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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圏吉     大唐山海行txt下载     大唐山海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6章,不老奇事

    江朔此刻的内功已然深厚无比,寻常人岂能悄悄接近而不被他察觉,然而此人倏忽而至,江朔甚至不知道他是走的楼梯还是直接飞跃上来,此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土堡之上。

    江朔却毫不吃惊,反而喜道:“空空儿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一袭白袍,头戴纶巾,往脸上看,面如冠玉,朗目疏眉,长相颇为俊美,正是李珠儿的师兄空空儿。

    空空儿和李珠儿性格全然不同,李珠儿是冰山美人,不苟言笑,空空儿却生性滑稽,嬉笑怒骂无不随心而发。他对着江朔挤挤眼睛道:“江少主,又见面啦,雒阳一别经月,你所中光明盐之毒可全好啦?”

    雒阳临别之时,空空儿曾指点江朔借光明盐化去内力的契机,修炼玉诀神功,江朔体悟之后,非但光明盐之毒无药自解,更是借此登上了玉诀第八重天的境界。这虽说是机缘巧合,但也多亏了空空儿的指点。

    江朔叉手拜道:“多谢空空儿大哥指教,非但光明盐已经奈何不了我了,更得了不少好处。”

    空空儿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今番又是谁中毒啦?”

    江朔忙道:“还没给大哥引荐,这位老人家是追云逐月叟独孤问前辈,这是他孙女湘儿。”又对独孤问爷孙道:“这位空空儿大哥是北溟子前辈的次徒,上次我被尹子奇擒住,就是他救的我。”

    空空儿叉手道:“追云叟前辈,湘儿妹子,幸会,幸会。”

    独孤问却看着空空儿出神,对于江朔的话浑如未觉。

    独孤湘则笑嘻嘻地道:“北溟子收徒弟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

    空空儿奇道:“此话怎讲?”

    独孤湘捂嘴笑道:“北溟子首徒尹子奇是个糟老头子,后面两个徒弟可都是俊俏人物,可不是他看人的眼光大大进步了么?”

    空空儿闻言大笑道:“家师收尹子奇为徒是在四十年前,那时节尹子奇可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年呢,当年的尹子奇可也是一表人才呢。”

    独孤湘眨巴着眼睛想着尹子奇的此刻的模样,实在是无法想象尹子奇年轻时会是什么青年才俊,她吐了吐舌头道:“你虽然这样说,我可也实在想象不到尹子奇年轻时会有什么俊俏模样。”

    独孤湘的说笑之语突然点醒了独孤问,他喃喃道:“年轻时的模样……年轻时的模样……是了,北溟子,你年轻时想必就是这副尊容。”

    江朔和湘儿听了都一愣,独孤湘东张西望问道:“北溟子,北溟子在哪里?”

    江朔道:“空空儿大哥,尊师也到了么?”

    独孤问道:“什么空空儿,他就是北溟子!”

    独孤湘嚷道:“爷爷,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这空空儿大哥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就算他所修内功驻颜有术,撑死了说也就四十吧。按你所说三十二年前北溟子登上玉霄峰之时,就已经四十多了,怎么可能他现在反而比三十年前还年轻呢?”

    独孤问道:“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玉霄峰上的北溟子留着长须,头发中已夹有白发,眉梢眼角亦不免有了岁月的痕迹,我很清楚的记得他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模样。但以五官面容而论,显然就是空空儿的模样。”

    江朔听了独孤问之言,也犯了糊涂,心想世上怎有这等越活越小的奇事?

    独孤湘却一拍巴掌道:“哦……我知道了……”

    独孤问眼睛一翻道:“你知道什么?”

    独孤湘眯着眼睨着空空儿缓缓点头,神神秘秘地说道:“空空儿大哥定然是北溟子的私生子,二人名为师徒实为父子!”

    江朔听了一愣,独孤问和李珠儿却已经笑出了声,独孤问喝道:“胡说!”

    独孤湘道:“笑什么?笑什么?我说的很可笑么?”

    独孤问道:“儿子长得像父亲那是常有之事,但要说长得一模一样却是绝无可能。”

    独孤湘不服气地噘着嘴道:“那父子长得相像总比返老还童靠谱吧?除此之外还能何解释?”她转过头来看着李珠儿道:“珠儿姊姊,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李珠儿虽然性格冷淡,但此刻也不禁忍俊不禁,道:“人就在这儿,你自己问他不就好了?”

    独孤湘转头再看空空儿,空空儿却挠挠头道:“我到忘了,独孤老友你是见过我样貌的,我原道这三十年过去了,你早就忘记了。”

    独孤问虚弱地一笑,道:“三十年足以冲淡对大部分人的记忆,不过么,北溟子你可是吃了相貌的亏,长相平平的人最易泯然众人,不要说三十年,三年便不见记不得了,而长相奇俊和奇丑的人却令人难以忘记,我前面之所以犹豫,并非没有认出你的相貌,而是对你不老反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空空儿哈哈大笑道:“那我是太俊呢?还是太丑呢?”

    独孤问道:“当年北溟子就是武林闻名的美男子,就因为长相太过俊美才常常带着人皮面具遮挡颜面。”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北溟子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戴的人皮面具,那珠儿姊姊呢?也是因为相貌的缘故才戴面具的么?想到此处,不禁又向李珠儿望了一眼,李珠儿却没有看他,难得饶有趣味地关注着空空儿和湘儿的对话。

    独孤湘瞪大了眼睛,道:“你,你真是北溟子前辈?”

    空空儿此刻也不再隐瞒,点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北溟子。”

    独孤湘凑近了他仔细观瞧,道:“啧啧啧……这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你是七十好几的人啦……”

    北溟子笑道:“莫说是你,就是我自己也瞧不出来。”

    独孤湘道:“前一日松漠山谷中的北溟子也是你?”

    北溟子笑道:“自然是我。”

    独孤湘道:“不对,不对,那日的北溟子有胡须,也不是你这个声音。”她凝神细想道:“那日北溟子的嗓音虽然听起来也很年轻,但瓮声瓮气的,和今日你的声线颇不相同。”独孤家是音律世家,独孤湘对人的声线自然也尤为敏感,决计不会听错。

    北溟子掏出一个人皮面具罩在脸上,原来是蜡黄的面皮上粘着胡须,却不是他自有的,他又开口道:“你听到的可是这样的声音?”

    独孤湘道:“对对,就是这嗓音,原来你会变音!”

    北溟子又摘下面具,对着独孤湘道:“现在你相信了吧?”只见他说话之时,口唇不动,言语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独孤湘抚掌笑道:“原来你会腹语!”

    北溟子笑道:“腹语之事雕虫小技,稍有内功根基之人均可修习,小妮子要学,来日我教你。”

    独孤湘闻言大喜,她虽出自武学名门,但生性懒惰不喜习武,只对飞燕穿星步、月影素寒流这样的‘好玩’武功才有兴趣,如祖传炎阳掌、劈空劲之类的硬功夫,只有几日的热度,新鲜劲一过就再不想学了。今日听北溟子要教她腹语之术,却是好玩之事,因此满脸堆笑,满口应承。

    独孤问知北溟子其人虽然生性古怪,喜怒无常,但却绝非恶人,看来他和湘儿颇投脾气,心中甚是欣慰,要知得北溟子许诺传授,哪怕是这腹语之术,只怕也暗藏着什么高深的功夫,学之必定受益无穷。

    江朔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前辈那日说自己只有两个徒弟,我还道是除去了尹子奇。原来却是除去了自己。”

    北溟子笑着摇手道:“不然,不然,确实是去除了尹子奇,尹子奇已被我革出师门,再不算我的徒弟,我之弟子,唯有空空儿和李珠儿二人。”

    独孤湘奇道:“空空儿不就是北溟子么?”

    北溟子道:“非也,非也……三十二年前,我于慧能大师处作偈轮道,哦……你们可能不知道此事……”

    独孤湘却道:“知道,知道……”

    北溟子奇道:“你们怎会知道?”

    江朔道:“那日前辈与慧能大师论道之时,其实还有一人……”独孤湘却打断他道:“我来说,我来说!”说着叽叽喳喳把他们如何在黑林中遇到井宽仁,如何遇到神会大师及众弟子,井宽仁又如何讲出在南少林偷学之时,最后说到井宽仁目睹北溟子与慧能大师三偈斗法,慧能圆寂的种种故事。

    北溟子听后,长叹一声,道:“我只道当日之事只有我和大师二人而已,不想却还藏有第三双耳目。不过如此一来,和你们解释起来可就省力的多了。”

    独孤湘喘着气道:“你是省力啦,我可讲得累死啦。”

    李珠儿淡淡道:“可没人逼你讲。”不过她这揶揄之中,却少了平素的冷漠气息,倒似在戏谑调侃。

    北溟子道:“那日与慧能大师论道之后,我似是懂了,可又不全懂,思前想后,原来是我缺了个徒弟。”

    独孤湘奇道:“怎是缺了个徒弟?怎么也得是缺了个师父才对么。”

    北溟子道:“就是缺了个徒弟,所谓教学相长,慧能之所以为慧能,就是因为他门下弟子众多,他在教授弟子之时,不知不觉自己的体悟也上升了一层。”

    独孤问点头道:“这一说也有道理。”

    独孤湘道:“哦,然后你就找了珠儿姊姊做弟子。”

    北溟子笑道:“三十二年前,珠儿的娘亲可都还没成年呢。”

    独孤湘道:“那你还有个弟子?”

    北溟子道:“当时我自视甚高,只觉天下无人配做我的弟子,因此我就自己给我自己做弟子!”

    江朔、独孤湘、独孤问都一起惊呼:“甚么!”

第197章,自为师徒

    北溟子道:“我当时想,既然我可以一步踏七星,一招化七式,为何不能一人而化作师徒二人呢?”

    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面面相觑,心道这位北溟子前辈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实在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北溟子道:“彼时我已观读了数部佛经,对佛学已有所悟,从《大智度论》卷四十六中‘何等为空空,一切法空,是空亦空,是名空空’之语,演化出‘空空儿’这个徒弟,这个名字其实也就暗喻了‘空空儿’本无其人,乃我所杜撰。”

    江朔道:“难怪那日在雒阳,你说空空儿的名字是北溟子赐名,倒也不是虚言。”

    独孤问道:“北溟子本非汉人,‘北溟子’之名出自道家庄子《逍遥游》,‘空空儿’之名则出自佛经,汉家三教之妙蒂已得其二矣。”《大智度论》虽是天竺龙树菩萨所著,但经过历代汉族释家译经解经,其实早已化为汉学,因此独孤问称道、释皆为汉学,三教还有一家就是儒家了,儒家乃书生经世之学问,北溟子自然不屑学习。

    北溟子哈哈大笑道:“独孤老友知我甚深,老夫习武从不学别家的武功秘籍,而是通读各类文章典籍,得其文化之妙,再学武艺不过是汉学之末流,可不信手拈来么?”

    他说话极是倨傲,全不将天下武林门派放在眼里,但他又称自己武学不过是汉学末流,极是谦恭甚至可说谦卑,独孤湘不禁偷笑问江朔道:“北溟子目中无人,藐视群雄,却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汉学推崇有加,又谦逊无比,这却是何道理?”

    江朔道:“这正是北溟前辈真性情之处,他自负天才是真,对我汉人之学的尊重却也是发自真心。”

    独孤湘却道:“读书还能悟出什么高深的武功,这我可不太信。”

    独孤问对独孤湘笑谑道:“像你这般不学无术的小妮子,自然是无法领悟汉学博大精深之妙,你什么时候和朔儿一样沉下心来,才能学有所成。”

    江朔却道:“看书能否领悟武功我可不知道,但书、画、舞,其理确实是都与剑法相通,只要练到极致,演化出一套拳脚功夫、刀剑武术的功夫,可说不稀奇。”他自己从张旭草书,吴道子画壁,裴旻舞剑三项绝技中悟出了不少剑法之妙,用于实战竟然无往不利,故有此说。篳趣閣

    北溟子继续道:“我便以空空儿为徒,将自己所创内外功夫都毫无保留地,原原本本地尽数教授于他,这空空儿生性聪颖,又与我心意最是相通,任何功夫都是一学就会。”

    独孤湘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可不是毫无保留,尽数传授么?可不是心意相通,一学就会么?这空空儿就是北溟子自己,自己教自己还有不会的么?”

    北溟子不理睬湘儿插科打诨,续道:“但空空儿这徒弟,也最是犀利难缠,不放过任何一处疑惑不明之处,只要有不明白的地方空空儿一定刨根问底,绝不让我糊弄过去。”

    独孤湘更乐,道:“若空空儿不知道的,北溟子自然也不知道。反之,如果北溟子知道,空空儿却也不需要问了。”

    北溟子道:“世间凡夫俗子想来多做如是想,而我却偏不信邪,一开始教些粗浅的功夫,空空儿所问北溟子想个一两日便能解答,而随着空空儿修习的功夫越来越上乘,提出的问题可就不是旬日能解的了,空空儿所问,北溟子一时答不出来,那便绞尽脑汁想出答案来再教再练。最难的一问,我用了三年才解开,又用了一年才教回空空儿。”

    独孤问轻声赞道:“原来北溟老友是以此法将自己的武功复盘一遍,将其中任何一处有疑惑的地方,都详加阐明贯通,难怪北溟子功夫本意登峰造极,三十年后竟还能更上一层楼。”又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收自己为徒,而不是再收个徒弟了,一来北溟子的神功,别说寻常人,就是最聪颖之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学全,更不要说学成之后再反过来提出疑问了,二来弟子必定尊师,也不会提出让师父太过难堪的疑问,因此只有自己教自己才是最好的。”

    北溟子笑着做了一个捻须的动作,他此刻颌上并无须髯,却仿佛有胡须一般比划了一下,形貌虽然是二十出头的空空儿,但举止却与七十老叟相似,看起来甚是滑稽。

    他对独孤问道:“老友你有所不知,自己教自己说起来容易,但若只是自教自习,未免流于形式,亦难在功夫上有所成就,需要确实将北溟子和空空儿分成两人才可。单将北溟子和空空儿心灵分开,可就用了我十年的苦功。”

    独孤问道:“难怪北溟子在武林中销声匿迹三十年,原来一直在做这件事。”

    北溟子说得玄之又玄,江朔和独孤湘二小听得似懂非懂,似明白又不明白,但听他下了三十年功夫才做成此事,想必非同小可。

    北溟子道:“也没三十年这么久啦,我这两年,不是还收了李珠儿这么个小徒弟,教了契丹小王李怀秀一招半式么?就连涅礼刺杀李过折所用的三拳两脚也是老夫所授。”他此刻二十岁上下的相貌,却时时口称老夫,实在是既吊诡又好笑。

    李珠儿只哼了一声,似乎对北溟子为契丹人所做的一切并不领情。独孤湘又笑着和江朔咬耳朵道:“爷爷说什么徒儿必定尊重师父,我看珠儿姊姊对她师父就有点不服不忿,若是她早生三十年,北溟子可就不用这么劳神费力搞什么分身咯。”

    李珠儿却听到了独孤湘的窃窃私语,转头对她和江朔道:“北溟子确实帮了契丹人很多忙,但他却帮得极不彻底,以北溟子之能,直接杀了安禄山,还北地太平岂不更好?却偏要舍本逐末,令契丹人不断受苦。”

    这也是江朔一直以来的疑问,以北溟子之能,就算安禄山身边高手环伺,也难免百密一疏,北溟子如要杀他不说易如反掌,想来也并非难事。如真杀了安禄山,非但契丹人不再受苦,大唐也少了一个叛乱的隐患,只是他不敢这样诘问北溟子,李珠儿却是代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李珠儿言语中虽然对北溟子虽然不敬,北溟子却也并不着恼,只是斜了一眼李珠儿,淡淡道:“我和你说了多次了,若这是契丹人该受的磨难,就算杀了安禄山,也会有王禄山、张禄山为祸。”又对江朔道:“安禄山这魔头对大唐汉人也是此理。”江朔见北溟子竟然看破他的心事,不禁有些不好意思的诺诺答应。

    李珠儿却道:“我看你是佛经读得入魔了,契丹人千千万万,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么?你既然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又何必辛辛苦苦教我武功?我又何必每日里勤学苦练呢?”

    北溟子嘿嘿一笑,不再反驳她。独孤问在一旁打岔道:“北溟老友,你让珠儿带我们绕行扶余城,而你特地在此相候,不单是为了听你讲故事吧?”

    江朔早就有所怀疑李珠儿带三人多跑这几百里路,不单是为了避开燕军的斥候哨探,这千里火儿慎大草原一望无际,无遮无拦,高不危和史思明料定契丹人不敢进入草原,因此并未安排兵马巡哨,就算遇到斥候人数定也不多,要把他们尽数剪灭也非难事。又何必绕行数百里?

    北溟子笑道:“独孤老友果然犀利,老夫让珠儿带你们来扶余府,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独孤问奇道:“怎是为了我?”

    北溟子道:“我不是说医无闾山有名医善解各种奇毒么?不过医无闾山现下并非契丹之地,而在营州地界,平卢节度使治所便在营州,统辖平卢的军、卢龙军,以及渝关等十一处守捉,兼领安东都护府。这名医虽染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在燕军治下,自然与燕军交好,只怕他们不肯给独孤老友医治。”

    独孤湘道:“这可怪了,医无闾山不是契丹圣山么?怎么会不在契丹人聚集松漠境内?”

    李珠儿哼了一声道:“营州原是隋之柳城郡,距今不过二百年,我契丹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可有千年了。”

    北溟子道:“不错,隋唐划分疆域,营州乃争夺北地的锁匙之地,须得牢牢控制在手中。可还管你契丹的圣山何在?契丹人为夺回圣山,曾在武周年间发动‘营州之乱’,可惜断断续续打了十三个月,最终还是先赢后输,死伤无数,没能夺回自己祖宗之地。”

    李珠儿听了嘿然不语,江朔问道:“北溟前辈,是此间是有人能说服那位名医替爷爷疗伤解毒么?”

    北溟子抚掌道:“江小友,你果然聪颖,确是如此,若得此人出马,只需写一张二尺宽的小纸条,那名医定然会帮独孤老友祛毒,绝不敢有半分违拗。”

    江朔道:“既然如此,请前辈引荐我去拜见这位高人,求他相助。”

    北溟子笑道:“好,江小友你这就随我入城去见此人,不过此事只能你出头,我有说不得苦衷,可没法帮你咯。”

第198章,庭中老妪

    独孤湘道:“我要和朔哥儿一起去。”

    北溟子笑道:“去,都去!珠儿也随你们一同去,她知道该怎么说,只我不去。”

    李珠儿道:“溯之、湘儿,你们随我走吧,我知道路径。”

    北溟子笑道:“那我就不必再费唇舌了,独孤老友,江小友,就此别过,事成之后珠儿自然知道去哪里寻我。”说着飘身跃出了土堡,这土堡是木栅城墙的一部分,跃出土堡便是出了城了,只见北溟子正落在在高丽长城的土墙遗址之上,几个纵跃已去的远了。

    李珠儿道:“我们走吧,那人居所在城中还要走些路呢。”

    江朔道:“日以偏斜,眼看就要宵禁了,还是先找间旅店住下吧?寻人请托之事,还是明日白日登门为好。”

    李珠儿嘴角一撇,嗤笑道:“溯之,你仔细看看,扶余城内可有宵禁?”

    江朔往下一看,自己也不禁笑了,这扶余城连坊墙都没有,偌大一个府城杂乱无章的铺排开来,街道歪七扭八,房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如同一大锅炖烂后又冻成一团的肉臛。街上虽不如此前摩肩接踵,却仍有不少行人,哪有宵禁的样子。

    李珠儿已当先走下土堡,江朔和湘儿扶着独孤问随着下楼,刚要取马,李珠儿道:“我们步行去。”也不等江朔回话,自顾迈步向前就走。

    江朔不明其理,但也没问,只是将独孤问负在自己背上,和湘儿一起,快步跟上李珠儿。

    李珠儿带着三人拐弯抹角专走偏僻的小路,虽然行得极快,令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但也没有引起骚动。这扶余城是有十万户的大城,更兼缺乏规划,建的十分随意,因而比之同等规模大唐里坊制的城市要大出许多,众人在城里穿行了一里多地,才到了一处宅子前面。

    江朔抬头一看,这所宅子甚是广大,虽然不如中原宅邸奢华,但亭台楼阁众多不下雒阳城中的大宅。再看宅门上匾额居然刻着汉字,写的是“扶余府尹”。

    江朔道:“原来是扶余官衙,咦……这渤海国的文字怎么和大唐一般无二?”

    李珠儿道:“渤海国本就用的汉字,渤海国一切都是效仿大唐制度,非但说汉语写汉字,官吏亦是唐制,中央三省六部,地方十五府六十二州,都与大唐一般无二。”

    独孤湘咋舌道:“不是亲历,谁能想到大唐东北地偏远之处还有这么一个小唐国。”

    李珠儿道:“渤海国主为大唐世封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忽汗州都督,因此此地亦可说仍是大唐域内王化之地。”

    江朔问道:“珠儿姊姊,你带我们到扶余官署,却是为什么?”

    李珠儿道:“我们要找的人便在此处。”说着却绕过大门走到宅后墙外,一跃而入,江朔知她一贯如此,虽然行事从不解释,但心思缜密,却也不必太过担心。

    李珠儿显然对府内地形非常熟悉,跃入墙中正是一处僻静的院子,她带着三人穿过几处院子,到了一个院子,北地不似南方,树木花草品种单一,只有一些盆栽的松树和奇石,但布置得颇为雅致,虽然简素,却也别有风致。

    李珠儿止住江朔,低声道:“就是此处,小心了。”说着忽然一推独孤湘,独孤湘嗔道:“做什么?”却忽觉凉风掠过,两枚牛毫细针从耳畔略过。“叮”、“叮”两声轻响,打在身后的置石之上,擦出两道火星,这才知道是李珠儿救了她,道:“珠儿姊姊……”刚要道谢,李珠儿道:“又来了。”

    江朔从后抄上,衣袖一卷,将一枚细针卷在袖中,展开一看,原来是一枚针灸用的银质毫针。他颇感奇怪,道:“怎么,对方是医师?”

    李珠儿侧身闪开另一枚银针,道:“进去再说。”

    独孤湘怒道:“问也不问,怎么出手就打暗器?”

    江朔道:“湘儿休怒,我们是来求人帮忙的。”

    独孤湘这才想起,此行是来求人的,此人以银针射人,看来确是医道中人,到一时也不敢造次,正胡乱思忖间,又有银针已打到面前,原来这这银针细微,打来之时无声无息,只有离得极近了才能发觉,李珠儿和江朔内力已颇有根基因此尚能察觉,独孤湘的功夫却全凭巧劲,内力并不甚深,因此察觉银针之时已距离面门近在咫尺了。

    独孤湘吓得花容失色,不及惊叫,却见江朔回手一拉,将她掩在自己身后,“嗤”地一声,这枚银针扎入盆栽松树树干中,直至完全没入,寻常箭矢投掷之时,没入树干也并非难事,而这枚针灸的银针极细极轻,寻常医师以此针扎人皮肤入针稍偏都会弯折无法刺入,而此人远距离投射却能将银针没入树中,看来此人也是个内力精深的高手。

    江朔此刻已经看出银针都是从院中大屋射出的,他将独孤湘掩在自己身后,挡住银针射来的路线,那掷针之人虽然功夫了得,却也难伤江朔分毫。江朔有意让对方知难而退,也不用穿星步,直直地迈步向着东厢走去,有银针射来他便随手挥袖卷起,如此接了三枚银针,那人便不再掷针了。在门内轻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们进来吧。”听此人声音竟是一老妪!

    江朔和独孤湘颇感惊异,李珠儿却似乎早已知晓对方身份,并无意外的表情,四人径直走到东厢门口,独孤湘道:“我倒看看是谁射我们。”走上前去将厢房门推开。

    一推门之际,忽见门内十几点银光一闪,江朔急道:“小心了!”这时再去拉她已经是来不及了,危急关头,赶到独孤湘身侧,双掌齐推,一阵内息喷涌,如龙吐息,将那些银针尽皆吹歪了,“丁零当啷”十数枚银针落了一地。

    门内之人冷冷地道:“小哥好俊的身手。”

    江朔叉手施礼道:“承让……”话还没说完,门内之人已飞身上前,一掌向着江朔拍来。

    江朔料到她还要动手,早已暗中戒备,此刻那人打来,出掌中正而刚猛,全不似女子常见的轻灵打法,江朔方才接她飞针已知其内力比自己多有不如,见她一掌打来,便举掌格挡,李珠儿在一旁道:“接不得,小心!”

    江朔百忙中凝神细观,原来那人立起手掌的指缝中竟然夹着一枚银针,江朔忙向旁一闪身,那人一掌走空,却向着李珠儿扑去,双掌齐拍向她的前胸拍到,李珠儿自然不敢接她这夹着银针来掌,亦向侧闪开。

    江朔有些恼怒了,心道:我们还没说明来意,此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下杀手?挥掌向她腰枝打去,岂料那人打不中李珠儿,却也不回头接江朔这一掌,径自向前跃出,躲在一块奇石之后,江朔一掌拍在那石头上,直拍得石屑纷飞,在石上留下了一个手印。

    那人站在石后,道:“臭小贼的内力竟如此了得。”

    江朔转过身来,见那人是一五六十岁的老妪,虽然能看出年老,但仍然皮肤细腻如凝脂,只眉梢眼角,唇边颈下多了不少岁月堆垒的细纹能看出年龄,再看她眉眼,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这老妪面相倒也和善,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么一位徐娘半老的丽人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江朔叉手行礼道:“前辈……”

    那老妪怒道:“哪个是你前辈。”说着一挥衣袖,右手又已拍向江朔。

    江朔知她掌中夹针不可硬接,但心道一味退让却何时是个了局?出手如电在老妪右手肘下一托,那老妪只觉一股大力自肘下小海穴传来,只是这内力不是逆着经脉上行,而是顺着经脉,冲入右掌,在银针尾端一激,老妪再也拿捏不住银针,眼看着银针脱手疾射而出。

    老妪骂道:“好小贼!”左手打横又向江朔腰胁拍来。江朔这次更是不闪不避,向着老妪手掌拍去,要与她对掌,李珠儿和独孤湘见状一齐惊呼道:“不可!”

    却听“啪”的一声,老妪左手中的银针向后飞出,擦着她的脸颊飞出,险些被刺中。原来江朔暗运玉诀神功,手臂之中内力灌注如同钢铁,银针却如何刺的进入,因此被弹飞了。

    江朔完全占了上风,对那老妪道:“媪媪,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地一见面就要以性命相搏?还骂我小贼?”

    那老妪向后一飘,闪到一盆松树之侧,举掌一推将那松树挡在身前,骂道:“不通不禀,没由来的入我内宅,还说不是贼?”

    江朔走上去想拨开盆栽,那老妪却又飘向一边,举掌一推,将一块大石挡在江朔和她之间,江朔心道事到如今,先制住她再说。展开穿星步绕过大石去擒拿那老妪,不想老妪又一错身闪到另一块石后。

    江朔追着连发十几招,竟然都被写个奇石、盆栽挡住,连那老妪的衣袖都没沾到,这是这十几招过后,江朔已深入庭院中心,身边奇石,盆栽这些个死物,倒似隐隐将他围在了中心。

    李珠儿和独孤湘站在廊下看着老妪摆放奇石、盆栽,只觉得很熟悉,却又不得其解,终于二姝都想到了,同时惊呼道:“八门金锁阵!”

第199章,踏破八门

    江朔这才知道为什么老妪要冲出屋子,进到院子里,原来这庭院中的树、石看似散乱的随意摆放,其实是按照奇门遁甲八门方位布置的。

    那老妪站在院内石阵之中道:“嘿,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毛贼,敢闯一闯老妪我的八阵图么?”

    江朔道:“原来这是八阵图,听爷爷说八阵图是诸葛孔明基于八门金锁阵所创的新阵,比八门金锁阵更胜一筹。”

    李珠儿听了忽然扬天大笑,不过李珠儿面无表情,笑声中殊无欢愉之色,他冷冷地道:“笑死人了,云姑你有何德能,敢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这些碎砖烂瓦就敢妄称八阵图么?”

    江朔一惊,心想:我们不是来求人帮忙的么?怎地珠儿姊姊说话这么刻薄?难道要求的不是她么?

    那叫“云姑”的老妪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小妮子吹什么大气,你怎知我此阵的厉害?”

    李珠儿一笑道:“那有何难?溯之你来破阵。”

    云姑哈哈大笑道:“小妮子倒会差派人,小子你有胆进阵试试么?”

    江朔心道事到如今,只能先破阵再说了,将背上的独孤问放下来,让独孤湘搀扶住了,自己却叉手施礼道:“请前辈指教。”说着展开穿星步的身法飘身入阵。

    云姑见江朔行如鬼魅穿入阵来,心中一惊,当下也不敢大意,推动石头,与江朔周旋起来。

    这云姑武功也不弱,石阵中的石头有一人高,颇为沉重,云姑推动石头运行竟然毫无阻滞,她身法既快,推动石阵的手法更是巧妙,竟将江朔圈在阵中,左突右转皆不得出。

    云姑得意道:“小贼,现在知道婆婆的厉害了吧?”

    江朔看似被云姑挡在阵中不得脱身,其实是他在试探云姑的手段,一边变换方位,一边观察这庭院中的石阵,发现云姑的手法果然和八门金锁阵类似,也是按照“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循环往复,但看了多时,果然此阵变化比之高不危的八门金锁阵还多有不如,想来绝非诸葛武侯的八阵图。

    李珠儿在廊下喊道:“溯之,不要再游戏了,快些破阵。”

    江朔道:“好!”

    云姑怒道:“吹得好大气,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破阵。”

    江朔脚下步法突变,此刻云姑石阵的生门正在东北角,江朔本该追着生门前进,那云姑变换阵法,便又将江朔挡在阵内了。江朔却突然抢前一步,中宫直进,站在了东南角杜门之上。

    云姑只有一人,她运行阵法每次只能推动一块石头,但奇门遁甲八门之中只有“开、休、生”为吉,其余诸门均无法脱出,因此她只需将江朔行进路径上三吉门用石头封住即可,江朔此前一直在配合云姑向生门抢去,云姑推动石阵将生门改为伤、景、惊、死诸门,便能轻松将江朔困在阵中。

    江朔此刻突然转向冲入杜门,杜门被石头遮挡,本不能通行,但杜门之“杜”是“杜塞不利”之意,江朔站了此位,云姑正推着生门之石过来,本应将此石停在东方位置,再便杜门为伤门,如江朔追着生门过来,便被阻住了,不想江朔抢先占了杜门,如果云姑再前进,便倒似她将生门亲自推到江朔面前一样。

    云姑见杜门被占,阵势阻滞,自然不能再前进,她见机亦快,立刻反向旋转,变“杜”为“景”,同时甩手射出两枚银针射向江朔,江朔随手一挥衣袖,将两枚银针弹飞,同时转身抢前,又站到了休门之上,休门乃休养生息之地,江朔占了此门,便好整以暇,等着云姑过来。

    云姑刚刚变换方向,却见江朔早已等在了身前,更兼江朔占了休门,她难以发动攻击,正是进退维谷。她犹豫之间,江朔却也推动起石头来,变“休”为“开”,反将云姑置于“伤”门之内,云姑见阵法变换,自己竟然陷入了凶门,这一下吃惊非小,连忙变换位置,要去抢占生门。

    江朔的内力可比云姑高强的多,他随手抓住一块石头,又随手一抛,竟将那石头直接抛到云姑面前,江朔认位颇准,手法更妙,飞石入阵,阵势陡然反转,变“生”为“死”。

    其实江朔只知八门的名称和方位,除了开门入,生门出之外,并不懂得利用八门进退攻击之法,他这一下虽然变生门为死门,却并不知道之后的变化,因此不再抢攻,但云姑怎知江朔不知道?她却知道死门的厉害,避之唯恐不及,忙侧身闪开。

    这一回合之后,场面立时反转,江朔虽不知如何利用奇门遁甲中各门伤人,但他记性极好,所学穿星步又和八门金锁同样都是基于八卦方位,因此对他对八门方位和演进方式记得极清楚。根据云姑穿行方向,或抛或掷,以石头阻挡她的去路,在云姑面前不断制造出“伤、景、死、惊”这样的凶门。

    这石阵虽是云姑所设,此刻却完全被江朔控制,因为江朔是飞石变阵,此刻阵势可不再按八门相邻顺序运行,而是随意抛掷石头,比之云姑的阵法变化可是丰富的多了。云姑左冲右突竟然都被江朔阻住去路,她便似风箱里的老鼠一般,来回跑了几圈都不得其门而出,越跑越是心惊,再看此少年布阵手法奇准,此刻连“伤、景”二门都没了,只剩下“死、惊”二门轮番出现了,但这少年又只布阵阻拦,却不出手攻来,便似在戏耍自己一般。

    云姑的石头阵并非什么师门传授,而是她自己潜心研究四十年而创制,只因“那个人”夜观星象就能创造出武功、阵法,她心中不服,自忖才智不输那人,也自学了奇门遁甲之术,编排了这个奇石阵,阵成之际云姑颇为得意,只道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想来也不过如此,因此自己命名此阵为“八阵图”,不想今日非但困不住这少年,反而被他反制,这少年更不反击只是将她困住,便似有意戏耍一般。

    李珠儿在旁喊道:“云姑,你还知不知羞?溯之早已经反客为主,若非他宅心仁厚,哪里还有你的命在?”

    云姑闻言万念俱灰,脚步立停不再移动,仰头闭眼道:“罢了,罢了……”

    江朔手中一块石头却已经抛出,眼看着这石头奔着云姑的头顶飞去,若她不避,势必要将她脑袋打个万多桃花开,而云姑却似闭目等死一般一动不动。江朔一惊,忙飞身上前,在空中后发先至追上飞石,将其一掌推开,这才飘然落地,对云姑叉手道:“云姑前辈,承让了。”

    云姑睁眼道:“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今日是我输了。”

    李珠儿道:“咦……云姑,你这八阵图怎么不灵了?”

    云姑摇头叹息道:“八阵图云云,再也休提。”

    江朔不知道为什么李珠儿今日出言始终这么刻薄,她虽然一贯冷漠,说话带刺,却很少这样故意语出伤人。江朔埋怨地瞥了一眼李珠儿,李珠儿却恍若未见,仍道:“云姑,你曾说若有人能破你的阵法,便任凭那人驱策,还作不作数?还说要分人而论,溯之是少年人,赢了也不作数么?”

    江朔这才知道李珠儿的目的,看来这位云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李珠儿故意以言语激她遵循前言。

    云姑果然道:“自然作数……不过几位小小年纪,却已各怀绝技,却又有什么办不到的,要老妪帮忙呢?”她一眼瞥见独孤问,道:“难道是这位老人家病了,要我医治么?”

    江朔道:“正是,爷爷中了剧毒……”

    李珠儿却打断他,仍是语带讽刺地道:“这位老爷子所中之毒,只怕也不是云姑你能解的。”

    云姑拿眼一横李珠儿,径直走过去一搭独孤问的脉,只诊了片刻,便松开手,道:“这是西域崆峒奇门的毒掌,我确实解不了。”

    李珠儿道:“云姑你号称奇门、医术双绝,却都只是半瓶子水晃荡。”

    云姑突然警觉道:“是谁差派你们来的?”

    李珠儿“哼”了一声,并不回话,云姑问江朔道:“少年,我问你,破我八阵图之法是谁教你的?”

    江朔道:“我?没人教我啊……”

    云姑怒道:“胡说!难道你是开了天眼,神人传授么?”

    江朔道:“确实没人教我,只是我见了北溟子前辈破燕军八门金锁阵,与前辈这阵法颇为相似……”

    他还没说完,云姑忽然怒气勃发,恨恨道:“果然是他!”说着也不再理睬江朔等人,径直穿过众人,回到屋里去了。

    江朔跟上道:“前辈……独孤爷爷的伤势……”

    云姑已进入屋中,也不关门,自在榻上坐了,转过头不看他,道:“和此人相关的事,我一概不帮,你们请回吧。”

    李珠儿讥笑道:“云姑你刚说作数,怎么此刻又不认账了?”

    云姑板着脸道:“我说不帮,就不帮,你们要不满意,杀了我便了,反正那人四十年前便可以取我性命……”

第200章,渤海国史

    江朔见状一愣,这才想到北溟子不肯出面,想来是与云姑有嫌隙之故,他一时不慎说出了北溟子的名号,惹怒了云姑,却不知如何是好,江朔转头望向李珠儿,却见李珠儿并不似他这般惊慌失措,一抬脚进了屋子,也不客气,自在客榻上坐了,向着江朔招手道:“爷爷身子不适,你们也不要在外面站着了,都进来坐吧。”

    云姑怒冲冲瞪了李珠儿一眼,却终究没说话,别过头去不看她,独孤湘拽拽江朔的衣袖,拿眼示意爷爷确实不能在庭院中久立,江朔只得和湘儿一起将独孤问扶进屋内,服侍独孤问在挨着珠儿的榻边躺下。

    还没说话,忽听院外一片嘈杂,一人在门外喊道:“阿娘安好么?我听到有打斗之声,特来问安。”

    云姑道:“没事,方才是我自己在练习布阵,我不喜外人打搅,你们不必进来了。”

    那人在外面踟蹰未走,云姑愠道:“怎么还不滚?”

    那人在外嗫嗫道:“阿娘……儿……”

    云姑喝道:“快滚,快滚!”

    那人只得道:“儿先走了,改日再来问安。”庭院外脚步声响逐渐远去,显然是云姑之子带着人走了。

    江朔奇道:“云姑的儿郎这么有权势么?带了这么多帮佣。”

    李珠儿道:“何止有权势,这扶余城都是他的呢。”

    江朔大惊道:“原来云姑竟是扶余府的刺史的阿娘?”

    李珠儿道:“何止是本府的刺史,还是渤海国的扶余县公。”

    湘儿道:“渤海国不是郡国么,怎么还有县公?”

    李珠儿道:“渤海国主的郡王是唐皇圣人所封,照理这渤海郡王并无再封公、侯、伯、子、男各级爵位的权利,但渤海国是其国主自己打下来的地盘,大唐自然也管不到他,历代渤海国主都将自己的子侄封做公侯。

    江朔道:“原来城主还是渤海王族亲贵。”

    李珠儿点头道:“说起来还是现在渤海王的叔叔呢。”

    江朔对云姑叉手道:“原来是太夫人,失敬,失敬。”

    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却不接口。

    李珠儿对江朔道:“你也不必失敬,我看云姑也不太想做这个县侯的太夫人。”

    江朔奇道:“这却是为何?”

    云姑冷冷道:“自然是因为你所谓的北溟子!”

    江朔愈奇,道:“这和北溟子前辈有什么关系?”

    云姑转过头来,问道:“小子,你竟然不知道北溟子是谁?”

    江朔迷惑地摇摇头,莫说江朔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字辈,就是整个中原武林都无人知晓北溟子的身份,三十二年前北溟子便如凭空蹦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在武林之中,没有门派,没有师承,更没有亲族,身世空空如也,还真应了他“空空儿”的化名。就连独孤问,也不知道北溟子的真名实姓,他听了云姑所言,也不禁在榻上测过身来仔细听她说下去。

    云姑冷笑道:“一无所知,还强替那老家伙出头么?”

    江朔忙解释道:“云姑前辈,我们确是是为了独孤爷爷的伤势来求前辈的,可不是受北溟子差派来的……”

    云姑却不待江朔解释,打断他自顾自说道:“渤海国初代国主名祚荣,他打下了渤海国的基业,但这本钱么却是其父乞乞仲象留来的,乞乞仲象是靺鞨人的一支粟末靺鞨的首领,高宗总章元年,唐灭高句丽之后,因为高句丽贵族不服,仍时常叛乱,将大批高句丽遗民和一部分靺鞨人强行迁往内地,其中就有乞乞仲象部,他率部众迁居到卢龙节度使治下的营州,一待就是三十年。”

    江朔道:“难怪渤海国建立之后一切都遵照大唐制度,原来他们在大唐治下待了这么久,那他们又怎么离开营州在此地建国的呢?”

    云姑瞥了一眼李珠儿,道:“还不是因为她们契丹人!”在江朔、独孤湘这样的汉人眼中,虽能看出李珠儿是胡人,却难以分辨民族,但北地边民一望而知李珠儿是契丹人。

    李珠儿大大方方地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五月,营州都督赵文翙暴虐无道,契丹首领松漠都督李尽忠与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为举兵反唐,之后北地各族也都卷了进来,唐人称之为‘营州之乱’。”

    独孤问躺在榻上道:“嗯……这营州之乱老夫也有所耳闻,在当年还有一件趣事,李尽忠、孙万荣都是契丹人,他们的汉名本是武皇所赐,武皇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二人反叛之后,她大笔一挥,将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孙万荣则改为‘孙万斩’。”

    这事实在太过滑稽,江朔和独孤湘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连李珠儿都不禁莞尔一笑。

    云姑却“哼”了一声道:“当时边民多受赵文翙所苦,但契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奚人、靺鞨人也是慑于契丹威胁而臣服李尽忠,一旦大唐平叛大军到来,奚人、靺鞨人便摆脱契丹重新向大唐效忠。”

    其实当时是武皇临朝称制,不应称大唐,但世人习惯了大唐的称呼,鲜有称周朝的。

    云姑续道:“但叛乱平息后武皇却迁怒投靠契丹人的北地各族,下令清算各族,被逼无奈的乞乞仲象只得率部取道天门岭东渡辽水,逃还故乡。”

    江朔道:“原来如此……”

    云姑道:“神功元年六月,武皇假意封乞乞仲象为震国公,谎称赦免其罪,但不久就反目食言,令契丹降将李楷固率军进击靺鞨部旧地,靺鞨人多遭屠害。乞乞仲象恰在此时去世,其子祚荣继任为部落领袖,面对紧追不舍的李楷固,祚荣决定在其必经之路天门岭设伏,唐军果然中计,全军覆没,主将李楷固仅以身免。”

    李珠儿道:“此后契丹归附于后突厥,契丹、突厥联军挡在了唐军东进必经之路上,这一挡就是四十多年,唐廷只能和契丹交战,却不能再行进讨靺鞨,祚荣得以从容渡过辽水,兼并靺鞨各部,收容高句丽遗民,在东牟山筑城定都,是为渤海国,其主祚荣也改姓‘大’,称为‘大祚荣’,此后渤海王族皆以‘大’为姓。”

    江朔道:“幸好靺鞨人在天门岭设伏歼灭了追兵,否则也无法从容建国了。”

    云姑道:“不错,不过世人只知大祚荣为一代雄主,在天门岭设伏全歼了追兵,却不知李楷固也是世之名将,其实早就知道大祚荣在天门岭设伏,之所以敢孤军深入其实也是将计就计,李楷固主攻天门岭之时,另派了一支精锐的千人队翻越山岭去断靺鞨人的后路,如果此军得手,当日的全军覆没的可就是大祚荣了。”

    江朔问道:“那这支军队是为何人所败?”

    云姑道:“世人只知乞乞仲象之子是后来做了渤海王的大祚荣,其实乞乞仲象还有个儿子,便是次子‘大野勃’,打败偷袭后路的千人队的,便是这位大野勃王子。”

    江朔道:“这位大野勃王子想来也是熟谙兵法之人……”

    云姑粗暴地打断江朔道:“熟谙个屁,这支奇兵行动隐秘,并未被发现,待发现之时距离他们已经有了半日的路程,如其占了天门险关,那可就都完了,大野勃孤身一人穿山越岭,终于赶在了这支队伍前面,其时回援的军队还有小半日的路程呢。”

    江朔惊道:“看来这大野勃也是位高手,但一人怎能杀得了一千人,就连北溟子也说人力终有尽时,几日前……”他忽然想起云姑与北溟子不知有何仇隙,便住口不语了。

    云姑道:“若是在平地,自然不能,但那是在天门岭的狭窄山路上,大野勃占据天险,竟然阻住了这一千精锐,如此阻挡了几个时辰,靺鞨的长弓手赶到了,将他们尽数剪灭在谷中。”

    江朔道:“是了,太白先生有《蜀道难》诗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看来若能占据先要,一人挡住一千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北地高手还真不少,不知道这位大野勃前辈现在何处……”

    李珠儿道:“傻小子,你还不明白么?大野勃就是北溟子!”李珠儿这样说,看来之前她亦不知北溟子的真实身份。

    别说江朔、独孤湘,连独孤问都惊异地望向云姑,谁都没想到北溟子的真实身份竟然是渤海国的王子。

    云姑缓缓点头道:“不错,大野勃就是北溟子……他和兄长大祚荣在大唐治下营州出生长大,待了近三十年,得以浸淫大唐文化,不过大祚荣更喜欢军政治世之学,大野勃却好老庄之学,他后来起‘北溟子’之名也是源自《庄子??逍遥游》篇。”

    独孤湘问道:“那他的功夫真的是自悟的么?”她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众人都不禁凝神等待云姑的回答。

    云姑缓缓点头道:“不错,他没有师父确是自悟,而且他没看过一本武功秘籍,只是随军学过一些普通拳脚功夫,据他自己说,他的武功都是从《老子》、《庄子》、《素问》、《淮南子》这些杂书中自悟出来的。”

第201章,北溟之学

    独孤问撑在榻上赞叹道:“北溟子不过是在大唐边州读了几年汉书,就能悟得此成就,可谓空前绝后矣……”

    云姑又“哼”了一声道:“他也只是个武痴而已,从什么书里都能看出武功,看老庄固然有武功,看五经亦有武功存焉。只不过他说《逍遥游》中的武功最灵动飘逸,《周易》中的武功最晦涩,而《尚书》、《春秋》中的武功最板正,他不喜晦涩、板正,而喜灵动,因此最喜欢读老庄乃至今世道家的书。”

    独孤问笑道:“确实,让北溟子做儒教的学究确实是难为他了。”

    江朔道:“赵夫子曾说北溟子前辈是北地猎户,胸中文墨有限,看来却是大大的误会他了。”

    云姑一扬首,道:“没有误会,完全没有误会!”

    独孤湘道:“云婆婆,你可能和北溟子有隙,但也不能否认他王族的身份啊,况且他读了这么多书,怎能说他胸无点墨呢?”

    云姑道:“首先,他后来确实进山做了猎户,可不是我故意编排他,其二,此人读书和汉人书生读书可不一样,甚至和他大兄祚荣也不相同,兄弟二人自幼在营州长大,乞乞仲象自然也和汉人阿爷一样给他们请了博士讲经,大祚荣极是聪颖,又极其功利,粗通五经之后,就尽是学些《六韬》、《孙子》之类的兵家之书,谈吐倒也颇为不凡。而此人则不然,博士说的他一概听不进去,在他看在书上的汉字和道家符咒没什么两样。”

    独孤湘“啊”了一声,道:“你是说他读了这么多书其实不识字?”

    云姑道:“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他后来自然也是识字了,不过么,最初十年,在外人眼中,此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他看的全是句子长短,笔画勾连,从书中看出了山岳、看出了江河,看出了人体之气,看到了天地之脉,就是没有看出字句的意思。”

    独孤湘道:“嘿嘿,这倒是和我读书的时候有点儿像哎。”

    独孤问道:“嗯嗯,你倒确实不懂字句的意思,不过么,恐怕也只能看到小丘、小沟、天人之气脉更是无从谈起。”

    江朔听了一个没忍住,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独孤湘撇嘴道:“爷爷,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云姑道:“直到他读书二十年后,才突然显露出高超的武功来,部落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营州城内汉人武师亦非其对手,渐渐扩展到整个北地,连范阳、定州的高手都来找他挑战,却无人能在他面前走过十招。”

    独孤问道:“那可就不对了,如果他真是打遍北地无敌手的话,应该早就蜚声海内了,怎会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呢?”

    云姑道:“就在他要大展拳脚之际,营州之变爆发了,他随着阿爷、大兄外迁,那时的营州乃至整个北地打成了一锅粥,可就再没人记得有这么一号奇怪人物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那北溟子前辈怎么又做了山中猎户呢?”

    云姑坚持不提北溟子或大野勃之名,只以“此人”代称,她道:“嘿,北地战乱频冉,边民可没有汉人嫡长子继承家业那一套,向来是贤者、勇者居之。云门岭一战,此人以一敌千,见了如此堪比神迹的表现,你觉得靺鞨人会奉谁为主?”

    独孤问摇头道:“我想北溟子可不惜得做什么渤海国主,人一旦迷上习武,但觉世上一切皆不如习武,什么王侯将相、功名利禄都比不过练成一个绝妙的招式来的快了。”

    江朔忍不住赞道:“诚哉斯言,却是如此!”

    云姑斜了他一眼道:“小贼跟着起什么哄?”云姑虽然功夫也不弱,但毕竟没有达到独孤问这样大宗师的地步,因此她并不真的理解北溟子,更不相信江朔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少年能懂此种心境。

    李珠儿若有所思的道:“为避大兄猜忌,因此他入山做了猎户?”

    云姑道:“那到还没有,此人那时可还舍不得王族的富贵,他出家做了和尚。”

    此言一出,独孤问、江朔等人皆吃了一惊,没想到北溟子竟然还有出家做和尚的经历。独孤湘道:“这出家做了和尚,可不是也与王族富贵无缘了么?要我说做和尚这么多清规戒律,不能吃肉,还不如进山做猎户来的痛快。”

    云姑哈哈笑道:“渤海处处实行唐制度,佛教亦昌盛务必,广修了无数佛寺,而此人这个和尚只是假和尚,为的是表明无意王位之志。除了一点,其他什么戒律一概不守,肉照吃、酒照喝。”

    独孤湘奇道:“酒肉都不戒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云姑道:“便是淫戒,他做了和尚受戒不能生子,没有后代,可不就绝不能做王了么?”

    众人心道不错,一个王子本事再大,没有传人也是枉然,身死既国灭,却也做不得国主。

    江朔道:“云婆婆,我原还以为你是大野勃的夫人呢,现在看来却是想错了。”

    独孤湘问:“为什么说你想错了呢?”

    江朔道:“云婆婆说大野勃出家做了和尚,没有子嗣,可云婆婆却是有儿子的,这样看来,她就不能是大野勃的妻子啦。”

    云姑却“哼”了一声道:“小子自少作聪明,我便是他的夫人,我们成亲在他出家前夕,但他出家之后便不再碰我的身子了。”

    独孤湘道:“那不对啊,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有儿子?”

    云姑道:“因为出了意外,凡事总有意外,此人意外有了个儿子,引得大祚荣震怒,为了保他儿子,北溟子只能远遁山岭做了猎户,再不回国都。”

    独孤湘嗤笑道:“北溟子日行千里,来去如风,他要真觊觎这王位,随时都能取走大祚荣的首级,让他远走又有什么意义呢?”独孤湘那日和北溟子处的颇为融洽,因此一直再帮北溟子说话。

    李珠儿道:“这不是做给大祚荣看的,是做给渤海国人看的。”

    云姑看了李珠儿一眼,道:“你这契丹妮子倒是个明白人,不错,大祚荣乃渤海国开国之君,一代雄主,他自然看的出来胞弟无心王权,但他却堵不住朝野上下这样想,只有北溟子远走才能解决人心不稳的问题。”

    独孤湘道:“那就不对了,婆婆,这样看来,是北溟子对你们的儿子有大恩德啊。怎地你却视他如仇雠呢?”

    云姑幽怨道:“哼,我怎不恨他?我嫁给他的时候可还是和你们这两个小妮子一样的二八佳人,人都道我嫁给了大英雄、大豪杰,却其实一日鱼水之欢、雨露之恩都没有,如此一晃,耽搁了我十年青春,你说我恨是不恨?”

    独孤湘道:“什么是鱼水之欢?雨露之恩啊?”

    独孤湘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心思却还单纯的很,如她这个年纪的唐代女子多已结婚生子的,她却全不懂这些,独孤问打断她道:“湘儿,你不懂的,不要问了……云姑,你既说没有这些事,却怎么会意外有了北溟子的孩子呢?”

    云姑道:“那就要说到我嫁给他五年之后,那一年是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三年,距今已是四十二年前了,那一年,渤海国来了一位贵客,乃是大唐名医秦鸣鹤。”

    独孤问道:“宫中大医秦鸣鹤?”

    云姑道:“正是御医秦鸣鹤。”

    湘儿问道:“爷爷你也认得这个秦鸣鹤啊?”

    独孤问道:“秦鸣鹤与张文仲同为高宗侍医,高宗患有风眩之症,发病之时头重目眩不能视,秦鸣鹤诊后认为是风气上逆所致,刺破额头放血即可愈之,则天皇后闻而大怒,说天子头上岂可放血?此罪当斩,但高宗皇帝实在痛的不堪忍受,便召秦鸣鹤来勉力一试,秦鸣鹤以针砭刺帝百会及脑刻穴,放血而果愈,由是帝后拜谢,并赐物奖之。”

    独孤问话锋一转,道:“不过高宗皇帝六十二年前,弘道元年就驾崩啦,秦鸣鹤医术再精湛,终究也不能逆天,高宗崩后,秦鸣鹤就辞去宫廷大医之职,此后可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却是来了北地渤海国。”

    云姑道:“秦鸣鹤其实不姓秦,他是大秦来的景僧,因此以秦为姓。他来大唐原是来习唐医,采草药的,不想阴差阳错留在长安做了宫廷大医,高宗崩后他重得自由之身,便辞官不做,遍历大唐,收集方子、采摘草药。听说渤海国内高丽故地多产人参,因此慕名前来来。”

    湘儿道:“六十二年前……那他到渤海国时少说也有四五十啦,这么个糟老头子却有什么好说的?”

    云姑仿佛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少有的没有愠怒,面色温柔地笑道:“糟老头子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有个小徒弟,哪一年还是个弱冠未成的少年,名唤秦越人。”

    湘儿道:“咦……他是南方越人么?”

    云姑道:“非也,‘越人’是古之名医扁鹊之字,相传扁鹊姓秦名缓字越人,他这是借了一个上古名医的名号。”

    湘儿道:“嘻嘻……这人看来定也是胡人,竟然以古人的字做自己的名,汉人可没有这样傻的。”

    云姑道:“不错,秦越人不是汉人,而是西域胡人,他也是景教徒,不过却非僧人……”

第202章,医者越人

    独孤问放下胳膊,舒舒服服地仰卧在榻上道:“想来那位秦越人,定是一位翩翩公子咯。”

    江朔和独孤湘在儿女之情上还都懵懂无知,听了独孤问的话均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独孤湘奇道:“爷爷,光听名字你怎知道那人是丑是俊呢?”

    云姑虽然已是耄耋之年,听了独孤问之言,竟然脸皮上也泛起一阵微红,道:“不错,他不仅人长得丰神玉朗,更兼妙手仁心,医术也极高超,那时我被人打伤,命在旦夕,若非秦鸣鹤、秦越人师徒恰巧到渤海,我早就死了。”

    江朔奇道:“北溟子神功盖世,他的夫人怎会被人重伤。”

    云姑嗤了一声,道:“此人醉心练武,哪有心思顾我?后来才知道打伤我的人是想借着将我打伤,引他以内力替我疗伤,徒耗他的内力,好在其后比武中胜他。”云姑执拗地不肯说北溟子三字,以至于她说的话众人听了还要思忖半天才知她说的“此人”、“他”到底指的是谁。

    云姑续道:“不过打伤我的人可是打错了算盘,此人压根没打算帮我疗伤,只是一门心思练功、备战。”

    独孤湘叹道:“那可有点太无情了。”独孤湘自幼目睹父母伉俪情深,恩爱有加,觉得是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今日听到云姑之言,才知世上竟有如此寡情的夫妻,顿觉她可怜起来。

    云姑道:“嘿……我本对他也没什么指望,只是中了毒掌浑身血液翻滚如沸,真是生不如死,我求此人将我一掌打死便了,他却又不肯……”

    江朔和独孤湘听了不禁互望了一眼,连方才安卧在榻上的独孤问都坐起身子来,云姑所说的症状与当年独孤楚所受之伤实在太像了,独孤楚的伤势虽然得李含光、李腾空和江朔三人之力终于痊愈,却也被痛苦折磨了十年,且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伤,如今说不定能在云姑身上得知打伤阿楚夫人之人的蛛丝马迹。

    云姑却沉浸在回忆之中,并未注意到三人的表情变化,自顾说道:“正在那时,秦氏师徒到了渤海国,他们本是来高句丽故地山中采药的,但见我如此痛苦,以医者仁心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师徒二人联手这才治好了我的热毒。”

    江朔道:“原来秦氏师徒也是内家高手,没想到普天之下的高手竟然如此之多。”

    云姑瞥了一眼江朔,奇道:“什么内家高手,据我所知只有汉人才练内功,秦氏师徒是西域番人,可不会什么内家功夫。”

    江朔道:“那他们怎么治好婆婆你的热毒内伤呢?”他曾见李含光和李腾空替阿楚夫人疗伤,知道即使以李含光这样的内功大家,也颇为凶险,因此才说对方想籍着打伤云姑来消耗北溟子的内力,但秦氏师徒居然不会内力,却如何替她疗伤的呢?

    云姑道:“自然是靠医术,秦鸣鹤最善针灸之术,他师徒二人一齐施灸,一人施针守住诸脉,一人却转行针化泄热毒,配合无间方得解毒。”

    江朔听云姑所说之法,与李含光的思路颇为一致,只是李含光用的是内力,秦氏师徒用的却是针灸,但他不通医术,却不知这针灸之法比之用内功,所耗心力可是一点也不少。内力在经脉中行走还能有迹可循,不断催动之下,内息走到哪里,施治之人心中一清二楚,但针灸却是手在皮外,炁行腠里,下针的时机要与人体内脉络中的炁运行同步,内外相协,比之以内力疗伤可又难了一层。

    云姑自顾说道:“这针灸之法亦极耗心力,秦鸣鹤毕竟年岁大了,之后自己竟也大病一场,休养了数月才得恢复,而秦越人则一直在照顾我,景教并不以内力疗伤,纯是靠的医术,以黄精、人参等补气的草药熬制汤药给我吃,来恢复元炁,如此数月我便也大安了。”

    独孤问赞道:“医家与内家疗伤之法大相径庭,不过医家之法不仰仗个人修炼,推而广之却能使更多平常人受惠。”

    云姑道:“老头儿倒有几分见识,当年越人却也是这样说……”

    李珠儿冷冷道:“所以你们就日久生情,送暖偎寒,直至行了暮雨朝云之事么?”

    云姑被她说破不禁脸色一红,又忽而怒道:“我和此人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难道叫我守活寡吗?”

    独孤问道:“据我所知景徒亦有不少清规戒律,秦越人虽非景僧可以婚娶,但他既是景徒,行此苟且之事总也有违教义吧?”

    云姑眼望门外天空,幽幽道:“越人何尝不是内心饱受煎熬,我不止一次劝他与我私奔,但他受教义所限,始终不肯。终于有一日,叫此人撞破了。”

    独孤湘“呀”的一声轻呼,道:“那可坏了。”她虽不知“送暖偎寒”,“暮雨朝云”的确切意思,但也大致知道说的是男女之事,以北溟子武功之高,要取二人性命实如探囊取物一般。

    云姑道:“我和此人说,你既不爱我,就随我去好了,你自做你的酒肉和尚,我自寻我的风流快活,咱们两不相干岂不是好?不想他却勃然大怒,定要杀了越人。”

    李珠儿道:“北溟子并非不爱你,只是他受与大兄的盟约所限,不能与你同寝罢了。”

    云姑瞪了李珠儿一眼,道:“小妮子知道什么?”心中却咯噔一下,心道这我却从没想到过,但她嘴上却说:“当年我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他双腿道,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在先,怪不得越人,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要杀要剐全凭他处置,只求他放了越人。”

    独孤湘道:“以北溟子之能,正要杀秦越人,恐怕云婆婆你也拦不住。”

    云姑道:“此人也是这般想法,彼时我还不会武功,他绕过我要杀越人何其简单,我只能以匕首抵住心窝道,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李珠儿冷笑道:“戴罪之人倒反过来要挟别人,真是天下奇闻。”

    云姑叹气道:“我当时也是无法可想,别无所凭,唯有以己要挟了,此人却不顾我苦苦相求,提了越人出去,从此我再没见过越人,问此人千遍万遍也只是不说,怕是早已遭了他的毒手了。”

    独孤问道:“这样说来,你这做刺史的儿子便是秦越人的遗腹子?北溟子没有赶尽杀绝倒也难得。”

    云姑却留下泪来道:“这孩子如是越人之后,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教他再遭毒手,可惜他不是越人之子。”

    独孤问道:“这可奇了,云姑,你不是没和北溟子……”

    云姑道:“那日他捉走了秦越人,不消半日就回来了,但以他当年的修为,这半日时间足够到百里之外打个来回了,我见他身上手上都是鲜血,一时吓得六神无主,只是哭着一遍遍地问他把越人怎么了,他只是不答,却问我为何要对不起他!嘿……笑话,我对不起他?他又何尝对得起我?我哭喊道你我本无夫妻之实,何来夫妻之分?”

    云姑说这番话只是面目逐渐狰狞起来,声色凄厉,众人听了都不禁心中一凛,云姑继续道:“此人却疯魔了一般,道,无夫妻之实,无夫妻之实,我今日便叫你有夫妻之实!于是将我扑倒在地,将我……将我……”说着掩面而哭,仿佛这事不是发生在四十二年前,而是就在昨日一般。

    众人皆不知如何安慰,北溟子是她丈夫,二人云雨原是夫妻之分,但北溟子所为又似乎有违云姑本意,实在不像侠义道之人所应为,只能听凭云姑哭了片刻,却听她抽泣道:“一个月后我便发现怀上了他的骨肉……”

    独孤问安慰云姑道:“这……这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北溟子的,保不齐是秦越人的呢?”

    云姑以手拭泪道:“我原也心存此想,将孩子拉扯长大,但我每日看着这孩子的脸,越看越像他,待孩子长到二十岁的光景,活脱就是他年轻时的模样,我终于绝望了……”

    独孤湘对江朔耳语道:“难怪云婆婆对她儿子这么凶……”

    云姑却听到了她的话语,道:“不错,我儿弱冠成人之后,我看到他的脸就难免会想到此人,心中厌弃之情一日甚于一日,终于在二十年多前就将自己关在院中再不见他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个母亲要二十年不见自己的儿子,这是要多决绝?

    独孤湘问道:“那北溟子呢?之后他怎么样?”

    云姑嗤了一声道:“出了这事,他这吃酒吃肉的假和尚也没什么好做的了,便还俗咯。但他背盟毁约,大祚荣自然紧张的不得了,为了令其大兄放心,他便入山林做了猎户。”

    独孤问道:“嗯,北溟子自言做猎户时悟道了北狩步与烛龙功,看来就是那时间了。”

    云姑道:“不错,他做了猎户,自绝与族人,大祚荣却仍不放心,派了很多人去监视他,只知他在北地林中兜兜转转,有时日行千里,有时却在一处静坐数日一动不动。如此过了十年的时光,一日他忽然离开了北地,不知所踪了。”

    独孤问掐指算到道:“那时已到了三十几年前咯,北溟子是离开北地,去遍游大唐各地,挑战各大门派去了。”

    云姑道:“二十六年前大祚荣就已死了,传位其子大武艺,八年前大武艺也死了,目下的渤海之主乃是大祚荣之孙大钦茂,而此人再没回来过,渤海国更是没人记得他咯……”

第203章,城主相随

    众人听完云姑的讲述,均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当年这一段孽情实在太过离奇,没想到神功盖世似妖而非人的北溟子竟有如此的过往。其时日已向暮,云姑已止住了哭声,坐在那边发呆,整间屋子陷入到一片昏黄之中,李珠儿起身寻到油灯用火石点亮了,屋内才重又恢复光明。

    云姑叹了一口气道:“现在还提这些陈年往事干嘛……小子你破了我的阵,我说话不能不算,说吧,你要我帮你什么?不过,我可先要明言,这位老人家的毒我可没法解。”

    江朔被她一问,闹了个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说只得望向李珠儿,李珠儿却道:“我们早知云婆婆你没这个手段,只是能治独孤前辈之人却需要你去请。”

    云姑奇道:“老婆子我从未踏足江湖,在武林可没什么面子,有什么人是只有我才请得动的?”

    独孤湘奇道:“云婆婆,你从未踏足江湖?这武功阵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

    云姑道:“此人离开后,我越想心中越是不忿,同样是人,凭什么他就能自悟绝世武功,我难道就不能?这四十年来我便关起门来练功,就是想哪一日再遇着此人,便和他一较高下,为越人报仇!”

    其实云姑的功夫可不是自己悟出来的,其子见阿娘沉湎习武,为尽孝道,不惜重金四处延请高手来教云姑功夫,不过再重金请来的武师,如何能和北溟子这样的大宗师相比?云姑虽然功夫不错,却远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境界。至于她自行演练的八阵图,也只是照猫画虎,别说比不得璇玑阵,比八门金锁阵亦多有不如,但众人知她心高气傲,也不当面点破。

    云姑自己摇头道:“我原以为自己功夫不错,岂知今日和小友一交手,才知差的太远,连个少年都战不过,如何能是北溟老贼的对手,今生是无法报此大仇了……”说着不禁颓然长叹一声。

    李珠儿却佯做不知道:“云婆婆,你要报什么仇?”

    云姑一瞪眼道:“老贼杀了越人,我这四十年来苟活至今,心心念念地就是替他报仇而已。”

    李珠儿道:“那如果秦越人并没有死呢?”

    云姑大吃一惊,颤声道:“难道老贼当年没有杀他,而是把他关起来起来折磨至今么?”

    李珠儿道:“北溟子胸怀坦荡,怎会做此龌龊之事?”

    云姑道:“那你快说,他在何处?你快带我去找他。”

    李珠儿道:“带婆婆去找秦越人对我只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不过么,也请婆婆答应我一件事。”

    云姑看了一眼独孤问,点点头道:“越人尽得其师之学,原来你们是要让我求越人替这位老丈解毒。”说到此处,云姑忽然如露出少女般的扭捏,神色黯然道:“只是四十年过去了,也不知……也不知……”

    李珠儿面无表情地道:“他并未婚娶。”

    云姑被李珠儿说破心事,登时脸色绯红,众人见她一个七十多的老妪居然露出少女般的神态,都不禁心中好笑。

    江朔问李珠儿道:“珠儿姊姊,你真的知道秦越人在哪里么?”

    李珠儿一双美目一瞟江朔道:“溯之,你还记得我们原来是要去哪里么?”

    江朔立时醒悟:“秦越人在医无闾山?”

    云姑道:“他……他在营州医无闾山?”

    独孤湘怕云姑甩开他们自己去医无闾山寻人,却没人救爷爷了,忙对云姑道:“云婆婆,你答应了救爷爷可不能反悔!”

    李珠儿道:“湘儿妹子,你放心,医无闾山何其广大,又是平卢军的地界,没有我带路,老婆子可找不到他。”

    云姑却忽然沉默了,她没想到秦越人竟然还在人世间,坚硬的心也不禁柔软下来,生出百般柔性,但同时又踌躇起来,既迫不及待想去寻他,又怕物是人非,不敢动身。

    独孤湘却以为她在琢磨什么诡计,忙跪倒在她面前,磕头道:“云婆婆,你可一定要救救我爷爷啊。”

    云姑回过神来,将独孤湘搀起,道:“如见着越人,我开口求他是无妨,但他是否能听我的……我可就不知了……”

    独孤湘道:“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终身未娶就是明证!”

    云姑一反此前的倨傲神情,变得犹疑不定起来,竟而以询问的眼神看向李珠儿,李珠儿见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一笑,道:“老婆子,你在这里胡乱琢磨也是无用,不妨就跟我们走一趟吧,至于所托之事么,只要你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想独孤前辈也不会见怪的。”

    独孤问点头道:“我一把老骨头了,死了便死了,倒是死前还能见到有情人重逢,也是极好的。”

    李珠儿道:“那我们便走吧,一来独孤前辈的伤势耽搁不起,二来也不知秦越人会在医无闾山耽多久。”

    云姑问道:“越人在医无闾做甚?”

    李珠儿却道:“到了便知。”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又响起敲门声,一个声音在门外道:“阿娘可安好。”原来是云姑的儿子又来了,这次却只有他一人。

    云姑轻声道:“他每日来问安,不必理会,等他离去,我们就走。”

    众人均心想这云姑竟然对自己的儿子绝情如此,就算是北溟子的儿子,好歹也是她的骨肉啊……

    不想轰然一声,院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那人五官匀称,面相颇为和善,他穿着宽袍大袖的道服,丝毫没有一城之主的富贵相,反倒看来仙风道骨一派神仙气象。他冲进门来,快步疾趋,跪倒在云姑面前,道:“阿娘,你要走么?”

    想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而是躲在门外偷听,众人交谈过程中大呼小叫,浑没想到门外有人,因此这城主在门外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见云姑转过头去不理他,跪在地上急趋两步,抱住云姑的脚道:“阿娘,你要去找阿爷么?”

    云姑怒道:“胡说,你阿爷早死了!”

    独孤湘对江朔咬耳朵道:“云婆婆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无论她儿子是北溟子还是秦越人的孩子,他阿爷可都没死呢。”

    江朔轻轻道:“婆婆只是在说气话吧。”

    城主道:“阿娘,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习武,练阵都是因为与阿爷不睦,可是……”

    云姑叱道:“住口!”说着一脚踢开城主,转头对李珠儿道:“小妮子还不走?”

    李珠儿对城主一叉手,也不说话飘身出屋,飞身上了房脊,那城主还要上来抱云姑的脚,却被她踢了个筋斗,他侍母甚孝,阿娘一脚踢来他不躲不闪,云姑这一脚却踢的极重,城主起身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却顾不得擦,伏在地上不住叩首。

    云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跟在李珠儿后面也上了房,独孤湘和江朔对视一眼,现下最重要的还是爷爷的伤势,却顾不得这城主了,江朔向他一叉手道:“侯爷,这个……”他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再会……”背起独孤湘和湘儿一起追上李珠儿和云姑二人。

    此刻已经入夜,虽然扶余城没有宵禁,但路上行人已非常稀少,且扶余城内没有坊墙,一行人出了衙署府邸,便无顾忌,在大街上展开轻功飞驰起来。江朔听身后有动静,还道是府中护院的高手追来,回头看时却是城主跟在后面。

    这城主轻功也不错,跟在一行人身后竟然也不掉队,云姑也发现他跟在身后,忽然转身停在大街中央,身后的城主也立刻停住身形,云姑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城主立刻跪倒叩首道:“阿娘一人出门,儿子不放心,跟在后面照应则个。”

    云姑道:“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

    城主却不再接口,只是不住叩首,云姑见状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城主便也起身随着她。

    以李珠儿、江朔、湘儿之轻功造诣要摆脱城主本也不难,只是城主与云姑的轻功相当,云姑既甩不脱他,众人也不能抛了云姑自去。

    云姑再次停下来,怒斥道:“滚回去,不要跟着我!”城主见她停下便即跪倒磕头,云姑怒极抬脚就踢,伸手就打,最终咒骂不断,但那城主就是一言不发跪在地上任她打骂。原来他见阿娘此番说的决绝,料想她离去后恐怕不会回来了,于是下定决心,无论阿娘如何打骂,只是不还口,却也不肯走。

    云姑无奈,只得转身再走,如此李珠儿头前引路,江朔和独孤湘也追上了李珠儿,只云姑母子坠在最后面,转眼到了土堡之下。李珠儿等云姑赶上,对她道:“我们还要骑马出城,城主追着我们跑,只怕出城时少不了龃龉。”

    城主又一次跪倒在地,叩首道:“儿不拦着阿娘,只求陪着阿娘同去。”

    他已将额头磕破,头上发髻松散,脸上血泪横流,早没了先前的仙风道骨,看来甚是可怜,独孤湘不忍道:“云婆婆,你就让他和我们一同去吧。”

    云姑“哼”了一声道:“你要跟着便跟着,只是不要扰我清净。”

    城主忙叩首称是,云姑又道:“我见不得你在我面前晃悠,须得跟在我后面一箭之地。”

    城主亦满口答应,云姑道:“吩咐人备马,我们要南下营州。”

    城主心中虽然一惊,却不敢问,叉手道:“南门内便有马场,挑选几匹最好的马匹给阿娘使用。”

    云姑点头道:“那走吧,取马出了城,你便要退开一箭之地。”

第204章,怀远守捉

    一行人到城南取了马匹,江朔和独孤问仍是共乘干草玉顶黄,李珠儿却让独孤湘独自骑了她的桃花叱拨,自己另骑了一匹青骢马,云姑挑了一匹高大的白色牡马,其子原本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白蹄乌骓马,但他怕那马比母亲所骑的高大,惹她不快,特地改骑一匹最常见的灰色牝马。

    李珠儿和云姑当先领路,那城主果然坠在后面一百步开外,云姑却还回头怒骂道:“离我这么近作甚?滚远点。”城主只得勒住马,将距离拉开到了一百五十步,才刚催马,云姑又回头道:“还是太近了,再滚远些。”城主无奈,又停了五十步,与云姑相聚两百步开外了,云姑才回过头去,不再辱骂。

    独孤湘和江朔原来跟在李珠儿后面,但她看那城主一个人落在后面可怜,对江朔道:“朔哥儿,我们到后面去给城主做个伴吧?”独孤湘见那城主衣着打扮,相貌和自己耶耶有几分相似,也是一派修道隐士的样子,因此自然对他生出一份亲近之情。

    江朔也觉得云姑对他儿子太过分,当即点头道:“好!”

    二人故意控辔缓行,慢慢落到后面,直至和城主并辔而行。独孤湘对他笑道:“侯爷,一个人走马多没劲啊,我们陪你一路走。”

    那城主额头血迹未干,感激地向二人点点头,道:“二位少侠请自便,我一个人不妨事的。”

    独孤湘道:“呀,你还在流血哩。”掏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城主忙以手相扶,道:“不敢有劳。”

    二人虽然并行,所骑二马也差不过高,但城主是成年男子,坐在马上比独孤湘高了一头,其时二马全力奔驰向前,颇为颠簸,但孤独湘双手不握缰绳,却在马上立起身子,一伸手好够到他的额头,轻轻擦拭额头伤口竟然毫不颠簸,城主这才知道这原来这个纤纤少女竟也是武林高手。

    独孤湘却不以为意,将帕子塞在城主手中,道:“侯爷按好了,伤口还在渗血呢,压一会儿就好了。”

    城主接过帕子又称谢,独孤湘掩嘴笑道:“你这位侯爷倒也好玩,堂堂一城之主,说话倒这么客气。”

    城主道:“我做这城主,并非因为文治武功,只因生在王族,这才忝列公卿,又有什么好自傲的?”

    独孤湘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可就比许多王侯将相都强的多啦。”

    江朔在一侧笑道:“湘儿说的不错。”

    城主向二人叉手道:“在下大无艺,还没请教二位少年英雄名号。”

    独孤湘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大无艺这名字彩头可不太好。”

    江朔忙道:“湘儿不要无礼。”对着大无艺叉手回礼道:“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这是我妹子独孤湘,这是她爷爷独孤问老前辈……”

    独孤湘补充道:“朔哥儿乃江湖盟少盟主,漕帮帮主,中原武林大大的英雄。”

    江朔被她说的不禁脸皮有些发烫,

    大无艺叉手道:“原来是陇右孤独家的老少英雄和江少盟主,失敬,失敬。”

    独孤湘道:“侯爷,你们渤海王族姓‘大’可真有意思,你怎么叫‘无艺’?忒也的奇怪了。”

    大无艺道:“靺鞨人本无姓,大祚荣建国后已大为姓,以示其尊,我这一辈的渤海王族都以艺字结尾,中间这个字却是阿娘所取。”

    独孤湘摇头道:“啧啧啧……令堂实在过分,给自己儿子起这么个名字。”

    大无艺道:“无妨,无妨,我可觉得挺好,《道德经》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无’字可不是挺好。”

    独孤湘仍是大摇其头道:“依我看,令堂可不一定是这这么想的。”

    江朔止住独孤湘道:“湘儿你可别再胡拉乱扯了。”他身前的独孤问也轻声笑道:“小妮子一贯的胡说八道,都怪小时候我们都太宠着她了,侯爷多多包涵。”

    大无艺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他性情冲淡,谦谦有礼,和北溟子的飞扬、云姑的跋扈可都大不一样。

    独孤湘悄声对江朔咬耳朵道:“朔哥儿,你说这大无艺是北溟子和云姑的儿子么?怎么性子和他二人全然不同呢?”

    江朔也悄声道:“我看非但性格迥异,长得也不怎么像呢。”

    北溟子现在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大无艺虽然四十有奇,但他养尊处优,看起来亦不甚老,二人相貌易于比较,北溟子剑眉星目,长得颇为英气,大无艺虽也生的端正,三山得配,五岳相均,但他面色少了一分凶戾之气,多了一分平和安详。

    独孤问对二小道:“你们说的可太大声了,我都听到啦!”大无艺却仍道:“无妨,无妨。”江朔和独孤湘二人一起吐吐舌头,相视咯咯笑起来。

    这四人在后面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李珠儿和云姑二人却在前面打马赶路,并不多话,如此一来落在后面的城主大无艺这边倒是说说笑笑热闹非凡,云姑倒似冷冷清清一人赶路了。

    高丽长城虽然早已毁弃,但夯土基台仍在,这个道长城在辽水东岸,长城与河道之间有一条驿道,李珠儿领着众人南下走得便是这条驿道,此路宽阔平整,想来扶余与营州之间商贾往来颇为繁盛,但此刻夜已深沉,路上并无行人,月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的一片光华,使得夜间的驿道亦甚为明亮,众人无需举火,借着月华策马飞驰向南。

    如此一夜奔驰了近三百余里,干草玉顶黄、桃花叱拨二马跑五百里还好,另三匹马可是不行了,于是在路边休息了半日,人吃了些干粮、亦放马吃草,日间养足了精神,是夜又继续向着南方驰骋。

    第二日平明,远远便看看到一座城郭,独孤湘道:“咦……这北地的城还真多呢?”

    大无艺却道:“湘儿妹子,此地已经是你们唐人营州的地界了。”

    只听前面李珠儿高声喊道:“前方便是怀远镇了,我们镇内打尖,饮喂马匹,再上医无闾山。”

    到了城前,有军士守门,李珠儿手持过所,招手唤江朔和独孤湘上前,二人催马赶上,大无艺不得瑛姑召唤不敢上前,但江朔和独孤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一齐催马上前,大无艺也挣扎不得。

    怀远镇是营州东北的守捉城,亦称“怀远守捉”,乃平卢镇所辖,李珠儿手上有燕军的过所,进入怀远镇毫不费力,进城之际二路人马合在一起,云姑见大无艺也跟了上来,她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赶他走。

    众人随着李珠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怀远守捉城,江朔道:“这怀远镇一个小小守捉城,怎么这么大?我看怀远镇城高壕阔,直似州府。”

    李珠儿道:“那是自然,怀远虽只是一个边境守捉城,但位置十分重要,曾有过三位皇帝驻跸。”

    独孤湘好奇问道:“是哪三位?”

    李珠儿道:“隋文帝杨坚开皇十四年时,下诏书修建医巫闾山神祠——北镇庙,到了隋炀帝杨广时,发动大规模的东征高句丽之战。炀帝三次亲自率兵北上,均驻跸于怀远镇指挥作战,并亲自到其父文帝下诏书修建的北镇庙祭祀医巫闾山神。”

    独孤湘道:“没想到第一个来这里的皇帝竟是炀帝。”

    李珠儿点点,续道:“大唐开国皇帝高祖李渊在炀帝东征高句丽是便随大军来过北镇,更曾受命在怀远镇负责督运粮草,李渊也到过北镇庙祭祀医巫闾山,隋大业十四年之时,李渊建唐称帝,成为唐朝的第一帝,他做皇帝之时,却未对高丽动武。而太宗李世民继帝位后,大唐军队继续攻打高句丽,又征新罗国,灭百济,好不热闹,太宗亲征之际,驻跸之地也在此间,以薛仁贵为平壤督护,太宗皇帝则在怀远镇中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他亦亲自到北镇庙拜祭医巫闾山。”

    几人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大酒楼下,这酒楼上下三层楼的构造,亦颇高大,此间虽是守捉城,但此刻丝毫没受松漠交兵的影响,商贾颇为繁盛,因此这处豪华酒楼内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

    一行人将五匹马交给伙计去刷洗饮遛,自走入楼内,刚要迈步登楼。忽听楼上一个娇滴滴声音道:“哪里来的毛贼?”

    江朔等人都是一惊,心道:这人怎知我们要来?难道是特在此楼设伏,等我们自投罗网么?”江朔更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此女子的声音。

    正犹疑间,却听咔啦一声,二楼窗户“咔啦”一声从内被震碎,一人飞跌下楼,摔在地上,细看竟然是一名身着黑衫头戴面具的武士。

    还没等众人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人又摔了下来,也是同样打扮,这样打扮的人江朔可见多了,是曳落河武士!

    独孤湘对江朔道:“是自己人?”

    江朔点头道:“想来是友非敌,珠儿姊姊……”他刚唤李珠儿,却见李珠儿已经踪影不见,只剩下云姑一人站在那边,云姑对着江朔道:“小妮子道这里认识她的人多,她先去采买些东西,稍晚城外相会。”

    江朔心道不错,李珠儿是安禄山近侍,难保曳落河武士不认得她。道:“也好,湘儿,我们自上楼看看。”

第205章,巧破敌阵

    只听楼上乒呤乓啷打得好不热闹,二楼的食客哗啦啦地从楼梯口涌下来,一楼的食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吓得夺门而逃,店伙儿想拦住收账,却哪里拦得住,被人群撞的东倒西歪。

    江朔一行人却逆行入店,云姑自持身份不愿上楼观望,寻个空座自顾自坐了,大无艺恭敬地站在她身后,云姑却恼道:“去,去,去,这么多空榻却非要挤在我这边做甚?”大无艺只得退到一旁的榻上坐了。

    江朔将独孤问放在榻上托大无艺照拂,对独孤问道:“爷爷,我们上去看看。”独孤问点头道:“好,须得小心谨慎些个。”

    江朔和湘儿点头称是,此刻店内客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二人登上楼梯,却听身后云姑喊道:“伙计快来上茶,偌大个店家,怎么一个人招呼的人都没有?”独孤问也道:“有什么吃食快快奉上,少不得你们钱帛,老丈可饿坏了。”

    江朔和独孤湘相视一笑,登上了二楼,却见二楼食客早已散尽,桌倒榻翻被清出一大块空地,却有二十多名武士互为奇正组成了两个璇玑阵,围住了窗边一张榻,这些人均是一身黑色的打扮,一手持刀一手持弩,果然都是曳落河武士。

    再看那榻上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身穿杏黄袍子,均是道姑的打扮,年长那个三十上下的模样,但面目仍甚俏丽,另一个却是个刚过了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杏眼柳眉,虽也是个美人儿,但此刻柳眉倒竖,瞪视着周围的曳落河武士,比之那年长道姑的平静冲淡,多了一份虚浮气象。

    两阵曳落河本该有三十人,但此刻只有二十八人,左边璇玑阵一翼缺了两人,想来是众人此前小觑了二女,折损二人之后才结成阵势,这璇玑阵奥妙无穷,一旦成形,却也轻易脱身不得,二女虽不明就里,但见阵法严整也不敢轻易出手攻阵。

    曳落河布阵之时将缺人的这一翼转到了后面,以免露出空门,江朔和独孤湘均对璇玑阵知之甚深,当即向着残阵这边走来,后面一曳落河武士见二人上得楼来,呵斥道:“我等在此捉拿贼人,闲杂人等快快退下!”

    独孤湘却装傻道:“军爷,我看这两人只是两个寻常的道姑,只是生的美了些而已,怎就是贼人呢?”说着脚下不停还往前凑。

    那曳落河喝道:“止步!再敢向前,军爷可要不客气了!”说着将手中的臂张弩转向独孤湘。

    独孤湘佯作害怕,一抱脑袋道:“呀!好可怕,好可怕。”竟向着那武士持弩的手肘上撞去。

    那武士道:“小妮子找死!”但独孤湘已贴了上来他来不及射击只得举弩去砸她,不料手上一轻,不知怎地,手中弩机居然被独孤湘劈手夺过。

    独孤湘道:“啊哟,这是怎么回事?军爷你给我这个劳什子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她两手乱挥,那把弩机在她两手之间颠来翻去,箭头却始终指向那武士,那武士唯恐她一个不小心扣动了弩机的悬刀,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发射弩箭可是避无可避,忙道:“小妮子不要乱耍,快还给我。”一边侧身避让一边去夺弩机。

    独孤湘如何能让他夺了去?她叫一声:“妈耶……”转身就跑,双手仍是不住颠动弩机,箭头忽而指东忽而指西,不离一众曳落河武士的后脑,围攻的阵势顿时大乱,右阵居中一人高声呼喝变阵,道:“左阵走巽位,右阵补坎位,与我将这疯丫头拿下!”

    曳落河武士穿着具都相同,难以看出谁是领军之人,但此刻那人发出号令显然就是领头的,江朔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飞身抢出,来的好快,一瞬间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一惊道:“好小子。”挥刀要砍,但只做了扬手的动作,江朔向内一冲,左右肩分别一撞他的左右两肘,刀、弩登时落地,江朔左手连点他云门、期门、神封诸穴,同时伸右手捏住他喉头道:“叫他们住手。”

    那领头的嘴里嗯嗯啊啊发不出声,江朔见他都翻白眼了,才发现捏的太紧了,他稍微松了松手指,那人大口喘了几口气,想要暴起反击却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不能活动,心中大惊,他可不懂中原武学点穴定身之法,北地人多信珊蛮教,还道江朔是巫者会什么邪法,当即不敢再挣扎,喊道:“停手,停手,都停手!”

    那些曳落河武士被独孤湘搅得本已阵型大乱,有追的,有避的,有看着独孤湘和二道姑左右犹豫的,却突然发现领队军官竟然已被一个少年制住了,都大感惊异,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江朔道:“让他们抛了刀弩。”那军官却犹豫不决并不照办,江朔伸手一捏那人肩窝的缺盆穴,那人顿觉痛入骨髓,直吸凉气,忙喊道:“哟哟哟……快抛了刀弩……哟哟哟……快抛、快抛!哟哟哟……少侠放手,快放手……”

    那些武士见这少年竟然单手捏得首领讨饶,俱都心惊,一齐放下了手中兵器。

    江朔对独孤湘道:“湘儿,点了他们的穴道。”

    独孤湘施展飞燕穿星的身法,掠过这群曳落河武士,如此一圈下来已将所有人都点穴制住了,她掠行速度既快,认穴又准,出手更快,真如乳燕投林,蛱蝶穿花,姿态甚是美。

    那中年道姑赞道:“独孤家的小妹子好身手。”

    独孤湘一笑,叉手道:“腾空子谬赞了,湘儿给你请安。”李腾空襄助李含光治好了独孤湘阿娘楚楚夫人的内伤,因此独孤湘对她甚是恭敬,又对转身向那少女道:“清杳妹子,你好。”

    坐在榻上二人正是李腾空与叶清杳,叶清杳起身回礼道:”湘儿姊姊,朔哥哥,你们好。”

    江朔也过来向二人行礼,喜道:“腾空子、清杳妹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腾空亦笑道:“朔儿坐下说话。”

    叶清杳见了江朔心中原是极欣喜的,但见此刻他和独孤湘并肩而立,不知怎地忽感烦闷,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江大侠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好威风哦。”

    江朔脸红道:“清杳妹子,你别再嘲笑我了。”

    叶清杳道:“我怎敢嘲笑你呢?没有江大侠前来搭救,我们主仆二人怕不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江朔忙向李腾空叉手道:“我们见这群武士唐突腾空子,顺手料理而已,绝无卖弄功夫之意。”

    李腾空打一稽首道:“朔儿你别听清杳打诨,我看这群武士的阵法法度严谨、暗含万千变化,若非朔儿和湘儿相助,我师徒二人今日可真难以脱身了。”

    叶清杳还待再讲,独孤湘却插进来道:“就是,还是腾空子有眼光,此阵名璇玑阵,一旦阵势运转起来,等闲人可破不了。”她说等闲人时刻意向叶清杳瞥了一眼。

    叶清杳接口道:“嘿……可不是么,等闲人遇着这阵,只能装傻充楞赚人兵器,若要当当正正地攻阵非碰一鼻子灰不可。”

    她这话明显是嘲讽独孤湘,湘儿如何能忍,正待要发作,江朔忙拦住她道:“若非清杳妹子先打掉了二人,成了残阵,我们也没这么容易得手。”

    叶清杳一拔胸脯刚要接口,李腾空喝住她道:“好啦,你一味地争强好胜做什么?溯之他们好心来相助,我们难道还要埋怨他们不成?”

    叶清杳气恼道:“可是,师父……”

    却听一老者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腾空子到了。”却是大无艺扶着独孤问来了,云姑跟在二人后面也上得楼来。

    李腾空忙起身避席稽首道:“原来独孤前辈也在,贫道有礼了。”

    独孤问正色叉手道:“腾空子无需多礼,你是小女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我老丈的恩人。”

    李腾空连称不敢当,江朔动手将几张翻倒在一边的榻搬过来靠在一起,请各人都坐了,云姑喊道:“店伙儿,将茶食搬上来,再多上些酒菜。”

    一伙计战战兢兢在楼梯口一探头,见二十八个曳落河武士如泥雕木塑般地站在原地,场面极其诡异,怪叫一声转身往下就跑,云姑飞身上前伸手一抓他后脖领子,将他提了回来,怒道:“你跑什么?”

    那伙计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奶奶饶命,奶奶饶命……”

    云姑奇道:“哪个要取你性命?讨什么饶?”

    伙计道:“这曳落河具是以一当百的燕军精锐,各位将他们定住,想必……想必是大罗金仙下凡……”他本想说想必是巫觋之士,但恐怕惹恼了这些人,也使个定身法将自己定住。

    云姑喝道:“胡说!什么大罗金仙,神神鬼鬼的!”

    伙计被她喝得膝下一软又要跪倒,云姑在他胁下一拂,他却跪不下去了,伙计更加坚信对方非神即鬼,但听说神鬼最不喜凡人说破身份,忙不断作揖道:“各位神……这个……各位大……大侠……少侠……女侠……有何吩咐?”

    云姑又说了一遍道:“将楼下茶食搬上来,再多上些酒菜。”

    伙计忙道:“是……是,这个,这个大侠……少侠……女侠……”

    云姑不耐烦道:“滚滚滚……休要罗唣,快去,快去!”

    伙计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下楼跑去,江朔才又问李腾空道:“腾空子,你们怎么到北地来了?”

第206章,御医之师

    李腾空道:“一位医家前辈给贞隐先生发的帖子,邀他来医无闾山相会,你也知道先生腿脚不便,便让我代劳跑这一趟了。”

    独孤湘埋怨道:“贞隐先生也真是的,让你一个人来北地,也不派十个八个牛鼻子保护你。”

    李腾空道:“这你可错怪先生了,韦景昭、韦渠牟两位师兄带了十几名弟子也来了,只是他们都在馆舍休息,我和清杳出来采买些北地的药材,在此处歇脚,才惹了这一场是非。”再看她二人榻旁,果然放了一个大包袱,想必是刚买的药材。

    江朔还待要再问,李腾空却道:“朔儿,我倒要问你,你不是去北海拜谒李使君了么?又怎么来北地了呢?”

    江朔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和李腾空在江南分别,然而渡过江水到了扬州的第一夜,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后计划不断变化,仿佛不凭着自己的意愿,而是被各种事件裹挟,推着往前走,倏忽间便到了今日。此间种种就是一日一夜都说不完,只得道:“腾空子,这几个月可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了,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来日得便再向你详细诉说前情。”只说独孤问中了高不危的毒掌,听说此地有医者有救治之法,才寻到这里来的。

    李腾空听说独孤问中了毒,起身到老人身边,跪在他身边,诊了诊脉,又仔细端详他鼻唇、两眼,这才回归远坐,道:“此毒委实诡异,看来是辽东蝮虵之毒加上了西域毒株、毒草的合剂,确系崆峒奇门毒药。”

    独孤湘问道:“腾空子,你既然知道此毒来历,你能替爷爷医治么?”

    李腾空想了半天,对独孤湘道:“腾空修习尚浅,不知毒药具体如何配置,难以对症下药,看来此毒在这世间确实只有越人前辈才能医治了。”

    云姑听她这样说,不禁有些激动起来,语带颤抖地道:“秦越人他真的在医无闾山?”

    李腾空奇怪的看着云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这位婆婆,我们来参加这个大会便是越人前辈召集的。”

    独孤湘道:“秦越人很有名么?”

    李腾空道:“秦越人之名不彰于世,但他的弟子却是大大的有名。当今禁中第一御医牛天齐便是他的弟子。”

    云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他又回去走了师父的老路。”

    李腾空笑道:“婆婆,你误会了,秦越人可没有做御医,他一直以来都在做游方道士,从不开医馆,也不收人钱财,神龙三年春夏之际,关内、河南、河北三道二十余府县大疫,死于病疫者数以千万计。其时秦越人恰在都畿之地,他一路东行襄助当地医者施治,救了不少人。在河北道行医时,有一个少年,他全家都染疫死了,秦越人救活他之后,一是看他身世可怜,二也是见他心性聪颖,便把他当儿徒收在身边,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禁中大医牛天齐。”

    独孤问道:“我也听过牛天齐的名号,只知道他年纪轻轻便做了宫中大医,没想到竟是秦越人的弟子。”

    李腾空道:“是了,他的名字还是秦越人取的,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寿与天齐的意思。他自小,哦,也就是朔儿跟随太白先生的年纪吧,就随着师父四处游方,边行医边学本事,一十三年之后,开元八年关内有发生大疫,就是大内禁中都有不少宫人染疫,秦越人带着牛天齐回到京畿,秦越人献‘广济方’于圣人,在宫中试药,染病宫人竟然悉数痊愈,圣人大喜,下诏照方熬制汤药,这才止住瘟病,但秦越人不喜名利,行踪又飘忽不定,世人只知圣人赐药而不知方子来自越人,久而久之竟然讹传成广济方是当今圣人所创。”

    独孤问道:“这广济方我也有所耳闻,还道当今圣人还深通医理,却原来献药的另有其人。”

    李腾空点点头道:“不过圣人按方制药送于百姓,也是功德无量之事,至于药方么,想来越人前辈也不会在乎。”她本是相门道女,一心修道,虽然已过了而立之年,却仍然心思单纯,绝无世人一般的功利之心。

    独孤湘问:“那他徒儿牛天齐又怎会做了御医?”

    李腾空道:“秦越人医术如此神奇,圣人自然要慰留,希望他留在禁中做御医,但秦越人道自己早已习惯了山林间跋涉的生活,不愿拘在一地,对御医坚辞不受,却道,我这个小徒弟跟随我多年,已尽得我医学之妙,且他有慧根,无仙骨,修道也终是一事无成,不如就将他留在禁中做个御医吧。于是便将牛天齐留在了尚药局听用。”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师父一句话,徒弟就做了太医……”

    李腾空笑道:“太医哪是这么容易做的?牛天齐进了尚药局,也不过就是个正九品下的医佐,距离给皇帝诊病的侍御医,可还差了好几个品级呢。但这牛天齐的医术也真是了得,只短短几年时间,便从医佐一路升到司医、侍御医、直长、直至指掌尚药局的奉御。”

    江朔道:“由徒观师,秦越人的医术定然高明的很,看来爷爷解毒是大有希望了。”独孤湘听了也连连点头。

    独孤问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他虽然生性豁达、乐观,不过听到所中之毒能解,自然也感欣喜,语气中更是轻松了不少,,他问道:“腾空子,秦越人却为何到了这北镇医无闾山呢?这大会要说些什么?”

    李腾空缓缓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了,越人前辈书信中并未说是什么事。”

    独孤湘道:“这可奇了,他连什么事都不曾说,仅凭一份拜帖就让腾空子你们跑几千里来到此间么?”

    李腾空微笑道:“可不是么,不过他可不止请了茅山一派,天下闻名的医者都收到了拜帖。”

    独孤湘道:“可别是收到拜帖的人都不来咯,那可就尴尬了。”

    独孤问道:“小妮子还这么调皮,腾空子在说正经话呢。”独孤湘这才止住了胡言乱语。

    李腾空笑着对独孤湘道:“不妨事,我敢说收到帖子的人也好,门派也好,定然会来,只因秦越人在医者之中尤如神人,武林有泰山北斗,医者中自然也有领袖,虽然秦越人几十年来一直在四处游方,但在大唐医者心目中他便如江湖盟主、武林至尊,盟主一声令下,这些人怎会不至?”

    说到这里,叶清杳瞥了一眼江朔,语带嘲谑地道:“越人前辈我可不晓得,不过有些人么,发的号施令也未必有用。”

    独孤湘怒道:“朔哥儿是公推的江湖盟主,漕帮帮主,怎会说了不算?”

    叶清杳还待要反唇相讥,李腾空忙拦住她,对江朔道:“我师徒二人这就准备启程登山了,如诸位不嫌弃,便和我们结伴一路上山,届时听越人前辈怎么说,便明一切。”

    江朔回头,见独孤问点头,便道:“好!腾空子想的周到,我们这便走么?是否要等韦景昭、韦渠牟两位师叔么?”

    李腾空道:“按此前约定,两位师叔带着茅山弟子应该已经上山了,我们约好了在山中北镇庙碰头。”

    云姑道:“那个小妮子呢?”

    江朔道:“云婆婆不用管她,珠儿姊姊想必就在左近,只是她如不想被你见着,就是掘地三尺也找她不到;但如果是她有事寻你,就是藏到天涯海角也躲她不过。”

    云姑哼了一声,她原想反驳这也未必,但一想到江朔功夫高出自己甚多,以他的身手尚且这样说,自己也没什么不服的本钱。

    这时只听楼梯脚步声响,一个伙计领头,带了一群人一起上得楼来,为首那人就是被云姑拿捏的那位,他高喊道:“上菜啦!”

    云姑却道:“我们这就动身!”她心中记挂秦越人,如今有了他的消息,哪还有心思吃饭。众人也是一般心思,一齐起身。

    伙计正待要上菜,却忽见各桌的客人无论高矮胖瘦,一齐豁然起立,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不禁吓的后退两步,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他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刚刚备得了饭菜,诸位英雄起身是要做什么?”

    云姑道:“我们要走啦,这饭菜准备的太慢,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那伙计大惊,道:“这餐食所费甚巨,可不是我们小店伙儿能出得起的。”当即跪下磕头,眼泪鼻涕横流,哭泣道:“大侠……女侠……饶命啊,如不结账小的包赔不起损失。”

    云姑却道:“老太婆我没钱。”说着自顾自下楼去了,大无艺忙跟着阿娘下楼去了,二人都有武功,身法好快,一晃眼的功夫,穿过众伙计,下楼去了。

    江朔和独孤湘却不好意思硬闯,便起身扶起独孤问,准备从窗口跃下。

    李腾空起身后却对那店伙计道:“小哥儿,饭钱自然不会短了你的。”说着命叶清杳取出一匹红绡给了那店伙计,那伙计这才破涕为笑,但旋即又烦恼起来道:“那这几位杵在这里算作什么的?请几位大侠收了神通吧。”

    江朔道:“不妨事的,他们再有一个时辰就能活动自如了。”

    伙计不禁撇嘴,城内百姓对曳落河武士可没什么好感,这么多曳落河蜡烛般地插在二楼地上,哪还有人敢上来喝酒用饭,但他终于憋住没说。

    李珠儿让江朔和湘儿搀着独孤问小心下楼,自己和叶清杳跟着后面下了楼又让店伙计取了江朔、独孤湘的马,又取了自己和叶清杳的黑白二卫,又给了些赏钱,这才和众人一齐策马向西城门方向走去。

第207章,北镇祀庙

    依照唐制,军队戍守之地,大者称军,小者称守捉,怀远镇便是边地一处守捉要塞,江朔一行人走到城门口才发现有军兵把守,李腾空手中过所公验与李珠儿不同,写明了她和叶清杳二人名姓、样貌、行李、连所乘黑白二卫都写的清清楚楚,众人自然不能用此过所跟随出城。

    江朔、湘儿当然不惧这些守门军兵,但如硬闯难免横生枝节惹出麻烦,正为难间,云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札道:“那小妮子早想到了这一节,有公验在此。”

    江朔接过来一看,却是平卢军使府的公验,上面签押俱全,云有北地商人薄大,携叟妪二人、僮婢各一,出入营州各地贩卖药材,各城守备一体放行,大无艺姓“大”,一望而知是渤海王族,因此李珠儿化“渤海”为“薄”,将他写作“博大”,其余人等的姓名自然也都是化名。

    云姑道:“这是那小妮子走时掏出来给我的,并非急就章,看来早就有所准备,这妮子心思如此缜密周全,想来叫人生畏。”

    湘儿道:“管他呢,有珠儿姊姊料理一切,我们倒乐得轻松自在了。”说着一把夺过公验,去交给守城门的军兵。

    守门的官兵并非曳落河,而是本地戍卒,为首的队正接过公验,又看了看江朔一行人,道:“这老的老,少的少,看穿着打扮也不像商贾啊。”又指着病恹恹的独孤问道:“这老家伙怎么了?”

    独孤湘回道:“我爷爷病了,听说城外医无闾山上北镇庙灵验,我们要去给他祈禳。”

    那队正听了勃然大怒道:“胡说!北镇祀庙也是你们去得呢?”

    原来北镇庙是皇家祭祀北镇医无闾山山神的祀庙,寻常百姓却是不得入内祈禳的。队正正要发令拿人,他身边一个小卒忙拉他衣袖小声道:“张队正,且慢。”

    那张队正回头怒道:“作甚?”那小卒仍是轻声道:“队正且看签发公验的是左领军仓曹参军,平卢镇掌书记高尚。”

    张队正不屑地道:“仓曹参军也不过正九品下,与某品级相当,也要给他面子么?”

    小卒凑近了道:“大人是中原来的,不知道范阳之事,这高参军乃是安中丞的智囊,品级虽低,却是中丞亲信,执掌军中要务。”

    张队正声音变得有些犹疑了,问道:“那……那便如何?”

    那小卒声音越发的轻了,贴到张队正耳畔细语道:“高参军指掌仓廪署可不是管粮秣的,而是替安中丞办些间人、谍者的事请,听说他手下老、残、乞、妓形形色色,无所不有,今日这队人虽然奇怪,又要在今日去北镇庙,怕是是高参军与安中丞另有擘画……这个……我们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张队正恍然大悟,以手加额道:“好险,好险……愚兄初来营州当差,今日险些误事,兄弟以后还要多加提点为兄才是。”

    那小卒叉手道:“好说,好说。”

    张队正将手中公验恭恭敬敬交还给独孤湘,柔声道:“勘验无误,小女子妥帖收好了。”转头向后一扬手喝道:“放行,放行!”同行的李腾空师徒手中的过所连验也不验,就直接放行了。

    他们所说的高尚,就是高不危,他投靠安禄山之后,改名高尚,其实他所作所为和“高尚”二字可是毫不沾边。那戍卒说话虽轻,但众人都是高手,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均觉好笑,但都忍着笑,出城走了一段才“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独孤湘笑道:“这小卒真会琢磨,都像他这样,我们行事可就方便多了。”

    江朔也笑道:“这队正也是色厉内荏之辈,先前对你凶的很,交还公验时却温柔的很。”

    独孤湘道:“还好他听人劝,否则本女侠免不了要叫他吃些苦头。”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城之后径向西行,怀远守捉城紧贴着医无闾山,几乎就如同是一座巨大的山门镇在医无闾山山口,出了城门是一条直阔的大路。湘儿赞道:“这路好宽好直,这么好的路在北地可还是第一次见到。”

    大无艺道:“相传舜帝将天下分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山,即祭祖之地,医无闾山被封为北方幽州的镇山,到了周时封五岳五镇,以医无闾为北镇山,其后隋文帝下诏修建医巫闾山神祠,本朝几经修葺,便成了如今的北镇庙,本朝太祖、太宗皇帝都到北镇庙祭祀过,因此动用了大量戍卒,将这条山路修的既直且阔,那是给皇帝用的御道。”

    江朔心道:云姑说渤海国人深受大唐文化浸淫,看来此言不虚,这位扶余城主对中华历史脉络,本朝典章制度都颇为熟稔。

    一行人在大路上策马奔驰,走不过三四里地,眼前出现了一座突兀的小山岗,岗上松柏苍翠间,楼宇屋檐隐约可见,大无艺拿手点指道:“山岗之上便是北镇庙。”

    独孤湘看看这小山岗,又望着岗后绵绵大山,失望地道:“啊?这北镇庙不在山上啊?我怎么感觉还没进医无闾山呢?就在这平地短岗之上修了这么个庙?”

    独孤问笑道:“历来君王祭神都是装装样子而已,真建在山岭之中,皇帝老儿去祭个山神不得累个半死啊。”

    大无艺道:“前辈说的也是一理,此祀庙乃大隋文皇帝所建,他亲自下诏将北镇庙选址定在此处,这样无需动用大量劳力开山凿石,体恤百姓,爱惜民力,也是有的。”

    江朔心道:听这大无艺所言,也是一个心怀百姓之人,做一方城主倒是合适,他的性子和北溟子、云姑可是大异其趣了。北溟子痴心武学,做事往往随性所至,而云姑不忿于自己前半生之苦,性子暴戾的很,与大无艺城主的敦厚悲悯却是毫无共通之处。

    江朔思忖间,一行人已到了山岗前,再向南转到山门前,这山门好不宽阔,底裙为四层条石,墙体则是青砖砌筑。正面辟有三券洞门,不过这可都是官家祭祀山神时才开,此刻各门皆闭,再看山门东西两侧各另辟了一个角门,此刻东角门开放,当是入口。

    这角门说是角门其实仍甚高阔,众人骑马鱼贯而入,见是一处宽阔的广场,两侧驻马石上已栓了不少驴、马,更有牛车、马车各色乘舆,想来是车马场了,众人一进入便有苍头迎了上来,叉手问道:“各位是那路医家?”

    李腾空打一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茅山道士李腾空。”

    那苍头忙叉手还礼道:“原来是腾空子到了,尊师兄韦景昭一行已先到了。”又问江朔等人:“这些位呢?”

    李腾空道:“我们一路来的。”

    那苍头也不细问,当即招呼人接过众人的坐骑去饮喂,自在头前引路带众人入内,众人步行跟随,江朔一手穿过独孤问后背扶在他胁下,挟着他前行。

    车马场北端是一座大殿,引路的苍头道:“此殿名御马殿,是圣人歇马之处。”却不入内,带着众人从侧边绕过御马殿,后方是一处石砌的大月台,上面建了大小五殿,苍头依次介绍是:御香殿、正殿、更衣殿、内香殿、后殿,却也一概不入内,径直沿着东侧便道前进。

    独孤湘奇道:“这些大殿都大门紧闭,一个人不见,大会却在哪里啊?这眼看都要走到北镇庙的尽头了。”

    大无艺笑道:“这月台上的几重大殿都是给圣人祭祀用的,其实太宗以后就没有皇帝再来过北地,都是让大臣带着皇帝的敕旨来代为祭祀,也算是代圣人行事,那时才能启用这些大殿,否则这殿名带‘御’,谁敢轻用?”

    那引路苍头道:“确是如此,这位贤人见识广博,佩服佩服。”唐代将名医尊称为“贤人”,今日与会的都是各地名医,因此苍头当大无艺也是医生,便称他为“贤人”了。

    此时已走过所有大殿,到了北镇庙的东北角,苍头向右一指道:“各位,这边请。”

    却见北镇庙外墙东北角上又是一处角门,众人穿过此门,见是围墙圈出的一大片草地,所有树木都在围墙边,草地上没有一棵树,显然不是自然使然,而是刻意为之,此时正值夏季,芳草萋萋一片翠绿,但青草高度适中、齐整,显然也是有人力整肃之故。

    此院内没有建筑,却反而显得更加生机盎然,令人心情为之一阔,草地的北端中间位置突兀地出现了一座一丈高的小石台,不同于北镇庙的月台,此处小石台是山石自然拱起而生,更奇的在于其顶端平缓,便如有人刻意堆砌再打磨平整的一般。

    台下已围了不少人,苍头向左手边一群黄冠道人一指道:“腾空子,你的师兄弟在那边。”说完就要告退,云姑却一把拉住他,喝问道:“秦越人何在?”

    她神色狠厉,那苍头不禁吓的一怔,并未作答,大无艺忙上去拉开云姑的手,对那苍头叉手道:“我阿娘是越人前辈的旧相识,许久未见,因此有些激动,小哥勿惊。”

    苍头上上下下轮番打量了几眼云姑和大无艺,才警惕地说道:“大贤现在何处我也不知,不过他即将登上棋盘山召开大会,届时你们自然就会见到了。”说完也不等他们二人回复,道一声“自便”,便自循原路退回了。

第208章,同道相轻

    独孤湘听那苍头说什么“棋盘山”,好奇心大盛,见后面围墙边有一棵大树,便跃上去,悄立枝头向下看个究竟,江朔忙低声喊道:“湘儿,快下来。”

    好在众人都关注着石台,几几相聚低声谈论着什么,没人看向她这边,这惊世骇俗之举才没有引起骚动,独孤湘张望片刻便跳了下来,对江朔道:“朔哥,这小山还真像棋盘,其实是一堆乱石堆成的,但远看纵横交错确实像棋盘格一样。”

    江朔拉着她的手道:“湘儿,你可别再胡闹啦。”

    叶清杳却斜了独孤湘一眼,嗤道:“幼稚!”

    好在独孤湘和江朔叽叽喳喳说那棋盘山的景象,并未听到她这句话,否则难免又要起龃龉。

    李腾空当先走到茅山中道师身边,对为首那道士稽首道:“韦师兄,我来晚了。”

    再看那道士身材颀长,面如冠玉,长须垂胸,正是贞隐先生李含光首徒韦景昭。江朔上前叉手为礼道:“韦道长许久不见了。”

    韦景昭见了江朔也大感意外,道:“朔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朔道:“说来话长了,待今日事毕后,容朔儿再详告之。”

    韦景昭点头道:“朔儿,你武艺高强,有你在,今日无忧矣。”

    江朔见韦景昭神色凝重,不禁吃惊道:“怎么,今天到场的不都是医生大贤么?还要动武不成?”

    韦景昭显然已经知道内幕,道:“希望可以不用动手,说不得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看情形而定。”ωωw.

    江朔叉手道:“全凭道长吩咐。”

    此时台下已聚集了近百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儒释道均有,唐代刚有了“医生”之说,亦有了不同领域的分类,但仍有很多医者是儒生、和尚、道士兼任的,并没有统一的师承出处,这些医师各按师承流派分别聚在一起交谈,虽然没有人大声议论,但众多细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亦嗡嗡地甚是嘈杂,只见一人登上台来,朗声道:“诸位请了!”

    此人声如洪钟,声音传开来,众人皆觉心头一震,现场登时安静了下来,江朔悄声道:“狮吼功?”

    独孤问道:“不错,此人看来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

    独孤湘却关注于那人的相貌,不满地道:“云婆婆,这人就是秦越人么?怎么生的这么矮短?”原来那人生的极其矮胖,仿佛一个肉球一般,一张肥硕的脸上胡须稀疏,七根朝上八根朝下,更兼衣着甚是华丽富贵,根本就是一个富商的打扮。

    云姑道:“他不是越人……”但她已有四十多年没见过秦越人了,不知什么时候秦越人的相貌在她记忆中已经一片模糊了,这话说来竟也不那么自信了,嗫嚅道:“应该不是吧……”

    却听那人道:“在下汝州孟芦……”

    此言一出下面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独孤湘问道:“这孟芦其貌不扬,到很有人望么?”

    李腾空笑道:“湘儿妹子,你久在江湖,不知杏林之事,这孟芦的阿爷可是大大的有名,他阿爷便是孟诜。”

    独孤湘又道:“这孟诜又是谁?”

    李腾空道:“孟诜乃亚圣孟子三十一世孙,垂拱初年进士及第,担任凤阁舍人,长安年间拜同州刺史,但武周朝他因言获罪,不断遭贬黜,神龙中,告老还乡,致仕归伊阳之山隐居。”

    独孤湘道:“啊……孟诜是个做官的呀?我还道他是医生呢。”

    李腾空笑道:“别忙啊,孟诜不仅是儒生,也是杏林中人,他是药圣孙思邈的真传弟子,神龙年间归隐之后,他便日以药饵为事,在故乡汝州开了一间医馆,景云二年睿宗因朝局动荡,忧思成疾,满朝御医束手无策,遂召孟诜自汝州回朝,孟诜献千岁松脂茯苓,熬成独苓汤,睿宗连服七日,内外焕然一新,沉疴立除。睿宗问他要什么赏赐,孟诜道归隐田园之人别无所求,只是在乡野开了个医馆,请圣人赐名,睿宗以‘孟氏歧黄,余泽百世’之意,赐“孟余堂”之号。”

    江朔赞道:“这位孟诜真是一代传奇人物。”

    李腾空道:“可不是么,至于这位孟芦,乃孟诜的曾孙,是孟余堂第三代家主孟玚之子,不出意外的话,也是孟余堂未来的家主。”

    孟芦在台上向四下叉手施礼道:“我孟余堂自乃祖创立至今已四十年矣,多得世人抬爱,和诸位同行的帮衬,孟余堂分号遍布我大唐全境,在北地营州亦有分号,今日之会,我孟余堂也算半个东道。”台下立时有人纷纷附和叫好。

    大无艺点头道:“难怪能在此处召开大会,原来是借着孟余堂的大名。”

    独孤湘问:“这又是为何?北镇庙空着也是空着,拿来用用也无妨吧,况且连大殿都未进,只是在偏院聚会而已。”

    独孤问道:“北镇庙是皇家祀庙,寻常人不得入内,就算圣人十年百年不来一次,也不可能给这群没有官身的医生使用。但孟余堂就不同了,孟余堂是睿宗钦赐的名号,且八十年来孟余堂靠着药材买卖,在朝野之中皆颇有人望,这才敢启用北镇庙偏院来做会场。”

    孟芦抬手压了压言道:“今日之会,有的大贤已事先知晓,有的可能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更多的大贤尚不知晓,但此事事关我大唐杏林每一个人,秦越人大贤才将各位贤人请到此处一起商议。”

    下面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孟芦道:“在下也不再赘述闲言,有请越人大贤登台。”此言一出登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独孤湘道:“乖乖,越人大贤真的好有人望啊。”

    李腾空道:“那是自然,老一辈的名医圣手孙思邈、孟诜、秦鸣鹤都已相继故去,秦越人是秦鸣鹤的亲传弟子,他的针砭之术深得秦鸣鹤真传,孟芦和他阿爷孟玚和他比起来可都是小字辈了。”

    说话间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缓步踏上了棋盘山向着台下众人叉手行礼,台下登时变的鸦雀无声,江朔目力极好,细看那老者虽然须发皆白,但面色已然红润,面上少有皱纹,五官较中原汉人高深,看得出来是西域番人的面貌,但看他装束,举止都与汉人无异,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一双眸子,全无老人的浑黄,仍然是清湛如水。

    老者叉手道:“诸位杏林同道,老朽秦越人这厢有礼了。”

    台下中医师一起叉手还礼,更有台下近前之人向他问安,秦越人道:“多谢同道关爱,老朽身子还算硬朗,今日请诸位来却不是为了寒暄,而是有一件大事需要诸位鼎力襄助。”

    台下有人喊道:“秦大贤难道是遇到了什么疑难杂症,要我等会诊么?”

    另一人驳斥道:“呸,秦大贤医术高超,直追药圣,能有什么疑难?就是有,他辨不明白的,你我又有何德能,敢在大贤面前指手画脚?”

    又有一人道:“哎……仁兄此言差矣,所谓术业有专攻,医道广阔,以内外分,有疾医、疡医;以病患分,有小儿医,带下医;还有

    专治耳目的痹医,长于针灸的针师;更有画符念咒的巫医。就拿食疗来说,孟余堂便可称天下第一。”

    先前一人道:“嘿,阁下是孟庆堂都畿道的主事吧,‘天下第一’这话可说的有些满了。”

    马上有人出言:“这位是扶风王焘的弟子吧?王门抄医书的本事倒是不小,却不知还懂得食疗之法呢。”

    那人怒道:“家师博采众家之长,整理前朝医家医籍达六十部之多,去芜存菁,修订成《外台秘要》一书,可谓上自神农,下及唐世,无不采摭的集大成之作,比之名为医师实为货郎的食疗医者可不知高明了多少。”

    此言一出,台下登时一片哗然,孟氏食疗徒众既多,势力又大,立刻对王门的医师群起而攻之。

    王氏门徒却也不在少数,纷纷反唇相讥,其中一人指着先前说王门“抄医书”的那人道:“我没有认错的话,尊驾是法象论的传人,怎么张文仲的徒弟到来挑拨其孟、王二门了?”

    那人冷笑道:“我门师祖张文仲乃前朝尚药奉御,文仲通医理,尤功‘风’、‘气’之学,撰有《随身备急方》三卷和《法象论》一卷,可是都收入《外台秘》中咯,难道是你们师祖王焘搞错了么?”

    棋盘上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除了茅山道士没有卷入争论之中,其他医师多已加入论战,吵做了一团。

    独孤湘皱眉道:“越人大贤什么都还没说呢,怎么下面就吵做一团了?”

    韦景昭道:“福生无量天尊,自古文人相轻,医生却也是如此,互相都不服气,聚在一起就是无尽的争吵。”

    独孤问亦道:“医道各派各有专善和独门秘方,恐怕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样吵下去恐怕局面马上就要不可收拾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孟芦再次跃上棋盘山,运起狮子吼神功,朗声道:“宣圣人敕令!”

第209章,惊人之论

    孟芦发这一声喊,台下登时安静下来,须臾沉寂之后,先前那与孟余堂斗嘴的王焘门下弟子喊道:“孟芦贤者,此时可不能打诳,圣人敕旨何在?”

    孟芦道:“当着各位大贤的面,孟芦怎敢打诳语?有西京长安来宣旨官中官辅趚琳在此。”

    说话间一体态肥胖的中年登上石台,不过他看来不会武功,手脚并用才从下面爬上台来,孟芦忙上前搀扶,此人向众人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然而他中气不足,却不能如孟芦一般将话语清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但看他穿着打扮及面白无须的样貌,显然是禁中中官无疑。

    那王门弟子虽离得近,也没听清辅趚琳的言语,高声喊道:“诸位禁声,禁声,请辅中官宣旨!”

    孟芦道:“慢来,慢来,原是要先请越人大贤先备述前情,再请辅中官宣旨,不然诸位也难明所以,然而方才大贤才开口说了一句话,诸位就吵做一团,可叫外邦人看了我大唐医师的笑话。”

    独孤湘悄声道:“呀……这孟芦怎么说越人大贤是外邦人?”

    韦景昭却望空一指,道:“他说的不是秦大贤,是那边几位。”

    独孤湘生的矮,却看不到韦景昭所指方位站着什么人,急道:“朔哥儿,你托我一把。”

    江朔道:“别胡闹,你立这么高,不是要叫人家笑话。”

    独孤湘仍不放弃,道:“不会的,我们站在最后面,你托我一下,谁又会看我们这边。”

    江朔拗她不过,只得站到后面,伸出手掌,独孤湘轻轻一跃,站上他的手掌,江朔轻轻一举,将她托在手中。大无艺惊道:“听说汉宫飞燕身轻能做掌上舞,我还道只是种夸张的说法,今日才知真有这样俊的功夫。”他赞的是独孤湘轻功了得,其实以江朔的功夫,莫说一个体态轻盈的湘儿,就是二百斤的壮汉,要托起来也毫不费力。

    独孤湘立在江朔掌上登时成了全场最高,向韦景昭所指方向看去,却见一群穿着白色长衣,带着黑色硬顶幞头的人,站在那边。

    独孤湘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飘身落回地面,对江朔道:“一群白衣人,说是行商的么,又都是长袍,说是医生么,颜色可太素了了些。”商人尚白,秦汉以降,商贾皆着白衫,但唐代商人为行动便利,多穿缺袴袍外罩白色半袖,却不似这群人的宽袍大袖;而白色又是祭奠之色,医生为避讳“死”字,从不穿白色。这样看来这一群穿白色长袍的人站在一群医生中可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大无艺道:“这群人是新罗贵族,至于是不是医生,我可就不知道了。”

    独孤湘问道:“城主,你如何知道他们就是新罗人?新罗是在哪里呀?”

    大无艺道:“新罗在安东都护府以南,魏晋时彼地称‘韩’,当时韩地分为马韩、辰韩、弁韩,新罗人便是辰韩的后代,因语言、称谓、器物等与秦朝相似而被称为‘秦韩’。其实那是汉唐之人没见过商、周之人。其实韩人为殷商后裔,其祖乃‘殷末三仁’之一的箕子,箕子乃商纣王之叔父,商灭亡后,箕子带着族人来到辰韩之地建立了这个国家,因此辰韩亦称箕子国。”

    独孤湘道:“安东都护府不是已抵达大海了么?怎么南面还有国家?”

    大无艺道:“自然有的,然而其国山高路险,鲜有人知罢了。到了南北朝以后,彼处却又有了三个诸侯国,其一当然是辰韩的后代,辰韩并吞了弁韩所里伽倻国,改国号为‘新罗’,另两个却是外来的,一个就是高句丽,一个是百济。”

    独孤湘道:“高句丽不是被大唐给灭了么?”

    大无艺道:“早在唐灭高句丽以前八年,百济就已经被大唐给灭了,从此三韩也好三国也好,就都会新罗一家的天下了。”

    独孤湘道:“这新罗国运气倒好,跟着大唐屁股后面,捡了个现成便宜。”

    大无艺道:“大唐可不是散财童子,灭了百济和高句丽,原是要将安东都护府安置于平壤,牢牢控制高句丽、百济两国故地,并时时压制新罗,试图借此全面控制韩地。”

    江朔道:“虽然是大唐帮新罗扫清了建国的障碍,但如此多吃多占只怕要引起新罗国的不满。”

    大无艺点头称,道:“说的不错,新罗文武王金法敏派兵攻击驻扎熊津都督府的唐军,兼并了百济故地,同时接纳高句丽遗民,扶植他们建立“报德国”,以牵制大唐在韩地势力的扩张,而文武王颇有心机,他边打仗一边遣使入唐谢罪。唐廷顺水推舟,默认了新罗对浿水以南地区的控制,并于仪凤元年将安东都护府撤到辽东,至此,韩地首次出现大一统的国家。”

    湘儿道:“啧啧啧……当年新罗被高句丽、百济攻击,倒不忘求大唐相助,而他自身强大后,竟然不把大唐放在眼里,活该受此一劫。城主你见识倒是广博。”

    大无艺笑道:“如今新罗北面与我渤海国接壤我怎能不知。”

    韦这时景昭拉了拉大无艺的袖子,做个手势示意他禁声,原来大无艺和独孤湘两人闲聊之际,四下交谈声已平息下来,秦越人继续道:“诸位,方才孟大贤已经说了,今日将诸位聚集于此,是为了解决与新罗之间的一项公案。”

    台下又有人高声问道:“是什么公案?望大贤明示。”

    秦越人的内力委实不地,无论远近听着不都不甚响,却偏偏清晰地传入周围邻居每个人耳中,这内力却又高于孟芦的孟鹤堂的狮吼功了。

    独孤突然嘻嘻笑起来,江朔奇道:“湘儿你怎么了?”

    独孤问道:“我想起前面哪些人里面”,好几个年轻人面上都敷了粉,现在想起来颇感滑稽。”

    大无艺轻声道:“这是新罗贵族,称为花郎,新罗贵族子弟歇加入花郎组织,灌输世俗五戒,鼓励冲锋陷阵、为国牺牲,不过么如今的花郎可是名不副实咯,尽是些傅粉粧饰的人。”

    他们在耳语之际,棋盘山上的秦越人却道:“新罗王被封为鸡林州都督府,大唐视新罗为羁縻州,新罗亦用唐制度,奉唐正朔、入唐朝贡、受唐册封,宗藩关系原本融洽,不过按说这与我们医者也没什么关系。然而今年新罗入朝朝贡之际,国书中却提出一个古怪的说辞,说我汉医中针砭之术源自新罗。”

    此言一出,台下再次哗然,针者金针、砭者石针,“针砭”就是“针灸”之术,各医家虽然门派不同,治疗手法各不相同,但都不乏用到针砭之术,虽不知谁那位医师最早采用针灸之术,但可以肯定这针灸必然是源自中原,怎么可能源自新罗呢?”

    就在此时,只见一道白色的波浪涌上棋盘山,原来是白衣的新罗人一齐跃上台来,他们约莫有十几人,那些涂脂抹粉的年轻人在台上分站八方,中间却是一胖大的老僧,这些人对秦越人隐隐形成包围之势,秦越人倒是不惧,不过周围医师都充满了警惕,纷纷喊道:“不请自来,番子果然不知礼法!”

    又有人喊道:“这么多人做什么?要依多为胜么?!”

    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众位檀越听我一言,我们说针砭源自新罗是有依据的。”

    不待老僧说完,就被台下一人打断,那人朗声道:“我乃大医崔知悌的再传弟子在场,我崔门专攻针灸之术,针砭刺穴之术,相传是伏羲所创,伏羲尝百药而制九针,是我医者的祖师爷。和你新罗人又有什么关系?”

    老僧一挥手道:“哎……古书云伏羲人首而蛇身,是传说中的神人,说他是医者之祖,可做不得数。”

    立刻又有一人高喊道:“战国时名医扁鹊,便有针砭刺穴治病的明文记载,《扁鹊心书》云:于无病时,常灸关元、气海、命门……虽未得长生,亦可得百余岁矣。难不成扁鹊是你们新罗人?”

    老僧身前一涂脂抹粉的年轻人道:“那可也未必,我新罗人乃商汤余脉,被周人灭国被迫远走,这扁鹊姓名无考,讲不得也是商人后裔,与我新罗同源。”

    马上有人连声“呸、呸、呸”不止,道:“你们只管说我们的书证不确,结果自己拿出的证据不也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来的么?”

    台上的青年还要争辩,老僧伸手拦住他,双掌合十道:“阁下是王焘门下,王门最善整理典籍,当知《黄帝内经》。”

    那人一瞪眼道:“医者谁人不知《黄帝内经》?”

    老僧道:“《黄帝内经》有《素问篇》没有?”

    那人不屑道:“怎没有,在下不说倒背如流,那也是记得一字不差。”

    老僧道:“好!《素问.异法方宜论》有云:‘岐伯对曰:地势使然也。故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可是又的?”

第210章,东出砭石

    那新罗僧说的每一句话都尾音上翘,发出“哒”、“呐”之类古怪的声调,众人此前听了都心中好笑,心中亦只当他是沐猴而冠,颇为不屑,然而新罗僧突然提出这一段,众人脸上轻视神色顿去,都变得面色凝重起来。

    到场的医者虽都熟读医书,但这段话并非讲述药石、医理的条目,那王门弟子如何真能做到记得一字不差,他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身边的医师却不住出口询问是否有这一段,字句可有出入。然而在场的都是大医贤者,谁会随身带着《黄帝内经》这样的大书?见那王门医者不说话,众医者在一旁悄声议论,却又莫衷一是,得不出结论。

    那年轻的新罗花郎对王门弟子道:“这位大贤,一时记不清也是有的,在下正好在雒阳购得《素问》一卷,请大贤过目呐。”

    说着取出一卷帛书,跃下石台,双手奉于王门医师的面前,叉手又行一礼,之后并不反身,直直向后跃去,回到台上,独孤湘道:“这人面孔涂的像个乐舞伎,功夫倒是挺俊。”

    大无艺点头道:“新罗人定是有备而来,这些人应该都是医、武皆精的医武士。”

    独孤湘奇道:“还有医武士啊?打仗的时候还能在战场上治病救人么?”

    大无艺道:“怕也有此意,新罗人少,尤其是精锐的‘花郎’,因此多一人兼数职,别说医武士,还有乐武士,诗武士呢……”

    独孤湘嬉笑道:“乐武士还好,战场上能打个鼓敲个点什么的,倒也用得上。这诗武士有什么用?战场上念诗念死对方?”

    大无艺也淡然一笑,道:“那是类似大唐的诗侍奉,诗武士是以武者为文侍奉君王的,听说新罗宫中女子还有医姬、医婢呢,也是舍不得读过书的女子仅侍奉君王,浪费了人力。”

    江朔道:“小国寡民果然艰辛啊……”

    王门医师接过帛书,医者对《素问》自然不陌生,王门医师更是研习医典的翘楚,立刻就展卷找到了《异法方宜论》一章,周围人纷纷围了上来,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这段话。

    一人悄声问道:“世兄,这书对么?不会是新罗人自己篡改的吧?”

    王门医师摇头道:“确是太医署医科校订、弘文馆抄的《素问》,不会错。”太医署的学员人人要学《素问》,今日与会的医师多在太医署求学,纷纷点头附和道:“抄写笔体、编排体例均不差,当是正本。”

    另一人问:“那有他说的这段么?”

    王门医师面色凝重的点点头,那人惊呼道:“什么?针砭真是东传而来?”

    余人忙捂他嘴道:“世兄小声……”

    王门医师咽了一下口水,干咳几声,道:“这个,这个……黄帝在中原腹地,他说东方,也有可能说的是齐鲁之地么,未必就是新罗国。”

    新罗花郎道:“周人西来,为了自抬身价,才说黄帝也是来自中西部,《山海经》说黄帝生于洛阳平逢山;《水经注》说黄帝生于天水上邽城东七十里的轩辕谷水,要我说都是附会之辞。”篳趣閣

    一太医署的张门医师哼了一声道:“那依阁下看,黄帝是哪里人呢?”

    新罗花郎道:“当然是齐地的寿丘,《帝王世纪》:“黄帝生于寿丘,长于姬水呐。”

    张门医师道:“《山海经》、《水经注》就是穿凿赴会,《帝王世纪》就是信史?这却是什么道理?”

    花郎还待要争辩,新罗僧却拦住他道:“古书多有赴会之处,原也做不得准哒。”

    台下医师闻言立刻纷纷附和道:“不错,不错,这砭石从东方来也未必确有其事。”

    新罗僧不理众人言辞,续道:“书可以语焉不详,东西却不能呐。”

    众医师一愣,望着老僧,新罗僧问道:“《素问》说故砭石出东方,‘砭石’者石针也,诸位大贤可有谁在中原见过石制的针呐?”

    台下有医师道:“针灸之法,无外乎金针刺穴,或艾绒灸穴而已,我门师祖崔知悌著有《骨蒸病灸方》,详述针刺艾灸之法,却未提到有石针之说。”

    立刻有医师附和他道:“是啊,石头如何能做成细针,就算能磨成针,也是一触即折,又怎能做针灸之用?”

    先前那个新罗花郎再次取出一个黑色漆木匣子,走到新罗僧面前,双手奉上,老僧取过木匣,望空一举道:“诸位!《素问》所谓‘砭石’之针在此。”

    这新罗僧的内功修为亦不浅,一开口立刻压住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老僧将匣子交还给花郎,花郎捧着匣子再次跃下台来,众医师竟然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让出一片空地来,新罗花郎微微一笑道:“哪位大贤上前一观?”

    众医师一时倒都不敢上前,公推先前说话的崔门医师上前观看,那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开石头匣子,花郎顺手一手高一手低,将匣子侧倾,让围观的众人能看清匣中所盛的物件。

    有了挑头的,人群又不自觉地围拢一些,独孤湘摇着江朔的手也要上去看,江朔只得让她跃上自己肩头,他自扛着湘儿站在人群后面张望,这样一来江朔自然见不到内里的情况,湘儿却越过人头看得甚明,只见那匣中铺着红色绫绡,其上一字排开,铺了九枚黑针,这些黑针由粗到细,长度由三寸到一寸,外观乌黑一片毫无光泽,看来确实不像是金银铸造之物。

    见没人动作,独孤湘在后面撺掇那崔门医师道:“老哥,快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材料的?”

    那崔门医师伸出手来,竟有些颤抖,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最粗的一枚,说是最粗的,也比草茎还细,至于最细的一根,不过牛豪般纤细。崔门医师持针在手仔细端详了半天,边上有人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是金是石?老崔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那人只是崔知悌的再传弟子,并非姓崔,不过人们也顾不得了,都异口同声地问道:“老崔,老崔,怎么样?”

    那人也顾不得反驳,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一声将那枚针放回匣中,道:“这黑针虽和银针一般纤细,但触手不觉冰冷,亦毫无弹性不能弯曲,看来……看来……”众人追问道:“看来如何啊?”崔门医师道:“……看来确实是石针!”

    这时一个壮汉闯入圈中,拿起最细的一枚道:“我也来看看。”

    独孤湘道:“这人长得倒像个屠夫,怎么大唐名医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李腾空在后道:“太医署有四科,曰‘医科、针科、按摩、咒禁’,医科便是学习医学典籍,所有太医署的学生入学都要先学医科,俟后分而为业,一曰体疗,二曰疮肿,三曰少小,四曰耳目口齿,五曰角法;‘针科’也是先学医科,再学经脉、孔穴之学;‘按摩’既以推、按、捏、揉作消息导引之法;‘咒禁’乃以咒禁祓除邪魅之为厉者,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药王孙思邈也认为,禁咒术‘斯之一法,体是神秘,详其辞采,不近人情,故不可得推而晓也’。这人生得高大,上肢强壮,估计就是‘按摩科’的翘楚。”

    独孤湘再看那人果然是手粗腿细,力量都在上身,显然不是习武或者辛苦劳作之人,那人性格却烈,拿起匣中最细的一根黑针一捏,那黑针应手断为两截。

    众医师见了有惊叹的,有唏嘘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吵嚷起来。那按摩科的医师一惊,慌忙将断针投入匣中,手足无措道:“这……这……我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不过,这针也忒不济了,中看不中用,那能做针灸之用?”

    新罗花郎也不恼怒,轻轻合上匣子道:“不碍事的,这样的针砭,在我新罗国多的是,并非什么金贵之物,不差这一枚呐。”

    崔门医师向众医师解释道:“这位世兄折断黑针恰也说明这黑针是石制的,如是金银所造,绝不会这么容易断折。”众人闻言均点头称是,崔门医师又向那新罗花郎叉手道:“不过这石针虽然做工鬼斧神工,但其质坚脆,确实是不好做针灸之用吧?”

    棋盘山台上老僧接口道:“是否堪用,一试便知。”

    崔门医师闻言叉手道:“如真能施针,那可真是神乎其技了。”今日来的医师都是大唐各科医生中的翘楚,虽然对新罗人的自大甚是不忿,但他们醉心医理,听新罗僧说要展示医技都不禁伸长了脖子等他下文,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时一直站在台上的秦越人开口了,他朗声道:“说了半天终于回到正题了,其实新罗国书送到朝廷,廷上太医署、集贤馆的各路大贤已与新罗使者辩过了,书册也好、石针也罢,都在朝上展示过了,只是光以典籍、史书论,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圣人下旨,令两国医学之士各按其法一较医技,便知汉家医学之源流所属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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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山海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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