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龙泉寺中
庙后山崖名“白虎崖”,是一片白色石灰岩的峭壁,这白虎崖高不过百仞,虽然陡峭但毕竟并非笔直,岩壁石罅间又多生松柏,江朔和独孤湘轻功何其了得,登上崖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日月色甚明,江朔和独孤湘未穿黑色夜行衣,原是难免暴露,但此处山岩异色,二人的白色衣袍倒正好隐入白色山岩之中。二人伏在崖顶放眼向下望去,见这龙泉寺与中原寺庙形制类似,自山门进入,有一个方形的莲池,两侧分设比丘、比丘尼戒坛,池后山体抬高,再第二级台地上建有百尺高的砖石砌筑的七重多宝塔,这也是唐朝寺庙多见的殿前设塔的形制,宝塔两侧是钟、经二台,塔后第三层台地上便是大佛殿,大佛殿后为佛说法大殿。
若是建在平地上的寺庙,佛说法大殿后本应有三重楼、三重阁,但龙泉寺建在山中,山势逐次抬高,高处的建筑本就显得比前面的大殿要来的高大,因此并未建楼阁,而是在山后岩壁上建了一处单层阁。由于山势起伏,佛殿两旁亦难建配殿,而是在中央佛院之外环绕了一个个小别院,各以回廊相连,内设佛堂、佛库房等各色建筑。
这龙泉寺虽然建在山中,但其规模比之寻常平地上的建筑更大,从山门往上看只能看到绿树掩映间的殿檐屋角,而从寺后崖壁上看,全寺一览无遗,更显得宏大。
只是前殿皆未举火,显得死气沉沉的,只在最后这道崖壁上的阁楼内点有灯烛,这座阁楼在白虎崖的半腰上一块自然形成的凸崖之上,其下山石间的罅隙间有淙淙山泉流出,顺着山石左弯右绕,如龙盘曲,这也是“龙泉寺”之名的由来,不过此间道理朔湘二人自然不知。
这处阁楼与崖下寺院只有一条石径相连,前后左右都是陡峭的岩壁,石径也是曲折回环,多被山间古松掩蔽,依稀见到有人影晃动,想来是有不少暗哨拱卫。只是阁楼中人未想到还有人能从背后崖壁上下来。
二人在崖上,正好俯瞰其下的阁楼,其时阁楼门窗大开,内里灯火通明,江朔和独孤湘伏在崖壁之上将阁内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那阁楼依山而建,自然也不甚大,广有五楹,却只一进深,因此能一览无遗,只见阁内中央放了一个大鼎,鼎内熊熊燃烧着蓝白色的火焰,显得甚是诡异,四周壁上、地上广置烛台,其焰色却都是正常的黄白之色。
朔湘二人对视一眼,独孤湘轻声道:“光明盐?”江朔点点头,拿手点指道:“你看那人。”
却见一白袍人背对崖壁席地盘腿而坐,虽然看不清他面目,但从他高大瘦削的身形和身上白袍,头顶白帽可以看出,此人正是摩尼教大慕阇多乙亥阿波!
只听一人道:“大慕阇,山门前来了一群采买药材的老客,说错过了宿头,想要投宿,已被妙风堂主打发了。”
独孤湘轻声道:“哟,没想到那个小秃子还是个堂主呐。”
江朔道:“湘儿,你可别再学新罗人说话了,当心舌头卷过来矫不回去了。”
阿波道:“哼,打发了就好,何必来报?本座今日可没这闲工夫去管这些个琐事。”
那人唱个喏,在阿波左侧侍立,阿波右垂手坐在榻上的一人却道:“左护法慢来,来人有多少人?”
左护法道:“这……妙风堂主可没禀报。”
江朔道:“湘儿,这个也是熟人。”
独孤湘奇道:“是谁?”
江朔道:“笼火城内的护教左使田乾真!”
独孤湘道:“还真是……那右边那个”她拿手一指阿波右侧侍立的瘦削汉子道:“右边那个便是崔乾佑咯……”
江朔点点道:“都是老熟人……”魔教二使功夫虽然不弱,江朔却不惧他二人,那日在笼火城中他就能以一
敌二不落下风,今时今日他的功夫更高了不少,自然更加不惧,因此说话时口气甚是轻松。
坐着那人道:“这龙泉寺地处荒僻,现在又已近午夜,怎会有人来访?须得问个清楚。”
阿波道:“哎……胡剌老弟,你可过分的小心了。”
江朔听了浑身一震,独孤湘也望着他道:“这人就是契丹叛徒胡剌?”
江朔拢目光观看,坐着那人身穿皮袍,足蹬皮靴,髡发没戴帽子,腰间大带上系着弯刀,确实是契丹人的打扮。
胡剌叉手道:“大慕阇,我等身怀要务,不得不多加小心,今日方到了此地,就有人深夜来访,可太巧了点吧?”
阿波摆手道:“哎……”
胡剌不等他说话,叉手固请道:“还是小心为上,请大慕阇招那位堂主来问个清楚。”
阿波摇摇头笑道:“好,好,不妨事,田左使,去召妙风堂主来问话。”
田乾真叉手唱喏,转身去了。
阿波道:“安神主也真是的,甚事不能在平卢办,非得到这荒僻之地?”
独孤湘道:“安神是谁?安禄山么?他什么时候得道成仙的?”
江朔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要是珠儿姊姊在就好了,她一定晓得。”
独孤湘瞟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两只眼睛贼兮兮地又瞟了他两眼。
胡剌笑道:“此事在燕地、松漠可都不合适,只此三不管的辽东最为合适,况且此地与营州只隔了一条辽水,大慕阇尽可安心。”
阿波“哼”了一声道:“我却怕什么?明尊法力广大,不似你胡剌老弟,还要大军压阵给你壮胆。”
胡剌“嘿嘿”笑道:“那个自然,只要有“光明盐”在,大慕阇便是天下无敌咯。”他这番话中满含嘲谑之意,阿波如何不知,但他二人今日在此密谋,不宜撕破脸皮,因此只能各自以言语相讥讽。
阿波冷笑两声,道:“光明盐者,明尊所赐秘宝也,盖我教徒之灵药,奈何成了不奉明尊之人的毒药?”
胡剌心想:还不是你有解药的缘故?却装神弄鬼扯什么信不信奉明尊,他也得阿波给了解药,这才敢坐在焚烧光明盐的屋子中端坐。
这时田乾真带着那妙风堂主到了阁外,朗声道:“启禀大慕阇,妙风堂主请见。”
那堂主跪拜于地道:“属下妙风堂默奚德,怀瑾拜见大慕阇。”
阿波道:“进来吧。”
怀瑾道:“明尊光耀万丈,属下何德何能,不敢亲近圣火。”
阿波道:“小子僻居北地,倒懂规矩,崔右使,便赐些福气给他。”
崔乾佑解下随身携带的大葫芦,走出阁楼,拔了塞子,在那怀瑾的鼻子下晃了一晃,道:“进去吧。”
江朔前番只见过光明盐的解药装在葫芦之中,只道是要吞服的,却不知原来只要嗅一嗅就能解毒。
怀瑾再拜道谢,这才起身进入阁内,叉手向阿波和胡剌请安,阿波不耐烦地道:“这位契丹胡剌可汗有话要问你。”
独孤湘“呸”了一声,道:“这胡剌这贼厮算哪门子“可汗”?”
江朔道:“想来是安贼以契丹主之位为饵,才让胡剌叛变的。”
其实胡剌也是遥辇八部中一部的首领,契丹八部之主皆可称“可汗”,八部之主称“大汗”或“盟汗”,倒不是胡剌成心僭越了。
怀瑾向胡剌叉手道:“不知可汗有何疑问?”
胡剌也不客套,问道:“堂主,今日来的药商共是几人啊?”
怀瑾道:“属下没仔细查点,但五十人总是有的。”
阿波道
:“倒是不少人……不过么,白地蛮荒,听说白头山中更多蛇虫虎豹,药商参客结伴而行也不算奇怪。”
胡剌叉手道:“大慕阇说得是。”却继续追问怀瑾道:“这些人骑的什么坐骑?”
怀瑾肯定的说道:“皆骑马。”
胡剌道:“你这么肯定?没有马车或者驴卫?”
怀瑾道:“启禀可汗,我关门后那群人在外面叫骂了一番就走了,我伏在门上听的真切,都是马蹄声,马快驴慢,我倒还分辨得出来,车轮轱辘之声更是没有。”其实李腾空师徒所骑的就是驴,但二卫神骏不下良驹,因此怀瑾没有分辨出来。
胡剌道:“五十人的商队皆骑马,这奇怪吗?”
阿波道:“骑马不行么?马也可以做驮马啊。”
胡剌道:“马不善负重,商人逐利,长距离驮负沉重的货品,要么用用马车,要么用健驴。”
阿波道:“这也未必……”
胡剌又打断他道:“况且此庙地处襄平东面山中,什么商队会途经此地?若是营州来的河北客商,当在怀远镇直接北上扶余府,不会来襄平,更不会来此地。若是河南道齐地渡海而来的客商,当走东面白崖城,也不会来此地。”
阿波道:“东也不可能,西也不可能,说了半天,胡剌老弟你倒说说他们是哪里来的?”
胡剌道:“按说,孙都尉那边早就该来人了,直到此刻还没消息,我看只怕这群人不是新罗花郎,就是大唐的医师!”
怀瑾道:“我听他们叫骂时说的都是汉语,应当不是新罗人。”
阿波道:“呀……糟糕,放走了大唐医师!安神知道了可大大地不妙。”
崔乾佑上前道:“大慕阇,医师不会武功,又人数众多,定然走不远,属下带人去追,定然将彼等截回。”
阿波道:“好!崔右使,你速点妙风、妙水、妙火三堂弟兄去追击。”
江朔道:“呀……不好,越人大贤等人就在左近山林之中,可不能让魔教索了去!”当即在山崖上直起身朗声喝道:“大慕阇,不用追了,故人江朔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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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阁崖之战
江朔一声喝出,人已如大鸟般飞在半空,阁内众人听到这声断喝,都不面露惊慌之色,魔教乙亥阿波、崔乾佑、田乾真都与江朔交过手,胡剌在太行山中落石谷中也见识过江朔的神功,都知道江朔的厉害。
胡剌一拉腰刀就想跳出阁楼迎战,阿波却拉住他道:“不可出楼。”
胡剌见阿波手指着屋中燃着蓝色火焰的大鼎,顿时醒悟,只要有光明盐,任你再厉害的高手,也不过是俎上鱼肉。他们却不知道江朔早已不惧光明盐的药力了。
这时江朔已落在阁楼的屋脊之上,他凌空落下,直踏得屋脊震颤欲断,阁内众人只见房梁上白灰扑簌簌地落下,落在鼎内直激得鼎内蓝色的火星飞溅,耳听得屋梁吱吖乱响,众人却都不敢出屋。崔乾佑、田乾真二人一边关闭门户,一边口打呼哨召唤教徒前来。
只听山下呼哨连连,看来这龙泉寺内藏了不少摩尼教徒,阁外负责守卫的十来个摩尼教教徒率先跃上房檐,从四面向江朔一齐攻来,摩尼教并非一个武林门派,其底层教徒称为“阿罗缓”,乃“善人”之意,“阿罗缓”来自五湖四海,并非一家一派,功夫来路驳杂,什么门派的都有,跃上屋顶的教徒有拿刀的、有持剑的、有舞鞭锏的,有刷流星的,什武器都有,看来倒也热闹非凡。
江朔哪里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眼见一人当面挥刀砍来,正是先前应门的假沙弥怀瑾,江朔见他砍来非但不避,反而猱身上前,轻轻一推他腕子,怀瑾手中钢刀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险些刺中对面一人,他自己更是停不住身子,原地转了一圈打了旋。
这时独孤湘也下到这方崖上了,她轻功虽好,却不敢似江朔这般凌空跃下足踏房脊,而是施展壁虎游墙之术,从绝壁上溜下,独孤湘下得崖来恰见屋上怀瑾打旋儿,不禁好笑,打趣道:“魔教教主好大的派头,出门还带着跳胡璇舞的伎人呢?朔哥,你问问他会跳胡腾舞不会?”
这怀瑾也是个蒙楞之辈,被江朔推得打了个旋,还不知深浅,只道江朔会什么妖法,怒道:“小贼使得什么妖法夺我兵刃?爷爷有明尊护佑却不怕你,看拳!”说着踏步上前,醋钵也似的拳头向江朔头顶击落,他这一步踏碎了数片屋瓦,出拳呼呼作响,倒也颇有几分声势。
只是怀瑾找错了对手,这样的寻常手段哪里入得了江朔的眼?江朔也是少年心性,听独孤湘这么一说玩性大发,道一声“好”,一矮身避开来拳从怀瑾胁下钻过,一托他的臀部,怀瑾登时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起六七尺高,又复落下,他飞在空中,口中却骂个不停:“小畜生使得什么妖法,爷爷怎地飞起来了?”
江朔早在他落下的位置等着了,抬脚向上一记“魁星踢斗”,正踢在怀瑾足底,将他踢得再度飞起,这一下可飞的更高,离地足有一丈高。
江朔对独孤湘道:“飞的倒是挺高,就是舞的不美!”说话间怀瑾又复落下,江朔便如踢毽子般将他踢得飞起。
独孤湘道:“何止是不美,看他手刨脚蹬的样子,连个跳大神的都不如。”
怀瑾脚不能沾地,却仍在空中怒骂道:“放屁,甚跳大神,快放爷爷下来,凭真功夫见个高低。”他始终认为江朔一个小小少年,能有什么真实本领,定是会施什么妖法。
江朔道一声“好”,这次怀瑾落下之际,他却不去接,径向侧边让了一步,怀瑾全没想到江朔真的会不接着踢他,直接重重地踏在了屋瓦之上,他先前飞起一丈来高,落下之际下坠之力也是非同小可,只听“咔啦”一声,双腿胫骨齐折,同时“轰”地一声压断了房椽,屋顶上破了个大洞,怀瑾径直落到屋内,他双腿已断,自然无法起身再战,只是躺在地上叫骂不止。.br>
这下连崔乾佑都看不下去了,怒斥道:“住嘴!没用
的东西。”怀瑾这才讪讪住口,改为疼痛的呻吟了。
屋顶上众教徒怒道:“这小鬼会妖法!大家一起上,让他没法念咒拘人。”唐人多信巫觋施法时需要掐诀念咒,只要让他来不及开口念咒,便不能施法。
江朔却哪里需要念什么咒,他脚踏星位,在摩尼教众教徒中穿行,这里一踢那里一托,将这些教徒都打得飞到空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江朔问独孤湘道:“湘儿,你看他们这群舞可还看得么?”
独孤湘拍手道:“好玩,好玩!丑是丑了点,但胜在热闹。”
那些飞在半空中的人骂骂咧咧,“小贼”、“小畜生”的骂声不绝于口,独孤湘道:“朔哥,好玩是好玩,就是太聒噪了,你让他们也都坠到屋子里去吧。”
那些刚才还在破口大骂的教徒立刻改口道:“可不,不可……”、“别别别……”
江朔却那管他们叫嚷,正好有一人落了下来,江朔侧身一闪,没去接他,不想那人早有准备,足尖在屋瓦上一点,复又纵起,竟而没有踏破屋瓦,他还洋洋得意道:“嘿嘿,没摔下去……哎……”,“咔啦”,“啊哟……”
原来是江朔随手在他肩头压了一下,那人只觉肩头似有千钧重担压下来,立刻踏断房椽,落了下去。
有了这人的经验,江朔待其他人落下之时,都出手“帮”了他们一把,或按肩,或拉腿,或踹腰,将那些人通通打下屋顶。顿时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脚向下落下去摔断了腿的已经算运气好的了,更有头下脚上坠下去的,摔得头破血流小命十成倒去了九成。
不一会儿,跃上屋顶的教徒都被打了下去,屋面上却多了十几个大洞,非但断了数十条椽子,亦有梁檩受损,这阁楼摇摇晃晃,越加不稳了。
更多的泥灰落下来,几乎要将鼎内火焰压灭,阿波忙一挥衣袖将鼎内白灰吹出,又向鼎内扔了一把光明盐,才保住鼎内光明盐燃起的火焰不灭。
这时独孤湘也跃上屋脊,透过屋面上的大洞,向下面的阿波喊道:“阿波教主,这屋顶都漏了,你们还窝在里面做什么?快出来呗,小心屋子塌了,把你们压在里面。”
其实摩尼教并无教主一说,阿波是十二慕阇之一,以汉语译之,乃使徒之意。阿波也不反驳独孤湘,在鼎边端坐不动,笑道:“江少主,独孤家的小女子,好久不见,却站在屋脊上作甚?何不进屋一叙?”
江朔对独孤湘轻声道:“湘儿,你可离那鼎远着点。”
独孤湘自然晓得,怎会上当入屋,就在此时,只听上崖的石径之上脚步声纷乱,却是山下寺中的教徒上来了,独孤湘道:“朔哥,你在这里与大慕阇叙叙旧,我么,去打发山下那帮猴子找找乐子。”
江朔此前与摩尼教教徒交手,知道他们功夫多是稀松平常,全凭着毒药害人。对独孤湘道:“湘儿,务要谨慎,小心他们使毒。”
独孤湘应了一声早跃下房脊,向着石径而去,这阁楼在龙泉寺后绝壁之上,上面是白虎峭壁,脚下是曲水巉岩,只有一条石径可供通行。独孤湘守在石径尽头,见一人挥舞长刀上来,一扬手,手中长索飞出,银球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额头,那人一声惨叫,摔下岩壁。
第二人紧接着赶到,那人手中使得却是一把长剑,不待独孤湘的银球收回,向上一撩去割白索,岂知独孤湘的“月寒素影流”的功夫神妙无比,长索如灵蛇一般在半空中翻卷过来,直向他手腕缠去,那人功夫倒也不弱,手腕向回一缩,长剑抖动画圈,去削长索。
独孤湘道:“哟,还有点门道。”手腕一颤,长索蓦地盘成螺旋,银球跟着收回,身子随着向回飞去。
那剑客喝道:“休走,吃我一剑。”
却不料这下上了当
,独孤湘的长索是两头,一头银球,另一头是飞爪,她长索旋转着收回,银球舞作一团烂银,将那剑客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住,趁他上前抢攻之际,另一头飞爪倏地飞出,直抓他肩头,那人大吃一惊,但山径狭窄,不能左右闪避,只能向后退,然而不想独孤湘的目标本就不是他的肩头,飞爪往回一缩,借着那人后跃之势,咔啦一下锁住了长剑的剑身。
这飞爪乃精钢所铸,内有机关,一俟抓住剑身便自行抓紧,独孤湘向侧一挥长索,那人回跃之际人在空中无从借力,被独孤湘像钓鱼似的往半空中一扬。他手中长剑把持不住,“啊”的一声惨叫也跌到山下去了。
这时后面第三、第四、第五人早已涌了上来,独孤湘手腕翻处,将长索翻回,飞爪正抓在最末一人脚踝上,她使劲颇巧飞爪抓上之后,并不往自己这边拉回,反而向前急送,那人只觉脚踝被一支枯爪抓住往回拉,他身后都是摩尼教徒,并无敌人,却忽觉又人往回拉自己脚踝,如何不惊?
那人心中慌乱,向前扑倒,身前二人一心盯着独孤湘这个当面之敌,毫不防备背后被人一推,脚下不稳皆跌落山崖去。那教徒愣在原地道:“啊呀……我没有……我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完,独孤湘长索往回一拉一送,那人向后仰倒,亦翻滚着坠了下去。
第228章,技压魔教
前面几人折在独孤湘手上,后面的教徒见这么个娇滴滴的少女出手竟然如此狠辣,手中长索更是如活物一般变化奇诡,竟一时都不敢上前了。
独孤湘站在石径尽端,笑着招手道:“你们魔教这么多人,怎么如此胆小,这就不敢再上了么?”
月光森然,照在她笑靥如花脸上,众人竟觉这灿然的笑容中蕴含着说不出的恐怖,摩尼教徒多迷信,登时和先前与江朔交手的教徒起了一样的心思——这少女会妖术!
独孤湘对江朔道:“朔哥,这些人不肯上来,你说怎么办?”
江朔站在屋脊上道:“我这边大慕阇也不肯上来呢。”
独孤湘道:“嘿,我看魔教以后也不要叫什么魔教了……”
众摩尼教徒心道,我们本也不叫魔教,只是无人敢出声驳斥独孤湘,恐怕被她施展妖法寻声拘魂索了命去。
独孤湘见无人应声,甚觉无趣,只得自己续道:“我看贵教上至教主下至杂毛,都是缩手缩脚之辈,不如就叫‘缩头乌龟教’吧?”
众教徒听她羞辱本教,都面露不忿,瞪眼盯视着她,只待阁中教首一声令下便是豁出命去,也要冲上一冲,石径下树荫浓密,独孤湘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能看到黑暗中无数白色的眼白泛着寒光,心中倒有几分发毛,强作镇定,道:“大慕阇你羞也不羞?还不快出来与朔哥一战?”
阁中大慕阇阿波却面不改色,冷笑一声道:“山中夜凉,二位何不进屋来和我们一起烤烤火?”他认定了光明盐能克天下一切武功,无论孤独湘怎激他,就是守定大鼎,料想江朔武功再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独孤湘道:“你们自家教徒忒也的调皮了,在屋顶上跳胡腾舞,砸了十几个洞,如今漏的不成样子啦,却还有心思烤火,小心房倒屋塌,将你们一众大小王八都压在底下啦。”
众人心中气恼,什么跳胡腾舞,还不都是江朔给砸的?但他们心中忌惮江朔武功了得,不敢出去与独孤湘理论,只得由着她胡言乱语。
阿波笑道:“独孤家的小女子惯会说笑,今日月明,我们正苦于屋中不见盈月,多谢江少主给开了这么多天窗,月华入屋,得明尊泽被,我们可就更不想出屋啦。”
江朔却不像独孤湘这么喜欢斗口,见阿波守着个焚烧光明盐的大鼎,以为就能有恃无恐了,心中不禁好笑,道:“好,那我就下来奉陪大慕阇。”说着纵身跃下房脊落入阁内。
阿波万没想到江朔竟然真的跳了下来,心中大喜,却仍不急于与江朔交手,一边脚下迈步,一边拿眼色示意田乾真、崔乾佑和胡剌随着自己绕到大鼎之后,和江朔之间隔了个大鼎,只等光明盐毒性发作,还怕擒不住这小贼?
江朔怎不知他的心思,有意戏耍于他,笑着叉手道:“大慕阇好久不见,怎隔着个大鼎?烟熏雾绕的,叫人如何亲近?”说着迈步作势要绕过大鼎,阿波众人忙反向绕行,与江朔围绕着大鼎转起了磨。
江朔道:“咦,大慕阇,你绕什么圈子么?”说着加快脚步就要去拉阿波的腕子,阿波见他脚步沉稳,出手如电,功力尚在,如何敢和他交手,挥动手中拄着的铁杖向江朔的手上拨打,一边继续绕着大鼎奔走。
江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杖头,阿波大骇,手中铁杖推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得任由江朔抓着杖头,绕着大鼎快步疾走,只待光明盐毒性发作,江朔自然松手。其余三人也知阿波心思,随着他一起奔行,唯恐江朔抓阿波不住,来找他们晦气。
以江朔今时今日的功夫,要快步追上,夺过阿波的铁杖,可说如探囊取物般的容易,他有心戏弄阿波,既不追上也不松手,就只握牢杖头,随着阿波飞快地围着大鼎绕圈,期间故意左踢右踏,向躺在地上的那些受伤的摩尼教徒身上招呼。
阿波和江朔此时飞转如风,常人眼目如何追得上他们的脚步?那些教徒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腿上、臂上、腰里、肩头的要穴早被江朔踩个正着,一时间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教徒也顾不上身受重伤,在地上连滚带爬,拼命挪到墙边,才不至再被踩到,有挪的慢的更是被江朔踩了数脚。
如此转了数圈,阿波心中不禁焦急起来,光明盐历来生效极快,怎么江朔这小贼过了这么久都没有内力衰退的迹象?江朔见他惶急的模样,不禁好笑,心想可惜湘儿没看到这场景,不然非得看得拍手大笑不可,不知又要说出什么刻薄语言来调笑阿波了。
江朔故意脚下拌蒜,露出虚浮之象,阿波只道光明盐的药效终于发作了,心中大喜,拽着江朔跑的更欢了。江朔看似勉力支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仿佛随时要跌倒,但手上就是不松手。
眼看江朔头重脚轻似乎随时要跌倒,但就是挂在铁杖上不撒手,阿波终于不耐烦了,将铁杖往怀里一夺,右掌拍向江朔肩头,想将他就势按在地上。
岂料他掌拍到半路,就被江朔伸出左手“嘭”地一声抓了个正着,阿波大惊失色忙忘回夺,岂料右手便如嵌入了岩壁一般,纹丝不动。江朔的玉诀神功已练到内力无需循行经脉的境界,因此光明盐亦无法扰乱其内力的收发,他随手一抓阿波的腕子,指尖内力自生。
阿波运功回夺之际,江朔的内力与他的回夺之力产生了微妙的平衡,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因此阿波只觉得自己的腕子如同和江朔的手长到了一起,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感觉不到江朔手上有内力传来,但自己的劲力却如泥牛入海般毫无波澜。
阿波上次和江朔交手不过两个月前,当时江朔武功虽高,却仍有迹可循,此刻他的功夫却近神而似妖了,阿波怎能想到江朔这两个月来又有奇遇,只道他真的学了什么妖法,惊呼道:“有鬼,有鬼!”
胡剌听了直皱眉头,心道这阿波堂堂摩尼教的大慕阇,怎地如此不堪,他对田乾真和崔乾佑道:“二位尊使还等什么呢?莫非贵教有规矩只能单打独斗的么?”
崔、田二人这才恍然大悟,各自抽出长刀,按动刀柄内的机关,互相交击,顿时双刀上腾起烈焰,二人发一声喊,向着江朔扑来。
二人刀法配合倒也精妙,并不直接来救阿波,而是一砍江朔双足,一砍他腰肋,这都是攻其必救,又留出了背后空门不攻,只要江朔撒手后撤闪避,那自然就救了阿波之急了。
江朔却哪能如他二人所愿,双手仍挈着阿波的右手与铁杖,双足蹬地,蜷起身子向阿波撞去,二刀走空,他整个人的分量却压在了阿波身上,阿波忙撒杖后撤,但他左手虽然抛了铁杖,右手却还被江朔握住,江朔将手中铁杖一扬,插在阿波胁下,往上一提,牢牢夹住了阿波的身子。
阿波一侧手被抓,一侧被夹,难以挣脱,他吃劲不住,只能后退,却甩不脱江朔,崔、田二人见状,一起向江朔后背砍来,江朔若不放手,则势必无法援护后背,二人自知功夫差江朔太多,因此使的尽是逼他放手的招式,想先救下阿波大慕阇再做计较。
不料江朔在空中双手发力,左手一带,右手向内一夹,阿波肋骨生疼,忍不住顺着江朔左手牵拉的方向旋转身子,这下崔、田二人的火焰刀可就变成砍向阿波了,二人一惊,忙收刀撤式。江朔却向前猛地一推,阿波支撑不住,登登后退两步,直向着二人刀尖撞去。
二人手中长刀具都燃烧着火焰,虽然二人抽刀及时,刀尖未扎上阿波的皮肉,但刀上的火焰却撩到了他背后的衣衫,崔、田二使见状大急,忙道:“大慕阇,快躺倒、快躺倒!”
这刀上的火焰是秘药所燃,阿波的衣衫一经点燃便剧烈地燃烧起来无法熄灭,唯有倒地翻滚才能压灭。
阿波自然知道厉害,忙向后仰,江朔也不为己甚,撒手放开她的腕子,抽出铁杖向后一跃,阿波倒在地上翻滚数匝,才将火焰扑灭,但他这一滚,起身时带朗袍松,浑身沾满尘土,脑袋上的白色高帽也掉了,头发披散下来,显得颇为狼狈,背后衣衫也已被烧了一个大洞,里面皮肉都被烧焦了,被此秘药燃起的火焰烧伤之处,若施治不得法,伤口无法自愈,七日内便要蚀肌烂骨,田乾真忙拿出专用的伤药,洒在他背后。
江朔持着铁杖站在一边看着田乾真替阿波疗伤,也不趁人之危上前抢攻,胡剌看在眼里,对江朔道:“江少主倒是难得的仁人君子。”
江朔心里好笑,暗忖:就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叛徒,还和我说什么仁人君子。
就在此时阁楼正面的户牖忽地被撞开,却是独孤湘跌了进来,她手中长索已断为两截,江朔忙上前将她扶起,独孤湘道:“朔哥,不好了,来硬茬了。”
第229章,白袍奇人
江朔见独孤湘手中长索一端的飞爪已失,长索却未断裂,原本装着飞爪的端头留了一小节掌根。他知道这长索看似一匹普通的白练,其实是在丝线中加入天蚕丝织成,甚是坚韧,绝非寻常刀剑所能斫断,但飞爪乃精钢所制,银球实是锡球,却并非什么宝物,看来是来人用兵刃斩下了飞爪,却未伤到飞索。
不待江朔出口询问湘儿,却听一人朗声道:“江少主,暌违多日,一向可好?”
来人一身黑袍,面目颇见英武之气,正是六曜之首紫炁李归仁,他与江朔早就打过照面,因此也就没必要再戴面具了,身后却只跟了太阳太阴之称的张狗儿、李珠儿二人,江朔心道:还好六曜没有到齐,李归仁虽然厉害,但南海樫木制成的七星宝剑剑鞘是他气剑术的克星,珠儿姊姊是间人不会下死手,张狗儿不得李珠儿的配合也非大患,勉力还能一战。
此崖上佛阁乃是绝地,原本江朔和独孤湘依托地势,一头阻住魔教众门徒,一头堵住了阿波等匪首,但此刻李归仁到来,却反过来把朔湘二人给困住了,阁后的绝壁,江朔跃得下来却跳不上去,与李归仁这样高手交锋之际也绝无攀缘的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与山下寺庙连通的石径,目下这条唯一的退路却被李归仁守住了。
江朔打起精神,心道:今日要脱身只有斗败李归仁才行了,心中又不禁有些后悔先前戏耍阿波等人,未下狠手,如今却给自己留了四个硬手,未免腹背受敌。
江朔不敢再大意,抛掉先前夺来阿波的铁杖,抽出腰间悬挂的七星宝剑,双手抱柄反转剑尖指地,向李归仁抱拳道:“李将军不在松漠打仗,怎么有此闲情逸致到龙泉寺来烧香?”.
李归仁冷笑道:“小猴儿死期将至,还敢逞口舌之利?”
张狗儿道:“这小子也真是碍眼,我军每有要务,这小贼就会不知怎得凭空出现,今日又……”
李归仁斥道:“住口!休要泄露机密!”
张狗儿讪讪称是,李珠儿却笑道:“这小贼今日绝计走不脱啦,将军何必担心,让他死得明明白白,也不打紧。”
江朔心中一动,心道不错,李归仁、阿波、胡剌齐聚于此绝非偶然,难道说是燕军又有什么阴谋?就在他思忖之际,独孤湘突然惊呼道:“朔哥,小心上面!”
江朔抬头一看,屋顶上方才被自己被砸出的洞中飘落下十数个白影,其中一团白影正携着一道寒光向他袭来,江朔忙抽出七星宝剑向上一撩,只听“当”地一声巨响,来人兵器颇为沉重,江朔宝剑并未将其削断,那人也是吃了一惊,他从屋顶跃下,满以为这一砸之力就要将江朔拍扁砸碎,不想江朔竟然只以一手就将他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化解。
那人借着江朔上撩之势复向上跃起,挥动手中武器再度砸下,电光石火之间江朔尚未看清那人面目,但已见到那人一身白袍,款式看来倒与中原无异,只是他头戴一顶白色平帽,帽顶飘着金色的长绦,却甚是特异,一看就不是大唐服色。
这白袍人手中使的是一件平头的,类似方便铲的家伙,只是这平头铲居然是三尖两刃的,三边开刃,从顶端看来呈“Y”字形,顶端平头亦开刃,这件兵器打造的刃宽背厚,既利且拙,方才被江朔在其中一刃上斫了个缺口,他却丝毫不心疼,挥舞这件奇门兵刃又攻了上来。
独孤湘道:“朔哥小心,我的飞爪就是被他斫了去的。”
江朔知道湘儿素来不喜练功,唯有“飞燕穿星步”和“月寒素影流的功夫”两门功夫,她觉得好玩,才下了不少苦功练习,她手中长索舞起来如同灵蛇,寻常刀剑连个边都沾不上,白袍人所使的兵器看来重拙,居然能斫掉她长索端头的飞爪,实是匪夷所思。
想到此处,江朔对这白袍人不敢小觑,凝
神接战,见那人的武器砸来,江朔心知削不断,爱惜七星宝剑也不硬架,脚踏穿星步中北方玄武斗宿步,避开对方这一砸,侧身递剑刺他胁下,这一下攻其必救,乃是以攻代守的招式。
不想白袍人手中兵刃看似粗笨,脚下却异常灵活,见江朔一剑刺来,他亦移步换位,手中三尖平头铲改砸为刺,向着江朔当胸攮来,这三尖铲的平头亦开锋刃,当面攮来,三面刀锋寒气逼来,令人胆寒。
江朔挥剑横弹,以剑身打在三尖铲的锋刃之间,将三尖铲打的歪得一歪,江朔趁势旋转身子,想要绕到白袍人背后,这是穿星步中北玄武步法的精髓,玄武七星讲究灵蛇绕龟的缠绕功夫,江朔常以这套步法绕到敌人背后,百试百灵,然而那人却不随着江朔旋转追击,而是反向旋转半圈,抡动手中三尖铲正迎着江朔刺来的长剑,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如锤击砧。
白袍人手中兵器实是兼有三尖两刃刀和铁锤之能,能劈砍,能攮刺,能磕砸,若是寻常刀剑早被这一锤震断了,然而江朔手中七星宝剑剑身镶有七颗加固的铜钉,韧劲极强,一砸之下依然无恙,白袍人也“咦”了一声,显然对江朔手中兵器如此神异也颇为惊讶。
江朔被他这一震,也觉得手臂发麻,知道来了劲敌,当下脚步立变,改为南朱雀翼宿步,绕着白袍人飞旋突刺,不用砍斫的招术,只以刺击试探他的破绽,一时长剑舞出无数银华,将那人笼罩在内,白袍人轻功竟也不弱,脚步不输江朔,手中三尖铲亦是变化多端,二人以快打快,竟斗了个难分难解。
周边一众和白袍人一起跃下来的人,也都是白衣白帽的打扮,只是帽顶皆缀着红色丝绦,众人见状各拉兵刃就要上前围攻,这白袍人却喊道:“休要叉手,让我与这少年斗上一斗!”众人于是都躬身称是,不再上前了。
二人满屋游走,从门口斗到屋中,不知不觉已到了燃着蓝焰的大鼎边,江朔一伸手拍在鼎上,那沉重的大鼎居然贴地飞向那白袍人,这鼎不仅沉重,又燃烧了许久,鼎壁烧得极烫,江朔有阴阳二炁护体,全然不惧,他以凛炁发掌击鼎,在鼎身上拍出一个白色的手印,寒气遇热鼎立时腾起一阵白色水雾。
白袍人却没有江朔的内力功夫,他一抖袍袖,将衣袖舞成一道长鞭,在鼎上一卷,带着鼎旋了个圈,向着江朔飞回,只这一下,衣袖已被鼎身灼得燃烧起来,他随手挥洒掸灭火焰,一边贴在鼎后向江朔攻来。
江朔左掌击鼎,止住来势,却见白袍人从鼎后闪身过来,手中三尖铲向他肚腹刺来,原来此人以大鼎为掩护,藏身鼎后,待江朔接鼎之时再突起袭击。
江朔却凛然不惧,左掌黏住大鼎往右便抡,向着白袍人撞来,他若不收招,别说刺江朔了,自己先得被大鼎砸个骨断筋折不可,白袍人无论如何想不到江朔一个小小少年,体内伟力竟至于斯!抡动大鼎便如孩童的玩物一般轻松,脸上也不禁变色,忙向侧闪避。
江朔一看得计,仍是黏住大鼎,以鼎为武器对着白袍人搥去,他手掌发出凛炁以隔绝大鼎的灼热,手掌与鼎身接触处白雾袅袅,水汽不断蒸腾。
天下哪有这种以鼎为武器的打法,那人一时不得要领,无法破解,慌乱间以三尖铲向鼎身架去,这三尖铲虽也是件沉重的兵刃,但相比大鼎的分量可就不值一提了,“咣”的一声,白袍人连人带铲被震得险些飞出去,只觉虎口酸麻,兵刃差点脱手。
白袍人立刻变招,脚步游走想绕过大鼎,来攻击江朔。
这下攻守易手,江朔站定屋子中央,挥动大鼎来阻挡白袍人的攻击,那人身法虽快,但鼎身巨大,一时竟然难以绕过。阿波见状骂道:“此乃我教圣火,怎容小贼玩弄?”说着捡起江朔抛在地上的铁杖,高声呼喝上前夹击江朔。
江
朔此前空手入白刃对战阿波尚且不惧,何况此刻手中挈着七星宝剑,他眼角瞥见阿波攻来,也不转头,随手发招,长剑化作数点寒星向着阿波迎面刺到,阿波大惊,忙向后退,却还慢了一步,他穿着摩尼教的白色法袍,袍袖甚是宽大,躲闪不及,右手衣袖被七星宝剑划到,立刻被削去了大半,阿波自知自己和江朔功夫差的太多,不敢再战,只是站在一旁叫骂却不上前了。
江朔另一手仍挥动大鼎,阻住白袍人,这大鼎乃前朝古物,鼎身上铸造着古奥的饕餮纹,江朔摸到一个如圆钮般的凸起,正合单手掌握,他捏住圆钮,将那大鼎半倾,鼎内熊熊燃烧的蓝白色火焰便向着白袍人燎去。
那人向后疾退,却忽觉胸中气血一滞,脚下踉跄,险些站立不稳,眼看江朔挈着大鼎推来,万般无奈只得以三尖铲去顶,不料一触之下,竟觉手上绵软无力,三尖铲“当啷”一声坠到地上……
第230章,争夺解药
白袍人武器落地,再想避让时,居然连步子都挪不动了,人软疲疲地坐倒在地,江朔不为己甚,手里一顿,大鼎生生停在白袍人面前,内力灰白色的光明盐灰末洒落了一地。
原来这大鼎内的光明盐无色无嗅却专化人内力,是天下最阴毒、最难防备的毒药,江朔所练玉诀神功登上第八重天后已不受影响此药影响,但天下除他之外再恐怕再无第二人有此异能,因此江朔引那白袍人围着大鼎缠斗,果然那人对光明盐毫无抵御之力,不消片刻便内力全消。
光明盐又名十软散,中毒之人内力越是深厚,中毒后就越是虚弱,白袍人非但手中沉重的兵刃再也把持不住,更是连步子都迈不动,已然瘫软在地了。
若非他停手,这一下大鼎直撞上去,非得将白袍人打得骨断筋折不可。白袍人坐在地上本已闭目等死,不料等了许久,大鼎也不曾砸来,他睁眼再看,江朔已将倾斜的大鼎缓缓放正,大鼎三足稳稳站在地上,内力光明盐兀自燃烧不止。
周围白袍人突逢此变故,虽然不知所以然,但也知道定然是中毒了,不禁纷纷扬起兵刃破口大骂起来,但这些人骂声啊呀哇啦,全听不懂。
江朔和独孤湘却听这些人的口音甚是熟悉,二人对视一眼,一起道:“新罗人?”
白袍人坐在地上道:“不错,我们乃新罗大上等,金万宗的便是!小娃娃以妖术取胜,算不得英雄好汉!”
独孤湘道:“这‘大上等’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朔却忽然晃动身形飞扑到金万宗身后,金万宗一惊,想避让却全身酸软不得行动,江朔却的目标却不是金万宗,而是绕到他身后的崔乾佑和田乾真,江朔所用的是西白虎觜宿步,唐代天文大家袁天罡将觜宿命名为“觜火猴”,此星步最是灵活,江朔一晃而至,崔、田二人大吃一惊,竟不敢接战,转身就退,江朔长剑在二人腰间划过,上前伸手一抄,早将二人腰间挂着的光明盐解药的小葫芦接在手中。
原来二人是想偷偷上前替金万宗解毒,却不料被江朔识破,被他一招之间夺了解药去。江朔将一只葫芦揣入怀中,另一只却抛给独孤湘道:“湘儿,将光明盐的解药收好了,你离火鼎太近了,小心中毒。”
崔乾佑不敢和江朔交手,见他将葫芦抛给独孤湘,却向着独孤湘冲去,一手挥起火焰刀就砍,另一手却去抓皮绳。
他却不知独孤湘的穿星步得她爷爷的真传,虽然她内力不济纵跃距离不如江朔,但如单论步法,实还在江朔之上。独孤湘见崔乾佑砍来,假装害怕,喊道“妈耶!”抱头一钻,从崔乾佑胁下穿过,早把系在葫芦腰间的皮绳抓在了手中。
崔乾佑怒喝一声,回身又砍,独孤湘道:“啊哟,好厉害。”转身就跑,手中白索却向后扬,银球照着崔乾佑右腿胫骨打去,崔乾佑心中对眼前这个少女颇为轻视,只顾追砍,不防她还有这拖刀计,胫前上巨虚穴被打个正着,脚下一栽,险些跌倒,好在独孤湘内力不济,无法通过银球点穴,因此崔乾佑只是小腿一麻,穴道却未闭塞。
崔乾佑一愣神的功夫,独孤湘却已站到几尺之外了,他此刻已知三招两式决计拿不下这个小女子,又怕江朔从后夹击,便不再追击了,田乾真却问道:“崔右使,你怎不追了?”
崔乾佑没好气地说道:“我也不与这小女子一般见识,暂且放她一马。”
田乾真是个率直之人,还道崔乾佑说的是真的,一脸狐疑道:“这怎么行?光明盐解药难道就送与她了不成?”
崔乾佑冷笑道:“这解药又不稀奇,光明盐亦对二人无效,不如就给小女子拿去玩吧。”
田乾真大惑不解道:“崔右使哪里话来?光明盐解药炼制不易,我们今次一共就带了这两瓶,难道就任由这小女子拿去不成?”
田乾真果然是个率直的汉子,他一开口就说出了解药只有两瓶的秘密,江朔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崔乾佑却恼道:“好好好,那就劳烦田左使取回吧。”
摩尼教中右使尊于左使,更兼崔乾佑狡黠,田乾真老实,因此素来都是崔乾佑指使田乾真,他二人的刀法各自施展也只算个普通的高手,但合在一处却威力极大,只是方才田乾真前见独孤湘乃一介女流,不齿于和崔乾佑一起夹攻,此刻崔乾佑让他出手,正合他意,道一声“好”,挥火焰刀向着独孤湘就砍。
别看田乾真心智不如崔乾佑多矣,但他功夫扎实,出刀凝稳,倒是颇有大将风度。独孤湘心中不敢轻视,嘴上却仍调笑道:“啊哟哟……好可怕……”说着也不接招转头就跑,田乾真追时却加了小心,他虽率直却并不傻,先前崔乾佑追击独孤湘被她打中胫骨,他又怎会重蹈覆辙?
果然独孤湘又是向后甩出银球打向田乾真的胫骨,田乾真暴喝一声:“两次都用相同的招式,小女子可是太小瞧田某了!”说着疾退一步,手中火焰刀却向下猛斫,虽然长索内混入了天蚕丝,不惧水火,但这火焰刀上的火焰是特殊药末喂制的,一经点燃难以熄灭,若沾上长索倒也难说不会延烧起来。
然而长索却忽然如蛇昂头,折而向上贴着火焰刀飞起,银球直奔田乾真手腕打来,此刻就算田乾真转动火焰刀斩断长索,银球也必击中他的腕子,如此两败俱伤的法子独孤湘只是损失一件武器,田乾真却要损失一只腕子,这种赔本买卖自然是做不得,他忙抽刀回撤,不意长索在空中再次弯折,平着向他面门飞来。
田乾真百忙中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却忽然膝头一麻,原来是独孤湘将长索另一端的长爪断掌打了出来,田乾真身子后仰,全凭脚力支撑,忽然被打中了膝前犊鼻穴,登时膝头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万幸独孤湘内力不强,更兼飞爪只剩了一个掌根,若是被精钢所制飞爪抓上,亦或者独孤湘内力稍强些,非得把他的髌骨打碎不可,不会只是跌跤这么简单了。
但仰天一跤跌倒毕竟太过狼狈,田乾真不禁面皮发紧,一跃而起,挥刀再砍,独孤湘却不缠斗,仍是佯做惊慌转身就跑,这次田乾真却不敢再追了,独孤湘却又转身撩拨田乾真道:“咦,你怎么不追了?”
这时忽见一道白影飞临,原来是屋顶上还躲了一个白袍人,独孤湘戏弄左右二使之际,正站到了他藏身之处的正下方,于是那人飞跃而下,一把扣住了独孤湘的脉门。
独孤湘打人的功夫虽然算不上高超,但逃跑的功夫可是一流高手的水平,崔、田二人和她缠斗半天,都近身不得,此人从天而降却能一把抓住她的腕子,固然有突施奇袭之功,但也足见此人功夫之深厚。
那人来的突然,江朔亦不及上前援护,他忙以七星宝剑拍在地上那白袍人的身上,喊道:“你是何人?快放开湘儿。”
那人亦扣住独孤湘将她挡在身前,道:“我乃新罗侍中金良相,你先放了大上等!”独孤湘还想挣扎,金良相手上运劲,独孤湘登时浑身酸软使不上劲,手上长索亦随之落地,独孤湘大喊道:“疼疼疼,快放手,你弄疼我啦……”
金良相哈哈大笑道:“小女子诡诈,不抓的紧点可叫你跑了。”
江朔见那人也是一身白袍,头上顶着个鱼篓似的黑色带檐纱帽,看来文质彬彬的,倒似汉人中的读书人,急道:“金先生,你快放了湘儿,否则大上等可就人头不保了。”
金良相亦道:“小贼你先放了大上等,否则我就把这小女子撕成两爿!”说着他一把抓住独孤湘另一只手,独孤湘吓得惊声尖叫道:“别别!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下此狠手?”
金良相冷笑道:“唐人狡诈,小贼用毒擒了大上等,你却怎么不说‘远日无怨近日无仇’?”
独孤湘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毒可不是朔哥使的,魔教在此焚烧光明盐,大上等自己不知着了道,可不能怪朔哥。”
金良相怒道:“甚魔教?甚光明盐?”
独孤湘道:“咦……你们不是和魔教勾结的么?怎地不知光明盐乃化功毒药?”
金良相道:“还有如此歹毒的毒药?却在为何在此处焚烧?”
独孤湘道:“哎……放松些,不要抓这么紧,听我和你讲,魔教在此点燃光明盐那自然不是为了好玩,他们本是想要毒翻朔哥,却不料朔哥内力精湛,没有中毒,你家大上等学艺不精却着了道了。”
金良相叱道:“呸,大上等神功盖世,怎说他学艺不精?定是你们施了什么妖法。”
江朔听金良相言语,新罗人似乎和魔教不是一路的,将宝剑搁得离金万宗的脖子远了些,道:“金先生,实不相瞒,我所练功夫与常人不同,不惧此药,我原当你们和魔教是一路的,才故意引大上等靠近此鼎,不过看来你们并不知道魔教的这些鬼蜮伎俩……”
第231章,道破真相
李归仁站在阁外道:“独孤家的小妮子,你就不要在这里挑拨离间了,尔等在北镇庙害死了新罗高僧信行和世子乾运,事到如今还要抵赖吗?”他自持身份不愿入内参与围攻,只是守定下崖的唯一路径,料想朔湘二人插翅难飞。
独孤湘此时已然明白这事全盘是燕军所定毒计,那边孙孝哲杀了新罗人,这边李归仁则嫁祸给唐人,挑动新罗人与大唐反目,只是李归仁万没想到孙孝哲自顾逃跑了,没有给他通报消息,因此李归仁并不知道新罗世子金乾运并未遇害。
金万宗与金良相都是新罗真骨,万宗更是当今新罗王金宪英之叔、乾运的亲叔公,听闻此事不禁暴怒,他虽坐倒在地,全身绵软,仍怒气勃发道:“汉人果然女干诈,信行只是与唐医探讨医技而已,却无端加害于他,我王还要全盘学习唐制,岂不可笑?良相你不要管我,先杀了这小妮子,再杀小贼为我与乾运报仇!”
新罗国内王族称为“圣骨”、旁支称为“真骨”,金万宗身为“大上等”,乃新罗圣骨贵族之首,他是现任国王金宪英的长辈,在新罗国内,他的身份地位实不在新罗王之下。金万宗性情刚烈,知道金良相若杀了独孤湘,自己定然无幸却也不惜与她一命换一命,不愿被人胁迫。
金良相“侍中”一职与唐相同,乃宰相之意,他虽然金万宗低了一辈,但他武功既高,更兼心思细密、足智多谋,已做了真骨贵族的首领。金良相老成持重,乍闻噩耗却不似金万宗一般怒形于色。一捏独孤湘的腕子道:“你们到底为什么杀了乾运和信行?”
独孤湘吃痛话也说不出来,江朔忙道:“大上等、侍中明鉴,我们可没杀信行和乾运,杀害信行的乃是曳落河都尉孙孝哲。”
李归仁仰天打个哈哈,道:“小子言语当真好笑,我主安中丞向来与新罗王交好,怎会派人杀新罗高僧和世子?”
独孤湘道:“阿哟哟,金老儿,放松些,听我一言。”
金良相手上却不松劲,道:“小女子惯会矫舌,还是小子看着老实些,小子还是你说。”
阿波忙道:“金侍中,你可别看江朔这小子貌似忠厚,其实也是个坏胚子,嘴里没一句实话,听他胡言乱语作甚?赶紧杀了痛快。”
江朔不理阿波,对金良相道:“二位不识光明盐,想必对信行大和尚的所作所为也多不知晓。”
金万宗道:“怎么不知?我王一心仰慕天朝,学习唐制,派高僧信行领使团入唐递国书,想要效法大唐建立太医局、尚药署之制度,大唐就算不肯赐教,也不至于就下杀手吧?”
独孤湘道:“哪有此事……哎哟哟……”
金良相一捏她腕子,道:“禁声,再说话就把你舌头割掉。”他心中认定唐人狡诈,独孤湘更是古灵精怪,嘴里没个实话,对江朔道:“小子,还是你说。”
江朔道:“大上等,那可全错了,信行入朝拜谒圣人不假,但他可没提学习唐医制度之事,只说汉医源自新罗,要与大唐医师做源流之辩。”
李归仁冷笑道:“姓江的小子,你是哪一部的尚书?大唐皇帝接见新罗使者之时你陪侍在侧么?信行在朝堂之上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江朔道:“乃唐医大贤秦越人告知。”
李归仁道:“我却听说是信行高僧在朝堂上一展新罗医技,技惊四座,引得唐医嫉妒,才将他骗到北镇山杀害的。”
金良相心中暗忖,信行在新罗国内也常说什么“汉医源自新罗”、“针砭出自韩地”、“孔子是鲜族”这样的疯言疯语,这少年之言道也未必不是实情,嘴里却道:“便起了争执,也不是你们杀害新罗使团的理由。”
江朔道:“唐人可没要杀信行大和尚,圣人命汉医大贤秦越
人牵头,在医无闾山北镇庙与新罗医师一较医技。”
阿波突然喊道:“然后你们就在北镇庙设陷阱害死了信行等人!当真可恶!”他见摩尼教教徒源源不断涌上崖来,几乎将佛阁外的空地都站满了,胆子又壮了起来,他知摩尼教人再多也未必拿得下江朔,对李归仁道:“李将军,这颠倒黑白的言语我可听不下去了,金侍中既然有所顾忌不肯动手,就由我们联手灭了江朔这小子吧!”说着向崔、田二使一使眼色,二人立刻带领教徒围了上来,想要群攻江朔。
金良相却道:“慢来,话没说完,先不要动手!”紧接着以新罗语呼喝一声,他手下一众新罗武士立刻抽出兵刃,在他身侧展开,这些新罗武士有二十人之多,双手持着短柄三尖叉,瞪视着摩尼教众人,眼看局面剑拔弩张,阿波忙道:“好说,好说……侍中不要伤了自家和气。”拿眼一瞟崔田二使和众教徒,让他们又退了下去。
江朔可不惧摩尼教,续道:“太医署医学共是四科,医科典籍双方各不相让,无从考校胜负,双方便相约以针灸、推拿、咒禁三科比试,然而信行所凭的却并非医术,他让门人以移穴之术比试针术,以缩骨之术比试推拿,这可都不是医术,而是源自魔教的邪术。”
金良相眯缝着眼睛思忖片刻,道:“这可和信行走时与大王所说的大不一样啊……”他虽不知“移穴”、“缩骨”之术具体为何,但听名字也能想象一二,想来也不是什么明门正派的武功。
金万宗道:“汉人素来狡诈,这小子所言也未必就是实情。”
阿波忙道:“不错,不错,江小贼素喜扯谎,信他不得。”
金良相见阿波急赤白脸的样子,知他心虚,倒有七八成信了江朔所言非虚,金良相对江朔道:“你说下去。”
江朔道:“信行门人朴道炯与晦明二人以魔教邪法胜了大唐医师,幸而被我们识破,才反败为胜,信行这才下场要与我比试咒禁之术……”
金良相沉吟道:“信行门下似乎确有此二人,晦明乃毛祇寺僧人,朴道炯是我真骨花郎,只是从未听说他们会什么移穴、缩骨的古怪法门。”
独孤湘道:“他们是服了魔教的秘药,才能在短时间内就学会这两门邪法的。”
阿波气急败坏道:“小妮子胡说,哪有此事?”
金良相斜睨了阿波一眼,手上抓着独孤湘的劲力却减轻了些许,道:“既然是摩尼教的秘术,你们两个小小年纪,又是如何识破的呢?”
江朔道:“我所学武功秘籍中有“移穴易脉”这门奇术的记载,在朴道炯身上一试果然如此;而湘儿出生陇右独孤家,听说过“分筋缩骨”这门奇术,依她所言果然破解了晦明的缩骨功。”
金良相道:“恩……如此说倒也合乎情理,你们识破之后,就杀了道炯和晦明二人么?”
独孤湘道:“怎么可能,朔哥宅心仁厚,只是制服二人便即摆手,可没杀人。”
金良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那后来呢?姓江的小子,你是怎么和信行比试咒禁之术的呢?你当真是个巫觋么?”
独孤湘道:“怎么可能,朔哥可是凭的真功夫,反倒是那信行老和尚,假模假式要和朔哥比试什么掐诀念咒,其实是在二人所站木桩之下点燃了光明盐,想要靠此邪药取胜。”
金万宗道:“这光明盐到底是什么邪门玩意儿?为何我全身酸软,内力全失,姓江的小子却没事?”
独孤湘道:“这光明盐乃魔教秘药,又名十软散,一旦吸入焚烧产生的烟气,便会内力全失,非但如此,内力越强中毒之后便加绵软无力,不会内功之人却毫无影响。”
金万宗奇道:“照你这么说,姓江的小子不会内功?”
江朔在他身后道:“我非不会内功,而是我所练内功与世间各派内功心法皆不相同,故而不惧光明盐,因此又胜了第三阵。”
金良相道:“就算确如你所说,信行也只是道德有亏,没必要将他们都赶尽杀绝吧?”
江朔道:“信行大和尚并非我们所杀,乃是被燕军曳落河武士以弩箭射杀的。”
金良相与金万宗同时瞠目道:“此言当真?”金万宗道:“小子可别信口开河,你说话可有实证?”
江朔道:“燕军并未杀死使团所有人,世子金乾运还活着,目下就在……”他本想说就在寺外林中,但怕燕军还有高手在,一旦得知金乾运、秦越人等人都在左近,前去大索,虽然韦景昭所率一众茅山弟子功夫也不弱,但如遇着曳落河大军怕也难以抵挡,于是改口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金良相转头盯视阿波道:“大慕阇,这对小儿女所说是否是实情?”
阿波嘿嘿冷笑道:“侍中与大上等不信盟友,却信两个小儿,我也无话可说……”
第232章,阴谋浮现
金万宗与金良相见阿波不做正面回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便已知此事恐怕确如江朔和独孤湘所言,二人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金万宗道:“小子,你快替我解毒,我们助你二人逃离此地,但你也要带我等去找我国世子。”他既如此说,那便是信了朔湘二人之言了。
江朔看了看被金良相擒在手中的独孤湘,还在犹豫,金万宗对金良相道:“良相,我们先放人。”金良相点点头,便即松开了手。
独孤湘双手得以解脱,拼命甩甩手,揉着腕子道:“都被你勒出血痕啦,金侍中你下手可太狠了。”
金良相歉然道:“是金某出手重了,我这里有活血化瘀的良药。”说着伸手入怀取药,独孤湘却嗤道:“新罗人都只道自己的医药是最好的么?我大唐的伤药却比你好上一千倍,一万倍。”金良相被她搥的毫无脾气,只得闭口不言。
江朔见状,也不再疑心,将七星宝剑还剑入鞘,取出方才夺来的葫芦,拔开塞子,学着方才田乾真的方法,倒了一丸解药给金万宗,道:“大上等将这药顶在舌下,可保无恙。”
田乾真在一旁道:“他已中毒,须得吞服,顶在舌下是为了在药丸融尽之前,可暂时不受光明盐的影响。”
崔乾真狠狠瞪了田乾真一眼,怒道:“田左使你去教他这些做什么?”
田乾真真诚地道:“这位江少主习得不惧光明盐之功,又夺了解药去,恐怕是明尊之意,明尊至善至完,既然让他得了解药去,自然是要治病救人的。”
田乾真笃信摩尼教,难免有点迂腐了,但他把明尊抬了出来,明尊就是摩尼教至高神光明神,摩尼教教义认为明尊全知全能,崔乾真也不能反驳说江朔不会中毒,抢夺解药不是明尊的旨意,而是江朔自己的本事大,那岂不是变成明尊管不得江朔了么?崔乾真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骂出口,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江朔心道这田乾真虽然投身明教,但倒也不是个恶人,当即按田乾真所说又取了一粒药丸给金万宗,让他一粒吞服,一粒含在舌下,又让独孤湘也取出药丸,让她和金良相各自含一粒在舌下。
独孤湘道:“朔哥,我们都要杀出去了,却还吃这药干嘛?”
江朔道:“李归仁手段厉害,就算加上新罗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我想还是用先前一样的法子。”
金万宗服下解药后果然内力渐渐恢复,他起身笑道:“江小友,这法子好,我们便以这大鼎做盾,看看明尊庇不庇佑燕军。”
这时阿波和胡剌等人早已退出佛阁,躲到李归仁身后,江朔依样施为,挈着大鼎走出佛阁,将大鼎一挥,燕军也好,摩尼教徒也好,都知道这光明盐的厉害,纷纷闪避,登时将阁前清除一块空地,独孤湘和二金跟着出阁站在他身后。
果然不出江朔所料,摩尼教没有更多的解药,李归仁亦惧光明盐不敢上前,他喝令几声,曳落河武士纷纷取出臂张弩向着江朔瞄准,那铜鼎虽大,遮住江朔的身子不难,但要遮蔽独孤湘和二金却远远不够。
这时二十新罗武士也涌出佛阁,在他们身后雁翅排开,这些武士都已收起了钢叉,居然也都操上了弩机。新罗向大唐称臣不下百年,大唐军制、兵械新罗多能仿制,阁前空地有限,曳落河武士也不是二十几人而已,更兼背后是崖壁,立足不稳,相比新罗武士的阵型方位毫无优势。
金万宗道:“江小友,你大胆往前走,他们要是敢发箭,我们倒要看看谁射得准。
阿波躲在李归仁背后,紧张地小声道:“李将军,你看怎么办?”
李归仁见这阿波堂堂一教之主,居然如此猥琐,不禁有些看他不起,斜瞟一眼崖上穿着不同,武器各异的摩尼教徒,心中更加不屑,
这时只听一人嗤笑道:“一群乌合之众,留在此地也没什么用,下崖去吧。”
阿波如蒙大赦,轻声下令道:“二使,快撤……”
田乾真道:“可是……圣火还在江朔那小子手中。”
崔乾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明尊既然将圣火送到这小子手中,自有他的道理,田左使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田乾真恍然大悟,叉手道:“崔右使说的是。”他居然没听说崔乾佑这是讥讽之语,崔乾佑不禁气的直摇头。
摩尼教众人呼噜噜顺着山崖撤下山崖,曳落河武士重新整队,牢牢扼守住下山的石径,此时崖上少了不少人,但曳落河的阵型变得更加紧密,想要趁乱逃脱反而更难了。
双方武士各自以弩箭指着对方,再看方才说话之人从李归仁身后转出,却是高不危,他向江朔抱拳道:“江少主,几日不见,功夫可又长进啦。”继而冷笑道:“就我放你们下山,你以为便走得脱么?”
龙泉寺前低后高,这处崖壁是泉寺的制高点,可以俯瞰下面的山谷,只见寺前星星点点,有无数火光在快速来去,金良相道:“安节度使传书说在此地会商要事,却埋伏下这么多军马,不知意欲何为呐?”
独孤湘插嘴道:“呀?金侍中你还不知道呢?在北地,安禄山说会商可没人敢来,他老请奚人、契丹各部酋长吃饭,这不,这两族的首领都快被杀光了……”
高不危冷笑道:“安帅有先见之明,早知道如宵小如你们这两个小鬼要来坏事,早早安排好了人马,江溯之,今日你可别想轻易走脱了。”
金万宗脾气火爆,不似金良相那般有城府,怒道:“我看怕也是做好了和我二人能谈则谈,不能谈就立拘所在的准备了吧?”
胡剌在高不危身边探头笑道:“大上等说的哪里话来?安中丞召集大家来,是为了北地各族消弭兵祸,可不是为了打打杀杀。”
独孤湘道:“哟……这可真是天下奇谈了,安禄山年年挑起北地各族争端,攻伐掳掠不止,今日怎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倒要做消弭兵灾的和事佬?”
胡剌一本正经地道:“小女子懂什么?安帅说了,北地之祸一在契丹、奚人屡叛袭扰边疆,二在靺鞨人做大,侵占了十五府六十二州大片的土地,而当今圣人为小人蒙蔽,竟然封二族酋长为“松漠都督”与“渤海郡王”,这岂非咄咄怪事?”
金良相问道:“看阁下的装束,似乎就是契丹人呐,一个契丹人说本族的不是,不说咄咄怪事,倒也堪称天下奇闻咯……你即说契丹、靺鞨作乱,那依安中丞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胡剌叉手道:“在下李楷洛,确是契丹遥辇一部的首领,只是我对李怀秀、涅礼之流的做法颇不认可,目下安帅正在剿灭契丹叛贼,待我做了契丹盟汗便要拨乱反正,一心一意归附安中丞,保范阳北境安宁。”历代契丹王汗都是大唐皇帝赐的李姓,胡剌并无圣人赐姓,却自己给自己安了个李姓的汉名。
金万宗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原来你小子打的这如意算盘,引狼入室,屠戮同胞,就为了自己做可汗!”
胡剌丝毫不怒,笑道:“大上等有所不知,契丹人有归化王道的,也有野蛮未化的,如怀秀这般顽固不化的,自然是杀了的好,我辈则从善如流,为安中丞驱策。”他转头问张狗儿、李珠儿道:“二位以为然否?”
张狗儿颇觉尴尬的干笑了两声,李珠儿则面无表情只当没听到。
金良相道:“那渤海国呢?却怎么说?”
这可问到新罗国利益相关的紧要处了,契丹再怎么折腾,都与新罗无关,而渤海国则与新罗接壤,金良相自然更关心燕军对渤海国的态度与动向,高不危忙接过话头,道:
“高句丽与百济灭国,新罗国立有大功,战后新罗却只占了浿水以南,未得尺寸之地,高句丽故地则被未立尺寸之功的渤海国给占了去,安帅也颇为新罗国不平啊。”
金良相不动声色地道:“安中丞为我国不平,那便如何?”
高不危道:“安中丞想支持新罗,灭了渤海,大家平分渤海国的土地,以辽水、白头山为界。”
江朔喝道:“那岂不是把大唐安东都护府的土地也划了出去么?安贼以我国国土举手与人,岂非国贼!”
高不危摆手道:“哎……溯之此言差矣,新罗国号“有唐新罗国”,用的也是大唐年号,圣人册封金宪英为新罗王、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大都督鸡林州诸军事兼充持节宁海军使,可见新罗乃大唐诸侯,既然是大唐诸侯,国土多寡不也于大唐无所损么?”
金良相笑道:“照高参军这样说,渤海王被册封为渤海郡王、左骁卫大将军、忽汗州都督,去岁加授特进太子詹事、太子宾客。可也是大唐诸侯,高参军这不是要撺掇两家诸侯打起来么?据我所知各羁縻州都归安东大都护管辖,安中丞虽领两镇节度,却也管不了渤海和新罗吧?”
高不危嘿嘿干笑两声道:“这其中关窍,金侍中还不明白么?何须高某点破。”
第233章,形势反转
金良相佯做不知道:“是何关窍?我们新罗人比不得汉人,没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高不危道:“好!既然金侍中想把话说清楚,我便说个明白,安东大都护裴旻已年未踏上辽东的土地了,现在连大都护府都迁到辽西故城了,辽东的事早都是安中丞说了算了,而且你们也应当知道安中丞现在可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只要新罗出兵,我军可从辽西为新罗提供粮秣、军械,无论新罗攻占了多少渤海的土地,安中丞都能上表圣人将彼地赐予新罗。”
金良相道:“安中丞卖新罗这么大一个好,自己去所为何来呢?”不待高不危回复,金良相又道:“可不要说什么为新罗不平这样的鬼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安中丞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好处的事情想必不会做。”
高不危笑道:“早闻金侍中海东良相之名,今日见之果然犀利,要说安中丞的好处么,就是能够打压一下靺鞨的嚣张气焰,削弱渤海国的实力,以防其尾大不掉蓄谋反唐,东夷安则大唐安,那便是安中丞的进身之阶咯。”
金万宗终于忍不住道:“一派胡言,安禄山这些年来能升的这么快,还不得都是打仗打来的?天下安定不起兵事武人如何晋升?且我听说渤海国主大钦茂事唐恭谨,恪守臣礼,改武功为文治,国内人心思定,倾慕中华,又何来蓄谋造反之说?”他瞪视着高不危道:“我看是安中丞自己有不臣之心,怕起事之际,渤海国在其背后呼应大唐,因此先下手为强,想借新罗之手削弱渤海国的实力吧?”
独孤湘道:“大上等,你以为已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了,可还是把安禄山和高不危想的太好了,只怕燕军是两头押注,这边引诱新罗打渤海,那边却将新罗汉州之地许给渤海国,无论两国谁经不住利诱,发兵攻打对方,燕军只需等两国两败俱伤之际,以派兵平叛之名,攻击两国,到时候只怕眼前的利益没拿到,还有丧地失国的危险。”
金万宗听了浑身一颤,道:“小妮子,你此言当真么?”
独孤湘道:“嘿,我也只是揣测而已,不过么,看高参军的表情,只怕是被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呢。”
再看高不危果然面色甚是难看,正狠狠地盯视着独孤湘。
江朔心中奇怪,湘儿素来对这种军政大事不感兴趣,但她上次在北镇庙棋盘山石台上侃侃而谈,就有意无意地戳破了信行的诡计,今日又三言两语道破了高不危的女干计,这可不像湘儿所能想到的,只是不知是谁再提点她,要说是事先说好的,教她的人怎会知道她何时会遇到何人说何话,话术中的种种变化,湘儿又怎么记得下来。
江朔还在自顾自的思忖时,金良相却率先说道:“高参军果然好计策,不过想是没劝动渤海国主,才来打我们新罗的主意,我王去岁继位以来,遵照唐朝制度展开改革,强化中央集权,早引起了信行等因循守旧的真骨贵族的反对。信行掌管新罗太医,高参军故意让间人劝我王派信行到大唐出使学习太医署之制度,而信行到了大唐朝堂之上,对学习之事避而不谈,却和大唐汉医争起了源流。”
江朔道:“原来如此,汉医源流之争看似荒谬,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多机关算计。”
独孤湘道:“恩……想必信行与魔教勾结,也是高参军给牵的线吧?”
金良相道:“那就难怪了,我还道安中丞约我们在此会商,怎会有摩尼教的人在……高参军,是这样吗?”
高不危还没说话,李归仁先不耐烦的道:“高参军,你那套阴谋阳谋的不好使,要我说新罗大上等、侍中都在此,将他们一并都杀了,新罗国必然大乱,到时候安中丞进兵还不是易如反掌?”
金万宗心里一惊,他知道新罗国内守旧贵族对新罗王全盘仿效
唐制有颇多不满,如自己和金良相果然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国内贵族可也难保不会反叛,再有燕军从旁使间,后果不堪设想。再看山下,火炬越聚越多,少说有千骑了。
金良相却冷冷地道:“李将军这便要撕破了脸么?”
李归仁亦冷笑道:“信行杀得,你二人便杀不得么?不瞒二位新罗国内你们的替代者都已安排好了,我看二位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安帅合作为好。”
金良相道:“那便是没得谈了。”他突然纵声高喊:“那卡纳拉!”
这是一句新罗语,众人虽然听不懂,但马上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只见白崖绝壁之上忽然冒出无数穿白衣的武士,这些武士手持弩箭一齐对准了高不危、李归仁等人。原来这些新罗武士早已埋伏在白崖之上,白色的山岩成了这些白袍武士最好的隐蔽。白崖虽然陡峭但只有百仞高,一仞合七尺,崖顶距离此阁也不过就是七百尺,正在弩箭的射击范围之内。
李归仁哼道:“就凭这点弩手也想冲下山去么?”
金良相再度鼓劲高呼:“斯卢用撒奴获哒!”这次他喊声更为高亢,声震林木,然而在李归仁这样的内功大家面前,这点道行可算不了什么,他嘿嘿冷笑,心道:此间余人都不足畏惧,只江朔一人难缠些,先想个什么法子擒住他再说。
就在此时,忽听山下数千人一齐怒吼:“斯卢蛮塞!”
李归仁一惊,向山下望去,却见一曳落河武士跌跌撞撞跑上崖来,道:“李将军,大事不好!山下杀来无数新罗武士!”
李归仁甩头再看金良相,只见金良相好整以暇,笑道:“李将军、高参军,现在突围可还来得及哦。”
李归仁怒道:“我先杀了你这东夷再说!”
李珠儿却在他背后轻声道:“将军需以大局为重,江朔这小子本就不好对付,现下他手中还有光明盐,更是难缠,须臾间分不出胜负,我们可都要困死在这里了。”
李归仁一翻眼珠还想说什么,高不危也道:“珠儿说的不错,此时事败,就算杀了他们几个也于事无补,今日且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高不危是安禄山的智囊,虽只官拜左领军仓曹参军同正员,品级上比李归仁差了许多,但这是安禄山故意压低高不危的官职,这样可以不用吏部考课,才能将他长久留在身边。李归仁自然知道高不危在安禄山心目中的地位,对他极是恭敬,叉手道:“全凭高参军吩咐。”
李归仁道:“楷洛可汗与高参军先走,我和猪狗二人断后。”
胡剌也不客气,向李归仁一叉手,随着高不危转身就走,独孤湘急道:“朔哥,这胡剌最是可恶,别叫他走了。”
江朔道:“湘儿,不急在今日。”他心中也忌惮李归仁,知道要绕过李归仁去截胡剌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高不危功夫也不弱。
金良相亦道:“江小友不为己甚,在下佩服,今日就让他们去吧。”对山崖下喊道:“高参军,你们信行之死虽是他咎由自取,但燕杀了新罗花郎,这笔账可没揭过去,早晚还要清算。”
高不危在石径上“哈哈”大笑道:“海东良相果然名不虚传,来日得便再向金侍中讨教。”听声音已去的远了。
高、胡二人下崖后,曳落河武士也依李归仁的命令撤下山去,崖上只剩下李归仁和张狗儿、李珠儿三人,独孤湘对江朔轻声道:“朔哥,现在正是机会,待李归仁他们退到石阶之上时,你将这光明盐兜头泼下,他在石径上无处可避,只要沾上光明盐,内力一消……”
江朔道:“湘儿,这可不行,我拿这光明盐的大鼎,是自忖斗不过李归仁,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若要凭着光明盐取胜,那和魔教阿波教主又有什么区别?
李归仁虽恶,也要光明正大的赢他,以毒药取胜却非正人君子所应为。”
独孤湘叹气道:“我就知道你不肯。”
金万宗心中奇怪,既然早就知道,这小女子又说出来做什么?他心中愈加佩服江朔,道:“姓江的小子,你小小年纪,武功既高人品又俊,老夫我甚是钦佩。先前误信谗言,多有得罪,还请多担待。”说着叉手向江朔施礼。
江朔手中挈着鼎上铜纽还防备着李归仁,不得回礼,口中忙不迭地道:“大上等说的哪里话来,我们也没想到信行所为并非新罗王的授意,唐突了大上等与侍中,还请勿怪。”
金万宗哈哈大笑道:“好啦,我们都不必多礼了。”这时李归仁等三人已经往山下退去了,金万宗问金良相道:“贤侄,真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金良相指着地上道:“大上等你看。”
金万宗借着鼎中发出的火光,拢目光观看,原来李归仁放在站过的地面石板上留下了两个脚印,在火光的映照下,阴影十分清晰,金良相道:“这是向我们示威呢。”
第234章,继续东行
金万宗错愕道:“没想到这个李归仁内功竟如此了得!”
金良相道:“是啊,安禄山手下能人不少,目下看最好还是不要和燕军发生正面冲突的为好。”
此刻听到山下喊杀声骤起,金万宗惊讶道:“李归仁去的好快,这便和儿郎们动上手了。”
独孤湘望着山下时聚时散的火炬,问江朔道:“你说新罗人拦得住李归仁他们么?”
不待江朔回答,金良相道:“拦不住的,只是徒增伤亡罢了。”转头对身边一新罗武士道:“传令放他们走。”那武士得令,取下背后背着的牛角号,呜呜地吹了起来。
见山下火光突然分开,不消片刻喊杀声渐渐远去,金良相道:“他们应该已经走得远了,我们下去看看吧。”
金万宗看着地上的大鼎道:“这光明盐倒有些意思,我看尚有许多没有燃尽,不如取些回去研究看看。”
江朔道:“大上等不可,此乃魔教邪药,毁之为恐不及,怎能遗祸人间呢?”他见阁前有一个储水防火用的大陶瓮,便跃过去提起瓮来,将里面的水尽数倒入鼎中,只见鼎中翻滚如沸,腾起大量白雾,待平息时再看,鼎内的光明盐早都成了一锅白色的浆糊了。
金万宗见他毁了光明盐,反而更加敬佩,道:“好!江小友光明磊落,深得我心,如你不嫌弃,我们便交个朋友。”
江朔忙叉手道:“大上等快意恩仇,朔儿也佩服的很,大上等有心交结,自是求之不得。”
金万宗哈哈大笑道:“好!江小友,我们新罗人便认了你这个朋友,我们这便下山去寻我侄孙儿乾运吧。”
众人下山走出龙泉寺,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有摩尼教徒、有曳落河,也有不少新罗武士。山下一众新罗武士足有两千人之众,皆着白衣,不过与二金所着白袍不同,都是窄衣箭袖的精悍打扮,小腿上打着绑腿,一手持火炬,一手持三尖钢叉,见金万宗、金良相到来,一齐跪倒行礼,江朔这才发现这些新罗人都是步卒并非骑兵,不禁赞道:“方才在山上见山下火光移动的好快,我还道是骑兵呢。”
金良相笑道:“一来新罗不产良马,二来新罗多山地,纵然有马也施展不开。因此新罗军都以步卒为主。”
金万宗接口道:“江小友可不要小看我新罗步卒,我新罗健卒翻山蹈海如履平地,两条腿在山里可跑的比马都快。”江朔心知此言不虚,别的不说,他和湘儿偷偷爬上白崖之时,崖上并无新罗伏兵,这些健卒定是后来攀援上去的,此山壁陡峭,他和湘儿仗着轻功,攀上去固然不难,寻常士兵要攀爬上去可就千难万难了,新罗人能在短时间内能悄无声息地爬上绝壁,可见新罗健卒之能。
正说话间,忽见一人飞奔而至,口中高喊:“叔公!侍中!你们怎么来了!”却是新罗世子金乾运。
二金见乾运果然还活着,不禁大喜,迎上去拉着他的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查看,见他并未受伤,这才放心。
金良相对乾运道:“你和信行法师赴唐后,一日安禄山突然传来消息,说听闻你们在朝议论事时得罪了圣人,要新罗王到辽东龙泉寺来商议,我王问使者,出了什么事却又语焉不详。他本拟亲自来的,但国内的情形你也知道,大上等力劝国主不要以身犯险,这才派了我二人来此。”
金乾运道:“安禄山行事毒辣的很,信行师父和使团其他人可都被燕军给杀啦。”
金万宗怒道:“看来江小友所言果然是真的,还好侍中心思缜密,知道安禄山此人惯于使诈,预先埋伏了两千健卒,不然此刻我们怕也没这么容易脱身,信行真的是被燕军曳落河所杀么?乾运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金乾运当即将那日在北镇庙如何约定比试医术,信行以摩尼教传授之法使诈,却被江朔戳破,大唐获胜之际曳落河武士冲入庙内,又趁信行不备杀了他,预备嫁祸大唐斗法不过反而杀害了信行一行人,自己因为同情大唐医师不肯下棋盘山反而得活,凡此种种略述一遍,之后大唐医师要南下回中原,自己急于回新罗报告此事,这才献计走辽东,大唐医师可以避开燕军走海路回中原,自己则可以就近回新罗,不想天缘凑巧,到龙泉寺借宿之时,正撞上燕军、魔教和新罗于此会商。
金良相叹道:“冥冥之中岂无天意哉?若非你们凑巧到了此处,江小友又先于我等和魔教交上了手,才搅乱了高尚的全盘谋划。”
金万宗道:“是啊,若不是遇到江小友,高尚的全盘话术可说是毫无破绽,我们定然是要入彀的。”
金良相沉吟许久,才缓缓道:“现在想来高尚的谋略并非拉拢新罗,而是要把北地搅乱,让契丹、靺鞨、新罗乱战,越乱对安禄山就越有利。”
江朔奇道:“这却是为何?”
这时大无艺、韦景昭护着大唐医师也来到庙门前,大无艺道:“溯之,这中间的道理你还想不通么?安禄山这些年爵位、权利扶摇直上,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军功么?东军原本只有两镇几万人马,与西军不可同日而语,这些年他靠着谎报边关战事,让圣人误以为北地军事吃紧,已将军队扩展到二十万了。这还只是契丹和奚人两族,若是新罗、渤海打起来,他可不是又要扩充实力了。”
江朔道:“我明白了,高尚给安禄山定的策略看似漏洞颇多,经不起推敲,其实是故意露出破绽,只为了挑起北地各族的争端,互相攻击也好,犯边入寇也罢,只要有战事,对安禄山来说就是财运与官运!”
韦景昭稽首道:“太乙救苦天尊,大唐北地边民何辜,遇着这么一个节度使。”
金良相叉手道:“还没请教诸位高姓大名。”
金乾运赶紧一一给金万宗与金良相介绍了,二金一齐叉手道“幸会”,金良相道:“没想到渤海扶余府刺史大君侯也在此间,不知渤海王庭面对燕军的挑唆做何打算?”
大无艺叉手道:“大某虽是王族,与今上却非一支,王庭与燕军是否有密谋我实不知,但此番回转渤海,一定会向我王备述所见所闻,力劝我王不要中了高尚的女干计。”
金良相点头道:“如此甚好,我即刻做书一封,言明新罗与渤海修好之意,希望两国勿起兵戈,为成了安禄山的晋升之阶。”金良相是新罗国侍中,乃宰相之职,他的侍从官随身带有印信,金良相取了纸笔,片刻间写就一篇盖上钤印,交于大无艺。
大无艺忙双手接了,揣入怀中,道:“我这便回转中京显德府。”
江朔道:“大君侯,你阿娘怎么办?云姑她老人家那日失踪之后一直未见行踪。”
大无艺道:“我也甚是惦念阿娘,照理说她来寻我生父,不该忽然失踪才是,难道是已见着了我生父,心事已了,却不想再有纠缠,便自行回去了也没一定。”
江朔与独孤湘对望一眼,二人早知大无艺没听到秦越人是他生父这一节,但二人不知如何向他说起,一直按捺并未言明。独孤湘悄声道:“朔哥儿,大君侯要是就这样回去也太可怜了吧?”
江朔点头道:“此刻人多不便明言,我们待会儿寻个独处的机会向他言明才是。”
金乾运道:“大君侯,先在此歇一宿再走吧。”
大无艺笑道:“世子,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众人抬头看天却见东方天空鱼肚微白,已然是破晓时分了,原来折腾了半天,不知不觉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金良相也道:“虽说安东都护府早已有名无实,但毕竟是大唐领土,若被发现新罗军进入,那可就成了安禄山的大把柄了,为今之计我们也要快些离开此地,以防燕军复回。”
韦景昭道:“如此我们便就此别过,我等南下卑沙城,走水路回中原去了。”
大无艺略一思忖道:“此去卑沙城需走七百里陆路,若燕军来追,只怕众位医师难以走脱,不若东行,只需行三百余里,渡过鸭渌水,有小港名泊汋口,乃属渤海国鸭渌府,想来燕军不敢轻至,诸位在鸭渌府登上海船,沿岸循行,走八百里水路可抵登州。那可就安全的多了。某原也准备经西京鸭渌府再北上中京,还可陪诸位一程。”
金良相道:“甚好,这样和我们也是一路。”他对大无艺道:“大君侯不要误会,新罗军自然不会从渤海国借道,自鸭渌水出海口大行城至平壤城南浦镇沿海一线,仍属于大唐安东都护府所辖,我们便从沿海驰道回新罗。”
韦景昭和秦越人一商量,也觉此路径更为稳妥,商量已定向众医师说了,众人虽然人困马乏,但也知此地仍是危机四伏,不敢久留,虽然早已疲惫不堪,也只得勉力继续东行。
第235章,泊汋城中
襄平城东皆山,众人趁着曙光微曦向东穿过龙泉寺前谷地,进入莽莽群山,但见山势甚是奇绝陡峭,众人所骑马匹,除了江朔和独孤湘的神驹,余马均难以驮着人前行,而新罗健儿却丝毫不受山路影响,仍行的甚快。
金良相便让众医师弃乘马匹,只让马匹只驮行李,让新罗武士伐竹做了简易的肩舆,抬着众人在山岭间穿行。
江朔、独孤湘和韦景昭、大无艺这些身怀武功的,自然不需人抬,除了独孤问中毒方才治愈,身子还没有大安,让新罗武士用肩舆抬了,余人皆与金万宗、金良相一起步行,
如此在山中行了七八日,这一日终于到了一条大江边,只见大江滔滔,既急且阔,便是那鸭渌水了,渤海国泊汋城也在大江西岸,与下游扼守大江出海口的大唐大行城遥遥相望。与扶余城形制类似,泊汋城也是一座木制要塞,只是远没有扶余府这么宏大,和大唐一个守捉城也差不了多少,却有一个不小的港口,内里泊着数以百计的货船,有渤海国的,也有新罗,甚或东瀛日本国的,想来都是与大唐商贸往来的船只了。
有大无艺在,大唐医师和江朔等人要进入泊汋城自然不在话下,而新罗人不便靠近,众人便在江边分别,金万宗和金良相与余人都无甚交情,只与江朔、独孤湘道别了,世子乾运却最感依依不舍,他不仅与江朔、独孤湘结为好友,更是仰慕秦越人等名医的医术,他向秦越人为首的大唐医师叉手道:“秦大贤并各位大贤,今日不得其便,来日定要再来中原向诸位讨教医术,还望不吝赐教。”
秦越人、孟芦、全行俭、巢承业以下众医师一齐还礼,这几日他们对着新罗世子看法大有改观,知道他先前是受信行等人的蒙蔽,其实为人极是谦恭好学,众医师纷纷投上名帖,请他得便时来中原一会。
新罗人向下游寻找浅滩渡江,不一会儿便去得远了,众人目送了一阵,才由大无艺引领着进入泊汋城,泊汋城只是鸭渌府的一个边陲小城,其城主镇守使与大无艺品级差了许多,更何况大无艺是王族,泊汋城的镇守使自然殷勤巴结,立刻下令腾出驿站又清空了城内数个逆旅,这才安排这么多人住下,大无艺并秦越人、孟芦等人自然是请到镇守使自己府上居住,江朔、湘儿和独孤问、韦景昭等人则安排入住了城内最好的逆旅,其余名医大贤也各自安排了住处。
其时众人前后风餐露宿已十天有余,疲惫已极,虽然北地逆旅简陋,下榻处只是大屋子内铺了点干草,盖的只是一条薄被而已,此刻对他们来说也比长安、雒阳家中的狐裘、锦衾温暖舒服的多,用过简单的饭食之后,几乎人人都是倒头便睡。
江朔一行被安排了一个单间,三张榻上都铺了大唐来的丝被,独孤问身子尚虚弱,早先时候秦越人来把过脉后,湘儿喂他喝了点米粥,便早早睡去了,湘儿陪伴在爷爷身边,不一会也呼吸均匀,沉沉睡去了。
江朔却一时睡不着,盘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心中想着这些日子的种种奇遇,想到北地形势波谲云诡,各族百姓被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焦虑,他感觉道自己的心气浮动,忙依循玉诀心法,摒除杂念吐息片刻,立时觉得心神归宁,灵台清明。江朔如今的内功修已极为精深,只打坐片刻,便觉精神爽利,并不觉得甚困。
就在他专心运功打坐,神游太虚之际,忽听屋外一个声音轻轻道:“溯之,睡了么?”
江朔浑身一震,一跃而起,轻轻推开门,回头望了望独孤问、独孤湘爷孙二人,二人兀自还在熟睡,他迈步出屋,对月下那人道:“珠儿姊姊,你终于来了。”
屋内烛光漾出来,照到庭院中立着那人脸上,给她白玉雕琢般的面孔罩上了一层暖色,俏丽的眉目五官登时生动起来,却不是李珠儿是谁。
江朔那日在龙泉寺见过李珠儿,但他不知李珠儿在怀远城离去后,去了哪里,又怎么和李归仁汇合来的龙泉寺,只是那日龙泉寺中双方对峙半日,最终李归仁、高不危率领众人突围而去,江朔一直不得便和李珠儿说话,不想今日又在此处见到了她,江朔心中有无数言语,却只憋出一句话道:“珠儿姊姊你去哪里了?”
李珠儿轻轻一笑,问道:“溯之,你还信我么?”
江朔道:“我自然信你!”
李珠儿听他语气坚定,神情中毫无犹疑之色,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表露,轻声道:“那你随我走吧。”
江朔奇道:“去哪里?”
李珠儿道:“去看好戏。”
江朔愈奇道:“这么晚了看甚戏?”
李珠儿难得抿嘴一笑道:“不消问,去了就知道了……”话音未落,已飘身到了墙外。
江朔只得轻轻带上房门,随着她出了院子,二人在城中东绕西转,到了城中央一处大宅子后院外,贴着墙有一棵巨大的麻栎树,李珠儿伸指在唇上一压,示意江朔禁声,轻轻一跃,上了树梢,江朔随着跃起,落在同一枝上,他轻功极佳,落在李珠儿身边,枝丫都没有颤动一下,李珠儿不禁赞许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麻栎是北地常见的树木,枝叶繁茂,其时又正值夏季,树叶层层如盖,莫说夜晚,就是白日,二人藏身其中,从外面看也难以发现。江朔在树枝上向院内张望,却见黑魆魆一片,心中不禁奇怪,刚想出声询问,李珠儿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向前指了指。
江朔循着李珠儿所指方向望去,他目力极佳,仔细辨认之下见此院是这所大宅的一处偏院,虽说是偏院,但屋舍堂皇,庭院广种花草,显得甚是雅致清丽。
再仔细看时,大屋廊下居然立了一人,今日是个下弦月,月弯如峨眉,天光暗淡照得地面亦不甚分明,更兼那人一身黑衣,又立在廊下阴影之中,一眼望去更是难以分辨,只有仔细凝视才能发现,此人生的矮小,从背影来看似乎是个女子。
江朔心想:这处大宅当是泊汋城镇守使的衙署,此处偏园想来住的不是大无艺就是秦越人,这黑衣人难道是曳落河派来的刺客?他心中一紧,伸手握住了七星宝剑的剑柄。
李珠儿轻轻一按他的手背,摇了摇头,表示并无危险,江朔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她,她却向那黑衣人所立之处努力努嘴,示意江朔静观其变。
然而那黑衣人就这样立于廊檐之下一动不动,如铜浇铁铸的一般,唯清风难得浮动一下他的衣衫,才让人觉察出是个活物,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黑衣人忽然转身,似乎要离开,却又只是转身并未离去,只是换了个方向面向外立在廊下,借着依稀的月光江朔已能看出,原来这黑衣人是失踪了多日的大无艺的阿娘——云姑,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身子不似方才一动不动,而是轻轻摆动,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在走与不走之间拿不定主意。
李珠儿幽幽叹了口气,道:“在林中人多眼杂也就算了,怎到了这僻静园中仍不敢叩门呢?罢了……让我祝你一臂之力吧。”
二人藏身的这棵麻栎树上结了许多坚果,时值夏日,果子尚未成熟,还是青绿色的,却也坚硬的很了。李珠儿摘了一枚扣在手中,以中指“嗤”地一声弹出,那枚坚果准确地打在了大屋门上,发出一声轻轻的敲击声,云姑一惊,回头望去。
几乎紧接着那声轻轻的敲击,屋门哗啦一下便打开了,仿佛屋内那人早以立在门内,只等着听声开门了,一人在屋内道:“阿云,你来啦。”
听说话声音,屋内之人正是大医秦越人。
云姑僵硬地半转过身子,憋了半天,轻轻道了一声:“嗯。”便没有下文了。
秦越人亦沉默许久才道:“进屋里来坐吧,我们这几日风餐露宿已甚是乏累,阿云你偷偷跟着,处处要藏匿行迹,一定更苦吧?快进来饮一杯茶,歇歇乏。”
云姑似乎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跺脚,转过身正脸面对秦越人道:“不必进屋了,今日便在这里把话说说清楚吧。”
秦越人道:“好,阿云你有什么要问的,但问无妨。”
云姑道:“四十二年前,你被大野勃掳去,此人武艺高强,你却如何逃脱他的毒手?”
秦越人道:“哎……阿云你可错怪北溟子了,他来寻我实是因为发生了另一件要事,不想恰撞破我二人所行苟且之事,他心中暴怒,虽然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带我前去,却不愿多说一句话抓起我就走,在你看来便如同是被掳去了。”
云姑道:“可……可我见他回返之时满身满脸都是血,难道不是你的血么?”
秦越人柔声道:“阿云你可又记错啦,北溟子来时就已经浑身是血了,想来当时你全身心的只在为我担忧,他浑身是血你却浑如未见。”
第236章,波斯旧史
经秦越人提醒,云姑才依稀记起那日北溟子第一次回来时,身上便已沾了血迹,云姑一直以为自己对当年的情景记得极清晰,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各人的穿着打扮,模样、表情都如在眼前,然而今天却突然发现四十二年前的事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一片了,许多在回忆中无比清晰的场景,有多少是她心中重构的,她一时也分辨不清了。
云姑记忆出现自行篡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如果那日北溟子没有杀害秦越人,如果秦越人并无性命之忧,为什么他不回来找她?难道是北溟子捏了什么重大的把柄,威胁他离开不准回来?又甚或他自己有什么不得不走的理由?云姑心里接受不了这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哪怕为了保全性命,她也难以接受自己在秦越人心目中并非最重要的,于是常年的执念与煎熬便慢慢地、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记忆。
云姑神色凄然道:“那……那……大野勃带走你,又是所为何事?你却又为何再未回返?”
秦越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可就说来话长啦……”
云姑道:“四十二年都都已倏忽而过,话再长又能说几时?你慢慢道给我听吧。”
秦越人道:“北地夜凉,阿云你……你进屋来吧,我们慢慢道来。”
云姑却堵着门就地坐下道:“就在此地讲!”
秦越人见她态度坚决,轻声道:“阿云,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性子……好吧,我们便在此地讲。”他却回转屋内拿了一张榻,摆在院子里,有回去拿了一张榻,将两张榻在院中相对摆放在一起。
江朔心道:秦大贤到也有几分功夫,这木榻虽然不甚沉重,但寻常也要两人来抬,他一人拿来却显得不甚费力,李珠儿却轻声笑道:“秦大贤倒是体贴,在院中叙事,可是方便了我们看的清楚听得仔细了。”
江朔一惊,心道珠儿姊姊不让我讲话,她自己怎么笑语的这么大声?然而他转头看时,却见李珠儿口唇未动,这声音似乎是从她心内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只怕旁人是听不见的,这隔空传声之术神乎其技,江朔竟然一时呆住了,李珠儿一推他肩头,让他转头去看院中情形。
方才秦越人搬榻之时,云姑全程袖手傍观,也不帮忙也不置一词,待秦越人布置停当,她也不谦让,径直在右侧榻上坐了,秦越人问:“阿云,你饮茶么?”
云姑怒道:“没完没了的聒噪!还不快讲正事!”
秦越人不急不怒,一振袍袖也左榻上坐了下来,却兀自沉吟不语,似乎在考虑从哪里起头,过了良久才开口道:“我与师父秦鸣鹤皆自西来,你是知道的。”景教徒互相皆直呼其名,不似中原汉人有为尊者避讳之说,因此秦越人提到师父时仍以名相称。
见云姑点头,秦越人续道:“我与师父均信奉景尊,你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师父秦鸣鹤还有一层身份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他乃波斯王族遗民,当年波斯国为大食所灭,秦鸣鹤随着波斯王卑路斯一齐东来大唐,先是在吐火罗地栖身,高宗咸亨时卑路斯大王入朝,授右威卫将军,并奏请于长安置波斯寺,他便常年居于波斯寺中。”
云姑道:“波斯寺不就是景寺么?”
秦越人道:“卑路斯其实是拜火教的信徒,他所奏请建造的波斯寺乃是拜火寺。”
江朔心中“啊”了一声,心道波斯王怎会信这“吃菜事魔”的邪教?
其实波斯王卑路斯所信“拜火教”并非“摩尼教”,与流传甚广的“祆教”也有所不同,他之所以奏请建造拜火寺,乃是因为他发现祆教在大唐流传时,其教义与波斯拜火教已多有不同,为立波斯正教正信,才奏请建造“波斯寺”,不过拜火教、祆教、摩尼教之间的区别唐人多难分辨,自然也不为江朔所知罢了。
云姑“哼”了一声道:“你们波斯人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教,我原是不懂的。”
秦越人听了也不动怒,道:“拜火教在西域流传甚广,早在北魏时就已传入中原,而景教传入大唐却是在太宗贞观九年,景教大德阿罗本便到长安传教,贞观十二年,太宗皇帝特许阿罗本在长安义宁坊兴建景寺,这便是景教在中原流通的肇始。长安人不知景教和拜火教的区别,凡是波斯人的寺庙皆称为“波斯寺”,才有了这个误会。”
江朔心道:原来景教传入中原不过百余年,如今却已是信徒众多好生兴旺。
秦越人却在继续讲述:“卑路斯客死长安之后,泥捏师王子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调露元年,高宗皇帝派吏部侍郎裴行俭率兵护送泥涅师返国,泥涅师与其父不同,是个景教徒,但考虑道吐火罗故地多信拜火教,因此没有让秦鸣鹤随他西征,而是将他留在大唐继续借着行医之便传播景教。不想唐军此行的主要其实是平定突厥的叛乱,行至安西,裴行俭施计诱降了突厥叛军首领,便奉召率军回国了,留下王方翼在碎叶水畔建了碎叶城作为防御,泥捏师则独自回到了吐火罗地召集波斯旧部。”
听到此间江朔心念一动,碎叶城不就是李太白先生的出生地么?原来碎叶城建城比太白出生早了三十年都不到,不过越人大贤说这些如此遥远的过往之事,却不知是何用意。
云姑看来也不明所以,但她此刻显得颇有耐性,不再插话问询,只是端坐不动,等着秦越人继续往下说。
秦越人续道:“泥捏师在吐火罗地一待就是二十年,期间有各种传言从不同渠道陆续传回长安——有说他召集旧部拥有数万大军的,有说他手下折损殆尽已无一兵一卒的;有说他率军打回波斯去的,有说他在吐火罗地重建王庭的,更有甚者,说他早已战死疆场尸骨无存的了。久而久之,秦鸣鹤便也不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行医救人和光大景教两件事,我便是彼时开始随着大贤学医的。秦鸣鹤曾为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御医,高宗皇帝大行之后,师父便辞去官职,摒弃一切俗物,一心游方传教。”
这件事江朔曾听云姑说起过,秦鸣鹤以针刺放血之术治疗高宗的风疾,虽然一时症状得以缓解,但终究人力不能胜天,弘道元年高宗皇帝还是去世了,之后秦鸣鹤便辞去御医之职,带着秦越人四处游医,原来却也是为了光大景教。
云姑道:“这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几年后你们便到了北地,不过只见你们行医、采药,可没见到你们传教。”
秦越人笑道:“景教虽然盛大光明,但传教也不能强人所难,北地气候严苛,边民多崇拜自然,信珊蛮教,要在此地传教可是千难万难,故而我们一心采药却未传教。”
云姑点点头道:“然而你说了这么许多,却和你后来的不告而别又有什么关联呢?”
秦越人道:“阿云,你莫急,你须得先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才知道后面我们为何要道那里去。”
云姑道:“好啊,铺垫了这么多,也该说正题了吧。”
江朔和李珠儿在树上听到此刻知道终于要说到关键处了,都不禁凝神细听,却听秦越人道:“那日北溟子来找我,其实是乃师秦鸣鹤在山中采药之时,有忽然遭到刺客刺杀,幸而北溟子恰好在山中射猎,这才杀死那些刺客,救下了我师父。”
云姑道:“是了,大野勃原说要出去射猎几日,我们才相约私会,不料他只离开了半日,便去而复回,这才被他撞破,原来是因为你师傅遇刺了。”
秦越人点点头道:“北溟子见了我们……那个……那个样子,心中自然不忿,但我师父遇刺时受了重伤,他终究不忍师父临死前不得见我一面,便也不解释,拉起我直奔山林而去。原来师父受了重伤,已不能移动,北溟子只能在他身边燃起篝火阻挡野兽,再飞快的回来寻我,他心中焦急,才会不走正门直接飞入院中,否则宅中你留了层层眼线,也不至于毫无预警便被他撞破。”
云姑回想起当年之事,她确实有此疑问,北溟子大野勃虽然神功盖世,但他在城内很少施展轻功,出入宅邸也是同常人一般的穿门过户,只有那日大违背常性,忽如神兵天降,云姑只道是他事先已知晓了自己和秦越人的私情,特地回来抓女干,却原来是因为秦鸣鹤受了重伤,才会如此。”
秦越人道:“万幸北溟子带我见到师父之时,师父还有一口气在,他识得刺客的身份,告诉我说刺杀他的人来自大食。”
江朔又是一惊,想起了那日洪泽上的黑帆奇船,那个什么“闹文”大王,便是黑衣大食!
第237章,越人往事
云姑皱眉道:“大食人不都是跑船的商人么?”
秦越人道:“阿云,你有所不知,在大唐极西之地有大食国,这大食国幅员辽阔,恐怕不下大唐,大食除了商旅,军卒、武士可也多得很呢,更有专司暗杀的刺客军团。”
云姑点头道:“我看这大食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灭了波斯这么个蕞尔小国,却被你捧上天了。”
波斯可不是蕞尔小国,波斯萨珊王朝也曾是幅员广大的帝国,秦越人知云姑这是置气之语,也不与她争执,接着着说道:“大食灭了萨珊王朝,夺了波斯之地,卑路斯及其子孙被迫不断东迁,直至到了吐火罗地,得到大唐庇护这才安顿下来。”
庭院中有一方小池塘,池水下置了几缸菡萏,仲夏夜晚的凉风拂过,莲叶浮动,秦越人眼望被吹皱的池水,仿佛在遥想那丝路尽头的无尽杀戮与逃亡,他顿了一顿,续道:“卑路斯、泥涅师两代波斯王都被唐皇封为波斯都督,这波斯都督府便暂且栖身在吐火罗地,心中却还想着回复波斯故国。不想波斯想着复国,大食却也想着斩草除根呢。师父遇刺首先想到的便是泥涅师大王还在吐火罗地,大食杀手既然能不远万里来刺杀他一个王族旁支,又怎会放过泥涅师大王?”
云姑冷冷地道:“因此他叫你去吐火罗地援护泥涅师?只是且不说吐火罗地远在西陲,距离辽东山高水远,就算你赶在刺客前面到吐火罗地,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身手,又能有什么作为?”
秦越人道:“阿云,你有所不知,我师父除了是名医大贤之外,更有一个身份是景教大唐分坛的法王。他知道大食一来不容波斯王族,二来不容景教,刺杀了他的同时,定然会对景教不利。泥涅师大王身边有波斯铁骑拱卫,刺客未必能得手,而景徒多为术士、工匠和医师,多是没有武功的凡夫俗子,他让我暂摄法王之位,聚拢各地教徒以自保,再去西域寻找泥涅师大王。”
云姑仍是语气冰冷地道:“于是你便不告而别了……”
秦越人道:“若是我一人的性命,我自是不会顾惜的,可秦鸣鹤将景教这一副重担压到我肩头,我……我可就不能因我一己之私,而至坐视数千人命陷于危险之中了……我知道如回来见你,定是走不脱了,故而……故而……”
云姑道:“故而就选择不辞而别咯……就算如此,你往来吐火罗地需要几十年么?难道是随着泥涅师打到波斯去收复故国了么?”
秦越人对云姑嘲谑之语一笑置之,道:“阿云,你说笑了……我随师父到渤海国时是长安三年,回到长安义宁坊景教总坛时已是长安四年了,还好景教在各地的徒众初时遭到一些袭击,但一来聚拢教徒据庙自守,二来凭着当年家师做太医时结下的善缘,求得各地司府衙门派兵保护当地景寺,如此过了些时日大食杀手见无隙可乘,便都罢手了。一切停当后我便带了些教中高手西行去寻波斯王泥涅师,不想才出了玉门关,便遇上了东归的泥涅师大王。”
云姑道:“嘿,那你可以省力了。”
秦越人对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依旧只当未闻,续道:“原来泥涅师大王早在碎叶城遇到了刺客,幸得一位西域汉人相助,才化险为夷,他们不但结伴回到长安,更带回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云姑被他说的不自觉地也被吊起了胃口,自然而然地追问道:“是什么秘密?”
秦越人摇头道:“阿云,非我不愿告知,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只知道事关大唐皇室,泥涅师感念于太宗、高宗两代帝王对波斯人的容留之恩,决定保守这个秘密,泥涅师对谁也不放心,只将这个大秘密便传给了景教法王,没过几年泥涅师就去世了,这个大秘密便由历代景教法王保守,连泥涅师的子嗣普尚也不知晓。”
云姑“哼”了一声道:“我看波斯人还是觉得奇货可居,想要待来日以此为要挟,否则泥涅师死时直接让那个大秘密烂在肚子里就好了,何必代代相传呢?”
秦越人道:“这我可也不知道了……难道是事关什么宝藏的埋藏地点?不过大唐何其富有,无论什么样的宝藏恐怕都不足以撼动大唐的江山吧?我也自琢磨了很久,却仍是不得要领。”
江朔心道:秦鸣鹤不是把法王之位传给秦越人了么?怎么秦越人却不知道这个秘密呢?果然云姑冷笑道:“秦越人,你这话术中可有个重大的纰漏……你既说这个秘密交由历代景教法王保守,秦鸣鹤死前让你代摄法王之位,你不就是法王么?泥涅师为何不告诉你?”
秦越人道:“阿云,你有所不知,我只是代摄,景教在大唐分坛的法王须得波斯总坛任命,我到长安后便将鸣鹤法王的死讯飞马报知总坛,总坛得到消息后再委派合适的人选入唐,长安四年传出讯息,景龙元年新任普罗法王才到的长安,前后两年多的时间,已经算是快的了,也多亏普罗来的及时,泥涅师其时已经病入膏肓了,吊着一口气好不容易等到普罗到来,他将秘密传于普罗之后,便溘然长逝了。”
云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视着秦越人道:“这么说来普罗和泥涅师并此前不相识,泥涅师就放心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秦越人以一种更奇怪的眼神回望云姑道:“景徒在景尊面前立誓,那便是一诺千金,虽刀剑加颈亦死不旋踵,何况普罗法王乃是景教大德?又怎会背誓?须知寻常人背誓以为可以得利,景徒却知道背誓者死后会堕入永恒地狱,又岂会为了一时之利而甘受永世之苦?”
云姑心中大摇其头,暗道,照你这么说世上信景教的岂不是没有恶人了?此见实在太过迂腐,不过大唐王朝兴衰成败,对她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云姑便只关心秦越人为何再也没有回渤海国来,她道:“我也不管你们景教这个秘密那个秘密,你既然卸下了景教法王的重担,却为何还是没有回来渤海找我?”
秦越人侧头望着池水陷入了沉默,云姑也不催问,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的答案。
秦越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长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我在长安景寺中代为主持二年期间,与各位大德日夜诵经祝祷,才真正了解了景尊的教义,我原是个波斯孤儿,秦鸣鹤既是我师父,又像我阿爷,我出生便受洗礼,自记事起便是景徒,也读圣经,但对教义其实是似懂非懂,秦鸣鹤醉心医术,医道倒是教了我不少,这教义一节却说的极少,我的信念其实也并不十分坚定,在长安两年却让我对景教有了真正深刻的理解,唯其如此,每每想到当年你我的私情,便感面红耳赤,愧疚不已……”
云姑道:“我听闻景徒不戒荤腥,亦可婚配……”
秦越人低头道:“景徒可以婚配不假,但不可与他***子行苟且之事……你是北溟子的妻子,你们虽然不睦却终究是夫妻,我身为景徒非但不劝和,反而做下了这等放浪之事。”
云姑“嗤”了一声,也转头望着那方池塘,心中却满是愤怒与不甘。
秦鸣鹤自顾自道:“我虽闭门苦修,每日祈祷、忏悔,心中却始终不得解脱,终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与其为过去忏悔,不如现在行善积德,以消弭业障。”
云姑仍是用冷冰冰的语气道:“因此你四处游方行医,就是不愿意来北地。”
秦越人默然不语,云姑道:“罢了,罢了……话已至此,我这便去了!”说着霍然起身,就要离去,秦越人一惊,也跟着起身,他想伸手去拉云姑,手伸到半空去终于停住没有去握她的腕子。
眼看云姑要走,院门忽然洞开,大无艺抢了进来,“扑通”一声
跪倒在地,抱住云姑的双脚,不住磕头道:“阿娘,你和阿爷暌违四十载,还有什么心结不能解开,怎地一言不合就又要离去呢?”
秦越人一颤,道:“你……你是我的孩儿?”
云姑却冷冰冰地道:“错了,错了,这人可不是你的阿爷。”
李珠儿一携江朔的手道:“该我们出场了!”朗声笑道:“云姑,你好糊涂!”说着不由分说拽着江朔从树中跃出,却不向庭院中央落去,而是到大屋门口,李珠儿推门进屋,从里面拿出一支铜烛台,这烛台是一棵树的造型,枝枝丫丫颇为沉重,李珠儿单手挈来,看来却甚是轻松,她疾行几步,将烛台放院子中央,烛台上各枝上共插有十几支牛油蜡烛甚是光明,登时将院中各人的面目照得清晰、分明。
李珠儿将大无艺搀起,扶他在秦越人身边站好,对云姑道:“你自己看看。”
第238章,一别两宽
云姑一口咬定,大无艺是北溟子之子,江朔见过北溟子,北溟子是粟末靺鞨人,靺鞨属于东夷,与高句丽、新罗人有颇多相似之处,北溟子虽然长得丰神玉朗,仪表非凡,但终究脱不了东夷人的长相;秦越人则出生在吐火罗地,是西域波斯人和汉人的后代,他生的深眉广目,鼻梁高耸,头发虽已花白稀疏,但能想见他年轻时是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二人长相可谓天差地别。
江朔借着烛火细看大无艺的容貌。他目光深邃,鼻梁挺直,在烛光映照一下,倒有大半张脸被笼罩起来。虽然不似秦越人般一眼就是西人模样,但显然有不少北人不具备的特征。
云姑显然也看出了二人眉眼间相似的地方,她嘴唇翕动了良久,嗫嚅道:“这怎么可能,他少时分明长得像那人。”
李珠儿嗤笑道:“云婆婆,你和北溟子虽是夫妻,却何时拿正眼看过他,他长什么样子,你真的记得么?”
云姑当年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之后,便认定这孩子是北溟子之子,其时北溟子与秦越人都已先后离去,此后这个男孩不断长大,她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像北溟子,便觉越加厌恶这个孩子,越厌恶就越不想见他,连正眼都不想多瞟一眼。那人微微扬了一下头。
之后孩子越长越大,一来云姑心里有心结,懒得看他,二来她与北溟子、秦越人分别已久,二人的容貌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了,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大无艺长到弱冠成年之后,云姑便鲜少和儿子见面了,她虽知这人是她的儿子,但每次见到这孩子便无名火起,对他日渐显露出来的波斯人长相容貌竟而熟视无睹,只是心中执拗的认为他是北溟子之子,久而久之早已不辨真相了。
此刻云姑终于看清了真相,喜极而泣道:“越人,这真的是我们的孩儿。”
秦越人抱着大无艺的肩头早以激动的热泪盈眶,虽然景教不禁婚姻,但他离开渤海国后并未娶妻生子,本拟一生奉献景尊,但想到要就此孤老不免心中落寞,却不料老来有了这么个儿子,可不是喜从天降,他此前述说时虽然冷静,此刻却再难保持镇定,抱住大无艺痛哭起来。
江朔和李珠儿退到一边,任由三人抱头痛哭一番。江朔却对李珠儿轻声道:“珠儿姊姊,我可又着了你的道了。”
李珠儿“嗯?”了一声,道:“溯之,此话怎讲?”
江朔道:“当日你带我们绕道扶余城,说要拜托秦越人救治湘儿爷爷,需落在云姑身上,其实越人大贤那日以针砭救治独孤问前辈之际,云姑并不在身边,况且越人大贤行医为善,本不会拒绝病人,我们绕道接出云姑,乃至大君侯听到院内谈话执意要随我们南下,恐怕都是你早就安排好的,就是为了让他们夫妻、父子团聚。”
李珠儿轻声笑道:“这云婆婆还真有点难搞,若非你溯之的功夫,轻易还请她不出。”
江朔道:“这前前后后都是北溟子安排的么?”
李珠儿点头道:“老家伙自觉一辈子不欠别人的,只有这位大绮云,云婆婆,他心中常感愧疚,听闻秦越人复反北地,才想到要设局让二人团聚。”
江朔道:“云婆婆怎么也姓“大”?”
李珠儿道:“云婆婆本就是北溟子的族妹,靺鞨人本无姓,建立渤海国后,王族自称姓“大”,为了确保血缘纯正,多是族内通婚,因此云婆婆其实也是“大”氏王族。为其如此,大君侯才能在渤海国立足,不然渤海国朝野上下又不是都如云姑一样猪油蒙心,早看出大君侯不是北溟子的后代,还能然他做城主么?”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君侯的生父虽然是波斯人,但由于云婆婆是渤海王族,因此他其实还是王族。”
李珠儿道:“不错,大祚荣就北溟子
大野勃这么一个亲弟弟,若大君侯确实是大野勃的儿子,那可不止于做这个小小州府的长官,怎么也得领五京之一,而不是扶余府这么一个西边的边陲小镇。”
江朔疑惑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云婆婆既然对秦越人从未忘情,为何那日见秦越人登台后就自隐去了?”
李珠儿道:“她初见秦越人未死自然大喜,然而想到秦越人既未死为何不来找她,便有喜转恨,恨秦越人薄情,继而又想秦越人定然是有苦衷的,不知他受了什么威胁或是什么不可说的密辛,于是有由恨转忧了。”
江朔笑道:“这些个心内变化,珠儿姊姊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你自己揣度的吧?”
李珠儿低声道:“你们找她不着,我却知道她在哪里,这些日子云姑一直在你们左近,却又不敢接近,只是自己在林中自言自语,这些话可都是她自己说给我听的。”
那边三人却已经止住哭声,秦越人抚着大无艺肩头问道:“儿啊,你叫什么名字?”
大无艺道:“我原是姓“大”名“无艺”,现下认祖归宗,是要改姓秦的。”靺鞨本无文字,渤海国和大唐一样用的汉字,但国人识字的极少,便是王族,也都起的什么“大武艺”、“大门艺”之类的名字,因此大无艺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名字难听。
云姑却颇不好意思,道:“越人,我当时以为这孩儿是大野勃的,因此给他起了个歪名,你给他起个你秦家的好名字把。”
秦越人笑道:“我本也不姓秦,“秦”者“大秦”也,乃汉人对我波斯的称呼。况且“大”姓本也是你的母姓,要我说这姓就不必改了,“无艺”确实不好听,要我说人无“信”不立,不如叫“大信义”吧。”
大无艺扣头道:“自今日起,孩儿便叫“大信义”。”他口称孩儿其实已是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秦越人搀他起来,道:“你可有了子嗣?”
大信义起身叉手道:“回禀阿爷,孩儿已育有两男一女,
秦越人高兴地道:“赞美景尊,我老翁今日老来得子,还一并有了孙子孙女!”
大信义道:“阿爷,你随我和母亲一起回扶余城吧,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儿女绕膝,同享天伦,岂不美哉?”
秦越人道:“此刻却不能去。独孤丈体内地毒气尚未尽除,可受不了长途舟车劳顿。我须守在此地等待老丈毒气除尽,才能离开。”
大信义叉手道:“阿爷仁心仁术,孩儿全凭阿爷吩咐,我们便一起在这泊汋城中住下,只等独孤丈大安了再一起回扶余府。”
秦越人惊道:“孩子,你既然做了渤海国的扶余城主,当不负王恩,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又怎能只顾自己家事?”
大信义叉手道:“父亲教训的是,我们或可作滑竿,肩舆,抬着独孤老爷出发?”
秦越人摆手道:“不可,不可,先前是急于逃命,所走道路虽然狭窄泥泞,但好歹有惊无险……此刻却不能再搬动他了。”
江朔道:“爷爷所中之毒还没好?需得静养多少时日?”
秦越人道:“独孤丈所中之毒,药性猛恶,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需得传他疗伤吐纳之法。只有自己调理好了体内先前受损的脏腑,才算大功告成。时日么……我看怎么也要半年、一年的时间。”
大信义道:“好,那我便也留在此地陪伴阿爷。”
秦越人道:“诶……这如何使得?你既为一府之刺史,一州之城主,怎能不做正事却老在外面晃悠?”
大信义道:“孩儿四十多年了才见到亲生阿爷,正是尽孝道的时候,衙门的事情自城中有小吏按部就班,想来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云姑也携着秦越人的手,道:“
义儿说的是,我也留在此地陪着你。”
秦越人却为难道:“可是据越人所知。云姑你和北溟子可还是夫妻,这……”她陡见
自己儿子和爱人,自然无限欣喜,但他此刻亦是一个笃信景尊的景徒,想到与云姑四十年的虐情就违反教义,心中不禁大为踟蹰起来。
李珠儿跨前一步,从衣袖内取出一件纸笺,朗声道:“云姑,此乃北溟子亲笔所书《放妻书》。你和越人大贤尽婚配,无需为难。”说着恭恭敬敬地将笺子双手递于云姑。
这书笺是锦帛所制,封皮上写着“和离”二字。云姑打开笺子果是一份“和离”文件,只见上书:
盖说夫妻之缘,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物色书之,各还本道。愿妻大绮云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佳婿,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见了这张笺子,云姑才知这整件事情原来背后都有北溟子在背后妥为擘画,早早便将和离文件都准备好了!
第239章,范阳撤军
李珠儿道:“云婆婆,北溟子一直觉得对你不起,他一生旷达,只这件事放不下,才让我布置了这一切,好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云姑听到“终成眷属”四个字不禁脸孔一红,忽又厉色道:“你这个小妮子到底是谁?我老人家的事还要你管?”
李珠儿道:“在下李猪儿,乃是“杀猪屠狗”的“猪”,我乃北溟子弟子,目下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弟子。”
大信义道:“我听闻安禄山身边有几个契丹奴仆,都以猪狗牲畜为名。”
李珠儿大大方方承认道:“不错,便是我等,除了我,还有张狗儿、孙猫儿……”
她此言一出,秦越人、大信义夫子都不禁紧张起来,秦越人道:“你是燕军的人?没想到北溟子英雄一世,却入了安禄山的幕僚!”
江朔忙解释道:“越人大贤不要误会了,珠儿姊姊为安贼奴仆原始被迫的,先下她在燕军为细作间人,这重身份不为人所知,而北溟子前辈可是一直暗中襄助北地边民,直至前些日子,与还与燕军起了直面冲突,当时我也在场。”
于是江朔将那日谷中大战八门金锁阵之事简略说了,直听的秦越人等三人惊讶不已,秦越人道:“溯之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还是到屋内细谈。”
江朔点点头,不待秦越人吩咐,提起一张榻就往大屋内走去,大信义也忙提起另一张榻跟着进屋。李珠儿则持着铜烛台侍立秦越人身畔,道:“越人大贤请吧。”
江朔、大信义的功夫可比秦越人强多了,提着沉重的木榻如挈桐板,脚下仍健步如飞,云姑对秦越人笑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孩子们可比你有长进。”
秦越人见大信义生得高大魁伟,仪表不凡,更兼性子沉稳内敛,颇有国士风度,心中自也欢喜,连连称是。
李珠儿在前举烛,二人回到屋中,江朔与大信义早已将榻安放好,众人关好门窗,分宾主落座,李珠儿要去煮水泡茶,云姑却道:“小妮子太厉害,你泡的茶我可不敢喝,还是让吾儿泡来。”
云姑本不喜爱这个儿子,此时即知他是自己和秦越人的孩儿,态度历时翻转,几十年来的冷漠化为了此刻的愧疚与怜爱,大信义何时被阿娘这样亲切的称为“吾儿”,眼眶当时就红了,拭着泪唱个喏,自去做水煮茶。
大信义虽是渤海国靺鞨人,但靺鞨王族自幼说汉语、习汉字、学汉礼,非但诗书礼乐无不精通,茶道、香道之类的文人雅趣也莫不精熟。看他碾茶、冲泡、打沫、奉茶做得有板有眼,让江朔不禁想起了那日李珠儿在百里峡九龙镇上煮茶时的风姿,又想到此后种种,以常人眼光实难分辨李珠儿到底是正是邪,是间人还是反间,可是自己每次一见到她,却莫名地对她怀疑不起来,对她生出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之感,就连江朔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珠儿向他望了一眼,笑道:“溯之,你在想什么?怎地痴了?”
江朔仍在痴想,竟对李珠儿的言语恍若未闻,李珠儿轻轻拿手搡了他一下,江朔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李珠儿,只见烛光映照之下,李珠儿笑靥如花,表情甚是生动,与她平素的冰山美人之态全然不同,江朔这才知道北溟子和李珠儿这对师徒其实感情极深,只是二人平素都如带着人皮面具般将自己的感情包裹、伪装起来,今日李珠儿帮北溟子得偿大愿,心里实也高兴,一时间难得真情流露出来。
想到此处,江朔忽然想到,恐怕北溟子也藏身在不远处,不禁转头向外张望,其时门窗皆闭哪里看的到外头,就算能看到外面,如北溟子不想现身,江朔又如何寻得见他。
李珠儿却一掰他的肩头道:“溯之,这边……”
江朔这才注意到时大信义在想他献茶,
大信义已将茶盏端在手中奉了半天了,江朔忙不好意思地双手接过,浅浅地饮了一口,放到面前案上。
大信义对江朔的失礼举动却毫不介意,笑道:“溯之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秦越人、云姑虽然真心相爱,其情跨越四十二年仍能不改初衷,但其实二人对于小儿女的心思并不甚明了,倒是大信义家中妻妾成群,儿女成行,颇知个中情素。他先前见江朔与独孤湘每日里粘在一起,知二人心意相通实为佳偶,今日又见李珠儿与他的暧昧关系,心中不禁发笑,虽说唐人三妻四妾也属平常,但江少主见了美女就失态至斯,未免有点英雄气短了吧。
不过大信义端稳持重,自然不会出言嘲笑江朔,忍住笑意,正色道:“江少主、李娘子,请你们详细说说燕军在松漠的部署,此番高尚替安禄山所擘划的“驱狼吞虎”之策,想令新罗与渤海国互相残杀,燕军好得渔翁之利。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松漠的战况,若燕军占了松漠下一步恐怕就要出兵渤海国了,而与松漠接壤的扶余府便是首当其冲了。”
李珠儿一笑,道:“大君侯不必担心,十万燕军已全数退回平卢了,之后便要回范阳驻扎,今岁是不会再北上了。”
一言一出,江朔、大信义都大吃了一惊,大信义道:“李娘子,所言确实吗?”
江朔亦道:“燕军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打了几个月,就这样走了?”他忽然浑身一震,颤声道:“难道是契丹已经战败了?那怀秀大哥……”
李珠儿摆手道:“溯之你无需担心,契丹军在涅礼大夷离堇的率领下,反击打的有声有色,燕军粮道被断,早已无法深入松漠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江朔这才放心,道:“看来大夷离堇的战术果然有效,燕军后继乏力,只能退回去了么?”
大信义却摇头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安禄山率军,向来不体恤士卒,就算粮草不继,也不会这么轻易撤军回去的。”
李珠儿点头道:“大君侯说的不错,燕军之所以撤军,是因为安禄山奉召进京了。”
大信义问道:“是国内出了什么事么?”他平素温良恭俭,但若说到军国大事,却是见精识精,不待李珠儿回答,接着道:“想来是西边出了战事,怕不是和吐蕃战事不利吧?”
李珠儿赞道:“大君侯见识广博,非但熟知北地,亦胸怀天下,你所料不错,圣人命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为帅,褚琍为副将,发兵五万,于今秋攻打吐蕃所占石堡城。”
大信义道:“河西三镇陇右最强,有军七万五千人,皇甫惟明发兵五万如果都是陇右兵的话,几乎是倾一镇之力,全力进攻了。”
江朔道:“我曾听郭军使说过,圣人早就想攻打石堡城,曾询问王忠嗣公攻伐之法,王将军却上奏说石堡城地势险要,吐蕃又倾举国之力全力守卫,唐军攻打石堡城不占地利,若以疲惫之师攻其坚城,怕要死伤数万才能取胜。所得不如所失,劝圣人不要出兵,没想到最终还是换帅出兵了。”
大信义道:“久闻清原县公王忠嗣节度四镇,是不世出的良将,听溯之你所转述他的言论,忠嗣不忍以万人命易一己之功名,此孙子所谓“城有所不攻”,可谓名将矣,然而自古忠贤,工谋于国则拙于身,王公只怕难避馋毁,不利己身啊。”
众人闻言默然良久,李珠儿道:“王公之荣辱得失离我们太远,石堡城攻打与否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还是说说眼前之事吧……为备战攻打石堡城,圣人将各镇节度都召去西京长安了。”
江朔道:“难道圣人会召燕军去打石堡城?”
李珠儿摇头道:“那倒不会,一来西军强盛,就算皇甫惟明兵力不足,亦可从河西、朔方抽调兵力,且东西两军素来不睦,召东军辗
转三千里去打石堡城也不太可能。”
江朔奇道:“那东军却为何撤军呢?”
大信义道:“恐怕和即将开始的秋运有关系。”
李珠儿叉手道:“大君侯一语中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范阳所产粮秣供驻军使用还勉强够用,但如是行军打仗,粮草消耗远超平时,那可不能仅靠河北自给自足了,须得从江南转运粮食,从河东转运马匹。”
江朔点头道:“是了,今岁郭军使率军入范阳就是为了协助筑城、转运马匹,不过他率军回返,可没把马匹留给燕军。”
李珠儿道:“郭子仪没这么大的胆子抗命,他敢率军在范阳转了一圈就带兵返回,恐怕是早得到了消息,今岁西军对吐蕃会有大动作。那样的话他带回骑兵可就不仅无罪反而有功了。”
江朔点头称是,李珠儿续道:“而西边如发动大军攻打吐蕃的话,也面临粮草不足的窘境,燕军之所以撤军便是因为得到了消息,今岁的粮草不会运往河北了,而要优先供应陇右的西军。”
第240章,契丹易主
江朔道:“原来如此,虽然西边战事再起,难免又要生灵涂炭,但好歹北地战事平息,契丹也得了喘息之机了。”
大信义道:“开元初,圣人曾问政于贤相姚崇,姚崇献《十事要说》,要圣人答应他十件事才肯拜相辅政,其中第二事就是“对朝廷覆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愿不幸边功,可乎?”说的便是要圣人不求边功,与民休息。”
江朔道:“原来姚崇早有此论,“救时宰相”果然名不虚传。”
大信义道:“开元年间大唐确实鲜少有主动挑起对外战争的,然而开元末尤其是天宝以来,圣人愈好边功,边帅常以抗击四夷、攻城略地有功而获官爵。”qs
李珠儿道:“是了,安禄山不就是这样平步青云的么?”
大信义道:“我闻皇甫惟明亦多年与吐蕃作战,连战连捷,故而为圣人所重。”
江朔道:“啊……那岂不是西边又出了个安禄山?”
大信义对江朔道:“那却大有不同……北地契丹、奚人,包括靺鞨、新罗,都是大唐的藩属,安禄山故意挑衅、逼反北地各族,成为他劫掠的口实,这些年其实燕军没打什么硬仗,只是欺负弱小冒领军功罢了。而吐蕃却是真的一心想要侵占大唐之地,两国多年大战,均是死伤惨重,唐庭亦从未对吐蕃示弱,只不过是姚崇、王忠嗣主守,哥舒翰、皇甫惟明主攻罢了。”
江朔又道:“原来如此。”他曾为李白书童,对于诗书乃至文艺还算有些见识,仗着他记忆超群尚能侃侃而谈;但对军政大事可就一窍不通了,江朔听李珠儿、大信义谈论,只能以“原来如此”相应和了。
大信义长舒一口气道:“无论如何,燕军撤出松漠,对北地各族而言,确是好事,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还是得防着燕军大军虽撤,却留下小股曳落河侵扰。”
李珠儿赞道:“大君侯果然熟悉燕军的战术么,不过此番燕军撤的很彻底,只因他们以为契丹发生了剧变,反抗的力量已经从内部瓦解了。”
江朔吃了一惊,道:“这却是为何?燕军大军压境之际,契丹各部尚能团结协力,燕军撤了却说内部起了变化,怕安禄山、高不危也不傻吧?他们又如何能信?”
李珠儿道:“溯之,遥辇八部你只见了楮特、迭剌、突吕不部、突举部四部,却不知遥辇八部中最强大的部落另有其人,并非怀秀所统领的楮特部。”
江朔道:“塔里古大哥曾对我说过遥辇重建八部之故事,八部中最强的是乙室部,本是涅礼大夷离堇所统领,自己将乙室部一分为二,其中乙室本部交给撒里本,而他则自领迭剌部。”
李珠儿点头道:“溯之你的记性极好,世上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乙室部撒里本老迈昏聩,原不会兴起什么风浪,但他上月已病故咯,现在统帅乙室部的是他的儿子胡剌。”
江朔闻言又惊——胡剌,就是那个投靠了安禄山的胡剌?李珠儿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不错,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胡剌,他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李楷洛”。”
江朔一拍大腿道:“恨未能早日除了此贼,此女干贼统领乙室部,可是要坏事。”
李珠儿道;“不错,他接掌乙室部没多久,就率领乙室、品部、乌槐、捏剌四部,向怀秀与涅礼发难,八部大打出手,现下涅礼和怀秀实力不济,已然兵败远遁漠北了。”
此话一出,莫说江朔、连大信义都惊了个目瞪口呆,道:“我听说李怀秀英勇无匹,涅礼此人更是颇有智谋,就算胡剌所率四部确实实力更强,也不至于败的这么快吧?”
江朔看李珠儿的表情毫无伤心、悲痛的表情,他知道李珠儿是怀秀亲妹,虽然口上常常把他骂的一无是处,但心中实是很看重这个哥
哥的,如李怀秀真的有什么闪失,她绝不至于如此淡定。
江朔试探着问道:“珠儿姊姊,难道这是胡剌和怀秀演的一出戏么?”
李珠儿笑道:“也可以说是演戏,也可以说是真的。”
这下连一直一言不发的秦越人也听得糊涂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有亦真亦假,既真且假的事?”
李珠儿道:“八部内讧自然是假的,胡剌做了契丹新的盟汗却是真的。”
云姑“哼”了一声道:“那结果还不是胡剌小贼做了契丹之主。”
李珠儿道:“不瞒两位老人家,胡剌其实也是个反间,他假意投靠安禄山,出卖契丹别部以自荣,但实际上胡剌只是骗取安禄山和高不危的信任,现在他打跑了怀秀和涅礼,做了契丹可汗,安禄山可不就放心南撤了么?契丹只是换了个盟汗,却可免于兵灾之苦,不是很合算么。”
江朔道:“那涅礼和怀秀怎么办?真的去了漠北?”
李珠儿道:“是真的,二人其实去回纥王庭了,如今漠北草原之主是回纥汗国,契丹在松漠毕竟腾挪空间有限,涅礼大夷离堇早就想与回纥交好,为八部留一个退身步。”
江朔立刻想起了在飞狐陉遇到的回纥可汗骨力裴罗,道:“不知二位到回纥王庭时,汗王回来了没有。”
李珠儿奇道:“溯之,你认得回纥汗王骨力裴罗?”
江朔点点头,又将那日遇到骨力裴罗和他两个孙子之事简略的说了。大信义道:“骨力裴罗乃漠北草原一代雄主,溯之你缘分匪浅,竟然这都能被你撞上。”
李珠儿道:“要不怎么李含光说溯之你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呢?”江朔心中一动,自己可没和李珠儿说过李含光之说,她却是何处得知的,李珠儿续道:“涅礼和怀秀反正也不着急,在回纥牙帐多等等就是了。现在松漠有胡剌主事,也乱不了。”
大信义道:“不过高尚本就是使诈的高手,契丹人演的这出戏真的能骗得过他么?”
李珠儿道:“安禄山本就不得不退兵,胡剌夺权只是给了他一个快速退兵的理由,况且可不只是高不危会使诈,胡剌可也不遑多让,驱逐涅礼和怀秀只是其一,他呀,马上就要奉安禄山的命令,替他出征咯。”
大信义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攻伐何处?”
李珠儿却道:“大君侯所料不错。”
这句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如猜哑谜,秦越人和云姑听得面面相觑,不得要领,大信义却已经明白了,道:“胡剌要打渤海国?那首当其冲的不就是扶余府么……”
不知何时李珠儿已恢复了原本冰冷面孔,以冷漠口气道:“此刻胡剌所率契丹的大军正在火儿慎草原西缘集结,预计不消二十日,就要兵临扶余城下了。”
江朔道:“珠儿姊姊,这扶余城是大君侯所管辖,你怎忍心……”
云姑却早已拍案而起,怒道:“契丹贼子安敢如此?信儿,我们这边回扶余城去,管教契丹人有来无回。”
李珠儿面上却毫无波澜,道:“婆婆、君侯请放宽心,打是不会真的打的,胡剌绝不会拼尽全力。不过么,如果扶余城全然不做防备,难免要被破城劫掠一番,毕竟么高参军在北地眼线颇多,演戏也要演的真一点。”
大信义闻言不怒反笑,哈哈大笑道:“好的很,好得很……真真假假,亦真亦假,胡剌和李娘子的手段本侯今日算是领教了。”
云姑道:“信儿,我们这边回扶余城去,管他契丹人是真是假,我们只当是真的,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大信义一方面被阿娘口中一口一个“信儿”喊得心中暖暖的想哭,一方面见阿娘脾气还是一样的火爆不禁苦笑
,他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对云姑道:“阿娘,此事我自会处理,你素来不管军政之事,回去扶余城也是白搭。我听阿爷之意,是还要在泊汋城待一阵子,不如你还是留在此间多陪陪阿爷吧,我回扶余城处置完毕后,或接你们去扶余城同住,或辞了官身,随二老一起游历天下,岂不更好?”
云姑还待要说什么,秦越人却执着她的手道:“阿云,我们的孩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啦,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也不必再观者他啦。”
其实云姑四十几年从未管过这个儿子,只今日忽然关心起来,她自己想想也是好笑,抚着秦越人的手道:“越人,你说的对,扶余城的军民一体事情历来都是信儿处置的,他自然是做的好的,却是我多虑了,我现下要做的,就是和你再不分开了。”
秦越人本已下定决心一身奉献景教,唯行医济世而已,却不料今日忽然和爱人重逢,更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心中亦升起四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柔情蜜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牢牢地握住了云姑的手。
李珠儿见二人此般模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江朔不知她所为何事刚想问她,却听大信义道:“我这边动身回扶余府去了,溯之,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