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管理者的高明招数
何骞年带着安如见一众医生赶赴手术室的时候,蒋禄寿和肖珂彬也来了。
蒋禄寿面色凝重,盯着何骞年说:“何主任,我们治病救人不是赌博,要有决心,更要有预案,如果失败了怎么办?你们想好了吗?”
“这次手术非同小可,不但检验竣肃医院脊柱外科的技术水平,更是关系到脊柱外科界能否取得重大突破的大事,我们已经做好了预案。”何骞年的回答斩钉截铁。
“稍等片刻,”蒋禄寿说道,“我们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做最坏的打算,所以,我刚才联系了指挥部,让他们过来签手术同意书。”
安如见暗暗佩服,不愧是医院管理专家,在重大事件面前能沉得住气,有乱云飞渡仍从容的大气。在手术面临巨大风险且伤员没有家属的情况下,让指挥部的人来签手术同意书,是医院管理者的智慧,需要勇气。
指挥部的人接到蒋禄寿的电话,先是不理解,指责医院推脱责任,可是,几个头头脑脑紧急研究了一下,竟然同意了。也许在他们看来,自己代表着公信力,比一家民营企业办的医院要高多了。
按蒋禄寿的要求,指挥部委派了公安局和医保局的两名同志来签的手术同意书。这里面大有深意,一个能保医院平安,一个能保医院顺利拿到钱。
医院救完人拿不到钱的事,蒋禄寿曾经在调研的时候接触过很多。上面人的想法是,医院都是我们办的,救人是医院的责任,儿子为父亲排忧解难,还要父亲付钱?
蒋禄寿曾经撰文犀利地指出这种不良现象,却收效甚微。对上面来说,关键时刻能想到医院,事情过后却让医院体恤他们,没钱拿什么给你?这样吧,下次我们在决策的时候,多给你们一些政策。还有人批评医院,别总盯着公家口袋里那点钱,我们给你一个优惠政策,能为医院节省不少钱,你们还嫌不够?
说起来,这种事就是笑话。本来应该一码归一码,可是,到了基层,就成了等价交换。
这是竣肃医院第一次参加突发事件医疗救援,他不能让医院吃了哑巴亏。如果手术失败,外人不知道真相,只会说这家医院没实力,很low很垃圾,家属赶来,也会要求医院赔偿,本来是一个意外事故,最后轮到医院买单。
签完手术知情同意书,蒋禄寿松了口气。其时,何骞年已经做好了术前准备,在他的理念中,行政的归行政,业务的归业务。院长有院长的考虑,博士有博士的打算,虽然目标是一致的,但行事方式会有很大的区别。
准备妥当,何骞年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面对兵临城下的敌人,冷静沉着地命令:开始!
安如见站在一助的位置上。在这个位置上,他已经有了几个月的经验,虽然不是非常娴熟,但也不再手忙脚乱。手术刀、椎弓根螺钉、钻、锤,这些手术器械就是脊椎外科医生的武器。
“注意,别造成血管和神经损伤。”何骞年在手术中不忘教学生,“你们谁还记得颈椎椎体周围分布着哪些重要的血管和神经?”
“横突孔里有椎动脉和椎静脉,”安如见回道,“重要的神经有颈横神经、副神经、锁骨上神经……”
“不错,还有补充吗?”何骞年手握手术锤问道。
“脊髓。”二助答道。
“对!做椎体手术最为重要的,就是注意不能损伤椎体内的脊髓。”何骞年说,“如果损伤到脊髓,病人这辈子都不要想站起来了,严重的会引发呼吸心跳停止。”
安如见心里发毛,脊髓这么重要的内容,自己却没有回答出来,真不应该。自己是名校毕业的医学生,解剖学竟然忘得差不多了。毕业还不到两年,自己荒芜了学业,惭愧!
“看来,我们安副院长很久没有摸书了。打算学习脊柱外科,还是要多看点书。”
这是第二个人对自己说要多看点书了!院长说的是管理类的书,主任说的是专业书。看来,在别人眼里,自己真是依靠特定的关系轻轻松松当上副院长的人了。
“好的,我一定会努力。”
幸好有帽子口罩将脸遮掩的严严实实,要不然安如见这次的脸丢大了。
“不记得不要紧,现在别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看手术!”何骞年将一根白色的神经从肌肉中剥离出来,“这根神经就叫副神经,如果损伤到单侧副神经主干,会引起同侧胸锁乳突肌及斜方肌瘫痪,肩下垂,肩胛骨位置偏斜,臂丛神经受到牵拉,上肢上举和外展受到限制。”
整个手术期间,何骞年有提问,更多的是自己讲。这种在实践中授课的方法,让安如见对何骞年丰富的医学知识非常钦佩,让他自叹弗如。
手术整整做了十一个小时。直至缝合手术刀口的最后一针,何骞年始终在手术台上。
“完成了!成功了!”
何骞年的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安如见赶紧扶着他下了手术台:“何主任,先坐下休息。”
“不用了。”何骞年扶着凳子要站起来,“我再给你们说说这个病例下一步的治疗。”
“何主任,先休息!”安如见说,“没有医生的健康,哪来病人的安全?”
“我们创造了新的历史,这是脊柱外科重大的突破!”二助医生高兴地说。
“现在说这种话还早了点,最重要的是等患者度过危险期,下一段的治疗至关重要!”何骞年的声音里透露出极度疲惫。
安如见开了一瓶5%葡萄糖送到何骞年嘴边,说:“先补充体力!”
何骞年勉强地笑笑,喝了一口葡萄糖水,一小会儿竟然打起了呼噜。
手术室门推开的瞬间,安如见愣住了:蒋禄寿、肖珂彬带着一帮人守在手术室门口。
安如见说:“手术成功了!”
蒋禄寿一把接过安如见举着的吊瓶,说:“手术组的医务人员辛苦了!你们去休息,我们组成了一个抢救专家组,晚上,我和肖珂彬副院长、ICU科主任值班,确保伤员在万无一失!”
安如见傻眼了。蒋禄寿如此重视这个伤员的抢救和治疗,恐怕不仅仅是医院创造了脊柱外科界的历史,更多的是为了向社会和上面证明竣肃医院的社会责任感。
“好吧,辛苦蒋院长了!”安如见揉着血红的眼睛,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肖珂彬扶住他说:“老弟,很久没站手术台,不习惯了吧?”
安如见定了定,轻轻推开肖珂彬,笑着说:“我没事,毕竟年轻呢!晚上好好睡一觉,保证明天又满血复活!”
“好!”肖珂彬说,“经此一术,我看出来了,你是竣肃医院外科系统的希望,相信你能得到何骞年博士的真传,将来大有成就!”
安如见习惯地撩撩额头,向肖珂彬抱拳致意:“唯有信任不可辜负!”
92.比比谁的胆子肥
可惜的是,何骞年一觉醒来,昨天他们辛辛苦苦抢救的伤员还是没能挺过来。
何骞年看完抢救记录,心里涌出无限悲凉。很多人,你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是救不回来的。
“我们已经尽力了,别灰心丧气,”蒋禄寿拍着何骞年的肩膀说,“世上只有治病的医生,没有救命的神仙。”
何骞年一言不发。当医生的,都希望自己的病人能痊愈,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此刻,何骞年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不为创作所谓的新项目,只为这个没抢救过来的伤员伤感。
安如见得知消息,也赶到了ICU。
肖珂彬介绍,伤员凌晨四点多钟麻醉醒来,当时监测血压脉搏呼吸瞳孔,一切正常,可是,仅仅半个小时,心电监护仪发出警报,血压脉搏都测不到,肖珂彬马上采取一系列抢救措施,紧急抢救了两个小时,都没有抢救过来。
“抱歉,何主任,当时我们临时召开了死亡病例讨论,根据症状,我们一致认为是颅内动脉栓塞。”ICU主任接着介绍。
“颅内动脉栓塞?”何骞年不信,“怎么会颅内动脉栓塞呢?”
何骞年深知,颈椎手术病人存在一定的发生颅内动脉栓塞可能性,他事先也做了预判,手术中采取了措施,但是术后是否用了溶栓的药物成了疑点。
何骞年打开病例一看,溶栓药在晚上12点多钟停掉了,开医嘱的是肖珂彬。他阴沉着脸,质问肖珂彬:“肖副院长,请问你停掉溶栓药的依据是什么?”
“我认为,手术病人不宜用过多的抗凝药,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何况,这个伤员是外力受伤,不排除颅内或者身体其他部位有小出血点,所以,停掉了溶栓药。”
肖珂彬的考虑确实没毛病。
“可是,你应该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或者先听听神经外科的意见,”何骞年盯着肖珂彬说,“小出血点和脑动脉栓塞哪个危险性更大,作为医学博士,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肖珂彬被何骞年这一问,就像被别人当众打了一记耳光,感觉到颜面尽失,他说:“何主任,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你认为我判断错了,请你拿出依据!”
“肖副院长,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权,就认为自己是技术权威,我告诉你,我开的医嘱,你不要随便动!”何骞年愤怒地呵斥。
安如见担心两个人会起更大的争执,赶紧扯扯何骞年的工作服:“何主任,算了算了,专业上的争论可以先放一放,大家再检查一遍,是否有其他医疗过失。”
“安如见,我不希望你和稀泥,”何骞年瞪着安如见说,“当医生的一个疏忽,就能要了病人的命,这不是单纯的医疗过失,而是医疗责任事故。”
“何骞年!”蒋禄寿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请别妄下结论!有的话,内部讲讲就行了,不要对外说。”
“哼!蒋院长,我知道你是当院长的,要维护医院利益,但我们也不能欺负患者家属不懂啊!如果对方申请医学鉴定,医院全责!”何骞年容不得这个时候有人求情,试图对外掩盖事情真相。
“何主任,严格来说,肖副院长停掉溶栓药的做法并没有违背医疗原则,如果说有不完美的地方,就是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ICU主任说。
“职务是职务,业务是业务,”何骞年说,“不懂装懂,以后医院外科系统还怎么做事?”
“何骞年,说话要有底线,别人身攻击,”蒋禄寿说,“肖珂彬副院长,博士毕业比你早,主任医师职称晋升比你早,临床经验比你丰富,你凭什么说他没本事?”
何骞年知道,此刻争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就是这个脾气,爱较真,一丝不苟。当医生的,就是要有这种精神。
“掩盖真相,人所不耻!”何骞年说,“我希望院长能正视现实,不要回避责任。错了就是错了!”
“何主任,我们说过要推卸责任了吗?”肖珂彬反问道。
“眼下来看,暂时没有。”
“何主任,你对医学的态度,对病人的感情,值得大家学习,但是作为院长,我希望你遇事冷静一点,别动不动就看不起别人,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搞人身攻击,那一套是要不得的。”蒋禄寿说道。
“好吧,这件事希望院方能给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何骞年说,“伤员出来务工,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家中的顶梁柱,希望院方能公平公正处理这件事。”
救援指挥部得到医院的消息,最后一个伤员医治无效去世,上面的人脑壳就蒙了:“死亡人数达到30个了!”
30个是一道红线。上面受到影响,他不会想为什么会发生事故,而是想为什么没抢救过来。
“竣肃医院号称要办成本地最好的三甲综合医院,就这个水平?”上面发话了。谁都知道,上面的人没好日子过,竣肃医院一定会受到牵连,“责成竣肃医院作出深刻检讨,卫生部门和医保部门给我好好查一查,是否存在违规医疗、过度医疗和套保行为。”
蒋禄寿得知消息,一边向分公司和集团公司汇报,一边赶紧作检讨。可是,事关人家的帽子,人家能让你过得舒服?
上面的人根本不见蒋禄寿,只是带出话来:“你让我断送了前程,在我下台之前,一定会让你卷铺盖走人。”
蒋禄寿深知地方上弯弯绕的厉害,人家存心来整你,医院有可能说关就关了。但是他不甘心,竣肃集团在当地投资一家这么大的医院,作用有目共睹,他不相信个别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让医院停下来。
蒋禄寿毫不客气地告诉带话的人:“我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然,我们比比谁的胆子粗!”
可能是听了蒋禄寿这句话,上面一直没动静。蒋禄寿以为上面想通了,事情会过去,没想到,联合调查组以雷霆之势,对竣肃医院开展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严厉检查。
刚开始,蒋禄寿一时没有拿捏准,上面是虚张声势,还是动真格的。可是,当联合调查组拿出《停业整顿通知》,要求竣肃医院30天后停业整顿的时候,蒋禄寿明白,这件事恐怕会非常棘手。
93.管理大漏洞
让一家设置床位2800张、医务人员近3000人的综合医院停业整顿,这个决定确实出乎意料。更何况,此事起因是救治不力,让突发事件死了30个人。
“荒谬!”许安栾听完蒋禄寿的电话汇报,紧急启程赶到竣肃医院。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许田樱及公司一众高管。
此前,许田樱和欧阳念志一起考上了研究生,虽然没在一个专业,却是同校。
再次见到许田樱,安如见惊喜万分:“小樱子,我没想到你会来。”
“小安子,你胆子太大了!自己算算,多久没打电话给我了?我打电话你也不接!”许田樱愠怒。
“一天到晚忙得要死,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做手术,我想回电话过去的时候,一看时间,你正在上课,”安如见一脸无辜,“小樱子女大王,你就饶了我吧!”
许田樱捂着嘴笑。
“现在没放假,你怎么会来?”安如见问道。
“竣肃医院这个例子值得医院管理者研究!我导师让我来看看。”许田樱说,“说不定将来我的毕业论文就是民营医院生存环境问题。”
“是啊,现在看着医院红红火火,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得罪哪位大仙,竟然要求停业整顿。”
停业整顿已经超出了安如见的认知范围。据他所知,还没有一家医院因为医疗事故停业整顿的。
“停一个科室有可能,停一家医院,确实罕见,”许田樱说,“地方上这种处理方式,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个别人已经涉嫌触犯滥用职权罪,他是想用医院这个过错,来掩盖突发事件这口锅。”
“有道理!要不然根本说不通呀!”安如见说,“没想到,小樱子读了研究生,眼界确实变宽了。”
“少来,吹牛拍马没什么意思哦,”许田樱红着脸说,“来之前,我的导师已经分析了事件的本质,医院可以提起刑事自诉。”
“竣肃医院其实是民营医院中做得好的了,奈何这次碰到铁板上,即使不停业整顿,也将面临巨额罚款,对医院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估量。”安如见分析道,“打官司这种事,能不打就不打,胳膊拗不过大腿!”
“看你胆子小的,老鼠一样,”许田樱点着他的额头说,“医院维护自身权益,向滥用职权的人提起诉讼,是会得到社会正义的支持的。”
“说得好听,你不知道,即使打赢了官司又能怎样?处理一两个人又能怎样?”安如见愤愤不平说道,“医院的名声,是两千多人日积月累干起来的,刚刚走入正轨就来这么一处,谁还敢来看病?”
“我俩争论没意思,走,我们听听董事长怎么处理这件事!”许田樱拉着安如见,让他带到会议室来。
大家的脸上都挂着阴郁的云,就像暴雨来之前蔽日的乌云。
几个主要当事人介绍了当前情况,许安栾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一声不吭。大家可以想见,许安栾选择在老家投资兴办医院,不为逐利,而是一片回报桑梓的家乡情怀。而今,医院运行还不到一年,生出这么大的变故,心情能好到哪里去?
沉默良久,许安栾说话了:“第一,医院主动说明医疗过错,积极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把赔偿落实到位,争取当地最大的理解和支持。第二,无论如何,医院的公益性不能变,不能因为赔了钱,就要想办法从病人身上赚回来,搞所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第三,不能寻求所谓的帮助,不能搞撕破脸皮争高下的动作。”
许田樱不理解父亲的处理方式,说道:“董事长,我不认同你的处理方式,这是典型的委曲求全。”
许安栾瞪着她,低声呵斥道:“住口!”
“现在是法治社会,怎么能允许个别人胡作非为,医院还不敢站出来主张自己的权益?”许田樱质问道。
“许田樱,今天这个会,你没有发言权!”许安栾强行压制许田樱发言。
“我同意许田樱的说法,”何骞年一脸怒气站起来,“第一,我们承认,这是一次医疗事故,但没有听说过发生医疗事故就要让医院关门的;第二,停业整顿对医院来说,是巨大的名誉损失,就像办公司,商誉减值,就意味着公司有问题。”
“何骞年博士,我佩服你手术做得好,病看得好,但很多事你还不懂,”许安栾说,“可能很多人心里有疑问,说医院委曲求全忍气吞声,扪心自问,我们的医院管理就那么完美,毫无漏洞吗?我看,不见得吧!”
许安栾的目光威严地扫过会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医院每个月上报的报表我都仔细研究过,并让财务部给出了具体的分析意见,很遗憾,竣肃医院这几个月的运行,已经自觉不自觉走向了逐利!”
许安栾的话,让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
“蒋禄寿教授,请你解释一下,医院为什么会存在分解项目收费、自立项目收费、多收费、乱收费、开单提成、药品回扣这些行业乱象?”许安栾的目光,像要将这种行业乱象烧焦。
“这……董事长,我还没发现这些乱象在医院出现呀!”蒋禄寿回道。
“没有行业乱象?”许安栾问道,“也难怪,蒋院长是教授出身,可能看财务报表只看表象,看总数,并不关注每一个数据的异动情况,这不怪你,”许安栾的目光转向何彤桂,“何副院长,你分管财务、设备,请你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何彤桂的脸瞬间就腾起了红云。她忐忑不安站起来说:“董事长,单从医院财务报表来看,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
“当然,你已经做了处理,表面上确实看不出来,”许安栾铁青着脸,“何彤桂,你老实说,不到一年的时间,你接受了多少好处?”
许安栾此话一出,犹如平地起惊雷。何彤桂花颜失色,战战兢兢地说道:“董事长,没有的事。”
“好吧!”许安栾说,“本来,我今天不适合在会上说这些事,但没人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只好在这里揭老底了!”
许安栾向集团公司财务部经理使了一个眼色,财务部经理拿出一份报告,当场揭穿了何彤桂收受巨额回扣的事实。
何彤桂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蒋禄寿惊出一身冷汗,质问何彤桂:“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干贪赃枉法的勾当?”
“蒋院长,我们已经报警了,让她跟警察去说吧!”财务部经理丢给蒋禄寿一个冷眼。
94.力挽狂澜
当大家都以为董事长许安栾是来处理停业整顿这件事的,没想到还把何彤桂牵出来了,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场面一度冷清到了极点,尴尬到了极点。
“看来,竣肃医院确实到了务必大力整顿的时候了!”许安栾说,“一家医院从筹建到正式运行,花了多少人的心血,大家有目共睹。很多人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就是想为当地人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然而有人心术不正,我心痛啊!”
处理完何彤桂事件,大家想看看许安栾还有什么招数,让竣肃医院免于停业整顿的灾难。
“对一家医院来说,停业整顿应该算是毁灭性的灾难了。是我用人失察,过分相信自己的学生了!”蒋禄寿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
“你们有谁还记得我给医院立的规矩吗?”许安栾问道。
“医生要为人民看病,决不能为人民币看病!这句话,现在还挂在所有的诊室和医生办公室门口。”蒋禄寿说。
“记得就好!蒋院长,我建议在医院开展一次整风行动,直指行业乱象,让医生也给自己看一次病,要断根!”许安栾的话掷地有声,“不过,我不希望搞什么轰轰烈烈走过场那一套,我们来点实在的措施,目的是有效果,不要搞花架子。”
“关键是落实规章制度!”蒋禄寿说,“董事长,我的意见,建立一整套落实制度的办法,有人想钻制度的空子,就让他卷铺盖走人,不管是普通的护士,还是博士。”
“另外,何彤桂这次出事,她分管的工作需要重新安排,你有什么考虑?”许安栾问蒋禄寿。
“她分管的工作交给安如见吧,”蒋禄寿提议,“安副院长年轻有为,希望能为医院分忧解难。”
安如见一急,顾不得许安栾在场,连忙推辞:“别别别,蒋院长,我现在脊椎外科学习,您忘了?”
“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蒋禄寿拍着脑门说,“这样吧,我们不耽误你学业务,你分担两份工作,余下的工作,由肖珂彬和何记名两位副院长分担。”
安如见撩撩额头,笑着说:“恐怕精力不够啊,现在学习任务紧,何骞年博士这个师父要求严。”
许田樱看了一眼许安栾,想为安如见说几句话,哪知许安栾根本就不看她,一锤定音:“本来,医院班子分工我不好直接指挥,还有省分公司的桂明景在呢!”
桂明景赶紧站起表态:“董事长说什么,我们都照办!”
许安栾满意地点头,说:“我的意见,不耽误安如见拜师学艺,就不要给他过多安排工作任务了。何彤桂分管的工作,由另两名副院长分担,希望大家和衷共济,将医院带出困境。”
开了一个冗长的会,许安栾连夜去了省城。他要去省里申诉,而不是在当地找人。事情是当地人挑起来的,目的是为了推卸责任,去找有什么用呢?
许安栾约了省里经常上电视的人物,第二天一上班,就去办公室作了详细汇报。省里的人物早就听说许安栾在家乡投资兴办医院,对他回报桑梓的情怀深为感激,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会面。这次,许安栾找上门来,当然挺高兴。可是,许安栾的汇报,让他非常愤怒,当即让人给地方打了电话,要求依法依规处理这起医疗意外事件。
地方上的人接到省里的电话,也很震惊。他没想到,许安栾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直接去省里找人。其实,地方上这位主,也不是什么井底之蛙,而是耀武扬威惯了,那些不拜码头就来投资的企业家,他向来不放在眼里。
既然上面有要求,地方上也只能照办,一句话,就撤走了联合调查组。
当日,许安栾又赶回竣肃医院,带着蒋禄寿一帮子人去了相关部门,主动揽责,作检讨,表决心,才给地方的人吃了定心丸。
安如见不理解许安栾为什么要这么做?很想当面请教,但一直没机会。许安栾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返回竣肃医院的路上,将安如见叫到了自己车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既然在省里找了人,就可以不来这些部门了?”许安栾冷不丁问道。
“是啊,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安如见不解。
许安栾笑着说:“安副院长,虽然竣肃医院是非公立的公益性医院,但是,在外人眼里,医院是赚钱的行当,他们不懂,公益性医院的所有收入都不能分红的,以为竣肃集团从竣肃医院得了利益,我要把这些情况跟他们汇报清楚,取得他们的谅解。”
“这有什么谅解的?投资办医院,合理合法,就算是营利性医院,他们也要保护的吧?”安如见不适应这一套,总以为民办医院,处理相应的关系要简单些。
“如见呀,现在办事没有我们想象的简单,有些事很微妙。况且,我们的内部管理有很大的问题,难保不出事呀!”许安栾说,“这次联合调查组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要引起我们足够重视!”
安如见好像明白了,但还是没完全闹明白:“拜码头?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呀!”
“哈哈哈,如见副院长,历经竣肃医院筹建、人才招聘这些大事,你应该要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许安栾说,“我并不是要你们搞歪门邪道,而是要将我们的情况向别人汇报清楚,让大家支持、理解我们的办院思路和办院理念。”
安如见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董事长不愧深谋远虑,佩服!”
“哈哈哈……”许安栾笑道,“没想到你这一年多时间,学会油嘴滑舌!”
“没有没有,确实是真心话。”
“如见呀,我问你,你跟田樱怎么样了?最近没听到你们有什么消息呀!”许安栾问。
“就这样呗,两人都忙,最近很久没见面了。”安如见答道。
“你不想当副院长,愿意当医生?”许安栾转脸注视车窗外,问得漫不经心。
“是的,干副院长心累,我宁愿身体累一点,也不想心累。当医生单纯多了!”安如见说道。
“我给你三年时间跟师学医,但副院长这份工作你还是要兼着,管理业务不耽误。”许安栾说,“蒋禄寿院长总有退休的那一天。”
安如见心静如水。曾经,他非常渴望当竣肃医院院长,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资历不够,太嫩了。许安栾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终有一天要接班竣肃医院,奇怪的是,现在的安如见听到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激动。
“当官当副,吃菜吃素,”安如见笑着说,“要是在古代,我愿意当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逍遥王爷。”
“竣肃医院院长可不是什么官,只是竣肃集团的内部文件,最多是个管理人员。”许安栾说,“安如见,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好好干!”
95.回司亨医院看看
事件平息,一切又回到原点。当生活重归平静,安如见每天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脊柱外科业务日益精进,有时还可以单独上四类手术了,何骞年只需要在旁边指点就行。当然,他也想父母,想许田樱,可是,时间永远不够用。
有时候,人的心情会长霉。这不,春节临近,安如见对父母的思念越来越浓,有时竟然通宵睡不着。
安如见奇怪,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思念父母。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念家的人。他曾经那么渴望远离父母,远离司亨医院,只身一人闯荡世界。如今,他却因为思念父母睡不着。
许田樱曾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恶魔。那时,他歪着头笑,认为她是说笑。
真正感觉到思念的时候,安如见感到了内心的恶魔在蠢蠢欲动。他要释放,要见到父母。
安如见写了请假条,向蒋禄寿请假,约了许田樱回司亨医院看看。
许田樱其实不太乐意去司亨医院。在那里,她有很多不愉快的记忆。若不是安如见父母在,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回到那个令她酸楚的地方。
记忆和心情一样,很久没记起的事,也会发霉。经安如见这么一撩拨,那些不痛快的时光,又一点一点渲染进了她的心间。
许田樱靠在安如见肩头,缓缓地说:“小安子,今年把你父母接到海滨去过春节吧,我不想去司亨医院。”
“因为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安如见问道。
“明知故问。”
“我早就放下了,你也要放下。”安如见说,“小樱子,我们不能背着这些陈年往事过日子,负担太重。”
“我虽然不是针眼大的心,但没有你心大。”许田樱伤感地说,“伤害永远忘不掉。”
“面对昨天,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就是跟过去和解,”安如见说,“小樱子,我们要学会跟时间和解,跟往事和解。”
许田樱突然轻轻抽泣起来,安如见侧转脸,将他搂在怀里:“好吧,我这就打电话跟父母商量。”
一打电话,安如见却慌了,父亲说,万疏茜早几天搞家里卫生,摔伤了,现在司亨医院骨科住院。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必须回去陪母亲!”安如见对许田樱说道。
就这样,两人从竣肃医院回到了司亨医院。安如见仔细检查万疏茜的病情,已经没大碍了。安裕明说:“小安子,你再不回来,我就准备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还商量接你们去海滨过年呢!”安如见说,“小樱子都通知家里做好准备了。”
虽然万疏茜摔伤了,但恢复得差不多了,见到儿子和准儿媳回来过年,早就忘记了痛。一家人在万疏茜住的病房聊天,其乐融融。
做父母的总是担心儿子,哪怕自己在病床上躺着,万疏茜还是拉着儿子的手问长问短,工作啦,生活啦,住什么地方啦,平时吃什么啦,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儿子照料得通体舒坦。
安如见告诉父母很多故事,自己怎么为竣肃医院招揽人才的,怎么去脊椎外科学习的,现在已经可以单独做四类手术了。
听到安如见能单独操作脊椎外科四类手术,安裕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小安子,你莫自作主张,到时候只怕惹出麻烦。”
“乌鸦嘴!”万疏茜打断安裕明的话,“你就不能盼儿子好?”
“我是善意的提醒,”安裕明说,“做四类手术,是要有副主任医师以上职称的。”
“你是死脑筋啊,人家的师父何骞年在旁边指导。”万疏茜说,“何骞年,博士,主任医师,你应该听说过吧?”
“当然听说过!”安裕明说,“他在业界小有名气,可惜了,在省城医院混了这么多年,连个科主任都没混上,要不是咱小安子去找他,恐怕这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了。”
“这个真不是我的功劳,”安如见说,“说实在话,我不去找他,还有别的医院会去找他,幸好是我找到了,给自己找了个好师父。”
“听说何骞年在科室要求用英语早交班?”安裕明奇怪地问,“你习惯了吗?”
安如见一笑,说:“当然习惯了。刚开始一点也不习惯,但你儿子是谁呀!努力学习,每天记二十个单词,只用半年时间,就适应了。”
“不错!”安裕明说,“英语不能丢。当医生这个行当,要想混日子也好混,每天吹吹牛,说说大话吓唬吓唬患者,遇到不会做的手术,请外援。但是,要想学好学精,是要查阅大量医学文献的。看文献,我一直主张看原文。”
万疏茜撇撇嘴,说:“你就吹吧!多少年没看英语了,还查文献。我想想,你晋升主任医师之后,就再也没去查过文献了吧?”
被夫人揭穿了老底,安裕明并不气恼,说:“我现在可以吃老本了,过点安逸的日子吧!”
安如见一脸坏笑看着父母,说:“你们俩现在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比什么都重要。我觉得,目前就是你们人生最佳状态。”
“所以呀,你上次请我们去竣肃医院,我才不去呢!在司亨医院,我和你妈是老资历,就算杨也彬也得给我们几分面子,谁怕谁呢!”安裕明的表情有点飘。
“大实话!”许田樱将刚削好的苹果递给万疏茜,笑着说,“万阿姨,依我看,你们也申请提前退休,杨也彬心眼太小,容不得人的。”
说到杨也彬,很自然就会说到杨雪关。话题是许田樱挑起的,她却不乐意听杨雪关的故事:“鉴于杨雪关曾经自以为是霸占过小安子几年,我们今天不说她。”
“哟哟哟,老同学,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撇开我呀!”杨雪关不早不晚现身万疏茜病房,给大家无限惊诧。
“你怎么在这?”安如见问道。
“万姨摔伤了,于公于私我当然要来看看,于公呢,我接到医务科会诊通知,于私呢,按许田樱同学的说法,我也曾霸占过安如见几年,对吧?”杨雪关挺着大肚子,轻飘飘扫了一眼许田樱。
见画风不对,万疏茜赶紧岔开话题:“杨主任,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呀?”
安如见离开这段时间,杨也彬想尽了办法,终于将内分泌科主任挤走,给杨雪关接了班。按理,杨雪关中级职称都没有,是不够资历当科主任的,杨也彬就给杨雪关提了副主任,主持科室全面工作。还将姜明践提拔成了医务科副科长,肝胆外科副主任。
“快了快了,”杨雪关脸上马上漾起笑容,“这家伙最近挺不老实的,总在肚子里踢我。”
“哈哈哈,现在是关键时刻,杨主任好好保养哦。”万疏茜说道。
“万姨,我刚才看了病例,你最近晚上睡不着,跟内分泌失调关系不大,空腹血糖7.3,其他结果都正常,可以做一个24小时血糖监测,做一个糖耐量检查,暂时不要吃药。”杨雪关说道。
万疏茜和安裕明都是主任医师,他们当然懂,但是行内有句话:再高明的医生都看不了自己的病。慎重起见,他们就申请了院内会诊,没想到来的是杨雪关。
万疏茜表情略微轻松一点,说:“我也说嘛,一次检查结果异常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可是,我刚听人说我爸心眼小,”杨雪关又瞟了一眼许田樱,“有些人心眼未必能大到哪里去。”
许田樱奚落道:“还是当院长的父亲体贴呀,年纪轻轻就能当科主任。”
“当院长的爹比当董事长的准岳父差远了,年纪轻轻啥事不懂,就当大医院副院长了。”杨雪关反唇相讥。
杨雪关的话一出口,场面顿时尴尬。杨雪关“哈哈”大笑,继续说道:“靠自己父亲,总比吃软饭强!”
安如见内心波澜起伏。他万万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坐实了“吃软饭的”名头!
安如见脸色不好看,安裕明赶紧出来圆场:“杨主任呀,谢谢你来会诊,没事你就早点回去吧,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杨雪关这才缓缓抬起脚,慢悠悠地离开。
96.聚会也尴尬
听说安如见和许田樱回来了,姜明践要来见面,被杨雪关拦下了:“姜明践,你敢去见他们,别怪我翻脸无情!”
毕竟是大学同学,又在同一家医院工作过,姜明践还是希望能跟同学之间保持联系。
“姜明践,你给我听好了,我俩结婚,他们都没来,现在你敢去见他们,我就跟你离婚!”杨雪关使出杀手锏。
姜明践皱了皱眉,说道:“你怎么动不动就喊离婚?不要把离婚挂在嘴上,否则,哪天真会如了你的愿!”
“离就离,谁怕谁呀!”杨雪关红口白牙上下翻飞,“你爸妈早就看不惯我,我也不稀罕!”
“杨雪关,你胡说什么呢?”姜明践说,“结婚才一年多时间,你自己想想,只要没顺你的意,你就喊离婚,有意思吗?”
杨雪关不说话了。她其实不想离婚,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生气,离婚这两个字就那么顺溜地从嘴里蹦出来了。为这个事,姜明践好几次在父母面前诉苦,像个怨妇一样。
想起姜明践怨妇脾气,杨雪关又来气了。他可以将夫妻之间的私事,毫无保留告诉当院长的岳父,搞得自己在家里,什么隐私都没有,像个透明人,不知道他是为了取悦院长岳父,还是为了贬低自己。
姜明践这个习惯,在杨也彬看来,却是忠心耿耿,在感情上,将他当成了离不开的儿子,比跟杨雪关还亲。
结婚没半年,就给姜明践任命肝胆外科副主任,姜明践觉得不够,在杨也彬面前叫苦,说在科里没地位,杨也彬又找了个岔子,硬生生将医务科副科长免了,给姜明践兼了医务科副科长。
杨雪关的脾气越来越不可遏制,姜明践无可奈何。这个杨家大小姐,连副院长都不放在眼里,丝毫不给面子。
上次,分管内科片的副院长带着医务科科长何冼德查房,在内分泌科发现出院病历首页科主任没签字,让何冼德记录下来准备处罚,杨雪关冲上去就将查房记录本撕得粉碎,指着副院长鼻子大骂一通,人家还不敢反驳,气得浑身发抖,回去后大病一场。
在科室里就更不用说了,只要看谁不顺眼,就能狠批一通,非得将对方骂哭了不可。
杨家大小姐的做派,让医院许多人不适应,违和感强烈,副院长休完病假回来,找杨也彬告状,要求严惩杨雪关目无领导、违反制度的事儿,杨也彬却睁只眼闭只眼,说:“杨雪关这事确实有点过分,但念在她刚怀孕的份上,这次就不处罚了,你是副院长,对下属要宽容,要有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
杨也彬的一席话,让副院长从此闭口不提杨雪关,正常的工作安排都不惹杨雪关。“惹不起,咱躲不起吗?”只要有人提起这件事,副院长就苦笑着说。
杨也彬的纵容,更加造就了杨雪关飞扬跋扈,没有人敢惹她,更没有人能批评她,内分泌科,成了杨雪关的独立王国。
此番姜明践提出跟安如见聚聚,杨雪关明确反对,他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告诉刘静蔷这个消息,希望几个同学能聚聚。
刘静蔷是万疏茜的学生,现在妇科的工作她能独当一面,从感情上,她当然希望能跟安如见聚聚,就开心的答应了。
当初进司亨医院工作的六个同学,刘静蔷最为单纯,毕业三年多了,她还没有找男朋友。
不是她不想找,而是围在她身边的几个男孩,要么傻乎乎的玻璃心,动不动就哭,眼里巴巴地求刘静蔷做女朋友;要么一门心思只想得到她的身体,跟她的思想不在一个频道上;要么想起来就满身酒气来找她,平时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对于这些男孩,刘静蔷一个都没看上,想入她的法眼,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司亨医院大门口的那家小排档。按理,这几个同学家庭条件都不错,进个上档次的饭店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安如见说,这个排档承载了同学们的记忆,聚会的地方就安排在这。
到了晚上,四个同学见了面。一年多没见面,各忙各的,见面聊的也是上学的事。几个人都小心维护着对方的面子,轻易不提杨雪关,也不提欧阳念志。
许田樱和欧阳念志在一个学校读研,几次想起头说说欧阳念志,被安如见一个眼色堵了回去。
安如见若无其事给许田樱发了一条QQ信息:欧阳念志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曾找他借钱,被他一口回绝了。
许田樱当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原来藏着一个这么大的梗:姜明践心机太深了。
杨雪关不能提,欧阳念志不能聊,这个聚会还有什么劲?许田樱环顾四周,要过年了,排档里就只有他们这一桌。
在许田樱看来,姜明践的笑很假,跟安如见碰杯时,他的目光四处逡巡,好像在躲避什么。
许田樱纳闷:这次聚会是姜明践发起的,他在担心什么?
杨雪关!
对,姜明践在担心杨雪关发现。他是背着杨雪关出来聚会的。
想到这里,许田樱兴味索然,对安如见说:“小安子,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没做吧?要不要早点回去,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下?”
许田樱的话提醒了安如见,他放下酒杯,说:“对呀,我妈是搞卫生摔伤的,家里的卫生还没搞完呢!早点散早点散。”
刘静蔷不明就里,说:“这么早就散呀?老师家的卫生,我早就去搞完了。”
万疏茜摔伤后,刘静蔷和几个实习生,主动去搞了卫生,还给家里挂上了打灯笼,贴上了春联。
“啊?刘静蔷同学这么贤惠!”许田樱笑着说,“将来哪个小子找你做妻子,会享清福!”
姜明践笑笑说:“嗨!我们几个男同学,就看欧阳念志有不有这个福分了!”
“欧阳念志?”许田樱故意顺着姜明践的话往下说,“听说欧阳念志的父亲去年大病一场。”
“打住打住!”安如见制止许田樱,“往事不要再提!”
“嗨!小安子,我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欧阳念志感到悲哀,父亲重病,到处借钱,这年头,没钱没权没朋友呀!”
姜明践的脸色腾地一下就通红了。
“要不是小安子找上司借钱帮他度过难关,欧阳念志恐怕会闹笑话咯!”许田樱说道。
“小樱子,别说了!”安如见制止,“我们聊点别的吧!”
“欧阳念志现在读研了,他还好吧?”刘静蔷问道。
“算他争气,如果这辈子都待在司亨医院,他就是个悲剧!”许田樱笑着对刘静蔷说。
这样的聚会实在待不下去了。刘静蔷谎称自己肚子有点不舒服,大家早点散了。
看着姜明践离开,刘静蔷说:“许田樱,安如见,我现在心里很矛盾,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啥事呀?这么为难!”许田樱心直口快,问道。
“前年呢,我跟安如见说好了,一起去竣肃医院,”刘静蔷皱着眉头说,“可是,万老师对我那么好,我不忍心离开她。”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许田樱说,“万老师虽然是科主任,但你想想,在司亨医院,你有出头之日吗?我敢说,有杨也彬在,除了杨雪关和姜明践,其余的人都别想出头。”
“可是,我舍不得万老师。”刘静蔷说,“这两年,万老师教了我很多东西,做人做事,事无巨细地教我。”
安如见默默不语地走着。这事,他也很矛盾。把刘静蔷从母亲身边挖走,势必增加母亲的工作量,刘静蔷如果不走,她肯定是杨也彬那些人打压的对象。
准确点说,是杨雪关会借助杨也彬的手,打压刘静蔷。以杨雪关大小姐的性格,容不得别人跟她竞争,更不能有人跟姜明践竞争。放眼司亨医院,有资格有本事跟杨雪关夫妻竞争的,只有几个大学同学,现在只剩下刘静蔷这个对手了。
即便刘静蔷没这个心思去竞争,但假以时日,老同志都退休了,刘静蔷迟早会被推上来,同学就成了对手。
安如见想问题的逻辑,就是这么长远。
安如见说:“刘静蔷,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你先在司亨医院把基础打牢,等我母亲退休了,你如果接不到妇科主任,竣肃医院敞开大门欢迎你!”
许田樱费解地看着安如见:“为什么不能现在走?”
“竣肃医院博士、硕士学历,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职称人才一大堆,没有过硬的本事是混不下去的!”安如见顿了顿,说道,“我现在都去脊椎外科当了一名学生。”
刘静蔷恍然大悟:“学好本事才能拥有未来!好,我记下了!”
97.安如见的能耐
杨也彬听说安如见回司亨医院了,就开始琢磨上了,这家伙虽然没有直接从司亨医院挖走一个人,但欧阳念志事件至今历历在目,声犹在耳,搞得杨也彬很被动。
现在的安如见,已经不是当年在骨科当小医生的时候了。杨也彬曾经在网上偷偷查过竣肃医院的资料,好家伙,规模这么大,算得上是一家超级医院了。
在杨也彬眼里,安如见这个副院长含金量比自己这个院长含金量还高。3000个工作人员的医院,仅人才招聘这一项,就让司亨医院难以望其项背。几年前,司亨医院为招聘了6名名校本科生而沾沾自喜,如今的竣肃医院科主任清一色的博士、主任医师,放眼司亨医院,杨也彬自愧弗如。
竣肃医院的办院理念,迟早会把那些不思进取的公立医院拍死在沙滩上,或者会倒逼公立医院把人才培养和引进摆上重要议事日程。
杨也彬下决心,要会一会安如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杨也彬给安如见打电话,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自己家:“安院长呀,听说你回来过春节?”
“是呀,杨叔叔,您有什么指教?”安如见非常客气,那语气,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让杨也彬都不敢相信。
“如见呀,杨叔叔想见见你,像你取经,看看医院管理方面有什么高招?”杨也彬漫不经心地说道。
“哈哈,杨叔叔真会说笑,像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哪有什么经验可谈?我要虚心向您学习呀!”安如见不知道杨也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心翼翼应付着。
两个人一年多没见面,双方都小心试探。
客套了几句,杨也彬进入正题,约安如见来家叙旧,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
片刻,安如见和许田樱来到杨也彬家。杨也彬见到许田樱的瞬间,脸上有一些惊讶,但马上就恢复常态,笑容可掬地将两人请进屋。
刘艺玉微笑着给两人泡茶、削苹果。安如见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杨雪壹的顶头上司,她在场,既能了解医院的情况,又能缓和现场的气氛。现在的杨也彬已经不可思议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跟安如见翻脸,她还可以偶尔给杨也彬一点提示。
“安院长,时间真快呀,我们快两年没见面了吧?”杨也彬的开场白有点做作,虚伪的东西,总是让人膈应。
“是啊,想起离开司亨医院的情形,我还是要感谢杨叔叔当年高抬贵手呀!要不然,我也走不了。”安如见笑着说,“当时年轻气盛,多有得罪,我先给杨叔赔个不是。”
“如见呀,时间真快!你看,你都成长为大医院分管人事的副院长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毫无成就呢!”刘艺玉不失时机插话,顺手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安如见和许田樱。
“安院长,听说竣肃医院的科主任全部是博士、主任医师,你给我们介绍介绍,用的什么办法,聚集了这么多高层次人才?”杨也彬问道。
安如见毫无保留将竣肃医院引人策略全部告诉了杨也彬。杨也彬一边听,一边算账。安如见一说完,他的账就算清楚了:“安院长,我刚才做了初步测算,竣肃医院仅引进博士一项,就花费上亿元资金,据说,你们医院是非营利性医院,竣肃集团真是大手笔!”
许田樱微微一笑,说:“杨院长,竣肃集团资产上千亿,竣肃医院去年投入高达二十亿。许安栾董事长想做的事,一定会做成最好。”
安如见担心刺激到杨也彬,让他动了谋求竣肃医院院长的心思,悄悄向许田樱使眼色。许田樱马上又补了一句,说:“不过,医院目前面临一些困难,也很棘手。”
杨也彬感慨:“到底是财大气粗呀!司亨集团这几年改革转型的速度加快,说不定哪天医院、学校就会交给地方。”
“司亨集团十多万职工,是重点企业,上面要求企业减负松绑,企业不能办社会,司亨医院交给地方这步棋迟早要走。”安如见分析道。”
“安院长高见!对这个问题,我已经思考很久了,想向集团高层建议,开放对地方群众的医疗,”杨也彬犹豫着说,“可是,我担心自己的建议动作太大,高层很难接受。”
这么一聊,就触及到司亨医院将来的出路了,说明杨也彬平时也比较关心政策走向。近几年,上面对企业办医院、学校、幼儿园、职工大学等事业单位,有一个指导性的意见,要求企业不要办社会,让企业轻装上阵转型升级产品。
安如见对司亨集团决策层丝毫不了解,担心说出来的话会被杨也彬认为是外行,赶紧打住话题:“杨叔,今天我们只聊医院管理,不聊其他。”
刘艺玉对杨也彬问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她对杨雪壹的工作感兴趣,不失时机问道:“安院长,雪壹在竣肃医院还好吧?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她那个科室跟一个叫何骞年的博士学习?”
“对的,刘姨,杨雪壹护士长能干、有魄力,是竣肃医院优秀护士长,医院上上下下对她评价很高。”安如见夸道,“我在脊椎外科学习,亲眼看到她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很多医患矛盾。”
“当然,我的女儿!”杨也彬得意地说,“我调教出来的人,一定不会错,走到哪里都能端稳自己的饭碗!”
“呵,杨院长好意思说雪壹是你调教出来的人?”刘艺玉对杨雪壹没有入编司亨医院耿耿于怀,说,“雪壹在你心里,恐怕没这么高的地位吧!”
刘艺玉当着安如见和许田樱的面硬扛,杨也彬没想到。他瞪着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刘艺玉,猛然变脸,亲切地说:“艺玉,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在安院长面前贬低我,对雪壹也不好吧?”
杨也彬混战人际交往几十年,说话往往是说得轻落得重,教育人不动声色。
刘艺玉想想有道理,继续低头削苹果。她的面前,已经摆好十几个削好的苹果。
“艺玉,你去做饭,今晚我和如见喝两盅,感谢他给我带来了全新的医院管理理念,”杨也彬安排完刘艺玉,转而谦逊地对安如见说,“如见,今晚咱叔侄不醉不归。”
安如见赶紧起身,说:“刘姨,别忙了,我还要送饭给母亲吃,她在住院,我爸啥事也不懂。”
一场见面,就这么仓促结束了。安如见迈出杨也彬家门,顿时松了一口气,对许田樱说:“我现在还没弄清他这次见面的目的,但这肯定不是一次普通的见面,杨也彬的心思很重,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许田樱拉着安如见的手,迈着轻快的步伐,说:“从你们的对话中能听出来,杨也彬对医院管理还是有些想法的。依我看,司亨医院交地方管理是大方向,这一步迟早要走!”
“杨院长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及早对地方开放医疗服务,一方面可以增加医院的病源,另一方面,也可以造福当地百姓。”安如见分析道,“看来,这个杨也彬脑子还是想正事的嘛!”
“管他呢!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懒得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回家做饭,你爸你妈还饿着呢!”许田樱噘着嘴,向安如见撒娇。
“是,我的女王!”安如见突然立定,转身将许田樱抱在怀里,欢快的笑声,在春天湿漉漉的空气中久久飘荡。
98.移交前期准备
杨也彬思考很久了,既然司亨医院交地方是大趋势,医院要急着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添置医疗设备,第二件事就是向地方居民试探性开放医疗业务。
杨也彬先在班子内部做了通报,让医务科、设备科和财务科摸个底,这几年添置了多少设备,还有哪些设备需要更新,哪些设备急需添置。
其实,杨也彬心里有数,这几年集团公司搞产品更新升级,技改项目花了很多资金,集团给医院的资金已经压缩到几年的低点,只能勉强维持医院运行。医院也曾经上报过添置医疗设备的方案,可能是方案做得太大,需要投入资金太多,被集团高层否定了。
杨也彬这次改变了策略,叮嘱大家,灵活掌握高层心态,不要想着一口吃成胖子,学会化整为零,在医院账户上有钱的时候,向集团公司报告,要求添置设备,不要上面拿钱,批准的可能性大一些。
医院和集团公司的是隶属关系,严格来看,医院账面上的资金都是集团公司的,但医院可以支配。
杨也彬打的这个主意,就是转移集团高层的注意力,打个马虎眼,不动声色为司亨医院积累一点家底,到时候移交到地方,自己也能说得起话。
杨也彬在内部会议上,小范围挑明医院移交地方管理的话题,犹如在平静的湖里投入一块大石头,激起层层波浪。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件事迟早会来,却是很隐讳的事。作为移交的医院,都担心能否得到公平待遇。所以,移交这件事,杨也彬不主动提出来,医院没人会提。
医疗设备摸底和添置测算的工作开展还算顺利。何冼德将报告交给杨也彬的时候,杨也彬自己也吃了一惊。偌大的医院,除了一台修修补补的直线加速器和几台彩超之外,其余的要么不值钱,要么是别的医院早就淘汰的产品。
面对这份报告,杨也彬内心非常沉重。上一任将医院交给自己的时候,医院的设备虽然说不上非常先进,但在司亨医院这个层次的医院,还算比较好的。自己当了十多年院长,医疗设备跟自己一样面临老化了。
杨也彬随手翻翻需要添置的设备名单,大大小小上百件,看到最后的累计金额,他背后发凉。
他在心里嘀咕:这么多钱,不可能会批准。拿起笔,想划去一部分,但哪一件都是医院急需的设备。没有这些东西,很多科室都没办法正常工作了。
杨也彬还是狠心划去了添置计划中很大一部分设备,保留下来的不到三成。
杨也彬划完之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医院现在能买得起,让何冼德重新拟了一份方案,自己带着方案,直奔集团总部。
杨也彬这次是豁出去了。在他几十年职业生涯中,还没有这么心急忙慌做事情的。他都是先把各种有利的不利的因素考虑清楚,才动手做事。这一次,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不找分管上司,而是直奔董事长办公室,恭敬地将报告递给董事长。
董事长半年前到任的,人还年轻,据说挺有工作魄力,也有想法,上面让新董事长来司亨集团,目的就是推动司亨集团产业转型升级。大家都在转型升级,都在大刀阔斧改革,司亨集团上一位董事长干了多年,已经没有工作激情了,思想比较保守,产业转型升级迟迟推不动,上面就让他老人家去喝茶看报了。
董事长板寸头,眼神中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气息,让杨也彬的自信心瞬间瓦解。
董事长皱着眉头看完杨也彬的方案,不动声色问杨也彬:“杨院长,我看出来了,你是在给司亨医院安排后手?”
杨也彬暗暗佩服,果然是高手,一眼就能洞穿事情的本质,杨也彬心里的这点小九九,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
“董事长,我这不是留后手,没有这些设备,确实影响医院正常业务,”杨也彬避开董事长犀利的眼神,“司亨医院现有的家底,确实不足以支撑医院发展。”
董事长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正确,但是,集团公司面临的资金压力很大,用钱的地方很多,这些设备能不能等一等再添置?”
“董事长,我们不给集团公司增加负担,司亨医院账面上还有一点资金,能够添置一些设备。”
董事长闭着眼睛,斜靠在沙发上,像是在深入思考和分析这份方案出台的深层含义。
见董事长不说话,杨也彬压抑呼吸,静待董事长做出决策。
董事长睁开眼,说道:“我现在感觉到,你就是在为司亨医院移交地方管理做准备,说说你的真实意图,为什么急着添置这批设备?”
杨也彬准备充分,当然对答如流。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纠正董事长的说法,别让他认为自己真的急着脱离司亨集团。
“董事长,我考虑的是医院业务,跟集团公司是否将医院移交地方管理没有任何关联。”杨也彬说道。
董事长又闭上了眼睛,想了一会儿,说:“这份方案留在我这里,下次上董事长办公会研究定夺。”
杨也彬只得将心里的话咽回去。所有试图强行说服上司的言辞,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董事长见杨也彬不说话,问道:“杨院长,我心里也清楚,企业办的非生产经营单位,迟早一天会移交当地管理,但是,司亨医院是否移交,董事会还没讨论过,你不要太着急,否则的话,会事与愿违。”
杨也彬说:“董事长,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医院要正常运转,这些基本的医疗设备必不可少,医院不会大手大脚花钱。”
董事长心里清楚,杨也彬的真正目的是给司亨医院留后路,也为自己留后手。添置部分新的医疗设备,就是将来给地方做投名状用的。按照发展趋势,司亨医院移交地方利大于弊,他本人大力支持。他顾忌的是,集团公司内部,会有反对声音。
一家医院办了几十年,当然有感情。司亨集团管理层有很多人就是曾经筹建过医院的老同志,要想转变他们的思想,让司亨医院交给地方管理,从感情上说不过去。
“我们推进改革,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利因素,我不希望这件事引起集团高层和医院内部不稳定,”董事长说,“不只是医院,还有学校、幼儿园、职工大学,这些单位都在移交范围内,集团公司近期要将这项工作摆上议事日程。”
董事长的话,既透露了自己的底线,又符合集团高层的矛盾心态,在医疗设备添置这件事上,杨也彬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提出医院向地方患者有序放开医疗业务的想法。没成想,董事长这次非常支持,让医院放开手脚,先行先试,为集团公司其他即将移交的事业单位,摸索一条可推广、可复制的经验。
99.沉默的同意
杨也彬在董事长那里吃了一锅夹生饭,回到司亨医院,两天没说话。他不说话,别人也不敢说,办公楼的气氛格外严肃。
一个单位,总有那么几个人大约是职场心理学研究透了,喜欢琢磨人。杨也彬从集团公司回来之后不说话,就有人就在心里嘀咕,八成事儿办砸了。
杨也彬知道,有人会在心里琢磨。他却在琢磨,怎么把开放门诊。司亨医院原来是街道医院,本来就是为当地人服务的。后来交给司亨集团之后,才成了职工专属医院,只为司亨职工服务,当地人再也进不去了。
向地方开放医疗业务,有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要打通医保和新农合。现如今,医保项目繁多,有职工医保、城镇居民医保、生育保险、工伤保险、铁路医保、电力医保,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属于县级统筹,每个县一个结算标准。
司亨医院是集团公司内部的医院,病人都是内部治疗,资金都在集团内部划转,从来没跟地方打过交道,更别说分属各个部门、各个管理层级管理的医保部门。
成立医保部门是当务之急。可是,谁能胜任这个岗位呢?这个人,要八面玲珑,善于沟通,喜欢跟人打交道,能干脆利落从医保部门结算到钱,还要善于学习,在短时间内把五花八门的医保政策研究透彻。
杨也彬将医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在心里梳理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杨也彬回来不说话,也在琢磨人。能负责医保科的人没定下来,杨也彬心里不痛快。
这个岗位,对司亨医院开通地方医疗业务,至关重要,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医院的业务量。
杨也彬举棋不定,姜明践进了他办公室。
“爸,听何冼德说,医院要放开地方医疗业务?”
“这又不是秘密,上次开过会的。”
“爸,趁这次机会,把我提一提呗。”
姜明践好像看到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他知道,每一次医院有大动作,都要动一批人。这已经成为司亨医院的惯例了。
那一年医院晋升二甲医院,组建了二甲办,设了一个主任两个副主任,按道理这是临时机构,二甲创建工作完成,就要撤销,可是,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借口,硬是没撤下来,养了几个闲人。还有更离谱的,医院新建住院大楼,临时设立了一个基建办,到现在,住院大楼都从新楼变成了旧楼,基建办也没撤销。
这样的例子,在医院太多了。杨也彬不是没想过撤销这些吃闲饭的内设科室,可是,每次动议,都以失败而告终。不是这个打电话就是那个批条子,最后不了了之。议过两次之后,杨也彬再也不提了,闲着就闲着吧,哪个单位没几个闲人,他懒得操这份心,费力不讨好。
姜明践看到了医院的弊端,跟杨雪关提过,让她跟爸说说,有机会就把自己弄上去,杨雪关没同意,丢下一句:“我爸也是你爸,自己的事自己去办!”就再也不理他了。
杨也彬看着姜明践,说:“你不合适!还是好好的搞自己的专业,肝胆外科是个很好的地方。”
“爸,把级别提上去,我该做手术还是做手术。”
纵向比,司亨医院比当时的街道医院大了数倍,横向比,司亨医院在市内医院里,不算大。但这不影响医院的级别,院长相当于分厂厂长,是正处级。级别高架子大,下面的科长、经理,就是正科级。这对参加工作三年的姜明践来说,吸引力太大了。
姜明践的逻辑是一边占着位置,享受待遇不做事,就像他现在兼着医务科副科长,从来没在医务科带过一天。
杨也彬说:“明践,你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但是新设立医保科科长这个位置太重要了,要经常出去跑业务、沟通关系、结算医保经费,科长不去主持工作是不行的。”
“爸,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下次要等到猴年马月?”姜明践见杨也彬犹豫,开始做岳父的思想工作,“早一步,步步占先,晚一步,步步落后。”
从内心来说,杨也彬希望姜明践将来能挑起肝胆外科大梁,并不希望他搞医院管理。
杨也彬真正担心的是姜明践搞医院管理,照顾家庭的时间就少了,他父母对杨雪关有意见,到时候杨雪关生了孩子,他不着家,就会出乱子。
“对医生来说,搞好业务才是根本。”杨也彬说,“年轻人,不要急着当干部。”
“爸,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杨也彬的态度跟提拔医务科副科长的时候大不一样,姜明践担心杨也彬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为了坐上科长位置,姜明践软硬兼施。
杨也彬说:“明践,有些事可以装糊涂,但在医保科科长这件事上,不能装糊涂。如果这个人选不好,医院开放医疗业务的措施就会功亏一篑,集团公司很多人在盯着这件事。”
“爸,就算我不当医生,也没什么损失啊!”
杨也彬像盯怪物一样盯着他:“明践,为了一个科长而放弃当医生,不值得。你现在还年轻,把技术练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爸,我求你了!”姜明践开始哀求,让杨也彬左右为难。有时候,杨也彬也想做点事,可是,要撇开私心做事,多么难!几千年的礼仪之邦,早就融入人的灵魂了。
“你先回科室,我再想想。”杨也彬思想还没通,他甚至开始反感姜明践这么直白。他看到了一颗急功近利的心。
“我不管,你今天就要给我明确的答复,要不然,我会告诉杨雪关,你根本不把她当亲生女儿。”
姜明践的话,让杨也彬讶异:“姜明践,你是要挑拨我和雪关的父女关系吗?”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何必影响家庭关系呢?何况,安如见现在都是大医院副院长了,我当个科长算什么!”
姜明践明里暗里威胁杨也彬,当不上科长会影响家庭关系,还拿安如见说事,就是把他跟许安栾比,暗示他没有许安栾的本事,更没有许安栾的格局。
姜明践这一招,让杨也彬感到沮丧。自己确实跟许安栾比不上,差着无数多档次。可是,对晚辈的提携,杨也彬也不甘落后。
姜明践当医保科科长,虽然名不正言不顺,司亨医院有些闲言碎语,但杨也彬使出了姜明践那一招,在会上问那些以沉默表示反对的人:“安如见可以当副院长,姜明践跟他是同学,当个科长不够格吗?”
杨也彬的灵魂发问,总算让大家从沉默的反对,变成了沉默的同意。
100.委屈的滋味
姜明践当了医保科科长,但并不熟悉医保业务。他要的是解决待遇,让大家恭敬地尊称他为姜科长,并不想费心劳力去做什么,天天在办公室,不是捧着个游戏机,就算霸占科里唯一一台586电脑,玩“贪吃蛇”、“坦克大战”,每天按时上班,准点下班,绝不加班,这么优哉游哉的日子。
过了大约半个月,杨也彬都看不下去了,就让院办给他办公室准备两台电脑,把姜明践叫来,翁婿俩一人操作一台:“来,今天我们俩对决一盘,看看谁的水平高。”
姜明践不知道老爷子唱的哪一出,说:“爸,您这是干什么呢?我们比什么电脑游戏?现在是上班时间。”
“你还知道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每天在科里打游戏,想来水平很高,今天一盘定输赢,你赢了,今后你孩子的保姆钱我出,你输了,乖乖地去联系医保业务。”
姜明践明白岳父的用意了,脸上堆满笑说:“爸,咱不搞这个,我知道你也曾经泡过通宵网吧,据说当年反恐精英玩的溜,可是,现在这种游戏都淘汰了。”
“姜明践,你太让我失望了!”杨也彬指着他,压低声音训斥,“你知道不,向地方开放医疗业务,是医院准备移交地方的前奏,无数人在关注,你还有心思打游戏?”
姜明践刚脱离临床,不懂管理这一套,以为医院管理很轻松,就是给临床一线下点任务,检查一下工作,其他时间就是玩儿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姜明践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爸,你就让我适应一下环境吧!”
“姜明践,我警告你,再不出去联系业务,就给我滚回肝胆外科,老老实实当医生,从此以后不要再跟我提其他任何要求!”
杨也彬真的动怒了,姜明践也害怕。老爷子要是真不管他,别说医保科科长,就是肝胆外科副主任都轮不到他——主治医师职称都还没拿到手,何德何能当科室副主任?
第一次出去跑业务,姜明践是怀着豁出去的想法的。他的生活经历太简单,读书时接触的是老师和同学,工作后接触的是同事和病人,跟外界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唯一能给姜明践壮胆的,就是岳父了。他想,打着杨也彬的旗号出去,应该好使吧?
第一个遇上的人,就让姜明践感到无数的委屈。
他遇到的是贺江运。
姜明践跟贺江运不熟。一个在肝胆外科,一个在内分泌科,上班没在一栋楼,平时没联系,甚至一年都不可能碰上一面。坏就坏在姜明践是打着杨也彬的旗号去联系工作的。
贺江运被杨也彬耍了个心眼,免去内分泌科主任之后,调到了医保办工作。贺江运有一个特点,就是善于学习。她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钻透了医保业务。
合该贺江运否极泰来,在医保办工作不到半年,一次上面来检查,提了几个非常刁钻的业务问题,当时的主任在外面出差,在场的人没一个回答出来,贺江运斗胆回答了问题,引起了检查组组长的注意,不动声色问了问她的学历和职称,上级就记住了医保办贺江运:端庄贤淑,高学历高职称。过不久,医保办主任工作异动,上面的人点名让她当了医保办主任。印证了“树挪死人挪活”这句老话。
现在,姜明践站在贺江运面前,打着杨也彬的名号来联系业务,贺江运的脸“吧嗒”一下,就阴沉下来了。
往事一幕幕在贺江运脑子里回放,杨雪关编造出来的私收病人的故事,以及被杨也彬步步紧逼,含泪调离司亨医院的情景,而今历历在目,让贺江运心中的屈辱和悲怆愤然上涌。
“你是司亨医院的医保科科长?”贺江运力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道,“杨也彬还是院长?”
“是的。”姜明践嘴角上扬,有一些自豪地说,“他是我岳父,我爸现在还是司亨医院院长。”
贺江运嘴角一阵抽搐:“你是杨雪关的丈夫?”
“嗯!”
“不错,找了个好岳父,别被老婆给坑了!”
“贺主任,什么意思?”
“回去问问杨雪关就知道了,他是怎么对贺江运的,贺江运今后一定会怎么对他。”贺江运把姜明践递交的医保资料,一把撒到姜明践脸上,“告诉杨也彬,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永远不可能开通司亨医院的业务!”
姜明践被贺江运突然喷薄的怒气怔住了,贺江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继续说:“还不走?难道要喊人把你抬出去?”
“我走!”姜明践第一次出来联系业务,就碰到硬茬,可悲的是,自己还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怒发冲冠。
姜明践拿起洒落在地上的资料,旋风般回到司亨医院,以贺江运式的怒气,将资料摔在杨也彬办公桌上。
杨也彬不知道姜明践火气从哪里来,问道:“怎么了?”
姜明践没好气地说:“你们怎么得罪贺江运了?人家现在是医保办主任,今天差点把握轰出来。”
杨也彬听说贺江运成了医保办主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能当主任?笑话!”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但是她说了,杨也彬当一天司亨医院院长,医保办就不可能开通司亨医院的医保业务!”姜明践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也彬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内分泌科主任,是如何一屁股坐上医保办主任这个位置的。但是,医院要开通地方医保业务,贺江运这一关是绕不过去的。
当年,自己做得确实过分,为了给杨雪关上位,杨也彬不惜挤走在医院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科室主任。
杨也彬承认,自己这件事做得过分。
杨也彬也知道,贺江运在地方上有些背景,就凭司亨医院院长,是不足以封杀贺江运后半生的。
“贺江运要怎么样?”杨也彬说道,“个人恩怨和医院大方向比起来微不足道。如果她要我当面道歉,我也会去的!”
“爸!你是院长,历来说一不二!”姜明践补充道,“可是,你这个院长,仅限于司亨医院,医院的前途和命运,并不掌握在你手中,而是掌握在这些医保办主任手中。”
“明践,你约一下贺江运,说我周末想见见她!”杨也彬豁出去了,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算她旧事重提又能怎么样?发泄罢了!”
姜明践奚落杨也彬:“算了吧,别光顾着过嘴瘾了,贺江运现在掐着司亨医院的脖子,你不是去见人家,而是去求人家。”
姜明践的话够铳,批得杨也彬无地自容。杨也彬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本来想压制她,没想到却成全了她!人算不如天算呀!”
姜明践冷笑着离开杨也彬办公室,让杨也彬头皮发麻。
101.第一炮是哑炮
姜明践第一次出门联系业务,放了一枚哑炮,原因追溯到当院长的岳父头上,本质却是为了让刚工作不久的女儿杨雪关上位。
从本质上来说,是杨也彬私心作怪。他当时不会考虑后果,也没想到被挤走的贺江运能真的走运,成了医保办主任。
司亨医院向地方居民开放医疗业务,是杨也彬自己提出来的,被视为医院移交地方的试水动作,不但医院职工关注,司亨集团的高层也格外关注。
如果第一步走不通,以后就步步艰难。
杨也彬只得放下姿态,跟贺江运见面。即使被对方奚落得无地自容,也要去。
杨也彬带着姜明践老老实实等候在贺江运办公室门口,从早上八点到快下班了,贺江运才将杨也彬请到办公室。
“贺主任,幸会幸会!”杨也彬笑着跟贺江运打招呼,亲切得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看气色,贺主任鸿运当头,有大富大贵的迹象。”
“托杨院长的福,我才有今天,”贺江运脸上好像盛开了千百朵菊花,明知故问,“杨院长今天大驾光临,有什么好事?”
装,或者做作,是中式交际的必要手段。在解开一段尴尬往事之前,双方都需要这种做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贺主任是从司亨医院走出来的专家型管理者,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司亨医院将你培养成了专家,应该是你人生道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杨也彬既不恭维,也不贬低,说出了贺江云最无法忘却的人生经历,希望以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来引发她对司亨医院的感情。
贺江运佯装幸福,顺着杨也彬的话往下说:“是啊,想想在司亨医院工作的时光,真是太美好了!那里环境宽松,工作轻松,待遇还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到现在我都非常怀念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杨也彬惊讶贺江运角色转换如此之快。之前的贺江运,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做派,跟别人多说几句话,都不自在。现如今,不仅侃侃而谈,还学会了掩藏自己心思的本事。
听杨也彬和贺江运的对话,姜明践犹如看天书一般,暗自揣测对话中的本意。
杨也彬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说:“贺主任,早几天姜明践来找你,希望能开通司亨医院的医保业务,你考虑得咋样了?”
进入正题,贺江运脸上盛开的菊花瞬间幻化,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沉默了一会儿,搪塞道:“杨院长,我们没有接到上级关于司亨医院开通医保业务的通知,作为一家只为内部职工提供医疗服务的医院,应该无需开通医保业务。”
贺江运这番话,被姜明践理解为拒人千里之外,在杨也彬听来,却是留有余地的。
“贺主任的意思,市里发文件,你就会落实吗?”
杨也彬其实知道,去年开始,区里虽然是半边财政,但是,市里不可能要求区医保办具体跟哪家医院签约,不跟哪家医院签约,区里完全有自主权。
“杨院长误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贺江运脸上又堆满了笑容,说道,“司亨医院今年没有列入医保预算,一般来说,我们不会随意增减签约医院,即便是我的老东家,我也不可能破例。”
杨也彬突然笑了,笑得高深莫测的样子,两道眉毛弯成了柳梢上的下玄月。
贺江运看到杨也彬的笑,联想起之前所作所为,感到鄙夷。真会装!
杨也彬收住笑容,说:“贺主任,人这辈子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从司亨医院出来,成了医保办主任,我们虽然已经不是上下级关系了,好歹还是曾经的同事,你在司亨医院也还有许多一起奋斗过的兄弟姐妹。”
贺江运听懂了杨也彬的话外之音,意思就是区医保办如果不开通司亨医院的医保业务,就是跟司亨医院划清界线了,和老朋友过不去。
贺江运调离了司亨医院,不等于她跟司亨医院的人没有往来。恰恰相反,她是个重感情的人,跟司亨医院许多人都还有联系,约起逛街,看电影,吃麻辣烫。前不久,她还跟内分泌科几个姐妹们去看了《无间道》。
“杨院长,对我的那些朋友来说,挑拨是没有用的,”贺江运含笑回应杨也彬,“因为工作上的事,影响朋友感情的,就不算是我的朋友。”
以贺江运在司亨医院的朋友要挟她的算盘落空了,杨也彬心里寻思,贺江运现在变化真大,软硬不吃呀。
“贺主任,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这样,我诚挚向您道歉,今晚,我请您吃饭,算是正式赔礼道歉。”
杨也彬言辞恳切,差点让贺江运以为他是诚心诚意来道歉,而不是来谈医保协议的。
但是,贺江运心中有戒备,仔细琢磨杨也彬的话,淡然地说:“杨院长,你我相识至少有十五年了吧?在我的印象中,你从来没请过下属吃饭,今天,我们也不用这么客气。”
杨也彬和贺江运的对话,姜明践听得枯燥乏味,他还不懂得什么叫攻心,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游戏。
这场谈话毫无结果,杨也彬心想,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贺江运是个当干部的料,如果她还在医院工作,如果姜明践不缠着自己要这个位置,他内心里倒是想将她放到医保科科长这个位置上去的。
杨也彬喝了一口茶,说:“贺主任,我们来日方长,我相信你对司亨医院有感情,不会眼睁睁看着医院衰败下去,那里不但有你的青春,有你的奋斗,还有你的好朋友,你是重感情的人,不会看着朋友的日子越过越差的。”
杨也彬话里有话,贺江运说:“杨院长,我说的是今年没有预算,不代表明年不能签,说不定哪天上面来个文件,或者政策放开了,司亨医院的协议就签了。”
杨也彬讪笑着伸出手,说:“贺主任,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协议不成友情在,咱们后会有期!”
贺江运竟然将杨也彬和姜明践送到车上,热情地关上车门,笑容满面跟两位挥手。
车上,姜明践不解地问杨也彬:“贺江运明明在使绊子,为什么这么客气将我们送上车?”
杨也彬斜了一眼姜明践,说:“好好学!不出来,就不懂得怎么拐弯抹角拒绝人。有理不在声高,我今天来,就是给贺江运当出气筒的。过段时间,我再带你来,这事就成了。”
杨也彬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姜明践如坠云雾。人和人打交道这么复杂,累不累?
102.医保办门口搞义诊
回到司亨医院,杨也彬就将何冼德叫到办公室,让医务科安排一次义诊,地点就放在区医保办门口。
何冼德没明白院长的用意,说:“区医保办位置比较偏僻,来往人员不多,那个地方不是义诊的好地方。”
“你只管去安排,将医院所有科室主任都叫上,就是要让贺江运看看,司亨医院放开医疗业务的决心!”杨也彬说道。
“爸,你这是去秀肌肉啊?”姜明践说道。
姜明践本来想在岳父面前抖机灵,杨也彬并不买账,说道:“秀什么肌肉?司亨医院都快要过不下去了,我哪有心思开玩笑?”
姜明践没心没肺地说:“把医院最好的专家都叫去了,还说不是秀肌肉?”
“你懂个锤子!”杨也彬白了姜明践一眼。
姜明践本意是讨好卖乖,可是时机不对,反而惹得杨也彬生气了。姜明践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给贺江运施加一点压力呗!”
“原来是施加压力呀?”何冼德恍然大悟,“医院放开医疗业务,确实要多出去搞义诊,向社会公众传递信号。”
杨也彬拿起一份文件,不再理何冼德,何冼德知趣,打个招呼,转身就走了。
“姜明践,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说话不过脑子,你这个医保科科长要向贺江运好好学习,不但要精通医保业务,还要学会跟人打交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满意。”
杨也彬受了贺江运的软刀子,没想到,刚才训斥姜明践的时候,脾气都消了。原来,训斥别人,可以纾解自己心里的烦闷,这是件非常快乐的事。
杨也彬训完姜明践,又安排他去联系场地,据说,在医保办门口大坪上搞活动,手续还挺复杂,先向社区申请,再由街道批准,最后还要到城管局备案,如果这些手续没办,所谓的义诊活动就是一场空想。
义诊少不了一些道具,比如悬挂横幅、发放宣传资料,包含医院简介、专家介绍、医学科普,也要传递司亨医院对社区居民开放医疗的信息。
义诊资料准备不能出错。姜明践的心思在游戏上,将杨也彬安排的事,逐项分配给科里的人,自己就开始了游戏之旅,印刷出来的样品,他一眼都没看。
资料送来的时候,杨也彬先拿了一份去看,不到十分钟,杨也彬就折回医保科,一把将姜明践从电脑前拉起,将资料拍在他面前:“姜明践,你自己看看,做的什么资料?错字连篇,医院的名称打错、专家的科室打错、照片用错,你是在混日子吧?”
姜明践没想到会出差错,顺手捡起资料瞟了一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爸,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印错了,大不了重印,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吗?”
杨也彬再护犊子,看到姜明践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也动怒了,当着医保科所有人的面,板着脸说:“医保科所有人给我听清楚了,今后在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有人在心里嘀咕:科长不负责任,怪我们干嘛?
姜明践虽然不管事,但他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脑子好使,马上堆满笑脸,对杨也彬说:“爸,我知道错了,有什么事批评我,是我没有把关。”
杨也彬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一点,低声警告姜明践:“公共场合,不要叫爸,叫杨院长!”
“是!”姜明践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
“下不为例!”杨也彬丢下这句话,背着手出了医保科。
到了义诊日,姜明践领着十多个科主任,到医保办门口摆开了架势:义诊专家全部穿着新工作服,一溜儿桌子摆开,免费发放的药品和资料一件一件垒高,横幅拉好,五六条横幅上分别写着“司亨医院赴社区义诊点”、“热烈庆祝司亨医院对社区居民放开医疗业务”。
一切准备停当,姜明践开启音响,竟然还说了几句开场白,让大家非常稀罕。这个坐直升飞机上来的医保科科长,做肝胆外科手术刚找到点门道,却放着医生不当,来当科长,从业务角度来看,可惜了名牌大学毕业的名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姜明践的野心不小。
姜明践虽然沉溺游戏,但为了今天这个开场白,他是费了心思的。自己先写了一个短稿子,求岳父改了一遍,又请办公室的笔杆子润色,配合现场的气氛,效果不错。
让姜明践带队去义诊,安排他说开场白,是杨也彬的私心作怪,目的非常直白,就是在医院专家和来看病的社区居民面前,露脸贴金。
从发言的效果来看,姜明践这次没辜负杨也彬的厚望。
大门口突然热闹起来,贺江运感到奇怪。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平时很清净,除了来办事的,社区居民都很少来这里。
贺江运站在办公室门口,就看到了随风来回摇摆的横幅,才知道司亨医院的义诊活动,搬到自己单位门口来了。
这是向我施压?搞点小动作,就能让我签医保协议,杨也彬真是幼稚!
贺江运转身回到办公室。
姜明践瞟到贺江运,故意把音响开到最高档。反正没几个居民前来就诊,声音再大也不会影响义诊。他要的是贺江运出来,跟他打个招呼。
姜明践的算盘当然会落空。贺江运怎么可能出面交涉?医保办是工作部门,掌管着上亿“救命钱”,司亨医院的医保科科长,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
姜明践在大门口带头搞义诊,杨也彬的电话也寻声而来:“贺主任,今天司亨医院到医保办门口义诊,还请你看在医院纯粹为病人服务的份子上,提供便利条件。”
杨也彬的电话没让贺江运动摇心思,倒是她在专家里发现了几个朋友。杨也彬这一招够损的。
“杨院长,我希望司亨医院能得到蓬勃发展,但是,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来向我施加压力,没有用!”贺江运在电话里,对杨也彬提出警告。
“贺主任,司亨医院搞义诊是服务社会、回馈社会的举动,是大好事,当然要造势咯。”
杨也彬的回答,让贺江运感到恶心。
“杨院长,希望你能撤回司亨医院的义诊专家,我们办公室的人,都被你搞乱套了。”贺江运说道。
“我们不急着撤走,如果影响到了你们办公,我表示诚挚的歉意。”杨也彬说道,“今后,我们会每周组织一批专家,来这里义诊,服务社区居民。”
杨也彬为自己的这个创意自鸣得意。他要让贺江运知道自己拿到医保协议的决心。
103.从出彩到出丑
造势再大,场面再热闹,义诊不过是一场自娱自乐的闹剧。这个地方本来偏僻,来的人稀稀拉拉没有几个。参加义诊的几个科主任闲得久了,向姜明践提议收摊走人,姜明践却坚持要按原定时间结束。
安裕明心里念着躺在病床上的万疏茜,对姜明践说:“姜科长,待着没事,我先回去看一下你万姨,去去就回,行不行?”
姜明践本来想让安裕明走的,可是转念一想,已经有几个人想走了,如果安裕明先走,大家都会跟着走,这件事就没办法继续下去。
他对安裕明摇摇头,说:“安叔叔,您稍安勿躁,这次义诊真正的目的是宣传医院,不在乎病人的多少。”
安裕明心里虽然牵挂病床上的万疏茜,但他是个不愿意与别人争执,更何况这个人是杨也彬的女婿,没必要去得罪人,就忍了下来。
刘静蔷顶替万疏茜来义诊的,本来以为现场会人山人海,而冷清的现场,让她觉得被人戏弄了,听到姜明践和安裕明对话,心疼师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没人照顾,当即插话:“姜明践,这种做法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安主任抽空回去看看病中的妻子,不影响义诊吧!”
刘静蔷不想跟姜明践生闲气,但她非常反感姜明践的做派,觉得他与杨雪关结婚后,已经变了,不是读书时积极向上勤学苦读的姜明践了。
刘静蔷旗帜鲜明站在安裕明这一边,姜明践能理解,将刘静蔷拉到一边,低声说:“静蔷同学,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大家要是都闹起来,我招架不住啊!”
刘静蔷理解姜明践的苦衷,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但做人做事要懂得变通,我们都是安如见的同学,你这么做,他会怎么想?”
姜明践说:“这种情况,你多理解我,回头我向安叔叔赔礼道歉,但是,现在不能一个都不能走,谁走就是不给我面子。”
“姜明践姜科长,你面子好大,比你当院长的岳父面子还大!”刘静蔷心里本来就堵着一口气,憋得慌,“同学的面子不顾,长辈的面子不顾,只晓得让别人给你面子,越是这样的人,我越看不起!”
姜明践本以为自己春风得意,刘静蔷会很羡慕自己,没想到,在她眼里,他却成了被看不起的人。他想用更大的声音,将刘静蔷的抱怨压回去,但他还是有顾忌,不敢轻易得罪刘静蔷。
姜明践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得罪刘静蔷,就是跟安裕明过不去,跟万疏茜过不去,安如见和其他几个同学都会有想法。
“刘静蔷同学!如果方便,可以让安叔叔悄悄回去一趟,但在义诊结束之前要赶回来,”姜明践声平气和地解释,“今天义诊的目的,是要拿到区医保协议,你知道吗?”
杨雪关顶着大肚子,一摇三摆走过来,问姜明践:“你们嘀咕什么呢?”
刘静蔷怕杨雪关误会自己跟姜明践有什么事,解释道:“安主任想回医院一趟,我们在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
“哦!”杨雪关若有所思,说,“他想去就去呗,有什么好商量的!”
“我担心大家效仿,义诊活动就会搞不下去。”姜明践说道。
“笑话!”杨雪关冷笑着说,“走了张屠夫,照样有肉吃!”
杨雪关的话,透露出对安裕明的不满。或许,她并不针对安裕明,而是那个曾经用心爱过的安如见。
杨雪关是内分泌科主持工作的副主任,理所当然在义诊专家行业,现在看起来,在司亨医院,这小两口混得风生水起,多少人混了一辈子,都够不着副主任,更够不着科长。在司亨医院这种小环境里,一个人混得好不好,跟资历深浅没关系,跟能力大小也没关系,跟杨也彬有关系。
刘静蔷不羡慕不嫉妒,她只是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子,学做一个有技术有医德的医生,而不奢望自己能当科主任或者科长。
但是,她心里却埋藏着一个只有自己清楚的秘密,她喜欢安如见。当初,杨雪关在安如见身边,她不敢表白,现在,他心里有了许田樱,她更没机会表白。
有一段时间,万疏茜有意无意透露,想着让她做自己儿媳,她还在矜持的时候,许田樱就将安如见的心揽走了。刘静蔷只有在暗夜里,偷偷用泪水打湿枕头,将这份情感,深埋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让它发霉,让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这会儿,姜明践暗示刘静蔷,让她要安裕明悄悄回病房照顾万疏茜,刘静蔷心里涌起些许感动,觉得他还是念及同学情分的,轻声向姜明践说了声“谢谢!”,稍后,又觉得自己刚才说“看不起”姜明践这句话说重了,赶紧补了一句“对不起!”
姜明践笑笑,看着安裕明趁大家闲聊或者玩贪吃蛇游戏的时候,悄悄闪身进了那条通向医院的小巷子。
安裕明刚走,就来了几个人,围着义诊棚来来回回看热闹。姜明践向前将健康科普资料递给对方,笑着说:“这位老兄,我们是司亨医院的医生,今天来义诊,请问需要帮助吗?”
“司亨医院?是以前的街道医院吗?”其中一个人问道。
“是的,我们医院现在准备向社区居民开放医疗服务,这是医院简介,可以先了解一下。”姜明践又递给对方一份医院简介。
“我怎么觉得,你们像是骗子?”对方狐疑地看着姜明践,“现在好多骗子,都打着正规医院的旗号给人义诊,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骗别人去住院、买药,结果呢?钱没了,病还在!”
“是啊,上次我家表嫂就是这样被骗的,说是免费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说心脏有问题,血管有问题,接着,医生就喊来一辆车,将表嫂接走了,到地方一看,根本不是医院,而是一家诊所,她要走,人家不让,说要么买药,要么将车费付了,稀里糊涂花了四五百块,这半年的猪白养了!”另一个人说道。
“是啊,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
姜明践想制止这些人在义诊现场说三道四,说:“几位大兄弟,我们是正规医院的,都是有执业证书的正规医师,不是骗子!”
“你们不是骗子?骗子额头上也没写字啊!不是骗子怎么不把义诊放到人多的地方去?”其中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老三,赶紧去报警!”
义诊招来了警察,在场的每个人都接受了盘问,唯独安裕明去照顾万疏茜,躲过了这次尴尬经历。杨也彬得知消息,和何冼德到派出所,将医生都接了回来。
杨也彬没想到,姜明践带专家去义诊,会不带任何手续!居委会、街道办事处的、城管大队都盖了章,只要拿出这些证明,怎么会怀疑你是骗子!杨也彬把姜明践狠批了一顿,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是口头上批评,还能怎么样?遇到办事不动脑子的女婿,简直就是猪队友,他只能忍了又忍。
末了,杨也彬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想让你出彩,没想到你却出丑了!”
姜明践心里千般不是滋味:为什么晦气的、窝火的事都让我遇上了?我呸!
104.反思
刚训完姜明践,贺江运的电话就进来了。
“尊敬的杨院长,义诊活动结束了?”贺江运的语气轻盈,听起来心情不错,杨也彬能想象得到她那张笑容可掬的脸。
杨也彬说:“我承认,我们在这件事上,存在一些过错,但是,贺主任,如果你能不计前嫌,增加司亨医院为区医保单位,我们保证会为辖区居民提供优质医疗服务。”
“杨院长,以司亨医院目前的医疗技术水平和服务态度,谁都不敢奢望你们能提高优质医疗服务,”贺江运说,“我建议杨院长首先在提高医疗质量上多想办法,不要一心想着签协议。”
贺江运这句话,实际上是打了杨也彬的脸。他心里清楚,司亨医院是遇到过很好的发展机遇,当时却把重心放到了搞建设和买设备上,人才队伍建设倚重的是自己这一辈人。
时过境迁,一帮人已走向衰老,安裕明、万疏茜这些医院的中流砥柱抵近退休年龄,房屋建了快二十年,一批在当年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医疗设备也面临淘汰,而超期运转的医疗设备快老掉牙了。
“贺主任,你对司亨医院知根知底,如果医院再不放开当地居民医疗,墨守成规,医院将彻底玩完,”杨也彬说,“至于医院存在的许多问题,有集团公司的原因,也有医院自身的原因,我们只能在发展中解决问题。”
“杨院长,医院内部管理是医院自己的事情,不是医保办应该插手的,我希望你能明白,医保办是为居民管理救命钱,不会白白将这些钱打水漂的!”贺江运说道。
贺江运的话,让杨也彬现在清醒地认识到,医院现在处在非常危险的边缘。企业附属医院的路径,今后走不通了,司亨集团公司大包大揽的日子将会成为历史。不管你愿不愿意,司亨医院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
“我明白贺主任的意思,我们会想办法抓好医院内部管理,提高医疗服务质量,希望坐落地能给我们一个希望。”
杨也彬逐渐意识到,贺江运已经不是司亨医院的内分泌科主任了,而是区医保办的主任,不符合条件的医院,她不会签订协议的,哪怕司亨医院是区里坐落单位,该坚持的原则她会毫不动摇坚持到底。
放下电话,杨也彬心潮难平。老院长曾经对他寄予过厚望,希望他能给医院注入发展的活力。刚上来那几年,他也确实努力过,想干出一番成就,将医院方方面面的工作都能大幅提升。
人就是这样,在一个岗位上干久了,渐渐没有了新鲜感。杨也彬自问,不贪财不好色,就是很多事身不由己。司亨医院在老院长手里,扩充了数十倍,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医院办成了现在的规模,一度成为市里医院追赶的目标,直到被这些医院远远甩在身后,司亨医院的优越感消失殆尽,不过几年时间。
杨也彬承认,司亨医院的落寞跟自己有很大的关系。自己曾经信心满满地认为,有强大的司亨集团公司作为背景,自己只要守住司亨医院不出事,就是最大的功劳。他万万没想到,时代变化如此之快,完全颠覆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概念。一个单位的辉煌走上落寞,有时只要十年,或者三年就够了。
杨也彬承认自己有私心,在司亨医院扶持过几个亲近自己的人,打压过一些人,还有一些人是从扶持到打压的,就像对安如见、欧阳念志、贺江运,他的打压,让一些人寒心了,日积月累,人心就散了。
司亨医院危机重重,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只要移交地方管理,司亨医院就不再是集团职工就医的唯一选择,司亨医院必须将目光落在辖区居民的身上。
辖区居民如果不认可,这条路走不好,司亨医院就会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其他强势的业务科室就会走上康复科的老路。
杨也彬心里一紧,如此下去,我就是断送司亨医院前途的罪魁祸首!
刚上任的时候,自己多么希望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医院管理者。现在回过头看看,自己却把医院带到了悬崖边上。
贺江运给司亨医院的这个教训,让杨也彬再也坐不住了。他让何冼德到办公室来,说是有些事要跟他商量。
何冼德接到杨也彬电话,不知道院长要跟自己商量什么?
平时,院长做决定,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拿主意,几年前医院大张旗鼓招聘6名名校毕业生,分科室的事,杨也彬都亲自定,别人连提建议的权力都没有。
杨也彬更甚的是,医院重大决策,不会跟副职通气,他就定了,公布的时候,大家才知道。杨雪关当内分泌科副主任,杨也彬没跟任何人商量过,姜明践当肝胆外科副主任,也没征求过任何人的意见,他自己就定了。
然后,姜明践兼任医务科副科长,事先何冼德一点音信都没听到过,医务科已经有三位副科长了,何冼德怎么也想不到,院长还要给医务科配第四位副科长,给出的理由是加强医务科的力量,减轻他这个当科长的压力。
实际上,姜明践当副科长之后,一天都没在医务科待过,医政管理事务根本不沾边。
杨也彬管事喜欢一竿子插到底,医院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就算后勤科要换一根水管、一个灯泡,设备科要买一个电极片、一瓶B超耦合剂,都要院长签字同意。
杨也彬要的是签字带来的满足感,这种异乎寻常的权力欲望,让医院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一个副院长曾经劝杨也彬学会解放自己的双手,别什么事都要管,杨也彬当即批评这个副院长没有格局、没有大局观,吓得副院长再也不敢说话。
对杨也彬来说,不管是副院长还是各科室科长科主任,都要听他的,他甚至会直接指挥到普通的医生和护士。
特别是何冼德,在杨也彬看来,就是一个灭火救急的医务科科长,发生医疗纠纷了何冼德去调解,要处分哪个医生了,何冼德出面去得罪人。
何冼德做了这些事,还不敢发牢骚。他发过一次牢骚,杨也彬就批评他没有大局观,没有医院管理者的格局。
杨也彬这么压制何冼德,还有什么事要跟他商量?何冼德满脑子疑问,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105.把专家当民工
上几层楼的工夫,何冼德想知道的事,在杨也彬的提问中,都得到了答案。
杨也彬的提问是:什么样的人算是人才?司亨医院人才流失为什么这么严重?怎么样留住人才?
何冼德好生奇怪。这么多年,院长从来没有如此重视过人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突然跟他讲人才,何冼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何冼德眨巴眨巴眼睛,想着如何回答杨也彬。
想了一会儿,何冼德说:“杨院长的问题提得好,这些问题也困扰了我很久。我以为,在司亨医院,再也不可能提到人才这个概念。”
杨也彬脸上毫无表情,何冼德看不出他的任何心思。何冼德瞟了一眼杨也彬,觉得自己的表达超出了杨也彬的预期,想了想,又改口说:“司亨医院有磁场般的吸引力,人才队伍建设是有问题,但是根源不在医院,在于有些人预期太高,医院无法达到他们的个人目的。”
何冼德将责任推给那些虚无缥缈的个体,实际上是给杨也彬台阶,让他舒舒服服踩着台阶下来。杨也彬却不认可何冼德的说法,他说:“何冼德,我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医院人才工作的缺失,你何必粉饰我的过失?我知道,你是不敢说真话。”
何冼德不敢顶撞杨也彬,说:“院长这么谦逊,让我情何以堪!医疗队伍的人才建设是医院工作的重心,作为医务科科长,我有责任。”
“何冼德,现在不是追责担责的时候,你何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杨也彬说道,“如果你有责任,我的责任比你大。”
何冼德对杨也彬这些年执掌医院的政策颇有微词。但这些微词都埋在心里,从来不敢跟杨也彬提起。事到如今,何冼德非常想不计后果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杨院长,既然你今天说到人才这个话题,我就多说几句,”何冼德清清嗓子说,“在司亨医院,没有人才这个概念。”
“看来何冼德同志的意见很大呀,”杨也彬讶异地盯着何冼德,“我们说话要有依据,请用事实说话,别光顾着扣帽子。”
何冼德想起了医院对人才的种种不公,根子在杨也彬。今天,面对杨也彬,如果再也不说出来,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说了。
他下定决心,不再看杨也彬的脸色,对杨也彬说:“杨院长,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医院愧对专家。十年多前的司亨医院,人才队伍在市里算得上一流,医疗设备也不错,综合实力在市里排名,跟市人民医院、市中心医院在一个方阵。”
“你的意思是说,我当院长之后,医院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评价院长是集团公司的职责,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司亨医院这些年落后了,是不争的事实。”
何冼德说的是事实。
杨也彬接手司亨医院当院长的时候,医院要人有人要设备有设备,市里第一个晋升主任医师的人、第一个获得省级科技创新奖的医师、第一个创新胃癌切除手术的主任,都是司亨医院的。市里第一台彩色B超、第一台腹腔镜、第一台螺旋CT,都在司亨医院。那时的司亨医院,人气旺,干劲足。
杨也彬说:“在医院管理上,我自问是清廉的、勤恳的。你是司亨医院的老人了,知道医院管理自主权小的可怜。有些事,我也想做,可是做不到啊!就像这次我们向集团公司申请购置一批设备,还是用医院自有资金,到现在董事长都还没批。”
“那么多第一的创作者,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在司亨医院工作了,他们是怎么离开医院的,我也有所耳闻,但我相信,杨院长作为决策者和亲历者,应该心知肚明的。”
何冼德一旦放开思路,不再在杨也彬面前唯唯诺诺。此时,他是有主见有事业心的医务科科长,不是杨也彬的附属品。但是,他说话还是有所保留,不让太难听的话说出来,给杨也彬留着几分面子。
“何科长,我们不说以前,说将来。”杨也彬叫何冼德来办公室,不是为了听他发牢骚的,“你说说,如果你是院长,面临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我没有想得那么远,医院交地方之后该怎么搞,我也迷茫,但我们现在把专家当民工用的这种用人模式,要彻底改观。”何冼德说,“医院要为专家提供良好的发展平台,提高专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他们的职业获得感,最为关键。”
“怎么提高?”
“我们一方面提倡奉献精神,一方面要提高专家待遇。”
“说来说去,还是落到在孔方兄身上,满身铜臭味,怎么为病人服务?”杨也彬说,“你放眼看看其他医院,药品回扣、收受红包,已经成为社会诟病的焦点,迟早会治理!”
“我们常说,事业留人、感情留人、待遇留人,现在的司亨医院,专家们看不到一点希望,不走干啥?听说在市人民医院、市中心医院已经在试点专家补贴了,专家补贴的费用据说比工资奖金还高。”
何冼德试图用市内兄弟医院的做法来刺激刺激杨也彬,让他转变观念。
“我承认,司亨医院专家待遇不高,也就拿一点工资,但是,如果专家拿的比一般职工多,是否会出现导向问题?用钱来留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杨也彬的思想保守,不承认拿钱就能留住人才。
何冼德一笑,摇头说:“杨院长,留不留得住专家,是领导班子的决策,这件事我再也不说了。”
杨也彬不是不相信待遇可以留人,而是他不敢轻易迈出这一步,担心会搞乱人的思想。
“早几天,上面开了动员会,新一轮医改已经启动,我们还是先看看风向标吧。”杨也彬说,“新医改方案中,有一个四梁八柱的提法,你研究过吗?”
“我还没来得及看,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自己的体会。”何冼德说,“但我坚信,改革是为了激发医疗卫生事业活力,革除医疗卫生行业弊病,而不是将人的双手再次束缚起来。”
“我也很期待新医改,说实话,司亨医院交给地方管理,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情况会更加明显。”杨也彬说,“我确实希望带领司亨医院实现二次辉煌,而不是看着医院走进恶性循环,继续衰败下去。”
何冼德很想指出杨也彬的自私和霸道。这是杨也彬致命弱点,也是许多人的人性弱点,现在讲这种话,以杨也彬的秉性,一定会记恨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