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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1章,花郎叛乱

    被江朔摔出的花郎一落地,便有其他武士上前押住,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花郎看来并未受伤却都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新罗人不知这是中原武功中点穴的秘术,更兼江朔用的是赵蕤所授“袖里乾坤”的小巧功夫,手法颇为隐蔽,众人皆不知他如何施为,竟然令一众凶悍的花郎毫无反抗之力,只道江朔真是白头山山神派来的仙童。

    江朔转头再去寻金仁德,差点气乐了,别的花郎围攻金良相之际,金仁德这个罪魁祸首反倒起身又向外跑,这下金良相、金万宗手下的武士可都不放他走了,纷纷挥舞武器挡住他的去路。金仁德不敢接战,只顾逃窜,然而围堵的武士众多,他慌不择路竟然折了回来,江朔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抢步上前,拿手一戳,正点在他胁下章门穴上,金仁德登时双腿发麻摔倒在地。

    众新罗武士一拥而上将金仁德绑了,之后纷纷向江朔下跪叩拜,显然已将他奉若神明了。江朔来不及去阻止他们跪拜,先把金良相扶了起来,但见金良相手臂、腿脚上已被划了不少口子,看来浑身是血甚是吓人,但细看之下,却都是皮外伤,金良相武功不弱,先前被围虽然挣脱不开,但以短打之法闪转腾挪,幸而没有受什么致命伤。

    金万宗见金良相浑身是血,不禁担心,高喊:“溯之,你快给我解穴,我有伤药。”

    江朔起身道:“大上等,我给你解穴可以,但你可不能再对金侍中动动手。”

    金万宗急道:“啊呀……现在的情形还不明白吗?这帮猴崽子两面使间,老夫可也叫他们给骗啦……你快些给我解穴,我亲自为良相上药。”

    江朔这才替金万宗解了穴道,此时是冬季,金万宗见金良相的鲜血已经冻结在衣衫上了,天寒如斯,他也不敢撕开衣衫,无法上药,不禁大急。

    正在此时,耳听得南方传来破冰之声,风雪中浮现出一艘艨艟巨舰的身影,却是牛慎行率着登州水军到了,唐舰船头装有破冰铁钺,得以压碎冰面冲到且近,

    船上百名唐军军卒手持臂张弩瞄准了新罗武士,唐军有战舰舷栅掩护,弩机射速更是数倍于长弓,相比冰面上毫无遮掩的新罗武士可谓立于不败之地。牛慎行手扶舷栅,先问江朔:“江少主,你怎么样?”

    江朔道:“我没事,不过这位金侍中受了伤,需要尽快救治。”

    牛慎行向着金万宗喝问道:“你们是何人?到此何干?”

    金万宗叉手道:“在下有唐新罗国金万宗,官拜角干。”又一指金良相道:“这位是新罗侍中,金良相。”

    新罗为大唐藩属,正式国名便是“有唐新罗国”,大上等并非官衔而是勋位,乃新罗国真骨贵族与国王共治的“和白大会”之首脑,因此金万宗通报的是自己朝中官阶“角干”,此时新罗官阶体系混杂,既有自己原来的一套,又有唐制的一套,牛慎行不知“角干”是什么官,却知道侍中是宰相之一,不禁吃了一惊。

    虽说新罗是大唐藩属,但毕竟对方是新罗的***,牛慎行不过一个小小镇守使的公子,还没正式的官身,倒也一时不敢造次,向金万宗和金良相叉手道:“值此数九寒天,新罗人为何不经通报便靠近我大唐军港?二位……似乎还在此……这个……演武……这个……所谓何来?”

    牛慎行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新罗武士,更有十几人被绳捆索绑,便知他们闹了内讧,但他不好说“火并”一词,憋了半天憋出个“演武”。

    金万宗为人耿介,却不遮掩地道:“我先前误会了金侍中,险些酿成大错,他现在受了伤,请小将军让他进城医治。”

    牛慎行为难道:“唐之规定,属国官员非经传召不得入唐,何况你们还有还是军队,那是万万不能入城的。”

    自从十四年前渤

    海国突袭登州之后,大唐便加强了对藩属国的防备,规定所有属国大臣进入大唐均需鸿胪寺签发过所公验,如是军队过境则需兵部的调兵鱼符。

    金良相道:“小将军,我身上有过所。”说着伸手要去怀中取,但他手上有刀伤,此刻冰血混凝在伤口之上,整个手臂都是木的,竟然抬不起来。

    江朔忙抢上前,替他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好的公验,对金良相道:“侍中,我替你递送。”见金良相点头,便飞身跃上船头,此船虽不比海鳅巨舰,但船舷亦有七八尺高,江朔竟然轻轻松松一跃而上,船上唐军船下新罗武士不禁一齐喝起彩来。

    牛慎行展开文书,见上面写着授予金良相“检校秘书监”之职,虽然有“检校”二字并非实授,但终是大唐的官阶,牛慎行忙叉手道:“请金监登舟,随我回水城医治伤势,其他人等么……恕难招待。”

    众军士立刻就要放下绳梯去接金良相,江朔却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来。”说着重又跃下船来,搀扶着金良相要重新上船,金万宗忙拦住他道:“溯之,慢来慢来……”

    金万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交给江朔道:“此乃我新罗金创药,颇有灵效,我不能入城,就只能烦劳江少主了。”又对金良相道:“良相,我遭小崽子们蒙蔽,误会了你,你去大唐做官,我不能拦你,至于回国之后是否推行改制,如何改制,留待从长计议吧。”

    金良相叉手拜道:“多谢大上等。”

    金万宗摆手道:“不要谢我,我可还没答应你全面改制,一切留给和白大会决定,就是新罗圣王也不能任性而为。”

    金良相知道金万宗能做此让步已经殊为不易,当即也不再争辩,点头道:“我入唐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定然回国,到时候再向大上等详细解释改制之法。”

    金万宗点点头道:“好,你安心去长安吧,三年也好五载也罢,新罗国内真骨花郎这帮猴崽子么,我会弹压住的。”

    金良相向金万宗叉手再拜了三拜,江朔道:“侍中,我们走吧。”说着携起金良相重又跃上船头,他刚才空身跃上战船已引发众人喝彩,此刻携了一人仍然飞纵自如,登时海面上爆发出如雷的彩声。

    金良相在船上向金万宗又是一拜,金万宗回了一礼,朗声道:“我这便回去了,崽子们,把金仁德一应叛徒通通给我绑牢了,回去再做计较。”

    金良相带来的系着红帽带的武士纷纷望向船上的金良相,金良相摆摆手道:“误会已然解除,你们都随大上等回国吧,大上等恢廓大度,定然不会为难你们的。”

    金万宗亦笑道:“猴崽子们,你们入不了大唐,去不得长安的,都随我回去吧。”

    牛慎行道:“金角干,你们的坐船被困在浮冰之中,我派船给你们疏通航道吧。”

    金万宗神色傲然道:“不必!新罗儿郎自有办法。”说着带着众新罗武士快步回船上去了,他们自行凿冰疏通,慢慢脱困回国自不待言。

    见金万宗等走了,金良相身子晃了两晃,忽然颓然倒下,若非江朔在旁扶住他腰胁,险些就要跌下船去,他虽然未受致命伤,但失血过多,更兼天寒地冻,身子迅速的失温,仍甚凶险。

    独孤问见金良相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体触手冰凉,直如死人一般,忙道:“这是失温症!朔儿你快给他输些热气,否则要有性命之虞。”

    江朔忙伸手抵住金良相的后腰,将罡气化作热流缓缓注入他的身子,独孤问、徐来等人纷纷解下外袍裹在金良相身上,半盏茶的功夫金良相面上才恢复了些许红润。牛慎行喝令众军士赶紧回水城,这艘船是专用于冰上行船的战船,前后完全对称,两头设钺又两头设舵,在冰上行走不需掉头,原地回航省却了许多麻烦。

    船回到港口,牛慎行一指岸上一处大房舍,道:“那里是值房,有炭火,快送金监过去。”金良相有大唐的官身,若有个好歹,登州府可也有不小的麻烦,因此牛慎行也甚是紧张。

    江朔不等船靠岸,尚有两丈远便抱着金良相飞纵而出,轻巧的落在码头驳岸之上,脚不沾地飞奔冲入值房,这屋子甚大,内里烧着数个大炭盆果然十分和暖,但房内还有不少轮换的军卒正在里面歇息取暖,陡见门帘掀开,一个少年抱着个中年夷人冲了进来,都吃惊不小,他们见江朔是个少年,也不动兵刃纷纷上前抓他肩头,边抓边喝道:“什么人!”“快站住!”“干什么?”“啊呀……”“哎哟……”

    原来是江朔没工夫和他们多做解释,遇着拦路的,也不用手,只是用肩头一撞,便将那人撞开去,他脚下穿星步神妙无比,众军士非但抓他不到,更是躲不开他肩头的撞击,瞬间倒了数人,大屋内一片人仰马翻。

    军士们又惊又怒,各抄兵刃还待要上,这时徐来冲了进来,高声喊道:“自己人!别动手!”

第272章,王不留行

    徐来是蓬莱水城的常客,很多军卒都认得他,见是徐来,众人都愣了一下,这时牛慎行和独孤问、独孤湘等人也赶到了,军卒挥手道:“都出去。”牛慎行虽然没有官身,但他是镇守使的公子,众军卒不敢得罪,闻言拽起被江朔撞到的同伴一齐出去了。

    牛慎行向江朔叉手道:“江少主,新罗金监来登州之事,我需立刻禀报父亲,这间屋子便交给你们使用,我会派军卒守门。”他看了一眼金良相,又问道:“需要我找军医来吗?”

    独孤问看了看金良相的伤情,又打开江朔递给他的金万宗留下的瓷瓶看了看,对牛慎行道:“不用了,有这药就足够了。”

    牛慎行道一声“好”,便转身出去了。

    独孤湘未见到金万宗给江朔瓷瓶,好奇地问道:“这小瓷瓶是什么?”

    独孤问道:“这是金疮药。”

    独孤湘失望地道:“啊……金疮药呀,就是捉蛇的游方郎中也会调配,又有什么稀奇。”

    游方郎中单靠问诊赚不到几个铜板,因此走南闯北的同时也采些药材换钱,药材可不仅仅是草药这样的死物,鱼兽虫鸟莫不能入药,尤其是蛇浑身是宝,蛇皮、蛇骨、蛇胆、蛇血皆可入药,是郎中们最爱捉的野物,因此捕蛇人几乎成了游方郎中的代称。而游方郎中最爱卖的药就是治疗各种刀斧外伤的“金疮药”,因此独孤湘听说这是金疮药时,神情颇为失望。

    独孤问却笑道:“游方郎中卖的刀伤药不过是假托金疮之名,并非真品,这一瓶才是真正的“金疮药”。”

    独孤湘奇道:“金疮药不就是刀伤药么?有什么真的假的?”

    独孤问摇头道:“哎……大大地不一样,世间常见的“金疮药”配方是——以豭猪油、松香、黄蜡熬煮后滤去渣滓,加入炒制细筛过的面粉,最后拌入少许研磨得极细的樟脑、麝香、冰片、血竭、儿茶、没药等几味草药制成。最后添加的草药每个郎中各有不同,但其实无论哪种配方,草药都放的极少,猪油、面粉这些主要原料,却是人人相同。”

    独孤湘道:“啊……那不就是那油面坨坨把伤口糊上么?我就说金疮药没什么特别的么。”

    独孤问道:“湘儿,你这这猴儿性子改不了,先听说我说完么,世人所谓金疮药其实不过是刀伤药,而真正的金疮药配方大不一样。”他转头对江朔道:“金侍中身子和暖了,你帮他把衣服剪开。”

    江朔可没做过这样的活,徐来抢上来道:“我来,我来……”他江湖阅历丰富的很,此时金良相尚未醒来,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结痂和衣衫粘在一起,若直接剥下必然牵动伤口,徐来取了一把小匕首,将金良相身上的衣衫割开撕下,再用温水擦拭,才取下伤口上的破布。

    独孤问却拿瓷瓶给独孤湘看,道:“寻常刀伤药因为用了猪油、松香、面粉这些东西,都是一盒粘稠的油膏,你看这个瓷瓶里是这样么?”

    独孤湘凑近看瓶内,道:“咦,是粉末,可不是油膏。”

    独孤问道:“是了,这些粉末除了血竭、没药之类的草药以外,还有一味特殊的草药,名唤做“王不留行”。”

    江朔、徐来也被吸引过来,江朔问道:“王不留行,这个名字好奇怪。”

    独孤问道:“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隋朝末年,太宗皇帝,哦,那时还是秦王殿下,与隋军决战于太行山下,隋军战力普遍不强,但那一支隋军却是征东高丽的主力,作战颇为悍勇,双方连日激战仍然势均力敌难分胜负,伤亡都十分惨重,如能让伤员尽快康复回到战场,便能取得决胜的优势。正当秦王一筹莫展时,有一个叫吴行的农夫携一捆野草求见,称该草对刀枪伤有特效,秦王虽然将信将疑,但左右没有其他办法,便让吴行一试,吴行取下野草的种子研碎后撒在一个伤兵的伤口上,不到一个时辰,这士兵伤口结痂,伤痛也大减。秦王大喜,忙命士兵大量收集此草如法炮制。三日后,伤兵大多得以康复,唐军士气大振,终于赢了这场决战。”

    江朔道:“这个草药就是“王不留行”么?但是为什么叫这个古怪的名字……王不留行……”他忽然悚然一惊,道:“啊,难道……”

    独孤问猜到他心中所想,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见此药果有奇效,秦王问明了此药为此处山谷所独有,为了不让敌军得到这个方子,秦王先命隋军医师带回几十株草药回长安移栽,之后下令放火焚山烧尽了这片山谷,又派人悄悄将吴行杀害。后来野草便只在长安升平坊东宫药圃才有种植,老丈我在长安时曾有幸得见,因而记得这个气味,而药圃的医官给这草药取了一个颇为讽刺的名字以纪念吴行,便是“王不留行”。”

    江朔唏嘘道:“都说我朝太宗皇帝是不世出的明君圣主,没想到也这样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

    独孤问嘿嘿冷笑道:“太宗皇帝贤明是不假,残忍也是真的,当年在玄武门设伏杀了自己兄弟,逼迫自己阿爷逊位时,又何尝有仁义二字,所谓明君圣主,逆取顺守而已。”

    独孤湘道:“爷爷,既然这种草药除了皇家,早已不见于世,新罗人的金疮药里又怎会有此种草药,不会是你老了鼻子不灵,嗅错了吧。”

    不等湘儿说完,独孤问一个暴栗打在她脑袋上,笑叱道:“小妮子胡说八道,这草药难道这么巧只在太行山这一片山谷中才有吗?太宗登基之后,仍记得此事,曾派人寻访天下,一见此药便斩草除根,再放火烧之,令其不能复生,大唐境内确实难以在觅得此种草药的身影。”

    独孤湘道:“哦,那我知道了,定是新罗人潜入大唐东宫药圃偷的!”

    独孤问道:“应该不是偷的,我当年就听说,皇帝管得了大唐境内,却管不了域外之地,有南诏、新罗两国的医师在大唐国内听得了这个传说中的方子,回国悉心寻找,果然寻得了这种草药,取其种子研磨成细粉,再添加其他活血祛瘀的药材,便制成了这真正的“金疮药”。据说此药性平、味苦,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有人说是吴行之血,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从这特殊血腥味便可以轻易分辨出金疮药中是否含有王不留行的成分。”

    江朔、独孤湘、徐来纷纷凑上去嗅了嗅,果然有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独孤问续道:“此药可内外两用,外敷可以止血收痂,内服可以拔毒活血,乃阳明冲任之药也。”

    莫说江朔,徐来都是第一次听说“王不留行”这种草药,听独孤问说得这么神,都不禁摩拳擦掌想要一试为快。独孤问看出他们的焦急,笑呵呵地道:“莫急,莫急……徐舵主,麻烦你去讨一碗清水和一碗醋,再取两个汤匙来。”

    徐来了答应一声转身出屋,他在此间人头极广,须臾便回,手中端了两个大碗,一碗是黑醋,一碗是白水,他下盘功夫确有独到之处,手中两个大海碗装的满满登登,走的飞快,两个碗中却没有一滴醋或者水掉出来。

    徐来放下两个大碗,对独孤问道:“独孤丈,此间是水军城塞,没有白醋,只寻了点黑醋来。”

    独孤问笑道:“不碍事,只是太多了,以醋、水为引调制金疮药,用不了这么许多。”

    徐来忙在屋中翻出两个空碗,道:“我拿了这许多还怕不够,既然多了,独孤丈倒些出来用便了。”

    独孤问先取了一些药粉倒入空碗中,加入醋用汤匙搅拌,那药粉慢慢变得粘稠起来,最终凝结成了膏状,独孤问笑道:“我曾听御中太医朋友告诉我调制之法,一试果然有效!”

    独孤湘拍拍胸口,吁了一口气道:“还好爷爷你的朋友靠谱,不然只这一点药粉可经不起浪费。”

    独孤问白了她一眼,将药膏交给徐来,道:“给金侍中外敷。”又在另一个空碗中倒了些药粉,这次加入白水调制,却是一碗汤剂,却递给江朔道:“朔儿,你撬开他的牙关,将这个直接灌下去。”

    独孤湘道:“爷爷,这行吗?外敷的也就罢了,这个内服的也不烧煮,不会吃出人命吧?”江朔知道她在说笑,也不理她,撬开金良相的牙关,把一小碗药都灌了进去。

    江朔见金良相身上的伤口果然有收敛之效,摸他脉门,似乎脉搏也渐渐变强了,笑道:“爷爷,这药果然有效。”独孤问见瓷瓶里还有大半药粉,重新塞好了交给江朔道:“朔儿,收起来吧,将来或许还会有用。”

    江朔口中称是,将瓷瓶收入怀中,心道这是新罗神药,我可不能据为己有,等金侍中再给他便了。忽然发现井真成不在此处,江朔道一声不好,问徐来:“徐大哥,镇守使现在哪里?”

    徐来告诉他衙署的路径,奇道:“少主,怎么了?”

    江朔已经冲出门外,道:“徐大哥,你照料一下金侍中,我担心井郎对牛大人不利,放心不下,过去看看。”

    独孤湘道:“我也去!”紧跟着江朔跑了出去。

第273章,丹崖暖阁

    天宝元年改登州为东牟郡,世人却仍然习惯称之为登州,主官在蓬莱城中,牛肃作为州司马,统管水城军务,衙署则在蓬莱水城西侧,紧贴着丹崖山麓。。

    江朔独孤湘根据徐来指引向西穿过军营,时值数九寒天,路上并无行人,雪地上马蹄印甚为清晰,想来是牛慎行一行人留下的,江朔知道井真成志能便潜行之术厉害,定然不会留下脚印,只管追着牛慎行留下的马蹄印跑去。

    朔湘二人遥遥望见衙署门口有守门军卒,江朔不愿多费口舌,与独孤湘离了老远便绕到衙署侧面,逾墙而入,院内廊下亦有军卒,他们刚想出声喝问,江朔和独孤问分头抢上,点了几人的穴道,那些军卒便如木雕泥塑般杵在廊下,好在有屋檐遮蔽风雪,不用担心变成雪人。

    听西厢有人声传出,江朔和湘儿携手闯入,面对眼前的场景却吃了一惊。

    这是一处暖阁,门窗上都挂了厚厚的布帘隔开了外面的寒风,屋中生了炭火十分和暖,暖阁不大,只放了两张大榻,一中年官员坐在主位,井真成坐在他对面榻上,牛慎行则在他下垂手煮茶,此外再无一人,场面看来十分和谐,并没有江朔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由于暖阁门窗都遮住了,天光无法透入,原本不甚明亮,江朔陡然推开房门,屋内登时大亮,那中年官员不禁眯起眼睛来,见是一对少年少女的身影,笑道:“来的莫不是江溯之和独孤小娘子吧?快请进来坐。”

    牛慎行起身迎二人入座,反手将暖阁的门关上,室内顿时重归昏暗,不知怎的,江朔想起了当年习习山庄的那个枕着山崖的暖阁。

    井真成要将首席让与江朔,江朔忙按住他,自与独孤湘在下垂手坐了,牛慎行给他二人奉茶已毕,江朔向那官员叉手道:“尊驾想必便是此间主官牛司马?”

    那官员还礼道:“某正是牛肃,江少主不必多礼,新罗金秘书监伤势如何了?。”

    此人果然是牛肃,但见他和井真成相对而坐,面色平和非但没什么冲突迹象,似乎还甚是欢畅,江朔一时琢磨不透,叉手回牛肃道:“用了伤药,已无大碍了。”他见牛肃叉手之时,左手小指缺了一节。

    牛肃见江朔目光停在自己手上,知他所想,举起左手笑道:“不错,牛某的这节尾指正是日本井郎切断的。”

    独孤湘轻轻“啊”了一声,和江朔一齐望向井真成。

    牛肃不等井真成开口,自顾接着说道:“当年井郎寻到我,怕我不告诉他真相,先切了我一节指头立威……”

    井真成闻言,立刻改坐为跪,但日本人跪姿十分奇特,两膝不并拢却远远分开,他双拳抵膝,向牛肃顿首道:“当年是真成莽撞了,还请牛大人多多原谅。”

    牛肃摆手道:“井郎,你道歉的话已说了好多次了,以后再也休提了。”

    江朔和独孤湘愈发的奇怪,又转而一齐望向牛肃,心想井真成既然切了他一指,后面必然是私刑逼迫,怎么牛肃毫不怨恨反出言宽慰他?

    牛肃笑道:“江少主、独孤小娘子,你们一定在奇怪为什么井郎切了我一指,今日我二人却还能在这里对坐饮茶?那是因为他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严刑逼供,我自会把我所知道的全部真相和盘托出。”

    江朔听了不禁眉毛一扬,心道这位牛司马也太没骨气了吧?子曰:“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他既为李使君的僚属,就应该为长官遮掩一二啊,怎地未经拷打就全说了?

    牛肃道:“江少主,你一定在想牛某是个软骨头,切了个指头就全说了,其实我对井郎知无不言,是因为我心中亦充满了疑惑——李使君虽是个文官,却一贯侠义为怀,怎会下令杀了四百日本遣唐使?此后他又绝口不提原因,若说是为人胁迫,当年他犯

    颜直谏武皇尚且不惧,谁又能胁迫他做违心之事呢?如是误信人言,那也应该有个解释,可是无论我如何问他,李使君都闭口不言。牛某只是一介小吏,无法彻查真相,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直到井郎寻来,我便决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唯一的条件就是查明真相之后,能将这个真相告诉我。”

    独孤湘道:“牛司马,你肯定很不喜欢李使君,时隔这么多年还心心念念要揭他的短。”

    井真成摇头道:“恰恰相反,牛司马甚爱李使君,在他看来李使君刚正不阿,任侠好义,绝不会胡乱杀一人,又何况是两船四百余人。”

    牛肃点头道:“不错,我一直相信李使君当年这样做一定是另有隐情,他既不肯说,索性让井郎去查个清楚。”

    江朔道:“现在这个谜可是已经解开一半了。”

    牛肃道:“井郎已经告诉我金思兰传信之事了,对你和井郎来说可能是解开了一半,对我来说已经可以释然了,李使君果然是听信人言,他之所以不解释,那是不想把关涉李唐皇室的秘密展露出来。”说到这里,牛肃正色对江朔道:“江少主,你是唐人,我劝你不要再去探究下去了,皇家的秘密要是假消息也就罢了,若真有其事,不小心泄漏于世,你就不怕造成天下大乱而至生灵涂炭吗?”

    江朔听了心念一动,他此前只想要搞清楚真相,从没想过揭开秘密的后果,牛肃所言不能说是杞人忧天,但依江朔的少年心性又怎能就此放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不自觉地转头看了看井真成。牛肃道:“我也已劝过井郎了。”

    井真成不待江朔开口抢先道:“是非总要有个公断,对真成而言,阿爷不能死的不明不白,终是要搞清楚这一切,至于大唐皇室的秘密与我没什么干系,我现在就可以指天为誓,无论真相为何,我都不会泄漏给任何人。”

    江朔也鼓足勇气道:“牛司马,我也是如此想,李使君将江湖盟交到我手上,但如若李使君犯下大错,违背江湖道义,那他早就不配做江湖盟主,传位给我自然也做不的数……因此我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我也可以和井郎一样起誓,绝不泄漏给任何人。”

    牛肃看着二人问:“那如果李使君坚持不肯说呢?”

    江朔和井真成知道牛肃所言是很有可能的,李邕此前对谁都没说,难道这次就会说?江朔心想无论李使君说与不说,我总也不能让井郎对他有任何伤害之举。

    井真成叉手道:“吾之半生一直在追索此事,断难止步于此,至于李使君说与不说,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牛肃晃了晃左手道:“只要你不要像对牛某一样,伤害李使君就好了。”

    江朔道:“牛司马这却不用担心,我和井郎一起去见李使君,定不让他伤害李使君。”

    正说话间,忽听到外面喧哗声起,牛慎行道:“是我师父来了。”

    牛肃让儿子开门,众人出了暖阁,却见守门的军卒正在阻拦徐来,一人道:“徐师父,司马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你看……咦……”

    原来那军卒见暖阁外的军卒站的笔直,全无异状,却见暖阁门打开,出来的人中却多了一对少男少女,不禁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徐来却道:“你看,我说少主在此吧,撞开拦阻的军卒,上前向江朔行礼,牛慎行也上前向徐来行礼,江朔见金良相套了一件外袍,由彭孤帆搀扶着前来,上前喜道:“金侍中你醒了?”金良相虽然醒了,但由于失血过多脸上仍然缺少血色,他向江朔笑笑道:“不碍事了,后面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牛肃已听牛慎行说过金良相之事,道:“金秘书监,现在是隆冬季节,不适合行路,不如在这里住到开春再往长安去吧。”

    金良相道

    :“也好,不知江少主怎么安排?”

    江朔和井真成互相望了一眼,道:“风雪于我等无碍,此地离北海已经不远,我们想尽快出发。”

    牛肃道:“江少主,井郎,我知道劝你们不住,不过还是想请你们在此多耽搁几日,让牛某也一尽地主之谊。”

    牛慎行也一再挽留,他见江朔施展神技,早已倾心折服,只愿与他多亲多近,多相处几日才好。

    徐来也道:“少主,我想在此耽个十日八日的,给慎行传艺,之后再护着少主一起去北海可好?少主武功虽强,但此地地面我熟悉些,跟随少主左右,食宿也好照应些个。”

    独孤问也道:“溯之,我们便耽几日吧,金侍中身子尚且虚弱,此地离新罗不远,若又有新罗刺客前来,金侍中现在可是没有还手之力,我们守他十日,等他痊愈了再走,才算功德圆满。”

    江朔只得称是,转头对井真成道:“井郎,烦请你再等十日吧。”

    井真成虽然心中不愿,但也只得同意。

第274章,虎鹤双形

    牛肃安排了一处清净的宅院给江朔一行人居住,蓬莱水城是军港,住宅称不上雅致,但干净整洁,每日里备足炭火,屋外虽是寒冬屋内却和暖的很。

    时值凛冬季节,没有商船往来,军士无法出操,牛氏父子亦甚清闲,牛慎行每日来找徐来学艺,江朔此时已不比从前懵懂无知,知道别派传艺之时不能与闻,本要和湘儿避开,但徐来知江朔武功既高人品更是一流,绝不会觊觎自家武功,且他早已将心法传给了牛慎行,只是演练招式不怕泄露本门功法,故而也不避江朔。

    江朔与徐来这大半年虽然朝夕相处,但其实江朔对他的武功路数也不甚明了,这一日他和独孤湘一齐看徐来传授牛慎行功夫,这才第一次看徐来打了一整套拳,他这门功夫确有独到之处,下盘扎实稳健出拳雄浑,不过有时却也倏忽来去迅捷无比,直如两套拳脚功夫掺杂在一起。江朔虽不知其心法,但仍能看出这套功夫非同小可,他对徐来道:“徐大哥,你这套功夫气象宏大,颇具大家风范,只是……只是……”

    徐来道:“只是似乎还练的不到家。”

    江朔颇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他看出徐来这套功夫根基扎实,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无穷的变化,但牛慎行练来火候差得远也就罢了,徐来传授时攻守转换仍然滞涩,似乎也尚未尽得其妙。

    徐来笑道:“少主目光如炬,无需讳言,我这拳脚功夫不比少主所学,是个水磨慢工,学艺三年才算入门,十年或可得小成,要融会贯通非得下二三十年的苦功不可。”

    独孤湘不禁咋舌道:“这可是天底下最笨的功夫啦……”

    江朔道:“湘儿,我听说世上的功夫要得大成都得下几十年的苦功,似你这般学些取巧的功夫,对付寻常好手还罢了,遇到真正顶尖的人物可就不行咯。”

    独孤湘撅嘴道:“朔哥,你自己还不是小小年纪就练成神功了?我可没见你练个二三十年呢。”

    江朔道:“湘儿,我获得阴阳二炁只是机缘巧合,要说拳脚功夫可还差的远呢,单说这袖里乾坤的功夫,可就不如赵夫子多矣。。”

    徐来叉手道:“难得少主武功卓绝,却还谦恭若此。”

    独孤湘贼兮兮地瞟着徐来笑道:“徐大哥,看你长得浓眉大眼的,倒也颇通人情么……话说,你这门笨功夫是谁教的呀?”

    徐来听到问他师承,登时严肃起来,正色道:“徐某师承嵩山少林寺同光大师,同光为普寂禅师之徒,位列少林罗汉堂首座。”

    普寂、同光都是闻名遐迩,震动天下的高僧,但江朔却全然不知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徐大哥,北宗我只知道一位神秀大师。”

    不想他说了“北宗”二字,徐来竟然勃然大怒,道:“少主哪里听来的什么南宗北宗,这可都是无稽之谈,少主万不可轻信!”

    江朔惊讶道:“我听神会大师说,少林五祖弘忍传衣钵给六祖慧能,慧能南下漕溪而成南宗……”

    徐来原本对江朔颇为恭敬,但此番却不等他把话说完,粗暴地打断他道:“神会算得什么大师,开元二十二年,在滑台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神会与山东崇远论战,曾公开诘难神秀上座和普寂禅师的修行法门,说什么“师承是傍,法门是渐”,当即遭到嵩山少林正宗的驳斥,不久后神会本人被朝廷流放,孰对孰错可谓明矣!”

    江朔不知道神会大师还有这段经历,心中暗暗吃惊,徐来却不停口地道:“六祖弘忍对神秀上座深为器重,称其为“悬解圆照第一”,又说“东山之法,尽在秀矣”。这可不就是说神秀上座才是真正的传人么?一个不认字的火头僧,偷了传法袈裟去,就说自己是衣钵传人,这可太儿戏了吧?谁人能服?”

    江朔心想,那日听黑羽鸦人井宽仁所说慧能的言行,慧能大师是真的有大智慧之人,绝非欺世盗名之辈,但他并未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也不敢骤下定论,只由得徐来说下去。

    独孤湘却问:“咦,我听人说,惠能是禅宗六祖,徐大哥你却说弘忍是六祖,那神秀岂不是七祖?到比慧能矮一辈啦。”

    独孤湘生在南方,爷爷独孤问又与慧能、神会交情深厚,独孤湘见过很多次神会大师,心中自然生出亲近之情,故意胡拉乱扯贬低北宗。

    徐来却一本正经地道:“湘儿,就是所谓“南宗”欺师灭祖了,他们唯武术论,以菩提达摩为初祖,少林乃禅宗祖庭,禅学是主武术是末,而根据《楞伽师资记》记载,求那跋陀罗方为禅宗初祖,菩提达摩为二祖,其后三祖慧可,四祖僧璨,五祖道信,弘忍、神秀可不就是六祖、七祖么?”

    江朔这一年多来行走江湖,已知江湖人物最重名头、位序,旁人眼中其中一点些微的差别,都能引发大论战甚至兵刃相向不死不休,他看徐来此刻眼睛都瞪红了,知道若再辩论下去,难免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

    漕帮并非一个武林门派,帮中有武林高手也有普通黎庶,习武的兄弟更是来自天下各门各派,漕帮中东、北二帮众中自北少林的俗家弟子可不在少数,须得小心处理,才能凝聚人心。

    江朔道:“徐大哥,佛法我和湘儿也不懂,你还是和我们多说说少林功夫吧。”

    徐来这时也觉出自己先前的态度太粗暴了些,听江朔之言,赶紧就坡下驴,道:“说到少林功夫,那可更是嵩山少林寺才是正宗了,嵩山少林寺最初为西域高僧跋陀所建,寺庙建成三十年后,达摩祖师才来到寺中。”

    独孤湘道:“原来少林寺不是达摩祖师所建呀?”

    徐来道:“达摩祖师虽未建寺,但他带来了禅宗,开创了少林以武悟禅的修习之法。达摩祖师北渡来到少林寺时,见众憎坐禅萎靡不振难以入定,有碍研习佛法,细究其由乃因躯体衰弱所致,于此悟到修习佛事必先强健体魄,他面壁九年悟出武学要义,遂传《易筋》、《洗髓》二经,不过此二经乃少林秘宝,非寺中得道高僧不传,我们俗家弟子可是不得传授的。”

    独孤湘泄气道:“徐大哥,你说的这么热闹,结果没学到啊。”

    徐来道:“其实二经不传俗家弟子另有一理,二经虽妙修炼时却需要摒除一切杂念,极易走火入魔,没有高深的佛法修为加持,练来有百害而无一利,故此规定只有寺中高僧大德才能修炼,慧能离开少林时只不过是个火头僧,二经自然是不曾得传授的。”

    江朔和独孤湘一齐点头,心想此说倒也不错。

    徐来续道:“且不说这二经,少林功夫开枝散叶,内外功夫、拳脚、刀剑、枪棍,各类功夫不下七百种,其中更有绝技七十二项,任你再聪颖再勤奋总也学不全的,因此说慧能也绝不可能将少林武功合盘带出少林。”

    江朔点头道:“如此说来正宗少林功夫还得是在嵩山。”

    徐来早已看出江朔先前虽然打圆场,但心中其实并不认可自己所言,此番点头才是真正认可了少林正宗仍在嵩山,不禁心中欢喜,接着说道:“达摩祖师也想到了二经太过深奥,难以惠及所有僧人,于是又效鸟兽神态创立了五套拳法,分别为龙拳练神、虎拳练骨、豹拳练力、蛇拳练气、鹤拳练精。”

    独孤湘道:“哦,徐大哥,你是船民出生,练的定是龙拳!”

    徐来摆手道:“湘儿不可看个名字就想当然,师父说我生的矮短,神、气这些外秀的东西练不来,又兼我是船民,下盘牢固最是紧要,因此先传了我虎拳,虎拳练筋锻骨,下盘扎实靠的便是筋骨扎实,但船行船除了稳固也需要灵活,因此又传了我鹤拳,鹤拳练精,操舟弄帆可得轻捷之利。此所谓虎鹤双形。”

    江朔听徐来详细解释自己武功出处,回想他和牛慎行此前演练的武功,果然是伏如猛虎,行如逸鹤,纵跃打击仿佛虎搏鹤扑,赞赏道:“选的好!尊师同光大师果然是名师。”

    徐来听江朔赞赏自己的师父,自也欣然。

    此刻江朔也想明白徐来功夫中欠缺什么了,这虎鹤双形,讲究的是两套拳法既相融会又能贯通,沉稳凶猛时就要全如虎形,而灵巧扑击时则全用鹤形。徐来现在则是虎鹤双形掺杂,转换之际难以各尽纯粹,虎中有鹤,下盘虽有隐患但终究还算安稳,破绽不大,但鹤中有虎问题就大了,攻击躲闪需要以快打快之时破绽、断续之处颇多,可就威力大减了。

    他把这个想法对徐来说了,徐来叉手道:“少主果然好见地,家师也是这样说,不过,这可急不得,只能通过经年累月的刻苦勤练才能最终练成。”

    江朔想了想,若是北溟子前辈或许立时就能有办法,自己却想不出来除了勤加练习之外还有能什么别的捷径可走,点头称是道:“确实如此!”

第275章,五木之戏

    就这样在蓬莱耽了十几日,要走时赶上了正月新春,牛氏父子说什么也不让江朔他们走,军营虽然朴素,但登州繁华富庶,蓬莱水城之中自然什么都不缺,每日里烹牛宰羊,大盏喝酒,倒也快活。

    徐来、彭孤帆则愈加欢乐,因为可以玩博戏,博戏就赌博,其实历朝历代都是禁赌的,大唐也概莫能外,《唐律》就规定聚众赌博者要打一百板子,本朝圣人初登大宝之时,更规定在家开设赌坊,所赢钱财做偷盗论处,然而博戏在民间却屡禁不止,军旅、脚力、船民这些贫苦人扎堆的地方,博戏更加流行,难以禁绝。

    但平日里军卒只能偷偷赌钱,明面上总还是不准赌的,只有新春正月十五上元节以前,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军营中亦有所放松,军卒们可以尽情尽兴地赌一会子,军中最流行的博戏是樗蒲,樗蒲兴自汉末,因博戏中投掷用的骰子乃樗木所制,故称樗蒲,蒲者“簙”之音转,乃棋戏之意。

    没想到独孤湘居然也深谙樗蒲之道,每日里跟着徐来、彭孤帆出入军营,掷采为乐。樗蒲共有五个木制骰子,故而又称“五木之戏”,骰子外形两头尖中间扁,形似压扁的杏仁核,樗木树枝上叶子脱落处会留疤,即使斫成了骰子,木上结疤依然清晰可见,如同鼠噬虫咬一般,赌徒便称之为“齿”,掷出的花色称为“齿采”。

    樗蒲五木都是一般正面涂黑画一白牛,反面涂白画一黑鸡,“齿采”最上者乃五木皆黑,称为“卢”,四黑一白称为“雉”,此为贵采,以下还有“枭”、“犊”、“塞”就是杂采了。

    博戏之时,在素旃棋盘上布上棋子,各人按所掷骰子行棋追逐,得贵采者可以连掷、打马、吃子等等,杂采则只能任人宰割了。人人想得贵采,投掷骰子之时都嘬口呼“卢”,因此樗蒲又称“呼卢”,正月这几日整个军营中都回荡着独孤湘大呼小叫的呼卢之声。

    军卒虽好博戏,但都是苦人儿出身,所博者无非几个铜钱而已,徐来知道湘儿和江朔最好,便大方地给了她一贯铜钱做赌本,一吊钱在两京市井算不得什么,在军营里可算得是大钱了,就是输也够她输个几日了,万没想到独孤湘博戏技巧竟然十分高超,一天的功夫,就赢回了几百文,此后她越玩玩顺手,最多一日竟然赢了两千多文。

    其实独孤湘能常胜不败,一来是她心性聪颖,精于算计行棋路线,不似军中老粗胡乱行棋全凭运气,但最主要是她手上有功夫,抛掷五木莫不按照她的心意,想要“卢”便有“卢”,想要“雉”便有“雉”,如此一来焉有不赢之理?

    好在独孤湘绝不吝啬,其实她热衷博戏并非因为爱财,只是当作玩耍罢了,每日赢了钱都全数交给徐来,买了食玩之物分与一齐博戏的军卒。因此她虽然每日都大赢特赢,水城的军卒们却对她非但不怨恨反到都盼着她赢,因为她赢了大家还有的吃喝玩乐,要是换了旁人还不赶紧揣自己兜里牢牢捂紧了。

    江朔却不喜这些热闹,每日里窝在衙署里看书,大家都笑称看样子独孤湘才像是纨绔公子,江朔倒似个大家闺秀。

    牛肃虽是水军司马,但他是文吏出身,衙署中除了通奏报公事的“邸报”之外,还有各类“抄报”和“杂报”传递各地的文章、诗歌,江朔做李白书童时经常到县城借阅杂报,看上面抄录的诗词,如今复见,感觉直如前尘往事一般。

    徐来之类的江湖豪客,识字不多,别说诗词,就是“宫门抄”、“辕门抄”这样不讲文采的文书都不一定看得懂,但见江朔持着杂报细细品读,牛肃不禁好奇,心道:这江少主年纪轻轻武功就已经如此出众,想必是从小练的童子功,又能有多少时间用在读书识字上,怎么可能识得这么多字?想来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但见江朔展卷一路读下来,看的津津有味,却似乎真

    能看得懂,牛肃却不知道江朔自小陪着伯禽少爷读书,后来在积金洞中又随赵夫子学了两年文墨,别说千字文这样的发蒙之书,就是四书五经也能略知一二,诗词而论,诗经、楚辞、汉乐府也都通读过几遍了,江朔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彼时年纪尚幼,不解其中真意,但词句却记了个七七八八,单论识字与记诗,恐怕不比同龄的太学生要少。

    牛肃观察了良久实在忍不住,问江朔道:“溯之,这些诗文你都看的懂么?”

    江朔道:“字尽都识得,只是有些典故不知出处。”

    牛肃有些不信,指着其中一篇,道:“溯之,你把这篇念给我听听。”他这样是说话简直像师傅教学生一样,略含命令的语气,江朔却不以为意,朗声诵读道:“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

    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

    学剑越处子,超腾若流星。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

    白刃耀素雪,苍天感精诚。

    北海李使君,飞章奏天庭。”

    读到这里,江朔忽然停下,道:“北海李使君,这位为东海勇妇上奏免罪的李使君,是李邕李使君吗?”

    牛肃对于江朔能读出这首诗已经颇出意料之外了,而听他话里意思竟然还认得李邕,更感意外,道:“不错,这里写的李使君便是北海太守李邕,这位勇妇替丈夫报仇之故事发生在今夏,世人多感佩她为夫报仇之节烈,正是李使君上奏朝廷,才免了她一切罪责。今秋故翰林李太白携友同游齐鲁之时,听闻此事,才写下了这篇五言古诗《东海有勇妇》。”

    江朔一听,更是惊喜,道:“我说这首诗怎么文笔如此熟悉,原来是太白先生所作,他也在北海郡么?”

    牛肃听了更奇道:“溯之,你还认得李太白?”

    江朔叉手道:“牛司马,实不相瞒,我本是太白先生的书僮,当年陪着他走水路北上西京,但在汉水上遇到了意外坠入河中,从此主仆再未相遇。其后,太白先生入京为翰林侍奉,又被赐金放还,我则误打误撞做了江湖盟主、漕帮帮主,又游历了东北半壁山河。现在想来虽只四五年光景却恍如隔世。”

    牛肃惊讶的合不拢嘴巴,道:“此话当真,你真的曾是李白的书僮?”

    江朔道:“千真万确,不信司马请看此物。”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来看是一个随身卷子,递于牛肃。

    牛肃见那卷子甚厚,外层沾满了黑色的不知是血是油的东西,展开来看,这卷子由不同纸张拼贴连缀而成,边缘已经多有磨损,更有水沁火燎的痕迹,展开卷子,只见卷首写了李太白诗集第十一,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载了一首首诗歌,开始十几首的字迹甚是稚拙,到后后来就写的熟练圆润的多了,墨色有浓有淡,显然不是一次写就的。

    细看其中的诗篇,有一些他在杂报中曾见过,大部分却都没未曾见过,他见过的多是李白在寺庙或者酒楼的题壁之作,未见的则是李白日常所写,李白作诗随写随弃,若非江朔记载,这些诗歌可就难以存世了。

    牛肃是文士,手里握着此卷轴如获至宝,如何肯放下,这样看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恋恋不舍地掩卷慨叹,对江朔道:“溯之,你果然是太白先生的书僮,何等奇遇,竟然让你做了江湖盟主……奇哉,奇哉……”又道:“你说你四五年前还是李白书僮?如此说来你习武至多不过五年光景?难道说……世人说李白师从裴旻,剑术非凡,竟然是真的?”

    江朔道:“不敢欺瞒司马,我确是四年前才开始学艺的,武功并非太白先生所授,只是其中种种神奇经历、机缘巧合,可说是一言难尽了。”

    牛肃知江朔不愿提及自己功夫传承,这在武林中原也是常事,江朔身兼两个大帮的盟主,背后的师父定然是武林响当当的耆宿,他既然不愿说,牛肃也不好深问,不过他可完全想错了,江朔要刻意隐藏的不过是自己所学神功的来源,背后却没什么名宿高人。

    牛肃此时的心思却难以从李白诗集中抽出,道:“溯之,这卷轴纸张不佳,更兼毁损严重,若不重新誊撰,恐怕难以就存啊。”

    这卷轴自那日江朔坠落汉水时,就携在身上,幸得油纸保护,才没有毁去,但留下水沁的痕迹却是难免的了。此后他出生入死,在松漠更是经历了烟熏火燎,血染征袍,这个随身卷子还能大致保存完整,已是殊为不易了。

    牛肃建议道:“不如重新誊写一遍吧,我这里有上好的剡溪藤纸。”

    江朔叉手道:“怎敢有劳司马,给我纸笔我自己来誊吧。”

    牛肃笑道:“可不是我誊,我这里刀笔吏有的是,正月里没有公文往来,闲来无事让他们誊写也无妨。不过我可也不是白做,这卷子须得让我也留个底稿。”

    江朔这才知道牛肃也深爱太白之诗,欣然应允,将卷子留给牛肃重新誊写。

第276章,李杜之交

    江朔又问牛肃李白的下落,牛肃道:“太白先生现在是否在北海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今夏与李使君在临淄郡同游。”

    说着牛肃指着那卷杂报前一段文字道:“溯之你看,这里记载了临淄郡太守李之芳在历山脚下建一新亭,名“历下亭”,广邀名士同游。这三首《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也是太白先生所做,天宝初齐州改名临淄郡,诗名中的济南郡则是其汉时旧称。可见当时李太白是在临淄的。”

    这是三首短小的五言绝句,江朔通读一遍后问道:“牛司马,这里面也没有提到李使君啊,你怎知他们是同游临淄呢?”

    牛肃道:“溯之,你别急啊,再看这一篇《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此乃李使君所作,临淄太守李之芳是他从祖孙,可见李使君也在临淄。”

    江朔从未见过李邕写的诗,见诗中有“太山雄地理,巨壑眇云庄”之句确也气象宏大,文笔奇骏,但心中依然疑惑,问道:“一写鹊山湖,一写历山,似乎不是一个地方啊。”

    牛肃笑道:“我虽能未躬逢历山亭盛会,但以前去过临淄,知道其大约方位,此亭背枕历山面向鹊湖,两人作诗其实是在同一处。”又展一卷指点道:“还有这两首《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可不都对上了么?”

    那《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是一首五言排律诗,写的是: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

    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江朔读后不禁拍案道:“这律诗写的好工整!词义亦淡泊深远,不过似非太白先生手笔。”

    牛肃哈哈大笑道:“溯之,你果然是懂诗的,太白先生文辞虽美,但格律往往有失工整,写律诗可不是他的强项,这两首诗都是一位年轻后生写的,叫杜甫,字子美。”

    后人说到唐诗必称“李杜”,但在当时,世人只知有李不知有杜,如牛肃之辈,见了杜诗虽也称绝,但也只是赞叹而已了,杜甫之名依然不彰于世。

    牛肃续道:“当时在临淄的名士可还不止这几位,你再看这首《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阴亭》,历山亭在历山之北,鹊山湖之南,而平阴亭呢,则在历山之南,其实离得都颇近。”

    这是一篇五言古诗,江朔读到其中“……盛烈播南史,雄词豁东溟。谁谓整隼旟,翻然忆柴扃……”的词句不自禁地轻声哼唱起来,读毕对牛肃道:“这首五言古诗写的气势雄浑,似读歌行,让人忍不住要唱出来。”

    牛肃击节赞叹道:“溯之,我真要对你对你刮目相看了,原只道你少年英雄,功夫了得,不想文学上竟也有如此造诣!不错,作此诗的渤海高适正是歌行体的圣手,高适之词朔气纵横,调响气佚,确实最适合慷慨而歌!”

    江朔想起在松漠时,北溟子与独孤问一吹一唱的《燕歌行》,脱口而出道:“是作《燕歌行》的高适么?”

    牛肃道:“不错,就是这位高适,高达夫!高适虽然才高,但他为人耿介,不善作试帖诗,因为屡试不第,亦不知圆滑变通,先后出入朔方信安王、幽州张守珪幕府,也都做不长久。”

    江朔点头道:“能写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词句,不为长官所喜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牛肃笑道:“作《燕歌行》时,高适已离开张守珪幕府三年有余了,高适虽然耿介,却也不鲁莽。高适离开幽州幕府后便一直居于宋州——也就是现在的睢阳郡。天宝三载秋李白与杜甫同游梁宋,听闻高适的诗名前

    去拜访,三人互相作诗酬答,互相引为知己,结伴同游,天宝四载春夏,三人又同游东鲁,多有诗歌相印证。”

    牛肃翻找了一番,寻出另一卷杂报来,指着上面的两首诗道:“你看,这两首《送杨山人归嵩阳》名字一模一样,一为高适所写,一为李白所作。”又展一卷道:“这首杜甫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与李白的《寻鲁城北范居士》是李杜同游东鲁时各自所作。”

    江朔听牛肃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也暗自佩服,心道,原来杂报还可以专业那个看,牛肃通过杂报中记载的诗歌,就能推断出谁和谁在一起,做些什么,见微知著之能实在叫人钦佩。

    看到《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句子时,江朔不禁心生向往,心中似百爪挠心,恨不能马上拜别牛肃,去北海寻李白等人。

    牛肃拦他道:“溯之,太白先生他们在北海或者临淄的可能性都不太大,他们这些年遍游河南、河北诸地,鲜有在某地长住的。”

    江朔心中仍存有万一之想,对牛肃叉手道:“我们本就要去北海寻李使君,耽了这么久也该启程了,哪怕遇不上太白先生,待李使君这边事毕再打探他的去向再去寻访就好了。”

    牛肃道:“那也等十五以后再走吧,这卷子誊写也需要时日。”

    江朔只得答应。

    其实牛肃手下书记专职抄写,一卷诗才几个字,一日就抄写完毕了,其后装帧也不过多一日而已,但牛肃知道江朔和井真成去找李邕所谓何事,他虽嘴上说不会阻拦,但事到临头心中毕竟有些忐忑,总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又拖了几日,过了上元节,终是不能再拖了。

    这一日牛肃将重新誊好的卷子交给江朔,江朔接过来见那卷子纸质坚滑,果然是上好的剡溪越纸,但不似那日圣人传召李白时所用的白藤纸,而是微微有些发黄的黄藤纸。黄藤纸是官署行文常用的纸张,虽然比不上白藤纸,但比江朔原来用的纸张可是好的多了。展开来看卷子上以蝇头小楷誊写的工工整整,非但字迹清晰端正,排列亦纵横整齐、间隙匀称,虽然牛肃名加上了《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寻鲁城北范居士》等诗,卷子的长度比江朔的原本的反而还短了不少,末尾更留白不少,可供将来抄录之用。

    江朔将那卷子重新卷好,牛肃给他预备了鹿皮囊,江朔先用油纸包了,再装入囊中,更添了一份安全,即使如此也比原先的那个包裹要小不少,江朔由衷赞叹道:“术业有专攻,书记工作也是一门学问啊。”

    井真成开始几日就已等的心焦了,但后来发现牛慎行深爱战马,在蓬莱水城中饲养了数匹好马,井真成每日里跟着牛慎行一齐照料马匹,学到了不少唐军独有的饲养之法,而饮喂“玉顶干草黄”和“桃花叱拨”两匹千里良驹,更感其乐无穷,故而竟然一次也没催促江朔,不过他听说江朔终于准备要走了也感道振奋立刻将行李收拾停当,独孤湘亦玩够了,想着却北海看看有什么别的乐子,也催促江朔尽快动身。

    江朔笑道:“倒说的像是我在拖来你们似的,也不知是谁每日在那里呼卢,半个蓬莱水城都听见啦,再不走登州太守可要来拿人了。”众人听了一齐大笑。

    徐来、彭孤帆本要随着江朔一齐去,江朔却道不妥,对徐、彭二人道:“此行去北海毕竟事关江湖盟之根本,我虽身兼两帮之主,但两边的事务还是要分开的好,两位大哥是漕帮中人,还是不要去了。”

    彭孤帆还待说什么,徐来却拦住他,对江朔叉手道:“少主说的是,漕帮在临淄郡治所历城有分舵,北海紧邻临淄郡,我和彭兄弟就在历城等少主。”

    见江朔答应下来,徐来一扯彭孤帆道:“少主,那我们就先去历城做些准备,以备少主随时

    驱策。”

    江朔道:“如此最好,有劳两位大哥。”

    徐来和彭孤帆走后,独孤问也对江朔道:“老丈我老胳膊老腿的,不似你们年轻人灵便咯,陪了你们小一年,一条老命差点扔在松漠,好不容易回到中原,如今你们两个娃娃自己去历练吧,我可得缓缓啦。”

    江朔知道独孤问和李邕私交甚厚,若和自己一起去北海,立场会十分尴尬,故而还是不要现身的好,况且虽然独孤问说的好像要撒手不管,但以他的身手,真有什么事立时就会出现。

    独孤湘自然也知道自己这个爷爷的秉性,亦不甚担心,道:“爷爷,你放心的去吧,我和朔哥自去北海料也无妨。”

    独孤问道:“呸呸呸……什么“放心的去吧”,好像老丈我马上就要两脚一蹬一样……我就在蓬莱多耽几日歇息歇息,待开春后在齐鲁好好游历一番,不必记挂我啦。”

    牛肃忙道:“独孤丈愿意在蓬莱多住些日子,那是再好不过,溯之、湘儿,你们不用担心。”

    如此交代一番之后,最后便只剩下江朔、独孤湘和井真成三人结伴上路了,江朔、独孤湘骑自己的两匹宝马,牛慎行选了一匹健马给井真成骑乘,又给了他们一匹驮马运行李,

    天宝五载春,江朔与众人依依惜别,三人四马出发向北海去了。

第277章,孟春獭祭

    北海郡是天宝元年改州置郡时定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其实更为响亮,唤作“青州”!

    大禹治水后,划天下为九州,这其中就有青州,青州在古中原的正东,按五行论正东属青,故称“青州”,《尚书·禹贡》称青州“东北据海,西南距岱”,岱就是泰山,海即指勃海,青州背枕泰山,东扼半岛,北望勃海,南控沂蒙,地处交通要冲,右有山河之固,左有负海之饶,为历代军事重镇。

    隋朝时设青州总管府,下辖齐、淄、青、登、莱、密、沂各州,治所便在青州,虽然大唐贞观后总管府早已废止,但青州仍是齐鲁各州之冠,李邕在此为太守,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俨然是齐鲁地方官员的领袖。

    青州治所距离登州蓬莱不到六百里,江朔三人打马离开蓬莱水城,沿海一路西行,此时冬尽春来,已是雨水节气,虽然路上依然行人稀少,但冰雪逐渐消融,大地复苏,春意已然悄悄萌动。这一日三人到了潍水岸边,《禹贡》云“海岱惟青州……潍淄其道”,渡过潍水便是进入青州地界了。

    此时河冰已开始消融,但春汛未至,河水尚浅,三人寻一水浅之处,打马涉水渡河,初春的河水依然凛冽,四匹马被冰水一激,均唏律律地叫唤,不肯渡河。江朔赵蕤所授以马语喷着鼻子与马儿们交流,终于说服四马涉冰渡河。

    见四匹马初时足蹬鞭打都不肯渡河,江朔学着马儿“唏唏”、“咴咴”了几句便不需扬鞭,自己向着冰河跑去,井真成大奇,问江朔:“江少主,难道你真的会巫觋之术么?怎能操控马的心智?”

    江朔笑答道:“这可不是巫觋,更非操控之术,我是以马语说服几位马兄——涉过冰河后,便给他们吃豆子精料,马儿搀豆子,才会争先渡河。”

    井真成由衷赞佩道:“唐人聪颖如斯,竟然能与马儿沟通!”他却不知此乃赵蕤的独门秘籍,只传授了李白和江朔二人,李白还只学了个半吊子,因此世上其实只有两个半人会此术而已。

    独孤湘、叶清杳都曾经想学这门口技,但不知怎地,这门江朔一学就会的口技,二女却无论如何学不会。

    江朔不知道其实这门功夫需要赵蕤本门的内功为底,他随着赵蕤的两年间,赵夫子早已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的一身本领都授予江朔,只是他彼时年幼不自知罢了,江朔还道是自己教的不得其法,此后便也不再敢再教别人了,因此对于井真成的赞叹也只笑笑而已,绝口不提教他马语,井真成只道是唐人秘术,也不好贸然请求学。

    说话间四匹马已先后冲入冰河,涉水抢渡,三人不坐在马上,却各自施展轻功,在河面残存的浮冰上点跃借力而过,三人功夫既高滴水也未沾身。

    独孤湘渡水之际,见河鱼从冰缝中跃出水面,落回之时却有很多坠落在冰面上,拼命弹跳却回不到水中。她惊叫道:“这些鱼疯魔啦,怎么都跳出水面自杀?”

    井真成跑步的姿势怪异,身子几乎贴着冰面,鱼儿从河中跃出正和他低伏的身子高度相当,独孤湘惊呼的功夫,井真成伸手连抓,已捉了两尾鱼在手中,河鱼身上黏溜,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牢牢钳住两尾鱼奔跑之时亦不会滑脱。

    井真成举着两尾鱼,哈哈大笑道:“今日的吃食有着落咯。”

    三人上到对岸,四匹马儿已先到了,井真成甚是爱护马匹,见马儿冷的浑身打颤,将两尾鱼交给江朔,自己取了一块大帕子替马儿擦干身子,又取了驮马负着的皮囊里取了几把豆子,喂四匹马吃了,这是江朔刚才答应他们的条件。

    独孤湘问道:“井郎,你怎知道这些鱼儿的习性?还有,你怎么捕鱼的功夫这么高超?”

    井真成道:“吾之祖国,东瀛日本与中原北地风物颇为相似,吾日本家乡也有这么一条

    河,每到冬春之交便随着村里大孩子一起抓鱼,因此颇为熟稔。”

    独孤湘又追问道:“那日本鱼也会下像这样跃出冰面自杀么?”

    井真成笑道:“这可不是自杀,其中原因么,冬季河面冰封,河水上冷下暖,鱼儿都沉底潜泳,开春之后,冰层破裂,日光照耀之下河水变为上暖下冷,因此鱼儿离底上浮,盖应鱼儿喜阳,一旦冰层破开阳光射入,鱼儿就会趋光而跃出水面,最终却落在冰面上无法回到河中。”

    江朔和湘儿听了频频点头,心道这东瀛人原来除了暗杀,倒还会捕鱼之事,正说话间,井真成忽然指着河岸激动地道:“塔塞!塔塞!”

    江朔和独孤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河畔有一只两三尺长的小兽,正从冰面上拖拽鱼儿到岸上,它捉鱼的本事极佳,逮到鱼便一口咬死,撕咬了几口后,便置于岸上弃之不顾,不一会儿残鱼已在岸上铺排成一堆,如同陈列供品祭祀。

    湘儿道:“这是黄鼠狼子么?怎么这么大?”

    寻常黄鼠狼只有一尺来长,江朔看那小兽足有黄鼠狼两倍大,却生的甚是瘦长,一双圆眼从脑袋上突出来,嘴短耳小,四肢细短,更兼毛色深褐,与黄鼠狼大不相同。

    井真成道:“我的家乡也有此兽,称之为“塔”,这小兽最是凶残不过,每捕一尾鱼,食不两口,便抛诸一边,再捕一尾,如此在岸上将残剩的鱼堆积在岸边,谓之“塔塞”,塞者日本语“祭祀”之意也。不想在中原竟然也能见到这番景象。”

    井真成离开故土来到大唐已有三十年了,如今见到这番和家乡相类的景色,不禁睹物思怀,说话间眼角已然带泪了。

    独孤湘稀奇道:“这“塔塞”真是神奇,我可也没听说过……”

    江朔亦道:“湘儿,你啊……就是不爱读书,这事儿《礼记·月令》中早有记载,《月令》云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你看“鱼上冰”和“獭祭鱼”不都有明文记载么?”

    独孤湘噘嘴道:“朔哥,你道人人和你一样,过目不忘啊?别说月令七十二候,就是二十四节气,我都记不全哩。”

    井真成却由衷赞叹道:“中原典籍浩如烟海,獭祭鱼这样的小事居然也见于经典,实在叫人钦佩。”

    他转头一看,忽然发现江朔居然在捯饬鱼,忙抢上前去道:“啊呀,江少主,你哪里会搞这些个粗活,我来……”

    再看江朔已经手脚麻利地用玄铁短刀将两尾鱼剖洗干净了,井真成只道江朔能做江湖盟和漕帮的少主,决计不可能是仅凭自己的本事,背后定然有什么武林耆老,定然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哪里知道他居然也是服侍人的童仆出身,其实江朔别说杀鱼,灶上厨下的活计他样样做得像模像样。

    江朔将两尾鱼在河中清洗干净交给井真成,他知道井真成既然善于捉鱼,自然也会烹饪,他不想越俎代庖,因此只是将鱼处理好便交还给井真成料理。

    井真成先前还有一丝怀疑,心想江朔是不是不放心自己做鱼时会放入毒药害他,才会自己处理,没想到江朔杀洗完毕竟然又将鱼交还给他。心中一是佩服江朔的胸襟,二也感激他的信任,当即接过鱼来也不客气,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这刀是专门料理鱼所用。

    井真成将两尾鱼一割一烹,一尾做了生鱼侩,一尾做成了烤鱼,用得都是东瀛日本的手法,江朔和独孤湘尝了,一起拍手叫好,独孤湘道:“井郎,你这做鱼的手艺可是一绝啊,这要是在长安、雒阳开个食肆,绝对能赚大钱,还要东奔西颠做什么呀?”

    井真成笑道:“我这手艺在故乡也只是寻常,两位不过是吃个新鲜罢了,且我志不在此……”

    江朔忙道:“井郎

    ,湘儿只是和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经此一事,三人的关系倒进了一大步,互相建立起了好感与信任。井真成一直以为江朔是武林中靠先辈庇护的纨绔子弟,今日才知他也是苦人儿出生,对他好感大增。而朔湘二人原本看井真成就是个古怪冷血的东瀛杀手,今日才知他也是个有血有肉,会思念故乡的,会做鱼侩的寻常人。

    三人在潍水边歇息了一夜,第二日策马二百里便到了北海郡治所益阳城,益阳地处淄水之南,与临淄城隔河相对,乃是一处繁华都市,一条南阳河穿城而过,沿河商铺、食肆鳞次栉比,好不热闹,倒似一个小号的扬州。

    三人凭着牛肃出具的过所公验顺利入城,正欲寻找府衙的所在,独孤湘忽然一指前面,对江朔道:“朔哥,你看哪儿……”

    江朔见一是一处食肆的畜栏,用以饲喂客人的脚力牲畜,夹杂在一众驴马丛中,突兀地出现了三匹异常高大的白驼。

第278章,易容打探

    井真成不明就里,江朔和独孤湘却都知道这三峰白驼的主人是何人,二人对视一眼,独孤湘道:“这三个回纥人怎么到这里来了?”那日三个回纥人对朔湘二人极其友善,更各自赠送了他们一样贵重的礼物,因此独孤湘对他们的印象极好,一拉江朔就要往那家酒店去。

    江朔却道:“湘儿且慢,我们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了,你怎还如此鲁莽?你不记得当日在乌湖岛回纥黑船上的所见所闻了么?”

    独孤湘奇道:“啊?说了什么?和回纥有关吗?”

    井真成冷冷地道:“那日在黑船上大食的闹文大王说什么燕、大食、南诏、吐蕃、回纥五路攻唐,其中可就有回纥。”

    独孤湘奇道:“啊……我看萨合蛮老先生甚是亲切,两个伴当也甚友善,回纥人不会参与攻唐吧?”

    江朔纠正道:“什么萨合蛮,是回纥汗王骨力裴罗和他两个王孙叶护和移地健。”

    井真成冷笑道:“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同人的良善与否可没什么关系,只要有重利可图,什么事都难保不会发生。”

    江朔道:“是啊,骨力裴罗灭了后突厥白眉可汗,占后突厥之地建的回纥国,突厥原来就屡犯大唐边疆,难保回纥这个继承者不会重走老路。”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我看叶护大哥人挺好的,最好别走到这一步。”

    江朔道:“我也希望只是杞人忧天,不过么,还是谨慎些的好。”

    独孤湘道:“那朔哥,你说现在怎么办?”

    江朔叹息道:“要是珠儿姊姊在这里就好了……她会易容术,我们改变容貌进去,回纥人可就认不出我们啦,不过现在……”

    井真成闻言笑道:“这有何难?我日本志能便之术亦有易容改妆之术,且待我为你们改来。”

    三人远远绕过这家食肆,找到一家衣肆,拴好马,进到店里,店铺伙计见进来一对衣着华贵的少男少女和一个大马猴似的倭人,又都各佩戴着刀剑,看不出来三人什么路数,都远远围着观望,一时竟无人上前接待。

    井真成把眼一瞪,道:“怎没个人来招呼?有会喘气的么?滚一个过来!”

    众人一看,呦,这马猴成精的小个子还会说人言,更感新奇,但只当看热闹围观,却仍无人上前。

    井真成把千牛刀的刀鞘往地上一跺,从背后皮囊中取出一匹上好的绢来,往起一举,道:“嫌爷爷没财帛么?”

    这是一匹暗红色的上好缦绯,伙计们登时眼都直了,立刻有几人抢上来要接,抵在一起互不相让,井真成上去一人一脚将余人踢开,只留下一个看起来精明强干的伙计,将缦绯塞在他手中道:“给我们找几件粗布衣服,要成衣,要快!”

    那伙计为难道:“这……本店是益阳城内最大的衣肆,什么好衣服都有,客官就是要胡服、突厥服、新罗服,敝店都有,只是这下人穿的粗布衣服……敝店实在是没有啊,要不几位去城南的集市看看。”

    井真成一瞪眼道:“天下哪有往外赶人的店?是嫌我们出价不够么?”说着又掏出一匹缦绯,这些绢帛都是牛肃给的盘缠,唐代货品动辄几百上千钱,以铜钱结算甚为不便,因此价值更高,更轻便易于携带的布帛便成了流通货币,这两匹缦绯的价值别说三件粗布衣衫,就是上好的凌罗衣衫也尽都可以买了。

    江朔却不愿意以财压人,对那伙计温言道:“这位店家,烦请你想想办法,给我们搞三套粗布衣衫。”

    那伙计见江朔、独孤湘衣冠楚楚、相貌不凡,猜想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闲来无事,想要扮作贫苦人做耍,这个倭人则是他们的管家奴仆。唐代有钱人喜欢猎奇,越是富贵之家所用的奴仆越是稀罕,昆仑奴、新罗婢莫不如

    此,那伙计见井真成生的矮短,好似马猴成精,更兼他口音特异,知道他不是中原人士,心道长这样的奴仆倒是没见过,这家主人的品味可真够特别的,不过么,越是没见过的就越值钱,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就越高。

    这伙计不敢怠慢,眼珠子转了几转,道:“这……下人的衣衫也不是没有,我身上这件衫子乃䊶布所制,虽不是最差的粗麻布料,但也是下人所穿衣物,贵客若要扮作市井之徒做耍,䊶布衫子其实是最合适的,一来麻布糙硬,二位贵身娇肉贵穿着不舒服,二来穿粗布的都是干力气活的,酒楼食肆都进不去,在这城中行动多有不便啊。”

    井真成心道这伙计说的也不错,回纥人进的食肆看来也甚不俗,真穿着粗布衣衫,只怕进不了那家食肆的门,于是对那伙计道:“我们便要三件䊶布衫子,你有吗?”

    伙计见说动了三人,忙不迭地道:“有!有!这有何难?”转身找了另外两个相熟的,和江朔、独孤湘身材相若的伙计,回到里间各自取出一套自己的换洗衣衫交给井真成,换了这两匹缦绯,那伙计将一匹缦绯从中撕开给另两名伙计一人半匹,自己得了一个整匹,三人均欢喜无比。

    衣肆中有换衣的小间,三人去把衣衫都换了,这些伙计的衣衫都是素色的缺胯袍,外罩白色半袖短衫,井真成又买了两匹平纹织凌,将江朔的七星宝剑和自己的凤首千牛刀藏入其中,卷成一个卷,索性扮作布行送货的伙计。

    换完衣衫,井真成让江朔和独孤湘在店中稍坐,自己出去买了些面粉、蜂蜜和化妆色粉回来,以水、蜜调和面粉,做成黏面团子,用手捏出造型粘在二人脸上,再施以色彩遮饰,二人面目轮廓登时大变,又将二人的发髻打开梳了个缵,用软布包了头,朔湘二人对着铜镜一照,俨然成了两个布行的小伙计,不禁觉得有趣,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回纥人没见过井真成,他自己却不用改妆了,只换了衣衫和发型,三人将自己的马匹、衣衫并行囊包裹都留在店中,又给了那伙计一百文的赏钱,道回来之后还有重赏,那伙计千恩万谢,拍胸脯保证帮三人照料马匹和行李。

    江朔和井真成各扛了一个布卷,独孤湘空着手,三人徒步返回那间食肆酒楼,见畜栏内三峰白驼仍在,心中稍感放心,才一齐进入店中。

    这家食肆雕梁画栋也颇为不俗,店内伙计见三个布行伙计打扮的人进来,忙往外轰,此刻井真成有口音容易引人注目,就不能说话了,换独孤湘来交涉,她粗着嗓子道:“我等今日往东城张员外家送货得了赏钱,来你们酒楼吃喝一番又有何不可?开门做生意哪有往外轰人的道理?”说着掏出十几个铜板塞在那伙计手中,那伙计拿人的手短,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请三人入内。

    独孤湘进店就要往二楼走,那伙计忙拦住他们道:“二楼是雅间,去不得。”

    独孤湘一瞪眼道:“你管我,我花得起……”

    那伙计道:“小哥儿,听为兄一句劝,大家都是苦人儿出身,二楼真没什么好去的,菜色都是一样的,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呢?这样……你们就在一楼入座,我让厨房给你们的菜做足分量,再多给一壶酒,可不是实惠的多么?”

    独孤湘还要理论,江朔却扯了扯她的袖子,悄悄一指一楼角落,原来三个回纥人并没有在二楼雅间,而是在一楼角落落座。

    独孤湘忙改口道:“大哥说的是,是小弟孟浪了,一楼挺好,我们就在那边坐。”说着拿手一指回纥人那个方向。伙计见她不再坚持往二楼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不管独孤湘指的哪里,由着他们爱坐哪里便坐哪里。

    三人也不敢坐的离回纥人太近,与他们隔了两三席坐了,那伙计让独孤湘点菜,独孤湘胡乱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还待再要给了那

    伙计几个铜板,那伙计却说什么也不要了,还劝独孤湘节俭为上,赚了钱也要记得孝敬父母,不要胡乱花了,独孤湘只能对他报以一笑,收回了赏钱。

    那伙计离去后,独孤湘笑嘻嘻地对江朔咬耳朵道:“朔哥,我知道为什么回纥人要坐一楼不去二楼。”不待江朔询问,她自问自答道:“一楼是席地而坐,二楼一般都是高榻,他们定是不习惯坐榻才不上楼。”

    井真成却一边摇头一边轻声道:“白驼极为罕有,以吾之见,三人应是怕坐在二楼离畜栏太远白驼被偷,才坐在这里,你看顺着这个方向还能看到畜栏哩。”

    江朔却道:“骨力裴罗武艺高强,谁敢偷他坐骑,我看呀,是他们送礼出手太过阔绰,将带出来的钱财花销的差不多了,现在不得不节俭度日了,毕竟骨力裴罗是爷爷,叶护和移地健是孙子,在瀚海老家还有个阿爷,还要存点钱孝敬父母,可不能再胡乱花了。”

    他学着方才那个伙计教训独孤湘的口气说话,独孤湘知道江朔是在取笑自己,笑着“呸”了一声。

    三人正在低声说笑之际,忽听见一彪形大汉闯入店来,那汉子对骨力裴罗叉手大笑道:“萨合蛮老先生久等了,俺老程来也。”

    江朔、独孤湘和井真成闻言同时愣住了,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江湖盟的叛徒——程昂!

第279章,酒肆密谋

    骨力裴罗生的瘦长,盘坐在席上亦如鹤立鸡群一般,他向着程昂颔首道:“程郎你来啦。”

    江朔万没想到程昂和回纥人怎么会搅合到一起,不禁抓紧了身边的布卷,这布卷内藏着他的七星宝剑,井真成忙伸手压住他的腕子,示意先别动手,静观其变,江朔松开布卷,拍拍井真成的手,表示自己有分寸,恰在此时伙计端了酒菜上来,三人假模假式,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程昂走到回纥人席前,向叶护、移地健也行了礼,才面向骨力裴罗坐了下来。

    三人说话声音压的极低,井真成和独孤湘已经无法听清了,井真成还好听不见也就罢了,湘儿却皱着眉头努力想从食肆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四人说的什么,五官几乎皱缩在一起,但仍是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不能连缀成句。

    江朔内力远较二人为高,他运用玉玦心法,神光内敛,玉宇澄明,立刻便将四人的言语听的一清二楚,只听移地健压低声音道:“程将军怎么约在这种市井喧闹之处碰面,我看二楼有雅间,要不我们移席楼上?僻静些。”

    程昂“嘘”了一声道:“在此地可不要叫将军,只唤我老程或程郎便了。”

    骨力裴罗笑道:“我看程郎这地方选的极好,所谓大隐于市,在这喧闹之地碰面反而不会引人瞩目。”

    程昂笑道:“是啊,小公子须知隔墙有耳,躲在墙内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后面可能就有人在听壁脚。此处开阔且喧杂,远了听不见,想近身却立时就会被发现。”他说这话时颇为自得,却没料到不远处江朔便能听得清清楚楚还不被察觉。

    江朔向他们那边张望,见一楼这个角落,左右均是窗户,此刻春风和煦,所有窗户都大开着,两侧街景一览无遗,向内看则远离楼梯和庖厨,内外两边全无藏身之处,果如程昂和骨力裴罗所言,此处看似开敞,实则甚为安全。

    江朔和独孤湘正在张望间,忽见骨力裴罗双目如炬向着二人这里盯视过来,二人忙转过头来,独孤湘嚇道:“糟糕,糟糕,被汗王发现了。”

    井真成却镇定自若地道:“小女子且放宽心,这回纥老者天生异象,又长大异于常人,张望他是正常的,若看都不看一眼,反而要引起他怀疑。”

    朔湘二人转头看周边别席上的食客,果然都在不时张望回纥人那一席,江朔举盏赞道:“井大哥果然江湖阅历丰富,我们可是太沉不住气了。”

    井真成也举盏笑道:“江兄弟谬赞咯,吾在中原行走这么多年,再笨也学会些窍槛咯。”二人原来互相称谓颇为生分,但这些日子来却越来越亲近,已是大哥、兄弟相称了,两人这番说笑在旁人眼里就是偶尔打牙祭的布行小厮聚酒,独孤湘当即会意,也举盏说笑,更故以瞥了一眼骨力裴罗。

    果然骨力裴罗见三人举止没有特异之处,便将眼睛转了过去,他如此扫视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程昂身上,道:“程郎见过李使君了么?”

    程昂点头道:“见过了,这不是刚从李使君出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先生了。”

    江朔听了这一番对话不禁暗自吃惊,程昂怎么还敢去找李使君,难道李使君还不知道他叛盟之事?竟而又想到南八早大半年就应该到北海了,难道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知道南八功夫不弱,程昂和他一对一应当不是对手。

    江朔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骨力裴罗问道:“程郎,见过李使君了么?”

    程昂点头道:“见过了,这不是刚从李使君处出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先生了。”

    江朔听了这一番对话不禁暗自吃惊,程昂怎么还敢去找李使君,难道李使君还不知道他叛盟之事?进而又想到南八早大半年就应该到北海了,难道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知道南八功夫不弱,程昂和他一对一应当不是对手。

    江朔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骨力裴罗问道:“李使君怎么说?”

    程昂道:“还没表态,不过我看肯定是动心了,李使君一直自负有宰相之才,武后朝他是皇党受排挤也就罢了,本朝又为李林甫这女干贼所妒,几经沉浮至今也不过是一郡太守,安中丞开出的条件他不可能不动心。”

    移地健拍手道:“太好了,爷爷,我看咱也不必犹豫了!”

    骨力裴罗斜睨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叶护用回纥语对移地健嘱咐了几句,移地健嘟囔了几句却不再说话了,估摸着是叶护劝移地健沉住气,不要轻易表态。

    骨力裴罗哈哈一笑,对程昂道:“程郎,这事也不着急,毕竟北边的商行刚刚建立,家里事情多,要南下做买卖,尚需采买置办,怎么也得要个几年光景。”

    程昂向骨力裴罗叉手道:“先生,这吐蕃人的商队可已经要开拔了呀,按高先生所言,南北并进,买卖更好做,更有的赚哦。”

    程昂和骨力裴罗似乎在谈生意,江朔心中却已有了清晰的判断,骨力裴罗假扮成商人南下中原,他自己说是为了在漠北建城,南下寻找石匠,只怕也有一探大唐虚实之意。他和程昂所说的买卖,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南下侵唐,采买置办就是要准备军械武器,至于吐蕃商队已要开拔,则和去岁他在乌湖海黑窗上听到的吐蕃要率先进攻大唐相印证,可知说的是吐蕃发兵已迫在眉捷。

    无论汉唐,串联西域的只有一个窄窄长长的陇右道,陇右道为东西走向,南为吐蕃,北为朔漠,朔漠现下便在回纥手中,若吐蕃、回纥南北夹击,切断陇右,则整个西域都将与中原腹地隔绝,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又一次捏紧了布卷。

    独孤湘听不清四人对话的声音,急的百爪挠心,悄声问江朔:“朔哥,他们再说什么呀?”

    江朔道:“他们在说回纥要和吐蕃南北夹击陇右,似乎将了李使君也裹挟在其中。”

    独孤湘道:“陇右不是我独孤家的郡望么?远西边,这北海郡却在东方,两边能有什么关系呢?”

    井真成道:“可能安禄山的燕军也想借机起事,所谓五路攻唐么……安贼担心自己力量不够,想拉李使君一起造反!”

    江朔也想不明白此中道理,耳里听却到移地健帮他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只听他对骨力裴罗道:“爷爷,我有一事不明,买卖在西边,我们为何要到东边来找李邕这个老狐狸呢?”

    骨力裴罗笑笑,向着叶护一伸手,叶护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铺在桌上,江朔约莫看出是一块羊皮地图。骨力裴罗指点着羊皮道:“勃海沿岸陆地形式如弓,虽然平卢、范阳看起来淄青之地离得甚远,但河南道的登州东莱郡和河北道的营州柳城郡其实距离十分近。”

    那羊皮制果然是一张地图,移地健和叶护一齐凑近了观看,骨力裴罗继续指点道:“走陆路,北海到范阳就已不下九百里,但若走水路,从登州登船横渡勃海,到平卢不过五百里,安中丞是怕人以此“缩地术”渡海攻其腹背啊,那样买卖可就没得做咯。”

    移地健道:“那也应该去东牟郡,怎么反到来北海呢?”

    骨力裴罗这次来中原,有意要培养自己的两个孙儿,因此指点解说甚为详细,他笑着对移地健道:“小子问的好,开元二十年,勃海王大武艺曾渡海偷袭,占领了登州,登州刺史韦俊都被杀了,为什么不出一年就被唐军夺回了呢?因为登州是一个半岛,只要守住青州便是扼住了登州的咽喉。青州北海郡枕岱扼海,乃天下形胜之地也,反过来说只要控制了淄青二州,便能控制登、莱、密、沂、兖、齐各州。”

    叶护和移地健听的频频点头,程昂笑道:“萨合蛮老先生见识广博,对大唐地理如此熟悉,令人佩服。除了先生所言更有一节,李使君为文坛领袖,在官场深孚人望,只要他登高一呼,齐地官员必然望风而靡。”

    江朔一听原来安禄山不仅勾结外族攻唐,还要策动国内州郡反唐,不禁怒气勃发一拍案子,幸好他才一拍出就后悔自己鲁莽,急忙收力,只是轻轻拍在桌面上,饶是如此,也震得案上碗盏跳动,吱呀乱响,摇摇晃晃险些散架。

    众食客的目光登时齐刷刷望了过来,独孤湘忙出声遮掩,粗着嗓对井真成道:“水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一趟货是我们弟兄三人一齐送的,得了赏钱自然是三人平分,你又来扯什么家有八十老母做什么?谁家还没个父母么?”井真成姓井,独孤湘便给他换成了“水”姓。

    井真成见机亦快,忙叉手道:“是,是……是为兄错了,这个……海兄弟原谅则个……”他知道不能直称江朔之姓,临机给他改了个“海”姓。

    江朔也连忙举盏道:“小弟对大哥发怒亦是不对,都是自家兄弟,此事再也休提,再也休提……”

    众人原以为他们互呛便要打起来,都等着看热闹,不料三言两语就化解开了,眼看打不起来,都意兴阑珊地别过头去,回纥人也向这边张望了片刻,见是三个商行的伙计斗口也就不以为意了,移地健更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叶护多看了几眼,终也转过头去了。

第280章,吐蕃四塞

    只听程昂继续压低声音道:“萨合蛮老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北方?”

    骨力裴罗道:“哎……我们难得来一次中原,自然要多上点货,这半年时间只带两个小子看了看河东、河北、河南的州城府县,可还没去过都畿、京畿呢。”

    骨力裴罗所说的都畿、京畿之地,就是以雒阳、长安为核心的两京地区。

    程昂道:“也好,从关内道向北出九原,倒是回朔漠的捷径。”

    骨力裴罗摇头道:“哎……怎么就回去了,我们还要去剑南道看看哩。”

    江朔见独孤湘阿焦急地看着他,轻声道:“汗王说要去两京转转,之后还要去剑南。”

    程昂听骨力裴罗这么说,一下子警觉起来了,问道:“老先生是要去吐蕃?还是南诏?”原来剑南道西接吐蕃,南连南诏,和高不危五路攻唐计划中的两路都有关系。

    骨力裴罗呵呵一笑,道:“南诏国小力弱,羁縻州之主一般都赐李姓,唯有给皮逻阁赐名蒙归义,可不是唐皇圣人看他不起么,既封皮逻阁为云南王,却又派了个云南太守,更是闻所未闻之事。”

    程昂听骨力裴罗言语中对南诏颇为轻视,知他不屑与其联手,反而更加担心,道:“难道是要与吐蕃会盟么?”

    吐蕃是大唐周边唯一未臣服的国家,七十五年前咸亨元年,吐蕃在大非川大败唐军,尽占吐谷浑之地,从此在西域一跃而成能与大唐分庭抗礼的豪强之国,吐蕃的国王曰赞普,乃“雄强丈夫”之意,现任赞普名尺带丹珠,自他上位以来,吐蕃与大唐龃龉不断,几乎是小仗年年有,隔个三年五载还要打一场大仗,虽然开元以来,大唐军事强盛,这些年胜多负少,但始终没有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压服吐蕃。

    骨力裴罗却先不答程昂的话,对叶护又一扬手道:“拿来。”

    叶护又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放在桌面上,江朔心中悚动,心道:这回纥汗王胸怀天下,他绘制了这么多地图要做什么?恐怕野心也不小。

    骨力裴罗对两个小王子道:“你们看看这地图,说说看吐蕃之地的优劣?”

    移地健是个急性子,抢先说道:“吐蕃占据高原四塞之地,易守难攻,向大唐用兵是以上击下,事半功倍。”

    叶护却少年老成,颇为持重,指着地图道:“但由于高山阻挡,吐蕃对外用兵只有四个出口——西可从大小勃律出葱岭,东可从青海出河西。南面有两个出路,一是从雅州会野出剑南,二是从聿赍城出云南。虽是四塞之地,但一旦出路被堵截,虽有雄兵百万也难以施展。”

    骨力裴罗赞赏地拍了拍叶护的肩头,道:“好小子,有些见地!”他指着地图一一细数:“大小勃律虽然依附与吐蕃,但勃律亦在高原,进入西域的入口在最西端,从此地出兵对吐蕃而言也是山高路远,当年吐蕃从此处打过安西,虽然数次夺下安西四镇,但只要大唐攻青海,动其根本,吐蕃就只能撤兵回援。”

    叶护点头道:“东西两路实是一体两面,只要不能截断河西走廊,唐军或驰援安西,或以围魏救赵之策攻打青海,吐蕃都难以应付。”

    骨力裴罗愈加赞赏道:“不错,而这南路么,南诏首鼠两端,同时向大唐和吐蕃称臣,且南路多山,蜀道艰难,就算攻入剑南道,兵力也难以展开。”

    独孤湘催促江朔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江朔道:“他们在说吐蕃的地理,与唐攻伐利弊。”

    两个小王子听了骨力裴罗之言频频点头,移地健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道:“看来唯一出兵的口子就是青海头!”

    骨力裴罗道:“不错,石堡城!就是最关键的一个点!”

    江朔心中又是一动,此前听郭子

    仪说王忠嗣不同意攻打石堡城,而圣人换将也要攻打石堡城,现在才知道原来石堡城对于吐蕃意义如此重大,难怪圣人宁可死伤无数,也要占领石堡城。

    程昂对骨力裴罗教书似的循循善诱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插嘴道:“是了,去岁陇右节度使甫惟明攻打石堡城,结果惨遭重创,副将褚诩战死,唐军铩羽而归,吐蕃反击河西已是箭在弦上……”

    骨力裴罗笑***地看着程昂道:“听说由于皇甫惟明在河、陇战败,今岁正月大朝时,唐皇已然改任王忠嗣为西平郡太守、判武威郡事,兼任河西、陇右节度使。”

    江朔听了精神一振,他常听郭子仪讲王忠嗣的无敌战绩,对湘儿道:“圣人派王忠嗣节度河、陇,可有吐蕃人的苦头吃了。”

    那边移地健亦兴奋地道:“王忠嗣本就任朔方、河东节度使,如此一来王大将军佩四节度印,控地万里,大唐劲兵重镇尽归其掌握,还有谁有过如此殊荣?”

    骨力裴罗摇头道:“一个都没有,有唐以来,王忠嗣是第一个。”

    程昂皱眉道:“几位怎么尽涨别家的威风……”

    骨力裴罗双手拢在一起,闲适地道:“总之先看看吐蕃能不能对付王忠嗣再说吧。”

    程昂这才知道骨力裴罗一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他所说的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之事自己便还不知晓,不禁怒道:“这么说来汗王是不准备……”

    骨力裴罗一拍程的手背,轻声打断他道:“哎……程郎,不是说在此间不要以汗王、将军相称么?”

    程昂被他一拍,指掌间骨痛欲裂,险些叫出声来,这才忆起骨力裴罗是当年威震海内的塞外五子之一,自己的功夫比起他来可是差远了,这才不敢造次,讷讷称是。

    骨力裴罗道:“总之,程郎你回去告诉安禄山和高不危,有王忠嗣在,他们的计划恐怕不能成功。”

    程昂默然点头,叉手道:“那我便去了……”

    骨力裴罗笑着点点头,见程昂要走,叶护凑上去对他耳语几句,骨力裴罗对程昂笑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险些忘了讲……别从正门走,喏……有几个朋友正等着你呢。”

    江朔听了一惊,难道井真成的易容术有破绽被叶护识破了?那边程昂却哈哈大笑,从席边窗户一跃而出,江朔着急就想起身去追,不料井真成又是一拉他的袖子,江朔奇怪地一望井真成,心想都被识破了还不去追程昂么?但只缓得这一缓,却见身边各席的汉子一齐掷杯摔碗,起身或走门或走窗,一齐冲出店铺去追程昂。

    众伙计见状忙冲出来,为首一人喊道:“杀千刀的,不付帐就跑么?给我追!”

    骨力裴罗哈哈大笑,对那伙计招手道:“来来来,今天老丈我包圆了,都找我孙儿这边来会钱。”

    叶护掏出数匹绸缎交给那伙计,伙计立刻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接过布来,叶护问道:“够了吧?”

    那伙计道:“够了,够了,尽都够了。”

    叶护一指江朔这桌道:“这一席也够了么?”

    伙计一看江朔他们这一席没点几个菜,也不是什么昂贵的菜品,笑道:“够,够,尽都够了。小爷你不是把这一楼尽都包圆了么?”

    江朔这才发现,整个一层原来都是伏击程昂的人,这些人呼啦啦冲出去之后,店内除了回纥人,便只剩自己这一桌了。登时颇觉尴尬。

    叶护叉手道:“江少主,湘儿妹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独孤湘登时泄气道:“哎……井大哥,你这易容术不灵啊,还是被人发现了。”

    井真成还在纳罕之际,叶护却走过来笑道:“可不是这位大哥的易容术不好,一开始我们可是丝毫没有怀疑。”

    独孤湘好奇道:“那是哪里露馅了?”

    却见移地健涨红了脸走过来,道:“独孤娘子,你怎佩戴着我送给溯之兄弟的金牙匕?”

    江朔一看独孤湘虽然换了装,但她仍然系着自己的丝绦,这丝绦是她的武器,移地健所赠的金牙匕就掖在丝绦之内,露出半个把手和上面的流苏剑坠,一般人只道是个普通的装饰品,但移地健曾佩戴金牙匕数年,对其配饰极其熟悉,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江朔忙起身,不好意思地对移地健叉手道:“移地健兄弟,这……是我不对……只因这匕首精美,湘儿甚爱此匕,我才它转赠给湘儿佩戴,你可不要生气啊。”.br>

    江朔却不知道,回纥人男子赠人匕首可不是随意的举动,赠男子是皆为金兰之意,赠给女子却是定情之物,因此移地健见独孤湘佩戴了这把匕首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独孤湘却不明就里,她见易容术已被看破,索性拿手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笑靥如花地对移地健道:“移地健王子,这匕首这么漂亮,朔哥戴着可不配,我佩着比他好看多了,你转赠给我可好?”

    独孤湘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了,面目已渐脱稚气,此刻她抹去脸上的妆饰,露出清丽的面容,移地健见了更是大窘,连她的双眼都不敢对视,转头道:“可,可,可以……妹子你喜欢便好,喜欢便好……”丝毫没了刚才的豪迈气度。

    江朔却全没理会他们这边,径直向着骨力裴罗叉手道:“汗王,我敬你英雄气魄,但若汗王要和安禄山相勾结,觊觎大唐江山,朔儿虽然不才,也要不自量力阻一阻汗王的兵锋。”

第281章,进入府衙

    骨力裴罗闻言哈哈大笑道:“小子无礼!你们汉人《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老夫又怎会因你一句恐吓的话就轻易改变军国大策?”

    江朔将手中布卷握得更紧了,他知道骨力裴罗的武功非同小可,防备着其突然暴起动手,叶护忙打圆场道:“溯之,汗王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和程千里的对话,不知道你听到没有?回纥可并不准备出兵攻唐。”

    湘儿插嘴道:“甚程千里?他不是叫程昂么?还有你们怎么称他为将军,他本江湖中人,何时成了将军?”

    叶护道:“这是安禄山帐下的程千里程将军么?你们又怎会认得他?”

    江朔叉手道:“叶护大哥,实不相瞒,此人原是江湖盟五湖主之一,后来他左右挑拨,引发江湖盟内斗,东窗事发之后他便逃的无影无踪了,我们最初北上其实是为了追查此人的下落,不料一路横生枝节,越走越远,绕了一大圈,没想到甫一到北海就撞到他又在这里挑动汗王入侵大唐。”

    叶护道:“还有此事?我们从五阮关进入河北道之后,就发现长了尾巴,被人盯梢咯,但对方既然不现身,我们也不说破,只管自己一路南下,到定州恒阳找了石匠,才知道大唐边关控制甚严,胡商进入中原虽然容易,匠人要离开大唐却是千难万难。”

    江朔点头道:“我听说太宗贞观年间,高僧玄奘法师去天竺取经,应未得唐皇准许,便私自离开了长安,被困在瓜州玉门关无法离境,后来他悄悄潜出关城,横穿杳无人烟的莫贺延碛,历经九死一生才到达西域高昌国。”

    独孤湘道:“嗯,这事儿我听爷爷说过,当时的瓜州刺史独孤达便是我祖先呢。”

    叶护道:“可惜没有一个工匠愿意同玄奘法师一样冒险出关,既然招揽不到石匠,我们便准备回朔漠,由于背后有人跟踪,我们便折而向西穿过井陉进入河东道,进入河东道后,那尾巴果然不再跟随了,想来这小尾巴是范阳那边派来的。”

    江朔道:“河东道在太行以西,而河南道则在河水之南,可谓背道而驰,你们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叶护道:“穿过井陉,到了北都太原府,爷爷忽然又改了主意,说来都来了,莫如先不回朔漠,乘此机会带我们在大唐游历一番,让我们两个也多涨涨见识。我们在汾水放舟再度南下,这时候可又被另一批人给盯上了。”

    独孤湘道:“又是谁?难道是河东节度使的人?”

    江朔却已经明白了,道:“湘儿,定然是我们漕帮的弟兄,按脚程推算,汗王和两位小王子到达太原府的时间和谢、卢、萧三位大哥达到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在飞狐陉见过三位,在北都又见到定然心中生疑,安排帮中兄弟盯梢也是正常之举。”

    移地健道:“原来这次盯梢的人是溯之兄弟你的手下啊,我就说比范阳的那帮蠢家伙可是高明多了,范阳的尾巴跟了上百里也不换人,怎能不被发现?河东人可就聪明的多,至多十几里必定换人,且盯梢之人有扮作船工、有扮作渔人、也有扮作贩夫走卒,不管什么做的什么行当,行动举止可都看不出破绽,我们一度也怀疑到底是不是有人在盯我们的梢。”

    江朔道:“想来这必是卢玉铉卢郎的安排,不过有一点,移地健大哥你可是误会了,这些人并非扮作河边的百工,他们原本就是做这些行当的,漕帮内都是靠河吃饭的百姓,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叶护道:“原来如此,我们原道走水路难以跟踪盯梢,原来却是正中漕帮下怀。我们见一直甩不掉跟踪监视,在绛郡弃舟登岸,穿过太行八陉最后一陉”轵关陉“,进入怀州河内郡,渡过河水之后,原想着去河南郡雒阳城,但一过了河水竟然又被人盯上了。”

    江朔笑道:“水边都是漕帮的势力,只要和水路交通有关,便有漕帮的眼线,你们可不是又被盯上了么?”

    移地健懊恼地跺脚道:“原来如此,我们怎么没想到……”

    叶护却无懊恼之色,神色自若地道:“我们再一次临时改变主意,从河阴顺汴渠南下,现在看来可又是自己在往漕帮的天罗地网里撞呢……到了宋州睢阳郡,爷爷说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要去曲阜瞻仰一下孔圣人的孔庙,才又向东东进入兖州,却在暇丘遇到了程千里,他说奉安禄山之命邀我们去范阳一聚,爷爷可没有答应,程千里又问我们下一步的行程,爷爷说要来北海拜访李邕,程昂便说他也要来北海见李使君,这才结伴来到此间。”

    独孤湘道:“嘿……叶护大哥,你们在中原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我们在北地松漠却是九死一生,没想到最终却在这里相遇咯。”

    江朔却问道:“你们可见过李使君了?李使君与程昂本就有隙,怎么突然好了?安禄山许了李使君什么官职?”

    叶护道:“我们没见到李使君呢,我们也是今天刚到的北海,程千里说他先去府里打个前哨,至于溯之你说的程千里和李使君有隙为何还能相谈甚欢,我们可就不知道了。”.br>

    独孤湘嗤道:“定是程昂这贼厮胡说八道,我看他八成压根就没去找李使君。”

    江朔道:“不会吧?如果没见李使君,他编造出这些谎言又所为何来呢?”

    独孤湘道:“为了骗回纥人出兵呀。”

    这时骨力裴罗一振衣袖道:“好啦,聊的够多的了,在这里妄自揣测也没什么用,我们径直去李使君府里拜会如象先生,不就一切皆明了么?“

    独孤湘道:“那程昂呢?就这样放他跑了?”

    江朔道:“湘儿,你道我刚才为什么不追了?因为我看到外面追逐之人的首领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独孤湘追问道:“是谁?是谁?快说、快说……”

    江朔这才道:“是南八!”

    独孤湘喜道:“你真的见到南大哥了?”

    江朔点头道:“南大哥的武器十分特别,我决计不会看错的,而南八的功夫还在程昂之上,更兼他们人多,料想程昂逃不脱,说不定一会儿在李使君府中就又见着了。”

    众人一齐离开食肆,江朔三人先去布行取了马匹行李,然后随着骨力裴罗向刺史府走去,从被叶护识破之后,井真成就一言不发,江朔不禁多看了几眼,见他神色如常,但江朔知道他善于掩藏情绪,乘人不备时突然发难,不敢大意一直暗中盯着他。

    到了刺史府,守门的兵丁见三匹高大的白驼都吓了一跳,问他们做什么,叶护上前道:“烦请通禀一声,我们是朔北来的回纥商人,这位是我爷爷萨合蛮老人家。”

    那军卒啐道:“既是商人就该去市集,来这里做什么?去去去……”

    如换做江朔,此刻就会改从侧院翻进去,叶护却并不便去,他一伸手,掌中握着一枚小小的玉环,向那军卒手中一塞,另一手拍那军卒的手背道:“小哥,通融则个。”

    那玉环入手温润,守门军卒不需看便知是好物什,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道:“回纥小哥,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替你通禀。”

    见那人一颠一颠地进府区了,江朔皱眉道:“李使君府中看门人怎么会是这副嘴脸?”

    叶护笑道:“溯之,你可是孤陋寡闻咯,传言李使君爱财,他的手下莫不贪财好物。”

    两人没说几句话,那军卒便回来说李使君有请。众人随着他进入府内,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院子,这府邸果然好气派,占地广大,楼阁亭榭众多不提,庭院内更广植奇花异草,江朔心道,这宅子如此奢靡,看来叶护大哥所说的未必不实。

    终于到了一处雅致的小院,那军卒道:“李使君在书房前水榭中待客,诸位请罢。”三个回纥人衣着华丽,那军卒又收了好处,对他们自然殷勤的很,而江朔他们三人还穿着布行伙计的衣服,军卒只道是跟班的小厮,对他们却不闻不问,冷淡的很。

    江朔和独孤湘到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那军卒送到此处便走了,六人缓步进入庭院,见院内挖了一个小池,围绕着这方池塘建了不少轩榭,此时已是初春,树枝上以开始冒出新绿,但池塘和草地等依然枯败。只见池塘正面有一个半探入池中的有顶无窗的水榭,房梁间檐橼上披着素色绫幔,显得既奢华又不失雅致。

    只见这水榭甚大,有三楹宽,内部摆放了很多榻,倒像是个讲书的书斋,此刻水榭中一个使唤人都没有,居中坐着一位清瘦老者,峨冠博带身披鹤氅,相貌仙风道骨,正是如象先生李邕。

    江朔三人打算先不表露身份,因此仍扮作仆役小厮跟在骨力裴罗身后,江朔此前的化妆没有擦去,井真成帮独孤湘重新捏了脸,自己则踩了高跷、贴了胡子,裹了白袍扮作回纥人。

    李邕果然没有起疑,对骨力裴罗叉手道:“老先生出手好阔绰啊,不知寻李某所为何事?”说着将一枚碧绿的玉环扣在面前的桌案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正是先前叶护塞给看门军卒的那一枚。

第282章,韦坚蒙冤

    这一下倒是颇出叶护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那门卒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没想到他居然把玉环交给了李邕。江朔细细回想那门卒的反应,虽然反身进入府内之时显得雀跃无比,但现在想来有些刻意为之,领他们进府之时,更是步履凝稳,显然是个练家子。

    骨力裴罗却不似叶护这般变颜变色,他哈哈一笑,足下一点飞跃而出,庭院入口正对着水榭,但中间隔了个池塘,池塘中埋了大缸用以种植荷花,此刻初春水浅,荷叶亦未萌发,骨力裴罗就踏着缸沿从池塘上直穿过去,他姿态轻盈潇洒,几个起落便进入水榭,双足落地向着李邕行礼道:“回纥商人萨合蛮,久仰李使君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有古之圣贤之相。”

    叶护和移地健可没有爷爷这样的本事,他们只能快步绕过池塘,江朔、独孤湘虽有横越池塘之能,但不敢显露功夫,和井真成一齐老老实实跟着两位回纥王子绕路进入水榭。

    李邕斜睨了一眼江朔等三人,笑道:“老翁除了北海玉,还带了布匹送我么?”

    江朔和井真成的兵刃太过扎眼,只能仍用那两个布卷作掩护,井真成装扮成了回纥人的样子,不能再抱布卷,便将裹着他长刀的布卷交给独孤湘,但抱着布卷进入食肆还不怎么引人注目,来拜见李邕就有些奇怪了。

    骨力裴罗自顾在客席坐下来,笑道:“这布帛的成色可不怎么好,是老夫买了给家里小厮胡乱用的,怎敢在李使君面前献拙。”转头对朔湘二人道:“你们两个退下吧,没得让人耻笑。”

    江朔和独孤湘依言退出水榭,好在水榭没有门窗,二人站在廊下,内里的情况依然一目了然。井真成由于扮成回纥人,得以留在水榭内,跟在叶护和移地健身后坐在最末一席。

    独孤湘嘟嘴轻声道:“早知道也扮成回纥人啦,就不用站在外面吃风咯……哎,朔哥,你说井大哥不会突然动手吧?”

    江朔轻声笑道:“不怕,他的长刀还在你手中呢。”

    孤独湘这才想起,把布卷抱的更紧了,讪讪笑道:“看来井郎终是失算了,且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水榭内只有李邕一个主人,连个端茶倒水的小厮仆役都没有,来客却不奉茶实非待客之道,江朔心中颇感奇怪,轻声道:“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这可不像是大方之家的做派。”

    那边骨力裴罗却似乎并不在意,笑道:“李使君怎知我这枚是北海玉?老夫自认为此玉润白,不输于阗美玉。”

    李邕道:“此玉确实白而无暇,论净白,只怕还在于阗之上,但此玉白洁其外,却黑褐其内,一望而知不是于阗真玉。”

    骨力裴罗闻言起身走到李邕案前,伸手拾起那枚白玉环,在掌中翻看却不得要领,李邕道:“请向光观之。”

    骨力裴罗走到水榭边,举起玉环对着阳光观看,果然阳光透过白玉,显露出内里一圈淡淡的黑雾。”

    叶护、移地健也凑上来,骨力裴罗将玉环递给二人,二人照着样子向阳观看,都见了那玉中的瑕疵,叶护将玉递还给骨力裴罗,骨力裴罗随手将那玉环一掷,抛入池中。

    李邕叹息道:“老翁这有是何必?此玉虽然不如于阗真玉,但在两京市上也能值得百贯。”

    独孤湘在外面打岔道:“是啊,老爷若是不喜欢,尽可以赏给我们下人,扔了多可惜啊?”

    李邕闻言眉毛轻轻一扬,骨力裴罗笑道:“小子无状,到叫李使君见笑了,我原道回纥美玉可比于阗,经李使君提点方知见识浅薄。”

    江朔轻声对独孤湘道:“湘儿,你可别胡闹了,小心露馅。”

    独孤湘这才吐吐舌头,住口不说了。

    李邕道:“老翁不远万里而来,可不单是为了请邕品鉴白玉成色的吧?”

    骨力裴罗重新归座,道:“那是自然,老夫辟居朔北,但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李使君。”

    李邕冷冷地道:“老翁过谦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骨力裴罗道:“听闻李使君出身江夏李氏,少年成名,素有才名,则天女帝朝时即为殿中侍御史,为何宦海沉浮四五十载,今日仍然是个小小的北海太守?”

    在场众人都没料到骨力裴罗说话这么直接,都不禁一愣,李邕却轻轻一笑道:“朝有奸佞,能为一郡太守已是不易。”他拿起一卷文书在空中一扬,江朔识得这是传递公事的邸报,却听李邕道:“刚得的消息,韦坚和皇甫惟明一个是朝中贤臣,一个是封疆大吏,只因正月十五同游时巧遇太子李亨,便被李林甫诬陷,已经双双入狱了。”

    对于皇甫惟明,江朔只知道他在石堡城刚刚打了败仗,并没觉的有什么可惜;对于韦坚,他却太熟悉了,眼前不禁浮现出去年见疏浚河汴之时,韦坚头戴斗笠足蹬芒履,身披蓑衣模样,听说他竟然被诬陷下狱,忍不住“啊”了一声。

    李邕转头望了他一眼,道:“廊下的小兄弟也认得两位大臣么?”

    江朔只得躬身道:“小的原做过运河上的船工,见过韦大人几次,并无交情。”

    李邕微微点头道:“亏的你离开了漕帮,不然就凭你现在这句话,现在已然下狱咯……”

    江朔又惊又怒,道:“难道认得韦大人就是罪过么?就算韦大人真的有罪,却以何罪名将我下狱。”

    李邕一哂,道:“你道是李林甫将二人下狱就算了结了?林相要害人,必然是不死不休,二人虽然下狱却罪不至死,哪天圣人忆起二人的才能,说不定又会重新启用,皇甫惟明也还罢了,韦坚却常被称赞有宰相之才,若真有一日东山再起,和林相分庭抗礼也不是不可能。以李林甫的做派,又怎会不赶尽杀绝?”

    江朔心中已有所悟,却仍不敢相信,颤声道:“那……那他抓船工做什么?”

    李邕道:“李林甫一边派吉温严刑拷问二人,一边派罗希奭于发动江淮、东京缘河各转运使,恣求韦坚之罪,但凡是和韦坚有所牵扯的河工船夫多有牢狱之灾,运河各郡县监牢人满为患,听说已有不少人冤死于公府了。”

    江朔心道:这河工船夫岂不大多都是我漕帮兄弟?他知道几位把头和韦坚交情都不浅,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想到此处不禁血贯瞳仁,瞪的眼珠子都红了恨不能立刻到河汴之地去一看究竟。

    李邕见这廊下的少年相貌甚是丑陋,皮肤蜡黄全无少年人的光彩,一双眼睛倒是精光四射,只是此刻他看来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却把牙咬的咯咯直响,双眼发红似要喷出火来,李邕甚是奇怪,道:“小兄弟,你因何愤怒啊?”

    独孤湘道:“大人不知,我这哥哥做了多年船工,在运河上多有故人,听说官府大肆捉拿船工,他有些担心罢了。”

    李邕心道:这少年看来二十岁都不到,说什么做了多年船工,简直是信口雌黄,只是这矮个子少年说话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他和江朔只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没有多深的印象,但他和习习山庄多有来往,对独孤湘甚是熟悉,然而这三年间独孤湘的身形相貌已有了极大的改变,就算不化妆,李邕也未必认得,因此他只是感到熟悉,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廊下这双少年就是江朔和独孤湘。

    但此刻李邕却无暇细想这些,转过头对骨力裴罗道:“老翁还有什么见教?”

    骨力裴罗笑道:“那安禄山许了你什么官职呢?”

    李邕笑道:“老翁又何必明知故问?”

    骨力裴罗两眼一翻,奇道:“我实不知,李使君怎说我是明知故问?”

    李邕道:“宅子里已经被你们的人层层叠叠包围起来,老翁不会和邕说你们是恰好路过此地吧?”

    众人闻言大惊,难怪一路入宅一个仆役也没见到,原来已经有人来将宅子占领了!恐怕此刻李邕和他们对话也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但骨力裴罗和江朔的内力何其高深,竟然没有察觉到附近有人埋伏?那又是何等样的高手?想到此处众人都觉背脊一冷。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朗声笑道:“李使君,原是想让你和汗王单独谈谈,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等给牵扯出来了?”

    只见水榭后的书斋门户齐开,当先走出二人正是高不危和李归仁,在他们左右门内走出来的,一边是罗睺计都,一边是太阴太阳,六曜除了向润客,具都到齐了。

    李邕冷冷地道:“先是程郎,现在又是这些个回纥商人,高先生还有什么手段没有出来?”

    高不危哈哈笑,连连摆手道:“李使君误会了,这可不是高某的手段,李使君还不认得这位老翁吧?我来引荐一下,这位便是名震朔漠的回纥汗王骨力裴罗!”

第283章,正朔之争

    李邕虽然已经想到眼前这位“萨合蛮”老人绝非普通回纥商人,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刚刚灭了后突厥一统朔漠的回纥之主骨力裴罗,忙叉手施礼道:“没想到是怀仁可汗亲临,在下有礼了。”

    骨力裴罗受唐册封为骨咄禄毗伽阙怀仁可汗,天宝四载杀白眉可汗灭后突厥之后,加授厅骁卫员外大将军,说起来回纥算是大唐的属国,按唐律,属国君臣非受传召不得入唐境,骨力裴罗化妆深入河南道实乃逾矩之甚,不过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侠豪迈之士,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仍是谈笑自若。

    骨力裴罗笑着还礼道:“李使君不必多礼,老夫辟居朔漠时便已久仰李使君大名,但听人说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故而以言语相试,还望勿怪。”

    李邕点点头,问道:“汗王此来也是为安禄山做说客的么?”

    骨力裴罗笑道:“老夫可还没这个闲工夫,不过么,老夫也接到了安禄山的提议,正想向李使君请教。”

    李邕问道:“安中丞给汗王开出的又是什么条件呢?”

    这时高不危已缓步走入水榭,在骨力裴罗对席坐了,向二人叉手道:“不如由高某来做解释吧?”

    李邕和骨力裴罗都是久历风云的老江湖了,颇沉得住气,点头示意高不危但说无妨,高不危微微一笑,却不说安禄山给两人什么许诺,而是先问道:“二位一是直谏名臣,一是开国贤王,高某倒想请教二位,如今李三郎治下这大唐可称得上盛世么?”

    当今天子李隆基是睿宗李旦三子,当年韦坚为陕郡太守时,开通广运潭使得漕运可以直通长安,通渠之日,于长安东九里长乐坡下,广运潭上建望春楼,河渠从楼下穿过,使驾船人皆大笠子、宽袖衫、芒屦,如吴楚之制,在船头歌曰:“楼下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称圣人为“三郎”,显得君民之间颇为亲切,而今日高不危口中的“李三郎”则颇有轻视之意。

    骨力裴罗见李邕双手拢在袖中,双目微瞑,不愿作答,便道:“如今圣天子临朝,人口赋税更胜太宗贞观之治,自然是盛世啦。”

    高不危道:“开元年间李三郎倒也称得上圣天子,不过天宝以来么……他愈发沉湎酒色,却又穷兵黩武,连年征伐不断,大地主不断兼并土地,均田的百姓却因土地而流离失所,以致中原各折冲府的兵员严重缺额,如今的李唐这棵大树早已外强中干,不消几年,便是一推就倒的枯木咯。”

    骨力裴罗道:“就算高先生你所言都是事实,安禄山却又有什么资格扯旗造反?”

    李邕不动声色地道:“高先生,恕我直言,造反总需要一个理由,或勤王靖难,或吊民伐罪。如今天下虽有积弊,但尚未到民不聊生的程度,天下思安,师出无名怕是无人响应。”

    高不危道:“怎么是师出无名?李林甫不是女干相么?听闻他刚刚又陷害了皇甫惟明和韦坚,现下正在罗织二人之罪呢。若非他从中作梗,以李使君之才又怎会久在地方不得入朝为官呢?安中丞常说若他为天下之主,当以使君为宰相。”

    骨力裴罗“哟”了一声,向李邕打趣道:“原来是要拜使君为相,恭喜恭喜……”

    李邕不接他话茬,摇头道:“李林甫虽然大权独握,蔽塞言路,排除异己,迫害贤能,但朝中仍有正直之士,更有忠臣良将,别个不说,单一个四镇节度王忠嗣在,就叫群小不敢妄动,安禄山不会因为自己叫“轧荦山”,就真以为自己是战神了吧?”

    安禄山的母亲是突厥人,有个突厥名唤“轧荦山”,乃突厥语战神之意,故而李邕以此调侃。

    高不危仰天打个哈哈,道:“李使君可知皇甫惟明和韦坚因何获罪?”

    见李邕不答,高不危自问自答道:“因为李林甫说他们和太子勾结。今上当年就是以太子之身逼迫自己父皇退位让他做了皇帝,如今老了也害怕起自己的儿子来了,这些年一直再削弱太子羽翼,李林甫知道只要有大臣被打上”太子一党“的烙印,那就必死无疑咯。”

    骨力裴罗饶有趣味地看着高不危道:“王忠嗣是太子一党?我听说他是今上的养子,不应该忠于皇帝才是么?”

    高不危狞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如果李林甫找不到太子与王忠嗣勾结的证据,我们可以帮他找一些么。”

    骨力裴罗皱眉道:“高不危,看不出来你一个读书人,挺狠毒啊?”

    李邕冷冷道:“汗王有所不知,安中丞手下可不止他一个坏种,还有一个景城严庄,擅各国语言,专事挑唆周边各国一齐反唐,还有个叫刘骆谷的常驻长安,专事收集情报、买通官员。”

    骨力裴罗点头笑道:“看来是老夫来的急了,本该在朔漠等着严庄来拜访才是,倒省了长途跋涉的辛苦。”

    高不危叉手道:“汗王说的哪里话来,严庄不过一介鼓舌之士,做不得主,高某为安中丞书记,汗王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我直接和安中丞提。”

    江朔知道高不危和严庄不和,二人从不一起行动,甚至互相拆台都是常有之事。

    骨力裴罗道:“就算能除掉王忠嗣,还有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顺……你们约我回纥一同起事还不是想让回纥拖住西军,这样东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取二京咯,然而如此一来,我回纥流血你燕军吃肉,天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买卖!”

    高不危道:“怎么会让汗王只流血不吃肉?安中丞说了,事成之后,以汗王为西域之主,安中丞只取关内之地。”

    骨力裴罗嘿嘿冷笑道:“安禄山不是约了五路攻唐么?恐怕也曾把西域许给过大食和吐蕃吧?”

    高不危道:“吐蕃只要河西,大食得葱岭之外的吐火罗地,安西四镇皆归回纥。”

    骨力裴罗闻言哈哈大笑道:“高不危,也不知道你是坏还是蠢?吐蕃得了河西会不想要关内?大食得了吐火罗地会不想要安西?原本大家中间隔着个大唐,倒也相安无事,若真要将唐军逐出西域,到时候各家互相挞伐那可真是永无宁日咯。”qδ

    独孤湘悄声道:“朔哥,骨力裴罗老汗王所言倒是颇有见地。”

    江朔附和道:“是啊,汗王能不为眼前利益所打动,看的长远,不愧是一统朔漠的大英雄!”

    高不危却不慌不忙地道:“汗王想分哪一块土地,还可以从长计议,就是不要土地,也可以分些财货。不过汗王请想,等到大唐分崩离析之际,难道说汗王不取安西四镇,大食、吐蕃就不会去取么?朔漠苦寒,就此将安西膏腴之地举手与人,汗王不觉得可惜么?”

    李邕道:“高书记,听你这么说,似乎灭唐已然胜券在握呢?以燕军的实力,就算联合四国一齐动手,鹿死谁手也犹未可知吧?”

    高不危笑道:“自然还有杀手锏……李使君方才说无靖难、伐罪之名,其实是有的。”

    李邕奇道:“哦,愿闻其详。”

    高不危道:“高某还是想先问一句,李使君当年为何反对女帝临朝?”

    李邕道:“则天皇后虽称得上贤明之君,但她得位不正,故邕反对。”

    高不危点头道:“是了,当今皇帝可也是得位不正!”

    骨力裴罗道:“诶……就算李三郎逼他阿爹提前传位给他,也不能算得位不正,毕竟他本就是太子么。”

    高不危遥遥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李隆基也好,李旦也罢,都是太宗李世民的子孙……”

    骨力裴罗道:“不错啊,这又什么问题?你总不会想说建唐一百二十余年了,正朔还在杨家吧?”

    高不危道:“我说李世民得位不正,乃指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才杀了太子建成和王弟元吉,其实是他自己想要争帝位,才先下手为强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骨力裴罗道:“现在说这些可也晚啦……建成、元吉的子嗣可都已经被斩尽杀绝啦。”

    高不危道:“不错,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之后,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不分长幼都残忍的杀害了,其中几个小王子还是不满十岁的黄口小儿也都遭毒手,更在宗室的名册上删除他们的名字,抹去了太子和元吉两枝的所有痕迹……但其实太子建成共有六子,史籍记载被杀的却只有五子。”

    移地健心中奇怪忍不住插嘴问道:“为何独独放走了这一个孩子?”

    高不危道:“可不是放走,而是逃走,当年可不是只有李世民手下有精兵强将,太子翊卫中有一护军名叫薛万彻,他的武功极高,秦王府的悍将秦琼、尉迟敬德都战他不过,据说太子翊卫最后寡不敌众,薛万彻也遁入终南山中不知所踪。其实他不是孤身一人,也没去中南山,而是带着建成最小的儿子,远离长安,去了西域!”

第284章,迷底揭开

    此言一出,李邕犹如未闻不动声色一言不发,骨力裴罗却显得颇感兴趣,身子前倾一手支颐道:“照你这么说,李世民一系传下来的子孙都非正朔,只有这个李建成的孩子才是真命天子?”

    李邕哼了一声道:“李世民、李建成兄弟阋墙谁对谁错且不去论,二人都是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坐了江山更开创了贞观之治,天下百姓谁还记得有一个隐太子李建成。”

    太宗即位后,先是将李建成绛为息王,谥号为隐,李元吉绛为海陵郡王,谥号为剌,是为海陵剌王,按谥法:“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愎很遂过曰剌,不思忘爱曰剌。都是恶谥。但李世民坐稳江山后,对两个死去的兄弟却释放出了善意。

    贞观十三年,太宗李世民封庶出皇子李福为赵王,过继给李建成为嗣。高宗李治于显庆年间下达诏书,令自己最小的弟弟曹王李明,过继给已故皇叔李元吉为嗣。

    贞观十六年,下诏恢复息隐王李建成皇太子的封号,改封海陵剌王李元吉为巢王,谥号不变,故后世称两人为“隐太子”、“巢剌王”。两人生前的身份地位恢复了,但恶谥依然伴随着他们。

    李邕自然不能直呼李世民、李建成之名,故称李建成为隐太子。

    高不危道:“李建成之子早已不在人间了,连这个王子叫什么名字都无从考证了,但他的子嗣却延续了下来,要说他的后代自己跳出来想争夺皇权那无异是痴人说梦,但此人却可以作为一个绝佳的棋子。”

    叶护和移地健互相对望了一眼道:“……棋子?”

    骨力裴罗转头对二王子道:“确是一枚绝佳的棋子,你们仔细想想,如果有人想造反又怕师出无名,便可以动用这枚棋子,好比秦末项梁起义,找到楚怀王的后嗣熊心奉为楚王,当时熊心只是一个牧羊娃儿毫无权势,项梁却借着他使得楚地百姓群起响应,最终推翻了秦朝。”

    移地健道:“孙儿明白了,安禄山造反只是想要一个借口,这个建成的后嗣便是绝好的借口!”

    叶护道:“可不仅仅是个好的借口,这个后嗣没有根基,不仅能立更加易废,我记得熊心这个楚王在推翻秦朝之后便被项羽找个借口给干掉了。”

    骨力裴罗点头道:“说的好,叶护孙儿史书没白读!李世民就曾说过“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你们要多读汉人的史书,权谋智机都在其中。”

    独孤湘对江朔掩嘴笑道:“我看这个骨力裴罗汗王倒像我耶耶,不放过任何教育子孙的机会。”

    江朔道:“这个两个王子都颇有见识,只不过移地健急切功利,叶护似乎更宽仁一点。”

    那边高不危却道:“最初想到寻找李建成后裔的人。想的却是保留李唐的血脉。”

    移地健奇道:“李唐血脉并未断绝,哪里需要找李建成的后来来延续呢?”

    高不危道:“那是现下,当年女帝称制时,可没少屠戮李唐皇室,早在高宗尚在位的二圣时期,就有朝中大臣担心李唐会被武曌断绝血脉,因此才动了去西域寻找李建成的后代的念头,此事颇为隐秘,这些大臣的想法是先找到这股血脉暗中保护起来,视朝中局势变化再做决定,如果武氏真的临朝称制将李唐后代屠戮殆尽,那这股血脉便成了李唐忠臣志士最后效忠的对象,如武氏没有篡位便绝口不提此事。”

    骨力裴罗沉吟道:“此事老夫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武曌和李治同殿称制的时候距离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六七十年了,想来这个李建成的血脉不那么好找吧。”

    高不危道:“确实不好找,最初去调西域寻找的是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

    叶护道:“当年高宗李治准备立武曌为皇后,时任长安县令的裴行俭就因与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秘密商议,而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此人确是皇党的中坚。”

    高不危道:“调露元年,裴行俭奉诏率大军三十万讨伐突厥叛乱,他暗中还有一个使命就是寻找李建成的后嗣,后来裴行俭使计诱降突厥首领轻易平定了叛乱,却并没有找到建成之后,紧接着他回朝复命,但因后党排挤,不久就郁郁而终了。直到他临终时也没有得到关于建成后嗣的丝毫消息。”

    叶护道:“这么说裴行俭在西域还留了人继续追查此事。”

    高不危道:“那是自然,裴行俭手下有个副帅叫王方翼,裴行俭走前留他在素水河边筑城,王方翼乃一代名将,最擅筑城据守,素水河又名碎叶河,王方翼所建之城便取名“碎叶城”。”

    移地健道:“碎叶城是安西四镇最西一镇,没想到建城到现在还不到七十年了。”

    高不危道:“两位王子对我西域的城池、将领倒是颇为熟稔。”他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骨力裴罗,如果骨力裴罗真像他自己说的对安西毫无兴趣,怎么他的子孙会对安西的地理、人事如此清楚。

    骨力裴罗呵呵一笑,无视高不危的眼神,道:“高不危,你还是先把你的故事说完吧。”

    高不危道:“但女帝手下密探甚多,怎么可能对皇党所为一无所知?王方翼虽然屡立战功却仍遭贬谪,死在了流放崖州的路上。女帝登基之后,扫荡皇党,当年知道这个计划的人几乎被屠戮殆尽了。”

    移地健道:“啊……难道最后找李建成子嗣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叶护道:“阿弟,你不要着急,如高先生前说,最后定然是找到了的,你只待他说下去好了。”

    独孤湘嬉笑道:“这个移地健王子可真心急,不如他阿哥沉稳。”

    江朔却完全陷入到这个故事中去了,没有接独孤湘的口。

    高不危道:“不错,这还得说回调露元年,裴行俭出征除了明里平叛和暗里寻人,还有一宗任务,就是护送波斯王子泥捏师回呼罗珊重建波斯,但由于武后反对,平叛后裴行俭就班师回朝了,泥捏师复国无望却也没有回长安,他在吐火罗地耽了二十年,最后回长安时,据说就带回了建成的血脉。”

    叶护道:“泥捏师二十年后回到长安,那应该已经时女帝统治的末期了。”

    高不危道:“准确地说是中宗景龙元年。”

    叶护道:“哦……女帝已经还政李唐皇室,这建成的后嗣可就用不上了。”

    高不危点头道:“不错,但这个后嗣颇为棘手,泥捏师总也不能杀了他,却也不能放任不管,以防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说到“别有用心的人”之时,独孤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高不危不禁转头向她望来。

    骨力裴罗笑道:“下面的小厮都被我惯坏了,高先生勿怪。”

    高不危狠狠瞪了一眼独孤湘,才续道:“他只能把人藏起来……”

    江朔心中忽如划过了一道,一片澄明——原来皇宫中新罗卫士金思兰听到泥捏师夤夜拜见中宗时所说的不能说又不能毁的秘密,就是建成后嗣的秘密!他让景教法王逐代保守的秘密想来应该就是这个后嗣的藏身之处或者验明身份的信物。

    高不危却不知道江朔心中所想,接着说道:“泥捏师找到这个后嗣的时候,这个孩子才五六岁的光景,回到长安后不久泥捏师就病死了,现下也已四十出头了。”

    井真成忽然颤声道:“如此说来,泥捏师带回来的大秘密就是这么一个大活人!而此人仍然在大唐生活。”

    井真成说汉语的口音与回纥人颇不相同,高不危不禁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口中说道:“不错,自然还在大唐境内,不过……”

    井真成不等高不危说完,颤声打断他道:“这样说来此事和日本遣唐使没有任何关系!”

    高不危摸不着头脑,尴尬笑笑道:“什么日本?什么遣唐使?这位仁兄你在说什么?”

    井真成对着李邕道:“李使君,你听到了么?此事从头到尾和日本遣唐使没有任何关系!”

    井真成的口音奇特,李邕已经听出眼前这个回纥人是东瀛日本人井真成所扮的,面如死灰地长叹一声道:“不错……此事是邕大错特错了!一切其实只是机缘巧合,遣唐使到访和泥捏师回京恰在同一年,而遣唐使忽然返程令人生疑……”ap

    井真成霍然站起道:“令人生疑就该调查清楚!难道仅凭生疑就可以随意杀戮四百条人命吗?”

    高不危莫名其妙,道:“这位仁兄,你在说什么……李使君这是怎么回事?”

    井真成却不回他,只是两眼冒火盯视着李邕,李邕的眼神则既坦然又黯然,对井真成道:“井郎,邕一生磊落,虽不会武功,却也常以侠士自居,领袖江湖群豪四十年,可说杀人无算,但多无愧于心,只有日本遣唐使这一遭我是彻底错了,令四百人冤死,皆是邕之罪也……井郎,我今日便听凭你处置,绝无怨言。”

    井真成伸手想要拔刀,才发现长刀不在胁下,他此刻怒极,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向着廊下的独孤湘跑来,嗓音嘶哑地喊道:“把刀给我!”

第285章,以疏间亲

    井真成的双眼瞪得通红,他先前为了扮成回纥人在脸上贴了粗重的眉毛和胡子,好像一只野兽一般,看起来甚是凶恶,独孤湘虽然知道这不是他本来的模样,心中依然禁不住感到害怕,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井真成见她逃跑,喝道:“给我!”

    独孤湘虽然功夫不输成人,但终究是一个刚过及笈之年的少女,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其实胆子甚小,被井真成凶神恶煞般的相貌和语气所嚇,更不敢停步,她逃跑之时仍死死地抱着布卷,井真成急道:“啊呀……你跑什么?把布卷还我!”

    但独孤湘心里害怕,对井真成的呼喝充耳不闻,只顾逃跑,几个起落就窜出了庭院,井真成紧随着她追了出去。

    两人轻功高超,江朔一愣之下竟然来不及出手阻止,二人便已去的无影无踪了。江朔想要去追,但见李邕、骨力裴罗还在水榭中,对面可是高不危和六曜中的五人,李邕不会武功,叶护、移地健功夫也只是普通,骨力裴罗再厉害也不是六人的对手,他一时也不敢离开。

    眼看着这个口音古怪的回纥人先是和李邕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怪话,忽又跃起去抢一个廊下小厮手中的布卷,高不危等六人不明就里,一时也都楞在当场。

    当年井真成与安庆绪、尹子奇、严庄等人结伴同往习习山庄,这些人如在现场自然能分辨出井真成的独特口音,但高不危和六曜众人却从未见过井真成,除了李珠儿之外无人知他是何人,但李珠儿只是带着面具站在高不危身侧,并未言语。

    高不危和李归仁已经从独孤湘的轻功身手上看出来她的真实身份,李归仁道:“啊呀……刚才那个是……是独孤家的小妮子!”

    高不危点头道:“这小女子怎么会做了汗王的跟班……如此说来……”

    说话间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江朔,江朔只得硬着头皮抱拳道:“高参军、李都尉……你们好啊。”

    高不危冷笑道:“江少主,你放着帮主不做,怎么来给怀仁可汗做起小厮来了?”

    骨力裴罗哈哈大笑道:“江小友与我有缘,听说我要来拜访大名鼎鼎的北海如象先生,便扮成小厮随着一起来了,没想到与高先生、李将军你们居然也是老相识。”

    李邕讶异地望着江朔道:“你是……你是朔儿?”

    当年在习习山庄,李邕将江湖盟主让给江朔后不过几个时辰,葛如亮忽然要杀江朔,江朔在阿楚夫人和湘儿的的协助下逃出山庄,待李邕得到通报时江朔早已跑的不知所踪了,之后南霁云等人掩护葛如亮一家遁走,浑惟明接任代盟主,李邕有公事在身,只得动身往北海来了。

    两年之后,南霁云忽然到访,告诉他江朔没有死,还不知从哪里习得了神功,在茅山紫阳别院技压群豪,做回了江湖盟主,更在扬州与漕运三大把头斗法,将漕运四帮合为一体建立了漕帮,又做了漕帮帮主。

    这其中种种奇遇,听得李邕也连连称奇,但他终究只在三年前见过江朔一面,三年里江朔从一个小小少年长成了大小伙子,身材高大了许多,体格已经接近成人,就算不化妆,李邕又如何能认得出来。

    江朔把脸一抹,擦去脸上的面糊,向李邕叉手道:“如象先生好久不见,朔儿有礼了。”

    李邕面上神色阴晴不定,又喜又忧,忽然大喊道:“朔儿快走!”

    但六曜早已跃出水榭,将江朔团团围住,江朔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不管六曜在身边虎视眈眈,仍向着李邕叉手再拜,问道:“刚才的种种,朔儿在廊下都听到了,我只问如象先生一句话,对安禄山许诺的宰相之位,如象先生作何想法?”

    李邕听了纵声大笑道:“我如要做宰相,何必求诸胡儿?武周朝的武三思,中宗朝的宗楚客,本朝的李林甫,投靠哪一个不能混个宰相做做?”

    李邕说的这三人都是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权相,唐代实行群相制,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长官均为宰相,因门下、中书两省经常有不止一个长官,更有“同中书门下三品”这样的“实质宰相”,一朝可称宰相的官员往往超过四人,因此李邕说投靠任何一个权相都能混个宰相当当倒也不是虚言。

    江朔严肃地说道:“如象先生,兹事体大,请给我一个确切的回复!”

    李邕闻言亦正色道:“溯之,我绝不与安贼同流合污,其心天地可鉴!”

    江朔道一声“好”,手上运劲,竟然将绫罗布匹震得粉碎,同时抽出里面包裹着的七星宝剑,他一手仗剑,一手持鞘,傲然而立,朗声道:“那朔儿今日便和如象先生同进退,死战到底!”

    李归仁怒喝道:“小子猖狂!江溯之,你真当自己是神功无敌么?就算你武功再高,难道还能同时敌住我们五人么?”

    江朔诚实地说道:“莫说你们五位,就是李都尉你一人,我也未必敌得过,不过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行侠义道,难道坐视你们挟持如象先生,挑起兵锋祸害天下苍生么?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高不危冷笑一声,道:“我现在便拿了李邕,倒要看看你如何解救。”说着便像李邕飞扑过去,李邕不会武功,见高不危扑来,知道定然躲不开,索性正襟危坐闭目等死。

    不料骨力裴罗突然飞身跃起,道:“高先生,大家都是李使君的客人,对着主人动手,可非为客之道哦。”在空中单掌击出,带起一片劲风袭向高不危。

    高不危还不想与骨力裴罗撕破脸,在空中收招,旋转身子竟然又飞回自己的坐席,骨力裴罗见他飞回,哈哈大笑,双足连踢,身子在空中一顿,竟然直挺挺地退了回去。高不危这一下在空中盘旋折回的身法虽妙,但比之骨力裴罗这样直进直退的功夫可差远了。

    高不危落地站稳,向着骨力裴罗叉手道:“汗王何必替人强行出头?”

    骨力裴罗飞回时却在空中双腿盘坐,径直落回榻上,简直和跃出座位前坐姿一模一样,他仍好整以暇地一手支颐道:“高先生,我们回纥武士一不会以客欺主,二不会对不会武功之人动手,如今李使君既是主人又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士,你对他出手,老夫可有点看不过去。”

    高不危道:“汗王,安中丞之母乃是突厥人,回纥灭了后突厥,安中丞本不想与回纥结盟,是我一再为汗王固请,这才给回纥汗国留出了安西四镇之地,汗王可不要为了李邕和江朔,白白放弃了这一块膏腴之地。”

    骨力裴罗道:“安西四镇是大唐的领地,安禄山这可不是慷他人之慨么?画个大饼就想将我回纥当做犬马来驱策,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高不危冷哼一声,道:“汗王倒是高节,不过你的太子磨延啜可不一定这样想哦。”

    叶护和移地健一听不禁大吃一惊,骨力裴罗带着两个孙子私访中原,留太子磨延啜,也就是叶护、移地健的阿爷,在回纥监国,高不危这话中的意思是燕军竟然还和回纥监国太子有接触,这事无论是在中原还是朔漠都是颇犯忌讳之事,尤其是漠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忘君臣略婚宦。为了争夺汗位,子弑父,弟害兄之事层出不穷,有时只是怀疑儿子有不臣之心,汗王便会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二人忙双双跪倒在地,对骨力裴罗道:“爷爷,高不危这贼厮挑拨,阿爷绝对不会有不臣之心的!”

    骨力裴罗安慰二人道:“此乃高不危的以疏间亲之计也,爷爷我可不会上他的当。”

    高不危冷笑道:“汗王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回不去朔漠了!”说着他再次挥掌欺身上前,这次的目标却是骨力裴罗。

    骨力裴罗先前见高不危一跃一回已能掂量出高不危的武功高低,哑然失笑道:“就凭你也配?”见他挥掌拍来,端坐不动,举右手单掌迎向他的手掌。wap.bΙQμGètν.còM

    江朔见状急道:“小心他的毒掌!”

    单论武艺,高不危称不上一流高手,但他所练崆峒派奇门的武功极其阴毒,当日独孤问只是被他毒爪一抓便身中剧毒,若非得秦越人的救治,一条命就交代了,因此江朔见骨力裴罗要与高不危对掌,忙出声提醒。

    骨力裴罗闻言细看,见高不危掌心隐隐有一层黑气,心中一惊,忙改掌为弹,扣住右手中指向高不危掌心弹去,骨力裴罗的指甲极长,微微向内弯曲,形同鹘鹰的指爪,这一下弹在高不危掌心,高不危吃痛,忙向后退去,骨力裴罗再看自己中指指甲,端头居然已经黑了一截,他忙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匕首,在指甲上迅捷地一旋,切去了这一截指甲。

    骨力裴罗站起身,对高不危道:“高先生,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以一出手就下此毒手?”

    高不危不答,却对李归仁怒道:“还不动手?等什么呢?这姓江的小贼屡次三番坏我好事,今日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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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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