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循岛水行
江朔心里奇怪,临别在即,大信义怎地不和父母话别,却要拉自己说话,但大信义已推门出屋,他只得起身跟上。
到了屋外,大信义拉着江朔的手急趋几步走到庭院一角,一边望着屋内一边对江朔道:“溯之,对于契丹人我要和你多说几句,涅礼、李怀秀都是人中之杰,涅礼为了团结八部让出了盟汗大位,怀秀为了不给燕军进攻的口实又将汗位让给了胡剌,便是这个胡剌也是个人物,李娘子虽还只是个少女,就已经有如此的心智与城府……”
江朔道:“大君侯,你是说契丹人在利用我们么?他们的所遭所遇都是苦肉计?”
大信义道:“那倒不是,契丹这些年确实历经苦难,但说到底,安禄山屡报契丹造反而唐庭不疑,也是因为契丹历史上反叛的例子太多了……涅礼、怀秀这些人可能真的不是恶人,但契丹人之智机亦非其他边民所能比拟的了,且你看契丹骑兵与曳落河对战已不落下风,如果继续加强装备,必成北地最强战力,长此以往契丹必然兴旺,如遇天下有变,契丹还会只守不攻么?”
江朔后脊梁已经开始冒汗了,他想到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如果安禄山真的造反,契丹会不会从背后发动进攻,契丹铁骑南下后会乖乖退回去么?忙问道:“大君侯,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信义沉吟片刻道:“我也无法可想,毕竟现在看来契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安禄山周旋,不能说有错。便是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会看到契丹强盛外侵的一天……咱们总不能因为怀疑就去杀人吧。”
江朔低头称是,大信义道:“总之溯之,你要多留一个心眼,我看你武功既高人品更是俊逸,但你太过良善,料人为宽,难免不会被人利用。以你的武功和江湖地位实已具备左右天下大势之能,切记谨慎,以免铸成大错!”
江朔已听得头上身上都冷汗淋漓了,忙叉手道:“多谢君侯指点,朔儿谨记。”
大信义亦向江朔叉手道:“溯之,我这便去了,你多保重……”说着一跃出了墙头,不一会儿听到一声马嘶,看来大信义已取了马匹,连夜出城了。
江朔回到屋中,秦越人和云姑见他神情恍惚,额上冷汗兀自未干,都惊讶的望着他,秦越人道:“溯之,信儿这便去了吗?他和你说了什么?你竟如此慌张?”
江朔不善扯谎,只得胡乱说道:“大君侯叫我小心曳落河在路上偷袭。”
秦越人笑道:“溯之,你不必担心,城主已安排了在泊汋城港口登舟,走水路直抵登州,不走陆路,燕军无水军,走水路应该是安全的。”
江朔心不在焉地答道:“那就好,那就好……”
李珠儿盯视着江朔,似乎已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江朔不禁心虚,低下头不敢看她。李珠儿却没说什么,只轻声道:“我也得走啦……”
江朔闻言猛地抬起头,道:“珠儿姊姊,你要去哪里?”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回到安禄山身边去啊,燕军已经开始南撤,安禄山回到范阳后便要去长安,我这做奴婢的得跟着去伺候呢。”
江朔道:“燕军既然已经撤出松漠,姊姊你们已经大功告成,又何必再回去涉险呢?”
李珠儿俏眼一翻道:“安禄山杀我父母,这些年多少契丹人惨遭屠戮?不杀安贼怎能叫大功告成?”
江朔道:“珠儿姊姊,你要回去刺杀安禄山么?好!我和你一同去,拼死取了他性命,为你报仇!”
云姑也道:“李娘子,你既然是安禄山的亲近婢子,总能找到机会刺杀他吧?难不成安禄山真如他自己说的是突厥战神下凡,杀不得么?”
李珠儿道:“安禄山生的肥胖,虽然有六曜拱卫,别人要杀他很难,
但我要取他性命可说是易如反掌。”
云姑奇道:“那你为何不动手?”
李珠儿道:“就这样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我便要等他众叛亲离之际,灭他九族方消心头之恨,契丹人亡魂才能得以安息。”
江朔道:“可是……这样坐视不管,安禄山真要反了,岂不是要有更多的杀戮?珠儿姊姊你为了报仇,难道忍心看天下生灵涂炭吗?”
李珠儿冷冷地道:“这我可管不了,且大唐兵势强盛,安贼若是反叛,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其祸旦夕可平,又有什么打紧?”
秦越人和云姑听了也一齐点头,时值开元盛世,唐人也好羁縻州的百姓也好,对唐军的战力都有绝对的信心,秦越人道:“是啊,十镇节度,以兵力论,范阳平卢不过十占其二,更遑论还有六十万府兵。”
云姑也道:“安禄山一个杂胡还想夺天下?呸……他也配!”
江朔却想到了当年随李白、贺知章离开安陆时所见那陈校尉所率的折冲府兵,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见秦越人、云姑自信满满的表情,终于忍住没再多说什么。
李珠儿盯着江朔道:“溯之,你要答应我不要去刺杀安禄山。”
江朔道:“我……”
李珠儿打断他道:“一者安贼有六曜守护,纵使是如今的功力也未必能得手;二者安贼必须得由我亲自手刃,即便你侥幸得手,我也要恨你一辈子!”
江朔只觉口干舌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珠儿不待他回话,起身向秦越人和云姑施礼道:“二老保重,珠儿这便去了。”
秦越人点点头道:“如见到北溟子,代我问候。”李珠儿意味深长的向院外望了一眼,笑道:“好!”话音未落已跃出屋外。
江朔忽然想起一事,追出去道:“珠儿姊姊,还有一件事我忘了问你……”
李珠儿已上了墙头,回头道:“静乐公主我已安葬在医无闾山深处,按契丹珊蛮教之俗做了安魂法术,她已与我契丹历代先祖在一起了,待怀秀百年之后自会和她再聚。”
江朔要问的正是此事,一愣神的功夫,李珠儿已跃下墙垣不知往何处去了。
江朔转回来时,云姑把在门口道:“姓江的小子,你也回去吧,夜深了,我们二老四十二年未见,还有体己话要讲,有什么事明日天明再说吧。”
此时江朔就是再木讷也明白什么意思了,忙告辞离去,他记性极好,记得来时的路径,不一会儿回到自己的住处,轻轻推门入屋,见独孤问和湘儿还都熟睡未醒,独孤湘睫毛微微弹动,不知在做什么梦。
江朔回到自己榻上却睡不着了,想起今日李珠儿所言及大信义和自己说的那些个言语,心情翻涌难以平复,索性坐着运功,调息良久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第二日用过朝食,城主遣人来传信,说秦越人请诸位到码头集合,孤独问好好休息了一晚,感觉精神好了些,江朔和湘儿便左右携可他,随着韦景昭、李腾空等茅山道士一起赶到码头。
只见此处江中出现了一片梭形沙洲,将鸭渌水分成内外两股,沙洲东面水道江水宽阔湍急,水声激越,西面水道却难得一片平静,形成了一个自然良港,此地名“泊汋口”便是指的此处港口,“汋”者激水之声也,“泊汋”便是在大江激流之中的港口,众多船舶便停靠于此。
辽东边地山林,林木茂盛,渤海国人就地取材,城墙屋舍都是原木所筑,这码头也是如此,以厚实的杉木板在水边铺设了宽阔的驳岸,往驳岸上看,秦越人和众医师都已到了,众人见秦越人身边忽然多了个老妪,都暗自奇怪,却也不敢问询。
秦越人道:“诸位大贤,本随着老朽到医无闾山与新罗论道,不想横
生枝节,不知不觉间已深入辽东八百里之遥了,如今泊汋城主为我们安排了海舟,可以回到大唐,省却了车马劳顿了。”
有人不放心道:“秦大贤,我们听说大海无常,海路行船颇为危险,这走海路回大唐安全么?”
那城主道:“这却不用担心,此处登舟,出鸭渌水口,傍海壖西行,经橐驼湾、至石人汪南下、过杏花浦、桃花浦、直达青泥浦,南渡三百里乌湖海,期间有海岛名乌湖岛、末岛、龟歆岛、大谢岛等,直至登州,全程循海岛水行,此所谓“北岛路”,安全的很。”
众医师听了这才放心,那城主又道:“诸位既是唐人,我便寻找了汉人船舶载你们回去。”说着往身后一比,走来一个粗短的汉子,那人生的阔口裂腮甚是粗豪,下着犊鼻裈,赤裸上身只穿了见无袖的褂子,一望而知是个老水手。
那人上前叉手道:“在下徐五,我们运送一千石的货物刚在此地下了货,如各位不嫌弃,送各位回中原绰绰有余。”
江朔见那人叉手礼甚是奇怪,寻常人叉手礼是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而此人行礼却是以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拇指,并立起右手拇指,远看与常礼颇似,近看却大有不同。
江朔上前与那人行了个相同的礼,朗声道:“四龙汲水终归海,合子拜的那座庙?”
第242章,对盘切口
那人听江朔这么说,不禁愣了一愣,又见他手中叉手的动作,便道:“原来是并肩子,某在水晶宫拜的海龙王,插三炷香,芽儿递个门坎吧?”
独孤湘瞪大了眼睛望着江朔,道:“朔哥儿,你和他这是念得是什么咒啊?”
江朔笑道:“这位大哥是漕帮东帮萧大哥的手下。”转头对那人道:“万流归宗,拜天地不拜龙王,一支清香谢四方。”同时右手扣住左手拇指,合抱成拳成形似旋涡,他翻过将形如旋涡这面对着那人,。
那人听了一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江朔,冷笑一声,道:“小合子哪里偷学的海底,竟敢开伪庙,充大个儿。”
江朔笑道:“跨过云梦黑蛟龙,踏过河阴铁门槛,怎说我是伪庙客。”
原来江朔从那人抱拳的形状看出他是漕帮的人,那日在飞狐陉中,漕帮三位把头曾向江朔详述了漕帮内的各路切口,征召帮众之法,江朔却从未用过,今日便试着用卢玉铉所教的切口与那人对答,此所谓“对盘”,乃是互相盘问底细的意思。
江朔说四龙汲水,指的便是漕帮东南西北四帮,问他拜的那座庙便是问他属于哪个帮派了,东帮便是东海水晶宫,北帮则以北溟鲲鹏宫代之,西帮以瀚海流沙宫代之,南帮以南洋归墟宫代之。
那人自称水晶宫里拜龙王,那便是东海水晶宫也就是东帮的人了,帮中从低到高,以插几支香来代表,把头插九支香、堂主七支、香主五支,此人插三支香,便只是一个小头目而已。
他所说“并肩子”便是帮众兄弟之意思,呼江朔为“芽儿”,那是“孩童”之意,“递门坎”,就是让他自报门派,语中颇见轻视之意。
江朔回答的自己不拜龙王,便是说自己乃漕帮至尊之意了,帮主不插香,只以清香谢四方。
那人当然不信,“偷学海底”、“开伪庙”、“充大个”便是说江朔不知哪里听来的帮中切口,竟敢胡说自己是帮中至尊。
江朔最后所说的却是三位把头为他量身定做的暗语,说的是他此前最得意的两件事,一是汉水屠龙,便是“跨过云梦黑蛟龙”;二是河阴踏钺开坝束水冲沙的壮举,便是“踏过河阴铁门槛”。
那人听了仍是将信将疑,叉手道:“若是真龙,请立个桩子吧。”
江朔知他要自己露一手功夫,便笑道:“这位大哥,你划个道吧。”
那人指着码头边一根躺在地上的旗杆道:“小兄弟既然说踏过铁门槛,想必气力惊人,便请在此旗杆上一试。”
江朔看那旗杆是一整根圆木斫削所制,长约两丈,下粗上细,下面粗的和人腰差不多,上面细的也有碗口粗细。地面木板上有一个圆洞,内里是一个铸铁圈,原本插的旗杆朽烂不堪,已被拔出,新做的这根旗杆在一边,尚未立起。
那人本意是让江朔能将旗杆举起便可,这旗杆运来时可是足足用了十个民夫。江朔却回错了意,以为他叫自己把这根旗杆立起来,寻常要将旗杆立起来,需要先固定住尾端,再用绳索牵拉,方能立起,立起之时为防旗杆左右晃动倾倒,需要从三个不同方向加以牵拉方可,所耗民力颇巨。
江朔上前先伸手抬了抬木旗杆细的那头,旗杆应手离地数寸,又走到另一端抬了抬旗杆粗的那头,亦稍稍离地些许,他心中已有了底,道:“好,我便试一试!”对周围的民夫道:“各位请让一让,小心磕碰到。”
那些民夫听了不禁好笑,心道这旗杆何其沉重,就算你小子能抬起来,还能拖着走几步不成?难道是怕木头滚动起来压到我们的脚面不成?但还是假模假式向后退了几步。
江朔摇头道:“诸位请再让一让,以免误伤。”
那些民夫又退了几步,江朔拿眼比量
了一下,道:“还不够,再退一些,请道三丈开外。”
哪些民夫均感不可思议,都转头以问询的眼神看着先前和江朔对盘的那人,那人点点头,往后一撇嘴,那些民夫便呼噜噜向后退开,围绕着江朔和旗杆拉出了一个三丈径长的大圆。
江朔见状点点头,道:“好,我这便来了。”说着运劲于右掌,拿手一拍地上的旗杆,那旗杆竟而受力弹起了半尺,江朔伺机一下腰,双手托住了旗杆最粗的尾端,细的那头仍靠在地上
紧接着江朔左手托住圆木底上,右手横托,双臂一叫力,竟然将旗杆抡了起来,江朔站起身来,将旗杆抡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借着旋转之力,将旗杆细的那端带离了地面,众人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少年,竟能将这么粗的旗杆抡得转起来,虽然旗杆只有两丈长,众人距离在三丈以上,但旗杆转动带来的劲风刮到身上,众人还是禁不住又退了一丈多远。
这些民夫都是昨日搬运过这根旗杆的,自然知道这旗杆之沉重,唯恐被扫到些许。江朔见众人远离,心中更无顾忌,又抡着旗杆转了一圈,这下细的那头已经扬起头和他的肩头同高了,江朔舞得兴起,纵声长啸,继续挥动旗杆。
此刻旗杆旋转愈速,他手上反倒感觉轻了些,左手下压,右手上抬,将那旗杆不断竖起,如此转了十来圈,那圆木旗杆已然完全竖立起来了,江朔以肩头一扛旗杆,蹬蹬猛走两步,来到铁圈洞口,对准洞口向下一送,那旗杆稳稳插入圈中,分毫不爽。
江朔怕旗杆插的不实,又用双手抱住旗杆向下猛墩了几下,这才稍稍放开手,见旗杆竖立未倒,又用手猛推了几把,见旗杆纹丝不动,江朔不禁赞道:“这渤海国的木匠好厉害,圆木竟然斫的和洞口一般无二,插下去严丝合缝!”
此刻围观的民夫却哪里还在乎什么木工好坏,是否严丝合缝。他们眼见江朔以一己之力,立起了这根木旗杆,何其的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都惊得长大了嘴巴,互相对视,终于确定这一些不是幻觉而是实打实发生的,不禁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彩声。
那人更无怀疑,紧跑几步,扑倒江朔面前纳头就拜,道:“小的有眼无珠,不识得总瓢把子,死罪,死罪!”说着就要磕头,在他身后,民夫们也纷纷跪倒。
江朔忙将他搀起道:“徐大哥,如此大礼,我可不敢当,后面的诸位也不用跪拜,快快请起。”
那人道:“不敢欺瞒少主,我本不姓徐,只因我是徐堂主麾下五队的小头目,故称徐五,贱名彭孤帆。”
江朔问道:“彭大哥是名字是“谪居窜炎壑,孤帆淼不系。”的孤帆么?”
那温一帆乃是个粗人,名字是乡里先生随便取的,却哪里知道宋之问的诗?只道:“便是孤独的孤,船帆的帆。”
他招呼身后众人来与江朔厮见,道:“少主,这些都是我的手下,上船都是水手,在陆上便是民夫。”又问:“少主,你怎么会来这极北之地?”
江朔道:“彭大哥,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们这便拜别城主上路吧,在海上可以慢慢说,勿要误了行程。”
彭孤帆连连称是,却对着那城主道:“嘿!兀自那官,没想到今日羊牯是我家帮主的朋友,这买卖可做不了啦,见谅则个。”
江朔奇道:“彭大哥,你和这城主做的什么买卖?怎称各位大贤是羊牯?”他知道“羊牯”乃行抢对象的意思。
彭孤帆道:“不敢瞒少主,这翅子顶罗可不是好人,我们这一趟本就是给他运的沙子,本要耽几日在回返,他昨日却来找我,说来了一批羊牯,储头子极旺,要我顺手做个搬石头的买卖。”
江朔大吃一惊,这运沙子是走私货物,倒还不算什么大的缺德之事,说各位医师是
“羊牯”、“储头子旺”却是说他们身上钱帛众多,存着劫掠之意思了,最后说“搬石头的买卖”那可就是赤裸裸的要预备把众人拉到海上,杀了之后抛尸大海了!
江朔忍不住瞪了那城主一眼,城主方才见江朔施展神力,漕帮众人纷纷下拜,彭孤帆更是称他为“少主”,已知今日事败,早吓得瘫倒在地了。
这时秦越人、韦景昭也上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江朔将彭孤帆所说简略和二人说了,二人也是大吃一惊,秦越人道:“好险,若非这位彭郎是溯之的僚属,一时半日之后我们可都要葬身鱼腹咯。”
江朔也向彭孤帆介绍了秦越人、韦景昭等人。
彭孤帆这才知道众人竟然都是大唐的名医大贤,忙致歉道:“大贤见谅,我也不知你们是谁,被这城主蒙蔽,险些错杀了好人!”又问江朔:“少主,这城主着实可恶,要么把狗官这块大石头带到海上?”
此人胆大如斯,竟然要杀渤海国的朝廷命官,将他沉入海中了。
第243章,青泥浦外
韦景昭忙阻止道:“彭头领不可,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孤证不立,若杀了他,渤海国是信城主杀人越货,还是认为你是劫杀官员的大盗?”
江朔心道不错,城主既然会找上这位彭大哥做此等“卖石头”的买卖,只怕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勾当了,若真害了这城主的性命,渤海国怎会善罢甘休?便道:“韦道长所言不错,我们今日护送各位大贤回中原为要,还是莫生枝节为上。”
秦越人也道:“彭郎,烦劳你和城主说一声,我们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城主好心收留,安排食宿,我等铭记于心,若要什么孝敬,一个铜板也不会少了他的,却又何必做这刀头舔血的买卖呢?”
彭孤帆道:“这……”却不知如何接口,这时孟芦插上来道:“彭头领,按越人大贤的意思,你问问那城主原要分多少钱帛孝敬,我们一并给了他,不教他白忙活这一趟。”孟芦即是名医也是巨贾,孟家孟余堂药号遍布全国,每年获钱以千万计,却如何会怜惜这点财帛?
彭孤帆不知他们所言真假,口里唯唯诺诺,却不动身,转头向着江朔道:“依少主之见该当如何?”
江朔道:“彭大哥,便按诸位大贤的意思办,你去与那城主通融通融。”
彭孤帆这才叉手称是,过去一把提溜起那城主道:“城主,你可听仔细了,我家少主问你要多少孝敬?划个价吧。”
那城主只道是讽语,如何还敢要钱,连连摆手道:“不要了,不要了,各位爷爷一路平安。”
彭孤帆皱眉道:“少主,这厮说他不要钱。”
秦越人走上前温言道:“城主,我们所言发自赤诚,你我本不相识,闹出些误会也情有可原,而城主容留之恩,我等却不能不报。”
孟芦亦笑道:“城主需钱多少,只管开口,我等绝不还价。”
见城主仍是不开口,秦越人便问孟芦身上还有多少盘缠,孟芦估摸了一个数报于秦越人。
大唐虽有铜钱流通,但铜钱沉重价格却低,因此多以布帛代钱,孟芦原来携带了几车上好的红绫白绢,基本都扔在医无闾上北镇庙中了,但他离开北镇庙时,将价值最高的绢从车上取出分与各位医师携带,行囊中更携了一百个金锞以备不时之需,秦越人心中有底之后,再度对城主道:“我等来的匆忙,钱帛也不十分充裕,但城主大恩不能不报,今愿献出金锞一百枚,白绢一千匹,百锞黄金先交与城主做个头寸,余下千匹白绢待我等回到大唐,再差彭头领送来,绝不爽约,你看可好?”
他这一番言语可谓考虑周详,给了黄金那是叫着城主先得些好处,再欠白绢却是给他留个念想,以防其再派人追杀,最后说让彭孤帆送回白绢,则是以钱财之利化解二人此番结下的冤仇。江朔心中暗赞秦越人处事周到,虽不似孟芦这般经商,却也颇通货利之道。
那城主哪还有不应允的,他原道今日必死,不想非但死中得活还得了这么大一宗好处,忙连连拱手称谢。孟芦这时已取来那个装着金锞的鹿皮囊,并十几匹缠在一起的白绢,交给城主道:“皮囊中的金锞是给大人的孝敬,这些个绢么,给大人手下的兄弟们做个酒钱。那城主和手下自然千恩万谢,接了过去。
韦景昭轻声问彭孤帆道:“彭头领,现在可以拔锚起航么?我怕迟则生变。”
彭孤帆指着就近的一艘五帆大船道:“一切早已齐备,随时可以出发。”
韦景昭道一声好,让茅山众道士协助漕帮众船工将各位医师送上海船,众医师也知此地不宜久留,迅速的登上大船,有遗留在逆旅馆驿中的行李也都不要了,毕竟以众医师的医技、名声,只要能全身而退返回大唐,这点身外之物是全不放在心上的了。
江朔为防那城
主耍花招,一直立在他身旁,手按七星宝剑瞪着城主和他的手下,其实他这也是多此一举,众人方才见他以一人之力立起旗杆,早已吓破了胆,只道他是天人下凡,哪里还敢耍什么手段,江朔待众人登舟已毕,对湘儿道:“你先扶爷爷上船。”又对彭孤帆道:“彭大哥,你即刻扬帆出港,我待船动之后再上船。”
彭孤帆虽已见识了江朔的气力,却不知他轻身纵跃功夫如何,还在犹豫,独孤湘点点头扶着爷爷独孤问登舟时对他道:“你也听过朔哥在河水上的神奇表现吧?却还担心他上不得舟么?”
彭孤帆登时醒悟,忙命手下收锚起航。
待大船缓缓出港,风帆鼓起,势难阻挡之际,江朔才向城主一抱拳道:“多谢城主款待,江朔去也……”语毕单脚一蹬,向后飞出,其时大船以离岸数丈,他这一跃虽远,却仍差着一大截,只见他在空中转身,足尖踏浪,几个起落,以飞身跃上大船。岸上城主以下一干人等只道江朔是神人下凡,方有此凌波微步之神迹,一齐在岸上拜倒,伏地恭送他们离去。
鸭渌水水流湍急,一旦船只驶出港湾,越过泊汋口梭形沙洲之后,立刻借着湍急的水流快速的向下游驶去,瞬间就把泊汋城甩在了身后,行不多时便出江入海了,果然大船掉头向西,沿着海岸线循行。
彭孤帆统帅的漕帮船夫行船技术也真是娴熟,操帆的操帆,把舵的把舵,打桨的打桨,看似笨重的大船灵活地在岛屿间穿行,如此行了几个昼夜,走过六百里水路,这日夜间终于到了青泥浦。
彭孤帆对江朔道:“少主,这青泥浦是乌湖海北岸最后的港口了,过了青泥浦后,再行三百里就到登州了,不过这最后三百里可就是横穿乌湖海了,虽然仍是循岛而行,却毕竟是在海中,不见陆地了。”
孟芦道:“一般走北岛路,船舶都会在青泥浦靠泊修整,补充食水。”
秦越人也道:“我这几日看独孤丈的身子还是太过虚弱,沿岸循行时还好说,一旦病势有变,立时就能登岸,但若在海上万一生变可就没回旋的余地了。”
正说话间,忽见前方远处灯光明灭,却是一艘大船在前面水域升降灯笼,那大船船头挂了四串灯笼,正在不断升降。
江朔在洪泽湖见过漕帮内各舟以灯笼打暗语,但他不识得是何意思,问彭孤帆道:“彭大哥,对面打灯笼的是自己人吗?他们说些什么?”
彭孤帆看了半日,喜道:“少主,前面是徐堂主。”说着下令大船向前船靠过去。大海之上船舶并非静止,往往随波逐流难以操控,两船相距过近实是危险之举,但两艘船上的船夫都是艺高人胆大,呼喝着操舟弄帆,二舟同向而行,不断靠近,终于二船靠帮,竟而么有丝毫振动声响。
二船甫一靠拢,早有一人急不可耐地跃了过来,向着江朔单膝跪地,叉手道:“在下徐来,参见少主!”
江朔连忙将他搀起,喜道:“徐大哥,你不在运河上,怎么来北地了?”
二人可称得上是老相识了,当日江朔在河朔河口踏钺破坝之时,操舵的就是徐来,因此二人详见分外亲切。
徐来道:“少主你有所不知,谢、箫、卢三位把头回到河南道之后,已将少主的事迹都传遍啦,帮众兄弟现在对少主没一个不服的,卢把头道少主去了北地松漠,回返中原之时未必会走陆路,要我坐镇青泥浦,同时撒下众多眼线深入北地探查少主的行踪。”
江朔由衷赞道:“卢大哥不愧是我漕帮的军师智囊,人在中原千里之遥,却早料到我们会走水路回返。”
徐来笑道:“卢郎纵是在能掐会算,也料不到少主在北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日次不断有探子传回少主的事迹,什么大破金锁阵威震松漠,什么医无闾山斗法
连胜三阵,又什么龙泉寺大败魔教震慑群小。我可都听说来,只是我们原来料定少主会自襄平城南下,经建安州南下,我便一直守在卑沙城,可万没想到少主你们会绕到鸭渌府再南下,若非少主你巧遇彭头领,我险些就与尊驾错过啦。”
江朔道:“多谢徐大哥记挂,我们这不是汇合了么,对了,我来给你引荐各位大贤。”将秦越人、孟芦、韦景昭还有全行俭、巢承业等人都向徐来一一介绍了,云姑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却自躲在船舱中未出。
彭孤帆道:“徐堂主,我们还去青泥浦补充食水吗?我看二船的势头可是要驶过青泥浦啦。”
徐来道:“不用去啦,青泥浦燕军细作颇多,去那里做什么?海上才是咱弟兄的胜场。食水都在我这艘船上,你们换到这艘船上继续南下,却将原船驶回泊汋城,以混淆燕军细作。”
众人都齐声称妙,秦越人道:“然而独孤丈的伤势,此刻跨海南下恐怕有危险啊。”
第244章,海岛疗毒
船在海上航行,毕竟比不得陆地上平稳,独孤问在陆上虽有通天彻地之能,在海上却居然晕船晕的厉害,他中毒之后本就身子虚弱,晕船便更加严重,每日里在舱内呕吐不止,因此秦越人担心他走不了这三百里水路。
韦景昭道:“若是在青泥浦登岸,只怕有燕军细作袭扰,也不能安心养伤啊。”
徐来道:“这却好办,青泥浦外六七里,在海中有形似三座小山的岛屿,名三山岛。这三山岛上无有人烟更无驻军,却难得有淡水,我们走北岛路常在此岛补充淡水,这样就无需靠泊青泥浦港口了,因三山岛有地利之便,我东帮在岛上搭建了茅庐,有十几个兄弟驻守。”
秦越人道:“妙哉,这样我们可以在海岛上藏身,既不用担心燕军,又不用跨海。待独孤丈伤愈之后再行南下。”
徐来点点头,道:“只是海岛狭促,要在上面居住可得耐得住寂寞哦。”
江朔曾在积金洞中住了两年光景,倒是不怕独孤,道:“这却不妨,我陪着爷爷在海上住个一年半载的也无妨。”
独孤湘道:“只要能治好爷爷,我也不怕孤寂。”
秦越人道:“阿云,为彻底治愈独孤丈,我也要在岛上耽几个月,你可愿意陪我?”
云姑道:“我自然是要和你在一起,只要和你一道,繁华市井和海外小岛于我又有什么区别?”
徐来道:“好!那就是还有由彭孤帆驾船护送各位大贤回返中原,我陪少主、秦大贤在三山岛上住段时间。”
江朔道:“徐大哥既说海岛寂寞,你又何必陪着我们?你还是护着各位大贤先回中原吧。”
徐来道:“少主说的哪里话来?萧把头交给徐某的第一要务便是找到少主,随扈左右,更何况独孤丈病愈之后,你们要回返中原也需用得到徐某驾船。”
江朔见徐来说的诚恳,知道赶他不走,只得道:“那就有劳徐大哥了。”
于是江朔、独孤湘携着独孤问,再加上秦越人、云姑,与徐来换乘小舟去三山岛,韦景昭、李腾空与茅山道士及诸位医师则随着彭孤帆一起南下渡过三百里乌湖海回中原。
江朔向韦景昭、李腾空等拜别后,又对叶清杳道:“清杳妹子,一路小心。”叶清杳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浑若未闻。江朔也不知道为何这次与叶清杳重逢,她始终回避自己,这些日子每日都有突变横生,自己也一直没机会问她为何突然对自己这么冷淡,眼看分别在即,也不得其便再问了,只得轻声道:“我去也,清杳妹子你自己多多保重。”便跃下小舟。
徐来升起帆来,借着风势向着东南面的三山岛去了,彭孤帆则带着众人换到载满食水补给的大船上,顺着海潮向南面驶去,他们原来所乘的大船上的众船工则调转向西,摇动船桨向着北面的青泥浦驶去,他们要在青泥浦略作修整补给再回泊汋城。
三山岛距离极近,徐来操舟技术更是超群,船上共有十几名船工,在徐来的指挥之下在一片漆黑的海上航行,独孤湘不禁有些担心起来,道:“徐大哥,我看这大海之上一片黢黑不辨东西,你可别走差了,错过了岛屿。”
徐来哈哈大笑道:“独孤娘子不必担心,你看这不是到了么?”
借着依稀的星光,江朔和独孤湘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船前方出现了三座海中的小山,不消片刻小舟便靠到了中间一座“小山”的南岸,徐来打一声呼哨,不一会儿岛上岩石后露出火光,几人持着火把到了岸边接应,船上人将缆绳抛给岸上,岸上之人接了在岩石上缚紧系好。
众人登岸之后,江朔亦奇道:“徐大哥,你在海上如何辨认方向,我看小舟行了也有几里地,茫茫大海之上你是如何辨明方向,准确登上小岛的呢?”
徐来指了指天上,道:“凭着这个。”wΑp.kānshu伍.ne
独孤湘奇道:“仙人指路?”
江朔却已明白,道:“原来是凭着群星指引。”
徐来笑道:“不错,汉晋之际便有《海中五星顺逆》、《海中二十八宿国分》教人在海上辨明方向,我便是依照此法在海中观星定向的。比如三山岛正好在东方心宿的商星下方,这商星在东天及其明亮,因此行舟毫无差池。”
独孤湘道:“咦,这二十八宿和我们所学穿星步中的四象二十八宿是一回事吗?心宿我倒是听过,商星却是什么?”
江朔道:“商星就是心宿二,又叫大火星,湘儿你只照着习习山庄中的星图练习,对于步天歌诀不求甚解,因此不知。”
独孤湘撅着嘴道:“心宿二就心宿二,却起这么多劳什子名字做什么。”
徐来笑道:“少主与独孤娘子也通晓星象之学么?”
独孤湘道:“这却又什么难的。”随手向空一指道:“这是你说的心宿,共是‘心’、‘积萃’两宫,心宿二么就是心宿三心中的第二颗。”又想下一指道:“边上这是房宿,可就多些了,共是八宫二十一星。”
徐来道:“独孤娘子博闻强记,比我可强多了,我幼是记这些星图可是用了几年的功夫。”
独孤湘毫不谦虚地一挺胸脯道:“那是,本女侠的记性那是相当的了得,可谓过目不忘。”其实她背诵步天歌也足足用了三年的光景,此刻吹起牛来却大言不惭,她转而又问徐来道:“徐大哥,是不是认得星图,就能学会这海中变相之法。”
徐来知她与江朔亲近,不敢藏私,忙道:“那是自然,记星图是最难的,独孤娘子既然识得星图,那学着海中观星定向之法可就容易的很了,等我们安顿好了,我便教你口诀。”
独孤湘大喜,道:“太好了,徐大哥我们一言为定!”她虽说舍不得爷爷,但要说在岛上陪爷爷住上几个月也颇觉的无聊,此刻听说可以学这好玩的“观星定向”的航海术,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兴趣,也不怎么担心在岛上闷的无聊了。
秦越人哈哈笑道:“好啦,湘儿要学观星航海之法有的是时间,先把你爷爷安顿好,一切从长计议吧。”
徐来、独孤湘一起称是,便由徐来领着去往岛上住处,三山岛三座山从北向南分别名为“小山、二山、大山”,此刻众人所在的即在二山岛,此岛在三座海岛中高度第二,大小也居中,二山岛与大山岛之间有一条狭窄的海中沙岗连接,二岛与沙岗围合成了一处小小峡湾,恰好将船只藏匿其中。
大山岛虽大,但岛上林木葱郁没有平地,而二山岛北面对着陆地的一面是一座小山,南面却有一处山洼平地,更巧的是这座小岛上竟然有一处泉眼,涌出一股淡水清泉,漕帮便在此处结庐造了几间茅草屋,凭着北面小山的遮蔽,若非登上小岛,实是无法发现这处看似荒无人烟的小岛上还有人居住。
众人看了都不禁啧啧称奇,赞叹天地造化之神。
岛上共有三间大屋,成品字形布置,徐来让帮众整理出中间和左厢,分别给秦越人、云姑二人及朔湘、独孤问三人居住。他自己却与帮众兄弟挤在右厢,好在漕帮将此岛当做避风港经营,三间屋子既坚固有宽大,漕帮十几人挤在一间也不觉局促。
是夜众人早早歇息,独孤问在海上吐了几天一直不得休息,今日好歹能睡个安稳觉了,第二日起秦越人便开始教独孤问自行运气祛毒的法门,他让江朔在一边以内力护持,江朔听秦越人所说运气疗伤之法,与寻常内功修炼之法迥异。
盖因寻常练功都是聚气,练功之时血脉循行速度比之常人快上十倍甚至几十倍,若受的是寻常内伤,血脉快速运行对于伤势恢复是有利的,但若是中毒,则血脉运行愈速毒质在体内岂不是扩散的更快。
因此中毒之人非但不能运功疗伤反而是切忌运功,只能安心静养等体内毒质慢慢自行排出,而秦越人所授之法却是将经脉逆行以排出毒质之法,这样就可以借着内力运行加速毒质的排出。
独孤问得秦越人传授,初时还不得要领,内力常常反噬,那便需要江朔注入内力替他遮断,以免毒质反侵心脉。但旬日之后独孤问便掌握其法,需要襄助的次数越来越少,江朔也得以在一旁仔细琢磨这套逆行经脉之法,但觉与自己所学玉诀中散功入百骸之法颇有互补。
玉诀将体炁散于四肢虽取用方便,但终究内力还是宜散不宜聚,此法欺负比自己内力低的对手自然是百试百灵,但若遇到李归仁这样的内家高手,可就没有优势了,此番他细细体悟秦越人的疗伤之法,不觉体内之炁自然产生了感应,散诸百骸的内力可以不经过三丹田而汇聚于一点,半个月的时间,他的内功不知不觉间又有了长进。
独孤湘则每日夜里随着徐来学习观星定向之法,观星之法对记忆力要求极高,独孤湘的记性本非强项,但一来星图她早已背的熟了,二来她对观星之法甚感兴趣,才肯下苦功背诵,如此学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竟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第245章,雪夜访客
如此在三山岛上悠闲度日,不觉夏去秋来,又秋尽冬至,期间独孤问的身子在秦越人的调理治疗之下,一日好过一日,到冬月时便已经大安了,然而此刻北地已是仲冬季节,北风呼号,大雪纷飞,虽然大海不会结冰,但近岸的浅滩都已结上厚厚的一层冰,显然是无法出海了。
好在徐来早在秋季时就安排手下从陆上运来了过冬的锦衾和棉衣,漕帮帮众又早已备齐了木柴在屋外堆得小山似的,大雪天气倒也不惧寒冷。
这一日徐来前来禀报道:“现下北岛路海面上冰凌密布,已经是走不了船啦,若走海路,需得待开春以后,就是走陆路,大雪封山也不好走,不若明春再走吧。”
独孤问道:“我老人家倒是左右无事,只是秦越人大贤陪着我们可有大半年了,怕是早就待的厌了。”
秦越人笑道:“哪有此事,独孤丈见识广博,尤善音律,每日听独孤丈奏此天籁之乐,实是人间至乐,何厌之有?”
原来独孤问在岛上闲着无聊,让徐来去采买些乐器来,结果漕帮此等粗人哪里懂什么乐器,买来的都是不堪其用的凡品,买了几次都不称独孤问的心意,他便转而让徐来去买竹木、金玉、鬃毛等材料,自己在岛上做起了乐器。
虽然这些材料中也没有柯亭竹、红山玉这样极品,但独孤问是制乐器的高手,这些普通材料在他手中亦制成了不俗的乐器,琴瑟箫笛不一而足。他每日调琴弄笛,制乐以自娱,倒也怡然自得。
秦越人早年间随师父秦鸣鹤出入宫廷,宫中雅乐、燕乐自然听了不少,此后行走天下做游方医师之际可就遇不上此等妙音了,听独孤问演奏仿若梦回京华,心神具醉。
秦越人品评独孤问之乐亦多有独到见解,二人颇有伯牙子期之感,互相引为知己。而云姑自得与秦越人重逢,只要每日与他厮守在一起便觉满足,因此三老虽然困守小岛却毫无烦郁之感。
江朔是南方人,独孤湘虽然祖籍陇右却出生在南方,二人均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岛上堆雪人打雪仗玩的不亦乐乎,更兼此前海船不断送来讯息,说诸位名医大贤早已顺利达到登州,卢玉铉按江朔传去的口信又安排帮众一路护送他们各自回到雒阳、长安的家中,并修书一封告知江朔,更请罪道秋运繁忙,几位把头不得脱身,只得以书信问安;韦景昭、李腾空也回到茅山,亦托人送来报平安的书信,江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原也不着急要回中原了。
江朔对徐来道:“徐大哥,依我之见我们便在这岛上猫冬吧,只是不知大哥过冬的物资可准备的齐备么?”
徐来道:“那自然是齐备的,眼看就是“二气节了”,我们便要在这岛上过节咯。”
独孤湘奇道:“二气节是什么年节?我怎么没听过?”
独孤问道:“二气节就是长至,南人多称为“冬至”,北方冬季苦寒,因此北人忌言“冬”字,称为“长至”或“南至”,也有称“二气节”的。二气者阴阳二气也。长至这日,夜最长昼最短,阴至盛而一阳复生,二气并存因此叫“二气节”。”
徐来赞道:“我只知老家“冬至”叫“二气节”,却不如还有这些讲究,独孤丈见识广博,叫人佩服。”
武周时恢复周制,依照周制,冬至是一年之始,后虽则天女皇还政李唐,但“长至如年”的传统却传了下来。
独孤湘喜道:“太好咯,可以吃馄饨咯。”冬至节吃馄饨乃是寓意其时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吃馄饨便是破开混沌助长阳气之意。
独孤问道:“这里可不似江南之地,冬天也能取得四季的食材,你若要吃每年习习山庄做的“生进二十四节气馄饨”可没法子做。”
见独孤湘噘嘴不乐,秦越人道:“我们西域吃的“
五般馄饨”却材料齐备,长至日我做给你尝尝。”秦越人出生是波斯孤儿,什么活都会做,尤善料理,而云姑是渤海王亲,反倒不会做饭。独孤湘喜道:“五般馄饨是什么?”
秦越人道:“便是五种颜色、五种馅料的馄饨。”说着把五种面皮和馅料详细说了一遍,独孤湘听了馋虫大动,拍手叫好,等不及要一饱口福了。
转眼便到了冬至这一日,秦越人一大早就开始制作“五般馄饨”,按唐人习俗,这一日要和除夕守岁一样欢宴一夜,吃馄饨饮椒葱酒,一应酒食徐来都早已准备齐备了,是夜岛上众人连榻欢聚一处,漕帮在岛上的帮众小厮原是不与江朔等一桌就食的,今日如同年节,江朔执意请众也一齐上榻坐了,共饮椒葱酒,共品五般馄饨。
众人聚在中央大屋内,围炉饮宴,外面此刻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天气,屋内却是暖融融的,叫人好不惬意,徐来和漕帮众人借着酒意也放松下来,不似平日里那样的谨小慎微,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就在此时,独孤问忽道:“外面有歌声。”其时屋外风雪交加,呜呜之声大作,众人拢耳细听却只有风声哪有歌声?但江朔内力精湛更胜独孤问,他略一凝神,果然听到一人在怒号的北风中高声唱道:“一九冰须万叶枯,北天鸿雁过南湖;霜结草投敷碎玉,露凝条上撒珍珠。二九严凌切骨寒,探人乡外觉衣单;群鸟夜投高树宿,鲤鱼深向水中攒……”
江朔将他的唱词复述出来,独孤问道:“此乃《咏九九诗》,外面不是航路已断么?怎么会有人。”
长至日之后便是“数九天气”,所谓“夏至三庚入伏,冬至逢壬数九”数九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冬至后第一个壬日称为“交九”,从这一日算起,每九天为一“九“,第一个九天叫做“一九“,第二个九天叫“二九“,依此类推,数到“九九“,便是“九尽桃花开“寒气尽消天气转暖的时候了。这《咏九九诗》便是唐朝小儿所的歌诀。
独孤湘害怕地拉着江朔袖子道:“朔哥,我们都知岛上再无别人,这天气谁能登岛?莫不是鬼吧?”
江朔安抚她道:“湘儿,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我听这个歌声实在的,怕是真有人在外面唱歌。”
这时那人似乎近了许多,徐来、独孤湘也都能听到了,徐来道:“这《咏九九诗》,是小儿数九的歌诀,并非什么名曲。听那人歌声,内力颇为不俗,却怎么唱此小儿之诗?”
江朔道:“我出去看看。”也不等徐来回应,自起身推门出去了。
一出屋,但见鹅毛般的大雪在黑魆魆的夜空里漫卷飞舞,极目四望不见灯火,歌声已听得极清晰,但黑夜之中海面一片混沌,不见任何异样。
江朔运炁朗声道:“是哪位好朋友到此?我们这里有酒有菜,请登岛一叙,共饮三杯!”
江朔内力极强,在风雪中声音仍然清晰地传出,丝毫不受风雪之声的影响,独孤问一惊,心道:“朔儿此刻的内力可是比在松漠时又更进了一步。”他却不知,江朔这次内力有突飞猛进的变化,却是因为观看秦越人替自己疗伤祛毒之际自己颖悟出来的。
那唱歌之人兀自未停,却似乎飞快地调转方向,向着三山岛这边过来了。江朔忙循着声音向海面眺望,却什么也船也没看到。
直至那人唱道:“……九九冻高自合兴,农家在此乐轰轰;楼中透下黄金籽,平原陇上玉苗生。”歌声戛然而止,江朔这才见到一个简易的木筏冲过冰面,向他飞速滑来,那木筏上站着一人,甚是矮短,看身形如同孩童。
这木排低矮异常,上面没有任何帆棚,因此江朔无法在黑夜中发,转眼间那筏子已冲到了眼前,来势甚急向着江朔直撞过来,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江朔却不慌张,微微一笑,待
筏子到了眼前,他伸脚轻轻一踩,那筏子登时埋入滩头泥沙之中,止住了来势。
此刻时值寒冬,泥地早已冻得帮帮硬,江朔轻轻一踩,却将筏子整个嵌入沙土之中,内力之精深实在让人惊讶,筏子上那人一愣,道:“好俊的功夫!”
江朔叉手还礼的同时借着屋内透出的火光细看此人长相,只见此人身长五尺挂零,甚是矮短,然而别看他只有一个寻常孩童的高度,可从面容上看,已有约莫四十出头的的模样了。
那人笑道:“小兄弟,你叫住我所为何事?”
江朔见他鞋袜都湿了,衣袍上亦沾满了雪花,忙向内一比道:“便请屋内坐一坐,烤烤火,喝口葱椒酒驱寒。”
那矮子人也不客气道一声“好”,便下了木筏便,大喇喇向屋内走去。
江朔已认出此人乃是日本人井上忌寸真成,他还有个汉名叫:“井真成”,江朔虽能一眼认出他来,但江朔自己是个少年,这些年身体、容貌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因此井真成虽在习习山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已不认得他是何人了。
第246章,追索真相
井真成仍然是两三年前相类似的打扮,衣着宽袍大袖,这么冷的天脚下却仍蹬着木屐,腰间挂着一把长长的凤首千牛刀。
江朔不动声色将井真成让进屋来,东瀛日本人最有礼,当今圣人召见日本国使臣时曾说:“闻彼国有贤君。今观使者,趍揖有异。”便是说起颇重礼仪,但走路作揖的姿势与大唐颇异。
井真成进屋向着众行礼道:“在下井真成,多有打扰。”他行礼时不似唐人叉手或抱拳,而是一躬到低,双手竟而贴在身体两侧。
独孤湘道:“咦你不是那个东瀛人井真成么?”她本也记不得井真成的长相,但一来井真成生的极矮,二来他行礼的姿势太过怪异,因此独孤湘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井真成可认不得她是谁,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何况当年独孤湘并非主角,只是一面之交怎能留下深刻印象,但她身后的独孤问井真成却认得。他大吃一惊,“啊哟”一声,转头就跑,然而门口早被江朔堵住了。
这时井真成也认出江朔来了,道你是那个小鬼。江朔笑道:“井郎一向可好?”
井真成也不答话,向着江朔疾跑过来,江朔知他武功深浅,不趋不避,只待他发招。井真成果然凌空跃起挥动长刀向江朔当头砍落,不知是他太着急还是不想对江朔白刃相向,刀竟未出鞘,连刀带鞘一起向江朔劈砍过来,江朔一伸手将那刀鞘接个正着。
殊不知井真成等得就是他接刀鞘,他所学的东瀛功夫称作“志能便”,尽是奇招怪招险招。井真成就势往回一拉,千牛刀出鞘,江朔早防着他这一招,早做好了长刀攮过来的准备,岂料井真成却不刺来,而是再空中一团身,向着边上的窗户撞去,长刀过处,窗棂粉碎,他便随着破窗而出。
换第二个人被他这一套怪招使下来,定然被他逃脱了,然而江朔身手何其迅捷,他施展北玄武危宿步,向后疾退,危宿名“危月燕”,为玄武之尾,这一宫的步法最善抄截,江朔逆踏星宫向后倒退出门滑步到窗前,拦在井真成前头,一手捏住千牛刀的刀背,一手一推他肩头,道:“进去吧。”
井真成果然撒手扔刀,跌回屋中。独孤湘笑道:“井郎,你怎么这么听话?朔哥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呀?”
井真成却不答话,他心中震惊于江朔功夫成长之快速,上次交手时江朔明明还是一个不会拳脚功夫,却有一股奇特内力的小鬼,今日一夺一拍却尽显大家风范,显然内外功夫俱佳,井真成心中虽然讶异,脚下却不稍停,他一脚点地,随即又复跃起,向另一扇窗冲去,这次他手中无刀,只以单掌拍击窗棂震碎了窗户,江朔却早已候在外面,江朔在外,井真成在内,无论井真成动作再快,也不可能突破江朔的阻拦。他见江朔在窗外,自知不敌,也不递招,则身就去拍打第三扇窗户。
江朔移步到第三扇窗前,却不见窗户破碎,他忙要挥掌推开窗户,却听屋内独孤湘喊道:“朔哥不要推窗!”
江朔见机极快,中途收掌,偏身旋转,从先前被井真成打破的窗户跃入,又听独孤湘喊道:“小心脚下!”
江朔人在半空,一眼瞥见地上抛了数枚细小的铁蒺藜,定是井真成方才布下的陷阱,而井真成已向屋后窗户冲去。江朔在空中身子打横,凌空发力一脚蹬在窗下墙上,借力似箭射出,向着井真成扑来。
井真成耳听得背后劲风袭来,忙抱头在地上连滚,避开江朔之抓,地上却又已留下了数枚铁蒺藜,他的功夫与中原无数大异其趣,如虫蚁鼠獐,窜来滚去,看来好不狼狈,但都极其实用,退避途中更是频频布下杀招,寻常高手非但抓他不到,一个不小心还要遭他暗算。
江朔却眼明心亮,井真成快他变招更快,使个千斤坠的功夫,硬生生提前落地,就地横扫,刮起劲风
将地上的铁蒺藜扫起,向着井真成后背打来,井真成又是抱头一滚避开了,却一长身向着独孤湘扑来,他见这小女子两次出声提醒江朔,知道定是江朔亲近之人,他可不知道独孤湘的厉害,只道她是个纤弱少女,还能每个少男少女都如江朔一般小小年纪就功夫高的邪门吗?
独孤湘见他扑来,佯作惊慌,“妈耶”一声抱头就跑,井真成亦折转身形想去拿她,却不料肋下一麻,登时不能动弹了,原来是湘儿背后的独孤问鬼魅般的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先前独孤湘假装害怕逃跑,就是给独孤问留出出手的空间,独孤问经过半年的治疗,早已痊愈,他虽说以轻功闻名天下,但内力也自不弱,点井真成的穴道还不手到擒来。井真成虽在习习山庄见过独孤问,却只道他是个痴迷乐律的老艺人,哪知他有竟如此身手?
江朔走到险些推窗而入的那扇窗边细看,见窗户缝隙间插着细针,若他刚才推窗而入,难保不会被这细针扎上。
江朔回到井真成身边道:“井郎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一言不和就动手也就罢了,怎还使如此阴毒的陷阱,非欲置我与死地呢?”
井真成道:“今日落在你们江湖盟的手里,还能有什么好?真成死则死矣,这是可叹我阿爷等四百余日本遣唐使者的冤仇再无水落石出的一天了。”
江朔见他说得义愤填膺,便收起调侃的语气,问道:“井郎,这两年你查到什么新的线索了吗?”
井真成瞪眼道:“你自去问李邕便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江朔道:“井郎,我并非要替李使君遮掩,只是觉得此事有颇多不合情理之事,如你有什么新的线索还望不吝赐教。”
井真成道:“嘿……你们唐人最是惺惺作态,好,我便将这两年打探到的消息说与你听听!”
江朔叉手道:“井郎,我实不知,若你所言为实,我自然不会一味回护李使君。”
井真成不知江朔已做了江湖盟主,心道这小鬼口气好大,但他此刻受制于人,也没心思和江朔斗口,便道:“好,我那日离开越州鉴湖之后,虽然李邕承认是他下令杀害了两船四百多日本人,但他说是轻信人言才铸成大错,我便想追索真相,搞明白这传信之人究竟是谁,为何对我们东瀛人如此憎恨,竟因他一句谣言害了四百条性命。”
江朔道:“可是李使君不愿说,井郎你也无法可想啊。”
井真成道:“我自然是先去问了牛肃。”
独孤湘道:“谁是牛肃?”
江朔道:“就是李使君的那个僚属,将日本人被屠杀的消息告诉井郎之人。”独孤问在一旁插话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将牛肃杀了。”
井真成怪道:“牛肃与杀人之事毫无无关,我又何必杀他?我为让他说实话虽然用了些手段,但事了之后,也厚将报答,并未伤他。”
独孤问哈哈大笑道:“是老丈我以己度人咯,井郎你见谅。”
井真成道:“然而李邕将此事藏的极隐秘,便是牛肃也不得而知。我只能自己去调查。”
独孤湘道:“既然李使君将此事藏得极深,连他最亲信也不知晓,你却还去哪里调查呢?”
井真成道:“我想能让李邕无条件相信的人,要么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客,要么是朝中的***。我先在武林各派的名耆中寻找。”
独孤问摇头道:“怕是没什么结果,李泰和与武林众人行走并不多……”
井真成道:“不错,我也没想到李邕堂堂江湖盟主,竟然并非江湖中人,他虽负侠名却不会武功,除了与茅山、少林掌门私交不错以外,和各大门派都没什么深交。于是我只能转而在朝臣中寻找。”
江朔道:“当年的朝臣,如今
可剩不下几个了吧?”
井真成道:“神龙二年以来四十年的太平盛世,长寿之人颇多,活到现在的老臣还真有不少。我一一寻访之下,却仍然是毫无进展。我就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了两年,才忽然找了线索,原来李邕结交之人不止汉人,当年在唐庭还有一个新罗质子与李邕过从甚密。”
江朔心中一动,道:“是新罗人?”
井真成道:“不错,新罗与日本素来不睦。尤其是新罗圣德王金兴光,他筑毛伐郡城以防日本,曾派遣水军与日本海军大战,更是互相驱逐使者,终其一世,新罗与日本剑吧弩张,说他要故意陷害日本遣唐使,我倒是有几分信的。”
江朔道:“那你也不能捕风捉影,如此与构陷何异?”
井真成冷笑道:“金兴光也等不到我构陷了,七年前的开元廿五年,金兴光便已驾崩了,谥号圣德王。况且李邕与他也没什么交情,然而新罗对大唐表表示横幅,自请仿照春秋战国之旧制度,向大唐派出王族子孙作为质子,当时的质子名叫金思兰,是金兴光的从弟,恰又与李邕关系亲密。”
第247章,禁中秘闻
众人虽不明就里,但被井真成的言语所吸引,都围拢过来,独孤问忙打断井真成道:“漕帮的诸位兄弟,多有得罪,不过此事涉及江湖盟的机密,各位还是不要与闻的好。”
徐来道:“少主,孤独丈,天气寒冷,窗户被这位井郎砸了几个大洞,不如你们移步左厢,我与弟兄们把这里修一修。”
独孤问道:“不妨事,你们带秦大贤夫妇去厢房歇息吧,我们不怕冷。”
徐来只得领命,却让手下取了几床被子,将窗户的破洞牢牢封住,便告辞出去了,秦越人、云姑亦不愿探听他人机密,也随着徐来一起走了。
独孤问这才问井真成道:“难道说是新罗人假手李使君屠杀日本人?李使君和这新罗人有这么深的交情吗?能替他做此等事?”
井真成道:“老丈所言很有见地,只是吾当时好不容易得到这个线索,心情急躁,全想不到这一节。吾听闻金思兰居然尚在人间,只是早已回到新罗,便星夜兼程赶去新罗。”
独孤湘道:“那你是去新罗的路上咯?”
井真成道:“非也,非也。”他想要摇头,才突然发现自己穴道还被封着,身子动弹不得,不禁“哎哟”呻吟了一声。
江朔道:“井郎,我可以替你解穴,但你可不能跑。”
井真成道:“好,吾决计不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江朔心中好笑,这日本人不知哪里学的汉语,时而显得十分幼稚,时而又连着蹦出成语、熟语,但他知道这日本人颇重礼节,既然答应不走,想必不会食言。便伸手点了他几处穴道,江朔内力精深,只轻轻一拂便解开了他的穴道。
井真成揉肩撑腿,舒展了一番筋骨,果然没有要跑的意思,不客气地在身边一张榻盘膝坐下,江朔、湘儿、独孤问也一齐坐下,但三人隐隐围成犄角之势,仍是防着他逃跑。
井真成微微一笑,双手按膝,坐着稽首道:“江小友不用担心,吾说了不跑便绝对不会跑的。”
江朔也是微微一笑,既不反驳也不动地方。
井真成于是继续说道:“吾可不是去新罗,而是从新罗回大唐的路上。”
江朔道:“听你在海上唱儿歌,看来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故而心情大好咯。”
井真成奇道:“这是儿歌?吾听歌诀深奥,其意深远,还道是什么名家诗歌呢。”
独孤湘捂嘴笑道:“这明明是小儿都会的儿歌,你居然说是什么名家名篇,真是好笑。”
井真成叹道:“在吾日本国内,能做这样诗歌的便是博学鸿儒啦。大唐人才何其多哉,故此吾国才会不断派出遣唐使来大唐学习。”
原本三人都觉得井真成所言都觉得好笑,但他此言一出,三人都止住了笑意,独孤问叹道:“日本人如此醉心汉学,现在虽如孩童学步,但早晚必有所成。”
独孤湘道:“这可扯远了,井郎,你快说,到新罗了却怎样?”
井真成道:“新罗王城在良州金城,渡过浿水后还需山行九百里才能到达……”
独孤湘咋舌道:“我还道新罗是蕞尔小国呢,国内也有九百里这么远呢。”
井真成道:“大唐幅员万里,与大唐相比,新罗可不是蕞尔小国么?不过新罗多山,道路险峻难行,这九百里路可是不好走,吾要避开各个关卡盘查,更是多绕了不少路,用了数月时间才终于到达新罗王城找到了金思兰。”
他寥寥数语说得轻松,但江朔等三人半年前刚在辽东山岭中行走过,知道东北行路之难,倒也不禁佩服井真成的毅力。独孤问道:“不过李使君将此事说得如此隐秘,金思兰会这么痛快的告诉你么?”
井真成道:“他自
然是不肯的,不过吾自有法让他开口,只是其中所用之手段不足为道,若说讲出来没得污了诸君之耳。”
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寒,不知他用了什么阴毒的法子撬开金思兰的嘴。
金真成续道:“原来却是吾想错了,金思兰给李邕传递的消息,与新罗无关,却与大唐有莫大的关系。”
独孤湘道:“金思兰一个新罗人,怎能与闻什么大唐的机密?”
独孤问道:“湘儿这你就不懂了,大唐皇宫的宿卫侍从多由亲贵子弟担任,金思兰是新罗王族,而新罗是大唐诸侯,因此金思兰便有资格成为宫廷内卫,内卫不是官却能有意无意与闻很多禁中机密事。”
井真成点头道:“老丈果然见识广博。”他却不知独孤问是陇右独孤家的大家长,独孤家进入宫廷的子弟也不在少数,因此自然知道这些规矩。
井真成续道:“这金思兰可也不简单,他自武周朝入宫,开元年间已官至太仆员外卿,后来开元二十年,渤海王大武艺入寇登州,圣人派金思兰回新罗加封圣德王金兴光为开府仪同三司、宁海军使,并发十万新罗兵攻打渤海的南部边境,但彼时新罗与大唐的交通为渤海阻隔,金思兰用了大半年才回到新罗,待其点起人马时已是严冬,新罗往渤海的道路早已被大雪封断无法行军了,虽然最后大唐平定了渤海靺鞨的叛乱,但新罗却无功而返,金思兰恐圣人见罪,也就不敢再回唐庭,就此留在新罗。”
江朔道:“还有此等事,我听大信义说过,大武艺是大祚荣之子,现任渤海王大钦茂之父。没想到当年他还入寇过登州。”
独孤问道:“这事当年闹的挺大,渤海大将张文休得海贼相助,率军进犯登州,把登州刺史韦俊都给杀了,大武艺亲自率领陆路大军攻至范阳马都山,屠城陷邑为害甚广,不过在唐军集结后尚未出兵,大武艺就主动撤军了,此后他派人到唐朝送去请罪表,圣人亦尽恕其罪不予追究。渤海之乱这才平息。”
井真成道:“虽然后来的金思兰官至从四品上太仆卿,但在神龙年间时,却只是个没有品级的禁中内卫。”
三人知道他要说回整体,当即也不再东拉西扯,细听井真成分解。
井真成续道:“却说神龙元年正月,宰相张柬之等趁着武后重病拥立中宗复辟,武周还政于唐,武后的面首二张兄弟等人皆被斩杀,但诸武非但未受诛连,反而仍受重用,武三思为司空、同中书门下三品,武攸暨为司徒,封定王。岂非咄咄怪事?”
独孤问道:“此时我也甚觉奇怪,想来是圣人顾念母亲,才善待武氏一族。”
井真成道:“世人多持此论,但金思兰却听到了不同的说法……一日夜里正轮到金思兰值夜,忽然闻报左威卫将军、波斯都护府大都督泥涅师有要事求见,金思兰倒不是有意偷听,而是守在门外,恰好听到了只言片语。”
江朔一惊,心道:秦越人大贤说过泥涅师大王带回来一个了不得,能颠覆大唐的秘密,难道就是这件事?但秦越人说泥涅师只将此秘密传给了景教法王,想来是并未告诉唐皇,否则这秘密又有什么保守的价值?
却听井真成续道:“泥涅师道调露元年,他随定襄道行军总管吏部侍郎裴行俭西征突厥,二人同时身背两个秘密使命,其一是召集波斯旧部伺机从大食人手中恢复波斯,其二就是要寻个什么事物……当时是二圣共治天下,这项事物却是帝党、后党都争向寻找之物。”
独孤湘道:“这么重要是什么东西呀……那后来找到了么?”
井真成摇头道:“据泥涅师道当时是没找到,非但没找到,此后短短几年间,涉及此事的裴行俭、王方翼和裴炎、程务挺等人都或贬黜或被诛杀,但二十五年后的长安四年,泥涅师率兵重返故
地解救被围困的碎叶城时,却意外带回了重要的线索。”
独孤问捻须道:“裴行俭、王方翼是帝党,裴炎、程务挺却是后党,世人皆认为这四人不得善终是因为触怒了武后的缘故,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井真成道:“是耶非耶,泥涅师也不敢确定,只是他带回的这个线索,却甚犹豫。”
江朔问道:“犹豫什么?”
井真成道:“犹豫交给谁,按说为大唐江山稳固计,应当将此线索交给李唐皇族;但泥涅师深受高宗李治和武后的厚恩,当年他和裴行俭发兵之际,高宗皇帝特地吩咐如发现了线索当交给武后,说这是武氏一族的保命符。”
独孤湘直听得百爪挠心,道:“啊呀……这到底是个什么秘密啊?井郎,你就不要这样吊人胃口了,快说出来吧。”
井真成道:“并非吾藏私,而是金思兰说当年泥涅师与中宗皇帝也是这样打哑谜一般的说出来的。”
独孤问惊道:“对皇帝说话还敢藏私?两年后泥涅师就突然逝世了,恐怕和这事也有关联。”
井真成道:“诚哉斯言,金思兰也是这般说,泥涅师当时说,希望中宗善待武氏一族,这样他就无需公布这个大秘密,但他会设法代代保守此秘密,若后世唐皇对诸武动手,自然有他的后人会将这个大秘密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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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信物之谜
江朔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灵光一闪——这下刀对了鞘了,当日秦越人说泥捏师将一个大秘密在景教法王中代代相传,众人还在想既然不想泄漏,为何不直接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而要一代代地传下去呢?独孤问原以为是想要留做要挟或自保的筹码,看来却是小看泥捏师了,原来他保留这个秘密不是为了自己。
井真成道:“若说波斯人能有容身之处,那全靠当年李唐太宗、高宗二帝的收留;但若说到泥捏师自己,当年出兵护送他西征,以及此后供给吐火罗地波斯人粮饷二十几年,则全是则天女皇的恩典了,李唐、武氏可说都是波斯的恩人,因此泥捏师甘冒杀身之祸,也想要同时保全二族。”
众人虽不知这个秘密是什么,但想来这个秘密如透露出来必然对李唐皇室极其不利,泥捏师不泄漏秘密是为报李唐皇室容留波斯遗民之恩,而保留这个秘密则是为了替恩主则天女皇保存武氏一族的血脉。想到当年泥捏师的彷徨与决绝,江朔等三人都不禁唏嘘。
“不过……”独孤问道:“井郎,你说了这一大段,和你们日本遣唐使被杀又有什么关系呢?”
井真成道:“泥捏师带回来的秘密可不止是几句话而已,而是一个人,一件物,一个故事,这人、物、事自然不能聚在一处,而是离得越远越安全,泥捏师自己带着故事回到雒阳,带回的人证早已半途离去,连泥捏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还有一件东西……”
独孤问道:“慢来,慢来,你都说这事是金思兰是听壁角听来的,泥捏师为了安全起见,将人、物、事分开,又怎会告诉皇帝东西给了谁呢?”
井真成道:“泥捏师当然没说,他只说有一件可做凭证的信物,交给了妥帖之人,为的是让皇帝知道杀了他也无法掐灭这个秘密,更说现在那人非但已经不在雒阳,只怕早已离开了唐境。若是换了旁人也就作罢了,但金思兰此人心思极其细密,他先查访了泥捏师回到中原的时间,发现他一个多月前到的长安,此后马不停蹄来了雒阳,想来他在雒阳将物件交出的可能性更大,他又想泥捏师说此人已离开唐境,他便推想一个月时间向西是决计出不了安西都护府的,况且泥捏师自己从西域回返,也不可能将东西带出来再送回去这样多此一举。”
独孤问点头道:“南下道路迂回曲折,一个月时间也难以抵达广州或者南诏边境。”
井真成道:“唯二的可能性就是北出漠北和东出大海,金思兰凭着内卫职务之便,调查了一个月来雒阳四方馆使节来往的记录,发现有一支日本遣唐使的使团行踪甚是诡异,刚到雒阳,都没拜见皇帝,就忽然东归了。”
江朔道:“啊呀……那是因为日本使团写错了国书,才折回的……”
井真成道:“不错,井真成却不知道此中原委,自作聪明地认为泥涅师定是将这件信物交给日本人保管了。”
独孤湘道:“金思兰也真是莽撞,泥捏师一个极西之地的波斯人,怎么会把如此重要的信物交给素昧平生的东瀛人呢?”
井真成道:“在金思兰看来却是有理由的,因为则天女皇对日本人有极大的恩情!”
江朔奇道:“此话怎讲?”
井真成道:“以吾国语言发音,吾国当称邪马台国,在西汉光武帝时,吾王遣使到大汉来朝拜,由于传译有误,竟被译作了“倭奴国”,光武帝更是御赐“汉倭奴国王”金印。后汉三国时,吾国分为南北两国交战,其中北方的卑弥呼女王向大魏递交国书,希望得到***的支持,但传译有误,竟然将两国译为“倭奴国”和“狗奴国来……”
说到此处,独孤湘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她自觉失礼,吐吐舌头道:“井郎你见谅,但……但这两个名字译的实在是太可笑了。”
井真成却笑不出来,一本正经地道:“此后日本历代天皇……”
听到“天皇”二字,独孤湘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井真成怒道:“这又有什么可笑的!”
独孤湘可不敢和他说什么“小国之君也敢称天皇”这样的话,只得:“对不住,我前面没笑够……井郎你接着说。”
井真成狠狠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只得继续道:“此后吾国便一直被中原王朝传译为“倭国”,虽然历朝历代吾国使者递交的国书中都恳请中原王朝为吾国正名,却一直无人搭理。”
独孤问道:“是了,汉晋之际,汉人唯我独尊,视中华以外皆为蛮夷,给周边国家的译名多用恶词。”
井真成道:“直到第七次遣唐使使团到访大唐,粟田朝臣真人大使再次递交国书,却意获得当时的皇帝御批,正名为“日本”,乃取其国在日出之地的意思。”
独孤问道:“想必粟田真人所见的皇帝就是则天女皇吧。”
井真成道:“不错,粟田真人是吾国正四位下的大臣,其职犹大唐户部尚书,他好读经史,解属文,仪容大净、举止温雅,深得女皇喜爱,真人到访时,正值女皇亦在自改国号为周,并自创文字等前人所未有之新奇事。遂应允了真人奏请改国号之事,亲自改“倭”为“日本”。自此以后,大唐国书才对吾国以“日本”相称。”
独孤湘道:“改个国名而已,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日本人就会对则天女皇感恩戴德至斯么?”
井真成道:“此言差矣,吾国自称“君子之国”,虽是蕞尔小国……”他说到此处,三人又感好笑,哪有人自称本国为“蕞尔小国”的?井真成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索性不理,继续说道:“吾国礼仪敦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女皇正名之德,吾国上至君臣下至黎庶莫不感恩戴德。”
独孤问道:“如此说来,日本遣唐使确实有帮助武氏的理由。且日本与大唐之间有东海相隔,真把那信物送到日本国,确实比西域、漠北都安全的多。”
井真成道:“金思兰也是这样想,金思兰是皇党,因为李唐素重新罗,而女皇重日本而轻新罗,因此新罗人对女皇没什么好感,当时虽然女皇已还政中宗,但诸武复振都做了***,时人谓诸武不除,天下难安,听泥捏师竟然要保武氏,金思兰如何不急?但他身为内卫,一日也离不开禁中,且以他一人之力,也兜截不住日本四百人的遣唐使队伍。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旧相识——江湖盟主李邕,李邕时任海洲刺史,金思兰心想若天不佑唐,日本人已走南岛路离去了,茫茫大海无处追索,若天佑大唐,则日本人当走北岛路,北岛路沿岸水行,就算过了海洲,也能找到蛛丝马迹。”
江朔叹道:“没想到日本人非但就是走的北岛路,行程还被耽搁。”
井真成叹息道:“时也命也运也……金思兰无法离开雒阳,写了一封密函让他从弟金芝兰骑马送去海洲。”
独孤湘道:“日本人东归走了一个月,金芝兰虽然单人独骑,到海洲也要不少时间吧?”
井真成道:“金思兰有一匹千里宝马,雒阳到海洲又有驿道联通,金芝兰只用了两日就到了一千三百里的外海洲。”
江朔心道:原来世上还有脚力能与老黄马相匹敌的良驹。
独孤湘却问道:“这样说来李使君也是皇党咯?金思兰笃定他得到消息就会杀尽日本人?”
独孤问摇头道:“李邕不是皇党也不是后党,但他坚持“正义”,对自己认准的事虽死不惧,则天女皇时他曾官拜左拾遗,在朝堂之上当着女皇的面,就敢和御史中丞宋璟一同指责则天皇帝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以权谋私,女皇虽然震怒,却最终接受了他的谏
言。便如时人孔璋所言——往者张易之用权,人畏其口,而邕折其角。”
井真成冷笑道:“李邕所谓的正义,就是屠杀了毫无准备的日本遣唐使团么?”
独孤问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以对,井真成见他不言语,自顾说道:“金芝兰将信笺交予李邕,李邕也不做调查便全盘相信了金思兰所言,召集江湖盟的凶徒,在那一夜于海上杀尽了两船四百余日本人。”
江朔道:“这样说来,李使君那日在习习山庄说误信人言,没找到东西,便是说的误信金思兰之言,没找到他所说的信物。”
井真成点头道:“便是如此,你们也都听李邕亲口承认错杀了好人,想来在船上并未找到那信物。”
独孤湘道:“那为什么李使君那日不说出来,却要为金思兰遮掩呢?”
独孤问道:“这便是李邕的为人,他好侠重义,不愿出卖朋友,所以把所有责任都自己一肩扛了。”
井真成冷笑一声,道:“金思兰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李邕实际是发现了那件信物,也得知了内情,但却处于种种原因选择和泥捏师一样,既不销毁也不公诸于众。在金思兰这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吾便回转大唐,想要再找李使君问个明白。”
独孤问忽然问道:“那你把金思兰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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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筏冰渡海
井真成冷冷地道:“无论当年遣唐使是否拿走了信物,金思兰以一言而害了四百条性命,总是难辞其咎。”
独孤问道:“所以你便杀了他?”
井真成道:“我见金思兰时,他已垂垂老矣,早已经卧床不起,四肢虚弱脑子偏又清醒的很,屎尿都无法自理却又死不了。他对当年之事也甚悔恨,反倒求吾帮他了断,然而吾又何必出手,他此刻活着便是最大的折磨,死了反成了解脱,吾只会祝他长命百岁,在悔恨中承受无尽的痛苦……”
三人听了都默然不语,金思兰当年所为并非出于私心,但事实上夺去了四百人的性命,他说怀疑李邕实际得了信物,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求得解脱的自我安慰罢了。”
独孤问道:“然而泥涅师也好,金思兰也罢,他们并没有能够保住武家,神龙三年,武三思、武崇训谋废太子李重俊,却反被李重俊所杀,中宗追封武三思为梁王,追封武崇训为鲁王,而“唐隆之变”后睿宗继位,他下令将武三思、武崇训斩棺、暴尸,平其坟墓,武氏家族几乎被灭族。”
独孤湘道:“那也没见到景教或者其他人抛出什么机密来挽救武氏家族么?”
独孤问道:“想来是武氏勾结韦后家族,意图谋反,此番是自作孽,并非外人加害,因此手持秘密之人才没有出头。”
独孤湘颇为泄气地叹道:“看来这个大秘密恐怕是再也没有揭晓的一天咯。”
江朔笑道:“湘儿,这事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如今圣天子临朝,我看什么秘密都无法撼动大唐的根基,可别再害了谁人的性命了。”
井真成道:“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完,你要如何处置吾?快快动手吧。”
江朔道:“井郎,我没有要把你怎样啊……是你一言不合就出手,又是长刀,又是铁蒺藜的。我们只能先制住你,才能让你好好说话。”
井真成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去了……”
江朔一把拉住他道:“哎……井郎,慢来,慢来,你是要去找李使君么?”
井真成眼一翻道:“不错!你若要拦吾,这就动手吧。”他自知不是江朔对手,索性叉开双腿箕坐榻上,双手抱在胸前,把头一昂,等着江朔动手。
江朔道:“井郎,你要去找李使君我也不拦你,但我有一请,想随你一起去。”
井真成道:“嘿……你是怕吾出手杀了李邕么?”
江朔道:“我只是想随你一同去。”
井真成冷笑道:“吾且问你,如果李邕承认罪责,你会让吾杀他么?”
江朔想了想,诚恳地道:“我不知道……”
江朔虽然尊重李邕,但老实说他和李邕相处时日甚短,虽然现在知道李邕杀日本遣唐使并非因其酷滥好杀,但毕竟是四百条无辜的人命,江朔实在不知道如何取舍,但他必须要去找李邕,因为江湖盟盟主之宝,因为叛徒程昂,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和李邕当面问明。
独孤湘笑道:“井郎,就算朔哥不随你去,你也是杀不了李使君的,南八现在和李使君在一起呢,你自问是南八的对手么?”
江朔心道:险些忘了为防程昂偷袭,南霁云大哥自请先行去北海保护李使君了,一晃大半年,可也忘了请徐来大哥去打听南八的消息,又想:程昂仿佛也是泥牛入海了,在北地这些时候也没见到他的踪迹,不知道他是否去过北海。
江朔不禁开始焦急起来,现在是严冬季节,本来在这海外孤岛窝冬甚觉闲适,但现在想到与李使君相关的这些事,反恨冬季无法立即上路横渡乌湖海回中原了。
江朔道:“井郎如不嫌弃,先在岛上住下来,开春之后再回中原去寻李使君。”
井真成奇道:“这岛上有甚好,为何还要多住这几个月?”
江朔亦奇道:“严冬海上多浮冰,无法横渡乌湖海,难道你想走陆路么?听说北地道路亦被冰雪阻塞,难以行走。”
井真成道:“自然是走海路啊,我一人独骑,要是春季倒反而不能走了。”
他这一说,连独孤问都觉得奇怪,道:“东瀛有什么在海上行走的奇术么?为何春季不行,寒冬反而能行?”
井真成道:“我从新罗出来时,已是冬季,新罗通往安东的道路都是山路,早就不能通行了,我便只能走海路了。”
三人听了愈加奇怪,江朔想起井真成来时做乘的木筏,道:“难道你是乘着这个木筏从新罗一路来到这里?”
井真成道:“我自熊津任存城出海,就凭着这个小筏子,循岸而行,寒冬季节大海不会结冰,沿岸三五里却多有海冰凝结,海冰对于船只航行有害,因此冬季无法行船,但海冰却有一项好处,就是海冰覆盖之下,海水再无波澜,便是一个小小的木筏也能在海冰间游走,且木筏吃水浅不怕撞上浮冰,还能在冰面上滑行,岂不妙哉?”
独孤湘最是喜欢这些奇闻逸事,追问道:“原来如此,那为什么开春了反而不能乘木筏了呢?”
井真成哈哈大笑道:“开春后海冰融化,大海复归澎湃,海浪动辄丈许高,如墙而至,小小木筏不消片刻就溃散破碎了。因此说这木筏渡海之法只有冬季才行得通。”
江朔大喜,道:“这样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回中原了。”
当即从召回徐来等人,江朔对徐来道:“徐大哥,此间左右无事,我们准备按井郎之法,乘木筏渡海现在就回中原。”
徐来大吃一惊道:“少主,这可使不得啊!我虽也听过筏冰渡海之法,但冬季渡海毕竟太过凶险,还是开春后坐海船来的稳妥。”
江朔和独孤湘都是少年人心性,少年人就是喜欢冒险,原先不知道“筏冰渡海”也就罢了,现在听徐来说也知道有此法,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番,却怕什么危险。
江朔道:“井郎自新罗来,已在海上行了千里有余,他千里都行得,我们只行三百里又何不可?”
徐来急道:“这倭人所言不尽不实,少主不可轻信啊!况且此人是敌非友,要是和此人一起出海,他在海中突然发难却又如何是好?”
江朔笑道:“徐大哥,我们只循着海冰前行,如他要发难,便在冰上打一架好了。”
井真成道:“吾二人虽称不上朋友,但吾国人称君子国,既然相约结伴而行,那就绝不会半路偷袭。”
徐来冷笑道:“我看你方才与少主交手,多是偷袭暗算的招数,可看不出什么“君子”的路数。”
井真成道:“吾国“志能便”之术乃是实用的武术,只求取胜不顾其他,但绝不会乘人不备背后偷袭。”
徐来只管摇头道:“任你怎么说,我就是不信。”
井真成也负手气道:“随你信不信,我又不求你们与我同行。”
徐来还待要反唇相讥,江朔拦住他道:“徐大哥,我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徐来跺脚道:“既然少主飞走不可,那我与你们同去。”
江朔知道徐来的脾气,要他不跟着去是万万不能的,便道:“好,那就有劳徐大哥了。”又转向秦越人、云姑道:“我们急着回中原,故而涉冰南下,两位却无需陪我们冒险。”
秦越人望了一眼云姑,对江朔道:“江小友,我们方才已经商量好了,我二人久别重逢,原是想结伴避世遨游的,只是独孤丈的伤情离不得人,才与你们一同住了半载,独孤丈痊愈后,我们就准备要告辞的了。如
今你们要南下中原,便正好以此为契机,大家就此分别吧。”
江朔、独孤湘闻言一起跪下给秦越人磕头,谢他救治独孤问的恩情,又问他们此后的打算。
这次却是云姑作答道:“江小友你只管派人把我们送回青泥浦岸上,我本是辽东人,越人也对白山熟悉的很,我们自有去处,等游够了,便回扶余府找我们的儿子,燕军也好、契丹也罢,只要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江朔料想秦越人和云姑是要重游四十几年前的旧地,心想二人因误会分别四十年,重逢之后却感情仍笃,叫人好不艳羡。随着他年岁日长,对着男女之情愈发生出朦胧的向往之情。江朔向二人叉手道:“二位老人家,无论你们或大信义城主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只需到青泥浦漕帮分舵传个口信,朔儿便是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秦越人点点头道:“溯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这一晚自然不能再出发了,江朔让井真成同徐来一个屋子睡了,井真成倒是毫无心事,到头便睡,徐来却安排人手暗中盯着他,以防他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第二日,再找井真成的木筏却找不到了,雪下了一夜,积了有数尺厚,徐来却道:“小小木筏费那劳什子劲找它做甚。”当即安排手下伐木扎筏。漕帮帮众本都是靠江海吃饭的船民,做筏子的本事比井真成可强太多了,只用了二三日便做成了三四张大木筏。井真成看了亦赞叹不已。
这一日,雪住天晴,北风亦不甚烈,众人便要出发南下了,为轻装简从,只带了徐来一人同行,其余漕帮兄弟则继续留守岛上,并择时机送秦越人和云姑回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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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天马由来
三山岛上本有漕帮预存在岛上用作修补海船之用的原木,徐来又指挥帮众在三山岛上伐木,凑齐木料共做了四个木筏,第一个不大的木筏给井真成乘坐;第二个木筏最大,则是江朔、独孤问、独孤湘和徐来所乘;第三、第四个木筏都是中等大小,第三个用于运载江朔和独孤湘的两匹马,为防二马在海上受惊乱跑,将四蹄和笼头都用皮绳在木筏上固定好了;第四个则是备用,放置了行李、干粮等物品。
四个木筏以铁锁相连,不会散逸,井成真不但难以暗算偷袭,想要逃跑却也不能够,江朔心中暗暗称赞徐来外貌看似粗豪,其实心思细腻,安排的甚为妥帖,看来在漕帮众能做到一堂舵主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更非只是武功好就可以胜任的。
众人再次拜别秦越人和云姑二人,将筏子推入冰海,井真成自己做的那个木筏结构非常简单,船帆是固定的,遇到风向不对,便只能收帆用一根长竹竿在冰面撑行。而徐来制作的木筏,船帆就精巧的多,可以“调戗使风”,只要不是大逆风,都可以转动帆面吃着风向南航行,此刻又正是冬季,北风盛行,因此木筏在冰海上航行的颇为迅速。
此处徐来又多留了一个心眼,他给井真成木筏上装的是小帆,后面三个木筏上却是大帆,如果井真成斩断铁索,也摆脱不了后面的木筏。
井真成自然明白徐来的心思,但他知道江朔的武艺绝非自己能敌,又知李邕已有南霁云保护,要找到李邕问个明白,怕还少不得江朔从中穿引,故确也不想使诈,反而对徐来的安排坦然处之,更在几个木筏上跃来跃去,前后往来观看,对汉人的手艺赞不绝口。
井真成到第三个筏子上见了两匹马更是颇感兴趣,先看了独孤湘的桃花马,他又是拍打颈背,又是摆弄马掌,看来很是内行,良久才道:“此乃叱拨,是一匹好马,不过此马是临泾宜禄马坊所饲养的,已与西域原种有异了。”
独孤湘道:“井郎,每次见你都是步行,不见你骑马,没想到你还懂马,你怎能看一眼就知道桃花马出自哪个马场?”
井真成道:“遣唐使遴选非常严格,因为人数有限,出来博学大儒,其他人都必须有一技之长,吾成为遣唐使可不是凭着拳脚功夫,而是牧马之术,吾国虽然有也马,但日本马矮小只能做挽马,不产胜甲良马。因此遣唐使也会到大唐买一些良马带回去,然而马这畜生甚是奇特,任是什么宝马良驹只要换了地方,产下后代必然不如祖先,大唐买来的良马,在日本饲养过不了三代便生的和本地马个头没什么两样了。”
独孤问道:“这也没什么稀奇,听说马的体型和饲养地的大小有关系,马场越是广阔,养出的马便越是高大,脚力也越好。”
井真成道:“老丈说的不错,想来是吾国山多地窄,良马不得施展,因而后代都退化了。但历代天皇却都不死心,每次遣唐使都有会携带若干善于相马之人,为的便是买良马带回日本。吾便是凭着这相马的本事才选入遣唐使。”
独孤湘道:“那这桃花马是好还是不好呢?”
井真成道:“早就听闻大唐牧马监之能,今日见之诚不吾欺,此马体型虽然小于大宛原种,但看它的筋骨、肌腱,却毫不逊色,且体型更加匀称,想必耐力更胜大宛马。小女子你来骑乘的话,比高头大马更好。”
独孤湘问道:“这又有什么讲究?”
井真成道:“马经曰,其状则八尺之戎、七尺之騋、六尺之骄、三尺之果下。这里的尺乃是汉尺,戎与騋虽然看似神骏,但凡生的高大的军马,其实耐力不佳,只适合做军马冲锋之用,跳跃颠簸,作为骑乘之用实不如此马,此桃花马高度在騋、骄之间,骑乘舒适又不失威仪,选马之人实是个中高手。”
独孤湘听了甚喜,道:“这
是郭军使亲自给我挑选的,自然是最适合我的马啦。”又对井真成道:“你再看看朔哥的老马。”
井真成初看黄马还不是很在意,但他走近细看,却越看越惊,那老马见他围着自己不住打量,又一直抚摸拍打,它可没有桃花马这么好脾气,忽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井真成一惊,不禁道:“呀……这莫不是龙驹天马吗?没想到真有这样的马!”
独孤湘道:“井郎,铁叔也曾说朔哥这匹马是天马,到底什么是天马?”她说的“铁叔”便是当年西军派到习习山庄的骑军将领仆骨怀恩,也是朔方军中牧马的高手,便是他告诉江朔这个看似其貌不扬的老马是“天马”。
井真成道:“天马之名出自汉代,初将乌孙进贡之马名为天马,后因大宛的汗血马更加神骏,又将汗血马称为天马,汉武帝《天马歌》便有“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之句。”
独孤问道:“诗中说天马汗是红色的,沫是赭色的,恐怕不尽不实,又说天马是龙种,寻常马不不能与之相配,只能为友,怕也是夸大其词。”
井真成道:“不错!其实历朝历代都没有放弃过与西域优良马种配种的努力,根据《汉书音义》记载,天马生活于大宛国的高山之上,但人力无法驯服,于是当地人在山麓放养五色母马,引诱天马前来,生下的马驹号称天马之子。”
独孤湘捂嘴笑道:“没想到这牧马也能以用美人计。”
江朔却道:“没想到井郎对我们汉家经典竟如此熟悉,你说的这些我可是闻所未闻。”江朔记性极好,若他听过、见过的,必然会留下印象。
井真成道:“吾国遣使来大唐求学,亦知汉家文章典籍浩如烟海,别说学了,就是抄录书籍都要花费数十上百年,因此便求专不求博,比如真成学牧马,便只读和相马、牧马有关的典籍,这样每人只学一样技艺短时期内便能学有所成,再带回国内汇总起来。”
独孤问叹道:“东瀛人勤学至此,确也令人钦佩。”
独孤湘却不管这些,道:“井郎,你快接着往下说。”
井真成道:“其实天马可不是只有一种,据《魏书·吐谷浑传》记载,吐谷浑人也用相似的方法获得良马,吐谷浑有湖名西海,这湖说来也怪,方圆千余里,且水湛如海,也和海水一样咸,因此被称为“西海”,也叫“青海”。在西海中央有一小山,每年冬天湖面结冰之后,吐谷浑人就会挑选矫健的母马放养在此山中,等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前再将母马收回,这些母马有孕所生的马驹,神骏异常,号为龙种,湖心山因此得名龙驹岛。”
独孤问捻须道:“我在陇右时也听过这个故事,湖心岛所产良马名“青海骢”,只可惜吐谷浑早已被吐蕃给灭了,现在进入西海之要津石堡城也掌握在吐蕃手中,唐人无法登上西海龙驹岛咯。”
江朔听独孤问提及“石堡城”,心想难怪圣人心心念念要夺取石堡城,怕也是想要争夺龙驹“青海骢”。其实他这样想可就有点小看当今圣人了,石堡城扼守进入青海的要道,一旦控制了石堡城,西海周边方圆千里便再也无险可守,反过来,石堡城对大唐而言却只是一个边陲小城,就算失去此城,大唐还有宁塞,临洮、宣威诸多屏障。因此才说石堡城对于吐蕃是必夺之地,而对大唐则是可有可无。
这也是王忠嗣反对进攻石堡城的原因,但如今的圣人早将姚崇的告诫抛出脑后,一心想着开疆拓土,才会要夺石堡城,目的是要尽夺青海之地。
井真成道:“隋大业五年,炀帝也曾在龙驹岛放牧母马,想要如吐谷浑人一般,获得“龙种”,却未成功,也不知是放牧不得法,还是传言不实。不过大唐时,在另一个地方依照此法却得到了龙种天马
独孤湘催促道:“是哪里?快说快说!”
井真成道:“便在月支窟,月支出自敦煌祁连之间,汉代为匈奴所逐,乃远去过宛,居沩水之北,这里说的月支窟却是其故地,便是沙洲敦煌郡。”
独孤湘道:“在这里培育出了天马?”
井真成道:“不错,敦煌城南有阳关,其南有龙勒山,山下有水名渥洼,自古以来亦是产良驹之地,其实刨去神话色彩,此地也是以豢养之马与山上野马相配,以获得良驹。”
独孤湘道:“那你怎么知道朔哥这匹老马便是产自月支窟的天马呢?”
井真成道:“只因此地所产天马与别处大不相同,乍看之下其貌不扬,却有所谓“虎纹龙翼”,又说嘶透青云能招来真龙。你们看这马虽看似瘦削,却极高大,堪堪有八尺可称戎马,戎、龙发音相近,想来是后世误将“戎马”当做了“龙马”,我也是方才听它嘶鸣才知此乃神马,细看此马的臀背毛色斑驳,可不就是“虎纹”么?再看他肋下骨相奇骏……”
江朔忽然想起习习山庄听仆骨怀恩之言,道:“是了,仆骨大哥曾说种骨相叫“透骨龙”。”
井真成击节赞叹道:“好一个“透骨龙”,形容此马的骨相真是再贴切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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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冰海鱼狸
其时北风正劲,众人说话间,木筏已不知不觉在冰海中行出十几里,三山岛早已隐没在身后,徐来没有加入他们相马的对话,而是一门心思调整风帆的位置,在他的操持下,木筏快速地推挤开浮冰,向南航行。
初时西边远处还能依稀见到一点陆地,又行了半日,连海岸都见不到了,举目四望但见冰海茫茫,满眼都是浮冰。独孤湘不禁有些担心,问徐来道:“徐大哥,不是循岛水行么?怎么现在非但不见海岸,连岛屿也不见了?”
徐来道:“辽东至登州海峡有三百里宽,但岛屿分布却是北疏南密,出了青泥浦后第一个海岛乌湖岛却在两百里外,只要能准确寻到乌湖岛,此后诸岛相距都不出二十里,晴日里可遥遥望见。”
独孤湘道:“呀……那大海茫茫,此刻又不是晚上,不见星光无法观星定位,徐大哥你又怎知现在的航路就是对准了百里之外的乌湖岛呢?”
徐来道:“若在其他季节么,看海水颜色就知道,这条航行的水道正是勃海和乌湖海的分界线,以辽东岬角为限,西为勃海,东为乌湖海。勃海三面被齐、燕之地环抱,且有多条大河注入,故而水浅且浊;乌湖海则是外海,水深且湛,两海之水互不相容,一深一浅,一浊一清,顺着这条分界线航行自然就能找到乌湖岛了。”
独孤湘望着飘满浮冰的海面道:“现在到处都是浮冰,可看不清水色。”
徐来道:“湘儿别急啊,我说的是其他季节可以通过看水色来定航向,冬季么则是看冰。”
独孤湘道:“大海茫茫,那里都是冰,却能看出什么分别?”
徐来道:“勃海有多条河水注入,其盐卤不如乌湖海,且勃海水流慢乌湖海水流快,海水越卤、潮流越快结冰越慢,因此勃海比乌湖海封冻的更快。”
独孤湘道:“就算初时有所不同,可是现在都结成海冰啦,可也看不出来凝结之时是谁快谁慢啦。”
徐来笑道:“勃海之水先冻结之时,乌湖海尚未冰封,待乌湖海冻结之时与已然凝结的勃海海冰互相撞击,便形成了一圈圈圆形的凸起,远看便如片片莲叶一般,只要循着圆形莲叶冰,便能找到水道。”
独孤湘仔细辨别,果然木筏的右侧尽是大块大块平整的海冰,左侧则是中央低四周高,形似莲叶的圆形浮冰,道:“还真如此,若不是徐大哥你说,我可不会注意到这冰与冰还有甚么区别。”
井真成也赞道:“原来还有此等诀窍,两海之间的海冰互相碰撞,难以冻结成一大片,因此也是冰海最薄弱的环节,循着这水道航行最是迅捷,徐郎操舟的技艺,吾实钦佩。”
徐来对东瀛日本人素无好感,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回应他。
如此行至晚间,这一日是北方冬季难得的好天气,满天星斗分外明亮,徐来仰头观星,道:“我们离乌湖岛已经很近了,今夜可以靠泊乌湖岛,明日再继续航行,此后行程循岛而行,可就轻松的多了。”
江朔忽然指着海面,道:“那是什么?”
他在夜间目力极好,其他人却都没看到,独孤湘奇道:“朔哥你看到什么?”
江朔道:“徐大哥向左转一些,海冰上似乎有个活物。”
徐来便转向边惊讶道:“这数九严寒的天气,冰海之上不见鱼虾,更不可能有飞禽走兽,怎会又活物?”
独孤湘听了,心里不觉害怕,颤声道:“朔哥,不会是鬼吧?”别看她武功极高,但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胆小的很,独孤湘自小不喜读书,最喜欢看的就是《山海经》,此刻听江朔说冰海上有活物,又想起《山海经》中所记述的哪些海中精怪,不禁有些害怕地躲在江朔背后。
江朔笑道:“湘儿,世上哪
有这么许多精怪?要我说就是条跃出冰海的大鱼,落在浮冰上回不了大海了,你看它还在扭呢。”
独孤湘道:“朔哥,你听这东西还在叫呢,鱼都是哑巴,这可不像是什么大鱼。”
井真成道:“乌湖海与吾之故国相类,有一种鱼狸,其头浑圆似猫,却长了肥短的鱼身子,背上皮毛有环形斑点,腹部却是青白色的,日本、新罗渔民多捕来做御寒的衣物,称为“鱼服”,那可是既暖和又漂亮。”
独孤湘一听不是妖怪,而是一种从没见过的怪鱼,登时来了兴趣,道:“徐大哥,快将筏子调转过去看看!”
徐来白了井真成一眼,心里怪他多嘴,说什么鱼狸皮毛暖和,只怕湘儿要捉了来剥皮做袄子,但他知独孤湘与江朔亲近,也不好拂她的兴致,只得调转木筏,向着那“鱼狸”驶去。
其实江朔内力甚高自不待言,独孤湘内力也不弱,就算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寒冷,独孤湘对鱼狸的皮毛自然没什么兴趣,只是她听说鱼狸鱼身而猫首,实在好奇的很,倒想看看这鱼狸长得什么样子。
眼看靠近了那黑影,井真成轻声道:“莫要言语,别要惊走它,鱼狸在海中速度极快,跑了可没处去捉。”
这时别说独孤湘,江朔也兴奋地捂着嘴点点头,鱼狸其实并非什么稀罕物,徐来也曾见过,心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还要特地绕过去看,但既然少主江朔也颇感兴趣,他也不好出声阻拦,但他依稀听到那黑影叫喊之声,眉头一皱道:“这似乎不是鱼狸,鱼狸的叫声是“哄哄”、“呃呃”之音,可没有这么高亢。”
这时井真成也听出有异了,道:“是不太一样,体型也大的多。”但此时木筏顺风而行,黑影在下风口,一时难以在呼啸的北风中辨明黑影的喊的是什么。
独孤湘原为了看鱼狸,抢在最前头,此刻听二人之言黑影似乎不是鱼狸,心道不好,怕还是精怪,又不禁向江朔身边挪了挪步子。
江朔耳音更胜几人,道:“这似乎……似乎是人的呼救声!”
徐来也听出来了,道:“是人声,不是求救,是骂人呢。”
这时筏子离黑影更近了,江朔果见那黑影可不就是个人么?那人半个身子趴在浮冰之上,下半身子在水中扑腾不止,但看来冰面溜滑难以着力,那人虽然不断挣扎,却始终爬不上冰面,口中奶奶、孙子的骂不绝口。
眼看那人就要坚持不住了,木筏与那人却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江朔唯恐不及救人,对徐来和独孤湘道:“我去救人,徐大哥、湘儿你们应我。”
徐来一听大吃一惊,忙喊道:“少主不可……”他“以身犯险”四字还未出口,江朔已从木筏上飞身跃出,落在一丈开外的莲叶冰上,莲叶冰比一般海冰要薄很多,一踏之下立时倾覆,然而江朔足尖只是轻轻一点,不等浮冰翻沉,已飞也似地跃到前面的莲叶冰上。
他就这样踏着浮冰一路冲到落水那人面前,俯身一伸手抓住了那人乱刨的右手,不想那人竟然极其沉重,江朔脚下一滑,险些被他拉入水中,他忙运罡炁于双足,一股灼热的内息自足底传出,冰面上登时“嗤”地一声冒起一阵白雾在冰面上融出两个寸许深的脚印,江朔借此将双足牢牢嵌入冰面之中稳住了身形。
江朔手臂叫力,向上一提,将那人提出水面,回头向着木筏就跑,那人坠在他身后,感觉远比普通人来得沉重,回头看却也只是一人而已,身后并无他物。
江朔一落到浮冰之上,立刻将冰面压塌,他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回头看,提气向前猛冲,浮冰便在他身后不断塌落,几次脚都已经踩入海水之中了,若非他轻功了得,早就被那人拖拽着沉入海底了。
独孤湘和徐来在筏子上一齐惊叫,独孤湘喊的是:“朔哥快
跑!”徐来则喊:“放手!快放手!”
江朔却不肯放手,他咬紧牙关,牢牢抓住那人的腕子,提气疾纵,离着筏子还有丈许之时,却见眼前再无莲叶浮冰,只剩一片黝黑的冰海,江朔头皮一紧,丈许的距离对他而言本不算什么,但此刻手中那人拉着他直往下坠,却势难飞跃这段距离,然而此刻脚下冰面已经在崩塌了,江朔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一纵。
飞到半空果然被坠得极速下落,他拉拽着的那人已然浸入海水之中,海水的阻力导致江朔身子更感重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腰间一紧,却是独孤湘抛出长索缠住了他的腰。
独孤湘长索一端的飞爪被新罗“大上等”金万宗打断,这飞爪制作极其精巧,在北地无法修复,独孤问便给她装了一个金环作为替代,此刻长索飞来在江朔腰间绕了一圈,江朔手急眼快,一把抓住了那个金环,筏子上徐来和独孤湘立即一起用力拖拽,江朔借着腰间拉拽之力,再提一口气,竟而在空中又凭空向上纵高了数尺,同时一扬手,将水中那人抛了起来,托在头顶一齐落回到木筏一角。
他脚一沾筏,木筏这一角竟然也向下沉入水中,徐来和独孤湘忙拉着长索向后急退,稳住木筏的平衡。
江朔还不及长吁一口气,忽听独孤湘惊声尖叫,抬头见井真成已拔出腰间凤首千牛刀在手,向着他横劈而来!
第252章,大食船队
独孤湘和徐来拉着长索都在向后退,待得发现井真成突然发难之际,想要上前阻住已是不及,奇怪的是江朔毫不惊慌,他只提着手中之人向上一举,井真成手中千牛刀如风扫过,却听“嗤”地一声轻响,接着众人均觉筏上一轻。
先前木筏已大半浸没到水中,此刻却再度浮上了海面,独孤湘这才看到江朔举着那人的脚上系了一根粗麻绳,显然方才坠着木筏向下沉的是那人脚上系着的什么重物,独孤湘和徐来只顾着拉拽江朔,唯有井真成冷静地观察到了那人脚上系着重物。
江朔此刻内外功夫已臻化境,一瞄井真成出刀的方位,便知他并非斩向自己,因此端立不动,任由他长刀从身侧划过,斩断了绳索。
井真成一刀挥出斩断绳索便收刀还鞘,从出刀到收招干净利落,绝无多余动作,独孤湘看他与江朔、独孤问交手时毫无还手之力,还道他功夫只是稀松平常,今日见他挥刀干净利落,才知他刀剑的功夫也自不弱。
江朔还不及向井真成道谢,便听他举着的那人喊道:“猴崽子快放你爷爷下来。”
江朔这才想起方才他将那人拽出水面之后,他便咒骂不断,期间落入水中还被灌了几口海水,那人却仍不住口地叫骂,听他的声音却甚是熟悉,江朔将他轻轻放下,那人还待要骂,徐来上去左右开弓,啪啪扇了他两个耳光,吼道:“彭孤帆,你胡喷什么?你也不看看是谁将你救上来的?”
原来江朔从冰海中救起的正是徐来属下小头目——彭孤帆。
彭孤帆这才看清来人是江朔和徐来,他揉了揉眼睛道:“呀,江少主怎么是你……”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无礼谩骂,忙翻身跪倒磕头道:“孤帆言语无状,冲撞了少主,还请少主降罪。”他说话时牙齿打颤,“咯咯咯”响个不停,这严寒天气落入海中可不是好玩的,寻常人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要被活活冻死,彭孤帆仗着还有些功夫底子,才在冰海中坚持了好一阵子,但泡在海中的下半身也早已冻的没有知觉了。
江朔忙将彭孤帆搀起,道:“彭大哥说的哪里话来,不知者无罪,你险些遇难,心情有些急躁也是人之常情。”
落水之人第一要擦干水分,第二就是要烘干衣物,这两项要求在木筏之上都难以实现,如彭孤帆仍穿着被冰冷的海水浸湿的外袍、中衣,不消一时三刻也还是要被冻死。但江朔心中已有计较,他一手扶着彭孤帆的背心注入灼热的罡气助他疏通被冻的麻木的腿脚经脉,一手将罡气自掌心劳宫穴喷出,江朔舞动右手,在彭孤帆身上所穿衣物上游走,那灼热的罡气遇着寒冷的天气,立刻化成一道白色的雾气。
这白雾也从彭孤帆背后涌起,彭孤帆感觉道身前背后一股灼热之感,不禁颤了一下,江朔早已拿住了他督脉上的身柱穴,彭孤帆就是想挣扎也挣脱不开,江朔轻声道:“彭大哥休要慌张,我是来助你的。”
木筏上刚刚被冰冷的海谁浸泡过仍是寒冷湿漉的,江朔也不让彭孤帆坐在地上,就这样一手扶着,一手快速上下舞动,不消片刻之间白雾弥漫,几乎将彭孤帆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只一盏的功夫,彭孤帆身上的衣物已然干透,四肢百骸更是觉得暖洋洋的,彭孤帆知道自己这条命此刻才算是保住了,又要下跪拜谢,江朔忙将他搀住,不让他拜,道:“彭大哥,筏子潮湿,不要再跪了。我们既以兄弟相称,便不要拘泥于这些小的礼节了。”
独孤湘却好奇地问道:“彭大哥,你这卖石头的买卖怎么把自己扔海里了?”
彭孤帆道:“独孤娘子,你就不要那我玩笑了,自少主叫我不得做杀人越货的勾当,石头可是早就不卖了,顶多卖卖沙子……”他说的“卖石头”便是杀人沉海,而卖沙子则是贩卖私盐,江朔无法禁绝所有的不法勾当,只得与徐来、彭孤帆约定决不能做害人性命的勾当,因此彭孤帆说他现在不做杀人的买卖,只做些走私的勾当。
独孤湘道:“那你怎么被绑了石头扔到海里?”
彭孤帆骂道:“他奶奶的,可不是石头,是一柄四爪铁锚。”
徐来听了一愣,道:“怎么搞的?船工哗变了?”
彭孤帆道:“咱自家兄弟可做不出这等事,今日是撞鬼了!”
独孤湘一惊道:“朔哥,果然有鬼!”
徐来道:“湘儿,你别害怕,这个鬼不是鬼怪的意思,船民称外洋人为“鬼”,不过这极北之地,除了新罗人,可是很少看到外洋来的人。孤帆,你从头说起,你到底是怎么被绑了铁锚仍在此处的?”
彭孤帆叉手称是,道:“我会送各位大贤回到中原后,箫把头便叫我在这诸岛之间巡弋,随时接应少主回中原,后来天气渐寒,下了几场大雪,勃海和乌湖海先后冻结,我便索性窝在乌湖岛上,只等开春再北上接应少主和徐堂主。”
江朔道:“徐大哥、彭大哥,为了我一人,把你们都耽搁在海岛上了,我心中实在不安。”
徐来叉手道:“少主说的哪里话来?属下随扈在帮主身侧,本就是应该的。”
彭孤帆道:“是啊,我在岛上不用跑船,反倒闲适的很。可是今日一早,乌湖岛却忽然来了一支大食船队。”
江朔奇道:“就是那种全身罩袍黝黑的大食人么?”
彭孤帆奇道:“少主你和大食人打过交道么?还知道他们的穿衣风俗。这大食说也奇怪,早先年都是穿白色袍子的,不知何时其,又都改穿黑袍了。”他们却不知先前穿白衣的是“白衣大食”,这些年来的却是“黑衣大食”。此刻在波斯故地之主仍是白衣大食,但是早已颓败不堪,真正掌握国家命脉的是黑衣大食,因此如今进入大唐各处港口的商船多是黑船黑帆的黑衣大食一族了。
徐来奇道:“大食人来这里做什么?此前可不见大食人商贾来过这么北面的地方。”
彭孤帆道:“他们可不是做普通生意的商贾……”他忽然想起什么,大叫一声不好,对徐来道:“快停船快停船,现在拿帮大食来的大胡子可还都在乌湖岛呢,徐堂主,你这样直直航向乌湖岛,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徐来瞪着彭孤帆道:“慌什么?你也不看看木筏之上哪有停船的锚具?”
彭孤帆不断拍头道:“早知道刚才的铁锚不任其沉入大海就好了……”
江朔道:“方才井郎不斩断绳索的话,不止你我,恐怕整个木筏都沉入海中。”
彭孤帆突然道:“啊呀……糟糕糟糕……说话间乌湖岛已在眼前了。”
众人向南观瞧,果然见到几座大小岛屿的轮廓在前方海域中显现出来,依稀还有灯光闪现,这岂不危险,。
徐来道:“要停船也不是非用船锚不可……”说着扳动船帆,让木筏撞入勃海一侧的浮冰之中,勃海潮流盐卤少且潮流缓慢,因此无论是海冰的数量还是厚度都远胜乌湖海。木筏撞上越来越密的海冰,自然越行越缓,最终卡在浮冰之中停住了,徐来忙收起风帆,以免被北风卷走。
待木筏停止之后再举目眺望,见木筏此刻已在乌湖岛的西面,距离乌湖岛约莫只有里许的距离了。这乌湖岛其实不是一个岛,而是两座在海中互为犄角的岛屿,北岛上有山崖高耸,最高处有五六十丈,南岛则甚是平坦,状如耙犁,二岛互抱成了一处天然额避风安全港。从西面豁口望进去,正是只见南岛的避风港内停泊了三艘黑色大船,便是船上灯火游动闪烁,显得热闹非凡。
那三艘船皆涂成黑色,两头上翘,艉楼高耸,虽然船帆都已降下,但从这黑船的特征来看,与那日江朔在洪泽湖上遇到的大食坐船颇位相似,只是还要更大一些。
独孤湘和徐来也在洪泽见过黑衣大食的黑船,与江朔对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朔问彭孤帆:“彭大哥,你是怎么和大食人起的冲突,又是怎么到了数里之外的浮冰上?”
彭孤帆道:“我也不知道,乌湖岛乃是因为它面向乌湖海开口,历来被视为乌湖海的门户,故而得名,而当地渔民按其外观命名为“隍岛”,“隍”是没有护城河的城,这二岛围合便颇似一座小城。这岛屿并非谁人所独有,人人可在此二岛上避风修整,我东帮在岛上建有茅屋,这几日便是一艘船并数十人便在此处靠泊歇脚。”
江朔心道:东帮在各个岛屿上都有立足点,看来东帮经营北岛路也不是一两天了。”
彭孤帆却道:“今日却从南面来了这三条黑船,船上下来的人可不都是大食人,也有汉人,他们一齐不由分说举刀就砍,我们眼见不敌,勉强驾船出海,却因为浮冰阻止,只走了几里地便被追上了,他们俘虏了海船并一船的船工去,却把我脚上绑了铁锚扔入海中,我趴在一块大浮冰上,只因脚下太过沉重无法爬上冰面,却又不甘心就此死了,在海上扑腾了也不知道多少时间。不想遇到少主,这才死中得活。”
第253章,东瀛忍术
江朔道:“大食人来北地做什么?”
徐来道:“少主有所不知,大食人重商轻农,他们的商船遍布各地,别说扬州、明州这样的江南大港,北方登州港也多有大食人到访,不止我大唐,就是新罗国的港口也不时能见到大食商船。”
彭孤帆道:“这支船队可不太一样,船上没见商人,都是武士,还有不少燕军曳落河穿着的人。他们莫不是想要袭击登州么?”
独孤问摇头道:“绝不可能,自开元二十年渤海国入侵后,登州城防已经加强了,沿岸更增设了东莱、东牟二守捉城拱卫,登州周边驻军加起来不说一万也有八千,这三船大食人就是各个三头六臂,也拿不下登州,况且登州距离大食万里之遥,就算攻下也守不住的。”
徐来也道:“大食还要和大唐做生意,不太可能袭击大唐港口。”
江朔道:“我过去看看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徐来和彭孤帆听了忙摇手制止,徐来道:“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彭孤帆也道:“大食人功夫虽然诡异,但还不难对付,船上的汉人手段却厉害的很,我们先时和大食人打的还有来有回,那汉人只一人却制服了我们所有人。”
江朔问:“那汉人长什么样子?使得什么武器?”
彭孤帆道:“那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貌,只是生的极高,比某还高了一头,使得是一対短棍,不过……不怕少主你笑话,他可没用兵器,我和他只一照面,不知怎地就被他拿住了……”
江朔听了一惊,和独孤湘对望一眼,转头问彭孤帆道:“他所戴的面具鼻根上是不是嵌了一颗黄色的玉石?”
彭孤帆奇道:“咦……少主你怎么知道?”
独孤湘点头道:“那就错不了了,是月孛向润客!”
江朔点点头,又问彭孤帆:“彭大哥,你还见到什么人?有没有戴眉心镶嵌紫色宝石面具的人?”向润客功夫虽然高强,江朔倒也不太担心,六曜中他最怕的还是李归仁。
彭孤帆仔细想了想,摇摇头道:“没见到,还有一个没戴面具的老者,不过他可没出手,那老人看着枯瘦枯瘦的,从衣着来看,好像是个文士。”
独孤问阴沉着脸道:“此老者当是高不危。”独孤问在松漠被高不危的毒爪所伤,若非秦越人救治,就算不死也要残废,他虽生性洒脱乐观,晚年极少动怒,但听到高不危就在左近也不禁有些仇忾之心。
独孤问对江朔道:“向润客不足为虑,高不危阴险诡诈,却要小心谨慎。”
徐来道:“老前辈,怎么你也同意让少主去涉险么?”
独孤问道:“也不知除了这三艘黑船附近其他岛屿上还有没有其他船只,依我老丈说还是去打探一下为好,否则被人包围了都不知道,更何况有高不危的地方就有阴谋,他和大食人不知又在搞什么密谋,我等既自称侠客,便须得弄个明白,如彼等有什么为害天下的举动,还得设法阻止才好。”
徐来道:“好,既这样说,老前辈和少主在此歇息,由我去一探究竟……”
独孤问道:“徐世侄,莫怪老丈我口直,以你的修为,只怕无法在向润客和高不危面前全身而退。”
江朔道:“徐大哥,不要再争了,我也不和他们动手,去看看便回。”
独孤湘道:“朔哥,我和你一起去。”江朔知道叫她不肯去,她也定是不肯的,便点头应允。
这时井真成开口道:“江少主,吾也随你一同去,论武功吾非你敌手,若要说藏踪匿迹打探消息,天下无出志能便者。”
徐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你个倭人狡诈的很,陪着少主去能按的什么好心?定是想要伺机加害我家少主!”
井真成道:“吾确实包藏私心,但却不是坏心思。吾是怕江少主有个什么好歹,影响了吾之大计,故而要保护他。”
井真成这番话其没头没尾,徐来自然听不懂,江朔却知道他说的是去北海寻李邕之事,便道:“徐大哥,我看井郎不是这样的人,井郎你就和我们一同去吧。”
徐来还要阻拦,独孤问却拉住他道:“好啦,徐老弟,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打算,劝是劝不住的,你就和我一起在此处等候吧。”
徐来道:“老前辈,你倒是好修行……”他本想说让这一对少男少女去涉险,但想这样说的话,有点轻视帮主的意思,话到嘴边赶紧忍住了。
独孤问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哪管得了这么许多。”说着一拽彭孤帆道:“彭头领,你也歇够了吧,我们看看怎么把木筏转移到乌湖岛南面,朔儿他们回来之后还要继续渡海南下呢。”
徐来登时醒悟,原来独孤问是要给江朔他们预备好退路,若江朔他们和黑船上的人动起手来,木筏还困在冰上可就不妙了。忙叉手道:“老前辈说的是,少主,我们这便设法绕到乌湖岛西南面的歆岛,无论你们成败如何,便在西南面汇合。”
徐来给独孤湘致命了星位,独孤湘这些月来一直跟着徐来学习在海上观星定位之法,因此徐来一给她指示,她便知道歆岛所在的方位了。
此处靠近乌湖岛,天寒水浅,因此海冰甚为厚实,料想踏着冰面前往峡湾也非难事,江朔和独孤湘就准备直接跃下木筏踏冰前进,井真成却止住二人道:“小心在冰面上留下痕迹,被望哨的人发现就糟了。”说着问徐来要来一件熊皮袄子。
独孤湘道:“井郎,你不用麻烦啦,我们修炼内功不觉得寒冷呢。”
井真成却不是给他们穿的,他将皮袄撕成一条条的,包在脚上,道:“这样又防滑又不会在冰面上留下痕迹。”
说着他以用熊皮裹了的双脚在冰面上走了几步,他只是随意行走,并没有用轻功提纵之术,却也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独孤湘也照他的样子试了试,道:“还真是,井郎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么。”
井真成道:“这都是吾国“志能便”之术,志能便又称“忍术”,可不仅仅是一门武功,还包括伪装、匿行、追踪等诸多秘术,可谓包罗万象。”
江朔赞道:“东瀛志能便之术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三人穿戴已毕,便向着大食船队行去,三艘黑船还在一里之外,鞋底包裹了熊皮,江朔和独孤湘运用穿星步的轻功,在冰面上穿行便毫不费力。再看井真成弯腰低背,蹲低身子,双脚如踏水车,跑步姿势甚是怪异,然而就是这种奇怪的姿势,行进起来却迅捷无比,跟在朔湘二人身后,速度豪不落下风。
穿星步虽然飘逸绝伦,丝毫不考虑藏匿行踪,而志能便的跑法非但迅疾,而且将身形压到最为低矮,远看起来穿星步形如鬼魅,志能便却像一个小动物在冰面上穿行,单以藏匿行踪来说,志能便可说是更胜一筹。
无论如何迅捷、如何隐匿,毕竟冰面上毫无遮拦,三人亦恐被船上瞭望之人发现,井真成从后面拍拍江朔,向北一指,江朔随即会意,携着独孤湘向北转向,绕到北岛之后,北岛是一座高山,黑船的视野完全被遮挡,三人便放心大胆一路行到北岛山下。
北岛上原本树木茂密,但此刻时值严冬,草木凋敝,放眼望去全无遮拦,江朔目力极好,对着荒山上下审视一番,道:“这里没有岗哨。”
井真成摇头道:“这可太不小心了,若是我定然要在船上望不见的地方安排暗哨。”
独孤湘却道:“没有岗哨不是挺好,我们快绕到南面去吧,这北风吹的越来越紧。”
三人登上北岛高山,向下俯瞰峡湾中的大食船队,此处地形也真是神奇,北面、西面属于勃海,海面冰封,浮冰几乎连成一片,东面、南面则属于乌湖海,浮冰多是松散的莲叶冰,南岛的峡湾,由于有北岛上的高山挡住了北风,反而并未封冻,只漂浮着零星的碎冰。
三艘黑船成品字形排列,江朔仔细看时,三艘船上果然都有身穿黑袍的瞭望手。海船上都配备瞭望手,用以寻找陆地、预先发现海中礁石等,因此目力均甚好,要不惊动他们接近黑船绝非易事。
井真成对江朔道:“我先去。”不待江朔回话,他便伏低身子出发了,江朔和独孤湘见他蹲低身子在枯木荒草间穿行,真就像个小动物一般,果然船上的瞭望手很快就发现了他,却以为是岛上的小兽并未出声预警。
井真成很快接近了黑船,藏身在岸边长草之中,独孤湘道:“这三艘船泊在海中,他却怎么过去?”
江朔摇头道:“这我可也没注意啦。”
然而一开始草堆还窸窸窣窣地抖动,之后便归于寂静,很长时间未见井真成在长草中冒头,独孤湘奇道:“井郎怎么不动?”
江朔向最右一艘黑船一指道:“你看右边船舷。”独孤湘凝目细看才发现一条黑影正从水中悄悄爬上船舷,原来是井真成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能长时间闭气,从冰海中潜泳过去,又从水中爬上船。
第254章,重登黑船
江朔和独孤湘远远望着井真成攀爬的身影,他本就生的矮小,动作又似乎刻意模仿小兽,若不是事先知晓,他们也要以为是什么海兽在往船上攀爬了,独孤湘咋舌道:“没想到井郎内功修为不错啊,在这冰冷的水中潜泳我可也不一定受得了。”
江朔道:“我怕也不成,想来是井郎贴身穿了什么防寒避水的衣衫,才能如此。”
独孤湘道:“以后可要要问问他是什么宝衣,我也来一件。”
江朔笑道:“我估摸着是什么深海鱼皮做的,不过听说鱼皮做的衣服腥臭无比……”
独孤湘道:“哎呀……难怪井郎身上总有一股怪味,搞得身上臭烘烘的我可不要。”
两人说笑间,井真成已偷偷爬上了黑船,那黑船有三桅,中间一桅上设有望斗,瞭望手就在斗内藏着,甲板上虽然也有流动的岗哨,但毕竟视野有限,远不如望斗内瞭望手的威胁大。
井真成避开巡弋的黑衣人,绕到中桅之下,顺着桅杆爬上去,他可不是直直地往攀爬上,而是绕着桅杆旋转而上,这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闪而过,显露出的形体可又比实际身形小的多了。
不一会儿,井真成已攀上了桅杆顶部望斗以下,看来他的手脚极轻,仅隔着薄薄一层木板,望斗内人居然毫无察觉。井真成在望斗下不知拿什么东西钻了一阵子,然后双手把住望斗的边缘,如猿猱般一个翻身,便落入斗内,而那斗内的瞭望手竟然毫不反抗,想必方才井真成在板下用什么带毒的兵器钻透了木板,扎到那人身上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他。
他似乎是确认了斗内之人依然毙命,不消片刻又原路返回滑下桅杆,他下来的身法也极其怪异,类似“蝎子倒爬城”的功夫,两脚在上,脑袋在下,这样他就能边爬边观察下面巡弋黑衣人的方位,随着他们的方位转动身子避开视线。
如此井真成不惊动一人下得桅杆,绕到另侧船舷,背靠舷板如壁虎般向下游动,这一次他倒是头上脚下,但却是面孔朝外,手脚反过来扒在船板上,他身处阴影之中,如对面船上巡弋之人望来,他便停住身形,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人转过身去,才继续下行。
如此停了两停,井真成重又慢慢进入水中,片刻之后,又从另一艘船的舷下浮了出了,真如水鬼一般,非但悄无声息,连海水都不曾产生大的波动。
江朔道:“这志能便之术果然与中原武功大异其趣,你看井郎的动作也不十分迅捷,但是极其隐蔽,若是你我,速度再快,这么多耳目之下,也不免要被发现。”
独孤湘眯着眼睛点点头,道:“嗯,以后要对这东瀛倭人多加小心,否则哪天夜里被他把脑袋摘了下来,你还兀自不知,继续说梦话呢。”说着拿手比刀在江朔颈上轻轻斩了一下。
江朔笑道:“湘儿,你老拿我取笑,我以诚待人,井郎又怎会来摘我的头去?”
独孤湘止住笑声,正色道:“哎……朔哥我问你,若那些日本遣唐使之死确实错在李使君,你却待如何?”
江朔脸上的笑容登时凝住了,道:“这……我可也不知道……”
独孤湘道:“我看井郎对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他强要动手你会阻拦么?”
江朔叹了口气道:“当然最好是能劝住他,或者为他们日本做一件大事来抵消他的怨念。”他这样说便是心里认定李邕恐怕确实难辞其咎了,独孤湘听了也不禁叹了口气。
二人说话之时,那边井真成已经悄悄又干掉了中间船上望斗内的瞭望手,之后仍是原样施为下了桅杆,潜入水中向第三艘船摸去。
独孤湘道:“朔哥,井郎为什么不逐一干掉船上的人,却先去摸每艘船桅杆篮子里的人?”
江朔道
:“桅杆上的人看的更广,若在一艘船上大开杀戒,很难不被邻船上的瞭望之人发现。而船上巡弋之人只能见看到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实是不足为惧。”
独孤湘道:“井郎的潜行功夫厉害是厉害,就是太慢,要等他杀光这全船的人可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咯。”
江朔道:“胡说,我们只是来打探消息的,怎能把三船的人都杀了?待他解决了三个瞭望手,我们就下去用点穴之法制住甲板上的人。”
独孤湘道:“朔哥,你刚刚自己也说了,我们可没有井郎冰海潜泳的本事,却怎么接近黑船而不被发现呢?”
江朔道:“这个我已有计较,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那边井真成已顺利干掉了第三个瞭望手,江朔道:“湘儿,我们走。”说着写着独孤湘的手向山下飞奔,此刻三个桅杆上已无人瞭望,二人放心大胆的沿坡而下,江朔带着独孤湘到了海边,可他并非道靠近船队泊地的岸边,而是跑到了东北角靠近乌湖海一侧的海岬,此时正赶上涨潮,无数莲叶冰被海浪推着涌入峡湾。
江朔找了一块大浮冰,轻轻跃了上去,他此前踏碎海冰是因为彭孤帆坠着铁锚实在太过沉重的缘故,此刻他轻轻落在浮冰之上自然无碍,独孤湘道:“这个好玩。”也跃了上去,这块莲叶冰甚大,堪堪能容纳二人,在夜潮的推送之下载着二人向黑船漂去。
独孤湘问道:“朔哥,这浮冰为船虽然好玩,但大食人也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我们这样大摇大摆的漂过去他们看不见么?”
江朔却不回答,伸手按在边上另一块浮冰上,手心发出凛炁,瞬间就和冰面粘在了一起,他轻轻向上一提,将那块浮冰如伞盖一般遮在了自己和独孤湘的头上。
独孤湘赶紧趴低身子,笑道:“妙啊,这下我们可变成海里两个大海龟啦。”
江朔也笑道:“可不是两个海龟,现在我们二人可是盖了同一床冰被呢。”
独孤湘和江朔虽然每日里腻在一起,但二人两小无猜,可没有同床共被过,此刻听江朔说同盖一床被子,虽然这床是冰做的,被子也是冰的,湘儿仍不禁脸上一红,一向牙尖嘴利的湘儿竟然难的没有回嘴。
江朔未察觉有异,伏在两块莲叶冰之间,双眼紧盯着黑船,只见井真成在第三艘船的望斗上探出头了,向中间那艘船一指,江朔知他的意思是重要人物在中间那艘船上。
此时潮头正劲,推着浮冰噼噼啪啪地撞在黑船之上,不一会儿江朔和独孤湘所乘的浮冰也撞上了最外侧的黑船,果然没有引起船上人的丝毫警觉,江朔手上内炁转换,变凛为罡,冰盖立时与手掌分离,江朔趁着海冰推挤之际,将那冰盖也斜着投入水中,便似冰块互相倾轧拱出海面的一般。
他轻轻往上一跃,手指在黑船舷板上一插,几个手指便是几个窟窿,这招他在洪泽上黑船时就用过,此刻如法炮制,在船身上随插随走,兜过了大半个船身,独孤湘可没他这样的内力,便循着江朔的路径,用手指抠着江朔插出的洞前进,她心里觉得好玩,但此刻也不敢乐,只得憋住笑跟在江朔身后。
江朔转过来时,已见到井真成重又攀上中间一艘船的舷板了,井真成自然也没有江朔的内力,但他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在滑溜溜的木板上攀爬甚是自如,江朔心道:比内力我虽胜过井郎,但要说这游墙潜行之术,井郎可是比我强的多啦。
三艘大食黑船靠泊的甚近,江朔见井真成已爬上中间那船,便对独孤湘道:“湘儿,伏在我背上。”
独孤湘也不多问,径直趴在江朔背上,江朔猛地一蹬船舷,想对面船飞去,在空中转身,双手箕张十根手指一齐插入木板之中,挂在了井真成的身侧。
他这一蹬一挂
虽难免闹出了一些动静,不如井真成那般悄无声息,但此刻大量浮冰正不断碰撞黑船,黑船本就摇摆不定故而船上之人仍未察觉有异。
井真成见江朔背着一人竟然飞越竟仍如此轻盈,也是大吃一惊,但他原本料想江朔飞跃过来无论是如何抓不牢船板的,心中还怪江朔竟然如此行险。没想到江朔竟然以十指插入木板稳住了身形。
大食黑船乃是海船,船身以极其坚厚的柚木制成,江朔十指插来却如插豆腐,其内功之高实在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井真成这才知道原来江朔和他交手之时是手下留情了的,否则以这插木头的手段,***身上任何部位可不都是十个血窟窿么。
江朔又在船板上插了几个窟窿,让独孤湘从他背上下来,挂到船侧,朔湘二人刚想向上爬,井真成在一旁腾出一只手来忙不迭地摇动,示意他们不必向上,而是带头横着向船尾爬去,朔湘二人忙跟随他身后,江朔此刻贴近细看井真成,原来他带着一副黑色的手套,背面看也不知是丝是革,掌心却布满倒刺,他脚上的熊皮早已去掉,并未着靴,而是穿了双和手套类似质地的袜子,指掌之间也布满了倒刺,看来井真成就是靠着套手套、袜子才能在船舷上攀爬自如的。
江朔正想着出神,井真成却停了下来,拿手向上指了指,江朔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井真成选择的这个偷听的位置和他那日在洪泽黑船上寻的位置几乎一摸一样,又见此处木头似乎是新补的,心想这……不会就是洪泽那艘船吧?
第255章,五路攻唐
三人扒在黑船艉楼之上,各自寻找木板间的罅隙向内观瞧,一样的事江朔在今春干过一次,没想到今日竟会重演此情景,只是当日是他一人,今日却是三人。
井真成看来对这类听壁脚的事是驾轻就熟,像个大壁虎一般吸在船板上,一动不动,呼吸也变得极其缓慢,江朔知他没什么内功修为,反而更加钦佩日本志能便之术,心道果然各国各族的武术都有其专善。
独孤湘则是第一次做此等事,显得颇为兴奋,身子不断扭动,一会儿顺着板缝向内看,一会儿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好在此刻北风忽起,开始下起雪来,下面海面洪波翻涌,海水和浮冰轮番拍击在船身上,扰得黑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风雪、波涛和船体自身发出的巨大声响完全淹没了独孤湘发出的轻微声响,江朔料知无碍,专心透过板缝向船内看去。
只见舱内布置与半年前所见相差无几,正中背对江朔坐着的主人头戴黑布包头,看来背影却比那日的闹文大王宽大了不少,主人面前的织锦地毯上放了个金灿灿的大火盆,里面正熊熊燃烧着炭火,江朔隔着木板都觉得一阵阵热浪舔着他的脸,但那主人却仍冷的不住颤抖。
再往两厢看,一侧坐着的是一列身披黑袍的大食人,另一侧最末席坐着一极其高大之人,此刻他已摘下了面具,果然是曳落河六曜之一的向润客,他双手拢在身前,看来折断的手臂已然痊愈了,但他低着个头,丝毫没有原先趾高气昂的样子。坐在上垂首第一的却是一个圆脸细目的年轻人,身侧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书生模样的人。
那老者却并非高不危,与高不危的猥琐长相不同,此人相貌颇为不俗,只是目光中透着一股凶厉之气,正是北溟子的首徒尹子奇!首席的青年和那年轻书生自然就是安禄山次子安庆绪和孔目官严庄了。再往他们身后看,何万载、何千年兄弟和一众璇玑阵武士随侍在左右。
江朔不禁头皮发紧,上次江朔能胜向润客也是占了向润客断了一臂的便宜,如今遇着伤愈的向润客,江朔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更遑论还有个带着全套璇玑阵的尹子奇。
江朔心道今日可不能轻举妄动,只待探明燕军和大食人在此聚头的目的,回去再从长计议。想到此处他不禁转头四望,唯恐被人发现。只见空中星月已被乌云整个遮住,北风呜咽、风雪大作,四周黑沉沉的一片。
大食黑船艉楼高高翘起,从船上看是一个视线的死角,大食人原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将三艘船呈品字形排列,将中间这艘船凸在前面,这样两侧船上望斗内的瞭望手可以随时监视艉楼的情况,但没想三艘船上瞭望手都被井真成给结果了此刻在浓重的黑夜之中两船甲板上的巡弋之人也难以发现艉楼上挂着人。
江朔看了一圈周边形势,这才放心,重新将眼睛贴上板缝向内看去。只听居中坐着的主人正在以江朔听不懂的大食咒骂个不停。江朔见安庆绪脸上笑盈盈地,嘴里却不耐放地问严庄道:“这个番人哇啦哇啦说些什么?”
严庄道:“闹文大王在说这天气呢,说北地实在太过寒冷,他们从南方来,骤然到了这冰天雪地的北国可实在有些受不了啦。”
原来此人就是闹文,怎么比前番胖大了这么许多,江朔再一想立时醒悟,原来不是他变胖了,而是身上又是锦袍又是狐裘的,才把身子包裹的胖大了一大圈。
安庆绪嘟囔道:“我还没怨他这船颠簸呢,这大食黑船看着挺唬人,怎地泊在锚地还摇晃的这么厉害?”
严庄轻声道:“这倒不能怪大食人……”
安庆绪道:“怎地?他大食人的船不好,难道还怪我们不成?”
严庄道:“倒是怪不到咱们头上……”
尹子奇冷哼一声,道:“若非向都尉把一条船锚绑在今日遇着那海贼足上,现在又何至于受此颠簸之苦?”
江朔这才想起他在冰海中救起彭孤帆之际,彭孤帆确实是脚下绑了一条粗麻绳,虽然那锚坠在水中没见着真容,但从入手的分量来看定是个大铁锚。江朔撤回头,见独孤湘正笑嘻嘻地望着他,对着艉楼两端指了指。
江朔一看,艉楼左侧垂下一根粗绳,和彭孤帆脚上所绑的相同,此刻绳索吃劲绷的笔直,想必水中有铁锚拽着,右侧却空荡荡的,想来右侧原来应该也有一根相同的长绳,但这段铁锚被向润客用来绑在彭孤帆的脚上给抛出去了,难怪从刚才就看向润客一直低着个头,面有惭色。
江朔再度将眼睛凑到缝隙上,见严庄正在用大食语安抚闹文,闹文又呱唧呱唧说了一大通,严庄向安庆绪翻译道:“闹文大王问安帅约他在此碰头,怎么来的还是公子你,看样子他可有点不高兴,言语中颇不客气。”
安庆绪忙叉手对闹文道:“父帅原是要亲至的,但今夏唐皇忽然见招,他不得不去,已去了小半年了,至今未回。”
严庄译给闹文听了,闹文又出口详询,这次江朔都能听出言语中有些紧张。
严庄道:“闹文大王问,难道是圣人发现了什么端倪,将中丞扣住了?”闹文自然不知安禄山在朝领的御史中丞职衔,这是严庄给安禄山加的敬语。”
安庆绪笑着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唐皇对父帅甚是信任,今夏各镇节度使入朝,皇甫惟明率军出征后,别个节度使都回驻地去了,只有父帅被圣人留在身边,千秋节后同游骊山华清池,因此未回。”
严庄又翻译闹文的言语道:“闹文大王道,说好的五路夹击,怎么吐蕃人先动手了?”
安庆绪道:“可不是吐蕃出兵,而是唐皇先出手了,至于是否察觉吐蕃有异动才先手攻打石堡城,可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吐蕃兵势强盛,已大败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阵斩副将褚琍。”
安庆绪说道唐军大败,脸上甚有得色,江朔气得指关节咯咯直响,坚硬的柚木板在他指中片片碎落,井真成察觉有异,忙轻轻拍了拍江朔,江朔这才住手,要是井真成晚提醒他片刻,那厚木板可就要被江朔抠穿了。
闹文却甚是欢畅,哈哈大笑,又说了一大通,严庄道:“闹文大王说,唐军果然外强中干,西军号称唐军最强战力,却也不过尔尔,吐蕃一支偏师便将他们打的大败。”
安庆绪道:“那可不能这样说,打仗除了看兵,还要看将,皇甫惟明是个草包不假,但若是王忠嗣,或是哥舒翰这样的名将,石堡城也未必拿不下来。”
严庄踟蹰道:“二公子,安中丞走时吩咐,可尽力诋毁西军,好让大食下定攻唐的决心。”
安庆绪一脸厌弃地挥挥手道:“那你便随着这个意思,自己说吧。”
严庄叉手向安庆绪行了一礼,转身对闹文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果然闹文听了大喜,手舞足蹈大笑不止,看来严庄显然没有按安庆绪所说的翻译,而是投其所好,将大唐西军说的甚为不堪。
安庆绪道:“好啦,别吹了,你问他大食何时出兵吐火罗地?”
江朔听他说“吐火罗地”,心道这不是波斯都护府所在的大唐极西边疆之地么?若大食要进攻吐火罗地,我得设法通知波斯人,不过又想到秦越人大贤并未回中原,他也不能折回去找他,忽然又想到,景教法王伊斯不是波斯人么?说不定他有法子通知吐火罗地的波斯人,伊斯在雒阳给过江朔长安景教波斯寺的地址,总之无论如何回去之后得到长安景寺去找一下伊斯。
这时严庄翻译闹文的言语道:“阿拔斯家族掌握大食全境已成定局,但倭马亚王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彻底夺权还得等些时日。”他又补充道:“闹文大王请二公子放心,吐火罗紧贴呼罗珊,而呼罗珊是阿拔斯家族的根本之地,能发动大量兵卒,只要阿布大首领夺取大食汗位之后,下一步便是拿下吐火罗地。”
安庆绪抚掌道:“那可太好了……西有大食,南有吐蕃、南诏,东有我大燕,北有回纥,有朝一日一齐发力,要灭大唐可是易如反掌。”
江朔听了更惊,心道,怎么回纥也和安禄山一个鼻孔出气么?他领教过回纥大汗骨力裴罗的功夫,若这位漠北雄主真要反唐,那可也难办的很。至于南诏,江朔想起独孤问说北溟子挑战天下英雄之时,曾与南诏王皮逻阁交手,皮逻阁的炁剑之术听说也是非同小可……对了,李归仁的炁剑术是不是也是出自皮逻阁一派呢?这些疑问谜团可是一时也难以尽明。
正当在江朔伏在艉楼外思忖之时,忽听人高喊,声音似乎就在身后,江朔忙转头回望,却见一群身着黑衣的大事武士,在斜后方的两艘船上又喊又叫,看来是发现他们三人了。江朔不通大食文,不知道哪些大食武士在喊些什么,但想必不是好话,他正在性对之法,却听劲风扑面,他忙一偏头,却听嘭地一声,弓弩射在他头侧的。箭头没入木中,尾羽露在外面不住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