人,哪里还有那人踪迹。”
江朔道:“那一年后秦始皇死了没有?”
赵蕤道:“送回玉玺这一年是始皇帝三十六年,一年后三十七年始皇帝真就殒命沙丘行宫咯。”
江朔道:“乖乖不得了,这盗魁是能掐会算还是真会咒术?”
赵蕤道:“想必是当时天下反秦之势已渐成气候,他又知道始皇已经抱恙身子大不如前,这才送回玉玺故意相激,始皇帝晚年笃信鬼神之说,这一招怕也有些效验,另外么,此举也是为了将玉玺留给秦亡后天下新主,此后不过三年秦王子婴就手捧玉玺,在咸阳道旁跪迎刘季咯。”
江朔道:“看来这盗魁不仅武艺高强,还能深彻人心,更懂得天下大势。”
赵蕤道:“是啊,这位盗魁也算得人杰,秦末天下大乱,他未攻城掠地,做一方诸侯,却一统三江湖五的武林豪侠,正是因为他的号令约束,让江东百姓在乱世少了些离乱之苦。”
江朔听了不禁心神往之,道:“如此说来这盗魁也非奸邪之徒。”
赵蕤道:“那也要分人,自此江湖有了盗魁,或称盟主,盟主是人做的,是人那便是千人千面,说不得有豪气干云的大侠,也有猥琐下流之辈。这历代盗魁中,既有季布这样的豪杰之士,也有郭解这样的凶戾好杀之徒,有锦帆贼甘宁这样的智勇之士,也有肉飞仙沈光这样的助纣为虐之辈。总之盗魁虽多人杰,但善恶也只存乎一念之间。”
江朔咋舌道:“这许多豪杰之士,竟都是江湖盟主?”
赵蕤笑道:“江湖盟主自都不是泛泛之辈,虽然盗魁不能显名,但青史留名的仍不在少数,江朔小哥,你功夫如何啊?”
江朔道:“我不会武功,荀媪教了我一些吐纳之法,不过拳脚招数我是不会的……”
赵蕤道:“江湖盟主倒也不都是功夫高强之士,李邕便不会功夫,晋时郭璞也不会功夫,不过他们都是才智绝伦之士,名满天下,号令五湖群侠倒也无有不从。”
江朔急忙道:“夫子莫再取笑,我可没什么才智,且葛庄主要杀我,三江五湖的地盘我是不敢再去的了。”
赵蕤微微一笑,不再多说盗魁之事,他又想了想,道:“听你方才所言,这个程昂有问题。”
江朔惊道:“程大哥是好人啊,他与我素昧平生,却为了救我不惜得罪了葛庄主,拿黑龙丹给我吃……”
赵蕤道:“就是因为素昧平生,才见可疑,另外就如葛如亮所言,你受的皆是外伤,何须这内丹灵药呢?”
江朔犹豫道:“他许是不通医理,好心办了坏事。”
赵蕤一哂,道:“你再想想,此后江湖大会本无波澜,全是平卢严庄出言挑唆,如你所述,严庄话语能直插要害,可是全赖这位程郎递的话头呢。”
江朔道:“这……程大哥只是有些莽撞吧?我看他不像有这么深的心机……”
赵蕤哈哈大笑道:“要被你这小娃娃看出心机,那还能叫心机么?”
江朔不禁沉默,他心知赵蕤所言诚然不错,但他实在无法想象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程昂是此等心有剑戟之人。
赵蕤道:“好啦,你一个小孩子无有历练,自然不知人心险恶,多说无益,你下一步准备往何处去啊?”
江朔道:“我与太白先生有主仆之份,自是要去长安找太白先生的。”
赵蕤道:“此地去长安不下两千里,你一个童儿,独自一人如何到的了?”
江朔踟蹰道:“可,可,我也无处可去啊……”
赵蕤道:“老夫本是要去茅山的,你就随我去茅山吧,茅山上清派道士与终南山诸道观多有来往,你在茅山寻一个去终南山访道的,结伴一起去京畿就是了。”
终南山在长安之南,到的终南山便距长安不远了,江朔忙跪倒磕头称谢道:“愿随夫子去茅山。”
时值初夏湖边也不甚寒,两人便在湖边夜宿,第二天平明,柴禾早已燃尽,赵蕤撮唇发出一阵啼鸣,召来许多鸟儿,围着赵蕤叽叽喳喳,赵蕤亦以鸟语回应,鸟儿又都飞走了,不消片刻,众鸟口衔枝条归来,如筑巢般把石灶填满,江朔啧啧称奇,拍手叫好自不待言,他重新生火,将荀媪给的干粮重又热了分与赵蕤,又去湖边取水,濡湿面巾给赵蕤洗漱,赵蕤也不客气,饭来便食,巾来便擦,对于江朔的殷勤服侍泰然受之。
二人洗漱已毕,便动身前往茅山,江朔要将老马让与赵蕤骑乘,赵蕤笑道:“夫子我这黑卫坐的久了,如弃彼乘马他必然要不高兴。”唐人称驴为卫,盖因卫地多驴,是以世人以地名做了驴的别称。
江朔也不知赵蕤所言真假,但赵蕤坚辞不乘,他只得自骑了老马,赵蕤骑了黑驴与老马并辔而行,两人沿湖岸北上,不一日到了湖口县,赵蕤道:“晋陶渊明为彭泽令时,治所便在湖口,出了湖口便是江水了,此去茅山将近千里,若顺水放舟,三日可达。”
江朔听说要坐船,想到汉江之事,不禁有些胆怯。
赵蕤见他踟蹰便知缘故,改口道:“但乘舟所费颇巨,我二人又无甚急事,不若顺江北上,不出旬日可达。”
江朔知其为己着想,心里感激,在马上叉手捧心道:“愿为小厮,一路服侍赵夫子。”
俩人沿江水而行缓辔迤逦而行,江南之地丰腴富庶,人烟稠密,两人也无需露宿,或投寺庙或宿逆旅,倒也舒适惬意。一路上江朔尽心服侍赵蕤自不待言,赵蕤闲来无事便教江朔兽语之术,江朔不会内功,中气不足,无法招来林中鸟雀,赵蕤便先长啸聚来群鸟,再让江朔习练,两人途中时有鸟儿相伴引得乡人瞩目到也有趣的紧。
至于马语就简单的多了,老马就在身边无需呼唤,赵蕤只教他发声之法,江朔自试着与老马交流,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经赵蕤点拨知道了窍门,不出三日江朔便与老马沟通无碍了,他骑在马上只消撮口发声即能令老马或行或止,进退自若如同一人,那老马与江朔也颇亲近,一人一马在路途上“希希”、“律律”地互相交谈一般,有时竟尔冷落了赵蕤。
如此行了十几日,及至当涂,转而向东再行两日,便到了丹阳郡句容乡,赵蕤遥指远山道:“远处群峦便是茅山了,俗语道‘远看山跑死马’,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上山。”
第43章,破渎鼍庙
茅山西麓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名“城壒”,两人进得镇子,赵蕤道:“今日便在此处歇脚。”
小镇并无驿站,两人在镇上找了个酒家,除了提供饭食之外也有几间房间可供住宿,赵蕤在柜上押了十枚铜钱让伙计留一个宽敞干净些的房间,并将驴马牵去饮喂,其时尚早,未到飧时,赵蕤对江朔道:“闲来无事,陪夫子我出去走走,说起来此地有一处和你小哥还有点渊源。”
江朔奇道:“我从未来过这个镇子,怎说与我有渊源?”
赵蕤带他走出酒家向前一指道:“你看到前面那个丘岗没有,此岗名‘破渎岗’,三国时吴主孙权遣校尉陈勋在句容开运河,挖渠至此劈山为渎,故名‘破渎岗’,开渠时掘得一黑物,形如数百斛舡,长数十丈,蠢蠢而动。据说挖出的这一黑物便是鼍龙,然未见其头尾,百姓担心破岗将龙脉凿断,坏了此地风水,因此建‘鼍王庙’以祭之。”
江朔道:“那日汉水上所杀鼍龙只三丈长,这数十丈长还不见头尾,可是大的多了,只是都说鼍龙乃恶龙,怎还有百姓为之立庙祭祀呢?”
赵蕤哈哈大笑道:“鼍龙不过天地间一蠢物,只是生的长大些罢了,何有善恶之分?乡人颟顸,见善而拜谓其能保佑自己,见恶而拜则是恐其为害自己,因此善恶皆拜也。走,我们去看看。”
江朔见岗上长草及膝,便折了一支长树枝,在前拨草寻径。老少二人登上破渎岗,见岗上荒草丛生无有人家,那五百年前所建的庙宇居然还依然伫立,只是香火早已断绝,破败不堪了,老少二人却不以为意,携手前往,见这鼍王庙甚小,只一进,院门已然颓塌。
两人跨过残垣,推门入殿,却见殿内并无泥雕塑像,四壁亦无雕饰,正对大门的墙上无窗,整面墙上画了一条巨大的鼍龙,历经五百年的风霜,油彩早已斑驳殆尽,只留下一抹黑色阴翳,显示出鼍龙巨大剪影。抬头再看梁上悬着几段巨大的灰白色骨骸,似是鼍龙脊骨,原先应是整条吊在房梁上的,但年深日久多已脱落,巨大的骨骸散落在大殿地上,皆有碗口粗细,上面残有蜡油,看来原来是当做烛架来用的,再上下察看,果然无有头尾,不过看样子也就三丈来长,就算补上头尾估摸着也不足五丈,虽然比江朔所屠之鼍龙大了些但也有限。
江朔正在那里啧啧称奇,赵蕤忽道:“有人来了。”拉着江朔从侧面窗户跃出,隐身大殿画着鼍龙的壁后,两人藏好身形,江朔凝神静听,道:“共是一十八人,难道是安庆绪、严庄一行人?不对啊,那东瀛人井真成应该已先遁去了才对。”
其时众人离的尚远,赵蕤内力深厚尚不能准确判断来了几人,他知江朔不会内功,不晓得他如何能隔着这么远便知是十八人。但那一众人须臾便到,不便言语,便将手指在唇前一竖,示意江朔禁声。
听到脚步声渐响,一众人已入得院来,赵蕤心里暗数,确是十八人,不禁暗暗称奇。有十二人的脚步声停在了殿外,六人步入殿中,当先两人脚步沉稳看来功夫不弱,中有一人端凝如岳是个高手,他边上一人虽然也是练家子但显然功夫还不到家,后有一人功夫不如中间那个高手,却觉其余几人为强,最末一人脚步轻浮竟然不会武功。
只听那功夫不甚扎实之人率先开口道:“严生,便在此处吗?”竟是一少年,但他说话颇为倨傲,似是主人。
严生开口回道:“便是此处,二公子你看,这顶上、地上遗骨犹在。”却是那不会功夫之人。
那功夫次强之人道:“嘿,看样子可比汉水那条更大。”
江朔闻言不禁浑身一震,说话之人正是程昂,二公子便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次子安庆绪,那不会功夫的严生自然就是严庄了。
安庆绪道:“严生,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此庙中便有此物,当日何必去习习山庄受腌臜鸟气?”
严庄道:“回二公子,一者传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二者时隔五百年就算有也不知道是否还保存完好,三者当世制作鼓吹乐器无出习习山庄者,定制玉箫之事本就要去拜访独孤丈,是以才先往习习山庄。”
那功夫最高之人开口道:“不想王忠嗣这狗鼠辈动了这么大的干戈,只是为了唐皇鼓乐之戏。”江朔听出是那日安庆绪身边的老者尹子奇。
先进门的一人道:“得鼍皮而不为战鼓,真暴殄天物也。”此人口音不纯,显非汉人。那日雷清藏说如做战鼓是暴殄天物,此人却道做乐鼓是暴殄天物,江朔差点笑出声来,急忙拿手捂住嘴。
严庄道:“何军使说的是,然而如王忠嗣要拿这皮子做战鼓,那东军还能争上一争,但制成乐鼓献于圣人么,我们却也阻挠不得。”原来此前说话的人是赠南霁云铁胎弓的何千年,那日在习习山庄他未说一句话,江朔还当他不会说汉话呢。
安庆绪恨恨道:“死狗奴,还将右教坊的几位供奉都请来,我等也不能硬抢。”
程昂道:“嘿嘿,那日五湖高手麋集,又有贞隐、神会两大宗师在场,若要用强,只怕就是尹先生也讨不了便宜。”
尹子奇“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安庆绪道:“我看南人柔弱,贞隐枯瘦,神会臃肿,也未必是尹先生的对手。”
程昂道:“不然,不然……依老程我看……”
严庄见老程又要犯浑,急忙岔开话题道:“二公子当日隐忍不发是对的,我们甫入中原,要广交天下英雄,还是不起冲突的为好,只是要想如安中丞所愿,得鼍皮为战鼓,就只能着落在这五百年前的老龙身上咯。”
程昂道:“严生,我看这殿中除了一具枯骨,徒有四壁,难道鼍皮已然朽烂化去了?”
严庄道:“若然曝露在外,再好的皮自然放不过几十年。”
何千年打断他道:“奚人制皮,如果得法,可用百年。”他生性鲁直,说到扒皮制皮本也是北地奚人所擅。
严庄道:“北地干燥,江南却潮湿,皮货难以旧存,我们就当他能存百年,却也决计不可能五百年不腐坏的。”
何千年道:“不错。”
安庆绪气道:“严生,照你这么说,此处鼍皮早已化为齑粉,我等今日又所谓何来?”
严庄笑道:“二公子莫急,外露固毁,埋藏则存。”
江朔听到有人以脚跺地,却听程昂道:“在这大殿下面埋着?”
严庄道:“如埋地下,虫蚁啃噬,却也不得存矣。”
程昂叹气道:“哎……你这穷醋大,说话吊人胃口,委实让人着恼,你就说在哪里吧。”
江朔在外附耳墙上听壁脚,却忽听到空空声响,直道被人发现,想拔腿便走,却被赵蕤轻轻拉住。听严庄道:“便在这墙里。”原来是严庄在以手拍墙。
程昂道:“这不是一幅画么?”
严庄道:“此墙原本所绘壁画油彩早已褪尽,这黑色图案却不是画笔所绘。”
程昂道:“瞧你说的,不是画笔所绘,难道是老鼍的鬼魂?”
严庄道:“确是老鼍,却非鬼魂。”他不待程昂再问,道:“何军使,工具都带了吧?”
何千年道:“带齐了,我和大兄这就动手。”
严庄道:“千万小心,五百年的老物了,先用水将墙面濡湿。”
江朔听到沥沥水声,当是何千年和何万岁两人以随身携带的水囊倒水濡湿墙皮,之后沙沙声响,似是那铲子在铲墙皮,一会儿又行浸濡,之后又铲了一会儿,就这样洒水铲墙,循环往复数次,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到窸窸窣窣之声,似在拨开什么覆盖之物,继而殿内众人传来一阵欢呼。
安庆绪道:“这鼍皮果然在墙内,严生料事如神啊。”
严庄道:“二公子谬赞了,庄只是书看的多了一些、杂了一些,知道一些异闻密术罢了。”
程昂道:“严生,你还说不是鬼魂,我看就是那是这老鼍皮封在墙内,其阴魂不散,精魄逸出印在墙上。”
严庄哈哈大笑道:“精怪之说虚无缥缈,这鼍王庙乃是风水庙,自然有其风水格局。剥下龙皮嵌入墙壁表面再施以彩绘,应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将龙骨吊于半空,那便是九五爻‘飞龙在天’了,二者结合,为此卦之世、应,便是一个完整的乾卦,卦辞曰‘困龙得水好运交’,乃祈求顺调雨顺之意。”
程昂道:“原来你是打卦算出这鼍皮在墙内啊。”
严庄笑道:“程郎这样讲也可以,此墙并非普通粉刷墙面,乃是一道苎麻布一道灰石层层叠压,防水且透湿,最适于江南之地,因此墙内鼍皮保存的很好。然而这鼍皮虽然经过硝制加工,但封在墙内年深日久难免膨胀变形,人眼虽不易察觉,墙面却已出现了与鼍皮纹理一样的细微的凸起,年深日久挂上了烟尘,便成了这幅鼍龙皮的阴魂剪影,因此庄能一望而知鼍皮所在。”
第44章,二何兄弟
大殿内众人纷纷称是,窸窣声响重又响起,此番动作却快了很多,不一会儿声音渐止,看来是拆剥已近尾声,忽听众人轻声欢呼,安庆绪道:“果然在这里了。”继而尹子奇道:“你们几个进来帮忙。”
听到大殿外众扈从步入大殿,何千年带头喊号子,率众人从墙上扯什么东西下来,想来是百年鼍皮已然显露,众人一齐动手要把皮子整张剥下来。
只听哗啦一声,皮子落下,江朔忽觉眼前一亮,不觉大吃一惊,只道是墙体坍塌了,仔细一看墙却仍在,原来这大殿背墙已有五百年,内侧还尚完整,外侧风吹雨淋早已破败不堪了,随着皮子被剥下,内侧已无遮挡,此时天色已晚,殿内众人举火,外墙上密布细小的罅隙,火光竟隐隐的透出来将室外也照亮了。
好在大殿内被火把照的一片明亮,外面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因此殿内众人未察觉到墙壁已经透光,赵蕤一拉江朔指指墙上罅隙,江朔当即会意,两人轻轻凑上去各找一处罅隙向内观瞧,但见殿内众人还是那日习习山庄时一样的打扮,十名扈从已将鼍皮在地上摊开,真比习习山庄清风洞内那张皮子更大,不过两张皮子开法不同,清风洞内的鼍皮拆成了背、腹两张,这张鼍皮却是从腹中剖开后如蝶翼展开来,因此连成了完整的一整张皮。
程昂道:“当日有雷清藏验皮,今日却何处去寻他?”
殿内众人那日在习习山庄皆见到雷清藏检视鼍皮,找准鼓心,兴而做鼓乐,后南霁云引弓点墨,两人神乎其技给众人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尹子奇哈哈笑道:“要说奏鼓乐,那是无人可比雷师之技,但我们要的是战鼓,不是乐鼓,这战鼓之道么,老朽还略知一二。”
尹子奇命十名扈从一手扯紧鼍皮,一手仍挈着火炬,将那皮子照得分明,江朔透过墙缝亦看得清楚,不同于清风洞皮子一黑一白,这张老龙皮年深日久早已是通体一片灰黄污浊之色,唯中心背部比两侧腹部颜色略深一些。
但见尹子奇伸出双掌按在皮上,内力疾吐,皮子便如波浪翻涌般鼓动起来,他双掌交替连击,鼍皮震颤发出“咚咚”之声,相比雷清藏的鼓乐可是单调多了,但却别有一分泠冽肃杀之气,“咚咚”之声渐成“隆隆”轰鸣,整个屋子都随之晃动起来,房梁上陈年积灰簌簌落下,一时间大殿内众人都呛得只打喷嚏,尹子奇内力精湛,敛神屏息不为尘埃所扰,双掌仍是挥击不绝,鼍皮形成的“波浪”愈加剧烈起来,鼍皮中央突然凸起如海中奇峰独立,尹子奇喝道:“便是此处,撤手。”
众人撒手,那皮子却不落地,反而如一把巨伞旋转着向空中飞去,尹子奇嗑破食指,伸手一弹,血珠飞出正点在中央凸起的锥心之上,那巨皮徐徐落地,激得地面尘土飞扬。尘土穿过墙缝直呛入江朔的口鼻,他一时没忍住,“阿嚏”、“阿嚏”连打了几个喷嚏。尹子奇立时察觉,厉声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双掌已拍出,凌空发劲内力之强只怕还在习习山庄葛如亮之上,那背墙本就摇摇欲坠,被尹子奇内力震击,立刻化为齑粉,整片崩塌下来,好在大殿四角木柱仍然坚固,大殿屋顶一阵吱呀乱响,却终于没有坍塌下来。
此墙一倒,江朔再想躲已是不及,赵蕤自重身份,既被发现便也不愿意再躲。因此殿内便见外头一个慌慌张张的童儿和一个背着双手神情倨傲的老翁站在殿外。
一片错愕中,还是严庄反应快,他叉手为礼,对江朔道:“原来是江湖少盟主在此,严庄这厢有礼了。”他又望向赵蕤,赵蕤在当世颇具名望,但他不屑为官,比之“天下何人不识君”的李邕,认得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了。严庄看了半天猜不出他是何人,但见他仙风道骨,仪表不凡,自也不敢轻视,叉手捧心,含混地道:“在下景城严庄,见过老前辈。”
程昂却识得赵蕤,躬身道:“拜见东岩子。”
严庄果然博闻强记,经程昂此话一点,立即一躬身道:“原来是东岩子赵蕤赵太宾,庄竟一时不察,死罪啊,死罪。”
赵蕤睨了一眼程昂,继而对严庄一哂道:“老夫一介山野匹夫,你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诸位平卢的朋友怎地到江南之地来斸壁寻宝啊?”
严庄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赵蕤定是从这小童儿江朔处得知自己一行人的底细,他略一忖量,笑着答道:“实不相瞒,我等寻这鼍皮乃是为了做战鼓,平卢军新置,乃大唐东北极,安节度使肩负保境之责一日不敢懈怠,闻江湖盗魁新得鼍龙皮,故谴二公子庆绪,尹子奇先生,并庄等一行人南下,一是为求鼍皮制鼓,二是广结天下英杰,揽请有识之士充我平卢栋梁,为国家效力。”
赵蕤道:“说的倒好听,那你们想必是吃了闭门羹,才又到此处寻皮子么?”
严庄知他明知故问,也不点穿,回道:“盖因王帅欲将彼皮制成乐鼓献于明皇,我等自然只能另想他法。”
赵蕤点头道:“那安节度使要鼍鼓何用啊?”
严庄道:“辽东之地旷远,冬月雪密风骤,相隔十几丈军令便难传递,如有声传千里的鼍鼓,那指挥军队行止可就方便多了。”
赵蕤道:“听说安大帅镇抚边胡,用的是请客吃饭之法,要着军鼓何用?”
江朔奇道:“请客吃饭之法?难道请胡虏吃顿好的就能让他们退兵么?”
赵蕤笑道:“听说咱们这位安大帅啊,多次诱骗奚人和契丹人来饮宴,席间在酒里放入莨菪,待将赴宴之人迷倒了,便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向朝廷献捷,据说依此法杀了数千人呢。”
江朔道:“如此行径似非侠义道所为。”李白平生最推崇侠客,因此江朔年纪虽幼,判断是非也不自觉地以侠义道为准绳。
赵蕤一撅胡子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管你侠不侠义。”
严庄道:“流言蜚语,何足凭哉,东岩子勿被小人蒙蔽。”
赵蕤睨着何千年、何万岁道:“是否流言蜚语,这两位奚人兄弟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二何闻言都面有惭色,转过头去不敢面对赵蕤。原来安禄山这几年声势极盛,先后诱杀奚人四位头领,更收降了不少奚人为其仆从,何氏兄弟便在其中。两人虽是胡人,不通中原教化,但投靠杀死无数同胞的安禄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二人不似严庄巧言令色,不会撒谎,被赵蕤一问,心里羞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转过头去默不动声。
尹子奇喝道:“与此獠没什么好说的,快些处置了他二人,我们即刻北返。”
赵蕤笑道:“杀人灭口么?怕没这么容易。”
尹子奇不说话,只拿眼左右扫了一下何千年兄弟俩,二人即向前跃出来拿赵蕤,其他扈从自顾将鼍皮卷起来以皮索捆好。
二何不知赵蕤底细,不敢贸然出招,抽出随身所佩弯刀,一左一右缓步上前,江朔见状双手握着先前捡来的树枝挡在赵蕤身前,赵蕤看双手握着树枝如掣锄头扁担,看起来浑不会武功,他奇道:“童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会功夫么?”
江朔急道:“夫子你快走,我能抵挡他们一时是一时。”
赵蕤捻须笑道:“对方可都是高手,你既不会武功,只怕一时半刻也抵挡不了。”
二何兄弟对视一眼,不知两人说的是真是假,何万岁拿眼一瞟何千年,二何兄弟原是山中猎户,攻守进退互为援手颇有灵犀,何万岁是长兄,何千年知长兄让他先上,于是抢步上前,挥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向江朔左肩斜斜劈。
江朔虽说要“抵挡”,真见何千年砍来却哪敢招架,“妈耶”一声扔了树枝便跑,危急关头脚下自然而然踏出穿星步,横跨一步避开来刀,何千年这一刀本是虚招,见江朔闪躲,弯刀平抹,横着划了一个圆弧劈将过来,这一刀何千年使了五成劲,饶是如此,若然砍中只怕也要立时被斩成两段,江朔穿星步早已练的熟了,行在意先,他不退反进,向前跨步,竟然跑到了何千年刀锋的前面,何千年暗吃了一惊,手上却不稍停,抢上一步,刀由下而上又划出一个圆弧直削江朔胁下,江朔却早已向前窜出,何千年这一刀又砍空了。
何千年三击不中,不禁有些焦躁,挥刀连砍,却都被江朔避开了,何千年越砍越急,江朔也越跑越快,何千年刀法虽快,却无论如何追不上江朔。江朔眼看只几步便要冲出大殿,他忽而想到还要保护赵夫子,怎能一走了之,念及至此,又掉头往回跑,何千年不料他突然回头,竟被他从胁下穿了过去。
江朔刚穿过何千年没跑几步,忽觉劲风扑面,原来是何万岁的弯刀砍到了。
第45章,北溟一派
何千年甫一出手,何万岁便在他身侧游走,他兄弟二人一贯如此,虽然对手只是一个看起来不会功夫的小童儿,也仍是两人一齐进退,他二人都是奚人,自然不懂得什么中原武林的规矩,现在两个大人夹击一个孩子也丝毫不以为耻。
江朔原来躲一个何千年不甚费劲,何万岁加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何千年右手持刀,何万岁则是左利手,他兄弟二人分进合击,一横扫则一竖劈,一攻下盘则一袭上路,但一则江朔身形矮小,二则穿星步实在太过神妙,二人合力竟仍砍他不中。
三人围着“鼍王庙”大殿打转,二何兄弟将两柄弯刀舞出无数光弧,江朔在两人之间如燕穿行,背后便如拖曳着两道烂银的翅膀般。
赵蕤在一旁袖手旁观,眼见江朔不支,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江小哥儿你身法不错,就是脑筋不太灵光,实在好笑。”
江朔但觉眼前身后都是刀光耀眼,几次险些被砍中,如非下意识迈出的穿星步方在最后关头堪堪避开,早就被砍成十段八段了,他百忙中回道:“赵夫子,你还不走却来嘲笑我,我不会武功,除了逃跑可不会别的。”
江朔一开口,大殿内众人皆吃了一惊,须知天下轻功均需提气方能施展,他竟能一面疾奔一面说话,虽然说话语气窘急,但丝毫不见气短之相。何氏兄弟也暗暗吃惊,他二人已是全力施为,这童儿看似左支右拙却实则一片油皮都不曾擦破,此刻二人提气疾跑之余,绝无开口说话之能,难道这童儿竟然深藏不露,故意戏耍他二人不成?可看他除了步法神妙似乎不会别的功夫,两人同时念及此处,互相望了一眼,刀法中多了一丝谨慎,以防江朔突然暴起反击,如此一来出刀不免迟滞,更加砍他不中了。
赵蕤道:“他二人的这套圈圈套圈圈的刀法,看起来挺唬人,实则漏洞百出,你却只知闪避,岂不好笑?”
此刻二何生了迟疑之心,攻势稍缓,江朔压力顿减,他对赵蕤喊道:“我却看不出来什么破绽,赵夫子你既然看出破绽快告诉我。”
赵蕤道:“这圈圈刀法猛则猛矣,但出招必要先向后挥出半个弧圈,只要见他起式便知后招,岂非大大的破绽?”
江朔闻言转头再看二何出招,果然都是轮开臂膀向后挥出,再向前循着原路划出圆弧,江朔只见其挥刀便闪身避开,两刀遁着圆弧路径劈来自然砍他不到,江朔即能料敌机先顿时觉轻松了不少,边在两人之间游走边对赵蕤说:“夫子,这法子果然灵验。”
赵蕤却大摇其头,道:“说你脑筋不灵,忒也的笨了,他刀圈舞得这么大,你躲什么,只需钻进圆弧圈里去,他却如何砍你?”
江朔此前心里害怕,见着刀光便躲,但对方两个成年大汉,身高手长,刀光笼罩范围甚大,他退的越远对方刀来的越疾,步法虽然神妙却始终摆脱不掉二人,现经赵蕤一提点,再看两人舞出的刀圈虽大,刀圈与身体之间却有极大的空隙,他越看空隙越大,终于壮起胆子看准机会冲入何千年的刀圈之内。
何千年大吃一惊,但刀锋无法回转,急出左掌去拍江朔,江朔展开北玄武“灵蛇缠龟”的身法,贴着他身侧从右胁下穿过,何千年右臂收刀不及已然劈下,左一掌险些拍在自己右臂上,急忙沉腕撤肘,两臂相交竟把自己抱了个满怀。
何万岁见状,急忙从旁挥刀直削贴在何千年身侧的江朔,江朔却不退反进,侧滑一步又冲破了他的刀圈,何万岁惊骇之下硬是圈臂回砍,江朔却早已从他左胁下穿出,又到了外圈,赵蕤突然喝道:“推他臂节。”
江朔不及细想,举手便推何万岁左肘,这一推力气不大,更无章法可言,但何万岁这一下挥刀回砍势大力沉,支点全在左肘之上,江朔虽只轻轻一推,何万岁便收势不及,眼看要砍到自己右肩上,急忙将身子右旋,虽然右臂得免,但这一下转的甚急,脚下拌蒜,险些跌倒。
江朔不想赵蕤略一点拨,竟然立刻将何氏兄弟搞得手忙脚乱,恐惧之心顿减,耳听得脑后劲风袭来,知是何千年又攻到了,他立刻旋转身体,向何千年怀里撞去,这穿星步又名“飞燕步”,极是轻盈迅捷,何千年虽知江朔要冲入怀中却竟然阻挡不住,吃一堑长一智,他知道贴身一定打他不到,万般无奈只能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刚想挥刀,却见江朔已撞到右臂肘腋之间,不得已再退了一步,原来江朔聪颖,已知只要制住手肘对方便无法挥刀,此刻他怯意大减,童心大盛,何万岁上前援手,也被江朔如法炮制,逼得连连后退。
安庆绪一行人先前只道是江朔矮小灵活,二何兄弟一时追他不上,均觉好笑,没想到赵蕤只指点了几句话,江朔便反客为主逼得两兄弟频频后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尹子奇乃此行武官头目,更是二何的师兄,当即怒喝道:“退下,别在这儿丢人了。”
然而穿星步中这“灵蛇缠龟”的步伐讲究一个粘字诀,此刻二何兄弟被江朔粘上,便是想退下,也一时脱不了身,两人砍又砍不到,退又退不走,委实狼狈的很。尹子奇看得怒极,不顾身份,跃过来挡在兄弟二人和江朔之间,嘴里骂道:“两个没用的东西。”
江朔此刻玩性大发,还想绕过尹子奇再去追二何兄弟,却见尹子奇当头一掌缓缓推来,江朔急忙闪到一边,却不料抬头一看,尹子奇单掌仍在缓缓拍落,他接连变换了几个方位,均被尹子奇掌风阻住,想向后退尹子奇的掌风便也如影随形的跟上来……说也奇怪,二何兄弟的刀虽快,江朔却尽都躲得开,尹子奇的来掌虽慢,却觉得周身都被他掌风笼罩,进退不得。
尹子奇仍是不疾不徐慢慢逼近,江朔眼见避无可避便要被他一掌拍中,尹子奇出掌虽慢,但风声却是不善,如被击中只怕凶多吉少,危急间,江朔忽觉背后一股大力传来,被提起衣衿凌空飞到向后面,稳稳落地,他脱离了尹子奇的掌风,顿觉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赵蕤不知何时移到他背后,左手提起他向后一抛,同时出右掌和尹子奇对了一掌。
尹子奇不知赵蕤底细,双掌一触便觉对方内力雄厚深沉,他不愿和赵蕤比拼内力,掌力疾收,向后退了一步。赵蕤也向后退了一步,仍挡在江朔身前。
两人对望了片刻,赵蕤笑道:“小孩子闹着玩,阁下何以一出手就要以‘烛龙功’取他性命?”
尹子奇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天下武功除中原释、道两家修炼内力,其他域外武师均以修炼外功为主,经年累月地勤练外功亦是力大势沉,然则外功虽然精进的快,却不如内功固本培元愈练愈强,因此练外功的一旦过了壮年便走下坡路了,练内功的则是老而弥坚,年岁越大内力越是深湛。但凡事总有例外,塞北苦寒之地便出了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宗师,竟然自悟了内功修炼的法门,此人自号“北溟子”,所创的功夫便叫“烛龙功”,尹子奇便是北溟子的弟子,北溟一门三十年来从未踏足中原,不料赵蕤居然知他所使的功夫源流。
赵蕤见他不说话,便问道:“北溟子是你什么人啊?”
尹子奇只得回答:“乃是家师。”
赵蕤道:“当年在天台山玉霄峰与汝师一别,转眼已三十多年过去啦。”
江朔奇道:“赵夫子,你和这尹老的师父还是好朋友么?”
赵蕤嘿嘿一笑,道:“认得倒是认得,却称不上朋友。这位北溟子也算的是位武学奇才,他自悟了绝世武功,只道天下再无敌手,三十年前,他从极北夫余之地来到中原,登门邀战各大门派,挑了不少高手。当时中原武林之首当推‘白云子’司马承祯,北溟子登临天台山玉霄峰之时,老夫与独孤老儿恰也在场。”
尹子奇冷哼一声道:“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怕是你们早就约好了要一齐动手。”
赵蕤道:“司马老儿也算得一代宗师,他自持身份,自不能依多为胜,但一对一较量确也没有取胜的把握,还是司马承祯老儿鬼主意多,他问北溟子,你是要争一时的第一,还是万载的第一?”
江朔奇道:“这有何区别?”
赵蕤道:“司马承祯说自己年过花甲,年老力弛,若说要争这一时第一么,那就不用比了,自然是北溟子天下第一。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人寿不过百年,千秋万载以下是否第一可就难说了。”
江朔问道:“那如何才能做万载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