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节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上)
但是看到郗遐已经疲惫不堪,她便不再问话,而是邀请他进来左宅坐坐,又命青奴去烧热水,想来郗遐需要好好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而她却去小厨房准备午饭,其实在左宅她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几名仆婢伺候,这里又邻近淄水,物产丰富,自不比洛阳差。
只不过为了好好款待这位挚交好友,她想要亲自动手做两样菜肴,当然是在这个魏晋时代还没有发明的菜品。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郗遐已经换上干净的碧蓝绸袍,发丝仍有些潮气,慵懒的坐在暖阁内。
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青奴,忍不住笑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小的叫青奴,是茂弘小郎君的贴身书童。”
郗遐呵呵一笑,优雅的伸展一下双臂,哂笑道:“原来是你啊,你家小郎君是不是嫌弃你太过笨拙,所以才把你丢在这里的。”
青奴立时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的,我家小郎君觉得雨轻小娘子一个人待在左家祖宅,实在有些孤单,才特意命我留下来的。”
“好吧。”郗遐喝着茶,心里却想:她这一路定是有许多故事的,待会可要好好盘问她一番。
午饭就摆在了楼下的小花厅,因为近日来雨轻常常往府衙走动,回来时间不定,所以左韦他们也不再刻意邀她一同用饭,只是专门留给她一个小厨房,还有两名厨子和几个伙计,开个小灶什么的也方便。
两名婢女已经端着几盘精美的菜肴走了进来,郗遐坐在桌边,看着那一盘金灿灿的米粒,顿觉好奇,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黄金炒饭。”
声音悦耳,雨轻已经跪坐一边,示意婢女把厨房里的另外两盘炒饭端给青奴和阿九,然后双手托腮,看着郗遐,似乎在等着他品尝。
郗遐又指了指那盘块状的类似糕饼的菜肴,雨轻直接说道:“这是萝卜糕,不对,应该叫做芦菔糕,是道很费工夫的特色小吃,若不是看在你千里迢迢的来探望我的情分上,我才不会做呢。”
“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菜肴,我就勉强尝一尝吧。”郗遐嘴上埋怨道,心里却有些欣喜。
他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萝卜糕,尝了一口,质地柔软,甚是鲜美,里面还放有腊肉和海米,他点头笑道:“雨轻,你的厨艺不错。”
雨轻骄傲的摇晃着小脑袋,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当今天下独一份,你算是有口福的。”
郗遐看她不可一世的样子,摇头苦笑,又品尝了那盘黄金炒饭,也甚是美味,不由得叹道:“洛阳那些酒楼的饭菜恐怕都要被你比下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等我回去后,他们只能关门大吉了。”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道。
郗遐也哈哈笑了起来,看着眼前少女仍是一脸乐观的样子,他心里的担忧少了一些,也许连日来没有好好用饭,又或许是这些饭菜真的很诱人,总之他吃了大半。
雨轻却只是喝着羊肉汤,时不时瞥他一眼,自小和他说话便是肆无忌惮,这种感觉就像亲人一般,眼前的少年面容俊美,只是比崔意多了一些玩世不恭的态度。
他们二人用过午饭后,就回到暖阁内,雨轻屏退了仆婢,与郗遐讲述了从洛阳到临淄这一路所发生的桩桩事情,郗遐很认真的聆听着,暂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雨轻开始谈及临淄与北海一带的数起杀人案件时,郗遐才面色微变,似乎联想到什么,但还是没有打断她的话语。
“郗遐,那个夏如海也死了。”
雨轻双手一摊,无奈道:“背后那人总是比我们先一步下手,可惜又抓不住他的把柄,只能就让他这样逍遥法外了。”
郗遐嗤笑道:“什么时候你对查案也这么感兴趣了?连殓房都去过了,你还真是胆大啊。”
“我本来就不惧怕那些的。”雨轻强自镇定的说道。
不过刚吃过饭,想起殓房不由得有些反胃,忙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着。
郗遐看出她的面色不好,便转换话题,笑问:“为何你给我的生辰礼物只是一张白纸?连知世都收到一个万花筒,你真是太厚此薄彼了。”
“那叫许愿帖,可不是什么白纸。”
雨轻走至他身前,笑眯眯道:“就像阿拉丁神灯一样,可以帮助你实现愿望,这样的礼物可是很难得的,你还不稀罕它,真是不会算账。”
郗遐微微歪头,屈起手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嘲讽道:“小小年纪口气还蛮大,你的本事也就是舌灿莲花了。”
雨轻哼了一声,立即摆出逐客的姿态,说道:“天色不早了,我也不多留你了。”
“谁说我要走的?”
郗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笑了笑,对她说:“我已经让阿九把行李搬到东厢房去了,左韦也应允了,你还要再赶我走吗?”
雨轻做了个包子脸,眨着眸子,好奇的问道:“你来临淄做什么?”
“不告诉你。”郗遐故意卖着关子,注视着她,坏笑道:“你可以猜猜看啊?”
“我才懒得猜呢。”雨轻秀目微眯道,“郗遐,你应该回去休息了,我也要去练字了。”
“练字?”郗遐哈哈一笑道:“陆先生若是知晓你这般刻苦,定会深感欣慰的。”
雨轻脸色一沉,直接转身走开了。
郗遐却打了个哈欠,真的有些困乏了,方才是强打着精神与她说笑,看她已经走远,郗遐便径自回东厢房歇息了。
临淄城东,一座富丽的别院内,何虔正与蔡攸哲喝着美酒,听着悦耳的丝竹之声,桃枝和桃叶两名侍妾也在旁斟酒。
何虔生母乃出自蔡氏,所以他们二人是表兄弟,这座别院是何家名下的,蔡攸哲自来到临淄便住在这里。
上回卞家的夜宴,蔡攸哲倒是没有去,因为他曾被陆晔申斥过许多次,说他沉迷酒色,荒废正业,听闻陆晔到了临淄,他自然是要躲着的。
曾经陆逊领荆州牧,辖制荆州本地四大士族多年,从中也谋取了很多的利益,到了如今,陆氏在荆州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说起来蔡攸哲确实不成器,就连陆玩都不愿多理睬他,反倒是庞敬,还能与陆玩说上话。
“庞敬怎么没来?”何虔微笑问道。
蔡攸哲喝了一口酒,摇摇头,嗤笑道:“那个呆子好像正帮着田家兄弟查案哪,不得闲。”
“就凭他们几个,恐怕是难有头绪的。”何虔冷冷一笑,示意奴婢继续给蔡攸哲倒酒。
蔡攸哲连忙摆手,苦笑道:“不能再饮了,不然又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何虔凑过来,哂笑道:“我把那位玉香楼的柏姑娘请来了,一会儿你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了。”
桃枝与桃叶面色微变,她们二人一向不喜何虔,更是刻意避而远之,以免被他轻薄。
蔡攸哲已经有了五分醉,听他这般说,倒像是瞬间又清醒许多。
刚来临淄之时,就听闻玉香楼的柏姑娘别有一番风流韵致,可惜碍于身边的两位侍妾,他一直没有去染指这位美娇娘。
可巧有人就给他送过来了,他当然喜不自胜。
酒过三巡之后,何虔便命人将蔡攸哲扶回卧房,桃枝和桃叶也随之跟了过去,一众歌姬也慢慢退下,厅上恢复了安静。
何虔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径自往书房而来,伫立门口的那人脸色很是不好看,跟着何虔一同进入书房,奴婢颔首掩门离开。
那人躬身回道:“郎君,李达派人去北海查找樊谣的下落了。”
“樊谣不是在聂林出事后就消失不见了吗?”何虔诧然问道。
那人摇头,沉声道:“好像已经查到了他的踪迹,多半也来了临淄。”
何虔面色微变,心道:东海王曾秘密打造了五千副兵甲,不想齐王那边得到了消息,伙同一帮山寨中人半途截取了这些兵甲。
后来经柳宗明多番探查,才知是手下心腹聂林被人收买,故而走漏了消息,数月寻找,仍是不知他们将那些兵甲藏匿于何处。
后来聂林因李槐之事被押送至临淄途中,雷岩突然出现,结果了他的性命,柳宗明派去的暗探回来告知了他,原来雷岩的父亲和山寨百余人就是当时盗取兵甲的那伙贼人,谁料到他们事成后竟被人通通灭口,无一生还。
所以雷岩杀害聂林只是为了替父亲和山寨的人报仇,但当时聂林是和一名叫樊谣的小吏一同参与的此事,自聂林死后,竟再也找不到那个樊谣了。
“尤四,你继续派人盯着李达的动静,”何虔冷笑道:“樊谣如今再次出现,定不能让他轻易逃脱。”
第一百零七节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中)
连日的奔波劳累让郗遐一夜无梦,次日天明,他洗漱后,用了早饭,便走至院中。
望见雨轻仍是穿着一身男装,一脸悦色的朝他走来,笑道:“郗遐,我已经来临淄好多日子了,对这里的街市甚是熟悉,可以给你当个向导,介绍几家好吃的饭馆子。”
“那也好。”郗遐走近她,调皮的伸手拽了拽她的逍遥巾飘带,玩笑道:“你带路,你请客。”
雨轻含笑着从衣袖里掏出一串铜钱,开口道:“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饭钱了。”
“你未免太过吝啬了。”郗遐故作不满,问道:“雨轻,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雨轻摇摇头,捉住他的手,把那串铜钱放进他手心里,笑道:“这些足够了,你放心,今日的午饭包你满意。”
其实郗遐身上很少带钱,平日里都是由阿九去付账,对于铜钱,更是从未用过,就连碎金子都很少用的,这些士族子弟大都挥金如土,对钱根本没有太多的概念。
此刻郗遐看着这些铜钱,不由得苦笑道:“阿九的月钱也不止这些啊。”
“郗遐,今日我们花最少的钱去吃最美味的东西。”雨轻淡淡笑道:“你知道老饕都爱去哪里寻找美食吗?”
郗遐皱眉,不知何为老饕。
“苍蝇馆子。”雨轻呵呵笑起来,然后快步向府门口走去。
郗遐心中顿生莫名的好奇感,大步跟了上去,与她同乘一辆牛车。
阿九和青奴则待在左宅,因为所去的地方不算宽敞,容不下太多人,白白让他们饿着肚子也不好,还不如留在左宅休息。
牛车辘辘,行驶在临淄城街上,车帘不时被风吹动着,雨轻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却碰到了两个熟人,正是庞敬和蔡攸哲,原来他们正在看街头杂技。
只见那表演者正用头顶杆,走动间杆稳稳的立于头上,围观的人无不拍手叫好,还有一人在做吐火表演。
他先取火一片含在口中,随后又取出书纸之类用口中的火喷燃,只见不久即被全部烧尽。然而,待火熄灭,从灰烬中却取出完好无损的书纸等物,很是神奇。
杂技,起源于先秦“奇伎戏”。秦汉称为“角抵戏”,东汉时期定名为“百戏”。
到魏晋时期还会有来自西域、天竺等地的杂技表演,皇宫宴席之上常常会有这些百戏表演,在这个动荡悲愁的时期,算是增添了些许生活的趣味。
“庞兄,真巧啊。”雨轻下了牛车,走至庞敬身前,又偏头望了一眼蔡攸哲,不禁贴着庞敬的耳边笑问道:“怎么不见蔡兄的那两名侍妾?”
庞敬含笑摇头,“蔡兄又有新欢了——”
话音未落,却见郗遐也走了过来,庞敬微怔,然后小声问雨轻,“崔兄不是回清河去了,那这位又是何人?”
“你应该就是来自荆州襄阳的庞敬吧?”郗遐瞥了他一眼,直接问道。
庞敬点头,又赶忙施了一礼。
没想到郗遐此时提高了音嗓,笑嗔道:“蔡兄,这杂技好看吗?”
蔡攸哲转过身来,面露喜色,疾步走过来,呵呵笑道:“什么风把季钰也吹来了?”
郗遐早在洛阳的金谷园见过他几次面,有一回石崇在宴席上甚为开怀,当即赠与蔡攸哲两名侍婢,也就是桃枝和桃叶。
“蔡兄又是为何来临淄啊?”郗遐微笑问道。
蔡攸哲把目光投向庞敬,嘻嘻笑道:“庞兄心中苦闷,作为他的好友,只能陪着他出来游山玩水了。”
郗遐哈哈一笑,不再多问。
“庞兄,蔡兄,不如我们一起去吃饭吧。”雨轻提议道,然后望向前面不远处的一家小食肆,“今日我请客。”
庞敬和蔡攸哲相视一笑,点点头。
“苦哉。”郗遐靠近她,悄悄问道:“雨轻,你确定就拿这一串钱来请他们吃饭?”
雨轻白了他一眼,也不做太多解释,直接带着庞敬他们朝前面走去,郗遐无奈的摇摇头,慢步走在后面。
当走到那家小食肆门前,雨轻停足,蔡攸哲不解,庞敬却侧身看了一眼这家小的不能再小的食肆,愕然道:“莫不是我们要在这里用午饭?”
“正是。”雨轻说着就先走了进去。
郗遐拍了拍蔡攸哲的肩膀,苦笑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吧。”说完拽着他们二人走进食肆。
里面不过摆着三四张桌子,一应陈设甚是简朴,雨轻已然选好了位置坐下,还向他们招手道:“快来,该点菜了。”
庞敬倒是第一次来这种小馆子吃饭,觉得新鲜,便也坐下来,笑问:“你常来这里吃饭吗?”
“嗯。”雨轻唤来小二,手指敲打着桌面,慢慢道:“白灼虾,清蒸牡蛎。”
“小的一会端来四碟香醋。”
小二看着这几位贵公子,深感疑惑,但雨轻是这里的常客,能带友人光顾本店,实乃幸事,便转身走开。
雨轻的目光扫过庞敬和蔡攸哲,又用手摸了一下桌面,没有灰尘,满意的点点头。
她含笑说道:“这家小店的招牌菜便是白灼虾了,他们的料理都是用清晨刚捕捞上来的虾来做的,很是新鲜,白灼虾这道菜,是以鲜虾通过白灼之法烹饪而成,虾鲜嫩,蘸着香醋吃,美味可口,不比大酒楼的菜肴差。”
庞敬愕然,觉得雨轻对饮食了解甚多,他刚才还以为雨轻在故意捉弄他们俩,不想在这家不起眼的食肆内竟还会有美食。
不一会,小二便小心翼翼的端来四碟香醋,一一放至他们手边,堆笑道:“请你们稍等,菜马上就做好了。”
郗遐单手支颐,看向蔡攸哲,不由的问道:“听说何兄也在临淄,不知他从东海而来所为何事啊?”
蔡攸哲想了一会,才说道:“表兄说他是为了公事才来的,不过这两日我看他也没有什么应酬,除了去参加卞家的夜宴,也很少出府的,本来今早他应该与我一起去城郊登山的,不想他突然有事,我一个人去反倒无趣,便和庞兄一起出来逛街了。”
郗遐笑了笑,心道:在东郡之时,叔公郗隆曾说过东海王几次三番派人来拉拢他,欲要高平郗氏鼎力相助,郗隆并未直接答应,不过从来往的说客口中探知到一些消息。
东海王司马越近几年来私自募兵,暗中制造兵甲,但半途被人截获,何虔作为东海王的幕僚,此番前来临淄,多半就是为了找回这批兵甲。
这时,小二已经端来了菜肴,庞敬拿起筷子,按照雨轻所言,蘸着醋一起吃,虾的鲜甜味美瞬间溢满口中,他连连点头,笑道:“果然味美。”
“白灼虾蘸醋吃可谓是黄金搭配,”雨轻看向郗遐,笑道:“虾就是要吃新鲜的,若回到洛阳自然就难以吃到这等美味了。”
郗遐也品尝了一下,然后呵呵笑道:“研究饮食你倒是很用心,他日到了洛阳——”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面很是嘈杂,更充斥着一些尖叫和叫喊声,郗遐立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雨轻和庞敬他们也赶紧跟过去。
街道上突然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退到数丈远之外。
只见七八名彪形大汉手持单刀,围着一个高瘦男子,沿街摆的摊子都被掀翻了,地上一片狼藉,看他们围攻的架势显然已经打了一会。
那高瘦男子手握长剑,神色间有些疲累,墨黑的眼睛下带着一丝犹豫,像是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不愿过多缠斗,只想尽快脱身。
“想你今天也是插翅难飞,不如早些跟我们回去。”
一条黑凛凛的大汉歪头用衣袖擦拭了眼角的血迹,恶狠狠道:“我们追着你小子在城内足足跑了一大圈,这般折腾,若非主人命令我等留你性命,我手下的兄弟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了!”
“也不知是谁家养的一群疯狗,就喜欢乱咬人。”
那男子一阵冷笑,再次挥动手中长剑,口中喊道:“不如你们一起上,省得我浪费时间!”
“混蛋!”汉子大吼一声道:“兄弟们,给我好好修理他!”
这几名彪形大汉还是颇有战斗力的,只见刀随人转,气随刀出,森寒的刀锋不时迫近那人的要害,那人只是腾挪越过,以躲闪为主,并未主动出击。
直到一大汉拧腰腾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脑袋狠劈下来,他才持剑刺向那人的右臂,那人一声惨叫,单刀坠地。
其他大汉甚是恼怒,当即扑上来一顿劈砍,场面更加混乱,刀剑碰撞,火花四溅。
那男子咬紧牙关却只是在那儿挺住,进进退退之间,他的出剑速度开始减慢,而对方的攻势却越发凌厉起来,这样的局面明显对他不利。
郗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世上奇怪的人还真不少。”
第一百零八节 街上乱象酒旗斜 暗随流水到天涯(下)
“哪里奇怪?”雨轻笑问。
郗遐不答,仍是双手交叉于胸前,注视着那边的动向。庞敬与蔡攸哲倒是对这样的打斗不敢兴趣,也不想继续站在这里围观,同雨轻说了几句,便走回食肆。
只过了一会,就见大汉持刀朝那男子拦腰砍去,男子踏踏踏踏连退四步,刚避开这一刀,却不料有人从后方劈来,他尚未躲开,刀已插进他的背部。
他却又故意向后挪动了几步,刀直接穿透他的身体,鲜血四溢,剑滑落,人倒地。
“该死,说好要留活口的!”为首的大汉斥道:“你太大意了!”
另一名大汉吐了一口血痰,骂道:“是他命短,与我们何干?”
在场有人本来是要大喊“杀人了!”但看着这些面色狰狞的大汉,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围观的人也纷纷散开了。
那些大汉则速速离去,躺在地上的那人早就没了气息,还是有人通报了官府,几名差役这才将那尸首搬回府衙。
看过这场街头厮杀之后,雨轻和郗遐回到小食肆,到柜台付了账,然后与庞敬他们道了别,各自坐上牛车回府。
路中,雨轻看了看一脸沉思的郗遐,开口道:“其实那人应该可以躲过那一刀的,不过他怀有求死的心,着实奇怪。”
郗遐偏头笑道:“你不觉得他更像是在演戏吗?”
“只怪他的演技太差了,破绽百出。”
雨轻慢慢说道:“不过那些个莽夫自然看不出来,我觉得那男子应该是知晓他们背后的主人,在街上选择被人杀死,就是为了传递给他们一个信息,作为某件事的知情人,如今已经丧命,好比切断最后的一丝线索,让那些人查无可查。”
“雨轻,你的分析很有趣。”郗遐注视着她,问道:“那么你觉得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呢?”
“有三种可能。”
雨轻笑了笑,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第一,琅琊内史李达,要知道李槐的那件案子并没有结束,卞家人派李槐去北海接近柳宗明的真实目的,到现在还未查出来........”
“知晓此案的聂林和范陵都已经死了,连夏如海都被灭了口,更能说明此事背后所隐藏的秘密是多么的骇人,范陵是李达派去的人,李达迟迟不返回琅琊,定是目的没有达到,那么这起事件或许与他有关。”
“第二种呢?”郗遐淡淡问道。
雨轻稍停顿片刻,笑道:“第二种可能性就是柳宗明所扶持的东海王,也许他就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能够引起齐王注意并且想要抢夺的东西不多,无外乎获取更大的权力,而通往之路所需的就是扩充兵力和制造兵甲.......”
“就像上次在卞家夜宴上,许广质问陆先生应不应该将那些流民遣回到原籍,淮南王想要用那些流民扩充兵力,琅琊王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思,两方这才争执不下,而今齐王和东海王之间的暗中争斗多半也是如此。”
郗遐脸色微变,沉声问:“第三种可能又是什么?”
“这个一心求死之人背后的那股势力。”
雨轻笑了笑,摊手道:“既然有人追查他,我想此人很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许他就是其中的参与者,同聂林一样,不过比聂林聪明,藏匿的很好。”
“雨轻,”郗遐对她的这番深度剖析顿觉意外,沉吟道:“你好像变了。”
“郗遐,我来临淄是为了给母亲立衣冠冢。”
雨轻苦笑道:“在这世上,我不过一叶浮萍,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隐痛,低声问道:“雨轻,我是不是来迟了?”
“没有,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雨轻浅浅一笑,说道:“郗遐,从我七岁起就认识了你,我的心里话都会告诉你,以后也会如此。”
郗遐凝视着她,抚上她的双肩,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温柔的笑意,薄唇缓缓勾起,说道:“你不是浮萍,想来左大人和裴家的人已经快要抵达临淄了,他们都很关心你,当然——”
“当然什么?”雨轻微微一笑,“当然洛阳的那些朋友也在记挂着我,对不对?”
郗遐点头,松开手,将目光移向车窗外,心道:雨轻,你这个小傻瓜,就是因为太过挂念,我才日夜兼程赶来,你竟然全然不懂,算了,对着个榆木脑袋,再计较也是无用,反正你就在我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这场精心策划的演出,不是出自别人之手,正是杨霄。此刻的他正在城郊附近的一家客栈之中,身边还有杨武他们。
“从此世上再无樊谣这个人了。”韩虎掩好门窗,转身走来说道。
杨武给杨霄倒了一碗茶水,低声问道:“大哥,你觉得他们相信了吗?”
“死的那人就是樊谣,他们不得不信。”
董苞嘻嘻笑道:“还是大哥聪明,多年来在北海出没都是假扮成樊谣的模样示人,聂林也好,柳宗明也罢,他们认识的樊谣就是那个模样,不过死的人却是真正的樊谣,他们只怕挠破了头也想不到吧。”
杨霄喝了一口茶,正色道:“本来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险棋的,只是在聂林遇害之后,许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那个从琅琊来的李达无端搅了局,大概也是冲着那批兵甲而来的。”
“反正聂林已经死了,咱们也省去了麻烦。”
董苞刚想要拿起酒壶,就被杨武按住胳臂,他无奈的撇撇嘴,说道:“聂林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表面上看是柳宗明的跟班,实际上却在背地里替齐王办事,那个李槐死了也是个糊涂鬼,只是那些搬运兵甲的山寨人死得有些冤呐,雷首领也是个讲义气的铮铮铁汉,却命丧小人之手——”
杨武瞪了他一眼,觉得他话头扯远了,然后对杨霄道:“大哥,我已派人秘密守着那批兵甲了,想来齐王和东海王都是难以寻到的,更不用说来凑热闹的李达了。”
“嗯。”杨霄点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道:“萍姑现在何处?”
“大哥开始想女人了。”董苞呵呵笑道:“放心吧,官府的人是找不到萍姑的。”
杨霄面色一沉,开口道:“李达自己捅出来的篓子,看样子是补不好了,范陵和夏如海应该都是他派人灭的口,真是自己没打着狐狸,白惹了一身骚,他的主人恐怕对他早已失去了耐心,能不能重回琅琊还难说呢。”
“大哥,明日就启程回荥阳吗?”杨武问道。
杨霄点头,其实这些年他来往各地,荥阳离洛阳很近,能够更快的得到消息,所以在荥阳他会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突然有人敲门,杨霄皱眉,单手拿起长剑。
不想董苞哈哈笑起来,走过去打开门,嗤笑道:“萍姑,你怎么还会敲门呢,不都是喊一声——”
“喊你个头!”
萍姑当即啐他一口,然后大步走进来,望向杨霄,扬脸说道:“我哥哥死了,官府的人又在四处查找我,不如我同你们一起走吧。”
“啊?”韩虎愕然,又扭头看了一眼杨霄,笑道:“带上她也好,能有人做饭给咱们吃了。”
杨霄冷眼瞧着她,问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待在这里横竖也是个死,离开也许还能挣出一条命来。”萍姑目光毅然,平静的看着他,“杨霄,我不图你什么,你放心好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霄微微闭目,咬了一下唇,良久不语。
另一处华丽的居室内,‘砰’的一下,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瓷片飞溅。
“真是可笑,他倒是死得快!”
室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地上还跪着四五人,尤四也在其中,碎片划过他的脸颊,一道血痕越发明显。
何虔单手伏案,看着方才扔出了茶杯的那只手,好半晌,才又笑了笑。
这时候再追究问责更是无甚意义了,他示意尤四起身,肃然问道:“卞家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尤四垂首回道。
何虔冷冷一笑,“卞瑄又能掀起什么波浪来,不过身在洛阳的卞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有张司空那个老狐狸,临淄出了这一档子事,卞家必定已经派人给洛阳送信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如何给东海王交待呢?”尤四略显忧虑,低声问道。
何虔沉思一会,慢慢开口道:“这搬运兵甲之事,本来就是由柳宗明负责的,他搞砸了事情,我可不会给他背这个锅,至于樊谣身亡之事,东海王对此也不会感兴趣的,临淄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待,我也要准备回南阳祖宅了。”
第一百零九节 秋林亭间多倩影 且笑看翻覆世情(上)
洛阳城内近来一派祥和之景,对于这些江南士族而言,过年不能回故乡,他们便常聚在一起,轮流开宴,也甚是热闹。
今日正好是张季鹰举办家宴,陆机和顾荣等人都携带家眷前来赴宴。
张家府邸原是前朝的旧宅,经一番重新翻修,倒多了些江南水乡的韵味。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
曲折的游廊间三三两两的贵妇人们正谈笑着,走走停停,一名俏丽的少女突然发现在假山处有一只雪白的兔子,便伸手朝那边指了指,笑道:“那里藏着一只兔子呢!”
走在最左边的紫衣贵妇偏头望去,微笑道:“没想到你们府里还养着这些小东西,真有趣。”
“是志远(张珲字)那孩子特意养的,说作画时用得到。”说话的这位夫人正是张季鹰之妻,萧氏。
一旁的顾夫人则称赞道:“志远还真是喜欢作画呢,上次他在我家梅林里画的《白梅图》,我觉得甚好,子治(顾毗字)所不能及也。”
萧氏抿唇轻笑,望见那少女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便笑道:“宝儿已经十四岁了,也可以议亲了。”
这少女正是顾荣之女,名宝儿,长得小巧玲珑,很有江南女子的秀美可爱,就是有些口吃,尤其遇到生人,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来。
顾夫人含笑摇头:“宝儿怯生,还是晚两年再议亲吧。”
紫衣贵妇却是陆机之妻张氏,她哂笑道:“口吃不过小恙,何必太过介意,依着宝儿的品貌,还怕哪家嫌弃不成?”
“好几日都未见到你家弟妹了,她可还好吗?”
说话者却是贺昙之母,贺循嫡妻早亡,此继室出自朱氏,性格跋扈,贺循软弱,每每退让,名副其实的妻管严。
“她刚刚小产,大夫让她好生将养,自然不能来赴宴了。”张氏低语道,眉间一丝忧色。
萧氏安慰道:“无妨,好好养着便是,毕竟她还年轻。”
这时,一名侍婢缓缓走来,躬身禀道:“宴席已经摆好了,请夫人们移步后花厅。”
萧氏点点头,和陆夫人相视一笑,然后她们一齐走向后院。
前厅内,陆机和贺循已经落座,正在互相说着什么,顾荣就挨着他们坐下,面色冷静,并未插话。
“士瑶兄,”张珲凑过来,开口道:“那日我去张司空府上,看到望之兄(卞壸字)了,他正在训斥自己的随行小厮,好像是那小厮与旁人说玩笑话,谈及到前日临淄卞家派人来洛阳送信,在过年期间府里管束多有松懈,老仆常聚到一起喝酒赌钱,险些误了事........”
“幸而那小厮机灵,看到是加急信件赶忙禀告给望之兄,当时我看公安兄就冷下脸来,叫那小厮自己掌嘴,若再多嘴多舌,就要打杀了他。那小厮毕竟是卞府的家仆,公安兄还真是不讲情面呐。”
陆玩喝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公安兄一向如此,他饶了那小厮一命,已经是看在望之兄的面子上了。”
“听说望之兄的婚礼推迟了,恐怕他已经是一肚子不痛快了。”
这时贺昙插了一句,细长眸子微微眯着,轻声道:“卞家为了与裴家联姻,可是有几番波折的,前些日子裴令公病故,裴府上下陷入一片哀伤中,望之兄迎娶裴康(裴楷次兄)之女的事情又被耽搁下来,他也是郁闷非常,无处发泄。”
顾毗呵呵笑了笑,说道:“那是人家卞府和裴府的私事,志远兄还是收收心,好好替令尊分忧吧。”
张珲赧然,苦苦一笑,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沉默不语。
这边的陆玩微微一笑,仍旧喝着热茶,心里却很明白,顾毗方才所言何意。
张季鹰来洛阳已经有一年之久了,尚未谋到任何职务,当时贺循在朝中无人举荐,所以久久无法进升,堂兄陆机曾上疏举荐贺循,认为他可任尚书郎,朝廷在许久后,才召贺循补任太子舍人。
可见朝廷对江东士族很是不看重,再加上来自北方士族的排斥,张季鹰若想要在朝中坐上郎官的位置,还真是举步维艰。
宴会上,张季鹰与陆机他们闲聊着家乡之事,陆机早几年就已经把二子陆蔚、陆夏遣送回吴郡老家,张季鹰对他的两个儿子大加赞赏,酒后笑道:“以他们之才,可与琅琊王祷、清河崔意比肩,不该就此埋没啊。”
陆云笑道:“季鹰兄,你今日喝的太多了,明天该嚷着头疼了。”
“哈哈哈!”顾荣忍不住笑道:“季鹰兄号为‘江东步兵’,平日里放纵不拘,怎会轻易喝醉呢?”
这时顾毗起身,躬身一礼,含笑道:“近日偶然看到一首好诗,不如我吟诵出来,大家一起品评一番。”
陆玩微愣,却见顾毗把目光投向他,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话毕,在场的人无不惊叹,这诗文虽然不符合魏晋的风格,但是意味深远,令他们多有感触。
“这诗是谁作的?”张珲低声问陆玩。
陆玩摇摇头,扶额苦笑。
原来是顾毗在陆玩的书房里无意中发现的,这首诗题在一幅画作上,那正是雨轻平日练字感到无聊时,才偷偷在陆玩的画作上随手写上去的,偶尔也会信手涂鸦,总之在陆玩书房内随处可见雨轻的笔迹。
“好一个举杯销愁愁更愁。”
陆机放下酒杯,望向顾荣,笑道:“莫不是子治新结交了什么好友,竟有这等才情,何不给我们引荐一番?”
顾毗落座,淡笑说道:“真是不巧,那人此时不在洛阳。”
贺昙和张珲不明所以,唯有陆玩低首喝着热汤,好像完全不当回事,也不好奇。
宴席散后,贺循和陆机含笑告别,从贺循的神色间能觉察出某些古怪的意味,陆玩再看堂兄面容严峻,心里也开始泛起了波澜。
待回到陆府,陆机和陆云走进书房,陆玩也随之跟了过去,听了一会才明白席间贺循只是替某人转达一些话而已。
“士龙,你觉得王夷甫(王衍字)到底是何意啊?”陆机皱眉问道。
陆玩已经猜到几分,却不急于发表意见,只是在旁耐心的聆听着陆云对此事的分析。
“想必王夷甫(王衍字)已经查出王祷途中遇袭之事的幕后凶手,多半就是成都王司马颖,琅琊王氏被人这般算计,自然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如今看来,王夷甫是想把司马颖驱赶出洛阳,把他遣回封地。”
“当年司马颖受封为成都王,以蜀地四郡为封国,食邑十万户,但念其年幼不能就藩,便一直住在京城洛阳,而今他已至弱冠,按理说早就该回到自己的封地,迟迟不离京,或是乐令在暗中替他谋划着什么,只是他为何会派人去袭击王祷呢?”
陆机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难以理清。
陆云喝了一口热茶,笑道:“兄长,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我们只要考虑王夷甫能够为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就行了。”
“是该给季鹰兄谋个好位置了。”
陆机沉吟道:“我几番上奏,皇上都说会慎重考虑,之后却无果,这分明是轻视江东士人,之前戴若思受赵王欺辱,我委实愧疚难安,若非我当时执意向赵王举荐他,最后他也不会忿然离开洛阳,实乃吾之过错。”
“兄长莫要自责,”陆云宽慰道:“其实戴若思志不在此,留也是留不住的。”
室内沉寂,陆玩起身为两位堂兄倒茶,含笑道:“既然尚书左仆射王大人有求于二位堂兄,那么给江东士人再谋个郎官还是很容易的。”
“士瑶,你觉得成都王此番会离京吗?”陆云笑问道。
陆玩淡笑道:“贾长渊(贾谧字)与成都王早有嫌隙,他在贾后面前自然少不得要挑拨离间,成都王不可能久待洛阳的,至于袭击王祷之事,我想应该不是出自成都王的手笔.......”
“若说在整个洛阳城谁对得到那份遗诏更迫切,非贾后莫属了,那么仅凭王祷去过一次杨家旧宅,就对他穷追不舍,这般行径岂会是成都王所为?”
“依你所说,此事不是成都王所为,那么他自然不甘心就此离京了。”陆机疑道。
“堂兄莫要忘了,成都王身边还有岳父乐令。”
陆玩面色淡然道:“早前为了洛阳令一职,乐令与张司空两人各怀鬼胎,虽然到最后还是张司空的人担任了这个洛阳令,但是尚书郎柳铭被贬到昌邑做太守,无疑是对张司空有力地还击.......”
“贾后一直在试图削减他的羽翼,乐令必然是在暗地里推波助澜的那一位。至于成都王的去处,乐令应该也好好谋划了一番,卢志(卢琛父)不是已经离京去担任邺县令,他们的这步棋走得还真是巧妙哪。”
第一百一十节 秋林亭间多倩影 且笑看翻覆世情(下)
“士瑶,你觉得成都王会选择去镇守邺城?”
陆云注视着他,眼前这个少年目光坚定,身着崭新的衣袍,面孔却变得有些冷峻。
“卢志向来与成都王交好,况且他无故被调出洛阳,出任邺县令,这其中定有缘由。”
陆玩微笑着说道:“范阳卢氏以东汉的卢植清望最高,魏武帝曹操也十分仰慕他,曾言‘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不过他的子孙们显然心机深沉,洛阳城内之前的几起夜袭案件,或许也有卢家人的参与。”
“此话怎讲?”陆机敛容问道。
陆玩肃然道:“那日在祖涣的生辰宴上来了好几拨黑衣人,最后有一人逃脱,据南云的彻夜追踪,发现了那人竟在卢府附近消失不见,我这才想起当时卢琛确实下楼去帮忙,大概就是为了故意放那人离开的。”
“原来如此,”陆机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道:“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历来同气连枝,均为北地一等大族,轻易不要招惹他们。”
陆玩恭敬道:“士瑶明白。”
陆云端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含笑道:“还是我们府里沏的茶清香怡人,士瑶,你说对吗?”
陆玩颔首不语,明知陆云话里带有调侃之意,因为陆府的茶叶多是雨轻所制的炒茶,味道自然独特,但他又不好再辩解什么,只得选择沉默。
在书房内又闲谈了一阵,陆玩便先行告退了。
南絮早在庭院里等着了,望见陆玩走过来,他便递上那纸条,堆笑道:“士瑶小郎君,南云今日来信了。”
陆玩接过来展开一看,纸上只有几句话,“崔意离开,郗遐已至,临淄归于平静。”看后他便缓步走回自己的书房,南絮跟在后面。
房内书架上的竹简已经摆放整齐,陆玩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走至桌前,轻声问道:“那幅画呢?”
“什么画?”南絮说着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道:“哦,是那幅《秋林亭子图》,我方才把它收起来了。”
南絮转身走到书架第二排抽出一卷画来,疾步走回桌前,双手递给他。
陆玩慢慢展开那一卷画,置于桌上,低首细看,这幅画作只能算是中品,当时他并没有太过用心的着墨布局,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之作。
本来是要丢弃的,不成想雨轻信手写了几句诗,陆玩觉得诗句不错,便保留了这幅画作,而今观之,不由的笑了笑。
“南絮,研磨。”声音平淡。
陆玩铺开宣纸,拿起狼毫笔蘸了墨,思忖一会,便开始在纸上勾勒近景,次及中景、远景,用淡墨勾出树形、石形、亭子。
在中近景处,陆玩变得细腻,有一棵松树和三颗介字夹叶树外,其他树叶都为横点,在山石上面多为竖点,侧面却多为横点,浓淡相间,倍显层次感。
山石上的草和树都是遵循近大远小的原则,在树叶,山石的暗部又有多次小范围的适当加重,在原先那幅画的传统技法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在精心布局,仔细推敲之下,新的《秋林亭子图》跃然纸上。
“士瑶小郎君,这幅画作真是笔精墨妙,形神兼备,实乃用心之作。”南絮不禁称赞道。
陆玩凝神细思,目光触到画上的亭子处,眼前又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士瑶哥哥,这幅画为何要随意丢弃啊?”雨轻捡起地上那幅《秋林亭子图》,扬头问道。
陆玩皱眉不答。
“不如我来题上一首诗吧,诗画互补,意境也会变的更加深远。”雨轻说着把那幅画平展在桌面,然后拿起毛笔很快题上几句诗,正是李白的那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蓬莱文章建安骨,这句还可以理解。”陆玩凑过身来,笑问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指的是何人啊?”
雨轻抿唇微笑,心道:后世的谢朓和谢灵运并称为大谢、小谢,如今的陈郡谢氏,无外乎是以谢鲲和谢裒两兄弟最为闻名了。
“是个世外高人。”雨轻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士瑶哥哥这幅画作未免太过枯索冷寂,不如在亭间画上人物,或许能更生动些。”
“本就是失败之作,何须再添改?”
陆玩很是不屑的将那幅画作推到一边,然后拿出字帖,准备临摹。
雨轻莞尔一笑,抢过他手上的毛笔,笑问道:“士瑶哥哥,你不善画人物吧?”
陆玩面色微沉,冷笑道:“难道你会吗?”
“嗯。”雨轻点头。
她在前世里学过素描,画人物肖像还是不难的,不过晋代没有铅笔,铅笔的核心物质是铅,古代的技术不足以提取出铅来,但还可以用细毛笔勾勒出简单的人像。
“是吗?”
陆玩根本不信,依他看来,雨轻的画作仍处于下品的层次,画出的人物图自然也入不得眼。
雨轻把毛笔放回他手心里,微微一笑:“士瑶哥哥,改日我画一幅水墨人物画,送给你好了。”
陆玩唇角略微勾起,轻笑一声,“到时我定会请来一众好友前来品评你的大作。”
...........
室内静谧,南絮已经退下了。
陆玩伏案凝视着那幅画良久,终于还是重新拿起毛笔,在亭间画了一个少女的朦胧背影,那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的人。
虽然每回雨轻来至他的书房,都会将书架上的竹简翻得乱七八糟,但是有她在的日子,他就会觉得洛阳没有那么凉薄和冷清。
有她在,他的内心也不再寒冷,不知从何时起,他慢慢尝到了思念的滋味。
另一处府邸里,张灯结彩,年味十足,待丝竹管乐之声渐渐消退后,门生故旧、近戚远亲,也都各自散去了。
一位老者身边跟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们二人疾步走进书房。
年轻男子伸手挥退了身边的仆婢,看他们掩门而去,他便撩袍坐下,笑问:“岳父,今日怎么不见弘绪兄(乐凯字,乐广长子)呢?”
“我让他去找褚侍郎了。”
老者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沉声道:“你不该派人出城去寻那莫须有的东西,反而惹来别人的猜忌。”
“岳父,怎么会是莫须有呢?”
年轻男子贵气逼人,高傲自负,端起茶杯就抿了一口茶,自得的说道:“杨家旧事已经被人重新掀出来了,本王虽未亲眼见过那份遗诏,但总归贾谧是在暗中搜查,连赵王都参与进来,此诏书或是存在的。”
“可是琅琊王氏已经盯上了你,势必要为王祷遇袭之事讨个说法。”
此老者正是乐广,面前这位年轻男子却是他的女婿,成都王司马颖。
不想司马颖哈哈大笑起来,拍案道:“真是可笑,难道这就是王处仲(王敦字)仔细调查之后得到的结果?”
“即便是栽赃,他们也是有理有据的。”
乐广皱眉捋须,缓缓说道:“先不论此事是哪方面所为,单看这些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让你回成都封地,我想这也是贾后的意图。”
“哼,贾后一面在皇上面前惺惺作态,一面却在背地里煽风点火,当年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就是中了她的圈套,皆被诛杀,如今倒想要来摆布本王了,她真是痴心做梦!”
司马颖冷笑一声,目光里闪过一丝恨意。
“何须动怒,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争取到最有利的位置上,淮南王和他的同母弟吴王司马晏可是已经在江、扬二地私自豢养剑客,我最近听闻琅琊王正和淮南王抢夺流民,都是为了扩充兵力,他们各自心怀叵测,我想贾后快要按耐不住了,东宫太子又非她所生,她岂能安枕?”
乐广说着,皱了皱眉:“恐怕此事张茂先(张华字)也插手进来了,上回洛阳令之事,就被他摆了一道,是我太大意了,不想张茂先的孙儿竟是这般狡猾,谈话间虚虚实实,叫人难辨真假........”
“不愧是那老狐狸教出来的,我看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还要强些呢。不过这次我早有准备,料他张茂先也无法阻碍我们的去路。”
“岳父,卢大人(卢志)今早来信了。”司马颖淡淡说道:“看来他在邺城还算顺利,已经替本王剪除了一些杂草。”
“嗯,有子道(卢志字)在那里,我也放心许多。”乐广顿了顿:“辽西、右北平一带的鲜卑部落有些异动,过几日褚侍郎会奏请皇上,举荐你离京出镇邺城,如此以来也算是给琅琊王氏一个交代。”
“岳父,那么遗诏之事呢?”司马颖仍是很关心这件事,毕竟那直接影响到将来的朝局动向。
乐广不由得喟叹道:“此事不简单,慢慢查找便是,想必赵王也是苦无头绪,至于贾谧他们,恐怕已经找寻很久,仍是无果,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司马颖眼神里流露出某些不甘,日后到了邺城,他另有打算。
第一百一十一节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上)
在临淄过年的雨轻和郗遐,除了与左家族人吃了年夜饭,雨轻还特意准备了宵夜,煎饺。
相传饺子是由东汉时期的中原宛城(今河南)人医圣张仲景发明的,最初叫娇耳,包的最多的是羊肉,由于羊肉属热,吃了可以暖身子,还可以治疗冻疮,于是就有了冬至不吃饺子会冻坏耳朵的说法。
但是雨轻包的是牛肉萝卜馅的饺子,相较于水饺,她更喜欢煎饺,所以特意留作宵夜。
小花厅内烛火通明,一盘煎饺香气扑鼻,郗遐拿起筷子指了指那小碟里盛的青翠色的蒜瓣,轻笑道:“这蒜好生奇怪?”
“这叫腊八蒜,是用米醋浸泡制成的,我刚到临淄没几日便做了腊八蒜,今日是第一次打开坛子来品尝。”雨轻含笑道:“煎饺搭配腊八蒜,风味更独特。”
郗遐咬了一口煎饺,汁多味美,又夹起一块腊八蒜,继续咀嚼着,点点头,然后喝了一口热汤,说道:“这煎饺香脆可口,确实比汤饺好吃些。”
“其实锅贴更酥脆一些,只是面皮需要擀得更薄,煎的时候也需要更仔细些。”雨轻慢慢解释道:“时间有限,只能给你做煎饺了,等回到洛阳,我再给你做锅贴好了。”
“你的厨艺该不是从古籍上偷学来的吧?”郗遐调侃笑道。
雨轻歪着小脑袋,拈起一颗果脯,眯眼笑道:“我是在梦里学来的。”
果脯还未放进口中,就被郗遐抢了去,他直接丢入嘴里,一脸坏笑道:“说假话都不脸红的,过年后你又长了一岁,还是这样的不懂事。”
“郗遐,你知道吗?”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眼眸清澈,开口道:“我还记得去年母亲陪着我守岁,我穿着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听她谈诗词,谈她闺阁中的趣事........”
“原来母亲小时候很是调皮,还亲口尝过雪,我问母亲雪是什么味道的,她笑着对我说,有时它是甜的,有时它又变成咸的,心境不同,它的味道就不同........”
“雨轻,”郗遐注视着她,开口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叔父生活,我的那些堂兄弟们可都不是好相处的,小时候我也经常受欺负,但我从未告诉过叔父,因为这些只是小事,每到过年时,叔父都会送我同样的新年礼物,你猜是什么?”
雨轻摇摇头,只是眨着眼眸看着他。
“一柄小金锤。”郗遐说着不禁笑了起来。
雨轻这才恍然大悟,微微笑道:“你的叔父是在变向给你撑腰,若他们再欺负你,就可以出手反击,看来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不过你现在肯定不怕了,你的武功那么高,别人哪里还敢再欺负你?”
“嗯,堂兄们都躲得远远的,反倒变得无趣了。”
郗遐摇了摇头,起身走至窗前,凝思心道:雨轻,你此刻还能轻松自在,等他日回到裴家,必然会觉得拘束的。
雨轻将头枕在手臂上,垂下眼睑,心中思绪纷乱,想来门阀士族大多如此,各房之间有些争斗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郗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性情才变得洒脱无畏,独立强劲,从不喜被别人指挥或者束缚,他做事向来都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又不轻易让别人探知到,这样的他还真是让许多人看不懂。
“郗遐,你想好在心愿帖上写什么了吗?”
雨轻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扬起笑脸,开口道:“你的心愿,我会尽我所能去帮你达成。”
郗遐笑容浅浅,目光仍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说道:“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你可不能赖账哦。”
“郗遐,你知道吗?其实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它是靠反射太阳的光而发亮的。”雨轻笑道。
他微愣,又望向天空,蹙眉道:“那么星星呢?”
“只有恒星才能发光,我们看到星星忽明忽暗,主要因为两点,一是由于星星发光能力的大小,二是星星和人们之间距离的远近。”
雨轻与他并肩立于窗前,朝天空望去,笑了笑,“如果有流星雨就好了,听说对着流星雨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
郗遐听着她说这些稀奇的词汇,虽不能理解,但是总归很美好,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希望就在这一刻。
能够这样与她并肩笑谈着,无所谓什么纷争的世道,诡谲的人心,在这样静谧的一隅,他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久违的纯净笑容。
年下有人在团圆,也有人刚经历过父亲离世的感伤,裴宪作为裴家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
杨骏被夷三族,无疑是对整个士族的重创,这是皇权对相权的一种争夺,眼下贾后势头正劲,他们裴氏只能选择韬光养晦,闭门谢客,避其锋芒。
裴宪此行就是为了接回雨轻,临别前裴绰特意交代过他,要他好生安抚雨轻,毕竟左太妃亡故,恐怕她小小年纪受不住,偏巧路过济南之时遇到了左思,他们二人便结伴一同来临淄。
在途中,裴宪道明了此行的目的,左思心里多少也明白,左芬这一去,裴家人多半是要接雨轻回府的,只是没想到裴宪会亲自前来,足见裴家对雨轻的重视。
而为了堵住那悠悠众口,雨轻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入住裴家,旁人也不会再妄加猜忌。
待他们到了临淄左宅,没想到雨轻还未回来,听仆婢说,雨轻一早便去了府衙,左思和裴宪就进了前厅,与左韦他们叙话。
至于郗遐则去了齐王府,说起来齐王司马冏在洛阳时就与郗遐有些来往——
在郗遐八岁那年,养了一条黑狗,某日他正在喂狗,一看到有个小子贼头贼脑的出现,便大喊一声道:“来人,关门!”
身边小厮闻言便去把门闩上上了,他的书童阿九那时年纪也不大,虎头虎脑的问道:“小郎君,关门干什么?”
“关门放狗。”
郗遐冷笑一声,便真的解开小黑的链子,那吃了他不少好东西的黑狗,便果真狂叫着朝那人扑过去。
那人却是齐王司马冏的贴身随从,安荣,只见他吓得一激灵,怪叫一声便围着院子跑起来,他人倒是机灵,直接爬到树上去,险些被小黑咬到屁股。
“小郎君,我家王爷是邀请你叔父前去赴宴的。”安荣苦着脸向下望去,小黑仍在不停的用前爪挠着树皮,凶猛的叫唤着。
“哼,上次也是去赴宴,可结果却被孔家的人折辱一番。”郗遐冷声道,不过还是让小黑停了下来。
“那只是个误会,我家王爷说了,这次宴请就是为了向你叔父赔礼的。”安荣一脸无奈的说道,目光仍盯视着那条黑狗。
“不必了。”郗遐冷笑连连道:“多半又是个鸿门宴,不去也罢。”
郗遐祖上乃御史大夫郗虑,曾少府孔融暗毁曹公,郗府家客闻言告知郗虑,他因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便直言告与曹公,孔融遂被诛杀,自此郗家与孔家关系更加恶化。
那日郗鉴赶往齐王府赴宴,恰遇孔家人,发生口角,郗鉴当时并未出仕,孔家人仗势欺人,场面甚是难堪。
今日再次见到齐王,郗遐已经成熟许多,言谈之间无不透着几分冷静,齐王有所问,他才有所答,并不涉及太多朝局之事。
“季钰,你如今还养狗吗?”司马冏笑问道。
郗遐摇头,摊手回道:“早就不养了,都是儿时觉得无聊才养着玩的。”说着瞥向立于一侧的安荣,唇角一抹坏笑。
“听闻几个月前赵王府夜里走水了,可查出纵火真凶了?”司马冏面露关切之色,明明心中暗自窃喜。
郗遐淡然说道:“只是盗贼夜里闯入王府,误打翻了烛火,才致使一间厢房烧毁,此案已经了结了。”
“原来是这样。”
司马冏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他显然是不信的,上回崔意来时,他多少猜到了一些,既然崔意不明言,他也不会去戳穿什么。
然后继续说道:“最近临淄城内乱糟糟的,田大人被几个案件弄得晕头转向,前几日的街头杀人案,想必也是没有查出什么来。”
“死者恐怕不是本地人吧。”
郗遐喝了一口茶,余光扫向司马冏,淡笑道:“有些事情未必能查的清楚。”
在另一边的府衙内,田伯仪也正在与雨轻谈论着这件事,不过眼下雨轻最关心的还是寻找萍姑。
虽然田家兄弟告诉她,已按照私塾里的知情人所说的地点找去了,但发现那女人早就消失不见了,如今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查找下去。
“估计那女人闻到风声,直接跑路了。”田仲孜拧眉道:“再或者跟她那倒霉哥哥一样,也被灭口了,指不定哪一天又冒出来一具女尸,到时候可就真的断了线索。”
第一百一十二节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中)
雨轻摇摇头,叹息一声:“萍姑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想来李槐的案子该有个了结了。”
田伯仪不语,他心里很清楚,此案查到这里,就算是走进了死胡同,没必要再继续查下去。
即便柳宗明真的派人杀了李槐,他们也是拿不住他的,因为他的身后可是东海王司马越,卞家又是齐王的人,牵涉到两个王爷身上,田家也是无能为力。
“可有寻到街头杀人的那伙人的踪迹?”雨轻突然问道。
田仲孜略显苦恼,说道:“据说是回到何府了。”
“何府?”雨轻诧然。
“就是何虔的别院,我已派人问过了,他的管事禀明了事情的原委,说是那人偷了东海王府的贵重物件,他家郎君奉命前来临淄捉拿此人,不想他逞凶反抗,被当场砍杀。”
田伯仪沉声道:“既然如此,又无其亲属前来状告,自然无需再查。”
雨轻点头,暗想:此人本来就是故意求死,做给有心人看的,何虔恐怕还没回过味来,不过听庞敬说,他已经于昨日离开临淄了,想来是觉得晦气吧。
这边的齐王却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郗遐刚才给他讲了个离奇的事件。
冬十月,武库失火,张华怕有人乘机作乱,先派兵把守周围,然后才安排人员救火,所有历代珍藏的宝物以及汉高祖刘邦的斩蛇剑,王莽的头、孔子穿的屐等全被烧毁。当时张华看到斩蛇剑穿透屋顶飞出,不知去向。
斩蛇剑参与了汉高祖刘邦的开国创业,可与传国玉玺相媲美,已成为皇权的象征和镇国、传国的政治宝物,如今不翼而飞,或许预兆着司马氏族的朝局即将发生动荡。
“还真是有些诡异,不知贾后作何感想?”司马冏开口笑道。
郗遐笑而不答,只是安静的喝茶。
司马冏注视着他,幽幽说道:“季钰,既然你已经定了品,那也该出仕了吧。”
“不知道儒兄可有出仕的想法?”郗遐戏谑道:“有他在,又何须用我?况且我已经闲散惯了,只会舞刀弄枪、饮酒作乐,齐王太高看我了。”
“道儒临走前向本王推荐了你,你反倒又拿他当挡箭牌,你们两个人真是有趣。”
司马冏稍显不悦,又转而问道:“好像你们郗家之前也被夜袭了一回,此事可查到什么眉目了?”
郗遐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新上任的洛阳令似乎在查,又似乎没在查,张司空还当面训诫过他好几次,作为张司空的门生故吏,他不得不恪尽职守,劳心劳力肯定是少不了的。”
“张司空也是操劳过度,什么事都想管一管。”司马冏冷笑道:“就是不知他有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了。”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郗遐起身告辞,司马冏含笑目送他远去,心内却有些气恼。
本想要拉拢清河崔氏,不成想崔意不领情,而今这个郗遐更是油盐不进,当真是不好对付的两个人。
临淄城街,左家的牛车缓缓驶过,雨轻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忽然感觉自己真的很渺小,想要揭开事情的真相谈何容易,心中不免怅然。
左府门前,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手里正抓着一摞大饼啃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下里张望着,门房本来上前询问过他,无奈人家根本不理睬,仍旧站在门口。
牛车驶来,青奴早就瞧见那个少年,不禁笑道:“雨轻小娘子,今日真稀奇,有个穷小子杵在那里,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雨轻下了牛车,望向那边,秀眉微皱,缓步走过去,问道:“你是谁,怎么站在这里?”
那少年迅速的将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口中,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咀嚼几下,用力咽下去,然后单手抹了一下嘴角,开口道:“我是来找裴姑的。”
雨轻微愣,有些疑惑,再看看眼前这个少年,脸上长着些雀斑,大眼睛忽闪着,腰间还佩戴着剑,正目不转睛的盯视着自己。
“你叫雨轻吧,裴姑同我说起过你。”少年笑嘻嘻道:“裴姑和我娘亲是同门师姐妹,她是我的师姑。”
“原来是这样。”雨轻点点头,刚想要说裴姑之事,就见左府管事匆匆走出来,躬身施礼道:“雨轻小娘子,左大人和裴大人来了。”
雨轻愕然,没想到他们今日就到了,略沉吟一会,便对那少年笑道:“快到午时了,我让青奴先带你去小花厅用饭吧。”
“嗯。”那少年显然并不在意,方才没有吃饱倒是真的,既然到了左府,自是吃饭管饱的。
青奴便带着那少年径自朝后院走去,雨轻又问了问管事,原来郗遐还没有回来,她便加快了脚步,走至前厅。
厅内,裴宪正与左思闲聊着洛阳之事,当望见雨轻疾步赶来,裴宪便站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间慢慢染上一丝忧色,说道:“数月不见,你清瘦许多,若让四叔看到,他又该心疼了。”
雨轻含笑走上前去,身子福了福,颔首道:“雨轻拜见舅舅。”
“你留下一封信,就只身来左家祖宅,真是太胡闹了。”
左思嗔怪道:“都怪我平日对你管束不严,若途中你再出了事,我该如何——”
“罢了,她如今平安无事,已属万幸。”
裴宪握住她的小手,俯身笑道:“我与泰冲兄已经商议了,过几日便给左太妃立衣冠冢,等事情结束后,你便随我回裴府。”
左思在旁说道:“你的爷爷甚是挂念你,往后你就住在裴府吧。”
“可......可是.......”
雨轻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小手却被裴宪紧紧握住,她的眼眸湿润,裴宪把她拥入怀中,耳畔传来温和的话语:“雨轻,一切都过去了,你有爷爷,有我,裴家才是你真正的家。”
雨轻将小脸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喃喃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虽然母亲的身亡仍是个未解的谜团,但是眼下能有容身之地才是更为重要的,裴家的人终于还是接纳了她这个私生女。
在这个时代里,有了河东裴氏这个强有力的后盾,她往后的路或许能少些荆棘。
裴宪少而颖悟,好交轻侠,鲠亮宏达,比其父裴楷更宽容些,尤其在对待堂姐裴若澜的这件事上,他向来是支持四叔裴绰的想法,早些接雨轻回府才是正理,心内对雨轻也是有少许歉疚的。
方才见雨轻小脸瘦了一圈,他竟很是心疼,想来自左太妃亡故后,这孩子在路上定是吃了不少的苦。
所以他才忍不住抱住她,安慰她,就像慈爱的父亲呵护女儿一般,雨轻能够感受得到,偎依在他的怀中,这份温暖在此时此地显得分外珍贵。
他们在厅上又闲聊了一会,左韦对裴宪的到来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命人去准备宴席,好为裴宪和左思接风。雨轻陪着他们说了一会话,就先退下了。
后院的小花厅内,桌上的空盘子摞起老高,那少年还在拿着胡饼吃着,不时往嘴里塞着熟牛肉,吃得有滋有味。
一旁的青奴目瞪口呆,这少年的饭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已经吃了十张胡饼,喝了两大碗豆粥,连着好几盘子的熟肉,一股脑都吃进他的肚子里去了。
“他真的不觉撑得慌吗?”青奴心中暗想,摇了摇头,也许是饿了好几天的缘故吧。
这时,雨轻走进来,看到这一幕,也略感惊讶,不由得笑问:“如今你可吃饱了?”
“嗯。”
那少年用筷子夹起盘里最后一块熟肉,丢进嘴里,吧唧两下,抽了一下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点点头,笑道:“这可是我打娘胎里出来吃的第一次饱饭呐,平日里我都只是吃个半饱,师父嫌我饭量大,总是笑话我。”
“啊?”青奴惊道,他还是头一遭碰到饭量如此大的人,但又赶紧捂住嘴,后退几步,觉得自己太过失礼了。
雨轻笑了笑,在室内踱了几步,心想他吃了这么多的东西,如果立马说裴姑的事情,说不定他会消化不良的,便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风,师父给起的名。”那少年用袖口擦了一下嘴巴,扬起长着雀斑的小脸,笑容很真挚。
雨轻微微一笑,心道:说起顺丰快递,人们的印象就是快,不知眼前这个少年有没有这样快的速度呢?
“裴姑让我来临淄左宅找她的,”少年说着又咕嘟咕嘟灌了一碗水下肚,打了个嗝,然后笑问:“她去哪里了?”
“裴姑是何时说让你来这里找她的?”雨轻蹙眉,问道。
少年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回道:“大概是几个月前吧,她刚好去汝南看望师父,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反正就是让我来临淄寻她就对了。”
第一百一十三节 临窗观星共除夕 顺风忽至何所依(下)
雨轻抿着嘴唇,一边思忖着,一边来回走动,那时或许母亲已经遇害了,裴姑为何特意让这名少年来临淄呢,她生前可并未提及过顺风,难道是——
“雨轻,你在想什么?”
顺风眨着大眼睛,已经站起身,笑道:“裴姑早就和我说起过你,说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女孩。”
然后又靠近雨轻,仔细凝视着她,一脸羡慕的说道:“你长得还真好看。”
雨轻尴尬笑了笑,觉得顺风说话还真是直爽,走至门口,回头道:“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裴姑。”
顺风拿起那把剑,便紧随她来到小楼上,雨轻推开门,慢步走到案前,伸手抚摸着那骨灰坛,开口道:“裴姑,顺风来看你了。”
顺风微怔,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不太明白,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裴姑之前还说的好好的,会在临淄等着我........”
雨轻走近他,开始慢慢给他讲述在许昌所发生的事情,裴姑是如何遇害的,以及尚未查出幕后真凶等等。
当听完后,少年眼圈泛红,流下一行眼泪,又赶紧用袖口拭去,哽咽道:“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娘亲就不在了.........两个月前我的师父也病故了,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没想到裴姑竟也........”
雨轻这才明白裴姑的真正用意,也许裴姑早就料到自己会遭遇不测,让顺风来临淄投奔,却是为了雨轻。
“顺风,你还有我啊,”雨轻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他的肩头,开口道:“有我在,你不会饿肚子的。”
“雨轻,你不嫌弃我饭量大吗?”顺风低声道。
雨轻摇头,说道:“怎么会呢?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吗?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顺风破涕为笑,“我知道你是高门显贵家的女儿,不过我也不会白吃你家的饭,劈柴挑水,当护院什么的,我都能干。”
“这些倒是不需要你来做。”雨轻坐下来,眯眼瞧着他,哂笑道:“当个贴身小丫鬟就好了。”
顺风听后一脸赧然,对她说道:“倒是被你看出来了。”
然后伸手扯下那束发的粗布条,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身后,女儿娇憨之态尽显无疑。
“顺风,你武功如何?”雨轻双手托着下巴,好奇的问道。
“不算好,也不算坏,凭着这三尺青锋,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的。”顺风现学现卖,挨着她坐下,长着些许雀斑的小圆脸甚是可爱。
雨轻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佩剑,开口道:“好吧,我相信你还是很厉害的。”
屋内两人坐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此时郗遐站立门口,拍掌笑道:“雨轻你真是厉害,才半天的功夫不见,你去哪里捡了个乞丐回来?”
“郗遐,她才不是乞丐呢。”雨轻笑嗔道:“反倒是你,穷的只剩下钱了。”
顺风呵呵一笑,她斜睨郗遐一眼,大概已经猜到他是士族子弟,不过长得甚是俊美,再看看雨轻,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丑小鸭,立时耸拉下小脑袋。
“顺风,其实你长得很可爱。”雨轻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待会你沐浴后,我叫人给你送去新衣裳,你不用理会郗遐,他总是那个样子。”
顺风含笑点头,发现雨轻没有一点傲慢姿态,甚至还为她考虑,她更加相信裴姑生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夜幕降临,宴席散后,雨轻回到房内,看到顺风已经换上干净的竹青色衣裙,甚是俏皮可爱,不禁笑道:“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了。”
“雨轻,莫要取笑我。”
顺风抚了抚额前的碎发,低首看着桌上那封已经写好的信,不由得问道:“这是写给谁的信?”
“是给阿龙哥哥的,明日青奴就要回琅琊了。”雨轻淡淡说道。
傍晚的时候青奴就告知了她,如今裴宪和左思已到,他也该回去了。
虽然相处不久,但是青奴确实帮助了她许多,时常陪着她解闷,如今向她辞行,她便想要赏给青奴一些金子作为答谢,不料他坚决不收,果然是阿龙哥哥调教出来的好书童。
“哦,青奴平时都干些什么,以后我替他来做就是了。”顺风微笑道,然后拿起一支毛笔,满眼好奇的又瞅瞅那些字帖,摇了摇头,“雨轻,你好厉害,这些字都是你写的,我写的字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得。”
“没关系,我以后慢慢教你好了。”雨轻走至桌前,准备亲自研磨,顺风却抢过去,嘻嘻笑道:“这个我会,过去我时常帮师父研磨的。”
雨轻浅浅一笑,抚平左伯纸,沉思片刻,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又皱了皱眉,放下毛笔,摇头道:“罢了,今夜不写了。”
“为何又不写了?”顺风不明白。
雨轻说道:“待给母亲立了衣冠冢,我们便要启程回洛阳了,舅舅在宴席上说此番回去要走水路,那样少些颠簸,也快一些。”
“要坐船啊?”顺风摸了一下脸颊,喃喃说道:“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无妨,楼船上还是很宽敞的。”
雨轻看向她,哂笑道:“即便你是个旱鸭子也不必担心,万一掉到河里,我肯定能把你捞上来的。”
顺风讶然道:“雨轻,你会游泳?”
其实在古代女子会游泳是不多见的,更不要说那些高门贵女了,不过顺风听她这么说,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不再那么忐忑。
没过两日,在临淄郊外,选了一处风水好的地方,给左太妃立了衣冠冢,旁边还有裴姑的坟冢,她们主仆二人相伴在此,也就显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雨轻一身缟衣,素净的面庞上仍挂着一行泪珠,她在坟前三次叩首,身边的顺风也连连叩首,口中默念道:“裴姑,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的。”
而雨轻此刻却抹掉眼泪,心中百感交集,脑海中闪过与母亲共处的那些点点滴滴,总是那么温馨,那么让人难以忘怀,能作为她的女儿,雨轻很满足,不过以后只能将这份深深的思念放在心底。
因为在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人为她鸣冤,更不会去投入心力追查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唯有雨轻一人而已。
她没有惧怕,在看不清敌人是谁时,她只能选择安静的等待,也许只有解开父亲遗留下的木盒的秘密,才能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世,敌人或许也会再次出现。
远处的郗遐拂了拂沾在素色袍子上的灰土,想要走过去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望见裴宪走来,他便施了一礼,颔首道:“景思(裴宪字)先生。”
“季钰,你会来临淄我真是颇感意外。”裴宪开口道,侧身说道:“想必你已经去见过齐王了,他如今可好?”
“依我看,临淄城内最近发生的这些事,齐王貌似不太关心,”郗遐笑了笑,“或许他更在意东海那边的动向。”
裴宪不禁笑道:“季钰可是要出仕了,四叔(裴绰)可是时常提起你。”
“景思先生抬爱了。”郗遐淡淡说道:“雨轻已经跪在那里良久,我去看看她好了。”说着大步走过去。
裴宪含笑,看到雨轻身边能有郗遐这样的朋友,他才放下心来,有些话从年龄相仿的朋友口中说出来,效果或许更好些。
风拂过衣角,跪于坟冢前的少女眼角仍噙着泪花,耳畔却传来郗遐的声音,“如今可没有樱桃,你若再哭下去,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雨轻喜欢吃樱桃,所以每当她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郗遐都会拿来樱桃给她。
雨轻慢慢起身,看着他,直面说道:“不如你在自家园子里种几棵樱桃树好了,等樱桃成熟后,我自己会去摘的。”
郗遐一脸苦恼的说道:“樱桃好吃树难栽,我家那些果农连种出来的梨子都不甜,这你也是知道的。”
“郗遐,我是开玩笑的。”
雨轻重展笑颜,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哭了。”说着和顺风朝裴宪那里走去。
郗遐安静的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心道:樱桃树,果真那么难种吗?回头再找一些有经验的果农好了,好像谁家种了樱桃树的,现在倒是忘记了。
裴宪他们已经从水师那边借调了一艘中型的楼船,明日就要启程离开临淄了,文澈早就和雨轻说过,会和她一同返回洛阳,碍于他的身份,只是在暗中跟随,而那木盒也暂时交与他保管。
到了晚上,顺风便帮着雨轻一起收拾行李,口中还不时说着:“楼船是不是那种战船,有好多层的,听人说还能在船上驰马往来.......”
“没有那么大了,也就有个两三层,能容下百十多人吧。”雨轻一边叠着衣服,一边笑道:“不过这样的楼船在水上行驶的平稳些,你应该不会晕船的。”
顺风点点头,仍是一脸兴奋,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平日里百姓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楼船的,她眸子闪亮,也许从明日起就要踏上全新的旅程了。
第一百一十四节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一)
晋代人郭璞在《山海经》的注释中说:“今济水自荥阳卷县东经陈留至济阴北,东北至东平北,经济南,至乐安博昌县入海。”
济水沿岸有起伏的山峦,景致壮阔,这长长的水道承载了山东与河南一带的漕运,也许是年初的缘故,来往的商船不多。
时间正值下午,一艘楼船行驶在东阿附近的水道间,比华美的画舫大气,又比战船稍带些生活气息。
船分三层,即便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也很难租到的,也就是像河东裴氏这样的一等门阀士族,才能借用水师里的楼船。
此时这船在河面上缓缓而行,午后的阳光洒在甲板上,在三楼的房间里有人正说着裴家的事情。
“现在洛阳的裴府除了有老祖宗,下面还有四房,大房有你的大爷爷(裴黎)和大奶奶,你的大奶奶出自泰山羊氏,乃羊太傅从女,待人严苛些,他们膝下有三子一女,三子分别是裴旷、裴攸、裴绍.......”
“二房有你的二爷爷(裴康),你的二奶奶来自清河崔氏,性情淡泊,平日里不大爱说话,有二子二女,长女早些年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做了王妃,三房就是我的父亲.........”
说到此处,裴宪略停顿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三爷爷,他在两个月前病故了,我的母亲来自太原王氏,我的两位兄长在杨骏被诛时为乱军所杀,留下我的两位寡嫂,还有三个子侄.......”
“而我的妻子上回老祖宗过寿时,你也见到过了,是赵郡李氏之女,我们只有一子,才不过五岁,小名唤作阿飞,有些淘气。”
雨轻点头,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开口道:“舅舅莫要太过伤感。”
裴宪喝了一口茶,平静心情后才继续说道:“四房就是你的爷爷,你的奶奶也是来自赵郡李氏,不过早在五年前便过世了,他们只有一子一女,长子裴术,已去豫州任职,次女名叫若澜,也就是你的——”
他并未说出‘亲生母亲’那四个字,有些事确实不便明言,尤其对于裴家这样的大族,更是十分在意这些。
雨轻垂首不语,她知道自己只是以干孙女的身份入住裴家,那些旧事重提也是徒增伤感。
“雨轻,”裴宪语气稍显温和,说道:“你也不必感到害怕,总之他们都是好相处的。”
“雨轻明白。”
她抬首,努力做出一个笑脸,心中暗想:只怕那位严苛的大奶奶就是不好相处的,各房还有那么多叔伯,以后的日子是难以安静的了。
“以后在外人面前还是叫我七叔吧。”裴宪微笑道:“不过私底下还是可以叫我舅舅的。”
“嗯。”雨轻点点头,心内却连连叫苦,还不如继续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自在,想到那些宅斗,她就脑壳疼,但愿不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雨轻,你先歇息吧。”
裴宪起身,含笑看了看她,又道:“马上就要到东阿了,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两天好了。”
“舅舅,”雨轻抓住他的一只手,抬眸笑问:“老祖宗近来可好?”
裴宪略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点头道:“老祖宗很好,每日都会躺在那摇椅上,口里总是念叨着你。”
雨轻浅浅一笑,松开小手,裴宪的双眸流露出些许疼爱,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别人想要欺负你都难。”说完转身走开了。
有老祖宗在,还有爷爷和舅舅,其他的人选择各个击破就是了,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推广家具,魏晋时代仍是跪坐礼仪,若想要将宋明的桌椅潮流提前预热起来,还是要从裴家入手,以裴家为支点,慢慢扩展到其他士族,这样新型的家具行业才能正式立住脚。
甲板上清风吹来,一身月白绸袍的郗遐正立于阑干处,凝目望着沿岸小城模糊的轮廓,心内仍旧想着前几日离开临淄城时所见到的那个身影,甚是熟悉,应该就是卢琦。
对于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郗遐并未太过介意,不过卢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临淄城内,这个问题却困扰了他多日,那个李达他已派人去查探过了,早就离开了驿站,想必已经回琅琊了。
郗遐也是知道李达的妻子来自范阳卢氏,隐约间觉得卢琦和李达他们二人之间或许还藏着些什么秘密。
正思忖间,阿九拿着鹤氅慢慢走来,轻轻为他披上,含笑道:“季钰小郎君,左大人和裴大人正在三楼手谈,你怎么偏偏站在这里吹冷风呢?”
“阿九,这里的风景不错呢。”
郗遐笑了笑,转过身来,却看到雨轻已然走下楼,此时的她身着素白衣裙,不时用手抚着前额吹乱的发,笑吟吟走过来。
“你站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雨轻抬眸笑问:“我刚刚在楼上望了你好一会,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可无心去打扰别人的梦境。”
郗遐见她衣裳单薄,便把自己的鹤氅披在她身上,笑道:“景思先生是不是同你说了些裴家的事情,我以为你正呆在房内独自苦恼,不想你倒是一脸悦色,还真是心宽心大。”
“事到其间,道在人为,又有何可惧?”
雨轻很是大气而热情的张开双臂,脑海中想起坦泰尼克号那一幕幕的场景,还有那首熟悉的席琳迪翁的歌曲。
穷画家杰克和贵族女露丝抛弃世俗的偏见坠入爱河,最终杰克把生命的机会让给了露丝,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可惜在魏晋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士族之间的联姻,别说爱情,就连亲情都会输给家族利益。
雨轻想到此,便略显失望的垂下双臂,偏头问道:“郗遐,你见过大海吗?”
“大海?”郗遐微愣,然后回道:“见过几次,当时陪着叔父去过琅琊,待过一阵子。”
“心情不好时,我喜欢去海边走走,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让人不自觉感到自己的渺小,宇宙的宽阔弘大。”
雨轻闭上双目,慢慢说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郗遐为之一震,这样深沉的话语却是从她口中说出,他有时候真的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你会游泳吗?”
这时雨轻靠近他,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发现他面露尴尬之色,不由得哈哈一笑,“原来你不会游泳啊!”
怎料到郗遐握住她的手臂,却只用了三分力度,薄嗔道:“难道你会吗?”
“不告诉你。”雨轻眯眼笑道,挣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慢慢呼出来,说道:“刚才舅舅说会在东阿休息两天,东阿,好像是盛产阿胶的地方啊。”
“景思先生看你清瘦许多,自然是要给你好好补补身子的。”
郗遐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东阿是安乡侯程昱的老家,我们来到此处,想必程家的人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我们的。”
程昱是三国时期曹操五大谋士之一,善谋且性格刚戾,是个狠人,他的孙子程晓却是一位学者,恪守儒家名教,著有《女典篇》,反对女子“丽色妖容,高才美辞”,认为此乃“兰形棘心”,在邦必危,在家必亡,想来程家子女应该教养颇高。
“程家有个程圆圆,”郗遐淡笑道,“人都说她是东郡第一名媛,可惜——”
“可惜什么?”雨轻像是听明星八卦似的,扬起好奇的小脸问道。
郗遐轻叹一声,说道:“程家本来早就与卢家口头上定了亲,程光(程圆圆之父)属意的便是卢琛,不想武帝(司马炎)执意要将荥阳公主下嫁与卢琛,卢家人也实属无奈,无法推拒,程家也是东郡名门,自然是不甘心的,便把程圆圆许给了卢琛从弟卢琦.......”
“还真是造化弄人,没过两年,荥阳公主便薨了,想来程家当时懊恼不已,错失了良婿,毕竟卢琛可是当今范阳卢氏子弟中最杰出的一个,相较卢琛,这位身有残疾的卢浮之子卢琦就逊色不少。”
“卢琛就是那位佩戴闻香玉的小郎君了。”
雨轻在琳琅小铺和祖涣的生辰宴上分别见过卢琛,长得很是清俊儒雅,不过雨轻对那块玉更为感兴趣,不由得笑问:“郗遐,你有闻香玉吗?”
郗遐摇头,敛容说道:“卢琛身上所佩戴的闻香玉乃是他的爷爷留给他的,范阳卢氏也不过只此一块。闻香玉世所罕见,岂能人人佩之?”
雨轻在甲板上踱着步子,忽然又问:“程圆圆现今还在东阿吗?是不是已经出嫁了?”
“你那么想见她吗?”郗遐唇畔一抹坏笑,说道:“人家可是东郡第一名媛,你自然比不过她的。”
雨轻立时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心道:明末秦淮八艳之一陈圆圆,吴三桂为了她,冲冠一怒,愤而降清,不知如今这位程圆圆又是怎样的绝妙人物呢?
第一百一十五节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二)
二楼之上,一个穿着旧棉衣的少女正坐在桌边啃着鸡腿,盘子里还剩有小半只鸡,想来她已经吃了一会了。
这是雨轻特意交代仆婢给她炖的一只鸡,顺风初次坐船,虽然没有晕船的迹象,但是能够转移注意力总是好的,对于顺风来说吃东西就是最好的方式了。
“顺风,马上就要到码头了,船要靠岸了。”雨轻疾步走进来,淡笑问道:“这几日坐船的感觉如何?”
“真的很稳,今早我还在空旷的甲板上活动了一下筋骨。”
顺风自得的笑了笑,“有个小厮以为我要挥拳打他,抱头就跑,我本来想追上去解释的,人家却逃得更快了,敢情拿我当贼人了?”
“谁让你卷起布棍四处挥动,人家当然要躲开了。”
雨轻今早从窗口全都看到了,顺风的武艺确实高超,随便拿布条沾湿后卷成长棍状,瞬时就变成致命的兵器,没有深厚的内力是很难做到的。
“都怪他胆子小。”顺风说着就扔下那根鸡骨头,随便擦了擦手,起身道:“雨轻,咱们要在东阿歇上两天吗?”
“嗯。”雨轻点点头,看到她已经开始麻溜的收拾衣物,便走过去笑问:“顺风,我给你准备的新衣裳,你怎么没穿呢?”
顺风回头嘻嘻笑道:“旧的穿习惯了,新的穿着总感觉不舒服。”
“你现在可是我的贴身婢女,整日穿着旧衣,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苛待你呢,快些换上吧,到了外面还是冷的,新衣才暖和。”
雨轻伸手摸了摸那带着狐狸毛领子的衣裳,笑道:“如今先穿这几件,等回到洛阳后,我再让人给你量身定做一些衣服,惜书和怜画她们每逢换季时都会添置新衣,你总不能比她们穿的还寒酸吧,而且你不是说要做个威风凛凛的女护院吗?”
顺风含笑点头,这几日以来,雨轻对她关怀备至,犹如亲姐妹一般,她很少能感受到这样的温暖,除了师父和裴姑,她也没有别的朋友,如今有了雨轻,陪着她说说笑笑,真的很开心。
“雨轻,认识你真好。”顺风眸子纯净,开口道。
雨轻握住她的手,笑道:“我们昨日还拉过钩的,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顺风此刻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灿烂,那点点雀斑更显纯真可爱。
大约申时左右,这艘楼船在前面的码头靠岸,岸上早已有程家的人在翘首以待。
为首的正是程光长子,程书,这青年望之不过二十三四岁,剑眉星目,相貌端正,身穿得体的宝蓝锦袍,迎面朝这边走来,躬身施礼道:“景思先生,左大人,好久不见啊。”
裴宪含笑点头,“桓之(程书字),不必多礼,我等还要在你府上叨扰两日,令尊可莫要嫌聒噪才好。”
“景思先生和左大人能来程府小住,家父欣喜不已,特命桓之在此等候。”程书颔首笑道。
然后又示意小厮帮着他们搬运行李,几辆牛车早就停在不远处,裴宪便与左思先行上了牛车。
程书在洛阳见过郗遐一面,交情不深,只寒暄几句,对于郗遐身边的雨轻,倒是多看了一眼,觉得陌生,也未多问什么,各自上牛车,缓缓朝城内驶去。
牛车辘辘,车内的程书面有愠色,旁边的随行小厮继续回禀道:“文若(程熙字)小郎君今早就出府去了,说是二老爷有要紧事交给他去办,这种接人送客的差使只能劳烦您——”
“程熙不过三房的庶出,因二叔膝下无子,才把他过继给二房,他倒是越发的不本分了。”
程书冷声说道:“凭些小本事,哄得二叔二婶格外疼爱他,这也就罢了,如今却要处处压我一头,去年定品与我同擢为三品,纯属侥幸,听说他马上要去洛阳谋职了,今日宴席上,我要让他当着景思先生和左大人的面,丑态毕露,看他还有何颜面再去洛阳?”
“桓之郎君,那......那个.........”小厮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
程书敛容嗔道:“溪奴,有话快说。”
“阿圆小娘子说想吃东街的酥饼,让您顺路帮她买一些来。”溪奴颔首,大气都不敢多出的,生怕程书责罚自己。
程书皱眉,说道:“阿圆太任性了,明明知道那家卖酥饼的关门了,还非要吃这个,真是没事找事。”说着又吩咐了溪奴几句,溪奴点头,便先行下了牛车,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在一处院子里,种着许多梅树,红梅绽放,阵阵幽香,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秀美少女正徘徊在梅树下,移步间身姿曼妙,几瓣梅花落在她的裙裾上,她黛眉微蹙,轻轻拍了一下,又是一声莫名的叹息。
此女正是程圆圆,待到年底,她便要嫁入范阳卢家,未婚夫却不是自己钟意之人,这样的心情无人能够了解。
她的长兄倒是时常劝诫她,还常说她‘越得不到,越想要得到。’这种作怪心理,正所谓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阿念,我前几日让你吩咐花匠在这附近栽种些茶花,你难道忘了?”程圆圆嗔问道。
小婢忙解释道:“奴婢没忘,只是还没有找到小娘子说的那种雪白茶花,你一向不喜有瑕疵的东西,所以才——”
“罢了,派人继续找寻便是。”
程圆圆摆摆手,然后朝前面的水榭走去,阿念紧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一事,便含笑道:“方才桓之郎君出府前,好像说昨日卢家遣人送来许多礼物,虽然迟了些,总归是一份心意。”
“我才不稀罕卢家的东西,”程圆圆继续走在前面,一脸不屑的说道:“除非是他送与我的,其他我一概不要。”
阿念口中喃喃道:“子谅(卢琛字)小郎君如今在邺城,恐怕是不会送东西来了。”
程圆圆明明知道自己与卢琛早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瓜葛了,可是她的心里就是放不下。
这种放不下绝非是单纯的痴恋,而是少了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卢琦根本不可能与卢琛相提并论,就好像她本来是站立在舞台中央最耀眼的那颗明星,突然就散场了,喝彩的观众也离她远去,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冷落。
在她心里,卢琦根本不配做她的未婚夫,而卢琛又不可能属于她,至于昔日所思慕的那些才俊,清河崔意,颍川荀邃,琅琊王祷,甚至还有高平郗遐,对她更是遥不可及。
“听说裴大人和左大人马上就要来了。”阿念岔开话题,笑道:“还要在咱们府里住上两日,我看老爷很是高兴,厨房那边可是忙坏了,今儿要大摆宴席招待他们呢。”
程圆圆撇撇嘴,完全没有兴致,提起裙裾,发现裙角上沾了泥土,略显不满,加快脚步,自回房去换衣。
当几辆牛车陆续抵达程府门前,程光早就堆笑迎了上去,裴宪和左思也躬身施礼,略作寒暄之后,郗遐便也上前施礼,颔首道:“季钰拜见程大人。”
“原来是郗家小郎君,我倒是常听荀家人谈及你,今日得见,果然俊美有风仪,难怪连齐王都对你青睐有加。”程光说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程书,微嗔道:“桓之,你要好好向季钰学习才是。”
程书点头答应,望着父亲和裴宪他们进了府,他便走在郗遐的后面,心道:他有那么了不起吗?不过在洛阳与荀邃傅畅他们关系好罢了,若说清河崔意或范阳卢琛胜过我,我倒是勉强可以承认。
至于郗遐,除了他生的一副俊美面孔,其他的也未必比得过自己。
裴宪与左思去了前厅,郗遐也过去作陪,雨轻和顺风则由仆婢带至后院,来到给她们备好的厢房内,婢女们放置下一应行李,便各自退下。
“雨轻,我看这程家人虚情假意的。”
顺风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一张胡饼,掰开两半,一半咬在嘴里,另一半又放回食盒里。
她吧唧吧唧嚼了几口,便继续说道:“那个程家大老爷刚才在府门口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闪烁,肯定不实诚。”
“没想到你还会看人呢?”雨轻坐过来,倒了两杯茶水,哂笑道:“我们不过就是借住两日,人家是好是坏,与我们关系不大。”
“雨轻,你刚才在路上不是说有什么东郡第一名媛,怎么没有见到啊?”
顺风端起一杯茶,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小口,然后抹了抹嘴角,笑道:“她长得有那么美吗?”
“她应该就在后院住吧,待会用饭时肯定能见到的。”雨轻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雨轻,不管怎么样,她肯定没有你长得好看。”
这句话被顺风那么一本正经的说出来,雨轻扑哧乐了,茶水差点喷出来,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笑嗔道:“这有什么好比的,外貌本来就不重要,品性好才是真的好。”
第一百一十六节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三)
程家的宴席就摆在正厅,裴宪与左思时不时笑谈几句,郗遐也无心理睬对面的程书,只是低首剥着瓜子,似乎主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
当程熙大步流星走进来时,郗遐斜睨了他一眼,只见程熙一袭墨绿长袍,长得高大魁梧,小麦肤色,眼神深邃,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带着几分优越感,气场十足,与一般庶子确实不同。
“文若,还不快来见过裴大人和左大人。”程光含笑唤道。
程熙走过去,对着裴宪和左思分别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走至程书旁边那一桌前,撩袍跪坐,目不斜视。
而那程书也是自顾与别的堂兄弟说话,完全忽视了程熙的存在。
郗遐唇角微微勾起,心道:这程家兄弟真是有趣,一个是长房嫡子,一个是庶出过继,这般不睦,只怕在宴会上暗中争斗是少不了的。
珍馐佳肴摆于各桌,侍婢在侧斟酒倒茶,一时间大厅内很是热闹,推杯换盏,笑语声不绝于耳。
这时郗遐把目光投向程熙那边,却见他左手拿着一根筷子,右手则拿着断了的筷子,思索好一会,将两根筷子比对一下,很干脆的把那根筷子也掰成如此长短的模样,瞬时就凑成一副短筷子,然后偏头对程书笑道:“这样的长度正合适,堂兄你觉得呢?”
程书立时阴沉着脸,冷冷一笑:“文若何必如此,命人再换一副碗筷便是。”
“不必了。”程熙摇摇头,夹起一片鱼脍就丢进嘴里,很是享受的笑了笑。
郗遐单手支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唇畔掠过一抹玩味的笑容,望着程熙,看起来此人有两下子。
此时,程光连饮三杯酒,面色红润,开口道:“近日我听闻济阴郡离狐县出了一件怪事,县内有个村子的村民一夜之间竟全部消失不见了,查不到任何踪迹,真真奇怪的很。”
裴宪愕然,现今的济阴太守乃是荥阳郑氏,郑沐,他任内清明,百姓敬服,怎会有此离奇事件。
郗遐冷哼一声,心道:世上还没有人能够无缘无故的消失,可能是被迫迁移了。
当时在东郡时,郗隆说过此事,离狐县情况有些复杂,当地百姓迁至濮水北,可是濮水南一带山匪凶悍,杀人劫货,来往客商一般都会绕开离狐县,宁愿走远路。
离狐县令也是没人能干长久的,此地还常有神狐出没,更是无人敢去触碰,想来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迁移离开的,当然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
“郑太守治下严明,自然会查出其中缘由的,我等还是莫要为他担忧了。”左思含笑道。
郗遐喝了一口酒,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轻蔑,对于他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多了,也就不再相信了。
裴宪微笑点头,程光也转移了话题,谈到明日的诗会。
“父亲,”程书起身笑道:“昨日文若去兰桂乐坊作了一首好诗,令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听说还是特意写给那里的花魁苒苒姑娘的。”
程光面色微冷,看向程熙,薄嗔道:“你又去那里了?”
此刻的程熙仰面饮尽杯中酒,站起身,苦笑回道:“回禀伯父,我也是被逼无奈,当时武非硬是在人前污蔑堂兄偷偷服散,我气不过,才与他在兰桂乐坊争执了一会,之后他又说如果我作出一首好诗,便不再提及服散之事,我才勉强作诗的。”
程书听后,面色涨红,双拳握紧,心内一团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是慢慢垂下脑袋。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错怪了你。”
程光呵呵一笑,示意他坐下,然后瞧了一眼程书,咳嗽一声,“桓之,可有此事啊?”
程家有家规,子孙不得服散,程书只是在去年偷偷服过一些五石散,没想到却被程熙发现了,如今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出这件事,看来今日丢脸的人却是自己。
程书摇摇头,并不回答。
这时裴宪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想是程大人多虑了,既然程熙都觉得那人是在污蔑,怎么反倒是你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了呢?”
程光也笑了笑,说道:“可能是我喝醉了,幸而裴大人提醒了我。”
后院花厅内也设了一宴席,各房女眷们聚在一起闲聊着,雨轻坐在西边最靠门口的位置,斜对面有一位极其秀美的少女。
只见她拿着筷子正从盘中夹出什么来,貌似是姜丝,她黛眉微皱,有些嫌弃的摇摇头,粉唇轻抿,又偏头朝旁边那一位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看去,口中喃喃道:“我不爱吃什么,他们偏偏就端来什么。”
“堂姐,现在天寒,吃些芦菔是好的。”那少女凑过来,微微笑道。
她口中的堂姐正是程圆圆,最不爱吃芦菔和姜。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程圆圆又指了指另外一盘子的炖菜,不满道:“还有这里面的肥肉,我看到就没了食欲。”
“堂姐,你太挑食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不论他们做出什么美味,你都能找出一大堆毛病来。”
那少女摊手,无奈说道:“只怕明年嫁到卢家去,你这样的性子迟早是要吃亏的。”
程圆圆秀目微瞪,然后扭过头来,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热汤,满脸怨气。
雨轻托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心道:她这样处处挑刺,就是典型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生在士族之家,有父母兄长的疼爱,锦衣玉食,还是不满足,这样的心理多少显得有些矫情了。
“为何这样盯着我看?”程圆圆发现雨轻一直在看着自己,微嗔道。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雨轻借用顺风的那句话,浅浅笑道。
程圆圆脸颊微红,还想要再问些什么,不料东边为首的贵妇笑嗔道:“阿圆,不可无礼,她是裴大人的侄女,比你还小几岁,你该让着妹妹才是。”
说话的妇人正是程光之妻郑氏,也就是程圆圆的母亲,话语温和,对雨轻格外照顾,还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人参榛鸡汤,给雨轻滋补身体的。
雨轻很是感谢,一边喝着鸡汤,一边心道:榛鸡俗称‘飞龙’,在现代可是一级保护动物,程家真是有心,或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才对自己分外重视,不过眼下能够喝到这般鲜美的鸡汤,饱饱口福,也是美哉。
待席散后,雨轻走出花厅,看到顺风已经跑过来,满脸笑容,说道:“一桌子好吃的,这一顿我吃得很饱,不过旁边那些仆婢看到我胃口那么大,多半觉得我是怪物了。”说完又哈哈一笑。
这时,程圆圆走了过来,冷冷瞧了顺风一眼,又把目光落到雨轻身上,哂笑道:“你的奴婢还真是粗鄙不堪。”
“你说什么呢?”顺风就要迈步上前,却被雨轻拦住。
雨轻不怒反而笑了笑,说道:“程姐姐,我等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唯有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以才处处看不惯,事事必然也不顺心啊。”
想来这位东郡第一名媛之所以总是站在评论者且自身完美的角度看别人与事情,原因很简单,就是根本不懂得为人处世。
而是一直活在象牙塔里,构建所谓的不切合实际的美好,也许等她出嫁之后,就不会再这样想了。
“你........你竟敢如此.......”程圆圆好似被人戳中痛处,羞愤难耐,立时转身走就是认输,不走又不知如何反驳她。
这时,阿九疾步从游廊走来,躬身禀道:“雨轻小娘子,我家小郎君说了,明日会跟景思先生他们出府一趟,让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
“嗯,我知道了。”雨轻含笑道,看着阿九转身离去,她便拉扯一下顺风的衣角,示意跟她回屋去。
朝前走了几步,雨轻又停下来,回首笑道:“程姐姐,方才是我失言了,程姐姐莫要听到心里去,其实我很羡慕你呢。”说完便拉着顺风的手径自走开了。
“阿圆小娘子,好像郗家小郎君也来了。”阿念悄悄道:“刚才那名小厮便是他的书童阿九。”
“他也来了?”
程圆圆微怔,没过多久又稍显失落,口中喃喃道:“来了又如何,即便就是能见上一面,不过空欢喜一场罢了,我是定过亲的女子,比不得那个丫头舒适自在,竟还能与郗遐同行,真是便宜了她。”
“溪奴把酥饼送来了。”阿念回禀道:“但是换了一家买的。”
程圆圆白了她一眼,薄嗔道:“除了那一家的酥饼,别家的全部丢掉!”说着转身走开。
阿念吐了吐舌头,心道:真是的,那家店子两个月前便关门了,让人去哪里买去?她这样做,就是故意在为难人,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总是这样使小性子,真不知道嫁到卢家会怎么样呢?
第一百一十七节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四)
天已黑,程书有些颓丧的放慢脚步,走到父亲的书房门前,又不敢进去,心想着父亲定是猜到自己偷偷服散了,这顿斥责是少不了的,但是宴席上程熙所说的肯定是胡诌的,就是为了让他难堪。
听得室内父亲略显沉重的脚步和郁闷的叹息,程书心里尤其不安,小步变大步,长跪在程光面前,告罪道:“都是孩儿无能,让父亲忧虑,父亲切莫因孩儿之事气坏了身子,否则孩儿百死莫赎,父亲,孩儿再也不敢欺瞒您了。”
程光稍微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服散吗?我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想着你也就是年轻贪玩,不想过多苛责你,可是我早就与你说过,做事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不要总是计较眼前得失,不管怎样,文若是程家的人,他将来仕途发达了,于程家可有丝毫坏处?”
程书垂首不敢说话。
“文若想要去洛阳谋发展,随他去便是,你不可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程光继续说道:“郑太守是你的舅舅,他几个月前便来信说让你过去做掾吏,我想过些时日你便去往济阴郡吧,做上一年半载的,他自然会提携你这个外甥的,不过离狐县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插手。”
“父亲,那件事恐有蹊跷吧?”程书皱眉问道。
程光阴下脸来,心道:说起来郑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虽然不知他扶持的是哪位王爷,但是从狠绝的行事风格上来看,能力一般的主人可是很难驾驭他的。
村民无故消失绝非偶然,灭口的可能性很大,当时郑沐应该是在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什么秘密,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全村的人或许因此被屠杀。
不过听郑沐话中之意,仍是没有寻到那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只怕往后还要继续派人找寻。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程光敛容道:“你先起来吧。”
程书这才缓缓起身,颔首禀道:“父亲,昨日卢琦又派人来了,我把您的话都已转告他了。”
“我知道了。”
程光冷笑一声,踱着步子,说道:“我们程氏一门还不想这么早就卷入朝堂之争,他们范阳卢氏不是与清河崔氏同气连枝,有这样的好助力,怎么还会需要我们呢?不过既然裴宪他们到了东阿,设法多留他们几日,倒是不难的。”
“可是他毕竟是阿圆的——”
程书没有再说下去,有时候联姻不过是为了稳固两家的关系,真到了切实利益面前,大家又都变了态度。
程光扶额笑道:“阿圆太小性,你是她的兄长,要在旁好好开导她才是。”
“孩儿明白。”程书点点头,对于自己这个妹妹,他竟也是很无奈的。
另一边的厢房内,顺风还在不迭的对雨轻说着,“那个程圆圆长得哪里好看了,病弱弱的,说话又不中听,什么东郡第一名媛,我看她呀,还不如身边的小婢乖巧懂事呢。”
“好了,你都说到天黑了,嗓子不干吗?”
雨轻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微笑道:“人家不过才说了你一句,你倒在我面前说了她千句万句的不好,到底谁更恶一些呢?”
“哼,分明是她不好,要是以前,我早就拔剑了。”顺风起身,自去榻前铺被,今晚她们姐妹俩是要睡在一处的。
雨轻起身,摇头苦笑,这也不能怪她沉不住气,大概江湖女儿都有些豪气,不会轻易任人欺辱的,不过以后回到洛阳,这样的脾气还是要收敛一下的。
游廊处,阿九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郗遐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船上那几日睡得不安稳,有些头疼。
前面却出现两个身影,提着灯笼的小婢不时朝四周找寻着,口中念道:“晨儿跑去哪里了?会不会已经回屋了?”
身后的少女嗔怪道:“阿念,我让你看住晨儿的,你竟然这么粗心大意,还说晨儿跑来了这里,找了许久,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郗遐定睛望去,大概猜到前面是何人了,便淡淡一笑,示意阿九避开她们,绕道从别处走。
阿念眼尖,提裙便走了过来,身子微福了福,笑道:“是季钰小郎君吧,我家小娘子正在找一只白猫,不知季钰小郎君可愿意帮忙?”
“天色已晚,不如你们明日在找吧。”郗遐不想过多理会她们,转身便要走开。
此时从树上传来一声猫叫,阿念抬高灯笼望去,惊喜道:“是晨儿,原来它爬到树上去了,害我们好找。”
郗遐无奈,飞身跃起,抓住那只白猫,又飘然落地,衣袖飞扬间,站立在不远处的程圆圆已经看呆了。
月色中的少年尽显潇洒,伸手把那只白猫交给阿念,然后嘴角划过一丝慵懒的笑意,对阿九说道:“我们走吧。”
望着郗遐远去的背影,程圆圆竟轻咬了一下嘴唇,转身疾步返回,阿念抱着白猫紧跟过去。
这般被人无视,还是第一次,程圆圆大为不解,郗遐甚至都没有正眼看她,她可是东郡第一名媛,许多士子梦寐以求的佳人,拥有众星捧月般的待遇。
怎么在郗遐这里就光芒尽失,变得没有任何魅力。她不明白,心理却逐渐失衡。
厢房内已经熄了灯,顺风紧挨着雨轻躺下,听着她讲到驴肉火烧,便勾起了馋虫,笑道:“明天我们可不可以去吃驴肉火烧呀?”
“东阿盛产阿胶,自然驴肉也是有的,不过火烧——”
雨轻稍微顿了一下,说道:“得亲自做了,不如明早我起来去厨房做一些火烧,然后我们出府去,买些卤好的驴肉,自制驴肉火烧,顺便逛街好了。”
“嗯。”顺风抱着雨轻的胳膊,点点头,很是开心的说道:“雨轻,你真好,比那个程圆圆强百倍。”
在顺风看来,论品貌才情,雨轻都胜过程圆圆,而且她还发现一个小秘密,郗遐是喜欢雨轻的,在船上那几日,她就感觉到郗遐对雨轻总是特别的在意。
因为她长雨轻两岁,又是旁观者,自然看得明白些,只有雨轻还傻傻的拿人家当朋友。
“顺风,你若再不睡,明早就吃不到驴肉火烧了。”雨轻打了个哈欠,转过身子闭上双目,甚是疲乏。
顺风直接从后面抱住她,笑道:“睡吧,你可不许打呼噜哦。”
“打呼噜的人,快睡吧。”雨轻嘴角微扬,心道:一定要比顺风先睡才行,不然那呼噜声响起,自己可就再难入睡了。
次日天一亮,雨轻和顺风便起来,简单洗漱后,径自往厨房去了,待了一个多时辰,只见顺风提着食盒慢悠悠走出来,嘴里还咀嚼着什么。
“顺风,我已经和程夫人说过了,想来他们已经在府门口备好牛车了。”
雨轻今日换上了男装,顺风也打扮成贴身小厮的样子,主仆二人快步朝府门走去。
果然一辆牛车停在那里,顺风上前打了个招呼,问车夫在东阿哪家的驴肉做的好吃。
车夫便道:“东街有一家做驴肉的,很是新鲜,卤的也香,好多小郎君都喜欢派人去那里买熟肉的。”
顺风听后点点头,和雨轻坐上牛车,就往东街驶去。
“郗遐说今日会陪着舅舅他们去参加诗会,也不知道是谁家举办的诗会?”雨轻好奇的望了望车外,口中喃喃道。
顺风本来还想要再吃一个火烧,不过伸进食盒的那只手又抽了回来,笑了笑,“我还是留着肚子等买了驴肉再一起吃吧。”
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好像摆了个擂台,四周还挂着红绸带,甚是热闹。
“那里为何围了这么多的人?”顺风掀帘问车夫。
车夫呵呵笑道:“那是天远镖局的总镖头柴五爷为女儿所设的比武招亲,人都说柴五爷义薄云天,去年还与府衙官员一起放粮赈灾,沿街施粥,他的女儿姿容绝佳,若是哪个青年才俊能在此胜出,除了抱得美人归,还能接任天远镖局,这等好事自然惹得全城人围观了。”
“哈哈,真有趣!”顺风听后,扭头对雨轻道:“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好了。”
“先填饱你的肚子才是正事。”雨轻示意车夫继续朝前行驶,然后笑道:“等买了驴肉,你再去擂台前,边吃边瞧热闹吧。”
顺风点点头,牛车驶过擂台,雨轻撩起车帘朝那边瞥了一眼,正在擂台上比武的那人看着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便放下车帘,继续与顺风说笑。
第一百一十八节 程门内姿态各异 闲看擂台再交集(五)
今日举办诗会的正是武家,薛县侯武辅(武茂之侄)从沛国竹邑县迁居于此,经常举办诗会,附近的许多士族子弟都会前来,裴宪他们随程光父子也赶来赴会。
不过郗遐对这样的诗会并不感兴趣,借故离开前厅,径自朝竹林那一带走去。
映入眼帘的尽是斑竹,又名湘妃竹,节间具紫色泪状斑点或斑块而故名斑竹,紫色光芒四射,竹杆可作笛子,此竹在北方并不多见,多半应该是移植过来的。
郗遐漫步在小径处,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一丛丛的竹子。
阿九则在旁絮叨起来,“小郎君,我们不是来赴诗会的,依你的才华,拔得头筹不是很容易的事,我方才看到程家郎君那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就很来气,我们此时离开前厅,不是把头名拱手让人,那程家郎君只怕现在正笑话我们呢。”
“阿九,你真是啰嗦,就让程书陪着左大人闲聊好了,我可没功夫在里面耗时间。”郗遐不耐烦的说道。
当望见不远处那名一袭湖蓝色衣袍的少年,他顿时露出了笑颜,开口道:“武兄,多年不见,你越发的气度不凡了。”
前面那位少年正是武辅之子,武音。
因武茂为杨骏之姨弟,陷为逆党,遇害后,武辅便返回祖籍沛国,前几年才迁至东阿,有人说因为时常从洛阳来人拜访,武辅不愿被人过多打搅,便带着家眷离开了沛国。
“原来是季钰兄。”武音面带悦色,疾步走来,躬身施礼道:“当年自洛阳一别,已过数年,季钰兄依旧清新俊逸啊。”
郗遐哈哈一笑,与他并肩走在竹林间,二人忆起当年儿时的趣事,还谈及到卢琦,原来武音就是当初最早发现郗遐养的黑狗被毒害的人。
“自那以后,你应该不再养狗了吧?”武音笑问道。
郗遐点头,说道:“虽然我不再养狗了,但是有人养了一只雪獒,叫小白,很是稀有的,我还蛮喜欢小白的。”
“雪獒?那不是西域才有的犬类,怎么会在洛阳出现?”武音惊诧不已。
郗遐拍了拍他的肩膀,坏笑道:“洛阳城内稀奇的事情多着呢,武兄不在的这些年,我真是寂寥至极啊。”
“季钰兄又在说笑了,你身边有道玄兄和世道兄,你的叔父又约束不了你,谁能比得过你潇洒自如呢?”武音苦笑道。
郗遐思忖了片刻,又笑问道:“武兄,你们为何要迁至东阿来呢?”
武音神情微变,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总是有人前来拜访家父,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杨太傅那些旧事,四叔(武茂)已经身亡,他们还是不能甘心,家父对杨太傅的事情本来就知之甚少,为了避开他们,才不得已迁居到东阿的。”
“原来是这样。”
郗遐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又笑道:“武兄,我最近在研究画作,尤其喜爱前朝孙吴画师曹弗兴的画作,听说杨太傅生前也很喜欢收藏名画,不知他钟爱何人的画作?”
武音微微一笑,说道:“我倒是曾经听四叔说过,杨太傅貌似特别喜爱卫协的画作。”
“卫协师从曹弗兴,其白描细如蛛网,而有笔力,其画人物,不敢点晴,堪称一代画圣,可惜已经去世,不知可有遗作。”
郗遐叹息一声,余光扫过武音,又沉吟道:“画师张墨倒是来过洛阳,不过只待了三两月便离开了,也没有机会向他讨教一二。”
“说起卫协的遗作,我好像有些印象。”武音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就是那幅《张仪相鹿图》,当年张司空赠与杨太傅的便是这幅画作了。”
郗遐听后,眸光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立刻就被他敛了下去,淡笑道:“张司空人称书痴,以名画换古籍,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另一边街道上,牛车停下来,顺风手里拿着驴肉火烧,很快跳下牛车,雨轻也随之下了车,她们二人穿过人群,来到擂台前,却见一身着葛衣的青年正与一位年轻的镖师在场上比武。
这镖师正是费应,之前在商队中做过护卫,当时那批货物尽数被毁,他们回去也无法交待,便与大哥陈浩之辗转来至此处,幸得柴五爷的赏识,在这里做了镖师。
今日是比武招亲,鲍凯和严新安都坐在不远处,不时与陈浩之交流着什么。
他们几人当中费应年纪最小,也就二十出头,乡下老婆死的早,如今还是单身,所以陈浩之便与柴五爷商议,让费应上场与他们比试。
因为上场比试的人大多也没有签生死状,所以比赛规定不允许携带兵器,只能赤手空拳的搏斗,点到为止。
方才已经轮番上场好几个体壮青年,都敌不过费应,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下了场,直到这个葛衣青年登场,出拳狠厉,招招都挥向他的要害,多往裆部、眼鼻、软肋等处袭击。
费应满脸怒气,卷起袖子,啐了一口,骂道:“下手如此阴毒,你真当我费应是怕了你,呸!小心你的细胳膊细腿,别被我拧断了!”
费应虚了一招,立时一脚踢向那人小腹,那青年强忍住疼痛,又是朝他双目挥拳。
费应借着侧翻的惯性,左手撑地,漂亮的燕子抄水,后窜着站起来,就在那人拳头再次逼近他时,他马上使了一个擒拿手,按头锁手转腰马,然后猛力一推,最后一个连环脚重重踢在他的背部。
那青年口喷鲜血,瞬时趴倒在地。
费应甩了两下胳膊,嘿嘿笑道:“让你当心了,快起来,换下一个!”
没想到那人浑然不动,陈浩之心惊,鲍凯和严新安也立时起身,疾步走上前来,蹲身看了看那人,已然断了气。
场下一人惊喊道:“打死人了,出人命了!”
顺风早已经吃完了那个驴肉火烧,拍了拍手,笑道:“那人真是太不中用了,还想当人家的女婿,真是白日做梦!”
“是他们啊?”雨轻脸色微变,口中喃喃道。
顺风扭头问道:“他们是谁?”
眼见着场面混乱起来,陈浩之他们也速速离去,本来比武招亲这种扰乱秩序的行为,官府管的也比较严,如今打死了人,官府的人自然会插手,费应很难逃脱了。
想到此处,雨轻便趴在顺风耳边说了几句话,顺风连连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笑问:“雨轻,为何要帮他们?”
“因为严新安他们舍命救过我,这份恩情我是要还的。”
雨轻目光笃定,看着顺风,笑道:“江湖儿女,不是都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嗯,雨轻你放心。”顺风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有我在,他们几个不会有事的。”说完,朝着那些人的方向匆匆跑去。
雨轻也坐到牛车上,命车夫加紧赶回程府,她的心里起伏不定,但愿他们能平安抵达楼船上。
而在武府,郗遐与武音也走出竹林,来至前厅,厅内才俊们仍在谈论着今日的诗作,其中一人说起之前在许昌陈家赏梅诗会上的那首《梅花落》,旁边的几人也是称赞不已。
“当时连钟雅都输给了那名少年,可见他的才情非一般人可比。”
“那名少年好像是琅琊王祷的族弟,年纪很小,但是出口成章,听说还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就是那个梅花仙子的故事,很新奇,也耐人寻味,不过王祷的那位族弟好像不太喜欢钟雅,说来也奇怪,钟雅可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多少女孩都会见之心动,荀家和陈家也与之交好,怎么还会有人将他拒之千里呢?”
郗遐听着他们的议论,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心道:钟雅确是钟氏一门最杰出的才俊,不过他性格张扬,做事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当他出于好奇刻意去接近雨轻时,雨轻会选择躲闪,如果他更进一步尝试靠近,那么定会惹怒雨轻,想必那日他的行为有些随性不羁了。
在厅上,裴宪他们笑谈了一阵,程书的诗作排到第四名,还是全靠裴宪格外为他说话,才勉强混到这个名次,郗遐知道后,不禁嗤笑道:“程兄真是才华横溢,我不能及也。”
程书面红耳赤,看了父亲一眼,也不敢再做辩解,只是垂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郗遐和裴宪低语几句,便先行离开了武府,坐牛车返回程家,直奔后院,去寻雨轻。
此刻雨轻正安静的坐在亭子里,桌上还放着两个驴肉火烧,望见郗遐朝这里走过来,便起身笑道:“你吃过饭了吗?”
郗遐从盘子里拿起一个驴肉火烧,淡淡笑问:“这是你做的?”
“嗯,火烧饼是我早上做的,里面的驴肉是去街上买的,”雨轻嫣然一笑,“这叫做驴肉火烧,很好吃的,我特意给你留的。”
郗遐微微点头,坐下来,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雨轻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问:“今日的诗会,你夺魁了吗?”
第一百一十九节 回头往事尘飞起 崔家人祠堂对峙(上)
“不是我,”郗遐抿了一口茶,摇摇头,然后看向她,哂笑道:“而是你,他们还在津津乐道的谈论着那首《梅花落》,可不就是你夺魁了。”
雨轻听后略微笑了笑,也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笑眯眯问道:“这驴肉火烧好吃吗?”
郗遐却放下火烧,环顾四周,轻笑一声,“怎么不见你的跟班?”
“她叫顺风。”
雨轻郑重其事的讲道:“能不能收起你的歧视,即便她是我买来的婢女,你也应该稍微对她友好一些,若哪一日你真惹恼了她,说不定要对你拔剑相向呢?”
“顺风,这名字起得不错。”
郗遐完全不理会这个有武功的奴婢,或者可以说低贱的奴婢一旦懂些武艺,就与府里豢养的死士相差无几了。
这也是大多数士族子弟的真实想法,奴婢的生死全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平等相待。
“刚才街上搭了个擂台在比武招亲,可惜在场上有人被打死了。”雨轻喝了一口茶,对他说道。
郗遐“哦”了一声,他回来时也看到官府的差役在沿街搜寻,恐怕那打死人的凶手早就逃走了。
“我们明日就会启程离开东阿了吧?”雨轻问道。
郗遐摇摇头,笑道:“我看程家老爷甚是殷勤,估计会多留我们两日。”
雨轻嘟起小脸,稍显失落。
“这么着急走,你不会有事在瞒着我吧?”郗遐贴近她的脸庞,想要透过眼神窥探她的内心世界。
雨轻马上扭过脸去,小声道:“看样子只能先让他们待在船上了,官府的人应该不会找到那里去的。”
“雨轻,你在嘀咕什么呢?”
郗遐觉得亭子里还是有些冷,便关切的说道:“快些回屋去,在这里坐久了可要生病的。”
雨轻点头,起身端起那盘驴肉火烧,开口道:“都放凉了,得回炉热一下了。”
郗遐站起身,又指了指那火烧,嘴角噙着笑,说道:“雨轻,这火烧饼做的太硬了,还是留给你的跟班吃吧。”说完转身离去。
雨轻噘嘴,忽然想起一事,估摸着崔意应该已经到清河了,她昨晚本来就是要写信的。
不想顺风在她跟前一直念叨那程圆圆的各种不是,她也就没了兴致,如今趁着顺风不在,正好给崔意写一封书信,也不知他吃了几块点心了。
她仰望着天空,那么蔚蓝,云卷云舒,心也随之飘到另一个地方。
那蜜三刀有些甜,一天确实吃不多,崔意按着她信上所说,每日只吃一块,前几天他便回到清河祖宅了,年下祭祖他倒是没有赶上,不过祖宅里甚是热闹,博陵崔州平之后,崔漠与其子崔临也都来到清河。
崔意是曹魏司空崔林之曾孙,崔林之子崔随现担任尚书右仆射,崔随之堂侄崔温现为清河崔氏家主,与崔宇(崔意之父)多有嫌隙。
当年因杨骏之事,崔宇被诬陷入狱,崔温就未曾对崔意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是更加严厉管束他,加上母亲早逝,幼弟夭折,以至于崔意后来变得冷漠无情,不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
清河崔氏作为名门望族,家规森严,对本族子弟要求甚高,君子六艺是必备科目,崔氏家族每年都会定期对这些子弟进行考核。
即便四五岁的孩童也要熟读《毛诗》、《论语》,如果没有通过考核,就会直接被家族淘汰,能在上百子弟中脱颖而出的寥寥无几。
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的崔基,就算是崔氏子弟年轻一辈的才俊了,他长期居于洛阳,最初为杨太傅府内掾吏,杨骏被诛杀后,他弃官返回清河,悠闲度日。
崔随年下回来祭祖,看到堂侄崔基整日里斗鸡走犬,便罚他跪在祠堂里抄经文。
当时族中子弟纷纷奚落崔基,崔基也已经习惯了,年过三十的他却看淡了名利,赋闲在家得过且过,也不失为自保之法。
这日,崔基正与崔临在亭间下棋,不远处一锦袍青年负手走来,身后小厮还提着鸟笼子,崔基手拈黑子,摇头笑道:“莫要理会他,不然这盘棋可就下不好了。”
崔临不由得笑了笑,白子落下,说道:“听说元兴(崔琚)兄去年被渤海郡守征辟为录事掾吏,他并未去赴任,只是嫌官职太小,他的父亲显然也是对此大为不满。”
那锦袍青年正是崔温之子崔琚,已年过二十,自幼聪慧过人,仗着父亲是家主,平日里傲慢无礼。
“崔临,我刚才看到你的父亲陪着叔公(崔随)出府去了。”崔琚俯身问道:“你怎么不跟去呢?”
崔临笑而不答,继续与崔基下棋。
崔琚围着他们二人转了两圈,看出棋局胜败已分,便嗤笑道:“崔临,看来你的棋艺没有见长,这么快就输了。”
这时,崔意疾步走来,看到那小厮拎着的鸟笼,便问道:“这是什么鸟?”
“黄鹂。”那小厮回禀道。
崔意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说道:“元兴兄真有闲情逸致,不喜欢听曲子,倒是喜欢听鸟鸣了?”
“道儒(崔意字),当年为了你父亲的事情,特意从公中拿出十万两黄金用来上下打点,如今那件事也已经了结了,这公中的亏空自然得由你来填上了。”
崔琚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冷冷笑道:“若你一时拿不出来这些黄金,只能先把城东那半条街的商铺抵押给我们了。”
“元兴,”崔意淡淡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崔琚看着他那超脱淡然的样子心里就不痛快,为了保存彼此的颜面,他也没有再刻意为难,只是呵呵笑道:“道儒,若有难处,自然可以同我父亲讲的,大家可都是同族兄弟。”
“子扬(崔临字)兄,你要的字帖我已经帮你找到了。”崔意微微侧脸,说道:“随我来书房取吧。”
崔临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划过一丝笑意,起身道:“今日这一局我输了,明日我请你喝酒如何?”
“甚好。”崔基哈哈一笑,瞥向崔琚,问道:“你要不要同去啊?”
崔琚冷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们,迈着步子走开了。
三人走出亭子,崔基径自朝东院去了,崔临则跟着崔意来至书房,室内仍旧熏着淡淡的沉香,焦尾置于桌上,一卷竹简放在一边,覃思倒了两杯热茶后,便躬身退下。
崔临撩衣跪坐,含笑问道:“元兴真是越发得意了,不知待到明日他们父子俩可还笑得出来?”
“子扬兄,祠堂议事时才见真章。”
崔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已告知了各房长辈,即便他们不为我考虑,也会替自己打算,崔温这些年的行径,他们也是心知肚明,先拿这件事做筏子,明日我定要他颜面尽失。”
“道儒兄,你向来思虑周祥,所以我才劝说父亲前来做公证人。”
崔临微笑道:“为你主持公道,你却只让我喝一杯茶而已,是否太没诚意了?”说着将目光转向那精致的食盒。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子扬兄,只它不行。”
“为何?”崔临起身,直接走过去,打开那食盒,看到一块块颜色亮丽的点心,心内大概猜到几分,故意做出伸手去拿点心的动作,崔意果然抓住他的手臂。
崔临哈哈一笑:“道儒兄,这点心还真是独特别致,应该是别人送与你的吧?”
“不是,是我叫覃思买的。”崔意轻轻盖上盖子,转身走回桌前,唇角却扬起小小的弧度。
“悦哥哥,”崔临一眼就瞧到那信封上的字迹,坏笑道:“道儒兄,你都把小名告诉人家了,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崔意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故作镇定,转换了话题,说道:“叔公此番回祖宅除了祭祖,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吧。”
“昨夜父亲与我说了些话,都是与赵王有关。”
崔临冷静下来,沉吟道:“你的叔公或许是想要清河崔氏扶持赵王,这次回来就是来劝说各房主事人的。”
“赵王府自走了水后,便派兵围住杨骏旧宅,弄得洛阳城内乌烟瘴气,如今却来拉拢清河崔氏,真是有意思。”
崔意很是不屑的说道:“不知叔公是真的糊涂了,还是假装糊涂呢?”
“此话何意啊?”崔临疑道。
崔意笑而不答,继续喝着茶,心中暗想道:赵王野心谁人不知,叔公定然在谋划着什么事。
当年父亲蒙冤入狱,全因贾后弄权,若能借用赵王的手除掉贾后,倒不失为一桩便宜事,只是还要拿捏住赵王才可。
赵王阴险诡诈,若不想被他反噬,就得早早的布下陷阱,让他无法挣脱,最终困死局中。
“明日还有一番唇枪舌战,”崔意淡笑道:“子扬兄,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崔临含笑点头,他深信眼前之人的能力,足够对他们敲山震虎了。
第一百二十节 回头往事尘飞起 崔家人祠堂对峙(下)
次日清晨,廊下的黄鹂叫声清脆悦耳,崔琚用过早饭后,便走至廊下瞧着笼中的黄鹂,身边的小厮躬身禀道:“小郎君,老爷已经去祠堂了。”
崔琚头戴纶巾,一袭华服,手持逗鸟棒,玩弄笼中鸟,嘴角上扬,心想半条街的商铺即将到手。
平日里崔意都是一副孤傲的姿态,从未将族中子弟看在眼里,今日看他在各房长辈面前如何应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般人物突然坠入泥潭,这精彩一幕定然是不能错过的。
想到此处,崔琚将逗鸟棒递给侍婢,然后拂了拂衣袍,慢慢朝祠堂走去。
祠堂内,各房长辈们均已聚齐,崔随和崔漠也在其中。他们都肃然跪坐,并未多言,堂内很是安静。
在崔琚看来,崔意这一房上无父母关爱,下无兄弟姐妹扶持,即便自身再出类拔萃,在此事上也难有什么作为,况且崔琚的父亲是家主,在族人面前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没过一会,崔意便和崔临款款而来,他们二人坐于末席,再看崔意仍旧神情自若,完全是旁观者的姿态,崔琚心中暗笑,立于崔温身后,目光扫向别处。
族长崔温开口了,先说了一通礼仪传家、忠孝友悌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然后谈及了上回对族中子弟的考核,夸奖了名列前茅的几名子侄,崔琚脸上倍显得意,时不时睨视崔意一眼,还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崔随也说了一些鼓励晚辈的话语,还特别称赞了崔毖(崔琰曾孙),崔毖是崔基的从弟,向来尊崇儒学,克己守礼,是崔琰那一房子弟中的佼佼者,虽然崔基的仕途已然无望,但崔毖却是崔随极为看重的,来日便要带他同去洛阳。
在崔漠示意下,崔意起身,先向在座的叔伯兄弟问好致意,话锋一转,说道:“昔日家父因杨骏一案惨遭入狱,族长从公中拿出十万黄金前去洛阳打点,虽未救出家父,但这份同族情意,道儒记在心中,而今家父在狱中身亡,此事也算了结了,关于这十万黄金的亏空,自然也要好好算一算了。”
“道儒,对于你父亲的亡故,我也深感痛惜。”
崔温叹息一声,说道:“若是我个人的钱财,自然不会再找你讨要,只是那是从公中所取,定要填上才好。”
“道儒明白。”崔意淡淡说道:“但是关于此事我还有诸多疑问,想要请族长来解惑。”
“何来疑问?”崔温皱眉道。
崔意微微一笑,说道:“我已问过账房先生,当年取走十万黄金的人却是元兴兄,想来亲赴洛阳为家父四处打点之人也是元兴兄了。”
崔琚神色闪烁间似要逃避,心中有些慌乱。
“可是我之前去洛阳询问过御史大夫及廷尉等大人,他们皆说未曾见过元兴兄登府拜访,如此一来,倒是把我给弄糊涂了。”
崔意呵呵笑道:“元兴兄,当年你携带着十万黄金去找了哪位在京做官的大人呢?”
在座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劲,都把目光投向崔琚,连崔温也敛容问他道:“还不快细细讲来?”
崔琚没有想到崔意会查到这个上面去,突然把火引到他身上,惊慌失措,张口结舌,支支吾吾道:“我去找了御史中丞陈大人,还有——”
“当年的御史中丞应该是刘大人才对,是元兴兄记错了,还是根本就不知道呢,或者说元兴兄当年就没有去过洛阳?”崔意目光冷然,语气加重。
堂上一片哗然,当年崔宇深陷囵圄,族人连夜商议,才命崔琚从公中取出十万黄金前去洛阳解救,若他当真有所隐瞒,真是害人枉送性命,不配为清河崔氏子弟。
“我当然去了,怎会没去?”
崔琚强装镇静,言语依旧刻薄,“道儒,你不想填补亏空,也不用设法编排我的不是,何苦呢,你父亲的牌位就摆在那里,再追究这些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崔意毫不动气,从容道:“覃思,去把证人带进来。”
此话一出,崔琚越发紧张起来,在座的人也纷纷摇头,似乎已经开始怀疑崔琚方才所言不实。
顷刻间,覃思已经带着两个人走入堂内,崔意看了他们一眼,淡淡说道:“还是由他们自己说吧。”
二人当即跪地,那商贾打扮的肥胖男子叩首道:“小的是隆祥赌坊的掌柜,当年.......当年元兴小郎君来我们赌坊豪赌.......”
那人声音开始哆嗦起来,从袖中颤抖的拿出一本账册,继续道:“这是当年的明细账薄,元兴小郎君手气不佳,连输两个月,当时还签了欠条,借了一万两,到今日还未还上。”说着双手呈上那本账册,覃思接过来走上前交给崔温。
“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崔琚脸色冷了下来,斥道:“竟敢污蔑于我,当心你的脑袋!”
“元兴兄,何必动怒呢?”崔意冷笑道:“他不过一介商贾,若说的是假话,族长自会处置他。”
崔琚目光里带着恨意,又不敢去看自己的父亲,只得颔首站立一旁。
接着那名中年妇人一脸谄笑道:“元兴小郎君许久不来我们烟雨楼,翠云姑娘可日日想着你呢。”
“老鸨,这里可是崔家祠堂,你的舌头不想要了吗?”覃思瞥向她,嗔道:“讲正事,要简明扼要。”
那妇人赶紧捂住口,刚才看着这满堂的年轻小郎君,一个比一个生得俊俏,她这个半老徐娘倒是春心荡漾。
不过经他提醒,便赶紧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堆笑说道:“当年元兴小郎君很是大方,包了我们烟雨楼的花魁,翠云姑娘,足足三个月都待在烟雨楼,我们可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他——”
“够了!”崔温厉声喝道:“真是玷污了我们崔氏门楣!”
看到族长已经发怒,覃思示意老鸨和那掌柜赶紧退下。
崔琚心中忐忑,扑通跪倒在地,央告道:“父亲,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我是被陷害的.........”
“陷害?”崔温摇了摇头,指着他怒嗔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这些又是什么?”说着将账册狠狠摔在他脸上。
崔琚羞愧难当,不迭叩首,哀声道:“父亲,你是知道的,孩儿也不愿弄成这样,都怪崔意的父亲当年不肯给孩儿疏通关系,致使孩儿到今日都没有——”
话未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崔温睁圆了眼睛瞪视着,骂道:“你这个逆子,还在埋怨别人,你干出这样的混账事,如何再为崔氏子弟?”
崔琚慌忙拉扯住父亲的袍袖,眼圈泛红,恳求道:“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去给道儒赔罪——”
“不必了。”崔温双目微闭,一行泪滑落下来,沉吟道:“按家法处置。”
崔琚听后呆若木鸡,很快进来两名护院将他拖走,紧接着便听到声声哀叫,又过了一会院内声音渐消。
崔随和崔漠为之一震,原以为在处理此事上,崔温会偏袒自己的儿子,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宁愿舍了儿子的性命,也要保全清河崔氏的颜面。
可是毕竟博陵崔漠父子也在堂内,崔温身为族长,更要秉公处理此事。
崔意却不以为然,如今对于崔温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将崔琚家法处置,要么逐出家族,崔温这人刚愎自用,他的儿子已然翻不了身了,不如来个彻底了断,此刻的怜悯心最是无用。
崔家的家法处置等同于打杀,想来崔琚今日命休矣,不过这也是他自食恶果,怪不得别人。
待一切归于平静,崔意便回到自己的房内,揉了揉太阳穴,其实他最不喜与人口舌之争,若与自己的父亲无关,他才不会涉入其中。
覃思赶忙端茶过来,含笑道:“方才堂上的人都震惊不已,看来他们近期内是不敢轻易招惹小郎君了,可惜族长痛失爱子,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崔意轻啜一口茶,然后打开食盒盖子,拿出一块蜜三刀,放入口中,浓浓甜意,让他的心情不由得好了起来。
覃思看到这盒点心,又回禀道:“昨日从临淄有人来报,说裴大人已经带着雨轻小娘子乘船离开了临淄,按照他们的行程,想来如今已经到东阿附近了吧。”
“乘船,”崔意口中喃喃道:“这样既平稳又快,还能欣赏沿岸美景,景思先生确实考虑周到。”说着又喝了一口茶,脑海中再次闪现出雨轻的身影。
他拿起那封信,嘴角勾起,心道:说好的会写信给我,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