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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节 前程漫漫莫相问 铅华消尽见天真(上)

    山神庙内,三人围坐在火堆旁,这篝火在静谧的庙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辉,捂暖了每个人的心间。

    雨轻小心的剥开黑糊糊的皮,露出一节雪白的山药,她侧身递到崔意手边,浅浅笑道:“道儒兄,这个剥好的给你。”

    崔意接过山药,淡笑道:“这算是谢礼吗?”

    “当然不是,等回去后自然会好好谢你的。”

    雨轻凝视他一会,这才发觉他的面孔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确实俊美绝伦,比卫玠多了几分英气,较郗遐更显清傲。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蔑视一切,仿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眼下却有几分接地气的样子了。

    “道儒兄,”雨轻声音变得温柔,问道:“你喜欢彩虹吗?”

    崔意微怔,幽深的眸中闪过一丝诧然,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喜欢又如何,想见就能见到吗?”

    “嗯,彩虹也是可以制造出来的。”雨轻笑眼弯弯,继续剥着山药皮,简单说道:“只需要一个喷雾器,选一个大晴天,就能看到彩虹。”

    “喷雾器是何物?”

    楚颂之一脸愕然,能够制造彩虹就已经难以置信,还有喷雾器这样陌生的词汇,或许因为他深处穷乡僻壤,所以对洛阳那些新颖的事物全然不知。

    雨轻吃了一口山药,点头笑道:“还真是有一丝清甜味,野生的确实好吃些。”

    “那不就是人造彩虹了,我还真有些期待哪。”

    崔意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着柔柔的光。

    他看着她,笑道:“据你所说,除了天时地利,还要有那个喷雾器,只怕这喷雾器不好做出来吧?”

    雨轻点点头,笑道:“喷雾器不过是为了让空气中增加小水珠,其实以现在的条件想要造出喷雾器确实难度太大,不过像用三棱镜折射的原理,也能看到彩虹,但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先要做出玻璃才行,道儒兄放心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人造彩虹的。”

    崔意淡淡一笑,“好吧,看来那应该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也不知孔兄他们如今怎么样了,”雨轻拿手帕擦了擦手,喃喃道:“我已经告诉青奴先回左宅去,他还算机灵,应该能够平安返回。”

    “那些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孔兄和管兄他们想必不会有事。”

    崔意瞥了她一眼,哂笑道:“这时候想起青奴来了,我已让覃思和青奴一起回去了,青奴是机灵,不过不懂武功,以覃思的身手,保护青奴还是绰绰有余的。”

    “道儒兄果然心思缜密。”

    雨轻把头靠在膝盖上,抱着自己的双腿,似乎这样会更暖和一些,口中小声念叨着:“连覃思都会武功,道儒兄身边的人还真是颇有本领,阿龙哥哥都不会武功........”

    “阿龙兄为人敦厚,不喜舞刀弄枪,不过处仲兄(王敦字)和他相反,个性好强,武功也属上乘。”

    “世道哥哥和祖哥哥的武功造诣也很高,还有郗遐,只有士瑶哥哥不会武功.......”雨轻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梦中呓语。

    夜深了,即便有小火堆,庙内还是太过寒冷,崔意渐渐挨近她,见她已经闭上双目,睫毛微颤,双手紧紧环抱住双腿,他便把烤干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刚才在他们二人说笑间,楚颂之并没有插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安静的坐在一边聆听着,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些木柴。

    当看到雨轻已然睡下,他就站起身,找来一些干草铺在一边,然后平躺下来,思绪很乱,本来满怀期待的来参加雅集,却不想遭遇这样的险境,如今更是与清河崔氏子弟同处一庙内。

    至于崔意身边的那名少年的身份,他却猜不出来,只是隐约觉得那名少年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与寒门子弟也能说笑,这确是很少见的。

    当楚颂之侧过身来,才发现崔意仍旧端坐在那里,目光清亮,雨轻却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楚颂之与他四目相对,想要张口问他为何不睡,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赶快转过去。”崔意冷冷的提醒他道。

    楚颂之闭上眼睛,身子翻转过去,心道:今夜只能先这样凑活着睡了,明日到了客栈,再好好歇息一下,崔意还真是自傲,想必不在熏着沉香的暖阁里,他是难以安睡的。

    天明,雨轻只觉脑袋昏沉沉的,四肢乏力,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耳畔听到一句温和的话语,“还是着了风寒。”

    她想要睁开眼睛,告诉那个人自己没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也许是昨日太累了,她只想再多睡一会。

    一家食肆内,人来人往,临窗坐着几名少年,其中一位正是姜建,只见他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眉头皱起,沉吟道:“真扫兴,都因为那个楚颂之,晦气的家伙。”

    另一名少年给他倒了一碗酒,堆笑道:“何必跟他那种低贱的人计较,说不定他已经被那伙贼人杀掉了。”

    “哈哈,安兄说得不错。”靠左边坐着的石青衣袍少年忍不住大笑道:“楚颂之那小子,八成跟他兄长一样短命。”

    姜建喝了一口酒,疑问道:“安若礼,你觉得出现在雅集的那伙贼人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安若礼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筷子,沉思一会,说道:“他们不像是抢劫的山匪,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昨日雅集上都是一些学子,不会随意与人结怨的,他们要找的人多半是官府中人。”

    “那就更奇怪了,”石青衣袍少年扭头对姜建说道:“临淄城最近连续发生好几起命案,连北海郡都牵涉进来了,如今雅集上又出现这些刺客,其中或有关联——”

    “小二,快去熬些姜汤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姜建的耳中,他抬眸一望,却是楚颂之。

    只见他手里还提着几包草药,正四下找寻空桌位,紧跟着崔意扶着雨轻也走进了店门。

    姜建震惊道:“楚颂之怎么会和他们走到一起?”

    这时,崔意一脸漠然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看到楚颂之向他招手,便径自朝里面走去,雨轻因为方才在医馆施过针灸了,精神好了一些,走到那桌旁,挨着崔意坐下来。

    “崔兄,来的路上听人说这家食肆是桓台县数一数二的,”楚颂之把草药放到桌边,然后对雨轻笑道:“现在可好些了?”

    “嗯。”雨轻点头,接过崔意递过来的一杯热水,慢慢喝起来。

    楚颂之看着崔意的目光仍旧放在雨轻身上,不禁暗笑道:崔意一路背着雨轻进县城的,急匆匆的找到一家医馆,便命郎中赶紧诊治,毫无缓和的余地,豪族的盛气凌人多半如此。

    不过在雨轻恢复了一些精神后,崔意又放下一些金瓜子,询问煎药的方法以及忌口的食物,并让郎中写下来,他很是心细,又买了新衣裳、鞋袜,还有一件狐氅,若不是亲眼目睹,自己很难相信清河崔氏子弟也能这般无微不至的关心他人。

    没过多久,小二端来一碗姜汤,笑嘻嘻问道:“几位客官想要吃些什么?”

    “做些清淡的羊肉汤,一些精致佳肴即可。”崔意淡淡说道。

    小二微笑点头,很快走开。

    雨轻喝了一小口姜汤,望了一眼姜建他们,笑道:“楚兄,他们好像也是参加雅集的士子。”

    楚颂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摇头苦笑:“姜建和他的友人,是沂源县的士族。”

    “哦,你们是同乡了。”雨轻点头,觉得姜汤太烫口了,就推到一边。

    没想到那汤碗又被崔意推回她手边来,薄嗔道:“姜汤本来就是要趁热喝的。”

    雨轻嘟起嘴巴,乖乖的低首继续喝着那碗姜汤。

    那边的安若礼坐不住了,直接走过来,嗤笑道:“楚颂之,参加了一次雅集,你还真是攀上高枝了?”

    楚颂之只是喝着热茶,并不作答。

    “怎么刚找了个靠山,就跟我们摆起谱来,真是可笑!”石青衣袍少年这时也凑过来,嘲讽道:“你那个短命的哥哥也是入了品的,可最后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早早的死了?”

    “丁泽,你莫要欺人太甚!”

    楚颂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败坏自己哥哥的名声,他当即起身,微嗔道:“即便我是寒门,也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楚颂之,你真是放肆无礼!”姜建也走过来,怒道:“区区一个寒门子弟,竟敢——”

    “闭嘴!”

    崔意起身,面色阴沉,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冷冷说道:“姜氏,丁氏,安氏,你们在此恶语伤人,不知礼数,你们的家族颜面何存,真是枉为士族子弟!”

第九十二节 前程漫漫莫相问 铅华消尽见天真(下)

    姜建立时臊红了脸,心里有些忿恨,虽然不知眼前的这位少年到底是何人,但是在牛山之上他是看到此人与中正官谈笑风生,毫无拘谨之态,显然是互相认识的。

    更是与田家兄弟他们站在一处,此人身份高低可想而知,眼下他只能按住躁动的情绪,与安若礼他们匆匆离开。

    这家食肆的饭菜还算可口,雨轻喝了一些羊肉汤,见楚颂之闷闷不乐的低头吃饭,便悄悄对他说:“父子俩扛酒一坛,因路滑打碎,其父大怒,其子伏地大饮,抬头向父曰,‘难道你还要等菜吗?’好笑否?”

    楚颂之听后一扫阴霾,呵呵笑道:“当真好笑。”

    当看到崔意正瞪视着他,便轻咳一声,继续低头安静的吃饭。

    用过饭后,他们便找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下,楚颂之先去熬药了。

    上房内,很是静谧,雨轻斜倚在软塌上,看着客栈小二往炭火盆里添加木炭,不由得问道:“最近可有来自外地的客商路过此处?”

    “小的记不清了,或许有来过,但大都住一夜便早早的走了,所以也没什么印象。”

    小二添好木炭,起身笑道:“这可是上好的银丝炭,掌柜特意吩咐小的过来给您添上。”

    “有劳了。”雨轻垂下眼睑,淡淡说道。

    又过了一会,楚颂之端着药碗慢慢走进来,崔意也随之跟过来,雨轻含笑道:“多谢楚兄。”

    “不过举手之劳,我先回屋歇息了,用晚饭时我再过来叫你。”

    楚颂之看到崔意坐到塌边,便知道他们一定有话说,自己待在这里反倒尴尬,不如回去补一觉,然后他就转身掩门离去。

    雨轻看崔意就坐在自己身边,便慢慢张开双手,向他展示两只手都是空空的。

    “道儒兄,看这里!”雨轻将手掌一起摩擦时说,并且慢慢地打开手掌,一个铜钱已然神奇的出现在他眼前。

    崔意摇了摇头,心道:这种雕虫小技,也拿来在我面前炫耀?

    “这叫魔术,你不懂。”雨轻咳嗽一声,摸了摸碗边,觉得变温了,便端起碗来直接咕噜咕噜灌进去,再放下碗,长呼了一口气,皱眉道:“好苦啊。”

    “我这里可没有果脯。”崔意正色道:“知道药苦,以后就不要生病。”

    雨轻因为得了风寒的缘故,双颊微红,灵动的眸间闪过一丝慧黠,问道:“依楚兄之才华,中正官会擢他为几品?”

    崔意没有回答,对他而言,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

    “据我所知,六品就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士子所能获得的最高品,楚兄年纪不过十七,如果他能够被评为六品,也是极为罕见的。”

    雨轻微笑着继续说道:“道儒兄对他有偏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楚兄性情纯良,为人和善,无端被牵连——”

    “说重点。”崔意简单明了的说道,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一般。

    雨轻便直面说道:“李达,他就是杀害裴德的真正凶手。”

    “是又如何?”崔意完全不感到震惊,仍旧一脸平静的看着她。

    雨轻踌躇了一下,说道:“这就牵涉到琅琊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李达为何要抢走那东西,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李达身后还有主使,临淄和北海接连发生命案,或许与他也有关联。”

    “你不是已经派人去驿站找寻那件东西了,那些杀手大概也是为了争抢那件东西而来的。”

    崔意笑了笑,重复她之前的那个空手变铜钱的魔术,瞬间也有一个铜钱出现在她眼前,“魔术,确实可以欺骗人的眼睛。”

    “原来你在雅集上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告诉我有关李达的事情。”

    雨轻稍显失落,喃喃道:“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案件一日不侦破,就得不到真相。”

    崔意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和道:“病还未好,你的脑袋也是混沌不清,何苦再去想那些,想也是无用的。”

    “可......可我始终不明白.......”雨轻凝视着他,问道:“道儒兄,你有迷茫过吗?”

    崔意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子,淡然道:“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然后他转过身,笑道:“你如此心急,倒是什么也做不得了。”

    “我知道。”雨轻咳嗽一声。

    看着崔意又关紧窗子,回身走来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边,仍旧坐在榻边。

    “道儒兄,你有小名吗?”

    雨轻从一开始就觉得道儒这个字真是老气横秋的,不过与他交往不深,总不好贸然去问,如今他们也算是共过患难了,便大胆问道。

    崔意笑而不语。

    “从前有只鸡,鸡的左面有只猫,右面有条狗,前面有只兔子,鸡的后面是什么?”雨轻眨动着双眸,问道。

    崔意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鸡的后面当然是‘从’了。”雨轻哈哈一笑,现代的脑筋急转弯确实完全没有逻辑性,只为图一乐。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无聊的东西?”崔意笑嗔道:“我想陆大人应该不会教你这些的,陆士瑶更是个严谨的人,你待在他身边,每日被数落肯定是少不了的。”

    雨轻笑道:“这才是苦中作乐嘛。”

    “我小名叫阿悦。”崔意淡淡笑道,眼神变得柔和,“喜悦的悦。”

    “阿悦,这个名字真好听。”雨轻注视着他,笑道:“悦哥哥,谢谢你,这一路幸亏有你。”

    崔意起身,低声说:“好好歇息吧。”然后转身走开。

    走了没多远,他又回头望了望,嘴角上扬,勾唇一笑,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产生这样奇妙的感觉。

    只是阿悦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或者可以说根本没多少人知晓,如今他却告诉了雨轻,毫无防备的与她谈心,他从未如此紧张过一个人,或者关心过一个人,现在的他内心不再感到孤独,更有些许快乐。

    次日,雨轻和崔意就要准备回临淄了,而楚颂之也要回沂源,分别之时,雨轻对他说:“楚兄,日后你若来到洛阳,记得来找我。”

    “嗯,我一定会去洛阳的。”楚颂之目光坚定,望着雨轻和崔意坐上牛车,他竟有些不舍。

    车帘被掀起,里面的人开口道:“我会向田大人举荐你的,今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

    楚颂之躬身拜别,道:“多谢崔兄。”

    牛车渐渐驶远,寒风吹拂过他的面庞,他伫立良久,这段经历或许凶险,但却能与崔意相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路上,车帘随风飘动,里面的二人一静一动,一人闭目养神,一人伸手挑起帘子,向外探头,口中喃喃道:“前面好像有辆牛车停下来了,是不是车子坏了?”

    “雨轻。”崔意偏头看向她,眉头不经意间一皱,语气微冷,“我不想再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哦。”

    雨轻放下帘子,安静的坐在他旁边,时不时看他一眼,心想:不要多管闲事,不要说无聊的话,不要总是问问题,不要讲杜撰的故事,总之一大堆不能做的事情,自己都有些同情他的书童覃思了。

    可惜他没有带上焦尾琴,不然聆听琴音也是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车夫禀道:“前面那些人打起来了,挡了路。”

    “什么?”雨轻刚想伸手掀开车帘,却又马上缩了回来,笑问:“悦哥哥,他们打起来了,挡在路中间,牛车也过不去,不如我们去看看?”

    “等一会便是。”崔意仍旧阖上双目,瞬间浇灭雨轻的好奇心。

    原来是前面的两辆牛车撞到了一起,车辕轮子双双受震,车内的人早已气不过,当即跳了下来,怒道:“你怎么驾车的,都不看路的,你看车辕都快要被震断了。”

    另一家的人也是一脸愠色,围着自家的牛车看了一圈,嗔道:“路就这么宽,你慢悠悠的驾车我不管,但是不要碍着我赶路!”

    “你这个商贾,真是蛮不讲理!”

    那人穿着打扮像是个教书先生,瘦长脸,颧骨很高,显得有些刻薄,伸手指了指他,嗤笑道:“一看就是外地来的贩夫走卒,粗鄙不堪,一身铜臭气!”

    这中年商人被如此羞辱,按耐不住心中怒火,抡起拳头,重重打在那人的左脸上,瞬间鲜血从那人的嘴角流溢出来。

    那人气急了,一脚踢向商人的腹部来反击。

    两家的车夫小厮也撕打在一起,一时间场面变得更加糟糕。

    雨轻慢慢放下车帘,说道:“悦哥哥,一个是商贾,一个看起来像是教书先生,他们两人争吵起来,你说谁更吃亏呢?”

    崔意不回答,只是双手放在暖手炉上,垂眸沉思。

    “虽然是那商人先动的手,不过教书先生的小厮有些厉害,把商人的车夫和小厮都打趴下了,现在那商人明显处于劣势,不知道凭他一己之力还能不能扳回局面。”

    雨轻好像现场解说一样,分析着场上的动向。

    “那教书先生多半是假斯文,商贾也太跋扈无礼,”崔意冷冷说道:“说不定他们中间有人刻意而为之。”

    “碰瓷,”雨轻笑道:“不过这次的不一样,也许会更加有趣。”

第九十三节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上)

    前面那两人终于争执的疲累了,商人拿出一袋钱丢给对面的人,开口道:“权当做给你压惊的,快些走吧,你没发现挡住后面人的去路了。”

    那人回头一望,苦笑了笑,又拿手揉了揉左脸颊,掂了掂那袋子钱,似乎消了怒气,转身回到自己的牛车上,命令车夫继续向前赶路。

    此时商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帕,小心的塞入袖中,朝后面的牛车望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说道:“我们也该赶路了。”

    然后他很快上了牛车,车夫抽了一下手中的长鞭,牛车再次往前行驶起来。

    雨轻他们的牛车也缓缓驶过去,中间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是同路,傍晚时分,两辆牛车先后都停在一家客栈门前。

    这家开在官道上的客栈很大,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也很杂乱,有贩夫走卒,商贾,也有学子,士族子弟,大堂内形形色色的人,举止各异,声音嘈杂。

    雨轻和崔意挑了一处相对安静点的角落坐下,然后崔意又叫来小二点了一些东西,雨轻则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四周的人。

    有一桌客人像是士族子弟,喝的醉醺醺的,身边还有两位美妾陪着,只见他伸手抚摸着其中一美妾的脸颊,玩笑道:“今晚就让她陪着庞兄好了,她极善吹笛,定能取悦于你。”

    “蔡兄喝醉了,又开始拿我寻开心了。”

    那位松花色衣袍的男子连忙推开那名女子,摇头道:“我的亲事已经议定了,若要让陈家人知晓,又是一桩麻烦。”

    “我可听闻颍川陈氏之女,容貌甚陋,性情暴戾。”蔡攸哲嘲讽道:“攀上这门亲家,庞兄真是苦哉。”

    “父母之命,岂能违背。”庞敬喟叹一声,又饮了一杯酒。

    雨轻摇了摇头,又看向崔意,轻启粉唇,“悦哥哥,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不要讲——”

    “绝对不是杜撰的故事,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真实故事。”

    雨轻微微笑道:“有一男子娶了位丑妻,婚礼结束后他不肯再进卧室,经好友相劝,他才回到卧室,但见到妻子后,马上又想出去。妻子料想到他这次出去一定不可能再进来,就拉住他的衣襟要他停下.......”

    “男子便问她,‘妇有四德,你有其中几条呢?’妻子回答,‘我缺少的就只有容貌而已,但士有百行,君有几?’男子说,‘我全都具备。’妻子便说:‘各种好品行中以德行为首,您爱好女色而不爱好德行,怎么能说都具备呢?’那男子面有惭色,从此两人便相互敬重了。”

    崔意听后,不禁笑道:“有德行和才智的女子,自然胜过貌美的女子。”

    “悦哥哥,这么说来你是不嫌弃貌丑的女子了?”雨轻含笑问道。

    崔意拿起筷子轻轻的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薄嗔道:“满口胡言,待会喝完汤药,记得默写一遍《女诫》。”

    雨轻哼了一声,望见小二已经端来饭菜,便不再理睬他,低头吃饭,不经意间瞥见了那名商人,他就坐在旁边那一桌,要了一碗汤饼,正埋头吃着,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可雨轻总觉得他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在有意跟着自己。

    待用过饭食,雨轻和崔意就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草药早就搁在房里了,雨轻蹲身开始自己熬药,手里还拈着那张医嘱单,上面详细的写着有关放药材的前后顺序。

    之前都是楚颂之帮她熬好的,如今只能自己亲自熬药了,她单手托着下巴,脑海里想着白日里在路上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个奇怪的商人。

    此时庞敬搀扶着喝醉的蔡攸哲,两名侍妾跟在后面,缓步走上二楼,不想对面过来一名中年男子正要下楼去。

    蔡攸哲身子摇摇晃晃,庞敬险些扶不住他,也随着他晃动了几步,走廊间不算宽敞,也就足够三四人并排走过去。

    此刻被醉酒的蔡攸哲挡在中间,那男子有些无奈,对他们施礼道:“烦请让一下,我要下楼去。”

    “为何要让你?”蔡攸哲抓住那男子的手,嗔道:“你也不睁大眼睛看一看,我蔡攸哲何曾让过别人?”

    男子一脸尴尬,对眼前这个神志不清的士族子弟,他确实毫无办法,只得转身先回去。

    “你且等一等。”庞敬含笑叫住他,“我们马上就回房去了,你下楼便是。”

    只见他连拉带拽的将蔡攸哲推回前面靠右的房间,两名侍妾也随之跟进去,关上门。

    男子这才疾步下楼去,神色忧虑的走出客栈。

    走廊间这一幕早就收入崔意的眼底,他缓步走至雨轻的房门口,轻叩两下,屋内却没有反应,他直接推门进去,才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一个留有残渣的药碗就放在桌上,明显是刚刚喝完的,人却不见了,当真奇怪。

    崔意刚要转身去寻人,就看到雨轻端着陶制药锅朝他走过来,将药锅放到一边,浅浅笑道:“悦哥哥,我刚去倒药渣了。”

    “嗯。”崔意点头,坐了下来,说道:“你应该看到那个商人下楼去了吧。”

    “他大概是去见什么人了。”雨轻淡然说道:“悦哥哥,方才我们在住店选房间时,那商人直接说要天字三号房,偏巧被我们提前挑中了,他当时的表情很是复杂,不过也没说什么,就讪讪走开了。”

    雨轻倒了两杯热水,把左边那一杯递给崔意,继续说道:“按理说,他是个客商,估计常年来往于此,熟悉这家客栈也不足为奇,但是专门挑同一间房,倒是有些特别,或许这间房就是有不寻常之处。”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崔意端起那杯热茶,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唇角一丝浅笑。

    雨轻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递给崔意,又伸手指向榻边,含笑道:“就是在那卧榻底下找到的,若不是我蹲身熬药,说不定一时间还很难发现呢。”

    崔意端详着这支金簪,制作精致,上面还刻有如意云纹,倒是也没什么特殊的。

    雨轻拿过那金簪,小心从中间拧动着,竟然真的拧开了,分成了两截,原来这金簪是可以拆卸的。

    “这金簪设计的有些意思。”崔意含笑道。

    只见雨轻从空心簪子里掏出一个小纸条,展开一看,口中念道:“李槐家院中银杏树下埋有证据。”

    崔意剑眉微蹙,沉吟道:“看这字体多半是女子所写,商人,李槐,遗落在这里的金簪,原来是她——”

    “她是何人?”雨轻抬眸问道。

    崔意淡笑,“北海的柳五儿,听说被一名商贾赎了身,如今下落不明,这商贾只怕就在我们眼前了。”

    客栈外,迷离的月光洒在林间,两个黑影若隐若现,其中一人低语道:“主人吩咐我等速速寻回那木盒,范陵,柳五儿虽死,但你也不可大意,切记小心行事。”

    “那贱人应该留下了什么线索,我今日赶来这家客栈就是为了查找金簪,不想被他们捷足先登了。”

    范陵有些恨意的说道:“当初真不该留她性命,她竟想背叛我,幸而被我及早察觉,可惜在将她扔下深井之时,我才发现那支金簪不见了。”

    “眼下最好先不要惊动他们。”

    那人提醒他道:“主人也没想到清河崔氏会插手此事,左太妃的养女倒是不足为惧,只是崔意一直跟在她身边,事情变得不好办了。”

    范陵心道:那个女孩大概是生病了,见她拿着个药锅出来倒药渣,弱不禁风的样子,今夜正好进去探查一番,想那崔家小郎君住在另一间房,早就睡下了,自然无暇顾及到她。

    一人影很快闪过,如风一般,范陵浑然不觉,那人又交待了几句,才匆匆离去,范陵也径自走回客栈。

第九十四节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中)

    夜深,二楼走廊间很是寂静,忽然有一人开门走出来,快速走至天字三号房间,伫立窗口,还未伸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人转身抚着额头,喃喃道:“头晕,方才多喝了几杯酒,大概是我认错房间了。”说着摇摇晃晃的走了回去。

    走廊间的人影悄然消失,崔意从门缝中向外望着,顿觉有趣。

    本来他是要出去大喝一声以吓退那歹人的,不成想有人比自己还要快一步,并且那人来去自如,武功肯定不低,看来还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雨轻,或许那一叶小舟也是他派来的。

    崔意有些好奇此人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自然不会是王祷,雨轻在洛阳结交了一众好友,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人。

    这些无聊的问题,崔意在平常是绝不会去想的,如今他平躺在榻上,全无睡意,微微阖目,脑海间却蹦出那一句玩笑话,“这么说来你是不嫌弃貌丑的女子了?”

    一直以来很少有人敢这般调侃他,即便是王祷,也是开口谨慎,因为他性格内敛,很多时候让人看不透,也许外人看到的都是他的桀骜不羁,傲岸无情。

    其实他的内心还是有一片纯净的,只是那个地方从未向别人敞开过,如今却在一点一点被打开,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罢了,念在她生着病,就不与她计较了。”崔意自语道,唇畔还噙着一丝笑意,眸子清澈无比,好似孩童一般,很轻易就会满足。

    次日天一亮,几辆牛车相继离开客栈,蔡攸哲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今早起来仍是头疼的厉害。

    一名侍妾正在给他揉着太阳穴,另一名侍妾挑起帘子向后面张望着,含笑道:“庞家小郎君估计是不想太快到临淄,他的牛车已然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

    “庞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田郡守是他的舅父,这门亲事就是田郡守从中说和的,你说庞兄可想见他?”

    蔡攸哲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调侃道:“你很是在意庞兄的事,莫不是你倾心与他?”

    “桃枝姐姐才不会喜欢他哩,”侍妾一边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一边贴耳道:“她昨晚还趴在榻上哭了好久,说主人厌弃她了,想要打发了她,我听着都辛酸。”

    “桃叶,你又在多嘴多舌了。”

    桃枝立时红了脸,想要伸手去打她,不想被蔡攸哲抓住,哂笑道:“醉话岂能当真,我才不舍得把你拱手让人呢。”说着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又说了一些打情骂俏的话。

    “主人,方才你走出客栈时,可看到那两名少年了,其中那个年纪尚小,脸颊粉嫩,说话清脆悦耳,多半是女扮男装了,另一个则是一脸清傲,两人凑在一处当真有趣呐。”桃枝含笑道。

    桃叶拈起一颗果脯送入蔡攸哲口中,娇声道:“那少年郎生得很是丰神俊朗,不过不解风情,哪里有蔡郎一半好呢?”

    蔡攸哲心道:这少年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去年在洛阳,他倒是见过卫玠一面,人道卫玠是玉人,而今观来,这个少年的风度姿容就已然胜过他。

    只是这少年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薄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这却是让他略感不快的。

    到了午时,蔡攸哲命牛车停下歇息,然后和两名侍妾下了牛车,走到庞敬的车前,笑问:“庞兄,我这里还有一些胡饼和熟牛肉,你可要吃一些?”

    庞敬靠在车辕上,含笑摆了摆手,目光仍旧盯视着前面不远处的少年,只见他正生火熬药,旁边的少年则坐在车辕上,捧着一卷竹简看,全然不理会他人。

    “悦哥哥,还有两天的中药,之后就不用再喝了吧。”雨轻仰头问道,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

    “到了临淄,问过大夫,才能知晓。”崔意淡淡说道,也没去看她。

    雨轻点头道:“好吧。”然后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目光投向庞敬他们,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

    庞敬示意小厮带上食盒,侧身对蔡攸哲笑道:“既然那边生了火,我们不如去暖和的地方吃些东西吧。”说着大步走过去。

    蔡攸哲本来就对那少年有一些好奇,便带着桃枝和桃叶一同跟上去。

    此时雨轻正慢慢的往碗里倒汤药,草药的味道还是闻不惯,她微微皱眉,看见他们过来,就将装满药渣的药锅挪到另一边。

    “原来你生病了?”

    庞敬坐在一旁,示意小厮将食盒打开,里面装着一些熟肉和饼子,他从最下面一层拿出几个冬桃,递给雨轻,笑道:“这桃子很甜的。”

    雨轻接过来,淡淡一笑:“多谢。”

    然后端起药碗咕噜咕噜灌进去,放下药碗,又端起一碗温水,漱了漱口,连咳几声,拿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抿了抿嘴,摇头道:“还是那么苦。”

    “药自然都是苦的。”庞敬不禁笑道。

    雨轻忽闪着灵动的眸子,说道:“非也,非也,很多西药就不会苦的。”

    “何为西药?”庞敬诧异的问道。

    崔意放下竹简,走过来,对雨轻道:“又在妄言了。”

    雨轻只是拿起那冬桃咬了一口,确实很甜,一脸满足的笑了笑。

    这时蔡攸哲上前施了一礼,问道:“我们可是在洛阳见过?”

    “也许吧。”

    崔意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三个字,便坐到雨轻身边,也拿起一块糕饼,安静的吃着,余光不时扫过他们。

    庞敬倒是热心肠,将自己所带的食物尽数拿了出来,说要与大家分享。

    蔡攸哲的两名侍妾也纷纷拿出自己的食物,放在中间,桃枝笑吟吟道:“小郎君,这熟牛肉是从荆州带来的,与这里的味道不同,你可以尝一些。”

    雨轻疑道:“你们是从荆州来的?也是去临淄吗?”

    “嗯,去临淄探亲访友,顺便去登山。”庞敬答道。

    雨轻点点头,心道:这下倒是热闹了,前面有那商人,这里的两位居然也是去往临淄,勉强都算是同路人了。

    “在下荆州襄阳人,庞敬。”庞敬含笑道。

    蔡攸哲也开口道:“在下襄阳蔡氏,蔡攸哲。”

    崔意的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放下半块糕饼,冷声道:“原来是荆州名门之后,真是幸会。”说完起身。

    他瞥了一眼蔡攸哲,喃喃道:“我有些乏了,就不打扰你们叙话了。”然后就坐回牛车里去了。

    雨轻略带歉意的解释道:“他总是这样冷言冷语的,请莫见怪。”说着起身就要走开,不想被庞敬叫住。

    只见他用纸包了些熟牛肉和饼子,递给她,笑道:“拿去尝尝吧,确实是好吃的。”

    雨轻点头,微微一笑,示意车夫把药锅收拾起来。

    然后她就回到牛车上,瞧了崔意一眼,心道:当年荆州蔡、蒯、向、黄四大家族牢牢把控着荆州的权力,刘表虽然是荆州之主,但并未控制整个荆州,荆州内部势力错综复杂,故而之后被刘备、孙权和曹操依次瓜分,想来这几大家族也未能幸免。

    到了晋朝,荆州士族更是被置于边缘地带,远离了朝廷中心,眼下崔意如此不屑,自然是觉得他们无用了。

    雨轻吃了一口熟牛肉,风味很独特,于是趁着崔意阖上双目的时候,悄悄把牛肉塞到他的嘴里,咯咯笑起来,“悦哥哥,你觉得好吃吗?”

    崔意俊目微瞪,想要斥责她,但看到她一脸天真的看着自己,怒气就消了大半,故意拿起竹简做出要敲打她的动作。

    雨轻稍稍挪动身体,笑道:“人家可是荆州大族,你却这样敷衍他们。”

    “借助联姻巩固家族势力,这也是司空见惯了的事,”崔意无奈的放下竹简,淡淡说道:“不过能攀上颍川陈氏,对于庞敬来说,已经是万分荣幸了,他不该再有怨言的。”

    牛车辘辘,雨轻挑起帘子向后面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她又放下帘子,转头对崔意说道:“看着蔡攸哲已至弱冠之年,行事却还那么幼稚,携着美妾游玩或许是叫名士风流,但借此调侃庞敬这样的老实人,就太过不雅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崔意说道。

    雨轻忽然想到一种特色小吃,开口问道:“荆州有锅盔吗?”

    崔意微怔,总是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摇头道:“今日你说的话太多了,从现在开始,保持缄默。”

    雨轻偏过头去,继续吃冬桃,孰不知身边的少年正默默的注视着她,目光变得柔和,唇角漾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第九十五节 巧遇荆州名门郎 眼中前事几多凉(下)

    临淄城内似乎一切正常,那场牛山的遇袭事件,田学初并未大肆的去追查,因为即便抓到这些刺客,从他们口中也不会得到任何线索,他们不过就是某人家里养的一些死士,找出幕后之人才是最要紧的。

    偏巧今日北海那边来信了,信中言道益县县令施明遇刺身亡,柳五儿失足落井而死,孔家人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施县令一事,至于柳五儿一个青楼女子,他们自然不会费心去查她的真正死因。

    “父亲。”田伯仪走进书房,身后还跟着田仲孜。

    田学初抚了抚额头,轻叹道:“所有与李槐有关的人都死了,再难找出什么线索了。”

    “父亲,你莫要忘了还有那个替柳五儿赎身的范商人。”田伯仪近前说道。

    “孔家人说范陵不知所踪,想是已经离开了北海郡。”田学初负手踱着步子。

    田仲孜贸然问道:“父亲,道儒兄如今还不见回来,该不会真是出了什么事吧?”

    “就凭那些人,根本伤不了道儒兄分毫,我想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已派人去城外找寻了。”

    田伯仪很是淡定,对于崔意的才智与武功,他是知晓的,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世代联姻,想要对付清河崔氏,就等同于损害范阳卢氏的利益,想来没有人会如此冒险去触碰这两大豪族,崔意自然是安全的。

    “琅琊内史李大人今早来过了,”田学初皱眉道:“他已经去见过刘别驾了,上次登高雅集遇险之事,想必他同刘别驾说了一些。”

    “父亲,李大人不过是年底来青州述职的,临淄发生的事与他无关,他也不会过多介入的。”田伯仪躬身道。

    田仲孜却开口道:“这也未必,我看那李大人在临淄徘徊了多日,还去了卞家,或许他们在暗中商议什么也未可知。”

    “仲孜,不可信口胡说。”田学初微嗔道,“这些日子疏于考查你的课业,也不知你可有用心?”

    田仲孜垂首不语,因去年定品时他略逊于卞家三郎,田学初便狠狠斥责他荒废学业,不求上进。

    他自知才智平庸,比不得哥哥聪颖,但他决心投身军营,日后也能干出一番事业,这些想法虽然从未与父亲讲过,但已经深深埋在他心里。

    伫立在左家门前的青奴此刻却已焦急万分,在王祷临行前吩咐过他,要他寸步不离的守在雨轻小娘子身边。

    如今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是不见雨轻小娘子平安回来,也许当时他应该跑的更快一些,紧紧跟上她才对,这样苦苦盼望真是煎熬。

    覃思却有着与他截然相反的心情,他倒是不担心自家小郎君的安危,反而有些担忧青奴,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青奴,有我家小郎君在,雨轻小娘子不会有事的,你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她回来你就先倒下了。”

    “我没事的。”青奴耸拉下脑袋,喃喃说道。

    这时,覃思看到有一辆牛车正朝这里驶过来,便笑道:“或许是他们回来了。”

    青奴哪里肯信,这几天像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了无数次了,全是覃思故意逗他开心的,如今他连头都懒得抬起来了,干脆蹲坐一旁。

    “真的是他们回来了!”

    覃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赶忙迎过去,青奴无精打采的闭上眼睛,不去理他。

    牛车停下来,崔意先下了车,接着雨轻也跳了下来,含笑道:“悦哥哥,你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好好歇息了,明日我们再去李槐家,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

    “嗯,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崔意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雨轻早就发现青奴像是个流浪的小猫一样蹲坐在门口,赶忙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青奴,难不成你想做门口的石狮子?”

    青奴猛然抬起头,看到果然是雨轻,他慌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雨轻已经走了进去。

    她摆手说道:“青奴,你也早些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精神可是不行的噢。”

    青奴不解,但看到雨轻已经平安回来,他也就放下心来,默默地回自己房间去。

    申时过后,雨轻听到三声哨响,她忙推开窗子,看到文澈正背着一黑色包袱快速上楼来,她赶紧打开门让文澈进来。

    却见文澈把包袱解开,一个木盒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抚摸着那紫檀木盒,开口问道:“澈哥哥,你是在驿站找到的吗?”

    文澈眸子清亮,说道:“李达很是精明,我在他所住的寝所翻找许久,都未找到,没想到他竟把木盒藏于房梁之上——”

    “你可有受伤?”雨轻上下注视着他,眼神掠过一丝担忧。

    文澈笑着摇头,说道:“那些杀手还不足为惧。”

    “澈哥哥,”雨轻垂下眼睑,仔细看了看这木盒,又从袖中取出那钥匙,沉吟道:“这是裴姑给我的钥匙,她说要用专门的方法开锁。”

    文澈也凑过来一瞧,说道:“我只听人说过有能工巧匠善制机关琐盒,你记得清裴姑说的怎么打开它吧。”

    雨轻取出钥匙插进锁眼中,然后往外拔出一寸逆时针转了两圈,然后在将钥匙完全插进去,顺时针转了三圈,只听“咔”的一声,盒子打开一条缝来,雨轻松了一口气,打开一个这么复杂的锁而且事关父亲遗物,雨轻心里格外紧张。

    待她完全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放着一块玉玦。

    “是块玉玦,看起来很古朴的,花纹似乎很特别呢。”文澈开口道。

    只见雨轻取出那块玉玦,拿起来后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仔细的看着,须臾,她又摇头道:“怎么会这样?这花纹看起来很复杂,从花纹来看这玉玦不像是整块的,倒像是半块?”

    “雨轻,也许还有另外半块玉玦被交给了其他你父亲信任的人,看来这是很重要的,你要更好的保管此物。”

    “嗯,应该就是如此了。”雨轻点点头,跪坐在桌前,有些发呆。

    文澈也坐下来,关切的问道:“雨轻,我听说牛山雅集上出现了刺客,这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澈哥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那些杀手的目标又不是我,而是李达。”雨轻故作轻松状,浅浅一笑。

    文澈也不再多问,因为眼前的女孩很坚强,也很倔强,跟小时候一样,不管多艰难,只要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谁也阻止不了。

    “雨轻,我看你也有些累了,这些事情先不要去想了,好好休息吧。”文澈又安慰几句,然后便转身离开。

    隔壁宅院里很是安静,崔意刚刚沐过浴,头发还有些潮湿,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覃思蹲身往炭盆里添上了一些银丝炭,笑道:“看来道儒小郎君已经没那么讨厌她了,连称呼都变了,这几日多半发生了许多事吧?”

    “我有说过讨厌她吗?”崔意斜靠在软榻上,目光清明,淡笑道:“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

    覃思起身,自去给他倒茶,口中仍是笑道:“我看倒是不像呢,连小名都告知了她,可见你待她与别人不同。”

    “覃思,”崔意面色微冷,问道:“洛阳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覃思迟疑了一下,躬身禀道:“邓管事自缢了。”

    听到这个消息,崔意并无特别的反应,好像他早就知晓一般,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没有多余的心痛,只是略微点点头,又问道:“凭赵王的能力,应该是查不出来的,想必是有人从旁协助他了,那么是谁呢?”

    “是郗家小郎君。”覃思轻声答道。

    崔意不禁笑出声来,起身走至炭盆前,俯身烤手,唇边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他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道儒小郎君,我们何时回清河?”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覃思,临近年底,待在临淄迟迟不走,却是为何?

    此时崔意已经跪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脸上是温和浅淡的笑意,喃喃道:“父亲暂时不便返回清河,况且清河宗族里主事的那些长辈还未必想要见到他。”

    覃思愣住不语,崔意的指尖泠泠一拨,但闻琴声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清亮亮的流淌着,可见抚琴之人此刻心情很是愉悦。

    琴声越墙而来,雨轻双手托着下巴,眯起眼睛,细听,清淡悠远,从容逍遥。

    她心道:崔意面冷,心却不冷,只是他像是一个没有得到关爱的孩子,他总是表现得对所有事情都不在乎,那是因为害怕失去。

    清河崔氏是一等的高门大族,他又少有重名,身上所背负的责任非常人能及,这也就是所谓的‘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想来陆玩相对就会轻松一些,他的两位堂兄已在洛阳甚有名气,他不必独自支撑。

    雨轻起身,本来这接踵而来的事情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此刻这悠悠扬扬的琴声随风飘来,让她心里感觉畅快许多。伴着这琴声,想必今夜会睡得安稳些。

第九十六节 案情无意变有意 新痕旧痕辨真理(上)

    天明,几辆牛车陆续出城去,跟在最后的那一辆牛车里坐着三人,却是田伯仪和田仲孜,还有一脸茫然的庞敬。

    本来庞敬是打算先休息两天再去拜访舅父的,不成想在街市上偶遇到田家兄弟,说是李庄头的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要他陪同一起去,他实在拗不过田仲孜,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拉上了牛车。

    “庞敬,既然来到临淄,怎么还躲着我们呢?”田伯仪笑问。

    田仲孜哈哈一笑,“我知道,庞敬还在为和陈家定亲的事生父亲的气呢。”

    庞敬赧然不答。

    “家父都是为了你好,想那颍川陈氏世代清贵,又与荀家交好,他日你娶了陈氏之女,去洛阳谋职也会便利许多,何乐而不为呢?”

    田伯仪开解他道:“虽有传言说陈氏之女性情不好,但总归你是娶妻,过个一年半载,你还是可以再纳妾的,想寻个可心之人自然也不难。”

    “哥哥说得对,庞敬,你别一脸委屈的模样,被我父亲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好数落。”田仲孜笑嘻嘻道:“这回可不是我欺负的你。”

    庞敬摇头苦笑,被他们这样拽来查案子,这也是头一遭,他昨日刚到临淄之时确实听到一些有关李庄头案子的风言风语,甚至还牵连到北海郡,想来此案很是棘手。

    来至李槐家门前,早已有数名官差守在那里,崔意和雨轻率先下了牛车,田家兄弟也走过来,倒是庞敬觉得有些诧异。

    “道儒兄,先让两名小厮去银杏树下掘地,我们去屋里等着就好。”田仲孜说着,两名小厮已经带上锄头去院里了。

    崔意瞥向庞敬,似笑非笑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这样也好,不用再互相介绍了。”田仲孜拍着庞敬的肩膀,笑道:“庞敬是我表兄,长我两岁,他思维敏捷,所以就把他也带来了。”

    庞敬推开他的手,略显不满,心道:没想到他就是崔意,善抚琴,很是高傲,一般人他都是不看在眼里的,也就同琅琊王祷有些交情。

    难怪那日他根本不屑与自己交谈,更是冷眼睨视着蔡攸哲,似乎他们很是不堪入目。

    雨轻淡淡一笑,迈着步子朝银杏树走去,看着小厮用力的掘地,她却低首看着什么,微微皱眉,伸手抓起一把土,摇摇头:“不对,这些是新土,多半是刚埋没几天的,此物乃李槐生前所埋,地面上不该是这样的新土。”

    “你的意思是有人提早来过了?”崔意微眯凤眸,俯身问道。

    雨轻点头,仍旧注视着小厮挖地,不一会果然发现有一陶罐,小厮慢慢把陶罐从地里取出来,放置于雨轻他们身前。

    田仲孜心急的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竟是空的。

    “还真是被人拿走了?”田伯仪看着雨轻,问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雨轻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道:“找出那个人就是了。”

    “说得容易,可我们去哪里找呢?根本就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可查。”田仲孜一脸苦恼,在院中不停来回走动着。

    崔意凑到雨轻身边,微笑问道:“你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看庞兄,他也发现了。”雨轻含笑走过去,抬眸问道:“庞兄,你蹲在这里看什么呢?”

    庞敬手中正拿着那个陶罐,反复查看着,当手指触到陶罐口那如波浪形状的小缺口处时,他顿时笑了起来。

    然后偏头对雨轻说道:“这里有明显的缺口,上面还沾有些微血迹,想必是那人在天黑之时偷偷潜入院中,挖这陶罐之时不小心弄破了陶罐口部,应该还划伤了手。”

    “庞兄真是厉害。”雨轻抿唇一笑,歪着小脑袋,又问:“那么如何查找此人呢?”

    庞敬微微一愣,“还要容我再想想。”

    “不用想了,”崔意负手缓缓走来,淡笑道:“这般笨拙的偷东西,此人定不会是惯犯,又知晓李槐埋东西在此处,想必那人就住在附近了。”

    雨轻在旁开口说道:“村子里的人都有嫌疑,若手上有类似波浪形状的伤口,那就是偷走东西的人了。”

    田仲孜点头,当即要命官差去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查找。

    雨轻连忙叫住他,“不可,动静越大,那人越会害怕心虚,到时未必能找回陶罐里的东西。”

    “嗯,你说得对。”田仲孜看向田伯仪,笑道:“不如你亲自走一趟。”

    田伯仪笑着摇头,说道:“上回来李槐家,村里的人大都看到我们了,此时再去反而是自讨没趣。”

    这时田仲孜把目光投向庞敬,不禁笑道:“你最是合适不过了,村里的人哪里会认识荆州人呢?”

    庞敬苦笑道:“我最不善言谈,怎好冒昧前去叨扰?”

    “覃思。”崔意示意他跟着庞敬同往,又对庞敬说道:“无妨,覃思很会察言观色,带上他,你也不用多言,暗地查访便是。”

    “既然如此,我就只好走上一遭了。”庞敬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去,覃思随之跟在他身后。

    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雨轻靠近崔意,贴耳道:“你是看庞兄手无缚鸡之力,万一那人狗急跳墙伤到了他可怎么好,所以才派覃思去保护他的,对不对?”

    崔意轻咳一声,没有答话,只是走过去找田家兄弟说话了。

    “这就是默认了。”

    雨轻心道,分明他是在关心庞敬,却又不承认,还真是个矛盾的人。

    到了傍晚时分,庞敬才回来,覃思还捆着一个村民,推着他走上前来,官差直接将那人按倒在地,田伯仪摆摆手,几名官差便站立一侧。

    “你叫什么名字?”田伯仪慢慢开口问话。

    那人垂首,答道:“小人名叫李二河,李庄头是我的三叔。”

    “这么说来你们还是亲戚了,”田伯仪笑了笑,继续问道:“为何要偷取李槐在树下所埋之物?”

    “小人父亲死的早,母亲半年前也病死了,家里穷没得钱买棺材办后事,偏偏三叔吝啬至极,从不肯施舍,还是隔壁大牛哥心善,凑到几个钱给了我,这才安葬了我的母亲。”

    那人话语间带着一丝怨恨,继续说道:“我曾经看到过一次三叔在银杏树下埋东西,如今三叔和三婶都死了,我想那东西反正也没人要了,才在前几天偷偷去挖地——”

    “陶罐里的东西呢?”田仲孜直接问道。

    庞敬摇摇头,说道:“他挖出来的陶罐也是空的,看来有人比他还早一步。”

    那人连连叩首,说道:“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胡言,那陶罐里确实是空无一物,真不知道我三叔为何要埋藏一个破陶罐,罐口都是破的。”

    “难道你之前挖出来的时候陶罐就有破损?”田伯仪惊问道。

    那人点点头,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多半是不敢说假话的。

    雨轻明眸忽闪,走到庞敬身旁,笑问:“李槐家的隔壁,你可都去查探过了?都住着一些什么人?”

    庞敬想了一下,开口道:“东边住着一位老者,还有他的儿子儿媳,西边是一位孤寡老妇,当时我过去看到她正在缝补衣服,我想她已是上了岁数的妇人,多半不会做偷盗的勾当——”

    “庞兄,她是不是手上还戴着顶针?”雨轻笑问。

    庞敬点头,没等他再说话,雨轻已经走至李二河身前,低首问道:“住在李槐家隔壁的老妇为人如何?”

    那人抬首,回道:“她与三婶时常坐在一处说话,不过我看她总是爱贪些小便宜,去年我还看见过她悄悄的拿走我三婶的一只银镯子,当时三叔觉得是我偷走的,还狠狠的打了我一顿。”

    这时崔意淡淡说了一句,“伯仪兄,那妇人上回就是含糊其辞,她站在门口张望,大概也是怕我们查出来什么。”

    田伯仪点头,也想起上回询问她之时,她顾左右而言他,确实可疑,便派官差去把那老妇带过来。

    经过一番盘问,那老妇有些扛不住了,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她一早就掘地取出那陶罐,只是不小心弄破了罐口,划伤了自己的手,才故意戴上顶针遮盖伤口。

    然后讲到陶罐里面装着一些散碎的金子,最下面铺着一张羊皮卷,因她不识字,也看不懂,便拿它包裹金子了。

    没过一会,官差从她家取出被羊皮卷包裹着的金子,交给田伯仪,他直接把金子倒在桌上,然后仔细看着这张羊皮卷,上面还写有一些字,只是不太清晰了。

    他转身递给崔意,笑道:“道儒兄帮我看看吧。”

    崔意略皱眉,展开细看,卷上大致内容是讲李槐与聂林串通,在卞家的账本中做手脚,从中牟利,并且二人还合开了一家造酒作坊。但是好景不长,经营不善,亏损巨大,二人渐生嫌隙。

    北海太守之子柳宗明一直想要吞掉卞家在北海的酿酒生意,遂处处与李槐作对,聂林又是柳宗明的心腹,故而李槐心生不安,写下此书,留作证据。

    “柳宗明,大概就是杀害李槐的真正凶手了。”雨轻在旁低语道。

第九十七节 案情无意变有意 新痕旧痕辨真理(下)

    田伯仪面色略沉,心道:若聂林果真只是替柳宗明顶罪,那么柳宗明杀害李槐的动机绝非只是争夺生意那么简单,卞家人又如此关心此案,想来柳氏和卞氏两家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崔意把羊皮卷还给田伯仪,然后靠近雨轻,问道:“那商人又是怎么回事?”

    雨轻摇摇头,说道:“这谜团越滚越大,只能看哪一方先露出马脚了。”

    这案件此起彼伏,好像波涛拍岸,后浪推动前浪一样,不停有新的线索出现,但很快又被淹没。

    在回去的路上,田家兄弟忧心忡忡,又多了河东柳氏的介入,田家还真是有些吃不消,唯有借助孔家在北海的势力,伺机探查。

    而庞敬还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待到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陈氏之女,他的万般不甘心只能化为出仕的动力。

    这时的崔意却心不在焉的望着车外,树木还真是纷纷后退,不禁想起雨轻之前说过的话,“一个物体,不论是运动还是静止,都是相对于某个参照物而言的。”

    “道儒小郎君,”覃思笑道:“方才庞家小郎君还真是聪明,说自己家的黄狗走丢了,挨家挨户的来打听,那个叫李二河的人,心眼实诚,庞家小郎君说口渴,他便倒了一碗水递过来,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伤痕。”

    “他确实不算笨。”崔意打了个哈欠,微微阖目。

    覃思小声道:“我已派人盯住那商人,可惜自他进了客栈,就再没出来过,当真奇怪。”

    崔意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转瞬即逝,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夜幕降临,雨轻正伏案练字,青奴在一边讲着门房穆五已经将裴德安葬了,左家这几天倒是很安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前来拜访。

    “青奴,我刚才交待你的事情,你可记下了?”雨轻侧脸笑问。

    青奴点头,回道:“我已经牢牢记住了,不过真的会有人——”

    “你先下去吧。”雨轻摆手道,故意打了个哈欠,放下笔,淡淡说道:“我也乏了。”

    青奴不再多言,知趣的掩门离开。

    室内只剩下雨轻一人,她慢慢的吹熄蜡烛,平躺在榻上,望着月光斜洒进来,浅浅一笑,闭上双眼,好像睡着一样。

    到了半夜,房门被轻微的推开,一黑衣人忽然而至,动作迅捷,望了一眼雨轻,然后大胆的开始翻找东西。

    刚要走到榻前,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寒,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耳畔却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此刻房间多了一处亮光,原来雨轻早已点燃了蜡烛,这亮光正渐渐移向他的面庞,少女轻笑道:“澈哥哥,原来只是一个小贼。”

    那人的双腿被文澈重重踢了一脚,顿时跪倒在地,央求道:“小人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望各位饶过小人。”

    “替何人办事?偷取何物?”文澈手中长剑已经在他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迹,若稍微用力,此人会当场毙命。

    那人不过是个盗贼,自然惜命,当即说道:“是个商人,给了我一袋钱,让我来这里找寻一个木盒。”

    雨轻点头,看着文澈,笑道:“果然是他。”

    “给我们带路,想来那商人还在哪个地方等着你吧。”文澈说着就把一个空木盒丢给他,厉声道:“刀剑无眼,别给我耍花招。”

    那人把木盒揣在怀里,长剑已离开他的脖颈,他这才缓过神来,偷偷瞟了一眼文澈,心里不禁打颤,叫苦道:“真不该接这个活儿,这回真遇到阎王了,小命可难保喽。”

    左宅门外,两辆牛车正候在那里,青奴望见雨轻他们走来,忙提着灯笼走过去,文澈带着那贼人先行上了牛车。

    “雨轻小娘子,”青奴关切的问道:“要不要再带上几名护院?”

    “不必了。”雨轻望见从不远处走来的两人,微笑道:“悦哥哥,没想到你也睡不着啊?”

    崔意负手走来,笑道:“看来那商人确实是冲着你才一路跟来的。”

    “既然来了,就一道去吧。”雨轻开口道,然后转身上了后面那辆牛车。

    她还未坐稳,崔意却已经进来了,坐在一边,拂了一下袍袖,开口道:“李达今早出城去了。”

    “难道他要回琅琊了?”雨轻细眉微蹙,疑道。

    崔意摇摇头,淡然说道:“他这次得而复失,岂会甘心离去?”

    雨轻凝视他良久,笑而不语。

    崔意的目光扫过她一眼,薄嗔道:“这样盯着我看,就能找到答案吗?”

    “悦哥哥,真可惜,今夜没能听到你抚琴。”雨轻双目微闭,摇晃着小脑袋,口中念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诗幽静闲远,但却不应景。”崔意一脸肃然道:“诗中弹琴长啸之人安闲自得,尘虑皆空,你我皆难达到那种境界。”

    雨轻睁开秀目,嗤笑道:“阮步兵(阮籍)乃竹林七贤之首,能达到否?”

    崔意含笑摇头,不再答话。

    阮籍作为离经叛道的典型人物,想来对阮家后人影响颇深,譬如阮咸,崔意与阮修(阮宣子)倒是有些来往,结伴登山临水,也止于登山临水,再无其他。

    其实雨轻此时有些紧张不安,借故调侃几句,无非是让自己放松下来。

    当牛车停下来,雨轻掀帘一望,文澈已经带着那贼人下了牛车,那贼人抱着木盒匆匆走进一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敲击三下,门开了一缝隙,那贼人笑嘻嘻道:“我找到木盒了。”

    就在门慢慢打开之时,文澈纵身跃起,翻过门墙,拔剑迫近他的咽喉,他面色惨然,一时难以言语。

    崔意和雨轻疾步赶来,就看到那商人已经双膝跪地,垂首沉默。

    “你可姓范?”崔意走至他身前,打量一下他,又问道:“柳五儿是被你扔到井里的,想要杀人灭口,就不该落下痕迹,你说是吗?”

    范陵听到‘柳五儿’三个字,不由得双拳紧握,过了片刻,又松开了手,佯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雨轻从袖中取出那支金簪,在他眼前晃了一下,笑道:“幸亏你一路跟着我,不然我还找不到这个呢?”

    范陵一脸忿然,冷笑道:“你们又不是府衙官差,深夜闯入小人家中,意欲何为?”

    “道儒小郎君,不如直接带他回衙门里去。”覃思开口道:“待到明日田太守自会审问他,何苦与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雨轻在范陵身前来回走了几步,笑问:“你可认识琅琊内史李达?”

    范陵神情自若,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直接回道:“小人只是个商人,怎会认识什么琅琊内史。”

    文澈随即把那抱着木盒的贼人推到范陵身前,冷声问道:“连他你也不认识吗?那么这木盒你总该认识了吧?”

    范陵根本不去看那人,只是咬牙切齿道:“你们这是私闯民宅,蓄意闹事——”

    “不如我来帮你梳理一下思路。”

    雨轻将手里的那支金簪丢给他,继续说道:“柳五儿与你情投意合,你们应该共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她为了你可以牺牲自我,去勾引李槐,以此来获取你想要的东西,李槐死后,你也并没有想要杀掉柳五儿,可是无意之中柳五儿听到了你与神秘人的谈话,她当时应该很震惊,或许觉得自己错付了人,你并非真心待她.......”

    “而你却开始怀疑她的忠心,甚至觉得她会背叛你,所以你才杀了她抛尸井中,这金簪应该就是你送与她的定情信物了,或者可以说曾经你们用这金簪互通过消息。”

    范陵沉默不答,脸部却在抽搐。

    “你背后的主人指使你去北海郡,应该是要你伺机接近柳宗明,如果我猜的没错,聂林根本没有纠缠过柳五儿,或者可以说他根本不认识她,柳宗明倒是可能染指过她。”

    崔意听到雨轻这一番讲解,颇感意外,尚且年幼的她却能够这样冷静的深度剖析案情,还真是破案奇才。

    范陵冷冷一笑,抬目说道:“这些不过是你的凭空猜想,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你们执意如此,那么我就随你们去府衙走一趟好了。”

    “这是自然。”雨轻微眯双目,笑道:“到了府衙,有些事自然会真相大白。”

    须臾,文澈便带着范陵和那贼人一起回牛车上。

    而崔意却走到雨轻跟前,含笑问道:“雨轻,这断案的本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看得多了,自然就略懂些。”雨轻微笑道。

    崔意哈哈一笑,说道:“我看是你读了太多那些乱七八糟的杜撰的书籍,小小年纪,想的太多。”

    雨轻调皮的鼓起腮帮变成了一个包子脸,慢慢靠近崔意,当崔意伸手要敲击她的脑袋时,她又快速后退几步,很是不满的走开了。

    远远站在一旁的青奴有些看不懂他们,覃思却一手搭在青奴的左肩上,低语道:“我家小郎君许久没有这般开心了,还真要好好谢谢雨轻小娘子呢。”

第九十八节 洛阳城暗潮涌动 祖家郎觅迹寻踪(上)

    近日洛阳城内阴云密布,裴令公(裴楷)的丧事却显得很是隆重,朝中诸多大臣纷纷前来吊谒,张司空恸哭不止,还是其孙张舆搀扶他离开的奠堂。

    王衍与王敦也一同前来,安慰裴宪几句后,便缓缓走开,当与乐令(乐广)擦身之时,王敦冷哼了一声,疾步走出裴府,王衍的面色也很是不悦,与王敦坐回牛车上。

    裴府门前停靠着许多辆牛车,赶来吊谒的人仍是络绎不绝,王敦催促车夫立刻驾车回府,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

    “处仲(王敦字),你派出城去打探消息的人可回来了?”王衍敛容问道。

    王敦回道:“昨晚据探子来报,不止赵王司马伦大张旗鼓的在杨骏府邸四周巡视,成都王也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杨家旧宅那一带,阿龙离开洛阳前确实去过一次杨家旧宅,想必成都王对阿龙有所怀疑,所以才派人尾随阿龙出城去,伺机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阿龙应该是混入商队一起出城的,看来这商队之中还有奸细,出卖了阿龙的行踪。”

    王敦点头,皱眉道:“那商队的护卫尽数都被杀了,还有几名绿林好手也逃窜了,只有领队冯廷和两名小厮活着返回洛阳,冯廷此人早就被阿龙调查过,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唯有那个叫方磊的小厮甚是可疑,如今却也寻不到他了。”

    “成都王是乐令的女婿,如果成都王当真派人沿途偷袭阿龙,乐令那个老家伙大概也是知晓的,刚才看他在裴令公灵位前老泪纵横,还真是叫人心痛不已。”王衍低低笑道,脸上硬朗的线条倍显冷峻。

    牛车辘辘,街道上有些萧瑟,寒冽的风透过车帘刮进来。

    王敦的双眸闪过一抹厉色,说道:“不管是赵王也好,成都王也罢,既然敢触犯到琅琊王氏,就不要怪我们不讲情面。”

    “此事还要继续调查,不可莽撞,以免误入别人的圈套。”

    王衍抚了抚额头,淡然道:“至于遗诏之事,想来多方势力已经搅进来了,长渊(贾谧字)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一些端倪,贾后对遗诏还是志在必得的,各地的王爷蠢蠢欲动,尤其是青州附近,更像是角斗场一般,但愿阿龙没有被卷进去。”

    “前几日阿龙不是来信说,琅琊那边已经备好了祭祖物品,想来祖宅过年还是如以往一样热闹。”

    王衍目光里掠过一丝忧色,他隐约觉得一张大网已然铺开来,琅琊王氏也难置身事外,而且遗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看来他要找自己的堂兄王濬冲(王戎字)好好商议一番了。

    “前面好像是陆家的牛车,”王敦掀帘一望,疑道:“不过这条路可不是回陆府的方向。”

    王衍阖上双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对于江东士族,他向来无甚好感,王敦放下车帘,也不再多言。

    前面那辆牛车确实是陆家的,不过里面坐着的人只有陆玩一人,他的两位堂兄已经去往顾府了。

    陆玩却命车夫换了方向,径自朝城外驶去,南絮坐在南陌身边,回头问道:“士瑶小郎君,方才郗大人同傅家小郎君说,季钰小郎君去东郡了。”

    陆玩在车内说道:“郗遐已经帮赵王查出了纵火真凶,如今离开洛阳,自然不会只是去探望东郡太守(郗隆)那么简单,去临淄见齐王也是有可能的。”

    “那.......那岂不是........”南絮有些结舌,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陆玩面色微冷,对驾车的南陌说道:“去溪边。”

    “是。”南陌手持长鞭,加快了牛车的速度。

    冬日多云的天,浮游不定的光线,在车身上铺洒下一片片零碎的阴影。

    陆玩最近心情阴翳,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南絮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

    溪边,有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牵着马等在那里,牛车停下,那男子疾步走来,躬身禀道:“士瑶小郎君,我已查到了那人的下落。”

    “他现今在何处?”车内之人冷声问道。

    “他已离开了邺城,大概是去往青州的方向。”男子低语道。

    陆玩挑起车帘,睨视着他,又问:“他在邺城都见了什么人?”

    “此人颇为狡诈,总是喜欢绕道而行,不过他的确去见了邺城令卢志。”

    男子迟疑一下,继续说道:“那日深夜,子谅小郎君(卢琛字)还与他交过手,口中大喝,‘莫要再闯入卢府,否则格杀勿论’,和白日里卢志对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卢家父子的行为当真让属下看不懂。”

    陆玩轻笑道:“只怕卢琛早就发现了你,才故意做出那种举动,用以迷惑他人,至于杨霄与他们父子俩说了什么,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属下愚钝。”男子垂首侍立在车前。

    陆玩开口道:“范阳卢氏是北方名门大族,切不可轻举妄动,临淄附近已发生数起命案,牵连甚广,杨霄此时也去了那里,肯定有什么目的,你手下的人可要盯紧了,莫要让他金蝉脱壳。”

    “属下明白。”男子躬身施礼,道:“到时我自会与南云联络,还请士瑶小郎君放心。”说完转身走开,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这时南絮在旁问道:“士瑶小郎君,我们现在是回城,还是去找阎家小郎君?”

    陆玩摇头,下了牛车,拂了拂衣袍,目色微沉,沿着溪边走了几步,心道:几番探查才找到杨家的旧仆,从那人口中得知杨霄与杨骏常年互通书信,皆是来往于荆州与许昌之间。

    荆州是历朝历代的军事要塞,地理位置四通八达,也是很多物资的中转站,是很多兵家的必争之地,而且地势开阔,易守难攻,更是养兵的好地方。

    而许昌则是魏五都之一,颍川郡豪族林立,其中未必没有杨骏的心腹,杨霄潜伏多年,又在谋划些什么,与那份遗诏可有关联,一系列问题扑面而来,自己该从何处着手呢?

    思忖间,却望见两名小婢你一言我一语的从林间走来,陆玩仔细看去,正是惜书和怜画。

    “今天是多云,说不定会下雨,不该带小白出城的。”惜书仰面望了望天空,埋怨道。

    怜画牵着小白,笑道:“昨日也是多云,可有下雨啊?”

    “你这是侥幸心理,”惜书摇了摇头,沉吟道:“希望雨轻小娘子那里是晴天。”

    “雨轻小娘子亲手做的晴天娃娃还挂在屋檐下呢,”怜画想到那句诗,开口道:“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有它在,自然可以驱散阴霾。”

    “你们怎么在这里?”陆玩缓步走过去,一脸肃然问道。

    惜书和怜画赶紧福了福身子,小白这时走至陆玩身前,定睛看了他一会,便扭头走开了。

    “雨轻小娘子临走前吩咐过,要每隔五日便带小白出城散步。”惜书颔首答道。

    陆玩微微皱眉,又问:“何为晴天娃娃?”

    “就是祈求晴天的工具,它又叫做扫晴娘,”怜画笑道:“听雨轻小娘子说,晴天娃娃还可以代替人承受灾难和疾病,所以我们就在屋檐下挂着一个,很有趣呢。”

    “她总是把心思花在这些无用的东西上面。”陆玩微嗔道:“天色不早了,你们还不赶快回去?”

    怜画轻轻哼了一声,被惜书拉扯了一下,她们二人才颔首走开。

    此时南絮凑了过来,开口道:“我上回去左宅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挂在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了,好像是用白色的方形手帕裹着棉团,并且在圆团上画了五官,做成的一个小布偶,随风摇晃,很是可爱呢。”

    “多嘴。”陆玩瞪了他一眼,继续在溪边踱着步子,心道:兄长应该快要到临淄了,即便有崔意在,也不可能完全兼顾到她,况且上回南云来信说,她跳入淄水之中,染了风寒,也不知是否痊愈了,她还是那般大胆,到时惹出祸来又该如何收场?

    在他心中,担忧更多一些,如今裴楷病故,裴家或许不日就会派人去接回雨轻,但愿在那之前她一切安好。

    他总是习惯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愿让别人窥探到他的内心,这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可是雨轻的身影时不时就浮现到他的脑海中,让他越发的不安,他不知道这感觉算什么,只能借用其他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了。

    “南絮。”陆玩扭头问道:“祖涣今日可来裴府了?”

    “祖大人是和刘大人一起来的。”南絮答道:“祖家小郎君倒是没有来。”

    陆玩点头,浅笑道:“是了,他与张公安闹了一场,自然不会再来了。”

    说来也奇怪,张舆性情内敛,从不会与人随意起争执,祖涣倒像是故意提及干将剑,甚至有与他比试剑术高低的架势。

    但张舆根本没有拿出干将剑,反而要让祖涣赔之前被损坏的字画,二人争执不休,最后不欢而散。

    祖涣今日没有到场,很大的原因是他的母亲许氏着了风寒,正卧榻休养,偏巧他的二伯祖纳和四叔祖约同时到访,他不得不去厅上作陪。

第九十九节 洛阳城暗潮涌动 祖家郎觅迹寻踪(下)

    “听闻二哥最近醉心围棋,用以消愁解闷,自称‘忘忧’,真是好雅兴啊。”祖约含笑道。

    祖纳呵呵一笑,说道:“四弟说笑了,改日我与你手谈一局如何?”

    “道幼,淮南那边来信了吗?”祖约偏头笑道。

    祖涣点点头,皱眉说道:“表兄许广(舅舅许柳之子)在信上说,淮南王(司马允)近日大量聚集奇才剑客组成国兵,其胞弟吴王司马晏,则利用其封国可自由任用国吏的便利,密切联系吴国三郡尤其吴郡的旧东吴政权人士,不动声色间,已形成了一股势力,不容小觑。”

    祖约摇头,喝了一口茶,说道:“淮南王自执掌江、扬二州军事以来,野心暴露无疑,赵王屡屡在贾后面前谈及淮南王与吴王拥兵自重,应该欲以消减,可惜贾后迟迟没有表态,不知为何。”

    “自然是为了牵制赵王,”祖涣开口道:“成都王(司马颖)还未被驱逐出洛阳城,想必也有此原因,不过成都王近来与他的岳父乐令来往密切,或许已经在商议离京去镇守何处了。”

    祖纳凝视着祖涣,语重心长的说道:“道幼,不可妄言,小心祸从口出。”

    祖涣颔首,不再说话。

    “二哥,你已迁至太子中庶子,本该言语谨慎,可又为何对王处仲(王敦)持有偏见,多次驳斥他的言论呢?难道你已经忘记当初王乂征辟你为从事中郎,琅琊王氏对你可是有知遇之恩。”

    原来祖纳少年丧父,他十分孝顺,常常亲自为母亲生火做饭。王乂听说了他的美名,就送了他两名婢女,还让他做了从事中郎。

    有人嘲笑祖纳说:“你的价值就相当于两个婢女。”祖纳说:“难道百里奚的价值还不如五块黑公羊皮吗?”

    百里奚又称“五羖大夫”,是秦穆公用五张黑羊皮从市井之中换回的一代名相。祖纳自比百里奚,以此回击嘲讽他的那些人,这件事又被祖约拿出来调侃,他心里略觉不快,但是按捺下来。

    其实祖纳与祖约非一母所生,祖约好大喜功,性情浮躁,容易听信小人之言,故而他人二人之间早有嫌隙。

    祖逖与祖约虽是同母兄弟,但祖逖为人正直,生性豁达,倒是更偏向于祖纳这个兄长。

    “四叔,我母亲已经好多了。”祖涣借机转换话题,含笑道:“还要多谢四叔特意寻来的千年人参。”

    祖约微笑不语,只是喝着茶,不时拿余光瞥着祖纳,唇角一丝黠笑。

    厅上他们叔侄二人又商议了一下除夕祭祖事宜,因祖逖近来事繁,许多府内之事大都交与了妻子许氏,不过许氏尚未痊愈,祖涣便暂时替母亲打理一些府内事务。

    待用过午饭之后,见祖逖还未回府,祖纳和祖约便相继离开。祖涣又回后院陪着母亲说了一些话,见母亲喝过药歇息了,才缓缓走回自己的书房。

    这时,书童凌冬带着一卷画匆匆赶来,躬身禀道:“公安小郎君把字画退回来了。”

    祖涣接过画卷,随意搁在一边,笑道:“无妨,就当我已经赔过礼了。”

    “小郎君何苦与他纠缠,就为了一本书籍,真是不值哪。”凌冬口中埋怨道。

    “人道张司空是个书痴,如今看来果真不假。”祖涣冷笑道:“想必郗遐也是在藏书楼中翻找无果,这才离开洛阳的吧。”

    正说着管事领着一名老仆走了进来,管事上前回禀道:“小郎君,这位就是当年在杨骏府上打扫庭院的老仆人。”

    祖涣含笑问道:“你叫什么?”

    “老奴叫洪军。”老仆躬身答道。

    “杨太傅生前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说在府中闲来无事时都会做些什么呢?”祖涣继续问道。

    老仆想了一会,答道:“大人在府里常与杨霄下棋。”

    “杨霄又是何人?”祖涣略显疑惑。

    老仆呵呵笑道:“他是大人的远房堂侄,念其双亲早亡,才寄养在府中的,他为人谦和,体恤仆婢,常与护院切磋拳脚功夫。”

    “哦,那么在杨太傅被杀之时,他可在府中?”祖涣皱眉问道。

    老仆摇摇头,回道:“大人很早就派他去外地办事了,一直到大人遇害后,他都未再出现过。”

    祖涣似笑非笑的说道:“大概他也是为了避祸吧。”

    “唉,杨家败落了,连我们这些老奴看着都觉得寒心。”

    老仆轻叹一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一众仆婢都被发卖到别处了,其中还有我的小女,恐怕再难相见了。”

    “除了与杨霄对弈,他还有别的喜好吗?比如字画之类的?”祖涣喝了一口茶,不禁又问道。

    老仆答道:“大人最喜欢卫协的画作,当年还以珍藏书籍从张司空那里换得卫协的一幅画作。”

    祖涣双眸微闪,唇畔一丝浅笑,点头道:“这些话你可与旁人提及过?”

    “不曾说起,也从未有人问过老奴。”老仆颔首道。

    祖涣放下茶杯,笑道:“那就好,我会着人把你的女儿赎出来,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提及这些旧事。”

    老仆当即跪地叩谢,祖涣又示意管事赏些银两与他,管事领命,径自送他离开。

    祖涣淡淡一笑,心道:杨霄,此人身上疑点重重,或可探查出有关遗诏的事。

    这时凌冬拿起桌上那个万花筒,对着右眼仔细摆弄着,不想祖涣夺了过去,笑嗔道:“我现在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若办得好了,回来我有赏。”

    “小郎君,过年可发双倍例银?”凌冬憨笑问道。

    祖涣微笑道:“卫协早就仙逝,不过画师张墨就是他的弟子,我要知道张司空赠与杨骏的到底是卫协的哪一幅画作,听闻张墨就在颍川,我修书一封,你带着信去找道玄兄(荀邃),他自会帮你。”

    凌冬点头,双目满含期待,祖涣笑了笑,走至桌前,说道:“赏你二十两金子可好?”

    “小郎君,此话当真?”凌冬激动不已。

    祖涣没好气的说道:“还不快来研磨,真是个小财迷!”

    凌冬赶忙过来研磨,嘻嘻笑道:“小郎君,我看什么宝贝都抵不过这个万花筒珍贵,你每日都会对着它发呆好久——”

    “凌冬,改日陪我练剑吧。”祖涣脸色阴沉,继续写着信。

    凌冬马上咽了一下口水,摇摇头,苦笑道:“不用了,我明日一早就带着信出城去,事不宜迟,就不陪小郎君练剑了。”

    他最是惧怕陪着祖涣练剑,剑锋总能略微擦过他的耳边,心惊胆战的,一般人承受不了,况且他的拳脚功夫本就不好,那才真是自讨没趣。

    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中,一名乌色衣袍男子正凝神注视着桌上的棋局,直到另一个男子的出现,他才将视线收回来,慢慢说道:“方磊,我猜到你今日必会来找我。”

    来人正是商队的领队冯廷的手下方磊,他面上并无什么笑容,只是跪坐一旁,说道:“能死里逃生,算我这次命大。”

    男子从袖中掏出一锦袋,递到他手边,堆笑道:“主人知道你走这一遭辛苦了,这些金子你先拿去用吧。”

    方磊冷冷一笑,说道:“邱飞,去跟踪王祷可是你的主意,贾大人听信了你的话,如今却什么也没查到,你还这般镇定自若,真不知道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此番惊动了琅琊王氏,我们又故意制造假象,把偷袭王祷的事情都引到成都王身上。”

    邱飞笑道:“如此一来,琅琊王氏就会把矛头指向成都王,贾大人早就想把成都王驱逐出洛阳城,借着琅琊王氏的推力,成都王这次定然是要离开了。”

    “其实你早就知道王祷身上没有贾大人要寻的东西,对不对?”方磊问道。

    邱飞眯眼笑道:“我也不太确定,不过都是推测而已。”

    “我也该回老家过年了,年后我才会回来。”方磊已经觉察出有人在秘密跟踪他,所以才想要出城躲避一阵子。

    “也好,你要当心。”邱飞点点头,示意他从后门离开。

    目送方磊远去后,邱飞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吩咐小厮备好牛车,径自赶往郭府。

    冠军县侯郭彰犯了头疾,卧榻数日,所以并未去裴府吊谒,邱飞深知他只是托辞不去,与贾谧商议要事才是真。

    本来贾谧已经派人来传话,命他速到郭府,因为算着方磊今日会来才在家中略等了等。

    邱飞作为贾谧的幕僚,从调查杨家遗孤开始,他便是最主要的出谋划策之人。

    只是眼下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够借力打力,最先试探琅琊王氏的反映,也是因为王衍是贾谧的岳丈,有这一层关系在,琅琊王氏的一举一动也尽在掌握之中。

第一百节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上)

    两辆牛车匆匆驶到临淄府衙门前,田伯仪和田仲孜二人早已伫立良久,望见崔意和雨轻各自下了牛车,他们才一面讲着今早得到的消息,一面带着崔意和雨轻赶到狱中。

    一间囚牢里,范陵平躺在地上,面容祥和,看不到一丝痛苦,身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伤口,就这样突然的死去,不太合乎逻辑,因为几天前他还是那样的有恃无恐,如今怎会心甘情愿的选择死亡?

    “仵作验过了吗?可有发现什么问题?”崔意先开口问道。

    田仲孜示意徐仵作近前回话,他躬身禀道:“此人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应该是中毒致死,至于他所中何毒,我尚且不能断定。”

    雨轻微微嗅着囚牢内夹杂着的霉味,巡视四周,并未找到任何异物。

    她顿觉奇怪,俯身仔细观察着范陵,他的衣衫还算整洁,旁边还有一碗饭菜,根本没有动过,显然是狱卒早上送来的饭食。

    “徐仵作,他的死亡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雨轻问道。

    徐仵作答道:“大约是死于昨夜。”

    “昨夜?”崔意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不禁又问:“伯仪兄,可有查问过那名送饭菜的狱卒?”

    田伯仪点头,说道:“早已问过了,他当时来送饭菜时,看到范陵躺在那里,以为他还在睡觉,便放下饭菜准备走开,不想有只老鼠从洞里窜了出来,竟然在咬动范陵的手指,范陵却浑然不觉.......”

    “狱卒感到不对劲,凑进去一看,才发现范陵没了气息,便立即向牢头禀报此事了。”

    “这碗饭菜没有毒,”雨轻看向徐仵作,笑道:“那么昨晚的饭菜可就难说了。”

    田仲孜摇头道:“不可能的,这些饭菜都是统一分给囚犯的,别人吃了都没事,怎么单单他吃后就会丧命?”

    “因为他所吃的根本就不是牢饭。”

    雨轻浅浅笑道:“而是另外有人给他送饭,想来牢饭难以下咽,他外面的朋友自然会想办法替他解决饭食这等小事的。”

    “你的意思是昨夜有人偷偷潜入大牢之中,毒害了范陵。”田伯仪皱眉说道:“我已加派了人手看守大牢,一般贼人是进不来的,况且昨夜狱中没有发生打斗,除非——”

    “是他的亲信,”崔意笑道:“探监时给他带来的饭菜里或许有毒,无非就是有人想要灭口,死人才最让人放心。”

    雨轻对田伯仪道:“狱卒应该看到昨晚来探监的人了,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人像,四处找寻便是。”

    田伯仪点点头,即命官差去办这件事,他心里有些不安,如今看来这范陵背后的主人定是有背景之人,崔意和雨轻将范陵带来之时,已经将他们的一些推测告知与他。

    柳五儿和李庄头的死都与范陵有关,他知晓了太多的秘密,又被雨轻他们抓住破绽,他的主人想要杀他灭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般查下去不知又会牵连出多少人来。

    没过多久,官差便拿着一幅画像交给了田伯仪,雨轻凑过去一看,不禁笑了起来,对崔意道:“原来是他,那个教书先生。”

    田伯仪微怔,便问:“你们见过此人?”

    “在回临淄的路上遇到过,”崔意淡笑着拂了拂衣袖,走了几步,说道:“他倒未必真是教书先生。”

    “悦哥哥,”雨轻附耳低语道:“你派去的人应该还守在客栈附近才对,范陵的随行小厮大概还待在那里,问一问他们就知道了。”

    崔意含笑不语,只是与田家兄弟说了一些沿街张贴画像,悬赏缉拿凶手的事情,然后便转身走开,雨轻也向他们告辞,紧跟着崔意的步伐,快速离开牢狱。

    在崔意正要上牛车之时,雨轻拉住他的胳膊,笑问道:“悦哥哥,难道我刚才说的不对吗?”

    崔意回头,目光微沉,雨轻赶忙松开手,心道:被别人戳中心事,感觉不太舒服吧。

    “范陵已死,你觉得他的小厮还会有存活的机会吗?”崔意凝视着她,冷声说道:“他背后的主人可没有你这般好心肠。”

    雨轻做出一脸无辜委屈的模样,低语道:“我知道了。”然后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上车来,我带你去卞家。”

    “嗯。”雨轻微微点头,坐上崔意的牛车,左家的牛车就跟在后面。

    雨轻好奇的问道:“为何突然要去卞家?”

    “卞瑄特意派人送了帖子,邀我去赴宴。”崔意淡淡说道:“我自然是要去的。”

    “鸿门宴?”雨轻脱口而出,扬起稚气的小脸,笑道:“悦哥哥,卞家人估计要有所行动了。”

    崔意摇了摇头,说道:“卞家以卞粹最为杰出,现迁为左将军,岳父为张司空,在洛阳的势力不容小觑,近年来卞家人频频向齐王(司马冏)示好,卞瑄更是齐王府的常客,多起案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或许也与齐王有关,至于北海的柳氏,他们向来与东海王走得比较近。”

    “李达暗中派范陵去往北海接触柳氏子弟,足可以说明一点。”

    雨轻慢慢说道:“李达与柳宗明是敌对方,你曾说李达深受琅琊王的信任,那么柳宗明很有可能就是依附于邻近的东海王(司马越),也许这几起案件的源头就是东海王。”

    “卞家人派去的李槐也绝非只是做酿酒的生意那么简单,他和范陵的目的也许是一样的,柳宗明应该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他将李槐和范陵玩弄于鼓掌之中,致使他们二人最终丧命,想来柳宗明一早就识破了他们的伎俩,真可谓一箭双雕。”

    “雨轻,你果真有些胆识和智谋。”崔意投来赞许的目光,笑道:“可惜不是男儿身。”

    “悦哥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雨轻微微笑道:“我们就去会一会这卞家人,我想以清河崔氏的名望地位,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

    崔意注视着她,开口问道:“若见到李达,你又该当如何?”

    “我本来就不认识他,”雨轻眨着眼睛,笑道:“当然到那时他也不会过分关注我的,毕竟有悦哥哥在我身边。”

    崔意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温柔,不再看她,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瞬间扫除了所有的阴霾。

    此时的卞家门前已经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名士之间的寒暄也带着各自炫耀的成分,士族也有高低差别,次等士族自然不会在卞家人的邀请名单之中。

    当一袭宝蓝色绸袍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视线内,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

    “他就是阮孚的兄长,阮瞻。”

    “阮孚是胡婢所生,行为放荡,为人所耻,不知他的兄长品性如何?”

    “阮瞻乃是嫡子,其妻又为潘岳胞妹,荐举为灼然,想必才华甚高,不过生性清心寡欲。”

    那人对阮瞻略有了解,继续说道:“听闻阮瞻曾与人同行,天气炎热渴得厉害,客舍有口井,众人竞相前往饮水,阮瞻独自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别人都喝完了他才去喝,他谦让不争达到这种程度,倒是让人心生敬佩。”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时,崔意和雨轻已然走了过来,也许崔意对这些人有些不屑,只是淡淡望了一眼,便径自走进卞家。

    这些人无不感到诧异,其中有人突然说了一句,“他是清河崔意。”

    众人这才知晓,无奈的摇头苦笑,一等门阀士族子弟,大都高傲,崔意更是出了名的为人冷漠,不善寒暄,也无人会去主动招惹他。

    走在卞家的庭院之中,仆婢的身影匆匆,回廊间也有不少宾客边走边谈笑着,雨轻与崔意并肩走在回廊间,不时能听到前面那几人的谈话。

    雨轻略感疑惑,抬眸问道:“他们好像是从外地赶来的,难道是专门来参加卞家宴会的?”

    崔意摇头,解释道:“那倒不是,他们大都是去曲阜参加孔家祭祀的,不过顺道来临淄游玩一番,偏巧卞家设宴,他们也就来凑个热闹而已。”

    “哦。”

    雨轻点头,四处张望一番,手帕却掉到地上,她赶忙弯腰捡起,猛然间发现一人正低头瞧着自己,她把手帕塞进袖中,然后转身走至崔意身后。

    “原来是千里兄,好久不见。”崔意面色冷淡,又问道:“宣子(阮修字)兄近来可好啊?”

    “堂兄仍旧是自得于林阜之间,幼舆(谢鲲字)兄倒是常常去看他。”阮瞻含笑道:“没想到道儒也在临淄,真是巧遇。”

    “我听闻东海王征辟你为掾吏,此番你可是要去往东海郡?”崔意漫不经心的问道,继续朝前走着。

    雨轻靠的他很近,还贴耳小声问:“他会不会和阮孚一样发散不畅,当场发作?”

    崔意瞪视她一眼,她不满的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或许会去吧。”阮瞻慢悠悠的走在后面,笑问道:“过几天便到了孔家祭祀的日子,道儒可会去吗?”

    崔意摆摆手,说道:“我还有事,怕是不能去了。”

    “是这样啊。”阮瞻略显失落。

    这时雨轻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问:“你也善于抚琴,对吗?”

第一百零一节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中)

    对于阮瞻,雨轻了解的并不多,不过偶然听到那些人的笑谈,都是关于阮瞻的事。

    别人听说阮瞻会弹琴,大都前来请他弹奏,阮瞻不论长幼贵贱,都为他们弹奏。他神情冲虚和淡,竟不知何人所在。

    他妻子的哥哥潘岳每次让他弹琴,都是日以继夜,他都没有怨怒之色。看似谦让不争,实则是懂得隐忍,倒是与他的父亲大不相同。

    “嗯,不过没有道儒的琴技高超。”阮瞻淡淡笑道。

    雨轻瞥向崔意,笑了笑,“崔兄不常给人抚琴的,没有你待人谦和,对了,贺兄也善抚琴,有机会你们可以切磋一下琴技。”说着疾步走至崔意身前,回眸一笑,让崔意根本无法与她计较。

    正厅之内,云衫侍女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在席间,宾客们陆续进厅,卞瑄的身边坐着一位绛紫长袍的男子,相貌堂堂,此人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眼角的余光却扫向崔意这边。

    雨轻已然跪坐一旁,望向四周,无意间与那人对视一眼,她只觉有些陌生,便收回视线,听着崔意与另一边那人的对话。

    “许兄,不是在淮南王府任从事中郎,何故来临淄啊?”崔意含笑问道。

    这人正是许广,祖涣的表兄,此番从扬州而来,却是为了公事。

    “道儒,你又为何滞留在临淄呢?”许广不禁反问。

    崔意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心道:淮南王司马允多半是派他来刺探齐王这边的动静,一直以来齐王和淮南王还算有些交情。

    江、扬一带物产丰富,除了生意上的往来,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利益交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相互扶持的关系。

    但临淄和北海的这几起事件发生后,或许他们之间各怀心思,许广此番前来赴宴的目的,稍后自会知晓。

    而此刻的雨轻远远的就望见李达,他正坐在卞瑄从兄卞珀的身旁,相互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笑声,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雨轻的存在,或者说故意不与她对视。

    在雨轻看来,李达分明有些心虚,他杀害裴德偷走木盒,这件事完全与临淄另外的那几件案子无关,也许只是李达的个人私欲,琅琊王也未必知晓木盒之事。

    如今李达迟迟不回琅琊,除了范陵之事未了以外,就是为了重新夺回木盒。

    虽然雨轻赶来卞家赴宴,但是文澈却待在左家祖宅,以防李达再次派人潜入左家偷走木盒。

    众宾客在大厅觥筹交错之时,却有一人站起身,面色微醺,对卞瑄冷笑道:“令弟何在?”

    卞瑄脸色微变,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身子摇摇晃晃,又仰面饮尽杯中酒,然后就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嗔道:“令弟身为任城太守,苛待下属,行藏污纳垢之事,散骑常侍果真要置之不理吗?”

    此人口中所说正是卞瑄从弟卞裒,仗着从兄卞粹的势力,卞裒近几年来在任上胡作非为,奢靡无度,下属敢怒不敢言。此人借着醉意如此揭发卞裒的恶行,当真让卞瑄失了颜面。

    卞瑄身旁那位男子,淡然一笑,说道:“醉者之言不足信,况且卞裒如今不在,你在卞家如此放肆无礼,可是服了五石散后,发散不畅,火发焚心,不如先扶他下去歇息。”

    那人立时就被几名护卫拖了出去,口中仍旧不停的喊道:“明明是卞家仗势欺人,你反倒为他说话——”

    这时卞瑄堆笑道:“我看他真的是服散过多,神志不清了,千里(阮瞻字),你说是吗?”

    阮瞻讪讪一笑,垂首不语,在座的人大都知晓阮孚最爱服散,卞瑄这般问阮瞻,分明就是在借机嘲讽,作为阮孚的兄长,阮瞻常常会面临这样的窘境,他感到很是无奈。

    雨轻看着这一幕,不由得低声问道:“悦哥哥,你说那人会不会是装醉,故意在宴席上生事,给卞家人难堪。”

    “他是武韶之子,因杨骏之事其四叔武茂被诛杀,他已经许久未有露面了。”崔意轻声说道:“没想到这次他会前来赴宴,我还真是颇感意外。”

    宴席之上有人醉酒,也有人格外的清醒,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厅内响起,“听闻陆先生见识广博,许某有一疑难,还请先生解惑。”

    “但问无妨。”

    许广躬身施礼,笑道:“一众流民逃亡至淮南一带,淮南王仁厚,给他们做了妥善的安排,分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安心种植,自给自足,如今琅琊王派人来说这些流民均是琅琊郡的百姓,请淮南王将这些流民遣送回原籍,不知陆先生认为此事该如何解决呢?”

    陆晔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流民之事我不太知晓,不过流民是被迫流亡四方,一旦故乡灾情减退,有很多人就想回到故乡,这也是人之常情。”

    许广对他这样的含糊其辞略感不满,面上却一脸谦逊。

    “灾民辗转流离,饿殍遍野,赈灾只能暂时解决流民的燃眉之急,他们不可能长期在外漂泊,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开垦,继而著录其户口,使其成为当地的正式居民,这样的附籍安插政策才是对流民真正的善后,强制把他们迁回原籍,难道不是琅琊王的一厢情愿吗?”

    陆晔哈哈笑了起来,双目炯炯的盯着许广道:“如此看来,只能亲自去问一问那些流民的意见,看他们是愿意留下来,还是重返故土?”

    “陆先生果真言语风趣。”

    许广脸上微现讥讽之色,摇摇头笑道:“早知道这样吃力不讨好,从一开始就不该收留那些流民,反正琅琊王心系百姓疾苦,自然会设法援助他们的。”

    陆晔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挡住脸上的愠色,等将酒杯搁下时,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陆先生不过是琅琊王府的幕宾,非官非吏,许多要事他未必参与进去了,许兄又何必在这里含沙射影呢?”

    崔意开口笑道:“不如直接去问琅琊内史李大人,或许他还知道的多一些。”

    许广回头望过李达一眼,轻笑道:“道儒,多谢你的提醒,我自然会去问的。”

    此刻大厅之内气氛有些尴尬,卞珀与卞瑄相视一眼,似乎在传递着某些信息。

    卞珀含笑道:“近几年听闻道儒云游各地,饱览秀美风光,不如为宴席助兴,赋诗一首何如?”

    崔意沉默半晌,面无表情道:“我今日无心赋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哗然,交头接耳,有人说崔意太过目中无人,扫了大家的兴致,也有人说是卞珀非要去碰钉子,如此倒是下不来台了。

    卞瑄呵呵一笑道:“无妨,那就让千里抚奏一曲,也好为大家助助兴。”说着乐师已经抱琴而来。

    阮瞻眉头紧锁,颔首道:“那么千里献丑了。”

    “且慢。”雨轻突然起身,笑道:“我来替崔兄赋诗一首,若我的诗做得好了,也无须阮兄抚琴助兴了。”

    其实在魏晋时代,士族子弟是绝不会轻易在宴席上当众抚琴的,因为那是乐工的事,就像昔日的祢衡击鼓骂曹,曹操任命他为鼓吏,想要羞辱祢衡,却反而被祢衡裸身击鼓而羞辱。

    想必阮瞻也是明白的,无奈阮氏一族的名声不佳,时常被其他士族奚落,他有苦难言,性情也变得寡淡,不喜争抢,遇事都是退让。

    此刻也不得不抚奏一曲,但没想到这名少年会挺身而出,他深感诧异。

    崔意抬眸凝视着雨轻,似有嗔意,但话已说出口,就看她会作出怎样的诗作了,但愿不要出丑才好。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雨轻缓缓说道,踱着步子。

    心中暗想:晋朝盛行玄言诗,即以玄理入诗,这里的玄理多为老庄思想和佛禅理念,脱离现实生活,缺乏实际意义,以至于后世很少谈及。

    谢灵运的诗当然也受玄言诗的影响,但很大程度上是对此诗风的一种变革,有人称他是玄言诗的终结者,是“玄言尾巴”。这首《岁暮》最合适不过了。

    崔意听后,微微一笑,侍女上前要为他斟酒,他摆手示意她退下,把酒杯推到一边,目光仍投向雨轻。

    “确实是好诗。”卞瑄点头笑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尤其是这两句,景色奇妙,感受独特,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感知,真是难得。”

    “看来左家的人就是文采斐然。”

    许广喝了一口酒,笑道:“不过左泰冲(左思字)貌陋,效仿潘岳出洛阳道,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当真是趣闻。”

    雨轻面色一冷,说道:“昔日魏武帝曹操攻破邺城,占领冀州,许攸立有功劳,但许攸自恃功高,屡次轻慢曹操,更直呼曹操小名,扬言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得冀州?’曹操对此颇有芥蒂.......”

    “一次许攸出邺城东门,对左右说:“这家人没有我,进不得此门。”有人向曹操告发,许攸最终被杀。如此口出狂言之人,就是死于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你.......你竟敢......”

    许广气得浑身颤抖,怒视着她,一拳重重砸在桌上,霍然起身,走向雨轻。

第一百零二节 卞家夜宴勇争辩 案件真相欲浮现(下)

    雨轻方才所讲的许攸正是许广的先祖,见许广气势汹汹的走来,她竟毫不怯懦,反而直视着他,开口道:“第一,我所言皆是事实,第二,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你若是君子,就该懂得制怒。”

    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过来,不禁冷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少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此人却是何虔,他轻轻拍了拍许广的肩膀,许广这才缓和了心情,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左氏一门起于小吏,左思貌丑口讷,不好交游,曾用一年时间写成《齐都赋》,后因其妹左棻被选入宫,举家迁居洛阳,任秘书郎,幸而写得《三都赋》,名声大噪,才挤入金谷友人行列,一介寒门之子,能有如今地位,实属万幸。”

    何虔睨视着雨轻,微怒道:“你这等小辈,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侮辱许氏一族,当真是左氏家教不严,实不堪与我等同席。”

    “你是何人?”雨轻疑道。

    那人冷哼了一声,回道:“南阳何虔。”

    雨轻点点头,上下打量着他,淡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傅粉何郎(何晏)之后。”

    “休得胡言!”何虔厉声道。

    雨轻在他身前走了几步,抬首笑道:“何晏之父早逝,曹操纳其母尹氏为妾,他因而被收养,为曹操所宠爱,后娶曹操之女金乡公主,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

    “更是改良了‘五石散’,他常年沉溺于声色,服用五石散后,迷惑人心,精神振奋,在京都洛阳刮起了一股服用五石散的风气,自古道,是药三分毒,何晏自己就是服药而亡,难道你还要效仿他吗?”

    “真是一派胡言!”何虔伸手指着她,大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今晚是难以走出卞家大门了!”

    “何兄,你想要做什么?”

    崔意一脸平静的走来,瞥了一眼他,慢慢开口道:“或者应该这样问你,你从东海郡来至临淄,有何贵干?”

    何虔不禁冷笑,看了看崔意,拂了拂衣袍,说道:“没想到道儒也有替人解围的时候,清河崔氏高门显贵,左氏子弟能与你攀上交情,还真是稀奇呢。”

    “改日我定要去拜访东海王,让他小心提防着你。”

    崔意在他耳畔低声道:“听闻你与东海王的几名侍妾均有染,需不需要我告知东海王,让他将那几名侍妾都赐与你呢?”

    何虔面色惨白,目光里闪过一丝恐慌,方才的气焰瞬时被浇灭了,颔首赔礼道:“既然她是道儒的朋友,我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的。”说完转身回座位。

    这一番争执,让在座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也许雨轻的言语确实过于刻薄,但是他们出口挑衅在先,雨轻心中愤懑,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垂下眼帘,咬唇不语。

    “道儒,你这位朋友真是厉害。”

    卞瑄微笑望向他,说道:“听田大人说,此次李槐遇害一案,还是多亏了你们在旁协助,我倒是得好好感谢你们了。”

    崔意闻言淡淡笑道:“此案尚未查明,谈何谢意?”然后又将目光投向李达,看他作何反应。

    没想到李达却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王瑶谨(王秀字)是王祷的从弟,听闻他能够过目不忘,我倒是不信的,但前一阵子在琅琊王府看到了他,他仅看了一遍钟彦胄(钟雅字)所撰写的新作,就当场背诵了出来,着实让人称奇,与昔日的张松无异。”

    “钟雅也去了琅琊?”崔意略一沉吟,又道:“我倒是有一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李达点头,笑道:“嗯,他是去琅琊探望自己的舅舅,不过听他说,王祷有一个族弟更是文采卓然,那首《梅花落》就是他的佳作,可惜我无缘得见。”

    “咳咳咳,”雨轻低首喝热汤竟然呛了一口,脸上显得很是尴尬,耳畔却传来一声低语,“族弟,没想到你还能得到钟雅的青睐。”

    雨轻猛然抬头,秀目微睁,喃喃道:“好像是哪里不对。”

    崔意怔住,仍旧注视着她,不过看她有些失神,便不再多问。

    宴会上并无田家人的身影,也许他们正忙于缉拿凶手,无暇参加卞家的宴会,反倒是庞敬坐在了最后面的位置上,沉默不语,因为周围的人他也大都不算相熟,只能自己闷声喝酒。

    不过当看到雨轻那一番唇枪舌战后,他不由得叹服,能与崔意结交之人果然不同凡响,面对许广和何虔,自己尚且退让几分,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步步紧逼,言辞凿凿,以致他们二人颜面扫地,能有如此胆量,确实罕见。

    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今夜却是与他们结下了梁子,幸而崔意在场,不然又不知是怎样的场面了。

    卞瑄对崔意的旁敲侧击也是显而易见的,一面说着案件的进展,一面却在含蓄的示意他尽早离开临淄,返回清河与族人共度除夕才是正理。

    崔意一笑置之,喝了几口热汤,便看向雨轻,开口道:“李达先行离席了。”

    雨轻点点头,笑道:“恐怕他是坐不住了,不过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他是躲不过去的。”

    崔意嗤笑道:“你没看到吗?许广和何虔他们恨不得生吞了你,以后你的麻烦是少不了的。”

    “有悦哥哥在,今日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了。”

    雨轻自嘲一笑,说道:“若回到洛阳城,我有爷爷,还有士瑶哥哥,郗遐,最关键的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终会自取其辱。”

    崔意的唇畔漾起一丝清冷的笑意,轻声说道:“陆士瑶,还真是哪里都有你的影子。”

    待宴席散后,崔意和雨轻回到牛车里,看着雨轻安静的坐在那里,时不时咬着下唇,崔意便直接问道:“李达在宴上所讲,可有问题?”

    “他是在偷换时间。”

    雨轻抬眸肃然道:“当时我和阿龙哥哥去陈家赏梅,钟雅也在场,之后因为裴姑的事耽搁了几天,然后我就和阿龙哥哥加紧赶路,北上来临淄了.......”

    “如果按李达所言,钟雅早于阿龙哥哥到了琅琊,那么钟雅定是比我们先上路的,李达故意讲王秀之事,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刚到临淄,而牛山雅集就是他在临淄的初次露面,那么裴德之死就与他无关了,至于李槐的案子,更是不能强加在他的身上了。”

    “从颍川到琅琊,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半月之久,钟雅若是为了探亲,当然就不会太着急赶路,想来与阿龙兄抵达琅琊的时间差不了太多。”

    崔意沉吟道:“王瑶谨应该是很早就回了琅琊,所以说他在王府或许真的见过王瑶谨,但是未必见到了钟雅,可能他只是将两个事件捏合到同一个时间里,混肴视听。”

    “嗯,李达大概早就来到临淄了。”

    雨轻点点头,继续说道:“他在临淄一定还有别的心腹,能够替他作掩护的地方,或许就是那个假的教书先生藏匿之处。”

    “田家兄弟已经张贴了悬赏缉拿告示,现在只能等消息了。”崔意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似有疲乏之态。

    雨轻挨近他,小声问道:“悦哥哥,你说李达今夜会不会去找那个人?”

    “我已派覃思跟去了。”

    崔意目光微冷,沉声道:“但愿那个人不要被灭口才好,李达行事谨慎,不会轻易留下把柄的。”

    “李达现在住在驿站,可之前多半是住在临淄城内的某家客栈,或是范陵名下的某处宅院里,就像那夜我们跟着盗贼去往的那家宅院。”

    雨轻稍微停顿了一下,笑道:“悦哥哥,李达能买通府衙的人毁掉那块布料,说明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府衙那边的情况,想必住的地方不会离那里太远,划好范围,倒也是不难查出那人了。”

    崔意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被宴会上那两人气糊涂。”

    “悦哥哥,我看你在宴席上滴酒未沾,”雨轻笑靥如花,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眸,问道:“是不是卞家的酒不太好喝呢?”

    “马上就要到左宅了。”崔意挑起车帘望向外面,似乎是下雪了。

    雨轻也探出头去,夜风寒冷,她又紧了紧狐氅前襟,身子缩了回来,紧挨着崔意,不知为什么挨近他总能感觉到一股暖意,或许武艺高强的人内力深厚,更能够御寒。

    “你认识坐在卞瑄身旁的那位吗?”崔意回头问道。

    雨轻摇头,不过记得许广称他为陆先生,便笑问:“悦哥哥认识他吗?”

    “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崔意含笑凝视着她,说道:“你虽不认识他,但却认识他的胞弟。”

    “他的胞弟又是谁呢?”雨轻扬起小脸笑问。

    崔意摇了摇头,哂笑道:“你认识的姓陆的朋友,又有几位呢?”

    “是士瑶哥哥,”雨轻一脸惊诧,摸了摸脸颊,笑道:“原来是他的兄长啊。”

第一百零三节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上)

    两辆牛车在左家门前停下,崔意先行下了车,覃思早就提着灯笼疾步走来,附耳低语几句,崔意点点头。

    此时雨轻小心翼翼的下车来,雪花斜斜的洒落在狐氅上,她张开手心,淡淡的雪花落入掌心,旋即变化成水滴。

    她睫毛微颤,抬眸笑道:“偏偏下雪了,想必李达径自返回驿站了。”

    崔意淡淡说道:“外面冷得很,快些回屋去吧。”

    “悦哥哥,今夜你还会抚琴吗?”

    雨轻脸上的笑容天真可爱,转身走了几步,又略停住,回首笑道:“听着你的琴声入眠,感觉真好。”

    青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雨轻跟在他身后,缓缓走进左宅,直到左宅大门关闭,崔意才转身走开。

    寒冷的冬夜,风停了,雪却下得更大了,在这无风的雪夜里,左家的院落里万籁俱寂,只听见那绵绵密密的鹅毛大雪降落在地上的声音。

    雨轻早已看到文澈离开前留下的字条,看来李达今日并未派人来,她侧身躺在榻上,室内的炭火微微泛着光亮,这时熟悉的琴声悠悠传来,伴着微微雪声,很是空灵。

    她阖上双目,细想着与崔意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的冰冷孤傲有时候还带着一些纯真,大概他的心中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她一样,有太多事情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便停了,雨轻用过早饭后,就在院子里散着步,心里想着关于李达的事情,也许这两天就会有结果了。

    “雨轻小娘子,”青奴躬身回禀道:“道儒小郎君今日没有出门,我看到覃思正在收拾东西,好像他们快要离开临淄了。”

    雨轻愕然,步履匆匆的走至隔壁宅院门前,还未敲门,就见覃思已经打开了大门,堆笑道:“我家小郎君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就来了。”

    “你们要走了吗?”雨轻弱弱的问道。

    覃思点点头,回道:“我家小郎君准备后日便离开临淄,回清河——”

    雨轻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进去,径自来到前厅。

    只见崔意正在整理竹简,望见她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问道:“你是来帮我收拾行李的吗?”

    “那人还未寻到,案子也没结束,你就要走了。”

    雨轻满眼不舍,站在厅门口,也不进去,却提高了声音,“既然要管,就该管到底,不然就不要管,这样算什么?”

    崔意走到她面前,幽幽开口道:“依你所说,锁定范围,那人很难逃脱,除非有人先一步将他灭口,至于李达,若他真是琅琊王派来的人,那么把所有的案件串联起来,背后的阴谋又岂能是你可以探知的?”

    “可......可是我不甘心......”雨轻的声音变得柔弱起来,垂下眼睑,“悦哥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不走难道还要一直赖在别人的园子里吗?”崔意讪讪一笑,转过身去,走回案边继续整理竹简。

    雨轻抬首,也缓步跟了过去,坐在一旁,呆呆的望着那焦尾琴,恐怕过两日就听不到那悠扬悦耳的琴声了。

    “雨轻,”崔意看着发呆的她,笑道:“待会陪着我去园子里赏雪吧,雪后竹林风景别致,作一幅画也是不错的。”

    雨轻托着下巴,摇摇头,说道:“悦哥哥,曾经知世跟着张先生(张墨)学过几天的作画,我也凑过去学了一些,但总是画不好,不如待会悦哥哥亲自画一幅雪后竹林图,我也在旁瞻仰一下。”

    崔意笑而不答,又整理了一会琴谱,便让小厮备好笔墨纸砚,与他们一同前往竹林去了。

    竹林披上银装,甚是迷人,微风拂过,枝叶颤动,积雪簌簌落下,雨轻与崔意并肩走在林间小径上,身后留下一串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悦哥哥,你喜欢雪花吗?”雨轻停下步子,笑眼弯弯看着他。

    崔意摇头,说道:“不喜,雪花虽美,但却转瞬即逝。”

    “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

    雨轻饶有兴致的讲道:“雪花又叫未央花,它没有结束也没有尽头,人道瑞雪兆丰年,冬雪其实就是代表着希望与未来,而且它飘落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美好,难道悦哥哥不觉得吗?”

    “雨轻,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崔意凝视着她,笑了笑,“杜撰的也可以。”

    雨轻抿唇微笑,想了一会,便开口道:“那就讲雪夜访戴的故事好了。”

    “有个人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打开窗户,命令仆人斟上酒。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慢步徘徊,吟诵着诗句。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好友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

    “经过一夜才到,到了好友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他便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朋友呢?”你说他是不是潇洒率真之人?”

    崔意浅浅笑道:“不过是个膏粱子弟所产生的无聊想法。”

    “悦哥哥。”

    雨轻走近他,发现竹枝上的积雪震颤着下落,洒在他的肩头,她便踮起脚尖,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雪花,然后抬眸笑道:“悦哥哥该去作画了吧。”

    崔意薄薄的嘴唇微微上翘,那笑容温柔如流水,微微侧身,覃思已经在不远处的石桌上备好笔墨,侍立一旁。

    雨轻从未见过他作画,心里很是期待,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石路稍滑,脚下不稳,险些踉跄摔倒之时,却被他一手扶住,雨轻一脸赧然,小手仍旧抓着他的手臂。

    崔意却并没有嗔怪她,今日好生奇怪,甚至还主动愿意聆听她讲故事,如此反常,雨轻真是有些不明白了。

    当他走至桌前,面色平静的抚了抚纸张,拿起一杆毛笔,沾了少许的墨,略思忖一下,便开始在纸上作画。

    雨轻就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着雪竹的画法。其实之前在陆府,她便画过一幅墨竹图。

    雪竹的画法和画一般墨竹林的画法是相通的,只是有积雪的缘故,向上挺仰的竹叶不要太多,积雪应在竹林枝叶松散处。

    在空白处的渲染要从整体着眼,竹间的皑皑白雪才能充分展现出来。

    画雪竹渲染的墨色要懂得浓淡相宜,把握不好,无法衬托出雪景,竹子的意韵也很难呈现出来。

    崔意画的雪竹偏简意,对于画中大墨白、小墨白,疏密聚散的节奏变化把控的很好,就像下棋一样,全局在胸。

    “悦哥哥,你的这幅雪竹图画的真好。”雨轻拍手称赞,笑问:“不知是拜入哪位高师门下学的作画呢?”

    崔意微笑不语,到收尾之时,他偏头问道:“题上一首诗如何?”

    “雪压竹枝低,低下欲沾泥。一朝红日起,依旧与天齐。”雨轻忽然想起朱元璋这首《雪竹》,便吟诵出来。

    崔意含笑点点头,用草书写下这四句诗,然后慢慢放下毛笔。

    雨轻低首看着这幅画,笑意浓浓,娇声问道:“悦哥哥,这幅雪竹图是送与我的吗?”

    “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崔意道,负手走到一旁。

    雨轻移动着脚下的步子,趴在桌前欣赏着画作,粉唇轻抿,灵动明亮的眸子缓慢游动着,白皙纤细的手指时不时抚摩着微冷的面颊。

    崔意接过覃思送来的暖手炉,递给她。

    眼前的少女活泼美丽,宛若翩飞的彩蝶一般,围着石桌转了好几圈,最后摇了摇头,无奈的冒出一句,“如果有录音笔就好了。”

    “录音笔?”崔意微怔。

    雨轻抱着暖手炉,走到他跟前,笑道:“有了录音笔,就可以把悦哥哥抚奏的琴声录下来了,什么时候想听,就可以拿出来一遍又一遍的播放了。”

    崔意闻言,突然伸手抚住她的额头,蹙眉问道:“又在胡言乱语了,难道上次的风寒还未痊愈?”

    雨轻不禁咯咯笑起来,扬起稚气的小脸,说道:“悦哥哥,真的是有的,我不骗你,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发明而已。”

    “越说越离谱了。”

    崔意朝前面走去,雨轻也跟了过去,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口中仍在讲解着可以记录声音的那种机器,崔意也不忍心再次浇灭她的热情,只能在旁默默聆听着。

    另一边在章丘县城内的一家食肆门前,两匹马一前一后而来,前面的人一袭白袍,翻身下马,然后拂了拂衣袖,回头吩咐道:“阿九,这几天连着赶路,也没好好喂马,你先牵去马厩给它们喂些草料。”

    说话的少年正是郗遐,望着阿九牵着这两匹马缓缓离去,他便快步走进食肆里。

    在这间不大的食肆里坐着几桌客人,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郗遐眼里闪过一丝凌厉的光,随意寻了一处空位就撩袍坐下。

    他唤来小二,点了一些酒菜,然后单手支颐望着那个临窗而坐的深赭色衣袍的男人,心中喃喃自语:“跟了这一路,倒是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第一百零四节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中)

    郗遐离开洛阳后便去往东郡,看望郗隆(郗鉴之叔),在东郡停留的那几天里,他偶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这个一介布衣的男人竟然想要拜见兖州刺史,连续三次都吃了闭门羹,郗遐就格外注意他。

    也许是巧合,郗遐与他还是同路,为了不引起那人的怀疑,郗遐总是刻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只因昨晚下雪没有赶夜路,在客栈歇息了一夜,今早才来到章丘,没想到那人也出现在这家食肆里。

    “小郎君,”阿九堆笑走来,坐到旁边,说道:“昨晚我睡觉时就感觉有些饿,连做梦都是在找吃的,现在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从东郡带来的那些熟肉多半都给你吃了,你还在这里喊饿?”郗遐哂笑道:“阿九,你这贪嘴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阿九嘿嘿一笑:“我不过只是爱贪嘴,那个贪财的凌冬才更可恶,祖家小郎君都不曾管束过他呢。”

    “我可没有祖涣那般心慈手软,你若误了我的事,我定不会饶你。”

    郗遐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向那男人,口中仍说道:“阿九,你知道我是最没有耐心的。”

    “哦。”阿九佯装不悦,低首喝着热茶。

    这时那男人起身离座,缓缓朝柜台那边走去,不一会又进来几位客人,人来人往之时,那男人已然消失不见。

    郗遐心存疑惑,皱皱眉头,见小二端着饭菜走来,他也就暂时不去想了,拿起筷子准备吃饭时,却迟疑了一下。

    他仔细盯着这碗羊肉汤,唇畔一丝冷笑,又放下了筷子,薄嗔道:“阿九,快去对面的脚店买一些熟食,我们马上赶路。”

    “啊?”阿九愕然,缓缓起身,刚想要从碗里抓起一片牛肉,那只手就被郗遐重重的敲了一下,斥道:“还不快去!”

    阿九无奈的疾步走开,郗遐轻叹一声,心道:那人为了要甩掉我,竟然在我的饭菜里下蒙汗药,此时看来他还真是奇怪的很。

    扔下这一桌饭菜,郗遐走出食肆,翻身上马,阿九买了一些熟食,骑马跟在后面,他们二人扬鞭疾驰而去。

    待出了城,郗遐并没有直接走官道,反而来到流经章丘的淄水岸边,眺望着这平静的河水。

    一叶小舟在河面上荡漾着,日光照在水面,波光粼粼,冷风拂过,郗遐微眯着凤眸,任袍袖随风飘荡。

    “小郎君,是他.......”阿九诧然道:“他怎么会——”

    “走水路更快些。”郗遐冷笑道:“临淄,又要有热闹看了。”

    阿九探过头来,问道:“小郎君,我们还没用午饭呢,要不先歇息片刻再——”

    话未说完,郗遐已经伸手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不禁哎呦一声。

    “方才那桌饭菜你若吃了,就等着在食肆里睡上一天吧。”郗遐没好气的说道:“边走边吃,我可不想错过他的好戏。”

    阿九揉了揉脑袋,口中喃喃道:“这般不辞辛劳的连日赶路,肯定是为了去见雨轻小娘子。”

    这时郗遐已经快马走到前面,扬手挥动着马鞭,喊道:“阿九,快些跟上,我们务必要在三天内赶到临淄!”

    而这边的崔意已经和雨轻用过午饭,二人正在厅内下着五子棋,崔意故意让了她两回,她却并未发觉,只是想着崔意是初次下五子棋,难免生疏,输上几次也属正常。

    这时青奴走进来回禀道:“雨轻小娘子,陆先生来左府了。”

    “陆先生?”雨轻偏头笑问:“哪个陆先生啊?”

    崔意敛容,将手中黑子随便丢在棋盘上,淡淡说道:“陆士瑶的兄长来的还真快。”

    雨轻微微一愣,毕竟她与陆晔不熟,此时他专门来左府拜访,却是为何?

    “雨轻,你先回去吧。”

    崔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慢放下,示意覃思将那幅雪竹图交给青奴。

    “悦哥哥,你不陪着我一起去见这位陆先生吗?”雨轻笑问道。

    崔意起身,摇了摇头,说话的语气有些怪,“他又不是来探望我的。”

    雨轻不解,想要再问,但见他面色微沉,也不好再开口了,起身就要离开。

    待走至门口,她略停步,回身笑道:“悦哥哥,今日你赠画给我,回去后我会亲手做个礼物送给你,这样才是礼尚往来嘛。”说着转身走远。

    崔意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负手走至窗前,似乎对她口中所言的礼物颇为感兴趣。

    左家的前厅内,左韦和几位族中长辈正与陆晔寒暄着,左氏唯有左思一人在洛阳任职,对于陆晔的突然到访,他们还是甚感惊讶的,但是当听到陆晔谈及雨轻拜陆机为师时,便也大概了解了他的来意,遂命人把雨轻叫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晔就望见一位少女正缓步走来。

    他微微一笑,心道:接连几封加急信件催他来临淄,他这个弟弟一向克己复礼,不善交际,如今却特意拜托自己看顾她一二,想来在士瑶心中,她与一般人不同。

    “雨轻见过陆先生。”雨轻走进厅来,身子福了福,颔首道。

    陆晔上下打量着她,温和笑问:“你就是我家堂兄收的那位女学生了?”

    雨轻点头,有些拘谨的垂首站立在厅内。左韦等人借故先行离开前厅,陆晔此时起身走至她身前,笑道:“你似乎有些惧怕我?”

    “没......没有......”雨轻抬眸,勉强笑道。

    陆晔注视着她,不禁问道:“那个在卞家夜宴上伶牙俐齿的人怎么不见了?难道没有崔意的庇佑,你就气焰全无?”

    雨轻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儒雅男子,与陆机的清傲气质有些不同,他的眼神在安静中透着柔和。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衣袍上,他一边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一边说道:“你心中有疑惑,不妨讲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解答。”

    “陆先生,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

    雨轻稍显放松,慢慢说道:“曾经钟毓、钟会少年时就名声在外,钟繇引见他们两个去见魏文帝曹丕,钟毓紧张地全身是汗,钟会则好像无事一样,从容的很......”

    “曹丕问:“钟毓,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啊?”钟毓说:“陛下天威,臣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曹丕又问钟会:“你怎么不出汗呢?”钟会学着他大哥的口气说:“陛下天威,臣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曹丕哈哈大笑。”

    “钟士季聪慧敏捷异常,能言善辩。”

    陆晔停步,开口道:“但之后他兴兵伐蜀,居功自傲,最后死于兵变,着实令人惋惜。”

    “不知陆先生可在琅琊见到过钟雅?”雨轻开始引入正题。

    陆晔呵呵笑道:“故意讲颍川钟氏,原来是为了探知钟雅的动向,你是怀疑李达在夜宴之上所言非实?”

    “真话假话掺在一起,便很难分辨真假了。”雨轻淡淡说道。

    陆晔点点头,想了一下,说道:“我倒是在琅琊王府见到了钟雅,他大概也是刚到琅琊不久,阿龙当时也在场。”

    “原来如此。”雨轻沉吟道,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陆晔皱眉,临淄之事涉入太深,对她未必是好事,他此番前来,除了照拂雨轻,就是找寻那个叫杨霄的人的行踪。

    在来临淄之前,他已经从陆玩的信中知晓了有关杨骏留有遗诏之事,至于杨霄为何来临淄,又会暗中作甚么,他也很是好奇,毕竟眼下根据南鹰的追查,杨霄应该尚未抵达临淄。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甚是寒冷,你要注意添加衣物,以免着了风寒。”

    陆晔的语气关切,看着她脸色红润,神清气爽,并未有咳嗽的迹象,说明她的风寒已经痊愈了。

    雨轻点头,二人又聊了一些有关洛阳的事情,陆晔又询问了陆机和陆玩的情况,雨轻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倒险些忘记了,这次我从琅琊带来许多特产。”陆晔微笑道:“还有一些海鲜干货,上回士瑶提到的瑶柱,也带了一些,你回洛阳时一并带给他好了。”

    “瑶柱?”雨轻满脸悦色,之前曾告诉过陆玩、周彝他们做瑶柱粉的想法,没想到陆玩竟然记在了心里。

    陆晔看到她如此兴奋,大致也明白了一些,因为陆玩一向饮食清淡,也不会过多关注,多半是送与雨轻的,想来倒是觉得有趣,难得陆玩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傍晚时分,送走陆晔之后,雨轻便独自去了小厨房,待了好久才提着一个食盒走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青奴早就点上灯,侍立在一旁,问道:“雨轻小娘子如果想要吃什么,直接吩咐厨房的人做就是了,又何必亲自去做呢?”

    “他们哪里会做这个。”

    雨轻打开食盒,小心的将做好的甜点端出来,对他笑道:“这叫做蜜三刀。”然后拈起一小块递给他。

    青奴放进口中,慢慢品尝着,味道真是香甜绵软,还有浓厚的芝麻香味,不过名字听起来有些怪。

    “为何叫做蜜三刀?”他忍不住问道。

    雨轻笑道:“你没看到每块上面都有三道刀痕,又是蜜制小吃,故取其名。”

    本来雨轻是想做桂花糕的,可惜这里没有桂花,只能做蜜三刀这样的小吃,希望崔意吃了甜点,心情会变好。

第一百零五节 赏雪竹回归真挚 一骑绝尘千里至(下)

    夜风习习,淄水河畔,一小舟很快靠了岸,黑色身影轻轻跃至岸边,然后回头对那船夫说道:“明日卯时在此处等我。”

    这位戴斗笠披蓑衣的船夫点头道:“小的明白,主人可要当心。”

    那黑色人影正是杨霄,朦胧的月色照在他瘦削的长脸上,显得有些冷然,他在此处上岸,只是为了去见几个杨家旧人,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暗中联络。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郗遐的饭菜里做了点手脚,想要甩开他们。此刻他的脑海中仍存有疑虑,只是暂时不去想那些,然后匆匆消失在夜幕之中。

    在一处临近河边的村子里,有鳞次栉比的两三层小楼异常醒目,水渍斑驳的墙面上,尽是青绿色的苔藓痕迹,还有一些枯萎的错乱如麻的爬山虎枝条,只露出二楼的一溜窗户。

    屋内有些亮光,烛火随风摇曳着,围桌坐着三人,一人正在擦拭单刀,另两人仍旧在吃着刚炖好的鸡,其中一人伸手拽下一只鸡腿,递给那擦刀的人,笑道:“萍姑人长得俊,厨艺也不赖,杨霄还真有福气。”

    “别胡说,小心被萍姑听到,又是一擀面杖子抡过来。”那人用袖子抹了抹沾满油的嘴,悄悄道:“杨霄在弘农郡早就娶了妻的,萍姑那火爆脾气,能甘愿做妾吗?”

    这时候,门口站立一人,却是那怒气冲冲的萍姑,举着那根熟悉的擀面杖冲过来,口中还大喊着:“你们几个乱嚼舌根的——”

    “大哥,你来了!”

    那擦刀的男子突然站起身,萍姑以为他们又像平常那样捉弄她,所以也不理睬,就要抡起擀面杖朝他们打去。

    不成想身后一人用力握住那根擀面杖,冷声道:“省省你的力气,连自家失了盗都不知。”

    却见杨霄衣袍上还沾着少许的血迹,大步走进来,扫过那三人,冷声道:“杨武,韩虎,董苞,你们还有心情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临淄那边你们可都去探查过了?”

    刚才擦刀的年轻男子正是杨霄的从弟杨武,他沉声道:“大哥,最近临淄城内有些乱,田大人派出了许多的巡城官差,好像在捉拿凶手。”

    韩虎和董苞皆是杨武的结拜兄弟,也是杨骏的心腹护卫,当年和杨霄一同离开的杨府,这些年更是跟随杨霄四处奔波,从没有怨言,只是有些匪气,时常口不择言。

    萍姑见他们有要事相商,便要转身走开,杨霄却叫住了她,“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比较安全,方才来的路上,看到几个黑衣人潜入你家,虽然我已经结果了他们,但不知还会不会再有人来,所以——”

    “多谢。”萍姑眉间掠过一丝担忧,说道:“家兄自去了临淄,已经数日未归,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的哥哥就是个穷教书的,怕什么?”董苞嘻嘻笑道,啃着没有多少肉的鸡肋,继续说道:“我上次看到你哥哥和一个商贾混在一起,说不定要发财了。”

    “你胡说什么?”

    萍姑刚扬起手臂却又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瞥向杨霄,说道:“你走了这一路,怪冷的,我再去盛一碗热汤来,你好喝一些暖暖身子。”然后便转身走开。

    董苞趴在韩虎耳边,悄悄道:“看到没,她还是那么关心杨霄。”

    “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临淄,”杨霄肃然道:“后日应该就能抵达,还是照原计划进行。”

    杨武他们三人齐齐点头,即便未来可能有变数,但只要杨霄一声令下,他们还是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两日田家兄弟就是按照雨轻划定的区域进行搜寻的,总算是找到了那个人,可惜却已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经过徐仵作的查验,此人是被一刀致命,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线索,好像一连串的案件再次被打回原点。

    晨风寒凉,覃思早就和几名小厮把所有的行李搬到牛车上,崔意缓缓走出来,望见青奴双手端着长方形的黄花梨食盒正朝他走过来,他微微一笑,心道:这定是雨轻送与自己的礼物了。

    “道儒小郎君,这是雨轻小娘子亲自下厨做的点心。”

    青奴将那食盒交到覃思手上,然后躬身禀道:“今早田家来人了,雨轻小娘子就去了府衙。”

    崔意点头,脸上并无任何不悦,直接坐上牛车。

    青奴慌忙跟过去,堆笑道:“道儒小郎君何不再等一等,雨轻小娘子还有话要与你说呢。”

    “不用了。”崔意放下车帘,移目看向那食盒,淡笑道:“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回洛阳的。”

    青奴不再多言,目送着牛车渐渐驶远,他也转身走回左宅。

    城外官道上,牛车辘辘,车内之人已经打开了食盒,看着这颜色亮丽的甜点,他唇畔一丝笑意,拿起一块放进口中,又展开那封信。

    信上言道:“悦哥哥,这种甜品叫做蜜三刀,其实它还有一个典故,现在先不告诉你,食盒里装有六十六块,你可以每天吃一块,也许当你全部吃完了,就该回洛阳了。悦哥哥,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你可莫要取笑我写的行书.......”

    崔意神色疲倦,将信纸重新叠好塞回信封里,这时覃思掀起车帘,说道:“小郎君昨晚彻夜抚琴,不如先睡一下吧。”

    “无妨。”崔意微微阖目。

    此刻他确实有些乏了,不过心里仍有些担忧,毕竟临淄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若非清河祖宅那边出了一些状况,他本不想选择这时离开的。虽然陆晔会照拂着她,但他终究只是江东士族,在北方的领地上他还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许多事情也是难以插手的。

    忽然从前面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崔意蹙眉,掀帘望去,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郗遐,他果然来了。”

    却见郗遐收住缰绳,使马停步,投来好奇的目光,戏谑笑道:“难道是道儒兄,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牛车也停了下来,崔意斜睨着他,开口道:“郗兄刚在赵王那里立了功,如今又来临淄凑热闹,年底真是忙碌的很。”

    “我哪里比得过道儒兄呢?”郗遐坐在马上,握着马鞭,笑问:“如今可是要回清河去?博陵崔家人好像也去了,我想那里应该和临淄一样热闹吧。”

    崔意心底泛起涟漪,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意,慢慢放下车帘,牛车继续向前行驶。

    既然郗遐也来到了临淄,那么他也不必再过多担心了。至于赵王府那件事,往后他自然会慢慢与他计较。

    阿九望着那辆牛车渐渐驶远,不由得问道:“崔家小郎君怎么就这样离开了?”

    “多半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不过那都是清河崔氏的内部矛盾,与我们无关。”郗遐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马上就要进城了,我们先去找家客栈好了。”阿九驱马前行,连着两日赶路,他累的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郗遐伸手拍在他的肩头,笑道:“客栈人多眼杂,总是不便,我已经想到了更好的落脚处。”说完扬鞭而去。

    阿九微微一愣,心想总算到了临淄,往后至少不用日夜赶路了,想到此多少感到欣慰。

    此时的雨轻还在府衙与田家兄弟讨论那个人的死因,其中田伯仪敛容道:“此人叫夏如海,常年在临淄南街那家私塾里教书,性嗜酒,脾气暴躁,听私塾里其他先生所言,夏如海是在去年认识的范陵,他们二人经常出入赌场,流连烟花,倒是臭味相投。”

    “夏如海可还有其他的亲人?”雨轻喝了一口茶,问道。

    田仲孜说道:“好像有个妹妹吧,叫什么.......什么萍姑的,住在邻近县的村庄上,很少进城的,他们也不过是听夏如海顺嘴提过几句,倒是从没见过她。”

    雨轻点点头,笑道:“或许这个萍姑会知晓些什么,毕竟她是夏如海唯一的亲人。”

    田伯仪皱眉,走了几步,又问道:“总是有人先我们一步切断线索,难道府衙里还有奸细?”

    “这也未必,只能说幕后真凶离我们很近。”雨轻起身,淡然说道:“他从未离开过临淄。”

    田仲孜也起身,唤来几名官差,命他们速去查找叫萍姑的女人,雨轻又与田伯仪谈论了一些巡城的事宜,便告辞离开。

    她心里还在想着能否为崔意送行,便叫车夫加快赶车,驶回那座院落门前,才发现人去楼空,她很是失落,垂下眼帘,站立良久。

    马蹄声渐渐传来,她微怔,抬目望去,却是那熟悉的身影,好像隔了好久似的,再次见到他,雨轻竟不自觉的眼前湿润。

    或许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此时能够见到来自洛阳的朋友,真的是又欢喜又感动。

    “雨轻。”那人风尘仆仆的走到她身前,凝视她片刻,不禁心疼道:“多日未见,你竟清瘦了不少。”

    雨轻笑意甜甜,抬眸问道:“郗遐,你怎么会来临淄呢?知世她们都还好吗?世道哥哥和祖哥哥他们怎么样........”一时间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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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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