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光与暗(十四)
君希弥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的目光无意识的就飘忽了起来。
小土见他一直不说话,有些不解的瞥了他一眼,鼻子中发出一声疑问的轻哼,君希弥这才回了神,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嘴里胡乱的说了一个猜测。
“大概……唔,我猜两个都是假的。”
小土讶然,然后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吧,你猜对了。其实真的都是假的哟~”
君希弥一怔,心底里蓦地泛上来一种酥酥麻麻的柔软,很轻微,很缓慢的在心底渐渐的蔓延开来,并不是多么强烈的情绪,却让他在这种时候莫名的忍不住就将嘴角翘了起来。
小土瞅着他笑了笑,忽然没有丝毫征兆的吧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我这个人啊,真是最讨厌失败了啊。”
君希弥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一脸的不明所以。
“所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成功的将这封信带到应天府的。”
“这是约定。”
君希弥听着她用极轻的声音说着这样如同誓言一般的话,忍不住就热血沸腾起来。
“这样的话,我也一样。”
“和你约定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护你周全。”
小土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自己抬脚向着城墙下走去,在他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其实已经看起来相当的模糊了。
——最起码如果不是因为一直注视着她走过去这样的缘故的话,君希弥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完全察觉不到这姑娘目前究竟站在哪个方位上了。
然而听到君希弥最后一句话时,小土却忽然停下了步子,声音在夜色里听起来既模糊又有些飘忽。
“不行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君希弥你都是不可以出问题的。”
“因为,那封真正的信,可是已经被我悄悄的放在你那里了哟。”
她带着笑意将这句话说完,君希弥瞳孔猛地一缩,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小姑娘纤细的身影早就已经完全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君希弥脸色不由自主的就变了,甚至因为太过震惊,他下意识的发出一声轻呼,尽管他很快的意识到了不对将那声轻呼压了回去,然而在这无边寂寥的夜色里,忽然发出的一声惊呼依旧还是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当耳朵灵敏的听到空气中传来的异响的时候,君希弥只能怀着焦灼的心情无奈的将自己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隐藏在了黑暗深处。
小土其实就站在君希弥不远处的阴影之中,她也听到了君希弥的轻呼,可是却一点儿要回应的意思都没有。
君希弥这样的人吧,就是那种责任心强大的不可思议的人,如果她不将信交给他的话,相信这人一定会拼死也要护着自己的周全。
——且不说和他同时行动的话自己的能力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就只单单任由他尽职尽责的护着自己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小土愿意看到的事情。
再怎么说,君希弥其人,也算是青荷心中的一个执念了吧。
——心目中的光因为自己而死并且还是死在自己面前这种事情,不管是再无情的人都是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觉得难受的吧,更何况青荷这种原本就心软的人。
小土默默的“啧”了一声,最后再看了一眼君希弥,然后悄无声息的向着城墙的方向越发的接近。
汴京的城墙很高,很巍峨,站在城墙脚下抬头望上去甚至有一种高耸入天的错觉。
小土熟练的从空间里摸出来两把匕首,然后一手一把就真的借着匕首扎在墙里的力道一点一点的向上爬去。
——上一世青荷和君希弥两个人是已经进入城墙内以后才被太平王府的人又逼退了回去,不过这一世到目前为止两个人还一步都没有踏进城中。
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是这一次比起上一世,他们追杀君希弥等人时受到的损失实在太大了。
上一世君希弥只有一个人,还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青荷,最后同伴接应的时候也已经到了汴京附近,没过多长时间就进了城。
因为路上的印象,让太平王府对君希弥等人的战力并没有多么重视,于是让他们侥幸混进了城里去。
然而这一世,虽然表面上君希弥的负担比起上一世还要重——两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以及一个身受重伤的拖油瓶,可实际上,在小土与君希弥他们兵分两路的时候,她很坏心眼的跟在君希弥后面将一直追着她们的追兵解决的干脆利落,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留下来留给君希弥以防他起了疑心。
结果因为损失太过惨重,这让太平王将对于他们几人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他从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夜间封城,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思想,让一向热衷于夜间进城的武林人士这几天很是遭了一番殃——不过一般这种在夜间出入的武林人士原本手上也不怎么干净就是了。
就因为小土豪无节操的行动,让他们这会儿是连城都没发进了,索性在小土眼里,这么高的城墙也是宛如无物一般,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小土选择了一种相对来说不那么非人类的方法而已。
君希弥在下面完全看不见小土的动静。
因为刚刚他一时没有控制而发出的声音,有几个人被吸引到了这里,于是他这会儿正极度小心翼翼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力图上那几个人忽视自己的存在。
“你小子别不是听错了吧?看起来不像是藏着人的样子啊?”
几个人在这一片溜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有一个声音就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是啊,老三,你是不是听错了?我们都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啊?”
这两个质疑的声音一出,另一个声音立刻有些不服气的反驳道:“开什么玩笑,我分明听到了一声男人的惊呼。你不相信的话干嘛要跟过来?”
他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大好——这很正常。
他原本只稍微听到了声音,再细听时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才将他的怀疑说了出来。
以太平王的性格,若是因为他们的疏忽而不小心将人放了进去的话,那他们几个的小命铁定就要没了,他这也是为了他们几个好。
只是在这里找了好大一会儿,却什么踪迹都没有发现,他心中原本就忍不住有些心虚,同伴又这样说出这么不信任的话,他一下子整个人就不太好了。
一开始说话的人见气氛不大对,赶忙笑着打了圆场:“我也就随口那么一说,你也别放在心上,王爷想必也是不会希望我们这边自己起了内讧的吧?”
他一抬出“王爷”这个名号,剩下的两个人不自觉的就同时沉默了下来。
君希弥躲在树影间屏着呼吸,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敢发出,只专心的听着他们之间的争执,脸上忍不住露出有些思索的神情。
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三个人口中的王爷应该就是太平王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在路上的时候,以太平王派出来追杀他们的人的水平来看,他对于自己等人并不是特别在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城墙之下,戒备却是如此森严。
君希弥皱着眉头,心中颇有些忧心忡忡的感觉。若说一开始小土单独行动他只是担心她不小心被发现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然而这会儿听到那几个人对于自己等人的重视,君希弥只觉得自己心中真是急的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咬了咬牙。
天色很黑,他模模糊糊能看清三个黑影子在不远处的地方徘徊着,时不时的以手中的刀具击打着草丛以防止有人藏在草丛之中,按照他们那个速度和检查的严密性,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停留的地方也就会被他们发现。
君希弥呼吸滞了滞,有那么一瞬间心跳简直是要直接停止了一样。
他思前想后,一时间只觉得束手无措,完全不知道应该要采取什么行动才能摆脱目前这样的状况。
手心里越发的潮湿,正在这恍惚之间,君希弥猛然竖起了耳朵。
不远处那三个越来越接近的黑影也和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似乎有一只小猫。
君希弥动了动手指,一声极细微的小奶猫的叫声在和自己所隐藏的地方相反的方向响了起来。
“野猫?”
一个人有些疑惑的向着旁边的人投去了一个目光。
“好像是……”
一旁的人语气间也有些不确定。
“我说,该不会这里真的有一只野猫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是没了人说话。
若真是野猫的话,该不会一开始他听到的惊呼也是野猫的声音吧?
那个率先听到惊呼的人正想到这一茬,就听到同伴里果然有人说了出来。
“也许一直就只有一只野猫,老三心里太紧张所以听错了?”
被叫做老三的人听了这句话心中恼怒的同时亦有些放松。
说真的,一开始发现这里似乎有人的时候,他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喊了同伴过来的。
没办法,因为这一段时间传来的消息中,对方的武力值实在是太强大了。
他们这一段时期派出了多少人,一开始还罢了,到了后期,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生气了,他们的人竟是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都没有。
这样的对手,他是真的没有把握对上了之后还能留一条命。
现在的话虽然有些丢了面子,可性命却是得到了保障。
老三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三个人放松了下来说说笑笑的离开了这里。
身后,君希弥目送着那三个人走远,也是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只小奶猫忽然这么恰到好处的叫了起来,不过最近这个季节野猫叫也算是正常,他心中只是越发的庆幸了起来。
小土蹲在城墙上,朝着君希弥所在的方向撇了撇嘴。
她刚刚爬上城墙之后一回头就看见那三个人朝着君希弥所在的方向去了。
刚开始她只是看着,结果眼见着那三个人离君希弥越来越近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她忍不住就用出声学了一声猫叫将那几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别的地方。
君希弥一等那三个人走远,也不敢再在这里多做停留,悄悄的就向着城墙的方向摸了过去。
小土将手中的一把匕首收了起来,只剩下一把握在右手上,先是拿出山河图将城墙上所有有人在的地方查看了一下标记出来,再用精神力将自己的气息包裹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丝泄漏,就悄然无声的直奔山河图上标记所在。
她气息隐蔽,动作干脆利落,出手就是一击必杀,每放倒一个人就小心翼翼等将他接住平放在地上,整个过程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快速而无声的将城墙的人解决了一大半。
直到有一个过来例常巡逻的人高喊了一声之后没有听到人回答,他们这才发现了不对。
只一个瞬间,城墙上便是一片明亮。闪耀着红色光芒的火把接二连三的每隔一段均匀的距离就亮了起来,然而只有西边角落里的地方是一片寂静。
作为首领的中年男人视线望向那边寂静无声的几欲能将人吞没的黑暗之中,心中蓦地就是一凉。
他狠狠的,又无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压着嗓子嘶声喊了起来:“全员警戒!晶子,你带几个人过去看看!”
一个低沉都声音应了一声,然后一脸阴沉的带着自己手下最得用的几个人向着西边慢慢的摸了过去。
明亮的火光微微闪烁着,将他们走过的地方一点一点的照亮了。
随着他们的渐渐接近,浓郁的,毫无掩饰的血腥气息就随着微风轻轻的飘了过来。
晶子心中一跳,视线一落在那个倒在地上毫无声音的同伴身上的时候,他瞳孔猛的一缩,张口就想嘶声喊叫起来,然而他真正说出口的,其实只是半个语气词。
中年男人首领眼睁睁的看着晶子手中举着的火把猛然熄灭,在这同时,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宛如野兽临死前挣扎一般的声音。
紧接着,跟在晶子后面的几个人有一瞬间的骚乱,然后,几乎是不分先后的,他们手中都火把一一熄灭,一丝声息都没有再发出。
西边依旧是一片深邃的黑暗——就如同那里真的盘踞着一只凶恶的野兽,默默的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靠近的人都一一吞噬殆尽。
第四百三十五章 光与暗(十五)
君希弥刚刚无比艰辛的利用绳索爬上了城墙,正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找一找小土的踪影的时候,忽然一抬头就发现不知何时城墙之上竟然是灯火通明。
他下意识的一个闪身,将自己隐藏在了阴影之中,然后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过去。
城墙之上,每隔五步远就有一个火把被举着,渐渐的连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一直将整个城墙都照的极亮——唯有最西边那里,依然是一片黑暗。
君希弥心里一惊,瞬间便明了了,小土一定就是在城墙最西边那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下意识的摸了摸那正被他放在怀里的,包在一块素色手帕中的信封。
他静默的看着城墙上的首领面色阴沉的命令众人聚集在一起,向着西边慢慢的挪了过去,耳边似乎有细微的声音在响。
君希弥手心紧了紧,耳边竟然真的响起了一声细若蚊蝇的说话声。
“趁此机会,快离开。”
他的瞳孔蓦然睁大。
这声音极小极轻,若是不注意简直就能这么忽略过去,然而迷一样的,这声音响在君希弥耳边,就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事物一样,毫无阻碍的传达到了他的脑海中,然后让他下意识的就按照这话中的内容行动了起来。
“从东面走,不要停留,侧门那里现在没有人,立刻将东西带去应天府。”
小土面色自如的隐在黑暗中注视着地方渐渐的接近,然后顺便用精神力将城墙上的具体情况查看了一番再传达给君希弥,如愿看到君希弥按照她话中的内容向着东面悄悄潜伏过去,小土嘴角微微勾了勾,细长的眼睛轻轻的挑了起来,漆黑如墨的瞳仁越发深邃,脸上霎时间就露出了一个妖异的笑容。
此时,一阵清风轻轻吹过,城楼下的树影便随着风声摇曳了起来,众人恍惚之间只觉得那飒飒的树叶摩擦的声音竟宛如直接是在耳边响起来一样。
风,有些凉了。
中年首领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强自定了定神,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过去看看!”
手下一众人面面相觑的一会儿,虽然他们手中都握着火把,现在天气也没有冷到人夜间难以忍受的地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被这一阵风吹的,浑身猛的就泛起一丝凉意,并不浓厚,可是就盘踞在心底,将皮肤上都印上一层鸡皮疙瘩。
好半晌,才有人低低应了一声:“是!”
中年首领被低迷的显而易见的士气弄得心中越发愤怒,他冷冷的笑了一声,声音如同从冰里浸出来的一样,冰寒刺骨,道:“若是今天晚上漏了一个人过去,便是我也保不住你们了。”
直至听到了“王爷”这两个字,今天晚上被这异样的气氛控制住的众人终于有些回过了神,接二连三的表起了衷心。
尽管他们的声音中还依稀带着不可错认的嘶哑不过气势总归是提上来了一些,中年首领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神色一凝,终于下了前进的命令。
在他们鼓舞士气的时间里,其实小土完全有时间就这么直接离开。
然而她担心她走了之后,若是那些人在这边没有找到人,肯定会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若是因此让君希弥没有来得及进入应天府就被发现,那她也太过得不偿失了一些。
怀着以防万一这样的想法,她顺手在这边简单的布置了一些即便是不足以要人命却也能对人造成不小影响的陷阱,然后就蹲在了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到来。
夜色很黑,偶尔有火光闪耀,照亮了黑暗,亦照亮了如雪一般的刀光。
一场可以被称作单方面的屠杀就此开始。
趁着敌人被陷阱绊住的时间,小土于是悄无声息的贴了上去。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城墙上蔓延,浓郁的血腥气息被夜风吹散到更远的地方,然而至始至终,却没有一个人逃离,没有一个人退后,只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和惊惧疼痛的惨叫,将气氛也渲染的越发惨烈和悲壮。
小土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匕首换成了三尺青锋,然后大大咧咧的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夜色下,她的面容并不能看清楚,众人只能看到一个黑色影子立在不远处,极纤细,极瘦弱,却让人心跳都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
中年首领喉咙里动了动,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在他的记忆里,应天府绝对是没有这等恐怖的人物的。
但若说这人和应天府完全没关系,他又有些不确定。
正犹豫间,小土歪着脑袋轻轻笑了一下:“一个过客而已。”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掩饰,听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娇俏少女的声音,中年首领先是默了一下,眉毛不由自主抖了抖,这才道:“不知手下是否有哪里惹了女侠不快,竟是被如此对待?”
小土漫不经心的抬手挽了一个剑花,然后道:“惹了我不快么……应该是吧。”
她嘴角翘了翘:“小生的一个友人很不幸丧命在太平王手下,不知道怎么的,小生就总是很想找一找太平王府的茬呢。”
中年首领脸色一黑,心中有些发沉,然而他还是不死心道:“怕不是女侠误会了什么?我等可和太平王府没有什么关系。”
对于中年男人这样的回答,小土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梢,随即就意味不明的“啧”了一声。
“是这样嘛?”
她笑了一声,听起来完全没有诚意的表示了歉意:“那可真是抱歉了。”
然后收了手中的剑朝中年男人抿嘴一笑:“既然是搞错了对象,那小生就不多打扰了,后会有期。”
她说完,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轻飘飘的如同一只蝴蝶一般,从城墙上毫无征兆的坠落了下去。
中年男人眼睛一瞪,猛然扑了过去,却连小土的衣角都没有抓住,眼睁睁的看着她坠入黑暗之中,然后不见了踪影。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中年男人脸色铁青的将手中的火把一扔,怒喝道:“给我搜!生死不论!”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光与暗(完)
小土看似淡定的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临走是还不忘将自己的形象塑造的高深莫测,神秘非常。
然而一落到地上,她脚下就是一个踉跄,然后龇牙咧嘴的半跪在了地上。
直弯着腰喘息了好一会儿,她才甩了甩脑袋艰难的站了起来,马不停蹄的将周围的痕迹处理了一下然后离开了汴京。
她以前一向一个人在山林里生活惯了,这次也直接选择了野外。
太平王府的人因为她出现时说的话,也只以为她和应天府的人没有关系,只是被她这样愚弄了一次心中不甘,却也因为太平王的命令而不能轻易全部离开汴京去追踪小土,反倒是让小土得了机会,将人摆脱了开来。
没了追兵的日子过得着实是相当的悠闲了。
她那一天虽然很想装逼的将那里的人全都处理了,然而青荷的这具身体本身就柔弱的不像话,她自己接手的时间又太短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系统的锻炼,结果在她将西边的人悄无声息的处理完之后,体力显然就已经有些不支了,她只能率先站了出来,装完逼就跑,让对方没来得及反应,这才逃了出来。
索性那天晚上夜色很黑,那些人只知道那人是个身影纤细的女人,其他更多的信息就完全不清楚了,于是小土也便光明正大的换了一身十分凸显女性气质的衣服,大摇大摆的上了街,并在第二天就抽空进了一次汴京城和君希弥报了平安。
君希弥并不知道那天在城墙之上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知道他能这么轻松的将信送到应天府路大人的手中,是少不了当时小土在那边使得调虎离山之计。
也因为这样,他心中原本对于小土生出的那些旖旎又隐秘的心思也渐渐的淡了下去。
他隐隐觉得,像青荷这样特别而又肆意的女子,不是他能够守得住的——他们不适合。
最终,他也只能如同一个温和的兄长那般,怀着担忧又祝福的情绪的目送着她离开这汴京城,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是偶尔会忍不住将那姑娘遗忘在这里这里,又被自己悄悄昧下来的素色手帕拿出来,只是捧在手中看上一眼,就能想起来那时候那姑娘在夜色下看着自己,笑的狡黠又可爱的模样。
心中总是忍不住会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然而却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君希弥将这块已经有些旧的帕子小心的叠好放回怀里,然后又重新掏出一块帕子,抽出手中的长剑细致又小心翼翼的擦拭了起来。
——罢,也就是这样了。就当是镜花水月,一场奇异的梦境罢了。醒了以后,自然也就是了无痕迹了。
君希弥抿着嘴笑了笑,脸上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温和又带着些许怀念的神情上。
一位妇人蹲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下又一下的洗着手中的衣服。
她周围三三两两的有着几个年纪相似的女人,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干活,脸上洋溢着十分灿烂又淳朴的笑容。
热烈的笑声在小河上回荡,让估摸着时间找过来接自己的妻子回家的男人脸上忍不住也漫上了一些笑意。
妇人五官端丽,尽管在穿着上和周围的女人们并没有什么差别,然而莫名的,她一举手一投足间,就总有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在其中,看得人舒服无比。
男人笑了笑,慢慢的抬脚从背后接近了妇人。
旁边早有女人看见了轻手轻脚走过来的男人,却只是带着笑意调侃且羡慕的目光看了一眼妇人,就各自默契的移开了目光。
妇人有些惊讶于忽然有些奇怪的气氛,下一秒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猛然回头,果不其然就看见了立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脸上下意识的勾出了一个笑容,脸颊上也泛起些许红云,有些嗔怪的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笑着朝周围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帮着妇人将洗好的衣服收拾了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一起回去吧。”
女人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周围的同伴,不过周围人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对夫妻的恩爱,当下也只是善意的调侃了几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妇人这才羞涩的点头应了一声。
此时正是黄昏,橙红色的夕阳将整片天空都晕染成了红色,看起来霎时好看,妇人望着天边的云彩,眼神恍惚了一瞬间,脸上忽然就染上了一丝悲色。
男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脚步顿了一顿,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又想起……她了么?”
妇人苍老却依旧美丽的桃花眼中漫上了一层水汽。
“已经六年了,我……”
她嗓子哽了哽,口中说出的时间无意间让男人也是恍惚了一下,随即感叹起来。
“是啊,已经六年了。”
妇人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六年了,我总是想着,她虽是没有回来,却也不一定是出了事。我总记得她那时候说想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就总觉得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欣赏着哪里的美景……”
妇人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也越来越悲痛。
“只是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她是不是在怪我?我……”
男人脸色黯了黯,忍不住伸手安慰的在妇人肩上拍了拍。
“已经六年了,豌娘,青荷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是啊,六年的时间,如果青荷还活着,总是有时间回来看自己一眼的。
然而事实上,一次也没有。
从那之后,她们两个一次也没有再见过青荷。
陈杰豪曾经偶尔有次在街上碰见了君希弥,想着妻子对于她那个叫做青荷的妹妹那挂心的模样,便上去打听了一下消息,然而君希弥却只是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她没有事。
——只是他那样的表情,却无论如何也让陈杰豪没有办法相信青荷是真的没有事。
——好吧那时候的君希弥正好收到了小土的来信,信中表示她要去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来信,君希弥心情就相当的不愉快,提起青荷这个名字也就多了三分担忧,却是让不知情的陈杰豪完全误会了。
君希弥以为小土既然都记得给自己写信,想来也不会错过和她亲如姐妹的豌豆,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话,让陈杰豪完全以为小土是真的在那时候便出了意外。
虽然陈杰豪心中已经认定了青荷已经不在人世,可是考虑到妻子的情绪,他却从来没有明白的说出来过。
然而眼看着六年的时间过去了,妻子还依旧沉浸在失去青荷的痛苦之中,他终于是忍不住将他认为的真相说了出来。
听完陈杰豪的叙述,豌豆整个如遭雷击,连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也没有一丝察觉,她回头楞楞的看着陈杰豪,道:“你说,什么?”
陈杰豪心中一痛,伸手将豌豆的脸掰的强行和他对视着:“我说,青荷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死了!”
下一秒豌豆便将陈杰豪推了开,她脸上写满了无措:“不可能!你胡说!青荷不会死的!她答应过我的!”
陈杰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隔壁家八岁的小姑娘忽然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什么。
陈杰豪定了定神,脸上挂着笑容将小女孩儿接在怀里,道:“丫丫来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将手中的信封一扬,笑嘻嘻道:“刚刚有一个可好看的姐姐来找婶婶,婶婶不在,她留下一封信就又走了。”
豌豆在此刻忽然回了神,抓住小姑娘的手忙不迭问道:“谁来找我?”
小姑娘被她抓的生疼,皱着眉头叫起来:“我不知道,婶婶,疼!”
豌豆反应过来松了手,直接就将丫丫手中的信抢了过来——她有一种直觉,丫丫口中的姐姐,一定就是青荷。
这样想着,她三两下就将信拆了开,然后一瞬间泪如雨下。
“好久不见啦,豌豆姐。唔,细细算起来也有六年了呢,虽然每年都有写信给你们,但还是想亲眼看一看你。不过有些可惜,这次依旧是没能看见你的人,不过我也已经放心啦。我听到村里的人说,你和陈大人很恩爱,我很欢喜。你过得很好,我也很好,这样,便是我们两个最大的幸福的了。”
陈杰豪将信接了过来,先是有些惊讶,又是有些欣慰,随即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青荷说她每年都写信了,这是怎么回事?”
豌豆怔了怔,这才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正当两个人冥思苦想期间,被陈杰豪抱在怀中的丫丫说话了。
“咦?婶婶不知道吗?村子里信是送不过来的,如果有信的话,要自己去镇上的驿站取呐。”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怔了起来。
这两个人,一个以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另一个是大门不出的妓,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怎知道却因此闹了这样的乌龙。
豌豆很是懵了一会儿,才跳起来立马就要去驿站取信。
陈杰豪抱着丫丫,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忽的就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这样……
也是挺好的。
他这样想着,也抬脚跟上了豌豆的脚步。
第四百三十七章 亲疏别(一)
容貌俊美的青年立在堂下,脊背挺直,如同一竿青竹,不卑不亢,目光冷凝。
堂上主座里坐着一位看起来老妇人,正瞪着眼睛和青年对视。
老妇人看起来约莫四五十的年纪,五官端正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的风采,只是此刻的眼神让她看起来不像一般老人的慈眉善目,反倒是平白多了一股子刻薄气。
她身上穿着一件深枣色的常服,袖口、领口以及下摆都用了青色的丝线绣着极为精致的祥云福字,头上带着一整套水色通明的翡翠发饰,看起来端庄又华丽。
堂下的青年是一身青色的长衫,比起老妇人看起来简单了许多,头顶连发冠都没有戴,只是用发带将头发束了,看着整齐又莫名潇洒。
他腰间悬着一块白玉的如意扣,精致小巧,只不过那挂玉的璎珞却有些煞风景,打的并不是十分精致整齐,和温润的玉扣也不甚相称。
老妇人和青年对视了好一会儿,青年脸上神情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老妇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抬手猛地往桌子上一拍,另一只手上的握着的上好沉香木的手杖狠狠地在地上一柱,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怒声喝道:“肖狰!这就是你对待母亲的态度?!”
青年闻言,禁不住沉默了一下,沉声道:“母亲觉得我应该是怎么样的态度?”
他这样反问了一句,语气很淡,说完也不待老妇人回答,又道:“母亲不顾我的想法,要置我唯一的孩子于死地,母亲觉得我应该是怎么样的态度?!”
他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却加重了许多,甚至隐隐有些一些厉色。
老妇人先是一惊,随即就越恼,她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想要置肖信于死地了?!”
青年猛地抬头,目越发的沉郁。
说起其他的孩子,都是什么跃儿、英儿的,唯有肖狰的孩子,从来只得一个亲疏分明的“肖信”。
——他还有什么可期盼的?
他垂了垂睫毛,只觉得连一个冷笑也不想挂了,眼睛深处竟是一丝情绪么不带,
“母亲语气如此笃定,倒是让儿子有些好奇了。”
他轻轻笑着,忽然抬头,目光冷厉如电一般射向她脸上。
“母亲倒不如详细说说,缘何能这般笃定了信儿不会受到什么伤害?”
青年压低了声音,原本因为怒急攻心而带了些嘶哑的嗓子便有几分刻意的飘忽,听起来恍恍惚惚竟似锥心泣血。
肖老太君心中一悸,恍然觉得自己这个一向沉默寡言没甚存在感的二儿子竟有如此威势,他站在那里,直直的和自己对视着,烛光明明灭灭,让她并不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神色,却只能感觉到那目光竟仿如实质一般几乎能将她脸上灼出一个洞来。
她心中先是惊惧,接着便是无尽的恼怒,她神色猛然一肃,却不敢接他的话茬,只色厉内荏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就是你和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青年脸上勾出了一个凉薄的弧度:“我说过了,母亲以为儿子应当是什么态度?”
“不过在那之前,母亲不妨先告诉儿子,为何同行的五辆马车,唯有信儿坐的那辆出了问题?
为何一同坐在马车里的英儿,启儿都没有出事,甚至比信儿还小一岁的启儿都被找到,却只有我的信儿不见踪影?”
他一连反问了好几句,将肖老太君问的真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然而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很愤怒,愤怒于这个一向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二儿子今天竟然敢这般质问一样的和自己说话。
她不禁就想起了那时候肖狰不顾自己的反对非要娶那个女人为妻的时候,那时候他是第一次对自己表现出不顺从的意思,她心里就觉得那个女人真是个会迷惑人狐狸精。
果不其然,和那女人结婚之后,自己这个儿子就对自己并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了。
本以为那个女人死了之后,儿子就会恢复以前的模样,却没有想到他竟是和自己越发的疏离。
——肖老太君从来没有想过这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她只是觉得她的儿子被狐狸精迷惑到敢于忤逆自己的地步了。
非但如此,他今天竟然还因为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孩子就和自己这样说话,肖老太君一想到这一点,一下子就出离愤怒了。
她将桌子拍的“啪啪”直响,脸上写满了愤怒。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你!”
她有些口不择言的喊了起来:“不就是个贱-人留下来的孩子,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就是故意的又如何?难不成你还要因为那个野种对我怎么样?!我……”
青年的脸色终于是变了,他眸光一厉,张口大喝一声打断了老妇人接下来的话:“母亲!”
老妇人被他忽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住了口看向了青年
当与青年的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她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失言了。
青年见妇人停了下来,垂下眼皮将眼中的神色遮挡的严严实实,然后声音不带一丝起伏的到:“母亲,肖信是你的亲孙子。”
老妇人神色有些讪讪的,她视线似是无意一般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想起来刚刚青年进来的时候已经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
她扶了扶鬓边的头发,刚刚毫不顾忌的尖利声音终究是降了下来:“我当然知道肖信是我的亲孙子。”
她觑了觑青年的神色,将声音放软了道:“你知道,我也是气的狠了,才失口说出这样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又道:“肖信还没有被找到,你不是很担心么?还是先找到人再说吧。”
青年又是忍不住将唇角勾了起来。
说真的,对于老妇人这样的反应,他真是毫不意外。
她原本就是十分注重脸面的人,刚刚说出那样的话心里肯定已经是十分后悔了——她不会在别人那里落下什么足以指责她不慈或者偏心的把柄。
青年轻轻的笑了一声,眼睛里有些泛酸。
——他应当是知道的,可是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亲疏别(二)
他的信儿明明才六岁,却偏偏要被他嫡亲的祖母这样对待。
肖狰抬头,深深地看了肖老太君一眼,然后低低说了一声:“既然母亲无事吩咐,那儿子先告退了。”
便就这么离开了这里。
走出这个院子,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回身,不知何故,就忽然仰头看了一眼这院门上挂着的牌匾。
“奉慈斋”
——真是好一个奉慈斋!
肖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鎏金的牌匾,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将自己的情绪收拾的干干净净,此时,恰有之前派出去的小厮一脸欣喜的小跑着进来,“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大声道:“二爷!小少爷找到了!”
肖狰刚坐到椅子上便“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带路!”
小厮笑嘻嘻的从地上爬起来应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然后一溜儿跑在前头给肖狰带路。
已经有侍卫抱着看起来煞是狼狈的小男孩儿从大院门口走了进来,肖狰不等人走进,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一把将小孩儿抢进了自己怀里。
肖信身上的衣服都是又破又烂的,被侍卫在身上披了一件自己的外套,一张精致的小脸绷的紧紧的,上面有好几道被不知是石头还是树枝什么划出的痕迹。
他的眼睛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就一直瞪得大大的,直到看见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他的嘴巴才忽然一瘪,“哇”的一声大声哭了出来。
肖狰心疼的将他搂在怀里,轻声轻气的安慰着,肖信小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让肖狰看的心里又恨又痛。
好半晌,肖信才是哭累了。
他今天原本就被颠簸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看见肖狰心神才放松下来,这会儿发泄一般哭了一场,也是累的狠了。
肖狰见肖信睡着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抱进去,正准备将他放在床上时,却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被他抓的紧紧的,一丝都不肯松。
肖狰伸手想要将他手指掰开的时候,他却猛的睁开了眼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定格在肖狰脸上,见肖狰还在,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只是手指却始终不肯松上分毫。
肖狰心里又是忍不住一恸,安慰的在肖信背上拍了拍,索性也就将他搂在怀中不放了。
被他派出去的人已经全部回来,正在外间里等他出来禀告事情的经过,见他出来的时候怀中依旧抱着肖信,肖琪有些讶然,望向肖信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些怜悯。
“听郑毅说,小少爷从被找到后一直没哭,直到……”
他顿了顿,一个大男人莫名的有些说不下去。
肖狰目光一沉,嘴巴动了动,终究只是在肖信身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这才抬头示意肖琪继续说下去。
肖琪将寻找到肖信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
那辆出事的马车果真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出手的,是肖狰的大嫂,赵氏。
这个人选其实也算是在肖狰的意料之中,因而他并没有觉得伤心或者其他的什么,他更加关心的,却是他的母亲,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却一直没有说什么。
更甚至,她在赵氏行动留下破绽之后,亲自出手替她扫了尾,将给马车做手脚的那个已经被赵氏打发回乡下的小厮杀了灭口。
肖狰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
他真的是特别想不顾一切的站到肖老太君面前问一问她,他肖狰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了。
——亦或者说,其实她的眼中,从来就只看得见肖明远那一个儿子?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中蔓延开来,肖琪低着头,只觉得主子散发出来的气势越发的迫人,竟让他一时之间连目光都不敢再与其对上。
他屏了屏呼吸,将头低的更深一些,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良久,肖狰挥了挥手。
肖琪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将门也掩上。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的沉没下去,室外的光线已经很暗,当肖琪将门掩起来之后,房间里更是一片昏暗。
肖狰没有吩咐,守在院子里的人也没有一个敢进来擅自将灯点起来,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直到这片空间归于彻底的黑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怀里的肖信忽然动了动身子,一双小手紧紧的扯着他的衣服,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爹爹!”
肖狰眼珠子微微转动,将肖信抱得更紧了一些。
“不要怕,爹爹在这里。不要怕,不要怕……”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上肖信睡得有些热乎乎的脸蛋上,嘴里不断的喃喃着。
“不要怕,爹爹以后不会再扔下你一个人了,不会了……”
肖信睡得并不是特别安稳,他原本就受了惊,被困在山崖下一天一夜,当时肖狰又不在家,以他小孩子的敏感的心性对于那个嫡亲的祖母并没有抱什么期望。
——若不是肖狰今天不顾一切跑死一匹马的从江城赶了回来,然后派出了他自己的人手,那肖信绝对是已经没有生还希望了的。
——上一世的肖狰也正是对肖老太君抱了不该有的期望,才让肖信在只有六岁的年纪就这么早早的夭折了。。
他总以为自己的母亲便是再不喜欢肖信,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送死。
然而事实证明,他对肖老太君这个以一介女流之辈的身份能在掌着肖家大权有二十年之久的狠心程度真是小看了。
她确实没有眼睁睁的看着肖信去死,她是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送了肖信去死!
肖狰抱着肖信,瞧着他睡得红通通的脸颊,心中满是怜惜。
肖信今晚一见到肖狰便大哭了一场将心情发泄了一些,睡了一觉天还没亮就发起高热了。
索性肖狰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一直让大夫在家里候着,手中摸着肖信脸上温度稍微上去了一些就赶紧将大夫喊了进来。
他叫人叫的早,大夫看了也只说这一场高热熬过去了就没问题了。
肖狰稍微放了心,依旧一晚上没有闭眼,守在肖信的床前,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真的将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开看着自己的那一刻,肖狰那颗一直在半空中挂着的心终于是松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亲疏别(三)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家爹爹一脸温和的坐在床边看着自己,肖信眼睛一弯,脸上便露出一个极乖巧的笑容,张口弱弱的叫了一声:“爹爹。”
肖狰低头,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醒了?感觉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肖信眼睛圆圆的,瞳仁又黑又亮,平时已经很是乖巧了,这会儿因为发热而泛着红晕的脸颊趁着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真是让人能心疼起了。
他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无意识的对肖狰卖了个萌:“不难受了,爹爹抱~”
肖狰心中一软,伸手将小孩儿抱进了怀里,声音出奇的温和。
“真的不难受吗?饿不饿?爹爹带你去吃最喜欢的桂花酥好不好?”
肖信圆圆的大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让肖狰心里又温又软。
“好啊,我还要吃蝴蝶酥和糖小碗!”
“呜,一大早可不能单吃这个,你只能选一个。”
肖信顿时失望的眨了眨眼睛,憋着嘴巴看着他,小表情真是委屈的不得了,奶声奶气的拉长了声音叫着肖狰。
“爹爹~~~”
不过肖狰相当的冷酷无情,完全没有动摇。
他只是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尖,脸上的神情温和,配上他俊秀的容貌优雅的举止,说不出的迷人,然而话里却没有一丝要松口的意思。
“不行的哟,这三样东西信儿只能吃一样,要好好考虑呀。”
于是肖信一脸痛苦在口中念叨着三样点心的名字,舍弃哪一个都觉得心痛,看的肖狰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还好,他的信儿看起来并没有被这次发生的意外造成什么不可磨灭的阴影。
这么一想,肖狰忽然就觉得,不过是一盘点心罢了,他的信儿若是想吃,让他吃便是,也就只这么一次而已。
他眉梢动了动,轻轻咳了一声吸引了肖信的注意力,然后笑眯眯道:“不过,如果信儿真的特别想的话,吃两样也不是不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肖信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一闪一闪的宛如将天上的明星悄悄地藏在里面。
——这样活泼,这样生机勃勃。
肖狰终于忍不住,毫无顾忌的放声朗笑了起来。
正当两父子坐在桌子前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联络感情的时候,肖琪忽然进来躬身道:“爷,老太君那边的琳琅姑娘说是有事要见二爷。”
肖狰脸上的笑意渐渐的止住了,然后脸上的神情最终归于平静,他摸出手帕慢条斯理的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擦了一遍,然后低头笑问着肖信:“饱了么?要不要再吃点儿别的?”
肖信将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出来递到肖狰眼前,摇头:“不吃了,吃饱了。”
肖狰嘴角一勾,任劳任怨的换了一块帕子给肖信擦手指。
他动作原本就细致又慢悠悠,这下给肖信擦的时候,就越发的仔细。
肖琪静悄悄的低头站在门口等着肖狰的吩咐,许久不见肖狰说话他也不着急,恍如刚刚那一声通报是他产生了幻觉一样。
终于等肖信的手指被擦的干净了,肖狰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问道:“爹爹可能过会儿要去祖母那里,信儿是想自己玩还是和爹爹一起去。”
肖信小脑袋歪了歪,神情看起来带着几分犹豫,好半晌,他将脑袋往肖狰怀里一塞,闷声闷气的道:“不喜欢……”
肖狰心中一滞,艰难的张了张嘴道:“不喜欢……什么?不喜欢祖母吗?”
他心里满是复杂,却也更多了一层对肖老太君的不满。
肖信现在才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他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时间里,自己的母亲究竟是如何对待着他的孩子,才让肖信对他的嫡亲祖母表现出来这样不亲近的样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肖信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祖母。”
他顿了顿,又犹豫着开口:“祖母不喜欢信儿。”
他说第二句的时候便将脑袋从肖狰怀里扬了出来,然后仰着头看着肖狰。
在发现肖狰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的时候,他似乎是在担心肖狰不相信,又嘟着嘴补充道:“和跃哥哥,英弟弟一起过去,祖母都不看我。”
他有些嗫嗫的诉说着平日里去肖老太君那里时所受到的待遇。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祖母为什么对待自己和对待其他兄弟时的态度大相庭径,他只是能察觉的出来,祖母是不喜欢自己的。
更多更具体更细节的东西他不会说,也说不上来,就只是……
祖母从来只会问其他兄弟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却从来不会问自己。
祖母看着其他兄弟的目光是欣慰慈爱愉悦的,转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莫名的冰冷甚至带着厌恶。
肖信虽然还小。
然而就是因为他还小,肖老太君在对着他时从来不会有什么掩饰。
——若不是顾忌着做的太过分让肖狰回来后察觉到什么端倪,她是真的连看都不想看见肖信那一张脸的。
肖狰沉默了一下,无言的摸着肖信毛绒绒的小脑袋,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如果是别的人敢这么对待他的孩子的话,他肯定二话不说就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现在这个人是他亲生的母亲!
他的身体里流着的血有一半是她的,肖信身体里流着的血有四分之一也是她的。
尽管他再怎么恨,再怎么不喜,那个人是他血缘关系上的母亲,是肖信的祖母,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他不可能做出什么太过于太过于偏激的动作。
肖狰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搂着肖信的手臂不自觉就收紧了几分。
每每想不顾一切的时候,却又总是被理智压了下去。
——不过,果然应该考虑一下分家的事情了。
肖信嗫嚅着将那些话说完,便一直小心的观察着肖狰的神色。
肖狰去年科考中了二品传胪,当今圣上对他还算有几分赏识,因而便直接将他外放了出去,在外面历练几年有了资历再踏入朝堂,以后的发展就能顺利很多。
他心中虽然放心不下肖信,然而那时候他对于肖老太君对肖信的态度认识的并不是很深刻,只想着好歹是嫡亲的祖孙,将肖信放在肖老太君很前再怎么样也是比跟着自己在外面受苦的强。
第四百四十章 亲疏别(四)
怀着这样的想法,肖狰留下了几个得意的手下保护着肖信的安全,然后独自一个人去了江城上任。
索性他的任期也就这几天了,然而他终归是没有进行交接,只将重要的事情向着师爷吩咐了一番,便不顾一切的跑了回来。
也不知道圣上有没有怪罪……
他咂了咂嘴,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果断的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再怎么说,果然还是自家小崽子更重要一点儿啊。
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肖信肉乎乎的脸颊,道:“既然不想去话,那就在这里自己玩好不好?爹爹一会儿就回来。”
肖信睁大了眼睛看他,神情看起来相当的犹豫。
肖狰又道:“让肖琪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他说着,就准备将肖信放下来,然而没想到他手还没松开,肖信的小手一紧,搂着他脖子的胳膊便紧了几分。
肖狰被他这突然的力道勒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眉毛动了动,试探道:“怎么?不喜欢肖琪吗?”
他说这话的同时,眼睛朝着肖琪淡淡的瞥了一眼,这一眼瞥的肖琪顿时冷汗都下来了。
他汗涔涔的低着头收敛着自己的信息,思考着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惹得小少爷不高兴了,让他竟然连和自己待在一块儿都不愿意了。
他思前想去,分明自己一向对小少爷那是相当的尽心啊!
他忍不住抬头殷切的看向肖信。
我的小少爷,你倒是解释上一句啊,再不说话我就要被你爹用眼光杀死在这里了。
肖信仿佛是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一样,抱着肖狰的手松了松,小声道:“要和爹爹一起。”
他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小孩儿特有的那种小奶音,听的肖狰简直心都化了,哪里还注意的到他究竟说了什么,就只顾的点头答应了。
“好,信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肖信眼睛一亮,瞅着肖狰的大眼睛倏地就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埋头在肖狰怀里蹭个不停。
和肖信商量好了,肖狰仿佛这才想起来外面还有一个琳琅在一直等着,于是矜持的让人先将桌子上的东西撤了,再上了一杯自己喝的茶和肖信喝的清露,这才慢条斯理的朝着肖琪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肖琪微微怔了一下,倒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个“她”是谁,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老太君那边的琳琅姑娘刚过来说想求见二爷,这会儿似乎还一直被在外面晾着呢。
他低下头,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然后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叫做琳琅的姑娘就被他带了进来。
琳琅刚一进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有几分不忿。
她是老太君很少的红人,这府里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即便是大爷,每次见面也是和声和气的叫她一声“姑娘”,却是没想到竟然在这个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爷面前受了这等折辱。
这会儿正是八月份,多热的天呢!
肖信原本就起来的迟,睁眼的时候都已经九点多快十点的样子了,再和肖狰聊聊天吃吃甜点,现在也差不多十一点。
那太阳,正是热烈,而琳琅就这么在大太阳下面站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那一张称得上清秀的小脸被晒得红通通的,再一进来看见肖狰肖信两个人一个慢悠悠的喝着茶,一个捧着小碗吃着凉品那悠闲的样子,心中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还记得肖狰是主子,并且还是当朝二品传胪的话,她简直能将人狠狠骂上一顿。
不过尽管她心中有些顾忌,可是脸上的神态依旧不是很好。
——在琳琅心里,她是老太君跟前的人,他肖狰再是有本事,那也只能在外面使,在这个肖府,一向还不是肖老太君做主。
她不高兴的瞥了一眼肖狰,又嫌恶的看了一眼吃的不亦说乎形象全无的肖信,站在堂中硬邦邦道:“老祖宗请二爷过去一趟!”
……
回应她的自然是一片静默。
肖狰安慰拍了拍被她忽然出声吓到的肖信,动作亲昵的给他喂了一口水,然后又自顾自的品起茶来。
他虽然一直没有看琳琅,但自她进来以后,他也用余光对其进行了关注,当然也就没有错过琳琅在看向肖信是那毫不掩饰的嫌恶神情。
这让他眼神一暗的同时,简直忍不住怒极反笑。
究竟是谁给她的胆子?
不过是一个稍体面一些的奴婢而已,竟然也敢对着他的信儿这个堂堂正正的二房嫡系做出这样的神情!
他心中真是既怒且悲凉!
不动声色的咽了一大口茶水,肖狰低头,对上肖信略微有些好奇的时而看着自己又时而打量着琳琅的目光。
肖狰忍不住脸上盈上笑意,摸着肖信的脑袋道:“你认识她吗?”
肖信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下,然后大力点头:“认识!”
他记得这个姐姐是一向跟在祖母身后的那个姐姐,有时候他偶尔有事情比如说渴了饿了想要告诉祖母或者其他下人的时候,她总是会打断自己或者挡在自己面前,不让别人看见自己。
所以他其实并不大喜欢她。
于是当听到肖狰问了一句:“喜欢她吗?”的时候,肖信诚实的摇了摇头:“不喜欢。”
肖狰嘴角轻轻勾了勾,终于舍得将目光分出了一些投注到在堂中站的早就不耐烦了的琳琅身上。
她刚刚将肖老太君的吩咐转达完的时候,就站在原地等着对方战战兢兢的跟着自己走,然而却没有想到,她话是说了,听的人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莫名其妙的问那个野种认不认识自己这种问题。
琳琅鄙夷的撇了撇嘴,一脸不耐正想上前再提醒一声的时候,旁边忽然却有一道冰寒刺骨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当下身子就忍不住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顿在了原地,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阵寒意里挣扎出来,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恍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汗!
琳琅此时也顾不得提醒肖狰该走不该走的问题,战战兢兢的连头都不敢转,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身侧那道视线上去了。
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少,她只听到肖狰用温润的声音凉薄的说了一声“走吧”,
她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发现那股视线已经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亲疏别(五)
直到恍恍惚惚的转身出了那个房间,感觉到热烈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琳琅这才是将神智恢复了过来,她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感觉上那个视线传来的地方,瞳孔猛的就是一缩。
竟然什么都没有?!
她浑身一个哆嗦,只觉得这灼热的日光竟也不能将心中涌上来的凉意驱散开来。
肖狰完全没有在意她的心情,自顾自抱着肖信在前面走着,琳琅眼见着他们三个人一个拐弯就不见了踪影,心中越发的冰凉,赶忙低下头快步追着他们去了。
到了肖老太君院子门口,肖狰终于将肖信放了下来,换成牵着他小手的姿态,然后两个人施施然进了肖老太君的院子。
一进到里面,肖狰非常轻易的就察觉到了肖信难以掩饰的紧张,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越发坚定了要分家的念头。
这会儿是约摸十二点的时间,肖老太君正在和肖狰的大嫂,几个侄女以及几个得了体面的丫鬟说着话打着趣儿,他还没有走进去便听到了不知是刻意的迎合还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女人的笑声。
肖狰嘴角轻轻勾了勾,朝立在门边的丫鬟扔去一个眼神,那丫鬟一个机灵,赶忙打了帘子进去向肖老太君通报去了。
“老祖宗,二爷和信少爷过来了。”
这句话落在那一阵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蓦然就让整个空间都沉寂了下来。
肖狰在外面并不能看见肖老太君的神情,然而单凭着声音,他也能猜得出她脸上究竟是个什么神色。
“哦?让他进来吧。”
不冷不热,亦不带丝毫情绪,听起来其实也算是正常的说话声,然而若是能想到她这样的语气发出的对象是他亲生的儿子的话,就让人觉得不怎么合适了。
悉悉索索的一阵声音过后,刚进去的丫鬟出来替肖狰打了帘子,肖狰捏了捏肖信肉乎乎的小手,脸上挂着他已经习惯了的温和笑意走了进去。
几个侄女和大嫂已经如他所料已经进了内室,室内只剩下了肖老太君和几个丫鬟。
肖狰弯腰恭敬的行了礼,肖信也跟着糯糯的叫了一声祖母。
肖信的声音软乎乎的,听着软软萌萌很容易让人心生欢喜,然而肖狰却从肖老太君眼底十分清晰的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心中微微一沉,脸上却依然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却是连最基本的寒暄也不想寒暄了,直接就奔向了主题。
“母亲,不知唤孩儿来可有什么吩咐?”
肖老太君不高兴的掀了掀眼皮子,道:“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怎么我这老婆子现在是喊你过来也不成了?”
肖狰沉默了一下,道:“母亲说笑了。母亲对我有生养之恩,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态度全然是毫无破绽的恭敬姿态,然而话语中的意思简直是气的肖老太君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她猛的将手中的茶杯向着肖狰摔了过去,白色的瓷器,滚烫的茶水,在地上溅开,将原本就有些瑟缩的肖信吓得一个激灵就钻进了肖狰怀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吗?难道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吗?!”
肖狰下意识的将肖信搂进怀里护住了,垂着眼睛将肖信安慰了几声,只是眼中的光芒却越发的冷冽。
“母亲!信儿还是个孩子,母亲应当多注意一些!”
听到肖狰冰冷的话,肖老太君恍然回了神,这才想起来她将肖狰叫过来的目的。
她原本是没想着主动再提起肖信让自己心里膈应的,然而一大早她的大儿媳赵氏带着几个孙女过来找她,说起来肖信已经被找到的事。
对于肖信这次出的事故,肖老太君也算是在其中插了一手,原本想着他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的二儿子再怎么在意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早夭的孩子对自己怎么样,然而偏偏……
一想起那天下午肖狰似是冷漠至极的眼神,肖老太君心里就焦灼的不行,也顾不上这个愚蠢的赵氏是不是意图将自己推到前面顶着肖狰怒火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心里终归有些感慨。
赵氏这个女人,目光终究是短浅无用,虽然好控制了一些,但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拖人后腿了。
她在心中一番算计,望着肖狰怀里小心翼翼的肖信,脸上艰难的挤出了一点儿笑意。
“肖信啊,来上祖母这里来,这次是不是被吓到了,快让祖母看看……”
她破天荒的对着肖信露出了属于祖母的慈祥,结果吓得肖信只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将肖狰的衣服拽的越紧,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肖狰的怀里去。
肖狰嘴角忍不住翘了翘,肖老太君强行装出来的和蔼表情登时就是一僵。
她收回手,笑了一声:“瞧这孩子,怎么这般内向。”
她说着嗔怪的看了肖狰一眼:“你也是太宠他了一些,男孩儿,怎么能是这般作态的,这样下去长大了可不行。”
她的表情十分自然,看起来当真就像是一个为了自己孙子的未来担忧的好祖母。
这样的姿态落在肖狰眼中,让他只觉得荒谬。
曾几何时,他是真的相信自己的母亲就算不喜欢锦娘,也不会对肖信有怎么样的。
然而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的大意,让他上一世连肖信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他还那么小!
肖狰手指紧紧的缩了缩,蓦地竟是想笑。
好半晌,他抬头,看着肖老太君,笑了起来:“母亲可真是爱开玩笑,信儿平日里一向是皮的很,却是独独在母亲这里很是讲规矩。”
他眉毛扬了扬,似是夸奖一般道:“怪道以前听锦娘说过,母亲果真是重规矩的。”
——他原本是不想和自己的母亲将关系弄得这么僵的,可是,他忍不住!
只要一想到肖信那张鲜活的、可爱的小脸因为她的不喜而变得青青紫紫,再不会看着自己哭,再不会看着自己笑,肖狰心里就很被人那刀子生生的在割一样。
他已经真的不想忍了。
肖老太君被他这短短一句话说的脸色倏地就变了,原本就是不待见,这会儿三番两次被肖狰不给面子的对待,她觉得自己也完全无法容忍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亲疏别(六)
她抬手就想抓着杯子朝肖狰兜头摔过去,然而实际上她的杯子刚刚已经被摔过了,于是她一手抓了个空,心中饿怒气便是越盛。
她腾的站起身来,然后抓着一直放在椅子边的沉香木拐杖,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扶着拐杖“咚咚咚”的就向着肖狰走去。
不等到走到肖狰跟前,她便抬起拐杖,劈头盖脸的向着肖狰脸上打去。
肖狰脸色一沉,反手将肖信藏在了自己身后,然后硬生生的挨了肖老太君这么一拐杖。
他咬了咬牙,眸光冷了一瞬间,然后就一手捂住肖信的眼睛,垂着眼睛做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让肖老太君用拐杖抽了好几下。
旁边原本侍立着的丫鬟先是被这突然的状况惊的呆在了原地反应不能,直到老太君气喘吁吁的停顿了一瞬间的时候,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围了上去,护肖狰的护肖狰,拦肖老太君的拦老太君。
一阵兵荒马乱以后,肖老太君终究是借着丫鬟给的台阶下了,她喘着气儿被丫鬟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然后看向肖狰,正准备冷静一下好好和他说一说正事儿时,就见肖狰一言不发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肖老太君心中一跳,蓦地就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脸色下意识一沉,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时,就听到肖狰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母亲既然对我如此不喜,不若就分家吧。”
肖老太君登时就愣在了那里。
正踏进门口的肖弦也是被这句话惊的一怔,反应过来便一脚踏进来的同时口中大喝一声:“你胡说什么?!”
肖狰听到自家大哥的声音,却也并没有回头,依旧低着头,一板一眼的道:“大哥不必激动,关于这件事我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肖弦抬头看了一眼肖老太君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眼神微微一闪,几步走上前去小心的拍着她的胸膛。
一旁的丫鬟适时的让开了位置,让肖弦站在了肖老太君旁边。
“母亲莫气,二弟是在说胡话,母亲别当真罢。”
他说着回身瞪了肖狰一眼:“二弟,快向母亲赔罪!你胡说也就罢了,凭白惹得母亲生气!”
肖狰掀了掀眼皮子,神色极其的冷淡,仿佛没听到肖弦说的话一样,道:“既然大哥过来了,我省的我再多说一遍,我意已决,大哥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大哥若是觉得不妥,尽管将我和肖信从族谱上将名字划去便是,我自带着肖信离了这京城,这辈子也不再踏足京城一步!”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中的坚定完全不容人质疑,肖弦听着前半句心中忍不住有一丝窃喜,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合适的话,又听到了肖狰后半句无异于一刀两断的决绝话语,心中顿时就是咯噔一下。
他顿了顿,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快别说气话了……”
他到了嗓子眼的打圆场的话在对上肖狰冷淡的眼神时,忽然就止住了。
肖弦张了张嘴巴,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的强烈,让他心中也越发的慌张。
——依着肖老太君的偏心程度,若是要分家的话,肖弦有十足的把握让自己这一房将好处都占尽了。
然而分家之后肖狰若是永远不再踏足京城的话,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肖狰今年才二十来岁,三年前殿试被圣上亲自划成当朝二品传胪,圣上赏识,直接将他外放了。
外放听起来似乎是离权利中心比较远,然而谁都知道,只要一回来,便是平步青云前途大好。
——在这种情况下,肖狰若是和自己分了家然后永不踏足京城,这让京城里的人怎么想?
而当今圣上又会怎么想?!
一想到这里,肖弦原本就焦灼的心情就越发的不平静。
他一向里知道肖老太君偏心自己大房这边,平日里对此也是相当的沾沾自喜。
即使他平日里和肖狰想见总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然而真正的关系说起来两个人怕是都心知肚明。
——他读书没有肖狰好,性子也没有肖狰沉稳,外面的人说肖家都是要提上一句肖狰的。
然而就算肖狰在外面再怎么光风霁月,一回到家里却仍旧要屈居于自己之下。
肖弦每每看到肖老太君光明正大的偏心或是直接将肖狰肖信这两人忽视的彻底时,心中总是非常的痛快。
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肖狰实在是能忍,不管受多大的委屈也不见他脸色出现什么变化。
因着内心最深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肖弦刚一踏进来看到肖狰明显阴沉的脸色以及带了怒气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原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肖狰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惊讶以后,接下来就是相当的畅快了。
可惜不等他高兴完,肖狰后面的表现就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朝着他浇下来,分明是八月的大热天,肖弦却忍不住一个哆嗦,扶着肖老太君的手都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
肖老太君也是气得狠了,她在肖家几十年,除了最开始的几年她婆婆还在的时候没能将肖家掌握在手中,自从她掌了权,这肖家了真是没有一个人敢对她有什么忤逆的行为。
确切的说别说是行为了,便是平时讲话,那一个个的,也都是要顺着肖老太君的意来的。
而肖狰因为和肖信的母亲结婚的事情,就曾经和肖老太君闹得有些不愉快。
及至肖信母亲去了以后,肖老太君兴致勃勃的想要给肖狰找个续弦却被肖狰完全不给面子的拒绝了之后,母子两人的关系这才渐渐的冷淡了下来,
到了这一次肖信出事,不管肖老太君心里是不是还存着什么其他的心思,最起码在肖狰的眼中,分家之事,已经势在必行,
他可以给予肖老太君足够的物质,让她安然的过完她的晚年,然而要说和以前一样的尊敬的话,他是决计已经没有办法的了。
能和肖老太君如陌生人一样相处,已经是肖狰自觉最大的让步了。
他再也不会允许肖老太君对自己的生活,对他的信儿再指手画脚!
第四百四十三章 亲疏别(七)
肖弦心中一大堆的花言巧语在对上肖狰眼神的时候,便尽数湮没了。
好半晌,他才张了张嘴巴,讷讷道: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肖狰看也不看他,只是目光沉静的和肖老太君对视:“母亲,我意已决。”
他顿了顿,视线不自觉从肖信身上划过,然后越发的坚定起来。
“母亲,我长这么大,除了结婚的事情,再没有反对过您。”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原本几欲暴跳如雷的肖老太君和心中惴惴不安的肖弦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静默了下来。
——肖狰说得对。
他从小,便不是多么得肖老太君的喜欢,不为别的,不过就是肖老太君在怀着他的时候,肖老太爷纳了两房妾室。
在她怀孕的十个月的时间里,那两个妾室在肖府很是有几分体面,再加上生肖狰的时候她又难产伤了身子。
在种种原因的加成之下,让肖老太君对于肖狰这个孩子抱有的作为母亲的期望便蓦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厌恶。
肖老太君那时候年轻,总以为若不是因为怀着肖狰,小老太爷定时不会纳妾的。
然而事实上究竟如何后来的肖老太君也是心知肚明。
也许是厌恶着厌恶着就成了习惯,在肖老太君意识到肖老太爷的纳妾其实和肖狰这个孩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无时无刻都看他不顺眼以及给他找事。
——甚至连他的名字,肖老太君也是怀着恶意取的。
那时候肖老太君沉迷于那两个妾室,替肖狰取了个“峥”字做名字。
“峥”意为不平凡,不寻常,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字。
可是肖老太君不知道怎么的,在往族谱上落字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就说成了狰狞的狰。
族老也是有几分诧异,不过皆是被肖老太君用话糊弄了过去——也亏的那时候肖老太爷被那两个妾室勾搭的并不在意这些在他眼里并不重要的事情。
等到肖老太君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肖狰也已经记事了。他也是已经和肖老太君亲近不起来了。
而和肖狰相反的是,作为嫡长子的肖弦。
原本就是在倍受期待的情况下出生的,而且从小就机灵,很有几分小聪明,在家中也是备受宠爱。
在这样明显对比的情况下成长起来的两个人,便是肖弦自己,也不能违心的说一句他和肖狰是一样的。
两个人正陷入回忆之中有些不知该如何言语的时候,肖狰就那么缓缓的跪在了地上,额头深深地触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唯独这一次,还望母亲,成全。”
“……”
肖老太君张口,再一次沉默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疲惫,她的手指紧紧的抓着木制的扶手,睁着眼睛定定的打量着跪在那里向自己狠狠地磕了三个头之后就一言不发的肖狰。
看看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容貌和他的父亲极像,那样一双桃花眼,当是风流多情的——就像他的父亲。
可偏偏他就是个异类。
小时候因为种种缘故,将他养的内向且沉默,若不是给肖弦叫的夫子在偶尔和他谈了几句,怕是这府里谁也不知道他竟是有着那样的才能。
理论上来说,在发现肖狰的才华以后,肖老太君应当是很开心的——这是她的二儿子,她们血脉相承。
但是她开心不起来。
肖狰和她一点儿也不亲近。
每次面对他时,肖老太君觉得自己找不到一丝作为一个母亲的成就感。
他面对自己总是冷静而克制,疏离而有礼,这让肖老太君总以为,她不是他的母亲,而只是一个有些关系的长辈,仅此而已。
她原本以为肖狰天生就是这么个性子,可却又在偶然一次逛园子的时候,发现肖狰和一个妾室坐在亭子里,一个摇头晃脑的念书,一个面带微笑的倾听。
那么一副场景,就好像那个女人才是他肖狰的亲生母亲一样。
从那时候起,在肖老太君眼里,她就已经当这个孩子是死了的,她终于把全部的心里都放在了大儿子肖弦的身上。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宠的太过,肖弦在学习上一点儿也不尽心,他比肖狰大了足足六岁,却连肖狰的一半儿也比不上。
而肖狰越出色,肖老太君心中的危机感就越发的浓厚。
他和自己那样不亲近,再优秀一些,总有一天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肖老太君这样的想法总是萦绕在心中不能忘怀。
于是,在肖狰及冠的时候,她亲自为肖狰挑选了一个她母家的姑娘,那姑娘性子算不得好,长相也没有什么出彩,然而只有一条,她和自己这个姑妈的关系极好,对自己极其信服。
肖老太君想着,掌控不了肖狰这个人没有关系,掌控住他的妻子也是一样。
只可惜她的想法落空了,肖狰在某次去庄上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姑娘,两人一见钟情,肖狰回来后就去求了那时候已经万事不管的肖老太爷。
他难得求一回人,于是肖老太爷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们两人的婚事,等到肖老太君知道的时候,肖老太君已经找了媒婆去了那姑娘家里交换了名贴。
肖老太君真是气了个半死,然而她已经迟了,名贴都已经交换过了,若要反悔,她肖家丢不起这个人!
由此,她就对肖狰越发的不待见。
然后那女人生肖信的时候,她故意设计就给弄死了,原本想着一尸两命,反正肖狰还年轻,便是要续弦也多的是姑娘要嫁,更何况她母家那个侄女还一直在等着。
结果她没有想到那女人也够狠的,知道自己难产,硬生生吊着一口气生出了肖信之后才去的。
有了这么一个拖油瓶,不说有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给肖狰当个续弦,便说肖狰自己,若是以前还可以抱着无所谓的心态随着肖老太君瞎折腾,然而有了肖信,也立时就死了要续弦的心。
他铁了心不续,任由肖老太君磨破了嘴皮子也不松口,结果她母家那姑娘也是渐渐的恼了,不消几个月就嫁了出去,再没往肖府里来过。
第四百四十四章 亲疏别(八)
肖老太君和肖狰的关系就越发的僵硬。
这次赵氏买通那驾车的马夫的时候,肖老太君是知道的。
在她心里,赵氏是一个十足的蠢妇,自己没什么本事,又偏偏见不得别人好。
不过原本也没什么,赵氏越蠢,对肖老太君来说,她就越好掌控。
索性肖信那个孩子她并不喜欢,因此,几乎不用怎么思考的,她选择了顺水推舟,将赵氏露出的破绽处理的干干净净。
可是肖老太君完全没有想到,肖信竟然如此命大,也没有想到,她的二儿子竟然就那么不顾一切从江城跑了回来。
从得知肖狰从江城赶过来的时候,肖老太君心里就已经觉得不好了,然而她想着,那赵氏虽说是无能了些,可心思倒是毒辣的紧,谅肖信这么一个六岁的小儿全然是没有生还的可能的。
——事实上上一世肖狰从江城没有赶回来,肖信掉到了崖底坚持了两天就失去了意识。
肖老太君派去的人并不如肖狰的亲信那般尽心,两方就生生的那么错了过去。
等肖信醒过来的时候,出来找寻他的人手都已经撤的差不多了,肖老太君也没敢告诉肖狰,肖信已经不见了踪影。
最后肖狰从江城回来,知道肖信已经失踪,疯了一般遣人找了许久,最终也只找到了肖信小小的遍体鳞伤的尸首。
尽管他最后将赵氏弄死替肖信报了仇,可能够软软的叫着他爹爹的孩子却也已经回不来了。
这一世,当肖狰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几年前在江城任职的时候,再一算时间,恰巧是他后来调查时最开始发现肖信失踪的时间。
他当下也不顾他的继任者还没有到位,直接就和师爷大致交接了一下事务就跑了回来。
他记得上一世是在哪里找到的肖信,因此比起上一世就省了许多时间,一边让人从山谷中将肖信找回来,另一半拖着肖老太君将即将被她灭口的重要人证和主要凶手——那个马夫——找到控制起来。
肖老太君显然没有想到肖狰能回来的真的及时,事发突然之下也没有来得及将那马夫灭口,竟让肖狰就这么将人找到然后藏了起来。
肖老太君这两天其实派人去找过那个马夫,不过到目前为止她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道这马夫是自己躲起来躲得这样严实,还是……
一想起这一茬,肖老太君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她抬眼看了肖狰一眼。
正在这时,跟着肖老太君有二十年之久的胡嬷嬷忽然悄无声息的进来走到了肖老太君身后站定。
肖老太君皱眉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胡嬷嬷一向是极有分寸的,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也不会没眼色的在这种时候床进来。
她这样想着,就用眼神对胡嬷嬷示意了一下,胡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对,她视线从会在中间的肖狰身上一扫而过,一触即回,快的几乎没有人发现她曾用那样惊惧的眼神看了肖狰一眼。
肖狰没有错过她的视线,垂着眸子,姿态看起来越发的恭敬。
胡嬷嬷强忍着心中的万千思绪,俯身趴在肖老太君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什么。
肖弦眼睛转了转,想要知道她说了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正当他抓心挠肺的好奇之时,肖老太君忽然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就这短短四个字,却依旧带了极其强烈的不可置信惊讶恐惧,甚至因为情绪强烈,她叫的这一声甚至有些破音。
这直将肖弦吓了一跳,然而肖老太君却也不顾得他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肖狰,一字一句道:“是你!”
肖狰一丝动作也无,目光沉静的没有一丝波澜,道:“母亲指的什么,儿子不明白。”
肖老太君气极反笑,她将拐杖狠狠往地上柱出“咚”的一声:“肖狰,你好样的!你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眼上下打量着肖狰。
她打量的极其认真,认真的就好像第一次才见到肖狰其人一样。
在她眼中,对方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寡言,一向是和自己说不到几句话便能陷入沉默。
——可他们分明是嫡亲的母子啊!
肖老太君视线恍惚了一下,抓着手杖的手指竟也带了几分颤抖。
“罢!明远,就这样吧!他即是想分家,便分了吧。”
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说肖狰,连肖弦霎时间都惊了。
他瞪大眼睛看向肖老太君:“母亲,你在说什么?!我怎么能分家?!”
——若是分了家,他的名声要往哪里放?!
更何况肖狰一副想远远离了京城再不回来的样子,若真是分了家,他不就是成了那逼走嫡系弟弟的?
肖家存了几百年,从没有哪一辈提过分家之事,若是肖狰犯了什么大错被逐出肖家也就算了。
偏偏肖狰才华横溢,性格温润,长相亦是上等,这三者综合起来,让他在京城名声极好,甚至朝中也有好几个大人对他表示了赏识。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分了家,他以后要怎么面对各位族老?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他原本以为肖老太君是决计不会同意分家之事的,因而一开始他就没有多说什么。
——依着肖老太君爱面子的程度,让她分家那不是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下踩不是?
那么现在究竟是为什么,肖老太君竟然同意了?
肖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在肖老太君旁边跪下了:“母亲,二弟疯了你也是……冲动了不成?咱们肖家四百年可从来没有听说分过家的!”
——他其实很想对肖老太君说他肖狰疯了你也是疯了不成,明明平日里爱面子的不得了,对肖狰也常常是各种找事,怎么偏偏今天倒是对他大方了一回!
简直莫名其妙!
肖弦窝着一肚子气,说起话来语气里也不客气,尽管他已经将不合适的词汇隐去了,可在这里站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谁不知道他那未竟之言中的意思。
肖老太君却不理会他,只是定定的和肖狰对视着。
肖狰的眼神依旧十分沉静。
在看到胡嬷嬷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分家的事,已经再没有什么波澜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亲疏别(九)
尽管肖弦对于分家之事十分不情愿,然而在肖狰的坚持以及肖老太君的默认下,他竟也是一点发言的权利都没有,就这样将分家的事宜提上了日程。
在将家事解决完之后,肖狰才意识到自己任期没到就这么跑了回来,今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怪罪。
这样想着,肖狰忍不住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官服大印之类的东西捧了,恭恭敬敬去找皇帝认罪。
他这会儿身上只有一个二品传胪的职位,没有资格每天上朝,因而也只能挑了个时间,等着皇帝下了朝,然后自觉的去请罪。
说起来,肖狰其实也是有把握说服皇帝的——毕竟他没有再娶的意图,身下也就只有肖信真的一个独生子,便是为了肖信行事冲动了一些也是无妨。
——亦或者说,他有了肖信这样一个弱点,皇帝应当是十分高兴的才是。
他将一切都设想的很好,就差面见圣上的时候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不行撒泼打滚也是可以的。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见到皇帝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莫名的沿着一个奇怪的走向发展了起来。
直到坐在皇帝对面和他下着棋的那一刻,肖狰的心中依旧是蒙逼的。
他手中捏着一颗莹白的棋子,在空中举了好一会儿,就忍不住抬眼将皇帝悄悄的打量了一下。
奇怪!
真是太奇怪了!
分明上一世他记忆中的皇帝已经是不惑之年——然而他眼前坐着的这个皇帝,却堪堪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看着年轻俊美的皇帝嘴角挂着宽容的笑意看着自己,肖狰心里简直一片风中凌乱。
这究竟是哪里不对?
难道说他以为的前世其实不过是一场梦境?!
但关于肖信的事情却是完全和前世一模一样——肖狰确信,如果自己没有擅自从江城赶回来,肖信的结局必定是和前世无二。
那这个皇帝……
肖狰心神一阵恍惚。
他是不想怀疑什么怪神乱力的事情——毕竟他姑且也是个读书人。
然而自己莫名其妙的一觉睡醒来就回到了几年前,这样的事情已经足以让他的三观重新组一遍。
若是按照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那么眼前这个皇帝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样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吧?
肖狰一边想着,一边胡乱的将棋子随便放了一个地方,只是目光忍不住在这个皇帝脸上不断的逡巡着。
说起来,这个皇帝,看着还真是有几分面善……
肖狰不禁陷入了沉思。
皇帝看着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原本就深不见底的瞳仁蓦地就又幽深了几分。
“爱卿在思考何事如此入神,我唤了好几声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无?”
——皇帝说话的时候用的自称是“我”,可肖狰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一回神,听到皇帝轻飘飘真的来了一句,心中一跳,抬眼就对上了对方深不可测的一双黑瞳。
他一怔,顿了好几秒才忙不迭跪下请罪,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再次嘀咕了起来。
——眼熟,实在是太眼熟了!
肖狰“扑通”一声就这么跪在地上也不抬头,因而也就没有看到脸上原本还带着一些笑意的皇帝在他跪在地上之后眼神就猛然阴沉了起来。
好半晌,直到肖狰怀疑皇帝是不是要顺手推舟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的时候,皇帝终于发了话。
“起来吧。”
他小心翼翼的道了一声惶恐,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觉得皇帝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具有压迫力,直唬的他心惊肉跳的,一点儿也不敢放松。
——其实他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心里嘀咕皇帝的时候,却是根本没有上一世那般发自内心的对于皇权的敬畏。
见他始终处于戒备至极的状态,皇帝心中也有些堵,索性将手中的棋子扔开,郁郁道:“你回去吧。”
肖狰心中一松。
皇帝让他直接回去没有治罪,想必是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吧。
这样想着,他恭恭敬敬的朝皇帝施了一礼,道:“臣告退。”
他躬身从大殿里退了出去,在即将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他没忍住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只这一眼,他身影一顿,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这句话被说出来的那一瞬间,肖狰恨不能直接咬掉自己的舌头!
搞毛啊鬼使神差的就莫名说出这么一句话!
称谓还特么用的是“你”!
不要命了是不是!
肖狰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干脆利落的再次“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
“臣惶恐!臣一时鬼迷心窍说了胡话,陛下恕罪!”
他忐忑的等待着皇帝发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感觉皇帝非但好像没有生气,反而身上的气息变得温和了许多。
他又抬头将皇帝瞄了一眼,却被吓了一跳。
——皇帝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跟前。
他刚那么瞥了一眼,就看见对方那玄色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衣摆出现在自己面前。
肖狰眨了眨眼睛,心中实在是相当的好奇。
皇帝俯身,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以一种非常平等的,温和的姿态,肖狰忍不住又惊又怔。
他下意识的就抬头看向了他。
这个皇帝很年轻,也很威严。
一双丹凤眼眼型很是精致,眼尾如刀削斧砍一般气势凛然,眼珠子如同上好的墨玉,黑的出奇又亮的出奇,一眼望过去,既冰冷又深不见底。
然而奇异的是,肖狰却恍惚能从这样一对眼睛最深处看到一丝神奇的温柔。
——肖狰觉得他可能是被最近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的连眼神儿都不大好了。
竟从皇帝眼中看到温柔什么的,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儿吗!
正当他勉强的说服了自己眼花看错然后做足心理准备想要说话的时候,半跪在他面前的皇帝忽然叹了一口气,然后动作亲昵又熟稔一把将他往怀里按了按。
肖狰整个人就玄幻了。
鼻翼间是十分清淡的香味,和想象中的龙涎香完全不同,他以往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却让他莫名的有几分熟悉。
肖狰浑身僵硬,皇帝的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仿佛是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只是感觉到了头顶上传来的振动。
很细微。
第四百四十六章 亲疏别(十)
李敬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怀中青年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的样子,这让他既是忍不住想要叹气,又忍不住想笑。
他将头埋在肖狰脖子后面,鼻尖嗅着青年身上轻轻浅浅的桃花香气,嘴角终究是勾起了一个满足的孤独。
肖狰僵着身子被这个在他眼里变得莫名其妙皇帝搂在怀里,对方搂的很紧,紧的他觉得自己被禁锢在他怀中动都不能动。
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后面,痒痒的,热热的,感觉很奇怪。
——肖狰觉得对方的呼吸实在是过于炽热,烫的他简直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
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却出乎意料的让人觉得很安心。
正当肖狰思考着自己要不要欺君犯上的将人直接推开时,李敬就自己将手松了开来。
他将肖狰松开,又抬手在肖狰脑袋上揉了揉,声音听起来出奇的温和:“罢了。你家里的事情我也是知道一二,不必担心,该是你的,我就决不会让别人染指。”
他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低头看着青年看似温顺然而实际上瞳孔深处所透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戒备和疏离,就叹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也带了一丝苦涩。
肖狰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态,告了一声罪才躬身退了出去。
等回到府中的时候,肖狰的心里依旧是有些乱糟糟的。
讲道理他原本是因为自己提前从江城擅自离职然后跑去皇帝那里请罪的,然而究竟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的状态的?
分明以前就和这个年轻的皇帝李敬并没有见过,他确定自己对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然而为什么?
当那个人用着那样看起来霸道强势实则温和的姿态抱住自己的时候,那种感觉却又异常的熟悉。
肖狰有些郁闷的撸了一把头发。
——忽然一觉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几年前,然后皇帝忽然貌似成了断袖,断的那只袖子仿佛还在自己这里。
肖狰表示,人生总是如此的出其不意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
罢,总归那个人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恶意。
肖狰寻思好一会儿,忽然就懒得想了。
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再比上一世更惨一些了。
他“啧”了一声,径直去找他家肖信玩去了。
肖信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不复之前刚出事时一步都不肯离肖狰的样子,肖狰今天去皇宫见皇帝,就将肖信扔给了肖琪照看。
肖信这会儿正在书房里,肖琪在给他念书,肖狰推门进去的时候,肖信正一脸好奇的眨巴着眼睛,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看来信儿很喜欢读书呀。”
肖狰笑了一句,肖信眼睛蓦地一亮,从椅子上跳下来噔噔噔三两步跑到肖狰面前抱住他的大腿,然后仰头看他:“爹爹,你回来啦!”
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肖狰,里面是纯粹的愉悦情绪和慕濡之意,看的肖狰刚刚在皇宫里纠结的情绪消散的干干净净。
肖狰弯腰将肖信抱了起来,又朝肖琪点了点头,这才问肖信道:“刚刚在看什么?”
肖信双手圈住肖狰的脖子,神情看起来很是有些兴奋:“爹爹,肖琪叔叔刚给我将打仗的事情了,我以后也要去打仗,做大将军!”
肖狰挑眉,看向肖琪。
肖琪一听肖信这话就感觉要坏,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忙跪下请罪:“主子恕罪。我刚给小少爷讲孙子兵法的时候提了几句,小少爷便闹着要听故事。”
他这么说着,心中着实有几分惴惴不安。
肖家有几百年的历史,一向都是以文人为主,少有习武之人出现。
而大部分文人其实对武将并不是很能看得起,这也是古往今来由来已久的矛盾。
因而肖琪听到肖信说要当大将军的时候,心里真的是“咯噔”一下。
——若是主子嫌弃他教坏了小少爷,那他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肖狰挑了挑眉毛,立时便反应了过来肖琪在担心什么,不过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若说上一世他可能会希望肖信能好好学习,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然而在经历了那样光怪陆离的事件又失而复得之后,肖狰觉得,随便肖信怎么样都好,他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
这些想法在心中一闪而过,肖狰却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无所谓的摆摆手道:“无妨,这不怪你,小孩子都是有英雄情节的。”
他低头看向怀里因为肖琪跪下的动作而有些吃惊的肖信,好笑的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为什么想要当大将军呀?”
肖信皱了皱鼻子,心思很快就从肖琪身上移开了,他很是严肃的思考了许久,然后道:“因为当大将军威风啊!”
肖狰轻笑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大将军呀,可不是只有威风就可以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表情分明都是那种他一贯里云淡风轻的姿态,可旁边站着的肖琪莫名就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很沉重。
——就好像他真的当过大将军,知道作为一个将军的辛苦似的。
肖琪忍不住悄悄的看了肖狰两眼。
对方看起来儒雅的就是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哪里像是什么做过大将军的人……
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怕是连刀都提不起来吧。
肖琪有一搭没一搭的分神想着,一边看着肖狰和肖信父子俩个人其乐融融的场面。
真好啊……
肖琪忽然就有些感慨。
说起来主子以前对于小少爷虽然也很看重,但却决不会像现在这样亲昵的将小少爷抱在怀里给他讲些小孩子爱听的故事。
——怕也是被这次的事情吓坏了吧。
肖琪想起来得知小少爷失踪时主子那疯狂的样子,以及后来查明凶手后那怒到极致反而平静的可怕的表情,心里便越发的觉得主子深不可测起来。
他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发散着思维,冷不防肖狰忽然叫了他一声。
肖琪足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脸色涨红的又要跪下来请罪。
肖狰无奈的扶了扶额头,眉心不自觉的蹙起一个疙瘩。
“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第四百四十七章 亲疏别(十一)
肖琪低下头无语凝噎,再一次姿态熟练的请罪。
肖狰无力的挥了挥手:“罢,你若是有什么事,先去办了便是,索性今天无事,便饶了你这次,若是下次再这样,我想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肖琪心中一紧,那乱七八糟的思绪瞬间就消失的干干净净,响亮的应了一声“是”!
他这一声“是”应的,那叫一个气吞山河气势磅礴,哪承想,肖狰刚刚叫他便是因为肖信睡着了,想要让他将人抱回去,好让他将最近积压的事务抓紧时间处理一下。
结果肖琪这么一声喊出来,肖信瞬间就被惊醒了,肖狰当时脸就绿了。
肖琪一惊,只觉得心中越发的欲哭无泪。
——总觉得自己今天点儿时运不济啊。
肖琪抬头觑了一眼肖狰脸上的神色,见他并不像生气的样子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低头揉了揉鼻子,暗自告诫自己以后可不能松懈。
肖狰将迷迷糊糊的肖信又哄的睡着了,这才看向肖信,无奈的道:“罢了,你下去吧——小声些!”
肖琪这人吧,虽然平日里诸多不靠谱,不过总会大事上很是靠得住,更重要的是,他是发自内心的尊敬着肖狰以及喜爱着肖信的,是故对于他偶尔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肖狰姑且还可以容忍。
不过……
所以说那个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摔!
肖狰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几天肖狰的生活过得真是无比的平静。
皇帝体谅他的独子受了惊吓,又加之他自己本来也是刚刚从江城回来的,索性放了他好几天的假,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
另一方面自从那次肖老太君对于分家之事终于松了口之后,尽管肖弦再不怎么不情愿,也是拗不过这两个一个铁了心另一个心有顾忌不想管的人。
肖府分家的事情也终究是在京城里闹得一片沸沸扬扬。
这天,肖狰难得的见肖信精神不错,便专门带他在街上随便溜达了几圈权当散心,顺便看一看他刚买的那栋宅子。
肖信小孩子心性,这两天见爹爹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本就渐渐的将那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现在又得知肖狰竟然新买了宅子,以后不用和大伯家那几个哥哥姐姐以及不喜欢自己的祖母生活在一起了,瞬间就越发的精神起来。
肖狰新买的宅子其实并不大,只一个二进的屋子,带了一个小院子,并不大,却足够精致。
反正若是只有肖狰和肖信两个人及三五个下人住的话定时足够的。
肖狰在院子里转悠了几圈,对于这里的环境那是相当的满意。
再问了肖信的意见,见他对于这个宅子也表达了足够的好感,肖狰顿时就放了心。
这院子以后是要他和肖信两个人一直生活的,两个人能都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走了一早上,见着肖信脸上渐渐的现出几分疲色,肖狰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肖信还是个孩子,可不像大人一样能一整天都精神头十足的。
他有些歉意的将肖信在怀里掂了掂,问道:“累了吗?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肖信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反应慢了半拍的将肖狰的脖子搂紧了,小声道:“不想回去。”
难得能和爹爹出来一趟,虽然他现在已经很困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能再坚持一会儿的。
肖狰顿了顿,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子自责的情绪。
他恍然想起,肖信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和他亲昵的相处过,更遑论两个人一起出来逛街什么的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复又带上了温和又怜惜的笑:“不想回就不回,那爹爹带你去那边茶楼里休息一会儿好不好?顺便可以吃些点心,满月不是说你最喜欢那里的点心了不是?”
肖信听到“最喜欢的点心”这几个关键字,面上提起了一点精神,沿着肖狰手指指着的地方看过去,那里是一个看起来极其热闹的茶楼。
肖信圆鼓鼓的小脸上不自觉带了一些笑意,一双乌溜溜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叹:“好多人……”
他这是纯粹的感慨那里正是饭店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了,可这句感慨落在肖狰耳朵里,却让他骤然感觉就无比心酸。
为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不负责任,也为了他以前就那么放心的将肖信扔给肖老太君的后悔。
他伸手揉了揉肖信的头发,温声笑道:“信儿喜欢的话,爹爹以后经常带你出来逛,好不好?”
肖信眼睛亮晶晶的,刚刚的困意也仿佛在这一瞬间不翼而飞了,只张口欢呼道:“好啊!爹爹最好了!”
两个人说话间,便进了这间茶楼。
这茶楼在京城中也算是颇为出名的一栋茶楼,听说当代大儒,本朝太师程志远还未入仕的时候曾在这里提过诗。
因而这地方可谓是现如今那些所谓的才子文人们最爱去的地方。
——不说能像程志远那样出名,最起码沾上一点儿才气也是可以的。
不过肖狰来到这里,却对这所谓的沾才气碰运气没有一丁点儿兴趣,他一方面是因为刚刚顺手就指了过去,恰好想起来满月以前提过一句肖信喜欢这里的点心。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相当的安静了。
肖信从今天早饭时间得知肖狰要带他出去逛街之后就激动的不得了,吃饭时间也是兴奋的不行。
等到了街上的时候更是一直在闹腾。
除了到最后累的很了才被肖狰抱了起来,其他时间可一直是迈着自己的小短腿在街上溜达。
说起来肖信能坚持这么长时间肖狰都有些惊讶。
他以前没有和肖信这么长时间相处过,因而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是不怎么了解的。
只是在记忆里,小孩子总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
——他还能记得他最开始离开家的时候,刚刚学会说话的肖信抱着他的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爹爹”的场景。
一眨眼,他就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肖狰想起在肖信成长的这几年中,他竟是没有机会能一直参与其中,心中就哪哪儿都不觉得不得劲儿。
不过还好,他还有机会。
第四百四十八章他 亲疏别(十二)
肖狰捏了捏肖信的脸颊,然后轻轻笑了一下,恰巧,这个温柔又宠溺的笑容落在了刚踏进门口的男人眼中,瞬间就将他的眼神生生的吸引了过去。
男人眼神看起来略微有些出神,在原地怔了一下才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肖狰抱在怀里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然后嘴角挂上一个温和的笑意三两步上前拍了拍肖狰的肩膀。
“明玉?好巧啊。”
——明玉是肖狰的字,能这么叫他的一般是关系比较亲密的朋友。
肖狰正逗弄着肖信,冷不防被人拍了肩膀,耳边亦响起一道听起来煞是耳熟的声音,他惊愕的抬头,脱口而出喊出来的称呼只发了个气音就被对方轻飘飘的在头顶敲了一下,给敲了回去。
男人见他欲要站起来,又笑眯眯的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的又坐了回去,同时摆摆手道:“无妨,尽管坐着便是。”
肖狰睁了睁眼睛,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吃吃道:“您,您是一个人出来的?”
男人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心情颇为愉悦的欣赏着一向镇定的青年因为自己突然的出现而有几分破裂的表情,闻言只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嗯,偶尔也要出来散散心。”
肖狰的眼睛于是就瞪的更大了,他气急败坏的“碰”的一拍桌子,道:“这怎么可以?!您实在太任性了!”
这下惊愕的却是轮到这自来熟的男人了,男人睁大了眼睛上下将肖狰打量了一下,那震惊的模样跟第一次才见到这人一样。
肖狰和他的眼神一对上,心中就是咯噔一下,才想起来对方是个什么身份。
正当他心中踟蹰着要不要请罪的时候,对方忽然就拍着桌子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真是没有想到,明玉你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肖狰心里不安的情绪被他这么一笑,瞬间就烟消云散,对方笑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再抬头看了一眼肖狰和他怀里的肖信顶着如出一辙的懵逼表情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就又想要大笑起来。
索性他注意到肖狰眼里已经染上了些微的恼意,便强自将这笑意压了下去,道:“好了好了,我不笑就是了。”
他说着看向好奇的看着自己的肖信,嘴角含着笑意看向肖狰问道:“这便是你宝贝的不得了的小信儿?”
肖狰又是一怔,却是肖信对着青年点头道:“我是爹爹的肖信,你是谁?”
他不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因而说起话来也是十分自然的,就如同和肖狰的同伴或者肖琪他们说话时一样。
——倒是让肖狰立马回了神并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男人倒并没有生气,只是伸手饶有兴趣的摸了摸肖信的头发,笑道:“我是李胥真,比你爹爹虚长几岁,你可以叫我伯伯。”
肖信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甜甜的叫了一声:“伯伯。”
两个一大一小,却是莫名的十分投契的聊了起来。
肖狰在一旁听着,冷汗简直都要出来了。
眼前这个看着亲和的男人,可不就是那个画风清奇的当今皇上么!
今上尊姓李名敬,字胥真。
——肖狰原本也是不知道,只是那天之后李敬偶尔会遣人送给肖狰一些小吃的零嘴之类,也不大张旗鼓,只悄悄让暗卫送来了,再带上一张他亲笔写的便笺,上面署着的名字就是“胥真”两个字。
那暗卫将东西送到肖狰手里就直接不见了人影,直让肖狰将东西拿着扔也不是,还也不是,最后倒是全部进了肖信的肚子。
——就这两三日的时间,让肖狰心里时常的就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姬。
真真是荒谬了!
谁见过那家的皇帝能这么放心的将自己的真迹随便送人,也不怕别人有什么企图。
——更遑论还让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对皇帝的安全负责的暗卫去做送点心这样大材小用的事情。
肖狰看着李敬和肖信两个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开怀的样子,忍不住深深怀疑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自顾的发着怔,就见李敬忽然笑盈盈的侧头看他:“明玉,你可真是孩子气。”
肖狰睁大了眼睛看向肖信,肖信狡黠的笑着藏在了李敬身后,然后咯咯的笑着探出了脑袋看他:“爹爹就是孩子气,还和我抢点心吃。”
“……”
肖狰这会儿可真真是惊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肖信能在真的短短的时间里就和人这么亲近的。
不过……
他没好气的对上李敬有些促狭的目光,耳朵尖不禁就有些发烫。
“你莫要听他胡说,我不过是担心他晚上吃的太多隔天起来不舒服,哪里就是要和你抢了!”
——他这后一句就直接是瞪着眼睛看向肖信说的。
肖信闻言,怀疑的眨眨眼睛:“咦?真的吗!”
自家孩子看着自己一脸的怀疑,隔壁那男人满含笑意的视线又看的人心中莫名发恼,肖狰眉梢一挑,哼道:“假的!”
见着他生气,李敬不知道怎么的,倒是看起来越发的愉悦了。
不过他也不想肖狰真的生气走人了,恰好这时候刚刚肖狰点的东西陆陆续续的被短了上来,李敬便直接转移了话题问起肖信喜欢吃的东西来。
肖狰自从这一世找到了肖信之后,和肖信相处起来就十分亲昵,对于他喜欢的东西自然也是如数家珍,就真的被李敬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肖信夹一些喜欢吃的东西,一时没有注意顺手给李敬也夹了些。
李敬原本没有打算要吃东西,他作为皇帝吃的东西都是经过好几道程序的,这个茶楼虽则有名,他能看上的,也就那一样点心而已。
不过……
他勾了勾唇角,见肖狰一边说着一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自己盘子里分明是普通至极的菜色,却莫名的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肖狰本来一谈起肖信就很有兴趣,尤其是李敬还特别配合的是不是应和一声。
于是,两个人说说笑笑,等肖狰意犹未尽的停了嘴的时候,就目瞪口呆的发现自己刚刚给肖信夹菜也就算,连李敬的也是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