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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节 沥水诗会余波起 雪中食肆风声紧(下)

    “你又在杜撰了,”王祷微嗔道:“挑食方面你倒是又进一步了,没有瑶柱粉或者味精,菜肴就难以下咽了吗?”

    雨轻不理会他,只是单手支颐看着桓协吃那个卷饼,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你认识谯国龙亢桓彝吗?”

    “那是我的兄长。”桓协感到有些奇怪,便问:“难道你认识家兄吗?”

    雨轻微笑摇头,心道:自然不认得,只是桓彝是桓温之父,到东晋时桓温独揽朝政十余年,是位极为厉害的人物,就是不知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了。

    王祷轻咳一声,说道:“你还是快些吃吧,一会我们还要继续赶路的。”

    “哦,知道了。”雨轻低头喝汤,时不时瞟一眼桓协,然后附耳低语几句,桓协只是点头,并未多言。

    用过饭食,在食肆小坐片刻,雨轻听着他们二人的闲聊,左不过是一些老庄玄学之类的,太过乏味,便趴在桌边闭目养神。

    相逢有些短暂,待雨轻和王祷上了牛车,桓协还站立在那里目送他们离开。

    这时雨轻掀开车帘,摆手笑道:“你可不要忘了啊?”

    “我不会忘记的!”桓协微笑着朝她也摆了摆手。

    车内,王祷注视着她,笑问:“你又同他说了些什么?”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雨轻故作神秘,其实她方才只是向桓协提及了长清木鱼石,它是一种珍贵的石材,俗称‘还魂石’、‘凤凰蛋’,雨轻希望他能找到木鱼石送与自己一块,小小要求,桓协自然答应了她。

    连日来,北风呼啸,刺骨的寒风吹动车帘,帘外那像柳絮、像芦花般的雪花,正在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一只纤细的小手偷偷伸出来,雪花像蝴蝶一样调皮的落入她的掌心,瞬间融化。

    “茂弘小郎君,风刮得越发紧了,不远处有家村店,不如先歇息一下,等风变小了再赶路吧。”厉生头上的斗笠堆着薄薄一层的雪,低着头说道。

    王祷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雨轻,她身披着白狐氅,腿上还盖着毯子,暖手炉搁在一旁,正捧着一卷竹简看,王祷伸手抢过来,笑嗔道:“如此三心二意,不如不读。”说着便把暖手炉塞入她怀中。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雨轻佯作叹息,摇头道:“庄子几近一生隐退,只做过漆园吏,阿龙哥哥志在庙堂,又何必再读《南华经》呢?”

    王祷微怔,深邃的幽眸里漾起点点涟漪,笑道:“看来陆大人眼光独到,得到了一块璞玉。”

    雨轻莞尔一笑,“能得到阿龙哥哥的夸赞,深感荣幸。”

    此时的牛车在村店门前停下,厉生跳下车,望见前面也停着一辆牛车,一名妙龄少女披着蓑衣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老者下车,一老一少慢慢走进店内。

    “当心脚滑。”王祷先行下了牛车,回头提醒她道。

    雨轻“嗯”了一声,扶着王祷左臂小心下了牛车,没想到大半天的功夫雪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快要没过脚面了,她仍旧扶着王祷的左臂,二人缓步朝店门走去,厉生和一队护卫就跟在他们身后。

    这家村店不大,只摆了几张桌子,里面的客人多为附近的村民或过路的商贾,言谈粗鄙,有几个村民还时不时瞟一眼那名妙龄少女,目光里明显带着挑逗和戏谑的意味,少女双颊微红,紧挨着老者坐在最右边的那桌,垂首不语。

    “阿岩,这雪势渐大,他们或许一时半刻到不了。”老者身上穿着一件苍色棉袍,头上银发被貉皮暖帽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皱纹沟壑,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邃的眼眸,略带岁月沧桑之感。

    少女一身藏青色葛布衣裙,手腕间还戴着银镯子,随着手臂的摆动,银镯上挂着的小铃铛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笑眼弯弯,轻语道:“无妨,坐在这里等着他们便是。”说着叫来小二,点了一些饭食,然后十分安静的坐在那里,目光总是时不时望向窗外。

    王祷和雨轻就坐在邻近那一桌,厉生和护卫们则是选在更靠外面一些的位置,时刻提防着来往走动的客人。

    “上回的雪山飞狐我讲到哪里了呢?”雨轻单手支颐,俏皮的笑道,仔细想了一下,便道:“乌兰山玉笔峰,刘元鹤他们去找寻宝藏........”

    王祷一边听着她讲故事,一边用余光扫向旁边的那个少女。

    偏巧这少女对雨轻的故事有些兴趣,身子略倾斜了一下,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当雨轻讲到‘胡一刀之子,如此了得’之时,便停了一下,开始低首喝热汤。

    旁边的少女等的有些心急,便转头轻声问道:“然后呢,你怎么不讲了呢?”

    雨轻咯咯笑起来,侧身问道:“你难道不知道说书之人喜欢卖关子的吗?”

    少女面色微沉,手臂顺势放了下来,铃铛响动。

    这时小二已经端来了他们的饭菜,小心放到桌上,笑着说:“昨日你们就来过小店,还特意把猎到的雉鸡和野兔分给店家一些,今日店家交待过了,这顿他来请。”

    “那就多谢了。”少女淡淡一句,目光再次瞥向窗外,面色突然变得冰冷起来。

    外面有一队押解囚犯的官兵正朝这里赶来,为首的官差披着黑色的斗篷,步伐放慢,与旁边的官兵低语几句,便带着几名随从匆匆走入店内。

    “小二,赶紧去烫壶热酒来。”一名随从抓着小二手臂,厉声道:“动作快点,我们可没时间等!”

    小二看得出他们是官府的人,连连点头,转身走开。

    没过一会就有几个官兵带着一个囚犯走了进来,那人戴着脚镣,低垂着脑袋,被官兵推搡着走至桌前。

    一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便跪坐一旁,乱发遮挡着面孔,双手满是伤痕,小心的端起一碗水往口里灌,似乎是渴极了,然后又对官兵说道:“雪若停不下来,今夜怕是赶不到驿站了。”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其中一名官兵啃了一口饼子,冷笑道:“北海郡守限我等半月行至临淄,如今已过去十日,雪天赶路也是迫于无奈,莫非聂二爷身子比我们还要金贵?”

    “聂二爷自然是享福享惯了,比不得咱们这些穷官兵,每月俸禄还不够温饱的。”另一名官兵埋怨道,斜睨着姓聂的,似乎在等着他做些表示。

    他们口中的聂二爷正是北海郡守身边的一名文书小吏,聂林,因牵扯到一宗离奇的杀人案中,才被押解到临淄审理。

    这聂林确实敛了一些钱财,不过这一路都做了打点,所剩无几,眼下这几名官兵如牛蝇般旁敲侧击,就想从他身上再榨出一点油水来,他很是无奈,心想皮肉之苦总能挨过去,到了临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边的少女递给老者一个眼色,老者会意,缓缓起身,从官差身边走过,袖子挥动一下,险些打在了官差的眼上。

    “瞎老头,滚一边去!”一旁的官兵怒道,伸手就将老者推开,口中不迭骂道:“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

    老者连连躬身赔礼,近前笑道:“对不住了,老朽患有眼疾——”话未说完,就被官差抓住手。

    雨轻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趴在王祷耳边笑道:“好奇怪的老者,你说他是故意的吗?”

    王祷笑而不语,继续观察着那边的动向。

    却见官差指了指桌上的那碗酒,笑道:“喝了它,我便放了你。”

    老者脸上不自主的抽搐一下,笑容消失,端起那碗酒,仰面饮尽,然后将空碗慢慢放回桌上,说道:“官爷疑心太重,村野老夫岂有加害他人之心?”

    那名官差呵呵一笑,不再理会他,继续吃着些熟肉。

    老者转身的刹那,一抹黠笑掠过脸颊,步子稳健,走至少女身前,此时的少女已经起身,笑意淡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须臾,视线之内的几名官兵明显有些中毒的迹象,想要起身又无力起身,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在座的客人甚是惊惶,欲要夺门而出时,那少女拿出一支细筒,将一根银针塞入筒内,轻轻一吹,银针飞快刺中那名客人的咽喉,此人正是方才色眯眯的偷看少女之人。

    少女唇畔牵出一丝冷笑,迅速移动脚下的步子,接过车夫抛来的环首刀,猛力一脚将长桌踢向那名官差,不想那官差没有喝酒,重重一掌把长桌劈成两截,木屑四溅。

    而少女的身影已经推着刀柄,炮弹般的飞了过去,转眼间,冲向那持剑而来的官差。

    噼里啪啦,盘碟砸碎在地,王祷护在雨轻身前,示意厉生暂时不要妄动,毕竟凭着他的直觉,这名少女身上隐隐散发着很重的戾气。

    不过因客人投来某些别样的眼光,就将其杀害,如此狠绝,天真的面孔原来只是迷惑人心的假象,那老者更是镇定的站在一处,完全没有担忧之色,看来这些官兵真要命丧此处了。

第七十七节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一)

    少女手持的环首刀,又长又重,挥舞疾旋间足见她内力深厚,她脚下穿着天青色的绣鞋,脚步快速挪动时,裙摆如匹练般响动,纤细的身体与那环首刀卷在一起,对方的剑根本招架不住,步步后退,最后还是被一刀刺中胸口,鲜血喷出。

    官差倚着墙壁慢慢滑落倒地,双目艰难的睁着,问道:“你是何人?”

    “你应该问问聂林,他总不会忘记我的——”

    躲在角落的聂林一脸惊恐,声颤:“雷岩,怎么会是你?”

    “看来你不想看到我,亏我还日日惦记着你。”少女挥刀而来,刀尖逼近聂林的咽喉,只一寸的距离,四目相对。

    良久,她冷冷一笑,“聂林,你知道我最恨背叛,可你偏偏为了几箱珠宝就出卖了我的父亲和山寨百余人,让他们无一生还,今日我倒是想要剖开你的肚子,挖出你的心肝肺,看看到底是不是全黑的!”

    “不,雷首领,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不想的,是郡守让我这么做的——”

    话未说完,刀尖已刺穿他的脖颈,少女又猛地抽出刀来,疾步后退,用衣袖拭去沾在脸颊上的血迹。

    厉生按住剑柄,与一队护卫站在一侧,望着这个妙龄少女将环首刀掷给车夫,手腕晃动,铃铛再次响起。

    此时的店内安静非常,除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便是躲在柜台后面不敢发声的店家和小二。

    少女渐渐朝雨轻走来,微微一笑,“怎么办,其实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不如我带你回我的新寨子去,这样就能天天听故事了。”

    王祷瞥向雨轻,沉声问道:“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了?”

    这时雨轻走上前来,开口道:“只怕现在还不行,我要回祖宅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那名少女白了王祷一眼,然后叹息道:“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士族子弟,自然不能与我们这些草莽之人交朋友了。”

    这时老者望了望窗外,笑道:“外面的雪势小了些。”

    “我们该走了。”少女淡淡一笑,转身朝门口走去,不忘挥手道,“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咯!”

    雨轻见她快要走出店门,忙喊道:“若你想听故事,可以来洛阳找我!”

    少女步子略停,侧脸微笑,身影很快消失。

    “阿龙哥哥,今日你才算是真正见识到江湖中人了。”雨轻噘嘴道:“人家那叫嫉恶如仇,阿龙哥哥的偏见与达西先生一模一样。”

    王祷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词语早就习惯了,也不愿多问,只是一脸肃然道:“既然雪下小了,我们也该赶路了。”

    雨轻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旁边那桌上放着一些碎银子,这大概是少女用以补偿店家的损失特意留下的。

    雨轻顿觉这少女正义凛然,虽为草莽,实则心地善良,能成为一寨之主,足见她能力出众,他日若真有缘再见,雨轻还是希望能与她真正结交。

    临淄郡守出自田氏,在汉高祖时期田氏一族也是京兆一带望族,只是经历了数次朝代更替后,田氏家族逐渐开始没落,到田学初这一支,靠着与孔家的联姻,才迁至临淄郡守,不过眼下的一起案件,却着实令他伤脑筋。

    厅上,只见一个管事的疾步走进来,躬身禀道:“崔家小郎君来了。”

    田学初皱了皱眉,摆手道:“今日我公事繁忙,无暇与他叙话,你自去找伯仪招待他便是,今夜设家宴,记得让伯仪留客。”

    管事的点点头,转身离去。

    此时的田伯仪正与胞弟田仲孜在水榭边对弈,田伯仪棋艺略胜一筹,两盘下来,田仲孜均惨败。

    他喝了一口茶,哂笑道:“哥哥,棋艺我确实不如你,但是若论武功,我自然高过你许多。”

    田伯仪哈哈一笑,见到管事的与崔意一同朝这里走来,便起身笑道:“道儒兄来了,你可敢在他面前论武功高低?”

    田仲孜面有愧色,心道:自己岂能与他比肩,上回练武之时,崔意在简单几招之内就将自己制服,当真难堪至极,幸而崔意仍旧与他相谈甚欢,自己才得以释怀。

    “伯仪兄,仲孜兄,好久不见。”崔意含笑走来,看了一眼棋盘,不禁笑道:“你们兄弟俩倒是清闲,听说齐王府新进了一批舞女歌姬,你们怎么也不去瞧瞧?”

    田伯仪摇头苦笑,“快别提这事了,父亲前日还曾数落过仲孜,说他荒废学业,只知道斗鸡走狗,这个月已经禁止他出府了。”

    “哦,原来如此。”崔意笑了笑,跪坐一旁,喝了一口茶,问道:“田伯伯今日出府了吗?”

    田仲孜摇头,回道:“没有啊,我刚才还看到父亲和郑主簿去了书房。”

    这时田伯仪轻咳一声,示意他莫要再说了。崔意察觉出某些异样,便微笑不语。

    “反正道儒兄又不是外人,父亲遇到了难事,与道儒兄说说,或许他还会有解决之法。”田仲孜注视着崔意,继续道:“其实是为了一件棘手的案子,就发生在上个月——”

    “仲孜,你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还是由我来讲好了。”田伯仪剑眉微皱,思索片刻,便说起了上个月发生的那件命案——

    那日清晨,有名渔夫在城外淄水打渔之时,发现一具漂浮的尸体,慌忙打捞上岸,村民围上来一看,却是邻近庄子上的李庄头,名叫李槐,有村民速来报案,衙门里便派出几名捕快和一名仵作前去查案。

    “徐仵作,去死尸身上细细地查验,不许粗心。”

    一名捕快的声音在风中响彻了河岸,河水不时涌上来拍打着岸边,围观的村民议论纷纷。

    只见那仵作将袖子卷了一卷,又把衣襟掖起,躬身仔细的从头至尾与前身,两膀两手全看到,鼻眼口牙也翻动一下。

    一盏茶的功夫,他回禀道:“通身上下,并无伤痕一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从尸首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变化来看,如今正值冬季,此人或许是昨晚失足落水的。”

    “失足落水,那就是意外死亡了。”其中一名年轻的捕头走上来说道:“结案,倒是好结了。”

    这个年轻捕头姓张,正如此说着话,另一名略显高瘦的副捕头则是姓詹,眉头紧皱,却望向一边的村民,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这个李庄头是否熟悉水性?”

    “好像是会水性的,去年夏天他还和东村的刘老头一起划船捕鱼呢,当时天热,他直接跳入水中洗了个澡。”一个村民答道。

    詹捕头笑了笑,“一个熟悉水性的人落水而亡,没有中毒,也没有受伤,岂不怪哉?”

    “李槐嗜酒如命,多半是喝醉了才掉入水中的。”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着。

    “李庄头平日里作威作福,干尽了坏事,说不定是有人报复........”

    一时间众说纷纭,詹捕头心有疑惑,在河滩上走了走,思考着某些东西,张捕头跑了过来,说道:“仵作验过了,李槐没有饮酒,看来还真是有些蹊跷呢。”

    事情讲到这里,田伯仪略微停了一下,端起一杯茶,目光扫向崔意。

    此时的田仲孜有些按耐不住了,开口道:“家父也是心存疑虑,不过几日后,更蹊跷的事发生了,有人前来府衙门口鸣冤,却是李庄头之妻,她含泪苦苦哀求,说自己的丈夫是遭人谋害,必要恳请郡守大人查出真凶。”

    崔意淡笑,问道:“那妇人如何断定自己的丈夫是被人谋杀?”

    “这妇人言辞凿凿,说自己的丈夫在半月前已启程去往北海替家主办事,走的是官道,岂会失足落水?”

    田仲孜有些情绪激动,拍了一下桌子,“这个李槐所管的庄子正是卞氏的田产,李槐去北海也定是卞家主的命令,这样间接的牵扯到卞氏,此案自然有些难办。”

    崔意点头,含笑道:“卞氏一族无端卷入此案当中,想必田伯伯有些压力。”

    这时田伯仪放下茶杯,正色道:“家父当即派人去北海郡查探李槐的行踪,确实还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人曾看到李槐与北海郡守的文书小吏聂林一起去过酒肆喝酒,待去寻聂林之时,他竟全部招认,承认自己因个人私怨买凶杀人,此案情瞬间明朗,官差也正押解聂林回临淄复命。”

    “个人私怨?”崔意不禁问道:“一个文书小吏如何会和外地庄头有什么瓜葛?”

第七十八节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二)

    田仲孜没好气的说道:“都是为了个女人,李槐常年替卞家主去往北海郡运送粮食,提供给各家的造酒作坊,来往时日多了,便在北海郡认识了一名烟花女子,叫柳五儿,偏巧聂林也看上了这个柳五儿,李槐与聂林还为了她在青楼大打出手,因此结怨,聂林才生出歹心,找人暗害了李槐。”

    “原来是争风吃醋。”崔意轻笑一声,又问道:“那柳五儿如今在何处啊?”

    “听说被一商贾赎了身,带往别处了。”田仲孜也喝了一口茶,平静下来。

    田伯仪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问:“不知道儒兄对此案有何看法?”

    “既然有人主动认罪,那就可以结案了。”崔意回答的极为简单。

    田仲孜大为不解,直面问道:“那聂林身上疑点重重,岂可草草结案?道儒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崔意敛容道:“此案件处处是疑点,可有任何线索继续查下去?”然后看向田伯仪,冷笑道:“恐怕那聂林已经身亡,不然伯仪兄也不会如此紧张了。”

    田伯仪微愣,沉静良久,方才慢慢开口道:“昨晚传来的消息,官差和聂林均已在一家村店内丧命。”

    “怎么会这样?”田仲孜不敢相信,如此一来,线索全都断了,又该如何查下去。

    崔意那幽潭般的深眸里闪过一道锋芒,唇畔仍旧笑意浓浓。

    “那就只剩下柳五儿了,你们不该忽略掉她的,我想那个商贾或许会知晓一些事情,当然李庄头的妻子这边也需找人盯视着,她总归是另一个不可遗漏的关键人物。”

    “今早家父已经派人去北海孔家送信了,但愿一切还不算太晚。”田伯仪轻叹一声,望着积雪的假山,托腮凝思。

    崔意又与他们闲聊一阵,婉拒了他们的家宴邀请,便告辞离开。

    街道上,牛车辘辘,冬日的阳光透过车帘,照射在崔意的脸颊上,他最不喜刺眼的阳光,拿起一卷竹简展开来,挡在面前,忽而牛车停了下来,他怔住,问道:“为何停下来?”

    书童覃思回头笑道:“道儒小郎君,今早你不是说要买左伯纸吗?前面就是那家店了。”

    崔意放下竹简,笑了笑,“覃思,你不说我倒有些忘记了。”

    然后他便掀起车帘,跳下牛车,微风浮动,衣袖飘扬。

    这家店是专门卖高档纸笔砚台的,临淄本地士族大家常常光顾此店,崔意倒是第一次来,进了店门,环顾四周,摆设古朴简洁。

    店主很是殷勤,堆笑问道:“这位小郎君需要买些什么,作画还是写书法所用?”

    “没想到你这里还有紫毫笔?”崔意拿起一支毛笔,仔细端详着,虽不算上品,也是制作精致,轻轻放回去后,手抚过一叠宣纸,笑道:“给我拿些左伯纸便好。”

    “阿龙哥哥,你怎么还要买纸笔呢?”

    这时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崔意转身一看,竟哈哈笑起来。

    王祷微怔,走上前去,问道:“道儒兄,怎么会在此处?”

    “阿龙兄不回琅琊,反倒来临淄,又是为何?”崔意笑问,又望向雨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叫.......叫雨轻,对吗?”

    “还是你记性好,阿龙哥哥第一次见到我,可是喊我‘麻将’的。”

    雨轻满脸悦色,虽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崔意,但是从郗遐那里已经略知一二,这也算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吧。

    王祷无奈的摇头,走到柜台边,开始挑选纸笔。

    雨轻也凑过去,摇晃着小脑袋,指着那支狼毫笔,说道:“我之前就是用狼毫笔练习的楷书,可是如今我已开始练习行书,士瑶哥哥让我用紫毫笔写字。”

    “陆士瑶最善行书,你跟在他身边怎么却没有长进呢?”王祷调侃道。

    然后他挑选了一支紫毫,又要了厚厚一叠左伯纸,偏头对雨轻道:“待会送你到左家祖宅,我便要出城回琅琊了,这段期间难道你就不练字了吗?他日回到洛阳,恐怕陆大人会责怪你太过惫懒,荒废书法课业。”

    雨轻这才明白这些纸笔是送与自己的,含笑点头,“谢谢阿龙哥哥的提醒,雨轻记住了。”

    崔意此时也走了过来,注视着王祷,微微笑道:“阿龙兄,你怎么会和她同路的,看来你们中间一定有故事,改日可要好好讲给我听。”

    王祷笑而不语,只是示意随行小厮去付账。

    雨轻有些失神的看着王祷,这一路以来,经历了许多事,他总是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样给自己些许温暖。

    如今到了分别的时刻,她的心里竟有些不舍,就像每日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突然离开,多少会不适应,但是她知道,等回到洛阳,他们还会重逢的。

    “又在发呆,我们该走了。”王祷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与崔意先行走出店门。

    雨轻长舒一口气,也跟了过去。待他们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坐上牛车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

    大约申时左右,牛车已驶近左氏祖宅,雨轻只身下了牛车,朝王祷挥了挥手,笑道:“阿龙哥哥,明年开春你可一定要来洛阳啊!”

    “青奴。”王祷唤道。

    立于牛车旁的书童正抱着一个小木箱,缓缓走至雨轻身前,颔首道:“雨轻小娘子,莫要嫌青奴笨拙才好。”

    青奴是王祷的贴身书童,王祷因见雨轻孤身一人,未有随从,便把青奴留下来,陪着雨轻,这样待在左家祖宅里也不至于太冷寂。

    “雨轻,你多保重。”王祷简短说声道别,就放下车帘,牛车转向徐徐远去。

    青奴跟随着雨轻走到这座宅邸门前,这时从门房出来一位老者,弯着腰,轻咳几声,慢悠悠走过来。

    青奴上前几步,笑道:“老伯,左太妃养女求见左氏族长。”

    “可是洛阳的雨轻小娘子来了?”老者面色黝黑,皱纹层层叠叠,满是沧桑,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期盼。

    青奴听得真切,笑问:“老伯怎会知晓?”

    这位老者略微笑笑,然后转身自去开门。

    青奴看向雨轻,满眼疑惑,雨轻只淡淡一笑,随着那位老者进入府门,青奴则跟在她身后。

    迈入宅院,只见一个巨大的环形楼阁,西侧还有些低矮的平房,错落有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

    这时管事的人迎了上来,笑道:“雨轻小娘子,家主在正厅,这边请。”

    正厅上,族长左韦端坐上座,族中各房显然都派了长辈男丁前来议事,全都缄默,直等到族长有条不紊的开口,“你能千里迢迢来到临淄,老夫倍感欣喜,至于太妃丧葬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雨轻示意青奴将太妃身前之物呈给左韦察看,淡淡说道:“为太妃建衣冠冢也是秘书郎左大人的意愿,我想不日左大人就能抵达临淄,到时诸位可与其再作商议。”

    “也好。”族长身旁坐着的年纪稍大一些的长者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开口问:“不知太妃有何遗愿?”

    “裴德可在?”雨轻直问。

    在座一片哗然,随即所有的声音像被一张大手猛然攫去,变得鸦雀无声,在座诸人的目光都聚在雨轻身上。

    左韦叹了口气,道:“你来迟一步,前日裴德已经身亡。”

    厅上一片静默,好似早已洞悉她的心事,过了一会,雨轻沉声问道:“裴德因何而死?尸首现在停放何处?”

    左韦愣住,缓了一下方回道:“裴德是在夜里惨遭贼人杀害,衙门里的官差已经将他的尸首抬走,至今还未抓到凶手。”

    雨轻诧然,又问:“那夜的详细经过可否告知与我?”

    “当时已至深夜,大家都已歇息,不过听到一声惨叫,待我们赶过去,裴德和值夜的小厮均已丧命,我们连凶手的影子都未瞧见。”一人连连叹息道。

    其余人也是摇头表示无奈,雨轻双拳紧握,咬唇不语,过了一会,才松开了手,问道:“他可有家眷?”

    “裴德之妻三四年前就殁了,他们夫妇并无子嗣,仅有一妹早年跟随兰芝娘子做了侍婢,一同入宫去了,想必你也是见到过的。”

    雨轻知道他所说之人正是裴姑,心下又是一阵揪痛。

    屋内之人对于裴德之事或有隐瞒,以她养女的身份,此时多做计较也是无意,只是简单询问了裴德生前的居所以及近日出府的动向,左韦随意敷衍几句,至于在座的其他人更是缄默不言。

    雨轻斜目看了一下族长,却见他长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轻轻说道:“你也是一路劳累,我已叫人备好上房,请先歇息吧。”说着起身离去,其他族人面面相觑,也相继走开。

    青奴躬身小声道:“雨轻小娘子,左大人还没到临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不愿说,自然还有别人知晓此事。”

    雨轻面色微冷,起身走至厅门口,抬眸望了望这左家祖宅,四方天井,头顶的天空仿佛变小了,“青奴,你去把门房叫来。”

    青奴点点头,径自走开。

    来到临淄,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让雨轻措手不及,裴德已死,那么木盒现今又在何处?

第七十九节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三)

    东楼一间上房内,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屏风上,少女抚着裴姑的骨灰坛,心里顿起波澜,好似自己身处迷雾之中,难辨方向。

    不一会,青奴领着门房老者走进室内,那老者欲要躬身施礼,雨轻忙示意青奴扶住他,让他坐下,然后笑道:“门房应该认得裴德,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者跪坐一旁,沉思片刻,方说道:“老朽叫穆五,与裴德都是自幼就被卖入左家为仆的,待了几十年,也算是无话不谈的兄弟了,他常常提及洛阳的事情,谈的最多的就是雨轻小娘子,因为裴姑在信中总是写一些稀奇事,就像洛阳也能种出西瓜来,总之都是关于雨轻小娘子的........”

    青奴端来一杯热茶,递给老者,他接过来,没有喝,又放在桌旁,稍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夜老朽的确是听到一些动静,便提着灯笼走至西厢房一带,门窗都是关紧的,也没有人在外走动,而且各房都熄了灯,多半都睡下了,老朽便以为是野猫爬墙过来,打翻了什么东西,也就径自回来了.......”

    “夜深觉得困乏,就眯了一会,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突然从西厢房那边传来一声喊叫,老朽慌张赶过去时,就见小厮瘫倒在地,而裴德就趴在桌前,已然没了气息。”

    “这么说来,门房你是第一个到达凶案现场的人。”雨轻沉吟道:“按理说,一楼的西厢房离你所处的位置距离不算远,连你也没有看到凶手的影子,那么这个凶手必是个轻功了得之人。”

    “老朽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穆五喝了一口茶,开口道:“裴德的寝所里一应物品完好无损,当时已至半夜,他竟然没有解衣睡下,床被整齐,桌上还放着一壶酒——”

    “可有酒杯?”雨轻问道:“或者地上有摔碎的酒杯碎片?”

    穆五摇摇头,回道:“并未见到酒杯,桌面和地上都很干净,当时衙门里的官差来找过线索,也是无功而返。”

    “这就奇怪了。”雨轻抚了一下额头,微微叹息:“明日我自去衙门找验尸的仵作询问,左家的人看来是不愿插手此事了。”

    穆五好像想起一件事,赶忙说道:“这一年来有个人时常来看望裴德,我也问过裴德,他只说那人是从琅琊来的朋友,出手倒是阔绰,常常带着裴德去临淄最大的酒楼喝酒,我看那人眉眼间总是透着算计,打扮上像是个商贾,如今裴德死了,他倒是不再露面了。”

    雨轻听着他讲完这些,在脑海中快速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信息,然后淡淡笑了笑,“若你现在不忙,可否同我一起去裴德的寝所查看一下。”

    “难为雨轻小娘子如此上心,老朽自会带路。”穆五起身,眼圈泛红,转身走出门去。

    雨轻他们很快来到裴德的寝所,里面一应陈设并未挪动,只是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地面上并无什么异物,环顾一周,也没有任何毁损之处,如此看来那夜确实没有激烈的打斗。但是,也不见那个木盒。

    穆五轻轻叹了一口气,雨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肃然道:“我不会让裴德无辜枉死的。”

    穆五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情。

    院中种着几株松柏,雨轻立于柏树前思忖间,走过来一个婢女,说家主已经在花厅备好酒宴,请她过去用饭,雨轻微微点头,便随那婢女去往花厅。

    宴席之上,左家的人面上都挂着笑容,甚至有些殷勤,闲问几句有关左思身处洛阳的情况,然后谈及左芬,便是深感惋惜。

    对于左家而言,左思能挤入洛阳做京官,得到各大士族的赏识,依附贾谧成为金谷友人,已属不易,至于其他,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

    雨轻很清楚他们的言下之意,左芬的死也就算是旁枝末节,他们不会大肆的去追查死因,或许不愿冒险,毕竟整个家族利益还是最重要的。

    待用过饭后,雨轻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青奴早就将笔墨纸笔放于桌上,见雨轻神色黯然,便近前说道:“雨轻小娘子明日要去衙门,还是早些休息吧。”

    “青奴,帮我研磨。”

    雨轻心绪有些乱,太早也无困意,不如写几张字,静静心也是好的。

    青奴点头,转身去研磨,看着雨轻一手拿起紫毫笔,一手抚平纸张,若有所思的将笔尖蘸了蘸墨汁,然后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青奴低声念了出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雨轻眉头舒展,淡笑道:“当所有人都置身事外时,便没有人能够脱离其中,临淄还真是个好地方。”

    青奴疑道:“何为好地方?”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岂不热闹非凡?”雨轻放下笔,看了看他,笑道:“阿龙哥哥一定不喜欢这种热闹,好在他已经离开,也不必牵涉进来了。”

    青奴讪讪一笑,心道:茂弘小郎君人是离开了,不过把自己留了下来,多半还是不放心她的缘故,有了这份记挂,不想被牵涉也是不可能了。

    这时,从窗外隐约传来悠扬的琴声,雨轻微怔,不禁问道:“不知何人在抚琴?”

    “听这琴音,或许是隔着院墙传过来的,”青奴开口道:“左家府邸旁边不是还有一座宅院,大概是那家小郎君在此时抚琴吧。”

    “你怎能断定抚琴之人是小郎君?而不是小娘子呢?”

    青奴微笑道:“能有这般高超的琴艺,绝非女子所能为,况且此琴声亦扬亦挫,深沉而又不失激昂,丝毫没有女子的柔婉之音——”

    “青奴不愧是阿龙哥哥的书童,竟还懂得音律。”

    雨轻莞尔一笑,心道:在此时的社会背景下,即使是贵族女性也是极难接受如此系统的艺术教育的,被灌输《列女传》之类已经算是有学问的了。像蔡文姬那样的女性,真算是凤毛麟角了。

    夜静,伴着这动听的琴音,雨轻睡得还算安稳。

    到了天明,雨轻简单用过早饭,便出了府门,只见青奴和穆五二人立于牛车旁,青奴笑问道:“雨轻小娘子,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嗯。”雨轻看了一眼隔壁那座院落,不想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竟是崔意的随行小厮。

    “覃思?”青奴惊诧道,走了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昨天下午我家小郎君就搬过来了。”覃思眯眼笑道,“是不是觉得很惊喜?”

    青奴勉强笑了一下,心道:昨晚的琴声听着就有些熟悉,没想到抚琴之人真是他。

    这时,一袭白袍的少年负手走来,眼角的余光扫过青奴,淡淡说道:“阿龙还真是体贴,把你都留下来了。”

    雨轻眨着眼睛,想起昨夜的琴声,暗道:原来是崔意在抚琴,悠悠琴声,伴我入眠,如此甚好。

    “道儒兄,不对——”

    雨轻想着该如何称呼他,不能太亲切,也不能太疏远,毕竟她才见过他两次而已,彼此都不算熟悉,套近乎未免显得虚伪,再看自己一直穿着男装,便笑问:“崔兄,你也要出门吗?”

    崔意睨视着她,开口道:“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不会这么快就想要回洛阳了吧?”

    “去府衙。”雨轻淡淡回道,然后转身走至牛车旁。

    崔意的心里微起波澜,不禁冷笑道:“这倒是巧了,我也正要去府衙。”

    雨轻已然坐上牛车,掀起车帘一角,望了一眼崔意,他也上了自家牛车,帘动,覃思向青奴招手道:“你们的牛车先走吧,我们跟在后面便是。”

    青奴点头,示意车夫驶向东街,就这样两辆牛车缓缓而行。

    后面牛车的车帘不时被人掀起又放下,似乎十分关注前面的动向。

    “道儒小郎君,我们昨日赶着搬过来不就是为了她,”覃思埋怨道:“茂弘小郎君特意嘱咐过,要你照拂一二,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她救了阿龙,自然要特别对待了。”崔意不以为然的说道:“不过那是阿龙自己欠下的人情,与我无关,碍于情面,我看顾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不喜欢与愚蠢的人打交道,她确实有些小聪明,不过在我这里,完全没有用处。”

    “反正她也不会在临淄久待,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离开了。”覃思无奈说道:“如今我们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日有人来报信了,说已经请了郎中给大人诊脉,但因是旧疾,不好医治,只能先调理着。”

第八十节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四)

    崔意剑眉微蹙,凤眸忽地闪过一道冷意,一瞬而逝,淡然道:“不知田伯仪他们到了没有,在府衙沉积的案件也不是一桩两桩了,单是眼下李槐的案子就够他们伤脑筋的,卞家管事的人又跑来询问,可见紧张此案件的人挺多的。”

    “那么道儒小郎君可有什么头绪吗?”覃思轻声问道。

    崔意放下手中的竹简,向前伸平了疲乏的双臂,笑嗔道:“昨夜睡得不安神,那熏香还是换成原来的沉香吧。”

    覃思点头,他也知道自家小郎君是不喜熏香的,不过因为失眠的缘故才试试此熏香是否有效用,如今看来倒是白费心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前面的牛车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府衙门口,青奴和穆五先行走到守卫身前,说明身份和来意,守卫倒是通情达理,直接领他们去见主簿郑大人。

    崔意有些好奇,便也跟了过去,当听到雨轻和郑主簿他们之间的对话后,他才明白了一些。

    “经仵作查验的结果来看,裴德并非中毒身亡,只是因刀捅中腹部过深而当场毙命,全身没有其他伤痕。”郑主簿慢慢讲道,“既然你们是左家的人,自然可以把裴德的尸首带回去入殓安葬。”

    “多谢郑主簿。”雨轻颔首说道,“其实我还有些问题想要问问仵作,不知他现在可在衙门里?”

    郑主簿点头,示意两名捕头领着他们去殓房,雨轻躬身施礼告退,随着捕头径自来至殓房。

    这里大约陈放着七八具尸体,一名中年男子正立于一具尸体前,俯身观察着,抬起那人的手臂,目光注视着已经变色的指甲,然后摇摇头叹息道:“又是个短命鬼啊。”

    “徐仵作,左家的人来领裴德的尸首了。”

    张捕头走上前去,看了一眼那具尸体,低语道:“这人不是那个勾引隔壁人家老婆的宋三吗,中毒也是活该。”

    “张捕头,口下留德。”徐仵作正色道:“这案子到现在还没了结,你不可胡说。”

    雨轻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腐臭味,连忙用手帕捂住口鼻,但看到仵作正用异样的眼光望着自己,她便只好把手帕拿下来,说道:“不知裴德的尸首在哪里?”

    因为每一具尸体上面都是蒙着一层白布,根本分辨不出来。

    徐仵作伸手指向墙角那边,雨轻点头走了过去,张捕头已然揭开白布,雨轻低首一看,这是她初次见到裴德,没想到竟然已是生死两隔。

    “仵作,裴德身上当真只有一处伤口吗?”雨轻仔细看着这具尸首,来回走动着,微微皱眉,“他可有饮酒?”

    “当时衣服上确是有些酒气。”徐仵作沉思一会,继续说道:“不过应该没有喝醉,脸色和眼神还算正常。”

    雨轻又偏头问穆五,“裴德平日身体如何,可有什么旧疾?”

    “他时常会感觉头痛晕眩,还有耳鸣的症状,不过他很少去找郎中看病,偶尔得了风寒才抓几服药吃。”穆五慢慢说道。

    “他大概有高血压。”雨轻淡淡说道。

    门外的崔意顿觉有趣,已然忘记田伯仪他们,只是安静的听着里面几个人的对话。

    徐仵作摇摇头,说道:“这些疾病大抵不会致命的,你们凭空臆测也是无用,还是把人早早带回去安葬才是。”

    “咦,他的右手拇指好像被掰折了?”雨轻惊道。

    徐仵作疾步走来,抓起他的右手,他手指微蜷,靠手掌指节有反折迹象。

    “没有淤血痕迹,这应该是死后被人掰断,看手型生前应是握拳,他手里或是抓着某样东西,被人强行掰开手掌拿走了。”雨轻皱眉,解释道。

    徐仵作诧然,问道:“你怎么会懂得这些?”

    “既为仵作,自然应该尽最大努力让死人开口,用尸体解惑。”雨轻肃然问道:“在验尸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遗漏呢?”

    “当时并未发现,”徐仵作喃喃道:“不对,那日我仔细的查验过他的双手,并不是这样——”

    “徐仵作想是记不清了,”张捕头含笑道:“这样细微的变化,没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

    另一名捕头只是略微皱眉,并未说话。

    雨轻面色微沉,瞥了一眼张捕头,想要问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转身走至门口,又回首说道,“张捕头,若查出什么线索来,还请派人通知我们。”

    “这是自然。”张捕头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去。

    当雨轻走至廊下,单手扶着阑干,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刚才不过是强撑着没有作呕,如今看着四下无人,反胃难受,抑制不住,眼角含泪,深深喘息。

    青奴关切道:“雨轻小娘子,不如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雨轻摆摆手,稍微平复一下心情,便说道:“不妨事的,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你还真是有些胆量,”崔意缓步走来,嘴角扬起,笑道:“不过此刻这般模样,倒是难看极了。”

    雨轻咳嗽一声,抬眸问道:“你又来这里作甚么?不会只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吧?”

    “我猜定是衙门里有人做了手脚,拿走了某样东西。”崔意似笑非笑的说道:“不过他们是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我自然有办法查出那个人来。”雨轻冷笑道:“你可以选择帮我,也可以选择无视,全凭你个人意愿。”

    崔意靠近几步,注视着她,戏谑道:“不妨把你的想法全都说出来,或许我会考虑一下从旁协助你。”

    雨轻在他面前踱着步子,一本正经的说道:“若是凶手买通了府衙的人,暗中拿走了那个东西,那么找出府衙里的奸细,也就能顺藤摸瓜了........”

    “想要收买一个底层小吏其实很简单,无外乎使些金银钱财,况且官差捕头这些人的俸禄一般不多,难以抵抗金钱的诱惑,悄悄在这些官差里打听一下,看是否有人一夜暴富,俗话说,‘穷人乍富挺腰’,总是有迹可循的。”

    “看来你还不算笨。”崔意笑道:“罢了,田家兄弟与我交情不错,这等小事,自会着人去办。”

    “多谢。”雨轻垂首,心想:自己的心思都被眼前这个少年猜中,曾经郗遐就总是戳穿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自己和郗遐太过熟悉了,自然不太介意。

    但对崔意,却毫不了解,彼此之间有太多的距离,说是陌生也不为过,但眼下能得到他的帮助,确实省去不少麻烦,如今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了。

    覃思这时跑了过来,回禀道:“田家的两位小郎君来了。”

    “我知道了。”崔意轻叹一声,“他们连个管事的人都招架不住,若日后卞家家主亲自登门,他们岂不是真要躲起来了?”说着径自走开。

    雨轻撇了撇嘴,示意青奴叫小厮来抬裴德的尸首,回去准备下葬事宜。

    偏厅内,卞家管事的人正冷着脸坐在一边,田仲孜按耐不住急性子,微嗔道:“那聂林横竖已经死了,你们卞家还要怎样?”

    “犯人还没审问,就无端的死在半路上,田大人又迟迟不肯出来相见,仲孜小郎君这般动怒,难道说卞家连问都问不得了吗?”那人目射冷芒,声声如刺。

    田伯仪在旁和气的解释道:“家父公务缠身,还请见谅,此案尚在审理当中,北海那边也已经开始调查,相信不日便会有新的线索,到那时定会通知——”

    “伯仪小郎君何必敷衍我,我家家主已经听说了聂林遇害之事,那多半是绿林中人所为,北海太守未必能查出什么来。”

    田仲孜刚要起身,就被田伯仪按住,兄弟二人均已无法作答。

    “卞家这是在强人所难了!”崔意大步迈进来,衣袖飘扬,冷笑道:“管事既然知晓这么清楚,那还来府衙作甚么?”

    管事当即红了脸,声音却变小了一些,“原来是崔家小郎君,这件案子好像与你无关,你又何必趟这浑水?”

    “你家家主应该亲自来府衙才是,只派你这么个管事过来询问,田大人自然可以不见。”崔意撩袍跪坐,完全无视对面那人。

    田伯仪哂笑道:“没想到卞家的人消息如此灵通,改日家父定要与卞家家主讨教一二。”

    那名管事脸色阴郁,开口道:“希望田大人尽快破案,如此拖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说完匆匆离去。

    田仲孜“哼”了一声,怒道:“狗仗人势的家伙,真该命小厮把他赶出去!”

    “不过是死了一个庄头,他们卞家竟如此上心,还真是有趣呢。”崔意玩笑道。

    田伯仪喝了一口茶,眼眸闪过一丝疑虑,侧身对崔意说道:“李槐的妻子自那日来府衙门前喊冤后,就回家闭门不出,我派去的官差一直盯视着李槐家,却没有任何动静,委实奇怪。”

    “她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悲伤难过还来不及,难道还会上街闲逛吗?”田仲孜没好气的说道,他觉得从这妇人身上根本查不出任何线索。

    崔意脸色微变,问道:“可有透过门窗探查过屋内情况?”

    “这倒没有,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

    崔意摇头,喟叹道:“目前只有两种可能,或是这妇人已经逃窜,或是死在屋内。”

    “她.......官差可是时刻在那里盯着,若有任何动静,他们怎会不知?”田仲孜瞪大双眼,有些难以相信。

第八十一节 案中案扑朔迷离 崔家郎不期而至(五)

    田伯仪猛然心惊,即命詹捕头他们前往李槐家,崔意看出田家兄弟的慌张,只得随他们走一趟了。

    待出了府衙,才看到两名小厮正抬着裴德的尸首,青奴和穆五互相在说着些什么。

    而雨轻正背着手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口中喃喃道:“怎么还没出来呢?”

    “你是在等我吗?”崔意疾步走到她身前,笑道:“田家兄弟现下遇到了麻烦,你若能替他们分忧,他们自然也会对你刮目相看,到时候你的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雨轻投去疑惑的目光,问道:“他们发生了何事?”

    “待会儿过去一看便知。”

    崔意偏头望向田家兄弟,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对雨轻笑道:“走吧,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雨轻心想:这难道就是他所谓的从旁协助,眼瞧着好几名捕头跟在田家兄弟的牛车后面,多半又是发生了命案,崔意自己不愿出力,还要拉别人下水,真是精明过人。

    不过为了追查裴德的死因,只能依附于田家的人,雨轻转身吩咐穆五和几名小厮先把裴德的尸首带回去,然后就随着崔意他们来至李槐家中。

    城郊西边,一处低矮的房屋门前种着几株柳树,牛车相继停靠在附近,田伯仪和田仲孜先行走入院中,崔意和雨轻则跟在后面。

    却见詹捕头从屋内走出来,步子有些沉重,上前躬身禀道:“那妇人死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田仲孜眉头紧皱,大步跑了进去,就看见那个身穿蓝衣的妇人吊在房梁之上。

    田伯仪看到此景,立时命人将那妇人放下来,平躺在地上,却见她面部青紫肿胀,脖颈处被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看来她是伤心过度,悬梁自尽。”詹捕头摇头叹息道。

    这时,雨轻也走了进来,环顾四周,室内甚是简陋,地上还有一些摔碎的碗片,她蹲身看了看那妇人,微微皱眉,说道:“此妇人应该不是自缢身亡,而是他杀。”

    “何以断定?”田伯仪也蹲下身子,看了一眼雨轻,问道。

    雨轻伸手指了指那妇人的脖颈处,慢慢说道:“勒绳常较缢绳位置低,你看她脖颈处的勒痕,如果想要勒死一个人,那么发力点应该在人的后方,而自缢身亡发力点是垂直,如果是先勒死再悬于梁上,按道理说脖子边侧勒痕会有两条略微重叠的痕迹,她就是如此。”

    田伯仪点点头,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真是厉害,比徐仵作还观察的细微些。”田仲孜称赞道:“你就是左家的人,听道儒兄说你是从洛阳来的。”

    “嗯。”

    雨轻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发现窗子关紧,房门也是刚才被詹捕头狠狠一脚踹开的,可见里面被反锁着,这不就变成一间密室了。

    “伯仪兄,这明显是一桩密室杀人案了。”崔意淡淡说道,负手踱来踱去。

    当他走至雨轻身边,便笑问:“依你之见,此案可能找出什么破绽?”

    “你应该先去问盯梢的官差,他们日夜监视着这里,有个风吹草动,只有他们才能第一时间知晓。”雨轻白了他一眼,自去窗子那边查看。

    此时詹捕头已经去询问那几名官差了,雨轻又走到榻前,忽然听到帘幔处有些微动静,她伸手拨开帘幔,却发现一只黑猫,正蜷缩在那里,不时叫唤几声,舔着爪子。

    崔意也走过来,那只黑猫猛然跳了下来,正要逃窜出去,却被田仲孜一手抓住,嘿嘿笑道:“哪里来的黑猫?难道这妇人还养了猫?”

    雨轻眸光微闪,走向门口,抽出那根门闩,端详一阵子,然后放在鼻尖闻了闻,却有股腥味。

    “你又发现了什么?”田仲孜凑过来,怀里还抱着那只黑猫。

    雨轻略笑笑,摇头不语。

    这时候田伯仪望见有个老妇正伸头朝院子里张望着,便缓步走了出去,示意小厮去把那老妇领过来问话。

    “官爷,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老妇被官差带过来,已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我家小郎君有话问你,你不可有丝毫隐瞒。”小厮正色道。

    田伯仪淡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关于李槐之妻的事情。”

    “我就住在李槐家隔壁,”老妇垂首,说道:“李槐的老婆吕氏是从外乡来的,略有几分姿色,李槐平日里待她极好,只不过近两年来李槐常往北海去办事,少则半月,多则三两个月,吕氏就有些多心,无非就是怕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田仲孜也走了过来,把那只黑猫丢给官差,薄嗔道:“讲重点,这两天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妇停顿了一会,继续道:“自从李槐死后,吕氏确实很少出门,她养了一只猫,不过做个伴。”说着瞅了瞅那只黑猫,摇头道:“我早就说过,黑猫不吉利,她偏偏不听,如今无端丢了性命,真是可怜哪。”

    这时詹捕头近前回禀道:“伯仪小郎君,我已问过了,他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更不曾有人来找过这妇人。”

    崔意立于门口处,视线落在那几个官差身上,摇头笑道:“他们的回答倒是一致的。”

    “有可能在扯谎,也有可能是真的没看到。”雨轻站在他身边,心里有些犹豫,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说说你的看法好了,”崔意把目光收回来,喃喃道:“难道猫也能成为帮凶吗?”

    “门闩处有淡淡的腥味,大概是生鱼糜之类的食物,投喂那只黑猫的,”雨轻缓缓说道:“如果凶手提前将投喂的食物放置于门闩处,黑猫会扑食,带动门闩,从而关上了门,这样就形成了密室。”

    “原来如此。”崔意点头,眼角的余光扫向她,微微一笑:“凶手很聪明,利用了猫的习性,不过单凭这些还是不能够抓到凶手。”

    “崔兄,你这个旁观者当得如何?”雨轻调侃道:“田家兄弟二人皆是当局者迷,崔兄何不去点醒他们?”

    崔意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笑道:“我可不想独吞你的功劳,况且你的那件事,还是由你自己告诉田家兄弟比较好,毕竟我只是个局外人。”

    雨轻不由得叹息一声,心道:崔意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凡事权衡之后才做判断,在临淄遇上他,真是无可奈何。

    不过田伯仪和田仲孜兄弟二人还是很好相处的,雨轻把裴德那件事讲与他们听,反应最大的却是田伯仪,因为府衙内部出现奸细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定要仔细的查清楚,以免日后惹出什么祸事来。

    田仲孜却对雨轻的思维敏捷深感佩服,虽然初次相识,但对雨轻的一颦一笑格外的留意,甚至低声问她:“左兄,你师从何处啊?”

    雨轻浅浅一笑,并不回答,不过‘左兄’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在临淄恐怕要待不少日子,能得到田家兄弟的青睐,也算幸运之至。

    忙碌了一整天,待回到左宅已经到了傍晚,随便用了一些晚饭,又找来穆五商议了一下有关裴德入殓下葬的事情。

    裴德只是个家仆,左韦不会过问太多的,雨轻便让青奴拿出几两金子给穆五,先买副上好的棺木,择日便入棺下葬,穆五感激不已,又说了一些话,才缓缓离开。

    “其实左家已经赏过丧葬费了,”青奴一边研磨,一边说道:“雨轻小娘子心善,不过给裴德办丧事不宜太过张扬,毕竟他只是个下人。”

    “青奴,不过就是几两金子而已,你就心疼了。”雨轻含笑继续写字,她不过想尽些心意,于外人看来却是过分重视了。

    青奴涩笑,不再言语。

    今夜很是安静,没有琴声传来,雨轻眨着眼睛,问道:“你说崔兄为何偏偏搬到这里来呢?”

    青奴摇头,说道:“许是认识那宅子的主人,清河崔氏在青州一带人脉极广,借用别人闲置不住的宅院也属正常,况且崔家小郎君本来就喜欢四处闲游,只是碰巧罢了。”

    雨轻歪着小脑袋,笑了笑,心道:崔意才没有云游道士的旷达,临近年底,却不回清河祖宅,其中定是有缘故的,不过那是人家的私事,眼下设法找回木盒才是最要紧的。

    北海郡,文学家孔融曾任北海相,人称“孔北海”,足见孔氏在北海的势力。

    益县县令施明刚上任不过两月,就被卷进村店那起案子当中,因为临淄的官差和犯人聂林都命丧于此,他这个县令难辞其咎,只能尽快破案,以免郡守大人的问责。

    施明之前原是殿中中郎孟观的下属,当年因参与伏诛杨骏,孟观即升为黄门侍郎,迁积弩将军,施明也得以被重用,只因犯了一些贪污之事,如今才被外放至益县县令。

    他心中有些怨气,不过赴任前孟观就说过,让他暂且忍耐一年,来年定会重新调他回洛阳,他只要在任期间不出纰漏便好。

    可眼下就出了这等案子,他真是摸不到丝毫头绪。

    “方亭长来了。”一名管事走进书房,躬身禀道:“如今天色已晚,大人可还要见他?”

    “深夜来访,必是案件有了新的发现。”施明说道:“请他进来。”

第八十二节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上)

    那家村店就在方亭长的管辖地,他和几名里长查访了多日,总算找出一丝线索,根据村店店家的讲述,那名叫雷岩的少女确实在那里徘徊了数日,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等待聂林的出现。

    聂林只是一名文书小吏,平日负责的多是有关户籍人口的事情,不过邻近北海郡一带常有打家劫舍的土匪,并且占据着山头,建了寨子,朝廷确实派兵围剿过大部分山寨,但是总有残余。

    经打听雷岩就是带着剩余部下迁往昌邑,重振山寨,不过聂林曾与雷岩的父亲打过交道,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雷首领和百余山寨的人全都丧命,多半与聂林有关,所以他才遭到雷岩的追杀。

    “如此说来,就与临淄的那件案子没有关联了。”施明皱眉,负手踱着步子,沉声道:“雷岩一介山匪,不足为惧,只是聂林一死,就断了线索,李槐的案子牵涉到卞氏,难以给临淄那边交待。”

    方亭长躬身禀道:“郡守大人不是正在找寻柳五儿,给她赎身的商贾姓范,前几日还来过益县,当时有人见过他,他做的酿酒的生意,听说他背后的主人可是在琅琊——”

    “琅琊?”施明脸色微变,“那姓范的如今在何处?”

    方亭长垂首,低声道:“今早有人在村东头的那口井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就是柳五儿,姓范的已经寻不到踪迹了。”

    施明停下步子,一拳捶在桌上,怒嗔道:“敌在暗,我在明,处处被动,此事该如何善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乱糟糟的,其中有人高喊:“有刺客,快去保护大人!”

    方亭长疾步走至门口,探头望去,只见院里围满了府兵,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用布包裹住的长形兵器,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

    “大人,还是先避一避为好。”方亭长转过身来,一脸忧色。

    施明冷哼了一声,“混进来一个毛贼而已,不过是前来送死的,我倒要去看看他有几分能耐!”说着大步迈出门去,袍袖被风吹动。

    一股寒风迎面而来,他细眸微眯,唇畔一丝冷笑,摆手示意护卫让开,睨视着那名黑衣人,来回搓着双手,显然并不在意来者是何人。

    “施明,原来你在这里躲清闲,害我好找!”声音淡淡的,眉宇间一抹孤寂。

    方亭长疾步赶过来,厉声斥道:“大胆贼人,竟敢擅闯县令府邸,我看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

    施明摆手,命他退下,然后看了一眼黑衣人,那人还蒙着面,深眸间透着几分寒厉,右手紧握住裹着布的兵器。

    “既然你认得我,那必然就是来找我叙旧的。”施明笑道:“不过那要先看你本领如何。”

    然后一挥手,数名府兵一拥而上,他却负手站立一旁,观察着那人是否能够冲出重围。

    只见那黑衣人被围困在十数名府兵中间,他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光,眼角掠过寒芒,纵身跃起,手腕一抖,用力一挥,犹如布棍似的朝下方重重砸去。

    他们握着刀柄的手瞬间被震的颤抖不已,单刀险些脱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布棍仿若飓风一般连续击中几人的头颅,霎那间脑浆迸裂,鲜血四溅。

    那黑衣人反手一掌,将那布棍发力推出去,如利箭一样飞速刺穿三人的胸膛,然后迅如闪电般接住那根染满鲜血的布棍,一脚挑起单刀,刀尖旋即刺向那名府兵,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停歇。

    当布棍重重的砸向最后一名府兵时,施明微微皱眉,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手,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有些本事。”

    此时弓弩手纷纷瞄准黑衣人,只等施明下令。

    “不如比一比,看到底是你快,还是羽箭快!”

    手臂轻轻一摆,箭如雨下,黑衣人的身体瞬间在空中不停翻转,布棍犹如风轮般旋转不停,箭矢根本挨不到他的身体。

    反而在弓弩手搭箭的空隙间,从地上抓起一把羽箭,卷着疾风,朝他们掷去,紧接着就听到惨叫连连,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方亭长感觉到凌厉的杀气正渐渐朝这里袭来,连退数步,恨不能躲进地洞里去。

    “施明,你还记得我吗?”那人一步一步靠近,解开面巾,却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只是目光里带着深深的仇恨。

    施明凝视着他,摇头笑道:“你认得我,我却记不起你来,这还真有趣呢!”

    “在洛阳,你带兵闯进我家,杀了我的母亲,才换来你如今的官位。”少年死死盯住他,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

    施明微怔,沉吟道:“不会,怎么会,当年我的确杀了文家外室,连带着那个男孩也是当场毙命,难道——”

    “你杀死的只是一名家仆的孩子,”少年冷笑道:“文澈还活着,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

    施明双拳紧握,镇定心绪,勉强一笑:“活着也好,死了也罢,今夜我们就来做个了断!”说完拔出长剑,剑锋凌厉破风而来。

    不想剑尖只刺破了文澈身体的残影,与此同时文澈已经手持布棍朝他面门劈下来。

    房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在风中飘摆,映射的四周的景物在晃动,施明疾速后退出一段距离,手中长剑扫向地面,倏尔扬起一层沙土。

    文澈阖上双目,单手解开缠绕在兵器上的布条,一条丈二点钢枪冷不防的落入施明的视线里。

    半空中的尘土尚未散尽,点钢枪已经砸向施明的肩颈,他慌忙躲避,还未站稳,枪尖已刺向他的面门,距离不到一寸间,枪尖停在那里,文澈冷笑:“你太大意了,当年是,现在仍是。”

    “当年我只是听命行事,若真要为你父母报仇,那么你应该去洛阳,你心里很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仇——”话未说完,枪尖已深深刺穿他的额头。

    文澈猛地将点钢枪抽出来,施明无声倒地,躲在树后的方亭长双目睁大,似乎不敢相信,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院子里的人竟全部身亡。

    他看到文澈正在擦拭枪尖,便蹑手蹑足的朝后面假山一带走去,不想那枪尖从他耳边划过去,狠狠的扎进山石之中。

    “我不杀你,”文澈轻叹一声,开口道:“你走吧。”

    方亭长身子战战兢兢,步子也开始变得踉跄不稳,险些摔倒,不过求生欲很快占据了他的大脑,他转而跑了起来,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文澈提着点钢枪,环顾一周,心里有些沉重,皱紧眉头,重新戴上面巾,还是迈出了坚定的步子,随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一切归于平静。

    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田府就来人告知雨轻,已经查到可疑的捕头,雨轻当即赶往衙门,没想到那名捕头嘴很严实,只是承认自己近来手气好,在赌场里赢了几把,根本不知裴德死后被人扳断手指之事。

    田仲孜准备给他上刑,雨轻则示意他等一下,然后站起身,走至跪在地上的那名捕头身前,俯身笑问:“你好像是上次跟着那个张捕头去殓房的人,叫什么名字?”

    “尤杰。”那人垂首低声回道。

    雨轻点点头,负手踱着步子,笑道:“尤杰,你说自己去赌场赢了钱,那么可有人为你证明?不如把赌场老板叫来,对质一下,可否?”

    尤杰抬头,稍有犹豫,说道:“那家赌场人来人往的,老板多半是记不清了。”

    “哦,那就无人可为你作证了,”雨轻停下步子,又问:“可是赌场里总有认识你的熟客,他们自然是知晓你赢了多少的,如果你在撒谎,那么就是包庇犯人,与他一同都要受惩,你觉得值得吗?”

    尤杰沉默,他的心开始动摇了。

    “你应该和张捕头很要好吧,他是不是许诺过你,事后会拿出一大笔钱来给你家人看病,为了患病的亲人,你才甘愿替他顶罪,可你难道不知,若你获罪身亡,你的亲人岂不痛心疾首?”

    尤杰震惊,此事外人并不知晓,眼前的少年却一语中的,他连连摇头,咬唇不语。

    “那日在殓房内,你根本不知道哪具尸首是裴德,而在徐仵作给我指明位置前,张捕头就已经站在那具尸首旁边了。”

    雨轻淡淡说道:“当时你的身上有一股很重的药材味,又是愁眉不展,多半是你的家人患了重病,如今你这般做,非但救不了你的家人,还会害死他——”

    “不,不是,张宣说过,只要我将此事遮掩过去,就会救我的儿子,他不会骗我的。”尤杰眼角含泪,有无奈,更有痛楚。

    一旁的田仲孜也站起身,走了过来,贴耳对雨轻说道:“都不必用刑了,你还真是有办法。”

    而田伯仪却即命小厮去传唤张捕头,不想有人款款而至,身后还捆着一人,正是满脸沮丧的张捕头。

    “说来也巧,我在街上偶遇到姓张的捕头,叫他他却急于躲开,像是做贼似的,我只好将他绑来府衙了。”

第八十三节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中)

    田仲孜拍手道:“妙哉,道儒兄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我是来晚了,没能听到左兄对案情的精彩分析,甚是可惜啊。”

    崔意撩袍跪坐,瞥向雨轻,笑道:“你可以继续了,我想审问这个姓张的捕头,也是要费些工夫的,你能不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雨轻根本不愿理睬他,只是示意田仲孜对张捕头动刑。

    “一句也不问吗?”田仲孜疑道。

    雨轻坐下来,看了看张捕头,摇头道:“不需多问,直接上刑。”

    早有小厮将尤杰带了下去,张捕头见势不妙,忙叩首道:“属下全都招认,那是一名黑衣人叫我这么做的,我收了他一袋金子,从裴德手中拿走一小块布料——”

    “那布料现在何处?”雨轻惊问。

    张捕头迟疑片刻,又看了一眼田伯仪,央求道:“念小人初犯,可否从宽处理。”

    “你若老实交代,或可饶恕一二。”田仲孜肃然道。

    张捕头慢慢从衣袖里取出一块布料,交给田仲孜,回禀道:“本来那黑衣人是让我毁掉这布料的,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便悄悄的把它收好。”

    雨轻从田仲孜手中接过那小块布料,却是上等的丝绸,她秀眉微蹙,又问:“当时你可有看清那凶手的模样?”

    张捕头摇头,答道:“他是深夜来找我的,我只是隔着窗子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看清他的模样。”

    雨轻把布料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却有淡淡的熏香的味道,她偏头看向崔意,笑问:“你也喜欢熏香吗?”

    其实在崔意走过来的瞬间,雨轻就闻到一股清幽的沉香味道。

    魏晋时期承袭汉俗,士大夫多好佩香熏衣,人说三国荀令君(荀彧)身上香气,百步可闻;所坐之处,香气三日不散,由此可见香料已成为宫廷及富贵人家中生活必需品之一。而沉香是较名贵的香料,清河崔氏是关东望族,崔意更偏爱此香。

    雨轻把布料递给他,眼眸清澈灵动,嫣然一笑:“不知崔兄可识得此香?”

    崔意拿过来轻轻闻了一下,皱眉,沉吟道:“这应该是来自西域的苏合香。”

    “崔兄果然见识广博,这就是苏合香,一般百姓是难以见到的。”雨轻起身,继续说道:“凶手能熏此香,多半是士族,而且他如今未必离开了临淄。”

    “如何断定?”田伯仪不禁问道。

    雨轻淡笑道:“若是士族子弟,一旦有官职,年底去往外地,多是因为述职,如果没有出仕的话,到处闲逛也是有的,更不会着急离开,因为有恃无恐。”

    她已踱步走至崔意身前,低声问道:“崔兄,你觉得我此番猜测对否?”

    崔意脸上的笑容忽而消失,眉头一挑,问道:“即便那人就在临淄,你也很难抓住他的,因为仅凭一块布料,根本无法判定是何人身上之物,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也未必,我听说再过几日就是登高雅集了,到时名士云集此处,说不定他也会现身的。”

    雨轻将布料塞入袖中,然后向田家兄弟躬身告辞,疾步走出门外。

    崔意也起身,略施礼告辞后,紧跟着雨轻的脚步来到府门外,当雨轻刚准备上牛车,崔意便在后面笑道:“总算是我误打误撞帮了你,你该如何酬谢我呢?”

    “崔兄家大业大,能看得上眼的东西也是少之又少。”雨轻扭头道:“我此行未带金银细软,怕是无法给你什么酬劳。”

    “快至午时了,不如请我吃碗面吧。”崔意手掌抚上额头,双目遇上刺眼的阳光,有些睁不开,便坐回自己的牛车。

    覃思倒是跑了出来,堆笑着说:“那是临淄城内特别有名的羊记面馆,要赶快些,不然不仅没有位置,连拉面也是吃不到的。”说着跳上牛车,徐徐朝南街驶去。

    雨轻微愣,喃喃道:“拉面,这个时期怎么会有这种面的?”

    不过既然开了面馆,那就去瞧瞧好了,说不定有前卫的厨子在魏晋就发明了拉面。

    青奴示意车夫跟上前面那辆牛车,然后回头冲雨轻笑道:“没想到临淄还有这样新奇的面馆,我家小郎君还没吃过‘拉面’呢。”

    南街上,在酒楼林立的道路两侧,酒旗飘扬,确实有一家羊记面馆夹在中间,馆前是络绎不绝的客人,崔意先下了牛车,转身看见雨轻已经疾步走过来,便负手进入馆内。

    只见里面快要坐满客人了,覃思与店小二说了些什么,那小二赶紧指了指那边靠窗的位置,含笑道:“那里是特意留给你们的,今日要点的羊肉汤面,还是不要加胡荽。”

    覃思点点头,拍了拍小二的肩膀,示意他先去忙,雨轻听到‘胡荽’二字,不由得发笑。

    胡荽就是现代的香菜,是西汉张骞从西域引进而来,《齐民要术》上所讲,把胡荽先用开水沥一遍,然后拿温盐水浸泡一晚,再用盐和醋泡着吃,当做腌菜。

    “原来崔兄也不喜欢香菜,”雨轻跪坐一边,抬眸笑道:“看样子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都讨厌吃香菜。”

    “香菜?”崔意也坐了下来,问道:“胡荽又叫香菜吗?”

    雨轻点头,自语道:“我起得别称,比胡荽叫着顺口些。”然后探头望了望周边的桌位,大都是士族子弟,偶尔有几桌商贾之人,但都匆匆吃完便离开了。

    没过一会,小二便端来两碗羊肉汤面,小心放到桌上,躬身笑道:“今日拉面师傅拉出的面更加细滑,熬汤时特别加入羊板油,汤汁更加香浓,你们可算有口福了。”

    雨轻用筷子挑起一根拉面,心道:这拉面师傅还真是有些手艺,在晋代很难想象有人能发明出拉面,不过这做法,这汤色,怎么那么眼熟呢?

    “其实这拉面师傅还是我家掌柜亲自教出来的,一般人肯定没有这样精湛的拉面手艺,就是放到洛阳那也是一绝!”小二吹捧着自家掌柜,完全是一脸自豪感。

    雨轻怔住,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但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是他,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些儿时画面——

    “澈哥哥,你知道面有多少种吗?”小女孩坐在石阶上,双手托着下巴,忽闪着水灵的大眼睛,笑道:“有刀削面,担担面,热干面,炸酱面,拉面,油泼面.......”

    “哇,这么多啊,你在哪里见到的,洛阳城好像没有这些面,”阿澈甚觉惊奇,笑道:“你说的面就是韭叶水引饼吧,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细圆。”

    “以现在的厨艺水平,有限的佐料,还是可以做拉面的,比如羊肉汤拉面或者牛肉拉面。”

    雨轻挪动身子,靠近他,慢慢讲道:“澈哥哥,其实拉面也不算太难,找那膀圆力大的小伙子拉面时手握两端,两臂均匀用力加速向外抻拉,然后两头对折,两头同时放在一只手的指缝内(一般用左手),另一只手的中指朝下勾住另一端,手心上翻,使面条形成绞索状,同时两手往两边抻拉.........”

    “这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初学者很难掌握要领。”雨轻停顿片刻,说道:“不过想要培养出一个好的拉面师傅,也不是不可能的,熟能生巧,总会练成的。”

    阿澈点头,眼神清亮,笑道:“不知何时才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那味道一定棒极了。”

    “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这是兰州拉面的标准。”雨轻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小手在地上写着些什么。

    “汤臣一品?”阿澈念道。

    雨轻笑吟吟的看着他,“这个是陆家嘴最顶尖的豪宅,不过中间可以换一个字。”说着把第二字抹去,改成‘呈’,问道:“这个名字如何?”

    “汤呈一品?”阿澈点头,笑道:“很响亮的名字。”

    雨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亮的色彩,开口道:“拉面以后就叫做汤呈一品。”

    ..........

    回忆总是很美好,雨轻吃了几口拉面,又叫来小二,笑问:“你们掌柜可曾有给这拉面起名字?”

    “你看那边。”小二伸手指了指东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个小牌子,其中为首的写着四个字,分外熟悉而亲切。

    雨轻喃喃道:“汤呈一品,难道真是他?”

    “是谁?”崔意放下筷子,好奇的问道。

    雨轻苦笑着摇摇头,长舒一口气,佯装无事的样子,说道:“你们掌柜给拉面起的名字真是大气,能自夸一品,也是少见。”

    “没想到你对拉面的名字感兴趣,”崔意故作玩笑道:“或者说你对他们的掌柜更感兴趣?”

    雨轻“哼”了一声,叫小二拿来纸笔,写了几行字,又示意青奴去付账,然后起身对小二说道:“我就住在左宅,离这里很近,明日我还会再来的。”

第八十四节 银枪动令人胆寒 哨声起世事多变(下)

    寒夜冷寂,雨轻早早的让青奴下去休息了,她左手支颐,右手伏案,正思忖着白日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纤长地睫毛微微翕动,窗棱被晚风吹得悠悠低吟,纸张沙沙作响。

    室内柔和的烛光在她脸颊上映出一层橘黄地阴影,一滴泪落在纸上,她赶紧用手擦拭掉,起身自去倒水,揉皱的纸张却忽然被风吹落在地。

    雨轻叹息一声,弯腰捡起那张纸,走回案边,双手试图想要抚平那些褶皱,却是枉然,只得拿起镇纸玉狮压住那叠左伯纸。

    这时,从窗外传来轻微的竹哨声,雨轻略怔,疾步走到门口,想要迈出步子,却又不敢。

    她害怕期待成空,害怕不是那个人,可当哨声再次响起,她鼓足勇气,还是大步迈了出去。

    “雨轻,是你吗?”声音有些低沉,不再是那熟悉的稚嫩童声。

    少女眼圈发红,提着灯笼,跑到他身前,久久凝视,沉默不语,只是慢慢张开手掌,手心里仍旧是那把小木剑。

    “当我看到你留下的字,就知道一定是你。”文澈走近几步,仔细看着她,微微笑道:“雨轻,你长高许多。”

    “为何这么多年你都不来找我?”雨轻眼角含泪,低语道:“我以为......以为澈哥哥不在了........”

    “傻瓜,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勇士的人,岂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文澈脸上绽放出纯净的笑容,如孩童般天真。

    雨轻点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下,开口道:“澈哥哥已经高出我一头多了,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名真正的勇士。”

    文澈赧然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又望了望这空旷的院子,不禁问道:“雨轻,你怎么会来临淄?”

    “我母亲不在了,我是来左家祖宅给她立衣冠冢的。”雨轻垂首,声音有些低落。

    文澈震惊之余,却是满眼心疼,宽慰道:“雨轻,左太妃是个心地仁慈善良的人,你不是常说,好人会去天堂的,我相信左太妃会在天堂好好的。”

    “嗯。”雨轻点头,眼神明净,“澈哥哥,你现在开了面馆,生意那么好,我很是羡慕你呢。”

    “夜深了,雨轻你快回去休息吧。”文澈觉得夜风很是寒凉,又见雨轻穿的单薄,便催促道:“快回屋去,明日我会在城外的淄水边等你。”

    “好,澈哥哥你是越墙而来的吧?”

    雨轻抿唇一笑,“你可要小心哦,别被人当成贼人抓走了?”说着朝他挥一挥手,提着灯笼走上楼去。

    文澈淡淡一笑,伫立在楼下,等到楼上那间房里熄了灯,他才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次日,雨轻早早就起身准备出府,青奴却跑了来,回禀道:“崔家小郎君说有事找你商量。”

    “我现在要出城一趟,下午我再去找崔兄好了。”雨轻一面说着,一面披上白狐氅,走出门去。

    可青奴赶忙跟上来,低声说道:“雨轻小娘子,好像是有关登高雅集的事情。”

    雨轻略停住步子,咬唇不语,北风寒冽,她拢紧狐氅,沉吟道:“好吧,他现在何处?”

    “就在隔壁宅子里。”青奴答道。

    雨轻径自走出府门,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覃思,便走了过去,笑问道:“今日你家小郎君怎么没有出门呢?”

    “哦,今日有客到访。”覃思将目光投向那几辆牛车,含笑道:“从北海郡来了几位朋友,听道儒小郎君谈及你的断案能力,便想要见一见你。”

    雨轻摇摇头,暗想道:崔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要来场唇枪舌战,还是专门设下陷阱让自己出丑呢?

    北海士族的儒学传统根深蒂固,一代大儒郑玄就是来自高密郑氏,还有三国隐士管宁也是出自北海,想来此番到访的人也是一些士族名流,能结交也是有些好处的。

    雨轻跟随覃思走入这座宅子里,却见栽种着一大片竹林,风吹叶动,尽显婆娑疏落的画意。

    还未走至前厅,就听到一阵阵爽朗的笑声,雨轻放慢脚下的步子,笑容自然,走入厅中。

    只见厅内三位少年将目光齐齐投向她,其中一人起身,笑问:“你可是道儒兄所说的那个断案神手了?”

    雨轻略施了一礼,面颊微红,开口道:“只是粗略懂一些,衙门里官差众多,侦查破案岂是我一介闲人可以插手的?”

    崔意这时向她介绍在座的人,高瘦白皙的少年叫郑廉,是来自高密郑氏,旁边的月白长袍少年叫管裕,是管宁之后,最左边的少年来自孔家,叫孔晟。

    方才起身发问的正是管裕,他仍旧注视着雨轻,笑道:“人称左大人才华出众,想必左兄也是见识不凡,在下有一疑问,不知左兄可否赐教一二?”

    “承蒙管兄如此抬爱,但问无妨。”雨轻侧身看了一眼崔意,笑容复杂。

    管裕淡淡说道:“《论语·里仁》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何解?”

    雨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孟子曾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君子喻于义就好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管兄可听说过‘盗亦有道’?”

    “你这是在偷换概念?”管裕笑嗔道。

    雨轻摇头,说道:“不盗弱小,不盗正直之人,才叫盗亦有道,不过盗了终究是盗了,再有原则,也不能改变已经是个贼的事实。我还是喜欢‘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无拘无束的做个逍遥散仙岂不美哉?”

    管裕怔住,哑口无言。

    “这番新解,确实有趣。”孔晟不禁发笑,投来赞许的目光,笑道:“左兄才思敏捷,难怪能得到道儒兄的青睐。”

    雨轻哂笑道:“不敢,崔兄胸有大才,能与之交谈已是荣幸之至。”

    崔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说道:“过几日的登高雅集,他们也会同去,不知你想找寻的人可会出现?”

    “你要找何人?”郑廉问道。

    雨轻笑而不答,只是望向窗外,说道:“那一片竹林甚是清幽,想必这宅子的主人很是文雅。”

    “这宅子真正的主人就在此处。”管裕将视线落在孔晟身上,笑道:“孔兄最是爱竹,更爱咏竹。”

    “不如左兄赋诗一首,也可请孔兄他们品评一下。”崔意饶有兴致的说道,一抹戏谑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

    雨轻踱步来至窗前,开口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这诗很有风采,也很新颖。”管裕走至雨轻身边,完全没有因为方才的辩论而坏了心情,笑问:“不知左兄可有定品?”

    雨轻愕然,摇了摇头。

    崔意却笑了起来,“管兄,她年纪尚小,还定不了品。”

    管裕这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拂了拂衣袖,雨轻在旁闻到淡淡的檀香,便笑问:“管兄喜欢檀香?”

    “嗯,檀香能使人宁神静气,管兄还有焚檀默坐的习惯。”孔晟放下茶杯,浅笑道:“不过我比较喜欢龙涎香。”

    崔意起身,笑道:“孔家祠堂内常熏此香,祭祀所用。”

    雨轻微微一笑,问道:“管兄,你可认识喜欢熏苏合香的人?”

    “苏合香,这倒很是少见。”管裕思索片刻,又望向郑廉和孔晟,他们亦是摇头不知。

    “他们可不会认识什么杀人犯,与其问他们,还不如你自己去大街上挨个排查来的容易。”崔意淡淡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眸底更带着冷意。

    “多谢崔兄提醒,我先行告辞了。”雨轻因心里记挂着澈哥哥,便转身匆匆离开。

    管裕顿觉奇怪,转身问崔意,“他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呢?”

    崔意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开口道:“左雨。”

    其实在王祷离开临淄之前,确实找过崔意,谈及了一些有关雨轻的事,左太妃身亡,裴姑被黑衣人追杀丧命,可以说从洛阳到临淄这一路上都是危险重重。

    雨轻在此孤身一人,在左思或者裴家的人没有抵达之前,她的处境可想而知。

    崔意已经观察了她许多天,确实聪颖过人,但是她的身世成谜,暗处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崔意也不敢断定,虽然他不想被无端卷进去,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却让他一步步开始靠近她。

第八十五节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上)

    城外淄水岸边,有位少年正遥望着远处,似乎看不到边际,他剑眉微蹙,刚转过身来,就看到雨轻正朝这里跑过来。

    她满脸喜色,口中不迭喊道:“澈哥哥,澈哥哥,你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有。”文澈含笑迎上去,说道:“这里风很大,不如我们去那边亭子处坐坐。”

    “好。”雨轻与他并肩走着,不时扭头看他一眼,笑吟吟道:“澈哥哥好像清瘦许多,这些年你一直都在临淄吗?”

    “前几年待在琅琊,近两年才来的临淄。”文澈淡淡答道。

    雨轻很快走到他身前,双臂伸展开来,拦住他,噘嘴问道:“澈哥哥,你变了,有心事也不愿告诉我了,以前你对我都是无话不谈的。”

    “雨轻,人都是会变的。”

    文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伤感,低语道:“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一时间也无法给你讲明白,不过,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好多次我都想给你写信,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写信告诉我,你如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有没有烦心事......”

    雨轻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声颤,“我的母亲不在了,裴姑也不在了,父亲可能也不在了,我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我还是在努力的活着,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去做,我要查出杀害我母亲和裴姑的真正凶手,还要夺回父亲的遗物,我连感到颓丧的时间都没有,更不敢有丝毫怯懦.......”

    “雨轻,你——”他的话语如鲠在喉。

    “如果不能与时间赛跑,那么只能被时间所抛弃。”雨轻一脸肃然,抓住文澈的手臂,挤出一丝笑容,“可是我又再次看到了你,知道你好好的,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知道。”

    文澈咬唇,眸间掠过一抹温柔,“雨轻,我说过会保护你的,现在的我不再害怕鬼神,甚至可以说在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足为惧。”

    “嗯,我相信你已经成为了最强的勇士。”雨轻的眼角噙着喜悦的泪花,说道:“我只希望你不会再消失了。”

    文澈目光笃定,点点头,眼前的少女开始讲起这些年在洛阳发生的事情,结识各家士族子弟,拜陆机为师,以及收留那个叫甜甜的女孩........

    洛阳这些天显得很安静,赵王司马伦从杨骏旧宅撤了兵,那条街道才算恢复如常。

    一辆牛车从这里驶过,车帘被风吹动,露出霜色长袍,那人示意随车而行的小厮去买些冬桃来,话语间尽显喜悦,“士瑶喜欢吃冬桃,我倒是有半年未见到他了。”

    过了一会,牛车已经驶入东街,迎面而来的牛车却先停了下来,有人挑帘笑道:“真是巧啊,又遇到士龙(陆云字)兄了。”

    说话的人正是荀隐,他此时正要去往乐令府上,却是为荀邃的议亲之事。

    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荀邃钟意乐令之女,听到此事后荀邃的脸色甚是不悦,他作为堂叔自是有些担忧的,况且此时荀藩(荀邃之父)已回颍川料理家族事务,无暇顾及洛阳之事。

    “原来是鸣鹤(荀隐)兄,你这是要去往何处?”

    对面车内之人掀起帘子,脸上绽出了云破日出的笑容,“莫不是去找乐令理论?”

    “士龙兄也知道此事了,”荀隐微微垂目,喟叹道:“这些风言风语真是恼人,听闻阿虎(卫玠小字)闭门养病,已经数日未曾见客,幸而道玄(荀邃字)跟着他的父亲回颍川祖宅了,不然定是要去卫府探望的。”

    “我看不然。”陆云摇头笑道:“阿虎装病不出,只为避祸——”

    “因何避祸?”荀隐惊问。

    陆云笑而不答,若戳破了一些事,倒是让卫家和荀家彼此难堪。

    这时他望见小厮正提着一篮子冬桃朝这里跑过来,不禁笑道:“鸣鹤兄,我离开洛阳也有半年之久了,不如改日你来我府上,我们手谈一局,何如?”

    “你辞去浚仪县令一职,回京任太子中舍人,令兄前日还在金谷园中与人谈及你呢。”

    荀隐含笑道:“浚仪县居于都会要冲,实在难以治理,不过士龙兄到任后,明察秋毫,断案无数,该县的百姓可是称颂你为神明,你却视若无睹,直接弃他们而去——”

    “太守大人与我不睦,不如及早返京。”陆云淡然回道:“我比不得鸣鹤兄一身清闲,只能为朝廷多劳心劳力了。”

    荀隐呵呵笑道:“改日我们在棋局上一较高下吧。”说完放下车帘,牛车徐徐驶过去。

    陆云也随之放下帘子,微微阖目,思绪万千。

    在陈留浚仪县担任县令期间,他常与谢氏子弟来往,谢鲲长住在陈留的别院中,而谢裒身为琅琊王府的掾吏,常常与他的兄长谢鲲通信往来。

    但在官道上有一家客栈倒是很奇怪,客商在途中经常在那里落脚歇息,南来北往,生意不错,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这家客栈内的伙计竟然全是身怀武艺之人,若不是陆云的贴身护卫南烟亲自试探过他们,陆云还真不敢相信。

    牛车驶到陆府门前,停了下来,陆云快步走入府内,提着篮子的小厮紧跟其后。

    管事的人见到他们,忙迎上来,躬身禀道:“回二爷,大爷去赵王府赴宴去了,士瑶小郎君则去了顾府。”

    “他们一个个倒还真是忙呢。”陆云微微一笑,“你差人去把车里的东西搬进来,去了一趟外地,特意给兄长和士瑶带了些过年礼物。”

    管事的点头,领命疾步走开。

    陆云随意的沿着回廊漫步,无趣的望了望那边的一池碧水,冬日很是萧索,花木全都凋零。

    他摇了摇头,径自走向后院,却撞见了南絮,不禁笑问:“你这厮怎么没和士瑶一起去顾府?”

    “是士瑶小郎君特意命我待在府里的。”南絮一脸委屈,这样闷在府里确实很无趣。

    “这是为何?”陆云不解。

    南絮苦笑道:“守在府里等书信。”

    陆云顿觉有趣,指了指他,笑道:“让我猜一猜,大概是飞鸽传书吧,士光(陆晔字,乃陆玩兄长)如今身在琅琊,即便他们兄弟俩通信,也用不着你这般费心守在这里,多半是南云那小子被派到外地去了,是吗?”

    “嗯,二爷果然厉害。”南絮一脸惊讶,点头道。

    陆云一边朝陆玩的书房走去,一边侧脸问道:“听兄长说他收了个女学生,叫雨轻,今日来了吗?”

    南絮摇摇头,神色略显失落。

    陆云也不再问下去,只是迈步走进书房,向四周瞧了瞧,皱眉道:“还是这样的清冷,上回我明明送来一些碧色帘幔,古玩摆设,他竟全都收了起来,我真是白费心思了。”

    然后他又走至案前,发现一本极为精致的书册,拿起翻了几页,不由的笑道:“这定是雨轻送与他的了,娟秀的小楷,别致的封面,做得还真是用心。”

    “每日士瑶小郎君都会翻开阅读的,还会亲自做批注。”

    南絮来了兴致,在旁说道:“雨轻小娘子经常在这里练字作画,哦,对了,她已经开始练习行书了,不过大爷觉得她笔力不够,当时周家小郎君也在场,开玩笑说她作的诗比写的字还要好,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她跟着大爷学作诗呢?”

    陆云哈哈大笑,放下那本书册,又展开那卷画作,原来仍是那幅雨天画的晴竹,他仔细端详一会,便将画卷起来。

    “其实......其实雨轻小娘子早几个月便离开洛阳了。”

    南絮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听说左太妃已经亡故了,雨轻小娘子作为她的养女,只身去了临淄左家祖宅........士瑶小郎君不放心,便派南云跟去了........”

    “原来如此。”陆云点点头,笑道:“看来士瑶长大了,懂得关心别人了。”

    他们正说着,有人来禀,阎缵过来拜访。

    陆云心生疑窦,阎缵乃东汉军阀张鲁的部下阎圃之孙,早年为太傅杨骏舍人,自杨骏被诛后,他便再也未曾出现在洛阳城,如今却登门拜访,倒是令人诧异。

    “士瑶小郎君与阎家小郎君一向交好,前几日士瑶小郎君不小心把墨汁溅到了他的一卷竹简上,便说改日会把自己珍藏的一卷《太史记》送与他权当赔礼,今日阎家小郎君怕是来讨要的。”南絮玩笑道。

    陆云微微一笑,示意仆婢先去前厅奉茶,然后转身说道:“士瑶不擅交际,阎家那位更是孤傲的很,他们俩凑到一处,交谈时岂不是更加枯燥乏味?”说完径自去往前厅。

    南絮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当时分明就是士瑶小郎君想事情走神才将墨汁洒到竹简上的,回来后反而忘了这件事,倒是和大爷在书房里密谈好一阵子,真不知道士瑶小郎君最近在想些什么?

    应酬也变得多了起来,连郗家小郎君的生辰宴也去了,若说不好交际,如今这般行事又是为何?”

    他是弄不太明白的,只是站在廊檐底下,眼巴巴的望着远处,也不知今日是否会收到南云的信。

第八十六节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中)

    厅上,有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跪坐一边,天青色长袍随风拂动,他细细品着杯中茶,似乎很是惬意。

    而身后站着一名少年,他有些拘谨的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不想是阎兄到访,有失远迎啊。”陆云快步走进来,施礼道:“家兄去赴宴了,若阎兄有急事,我可立即派人去赵王府禀报家兄。”

    “那倒不必。”

    阎缵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注视他一会,试探着问道:“陆兄应该是刚从浚仪县回来吧,不知可有见到阮仲容(阮咸字)?”

    陆云含笑回道:“未曾见到,阮兄不是早些年被调往始平郡任太守,他的次子遥集(阮孚字)倒是碰到过,还是那般沉迷饮酒,整日里东游西荡,无人管束。”

    “千里(阮瞻字,乃阮孚长兄)行事稳重,上回他来洛阳,与我秉烛夜谈,提到东海王想要征辟他为幕僚,他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决定去东海郡,我倒很是欣赏他的才华,与他的父亲不同,懂得隐忍........”

    “当年阮仲容离开洛阳之时,与我约定,待作出新曲之时,便会重返洛阳,如今想来,倒成了玩笑话。”

    “这是令郎吧,可惜今日士瑶去顾府了。”陆云笑了笑,打量着阎维,说道:“士瑶太过严肃,说话一本正经的,跟家兄一样,在洛阳交到的朋友并不多,能与你谈得来,自然是幸事。”

    阎维听后,双眸清亮,摇头说道:“世礼(阎维字)认为,士瑶兄学识渊博,吾所不能及也,能与他相交,倍感荣幸。”

    陆云不由得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却扫向阎缵,揣摩他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方才他试探着问一些有关阮家的事情,不过是客套的闲话而已,想来眼下该转入正题了。

    阎缵轻咳一声,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听说赵王从杨家旧宅撤兵了,虽然我并不知晓其中的缘故,但杨太傅已逝,亡者为大,何必再借此兴风作浪,让杨氏亡魂得不到安息?”

    “洛阳城内自夜袭之事以来,就是人心惶惶,新上任的洛阳令叶大人是张司空的门生故吏,不知可有查到夜袭事件的幕后真凶,又或许这一连串所发生的事情都绕不开杨家?”

    “陆兄此言何意?”阎缵皱眉嗔问。

    陆云摇摇头,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为了些莫须有的东西,就要再次掀起风浪,当真让人寒心哪!”阎缵沉重的叹了口气:“陆兄,我早就不再涉入庙堂之事,此番前来无非就是为了提醒令兄,若执意卷入杨家旧案当中,恐怕再难抽身了。”

    陆云沉默,从阎缵的话语中能够感觉出此事的凶险,不过兄长会作何打算,他尚未可知。

    “我再多说一句,赵王常怀野心,实非明主。”

    阎缵冷冷说道:“有人纵火烧了他的王府,可见赵王平日与人积怨颇多,又纵容心腹孙俊忠胡作非为,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完起身,施礼告辞。

    阎维知道陆玩不在府中,只得跟着父亲一起怏怏离开。

    陆云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心绪复杂,兄长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吴郡陆氏一门在洛阳根基尚浅,与北方豪族相争,未必能赢得好结果。

    江东士族这些年从未受过朝廷的重用,兄长想要搏上一搏,可是在权衡利弊下做出的选择——

    另一边的顾府,却是热闹非凡,原来几家小郎君正聚在一起比赛投壶,顾毗赢了好几局,周彝不服,正和纪友商议着怎么取胜,而张珲却在梅林里作画,陆玩站在一旁,注视着那幅画了一半的白梅图。

    “张兄这幅图,枝干用淡墨,不疏不繁,着花亦不多,但一种绝然而上的生趣却盎然纸墨,看来并非一定要用粗笔浓墨才能画出铁干铜皮的气势来,仅用一枝柔毫便能表现出孤高冷隽的梅花风骨,真是好笔法。”说话的人正是贺昙。

    陆玩淡笑道:“弘之兄怎么不去投壶,你不是一向最爱投壶吗?”

    贺昙苦笑着摆摆手,踱着步子,说道:“子治(顾毗字)兄今日手感极好,我是比不过了,也就是彦哲(周彝字)不甘心,非要拉着纪兄一起比试。”

    “士瑶兄,今日南絮怎么没跟着你过来?”

    张珲拿着狼毫笔画出斜斜的一条枝干,略停下来,扭头笑道:“本来还想让他品评一番我的画作,偏巧他又没来。”

    “府里有些事,我便留他待在府里了。”陆玩随口解释道,眉头微皱。

    走至白梅树下,风起,几片梅花瓣飘落在他手心,他轻轻一吹,全都散落在地。

    贺昙与张珲相视一笑,大概明白陆玩的心事,但都不说破。

    贺昙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笑问:“士瑶兄,前几日在郗遐的生辰宴上,你说的那句话是何意啊?”

    陆玩微眯双眸,笑而不答。

    那日正是郗遐十六岁的生辰,他的一众好友大都到场了,当然最让郗遐在意的还是雨轻的贴身丫鬟惜书的突然出现。

    惜书当时穿着桃红色的棉衣,并未带任何礼物,姗姗赶来,身子福了福,堆笑道:“祝季钰小郎君生辰吉乐。”

    “两手空空而来,你家主子真是小气。”温峤调侃道。

    胡元度托着下巴,笑嗔道:“你是谁家的小婢,这般不知礼数的闯进前厅来,真该罚你。”

    “她是左府的丫鬟。”其中有人认出她来,却是江惇。

    温峤上下打量着她,嗤笑道:“左家小郎君未到,反而派个丫鬟过来,当真有趣。”

    惜书面颊微红,想了一下之前雨轻交代过的话,便柔声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郗遐唇畔漾起一丝笑意,摇晃着手中酒杯,沉吟道:“雪已经下了好几场,她竟还是未归,如何共饮?”

    “这诗很是新颖,朴素亲切却暗含深意。”温峤眼眸闪亮,笑问道:“这首诗是你家小郎君作的?”

    惜书点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纸,双手递给郗遐,含笑道:“季钰小郎君,这是生辰许愿帖,若你有什么心愿,写上即可,来日定会帮你实现。”

    郗遐微怔,展开那张花笺纸,上面除了‘遥叩芳辰’四个字,其余全是空白,他喃喃道:“一张许愿帖,就想把我打发了,当真是如意算盘打得精。”

    “那不如转送给我好了。”一袭蔚蓝衣袍的少年抢了过去,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郗遐回眸一望,却是祖涣。

    他脸色略沉,开口问道:“祖兄,你倒是古道热肠,什么事都爱帮忙,特别会煽风点火,阿虎就是听了你的主意——”

    “郗兄,此言差矣。”

    祖涣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那张花笺纸正反面都瞅了瞅,确实空白,顿觉无趣,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话说回来,我也是真心帮阿虎解围,若换做是郗兄,我想定会使出更高明的手段来,对吗?”

    郗遐疾步上前,夺回那张花笺纸,冷笑道:“祖兄,张公安(张舆字)正到处寻你呢,你躲到这里也是无用的。”

    “为何要躲?他自恃有名剑傍身,孰不知周将军也有湛卢剑,他大可以去寻周彝比试,何苦纠缠我?”祖涣埋怨道。

    当他看到陆玩与顾毗正缓步走来,便问道:“周彝没同你们一起来吗?”

    顾毗摇头笑道:“他的父亲最近在考查他的课业,自是不会来了。”

    “祖兄可是得罪了公安兄,我见他神色阴郁的离开了。”陆玩负手走了过来,笑问。

    郗遐呵呵一笑,饶有兴致的说道:“公安兄不屑与我比试剑法,我也不恼,但祖兄沉不住气,非要去张司空府上,挑衅公安兄,争执中还弄坏了公安兄的字画,人家自然不依。”

    祖涣“哼”了一声,不作任何解释,拂袖而去。

    “这倒有些不像祖兄的处事风格。”顾毗对陆玩低语道。

    陆玩淡淡一笑,心道: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是非,毕竟张司空和杨骏同朝为官多年,来往甚多,想要查找些什么也未可知。

    不过祖涣的堂叔当年就是杨太傅的掾吏,受牵连身亡,祖家实难脱开干系,他们自然会早做打算。

    “士瑶兄,听说你最近很忙,我还以为今日你不会过来了。”郗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陆玩看了一眼他手中拈着的花笺纸,唇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赵王甚是器重郗兄,纵火案已经了结,郗兄劳苦功高,我自然是比不了的,可惜新任洛阳令叶大人就没有郗兄的断案能力,调查夜袭事件迟迟没有结果。”

    “士瑶兄多虑了,这不是我等该插手的事情。”一直保持安静的傅畅突然开口,令在场的人有些惊诧。

    陆玩瞥了他一眼,笑问道:“不知傅兄家里可还有小银鱼吗,我倒是有些怀念家乡的莼菜银鱼羹了。”说着转身走开。

    顾毗愣住,这是何意?突然冒出来什么小银鱼,真是奇怪。

    郗遐哈哈笑起来,看了看满脸不悦的傅畅,附耳说道:“小银鱼,我想都快要被雨轻吃光了吧。”

    ...........

    “原来你们在这里,害我好找。”顾毗快步走进梅林,周彝和纪友跟在他身后。

    陆玩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轻轻嗅着淡淡梅花香气,全然不理会他们。

第八十七节 云间龙重返洛阳 寻孤雁道路茫茫(下)

    顾家的盐业生意得到了解决,想必是石崇在中间周旋调和,顾荣最终选择了折中的办法,分了一些好处与东海王司马越,毕竟在人家的地面上,要懂得忍耐。

    顾毗看到这事能够顺利解决,心里松快许多,便邀来好友比赛投壶。

    在年底,这些江东士族子弟总是会聚到一块,因为他们很难回家乡过年,只能彼此依靠,相互扶持,这也就是所谓的抱团取暖了,北方士族子弟自然不会了解。

    在顾府用过午饭后,陆玩便早早的回去了,不想陆云早就坐在他的书房里,捧着那本书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陆玩看到小婢端着一盘冬桃走来,便伸手拿起一个冬桃,吃了一口,很是脆甜,他笑问:“二堂兄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派人提前通知一声?”

    “你们不在,我还能图个清静。”

    陆云淡笑说道,又翻了一页,问道:“士瑶,方才阎缵来过了,我竟不知你还结识了阎世礼,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

    陆玩皱眉,将冬桃放在桌边,走了几步,理了一下头绪,开口道:“前几日我在世礼兄那里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杨骏有一个远房的堂侄,叫杨霄,念他双亲早亡,孤苦无依,杨骏便将他寄养在自己府中,但就在杨骏被诛杀的前一年,杨霄便离开了洛阳,再未出现过,二堂兄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吗?”

    “杨骏被夷三族,他的堂侄不愿再回洛阳,也许只是心有余悸。”陆云不以为然,说道:“士瑶,杨霄此人存在与否,意义不大。”

    “虽然世礼兄知道的不多,但是他曾听他的父亲提及过杨霄是被杨骏派出去办事,定期会互通书信,因此可以证明,杨霄的存在还是有些用处的。”

    陆玩正色道:“杨家是被夷了三族,但是杨太傅府上的仆婢可是全部被发卖,若当年杨骏真的与杨霄有书信往来,那么想要查找杨霄身处何地也非难事——”

    “士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陆云面色一冷,沉声道。

    陆玩踱着步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二堂兄,杨家的事情既然已经被掀了出来,我想没人能够置身事外吧?”

    “原来我去浚仪县待了大半年,洛阳城中所发生的事情,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陆云把书册放在桌上,喟叹道。

    “傅大人(傅祗)去征西了,张司空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乐令有成都王司马颖那么个好女婿,不想插手也是不行的。”

    陆玩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至于琅琊王氏,我想他们的心思应该更多吧,我可听闻王祷在回琅琊途中遇袭,幸而有惊无险,不过王衍和王敦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想必已经开始着手调查那件事了。”

    “这就是你把南云派出去的目的?”陆云注视着他,又摇摇头,手指在书册上点了点,哂笑道:“还是为了这赠书之人?”

    陆玩不自在地咳了咳,转过脸去,清澈的双眸在不经意间掠过一丝柔和的光芒,低语道:“才不是呢。”

    这时,南絮满脸喜悦的跑了进来,回禀道:“士瑶小郎君,南云来信了。”

    陆玩抬首,依旧高傲且清冷,心绪却有些起伏。

    陆云起身走至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道:“我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说着径自走开。

    南絮走近几步,将纸条递给陆玩,陆玩展开一看,剑眉紧蹙,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把纸条攥在手里,在房内来回走动,清秀的面容上划过一丝阴霾。

    另一边也有人接到了书信,却是来自东郡,郗鉴看过书信后,无奈笑道:“没想到临淄比洛阳还要热闹,这个年底还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明日我就要去东郡了,不知叔父可还有什么需要交待侄儿的吗?”郗遐躬身说道。

    郗鉴现在还不能确定崔宇(崔意之父)是否知晓那份遗诏的下落,但是赵王司马伦从狱中设法救出崔宇不会没有理由,仅凭挟制住崔意一人,还不足以威胁到整个清河崔氏,更不能妄想他们尽力辅佐与他。

    定然还有别的意图,或许崔宇知道有关遗诏之事,但是这等机密崔宇不会轻易说出的,崔意纵火救出自己的父亲,又没有留下任何把柄,赵王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季钰,王府的老管事已自缢,赵王也没有继续要查下去的想法,大概他已经猜到那个人了,只是那人逃之夭夭,他也不愿再耗费精力了,毕竟那人背后的家族势力不容小觑。”

    郗鉴双手放在暖炉之上,微阖双目,缓缓说道:“信上说临淄和北海最近接连发生命案,你觉得这些案件之间可有关联?”

    “也许有,也许没有。”郗遐走上前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叔父,那就要看临淄郡守的能力了,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郗鉴睁开双眸,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你嘴上说着隔岸观火,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如何趁火打劫,只是那里盘踞着多家势力,只怕案件一时间很难有什么进展。”

    “无妨,自会有人出面料理。”

    郗遐唇畔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道:“我想崔意未必会带着他的父亲回到清河,为了掩人耳目,说不定找了个地方暂时落脚,而齐王就是他目前最好的保护伞,或许崔意就待在临淄,眼下那里如此热闹,他岂会轻易离开?”

    “若崔意当真在临淄,那么想要在背后大做文章之人可就要麻烦了。”郗鉴沉吟道:“今日我碰到左泰冲(左思字)了,他说过几日便要告假回临淄祖宅,为左太妃立衣冠冢,看他满面愁容,我也不好多问,只不过左太妃无端丧命,确实让人生疑。”

    郗遐脸色略沉,默然立于窗前。

    “左太妃乃当世才女,被贾后驱赶出宫,如今又死因不明,无不让人扼腕痛惜。”郗鉴轻叹一声,道:“临近年关,城内局面越发混乱,人心难安哪。”

    “叔父,莫要伤感。”

    郗遐宽慰道:“曾有人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声并不单纯是因为琴发出来的,还需要弹奏它的人,世间的事情,不是孤立存在的,一个事物的出现,必然有它产生的道理,就好像围绕着杨家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陷入局内不自知?”

    郗鉴怔住,这几句话听起来陌生,但细细品起来,又觉意味深长,不禁问道:“难道你也学着崔意去寻仙问道了?”

    “高人就在身边,何须去寻?”郗遐淡笑道:“叔父,此行我也不必带太多随从,挑几个得力的护卫便好。”

    “好吧,”郗鉴点头,又不忘嘱咐道:“季钰,在外行事须谨慎,不可锋芒必露,若你真要去临淄,拜访一下齐王也未尝不可,但是——”

    “叔父,装糊涂我还是会的。”郗遐直接说出口,撇嘴道:“即便到时遇到崔意,我也不会理睬他的,他太过精明也未必是好事。”说着躬身告退。

    郗鉴摇头,无奈说道:“你和崔意,还真是棋逢对手,互不相让,只盼你能早日归来。”

    夜深,南絮举着一盏雁鱼灯,安静的站在书房门口,隐约能听到里面的交谈。

    “士瑶,你先回去歇息吧。”陆机一手拈着黑子,望向稍显落寞的陆玩,笑道:“这般没精打采,许是困倦了。”

    陆云已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笑了笑,“他有心事,只是兄长不知罢了。”

    陆玩施了一礼,转身出去,掩门之时却听到两句话,“应该给士瑶安排几个侍妾了,他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

    他轻咬薄唇,独自在游廊上站了一会,冬夜甚是冷寒,可他却感觉不到,任夜风吹过他的脸颊,他只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

    他在心里问自己:“陆士瑶,你为何要嫉妒郗遐,他收到的不过是一张白纸而已。”

    昂首望着静谧的夜空,云层已经散去,有寒星闪闪烁烁。他自语道:“我竟然也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分心,连日来真是可笑,不如把心思全都用在找寻杨霄的下落上,让自己忙碌起来,堂兄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士瑶小郎君,廊上有风,我们赶紧回去吧。”南絮在旁劝道,想起白日里的一件事,便笑道:“还给琅琊那边写信吗?”

    陆玩险些忘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要写的,家兄现为琅琊王的幕宾,有关那边的情况比我知晓的多。”

    “我看是离临淄更近些,能关照到雨轻小娘子——”南絮嘴快,总是说些不知礼数的话,说后又顿觉后悔,他赶紧识趣的闭紧嘴巴。

    陆玩却并没有瞪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隐入后院。

第八十八节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上)

    临淄城南牛山,山体植被葱郁,山顶林木峻秀,日间云气蒸腾,夜时水气凝聚,云烟氤氲,恍若蓬莱仙境。

    自春秋战国以来即负盛名,《孟子·告子上》中牛山就所指此山,是以许多士族学子都愿登高眺望,一览其中风景。

    每年牛山十二月初八的登高雅集就是临淄郡最为热闹的一天,参加的年轻士子很多,也有来自附近郡县的才俊,除了高门大族,还有一些零星的寒门庶族,也会前来参加。

    天刚放亮,一辆牛车便徐徐朝牛山驶来,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垂落,北风送来,牛山显得更加爽朗峻肃。

    阳光透过车帘照射过来,将影子铺的很长,一名穿着象牙白色葛袍的少年正盘腿坐在牛车上,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他的心还算平静。

    车夫旁边坐着的小厮偏头望着两辆牛车飞驰着从他身畔掠过,不禁哂笑道:“颂之小郎君,他们也来了。”

    车内的少年名叫楚颂之,来自沂源县楚氏,实为寒门,他的兄长楚庆之才华不凡,几年前曾在此登高雅集之上被中正官评为第七品,当时的中正官是田学初,也就是如今的临淄郡守。

    楚庆之得到田学初的赏识,任职高青县令,不想上任不足两年,便得了重疾撒手人寰了,年仅二十四岁,无不令人痛惜。

    楚颂之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有些事情看透却不说透,就像来之前母亲所说的话,若能再次遇到田大人,凭借颂之的人品和才学,想来定品之事也不难。

    可惜田大人正为眼前的案子烦忧,大概是不会过来了。其实楚颂之本来就没有想过太多,来参加雅集,见些世面,能够结识到志同道合的学子,也就不枉此行了。

    他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从车帘探出头来,正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沂源县的姜氏,姜建,在当地算是有些名望的士族,想必也是去参加牛山雅集的。

    姜建比楚颂之年长两岁,自恃出身士族,与楚颂之碰面皆会故意寻些麻烦,奚落更是常有的事。

    楚颂之心宽,从未与他计较,心里觉得讨厌和诋毁自己的人,根本不需去理会,自寻烦恼的事他才不会去做。

    大约辰时二刻,楚颂之主仆三人来到牛山麓,但见牛车遍地,仆僮随行,很是热闹,不过中正官还未前来。

    中正官的职权主要是评议人物,以家世、才能、道德为标准。在登高雅集上品评人物主要是看学子在登山游览时表现出的闲雅情趣以及天然韵致、感悟于心的妙赏——

    楚颂之命车夫守着牛车,他只带着小厮阿福登山,阿福曾经陪同兄长来参加过登高雅集,倒是很熟悉牛山的路径。

    阿福提着食盒,跟在楚颂之身后拾级登山,山道上建了两处亭子,名叫‘倚翠亭’、‘归云亭’,亭子应景,有些士子就在这里谈玄论道。

    过了竹林小径,前面便是“流芳亭”,亭下有人拦路。

    这时姜建从楚颂之身旁大步走过去,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其中一个人扭头坏笑道:“如果答不出来,就只能沿原路返回了,到时候连中正官的影子都瞧不到呢?”

    “走了。”姜建摆摆手,口中笑道:“来了也是颜面扫地,还不如不来。”

    阿福“哼”道:“别看不起人,到时候指不定谁当众出丑呢?”

    “阿福。”楚颂之示意他莫要多言,然后迈步上前,躬身施礼,道:“在下楚颂之,请出题。”

    一小吏开口问道:“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何解?必须要以《论语》中夫子的原句作答。”

    此句出于《论语雍也篇》,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意思是说能力不够是到半路才停下来,现在你是自己给自己划了界限不想前进。

    楚颂之略微思索一下,笑说:“我欲仁,斯仁至矣。”

    ‘我欲仁,斯仁至矣’出于《论语述而篇》,这句是说仁并不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只要我们自觉地、真心诚意地去追求,任何人都能得到仁。

    其中含义与‘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异曲同工,用来作答,正合时宜。

    这小吏诧然,说道:“正解,请上行。”

    不远处的姜建见他如此轻易就过关,冷笑一声,袍袖一甩,香风扑鼻,带着小厮们先上山了。

    “我就知道他们难不倒我家小郎君的。”阿福望见姜建一行人匆匆走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阿福。”这次明显加重了语气,楚颂之面露不悦,继续上山。

    半山腰上,有一片松林,寒冬之时,百花凋零,草木枯萎,惟有松树还生机勃勃,苍翠挺拔。

    几名华服少年正漫步在松林间,侃侃而谈,其中一名少年嗤笑道:“当时崔兄没有看见,那名寒门学子回答不出,羞得面红耳赤,转身之时险些踉跄跌倒,真真好笑。”

    崔意淡淡一笑,并未说话,只是注视着前面身披白狐氅的少年,他正拿着望远镜朝山下望去。

    “雨弟,你在看什么?”管裕含笑问道。

    雨轻又听到这个熟悉而好笑的称谓了,当即把望远镜丢给管裕,笑嗔道:“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田仲孜嘻嘻笑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字谜,谜底到底是什么?”

    “干之一九,只立无偶。坤之二六,宛然双宿。”孔晟重复一遍,忽然眸子闪亮,笑道:“我知道了。”

    郑廉也点点头,与孔晟相视一笑。

    “你刚在看猴子,对吧?”管裕把望远镜拿下来,看向雨轻。

    其他人却哈哈大笑,田伯仪拍了一下自己弟弟的肩膀,哂笑道:“连猴子都出来了。”

    雨轻盈盈笑道:“准确来说,应该是猕猴,冬天也会出来觅食的。”说着转身看向崔意,问道:“世上可有六耳猕猴?”

    “六耳猕猴?”崔意摇头,笑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一本书里说六耳猕猴是灵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雨轻停下步子,微微侧了侧身子,歪头笑道:“你是不是在偷听?”

    原来崔意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却是楚颂之和阿福。

    只见他赧然,想要解释,话语却变得吞吞吐吐,“没.......没有......我也是无意中听到.......”

    “谜语你可也听到了?”田仲孜故意刁难道:“如果你答得出,那么我们就不再追究,若答不出,就立即下山去。”

    其实楚颂之早已看出他们出身不一般,从服饰到言谈举止,无不散发着贵气,估计就连姜建见到他们都不敢与之对视的,看来自己真不该为了赏风景而误闯入他们的领地。

    “可是‘土’字?”楚颂之低首答道。

    雨轻莞尔一笑,拊掌称赞道:“回答正确,你也是来参加雅集的士子吧?”

    “在下楚颂之。”他再次施礼道。

    孔晟和郑廉二人不再理会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田伯仪也递了个眼色给田仲孜,示意他莫要去理睬,紧跟孔晟他们的脚步,渐渐走远。

    这时管裕把望远镜还给雨轻,低语道:“一介寒门学子,让他速速离开便是。”

    雨轻又望了一眼崔意,他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还不忘挥手提醒她道:“自己的事都没个头绪,还有心情管闲事!”

    文澈这次充当她的贴身护卫,也跟着她一起来了,附耳说道:“方才我已经察看了一些士子,并未发现相似的绸缎,更没有苏合香的味道,其实大多士族子弟都会聚集到山顶的‘清风台’,而且中正官他们也快要到了,我们还是尽早上山去吧。”

    “嗯。”雨轻点点头,不过还是鼓励了楚颂之一番,希望他能入品,然后就和文澈径自离开了。

    楚颂之望着身披白狐氅的少年远去的背影,轻轻叹息,寒门子弟被擢为上品是不可能的,能入品已然很好了,对于寒门而言,六品就是最高品了。

    “小郎君,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姜建也不敢强制命令别人下山,他们简直就是目中无人!”阿福微怒道。

    楚颂之苦笑道:“我与他们相比,不过驽马并麒麟,天壤之别,姜建只是末等士族而已,就那般跋扈无礼,他们对我选择漠视,我也无话可说。”

第八十九节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中)

    清风台上很是热闹,原来是临淄郡的中正访察官到了,这中正官不是别人,正是卞粹的族弟卞瑄,现任员外散骑常侍。

    卞瑄身旁还有一位清贵人物,是琅琊内史李达,他头戴纶巾,身着深赭色长袍,满面悦色的与卞瑄交谈着。

    当望见孔晟和郑廉他们走过来,卞瑄呵呵笑道:“没想到你们也来了,牛山的冬景还是很怡人的,若不是家兄在洛阳抽不开身,想必也会来登高眺望,一览这美景。”

    “见过卞世叔。”田伯仪躬身施礼道。

    卞瑄笑问:“伯仪,你的父亲因为公事繁忙无暇来此,我是明白的,只是品评这些年轻士子,也是同等重要的大事。”

    田伯仪含笑解释着,身后的田仲孜却暗暗埋怨道:还不是因为卞氏牵涉其中,恨不能每天过来询问,谁能不头大,卞氏不过就仗着与张司空联姻,近些年来越发自我膨胀,现在又扮成一副大善人的模样,真叫人生恼。

    在几十名士人的包围圈外,崔意正负手立于大石边,并不想凑过去,冷眼望着李达,不禁笑道:“琅琊内史,倒是听阿龙兄提及过,李夫人来自范阳卢氏,这位李大人行事果敢,很受琅琊王的器重。”

    “他怎么还不出来呢?”雨轻踮起脚尖伸头朝那里望了望,沮丧说道:“这可是唯一的一点线索了。”

    “你不会觉得凶手愚蠢到还会再穿那件衣袍吧?”崔意嘲讽道:“苏合香的味道很淡,想要在这么多人里面查出来,可不容易。”

    “清河崔氏可是常年经营着布匹生意,那块布料产自哪里你不会不知吧?”雨轻没好气的问道。

    崔意摇头,说道:“经商之事,我知之甚少。”

    “我就知道会这样,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雨轻白了他一眼,慢慢说道:“丝绸的产地大多是长江以南,有那样花纹的布料很明显就产自四川一带,也就是蜀锦,他自然不会穿同一件衣袍,但是制衣所用的布料未必不是同一类,凭借染色花纹的不同,还是可以辨别出来的。”

    “原来你还对布匹有研究,真是不简单。”崔意吹捧道,面上的笑容却是虚假的很。

    在雨轻的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山顶的风很大,她拢紧白狐氅,即便不愿理睬崔意,但眼下她却还是不自觉的挨近他,似乎这样会安全一些。

    此时,士族、寒门子弟依次上前,对于之前卞瑄所提出的问题开始引经据典而谈,但大多数只是陈述马融、郑玄这些大儒的见解,毫无个人的领悟,不免有些枯燥乏味。

    而站在卞瑄身旁的管裕和郑廉却是摇头涩笑,眼前的这些士子学识是有的,不过思维像是被禁锢一样,失了神气。

    唯有楚颂之在一番论述之后,多加了两句着实有趣的诗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卞瑄微微一笑,点头道:“人生总有许多不同的际遇,就像飞鸟在雪地里留下的杂乱的脚印,在意太多,就会裹足不前,你能有所感悟,确实难得。”

    其实方才的问题只是论述‘道不行,乘桴浮与海,’楚颂之简单陈述后,立马想起雨轻在林间安慰他所说的这两句诗,便脱口而出,不想因此得到卞瑄的赏识,这真的算是意外所获了。

    姜建见到中正官对楚颂之赞赏有加,心生嫉妒,但是仍不屑的自语道:“即便如此,也只能定下品,跟他哥哥一样。”

    穿梭在这些士子中间的文澈悄然走了出来,他已经发现了那人,快步走回到雨轻身边,低语几句。

    雨轻有些惊诧,两手来回搓着,踱着步子,想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文澈的耳边,交待了一些事情,文澈似乎觉得不妥,忙说道:“我若提前离开,你又该如何?”

    雨轻笑了笑,看向崔意,“有崔兄在,我怎么会有事呢。”

    崔意完全没有要介入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走进那个圈子里去。

    “去驿站找木盒才最为要紧,澈哥哥,你不用管我,趁着那人还未回去,你快下山吧。”

    雨轻抓住他的双臂,淡然道:“我不会有事的,在所有的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事。”

    文澈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会尽力。”然后转身急速下山而去。

    雨轻双拳握紧,深吸了一口凉气,将目光投向人群中的那个人,心里有太多的疑问,那人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却一步步走向他,那个穿着深赭色长袍的男子。

    李达是琅琊内史,年底来临淄自然是为了公事,来往的官员大都住在驿站,如果他当真是杀害裴德的凶手,那么木盒一定就在他手上,所以雨轻才让文澈抢先去驿站查找,希望能够顺利找回木盒。

    在人群中,楚颂之远远的望见雨轻,便躬身施了一礼,表示不胜感激,雨轻淡然笑了笑,仍旧与田仲孜说着什么。

    山顶清风台四周,怪石巉岏,冷风凛凛,枝叶晃动,忽然一箭矢迅如雷电般刺穿一名胥吏的胸膛,血腥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十几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男子纷纷从树洞里抽出兵器,为首的男子手持三尺七寸苗刀,直接杀向中正官方向。

    崔意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安静的犹如画中之人,脸上无甚表情,管裕和孔晟他们都站于他的身后。

    田仲孜刚要迈步上前,就被田伯仪拉了回来,嗔道:“还没看明白,就要去逞强,总是这般莽撞!”

    田仲孜只能老实的待在他身边,这时有人递过来一张胡饼,笑道:“午时都过了,你不饿吗?”

    “你还有心情吃饼?”田仲孜实在无法理解她,不过摸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吞了一下口水,忍不住接过那张胡饼。

    青奴很聪明,食盒从未离身,许多人的食盒已经在前面的厮杀中被踩得面目全非,或者踢飞掉落山下。

    雨轻方才就把胡饼递到崔意手边,不想崔意根本没有理睬她,而是移动一下脚步,刻意离她远了一些。

    雨轻撇嘴,摇了摇头,咬了一口胡饼,继续观察那边的打斗场面。

    这些伺机混入的杀手目标很明显,就是中正官卞瑄,却见那人握紧了苗刀,脚下一踏,飞快地锁近了距离!

    破风疾响,苗刀砍过之处,哀声不断,鲜血四溅,护卫们疾冲而来,苗刀与长枪相碰,碎屑飞舞,那长枪也被飞弹出去。

    紧接着那人换了一只手持刀,依靠腰背整体力量,辗转连击,疾速凌厉,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如同车轮一般碾压数人,剩余护卫渐渐开始后退,目光惶恐。

    这时,杀手中有人一声高喊:“不好,他逃走了!”

    手持苗刀的男子定睛望去,果然那人不见了,又将试图来阻挡的家卫疯狂挥开,手臂摆动几下,示意其他人速速下山去追。

    转眼间山顶乱作一团,人影腾挪,无辜的学子也有身负重伤的,混乱之中雨轻才发现自己一开始的猜想是错的,这些杀手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李达。

    因为李达站在卞瑄身旁,所以杀手才冲往那个方向,而此时卞瑄仍在场,消失的人却是李达。

    雨轻心下狐疑,把大半个胡饼塞到青奴手中,顺着一众士子下山逃亡的浪潮,她也急忙跟过去。

    青奴提着食盒走几步便被人推来撞去,索性直接把食盒扔了,与他们争先恐后的下山去。

    到了山下,也是一片乱糟糟的,两方拼杀间牛车被撞翻,一车夫更是被一刀砍断脖颈,身首异处,血流遍地。

    从四周围上来数十名护卫,软鞭在空中甩动,相继击中他们的头颅,右臂,腿部,一人脑袋嗡嗡作响,却被一狰狞面孔的大汉推着做挡箭牌,反应过来时,已被人重重一刀砍在腹部。

    手持苗刀的男子大喝道:“那人应该朝东边去了,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说着手起刀落,又刺死一个护卫。

    杀手们点点头,手法干脆利落的解决掉这些个护卫后,便急匆匆朝东边奔去。

    “东边正是去往驿站的方向。”雨轻情急之下找到一辆完好无损的牛车,刚跳上去,就发现一人已然坐在车里,却是楚颂之。

    “可否借用一下你的牛车?”雨轻开口问道。

    楚颂之点头。

    雨轻当即命车夫驶向东边,还未加快速度,崔意却轻轻一跃,把阿福推了下去,直接坐到雨轻身边,偏头笑道:“真是狠心,可怜的青奴还正在到处找寻你呢。”

    “对不住了。”雨轻低首对趴倒在地的阿福赔笑道,然后抢过车夫的长鞭,心急如焚的疾驰而去。

    淄水边,几名杀手正在逼问一名小厮,苗刀横在小厮的脖上,又是一阵狠厉的声音,“李达去了哪里?”

第九十节 登高雅集两重天 寒门郎命途逆转(下)

    “大......大.......大人......”小厮眼珠滴溜溜乱转,当望见不远处那辆牛车时,忙叫道:“大人,你快走啊,不要管小的!”

    其中一个杀手早已瞥见那辆牛车,与另一个杀手对视一眼,速速奔过去。

    刀光一闪,车夫立时被吓得滚下牛车,崔意拔出长剑,纵身跃起,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咽喉。

    雨轻却被好几个大汉逼到淄河边,她却全无惧意,唇畔一丝黠笑,转身跳入河中。

    “还真是蠢笨!”崔意嗔道。

    他手中长剑如蛇,挥舞的越来越快,如飓风一般的横扫过数人,瞬间人影掠过一人的头顶,“噗通”的一声,水花溅起,过了一会,水面才恢复平静。

    一个杀手没了耐心,顺手就把那小厮的脖子拧断,骂道:“竟敢诓骗老子,李达跑不了的,主人说过,去驿站挨个搜查,总会找到的!”

    “我已派人去驿站了。”

    那人将苗刀放在小厮的衣服上擦了擦血渍,又望了一眼淄河,摇头道:“他们三个人应该是读书读傻了,全都跳进河里去了,当真奇怪。”

    “老大,刚才那人剑法极高,杀了咱们五六个兄弟。”

    说话的人似乎还有些后怕,继续道:“幸亏他跳河了,不然我们恐怕都要命丧于此了。”

    岸上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都归于寂静。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河面上,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层层细纹,好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一叶小舟上,站着一个戴斗笠之人。

    冬日里的水真是冰冷无比,好在雨轻擅长潜水,并且已经锻炼了许久,再看不远处的崔意在水中手忙脚乱,扑腾扑腾,起起伏伏,倒像是狗刨式游泳。

    雨轻遂向他招手,喊道:“你水性不太好啊,我来帮你!”然后她很快游过去,靠近他,帮他稳住身形,不沉入水底。

    待破出水面,视野之中,只有一叶小舟。

    雨轻抹了一下眼睛,长呼出一口气,渐渐游近那小船,伸手喊道:“船家!”

    那中年大叔急忙将船划了过来,把崔意拽到船上后,又伸手拉雨轻上了船,口中还不停念叨着:“天哪,这么冷的天,你们还下水,不怕得了风寒吗,这样胡闹,你们真是的.......”

    正说着就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人在水中沉浮着,不停扑腾,大叔惊道:“怎么还有一人落水?”

    然后赶紧把船划过去,伸出篙竿,喊道:“快抓住!”

    水中少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篙竿,大叔顺势拉他上船。

    雨轻跪坐在那少年身前,伸手放在他鼻前,气息若有若无,翻动他的眼皮,发现已经翻白眼,呈现休克状态。

    雨轻没有多少迟疑的时间,说道:“他应该刚才呛水了,快要没有气息了,需要赶紧救治他。”

    不料崔意直接站起身,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他的口中竟吐出了几口水来。

    雨轻俯下身子,觉得他的呼吸仍然没有恢复正常,双手交叉,便开始按压他的胸口,重复三十次,然后仰面道:“崔兄,现在你往他嘴里吹气就好。”

    “为何?”崔意剑眉微蹙,问道。

    雨轻咳嗽一声,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崔意听后,扭脸不看她,很明显的拒绝态度。

    此时平躺着的那位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轻声问:“这是在哪里?”

    “楚颂之。”雨轻顿感欣喜,转身唤道:“你醒了?”

    楚颂之正以迷惘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有些弄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只是在脑海中还存留着一些在河岸边被几个杀手追赶的情景,心里感觉还是后怕。

    雨轻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虽然疲倦,但是她心里很畅快,楚颂之没有被淹死,自己还救了他,不对,救他的人还有崔意,即便那个人不愿意承认。

    “你竟然熟识水性,方才是故意跳河的,是不是?”崔意面带愠色,嗔道。

    雨轻闻声转头,抿唇笑道:“我忘记告诉你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水性不好,就不该跳入河里的。”

    “我之前在府里的池塘中游过泳,以为不会有事的,”崔意略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想到在河里,反而游不好了。”

    已至傍晚,寒冽的东风吹过湿透的衣裳,雨轻冻得浑身发抖,两手来回搓动着,不停地打着喷嚏,崔意看在眼里,挪动身子,微微贴近她,抬眸对那大叔道:“天快要黑了,找地方靠岸吧。”

    “前面就是桓台县了。”

    大叔继续划船,望着他们三个少年,只是摇头,目光里掠过一丝忧色。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船终于靠岸了,楚颂之显然精神恢复了不少,率先走上岸去,崔意跟在雨轻身后,也慢慢上了岸。

    望着他们三人渐渐离去,大叔却安静的坐在船上,闭目养神。

    忽然有一袋钱丢进他怀里,他睁眼笑道:“多谢了,他们三人应该去找客栈了,不过这里岔路很多,不知道他们能不能——”

    “你可以走了。”话语很是冷淡。

    大叔一脸无奈,把钱袋放进衣袖里,拎着鱼篓上岸,径自朝南边去了。

    黑暗中陆续走出来数名护卫,有人上前禀道:“南云,她这次意外遇险,是我等思虑不周。”

    “小郎君吩咐过,只要能确保她安全,其余我们不必插手。”南云肃然道,然后示意这些人速速去找寻她的踪迹。

    桓台县郊外,有一片山林,月光朦胧,洒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摇动的黑影犹如鬼魂一般阴森,林间有微弱的火光燃烧着的,是一处破旧的山神庙。

    楚颂之双手拎着几根细木棍,含笑走进庙内。

    崔意单手覆在雨轻后背,正用内力给她驱寒,他眼角的余光扫向楚颂之手里所拿之物,冷声问道:“这是何物?”

    “薯蓣。”楚颂之把已经洗干净的薯蓣小心放在火堆旁,微笑道:“阿福在冬天常常去野地里找薯蓣,把它煮来吃,入口面而甜,很不错呢。”

    这时,雨轻慢慢睁开双目,浑身不觉得那么寒冷了,身旁又是火堆,便扭头冲崔意笑了笑,“多谢崔兄。”

    崔意挨着火堆暖暖手,时不时看一眼楚颂之。

    其实崔意还真的没有和寒门子弟来往过,在他眼中,寒门学子根本入不得上品,更不可能与士族结交,这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在士族内部都存在严重的歧视现象,何况区区寒门了。

    寒门不逢乱世,绝不可能升任高官。士族从不与庶族通婚,甚至坐不同席,即使有一二寒门任高官,也会被低职位的士族看不起。

    楚颂之很明白这些,故而坐得离崔意稍远一点,也很少与他对视,更不会多言。

    同处在这庙里,他们彼此都感觉别扭。

    “这是铁棍山药吗?”雨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微笑问道:“楚兄是从哪里弄来的?”

    “就在前面的林子里。”楚颂之搭了个架子,烘烤着外袍,点头笑道:“原来它叫做铁棍山药啊。”

    雨轻嘻嘻笑道:“我给它起的名字,你不觉得更形象一些吗?”

    “确实很像铁棍。”楚颂之呵呵一笑,又问:“烤来吃如何?”

    “嗯。”雨轻拿起一根山药,偏头笑道:“崔兄,我们没有找到客栈,今晚只能拿这个充饥了,你可莫要嫌弃。”

    崔意微微阖目,盘坐在那里,好像听不到似的。

    雨轻也不去打搅人家静心养气,和楚颂之一起找来一些沙石,铺在山药上面,然后再架上火,因为把山药直接放在明火上烤的话,山药会被烤糊的,就像煨烤叫花鸡一样,需要在鸡身上涂上黄泥,原理相通。

    “楚兄,你家住何处啊?”雨轻双手托腮,含笑注视着他。

    楚颂之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炭灰,笑道:“在沂源县,离这里不太远,也就三四天的路程吧。”

    “哦,沂源应该有个鲁山。”雨轻想起那首沂蒙小调,笑道:“人人都说沂蒙山好,沂蒙山上好风光。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

    “难道你去过沂源吗?”楚颂之有些惊诧。

    雨轻摇摇头,心想:沂源还有织女洞、牛郎庙,就是牛郎织女的发源地,想来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我听过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天河的东边住着织女,是天帝的女儿,她年年在织布机上劳作,织出锦绣天衣........”

    “每年入秋的第七天,人们都会看见喜鹊的头顶突然秃去,相传这天牛郎和织女在银河的东岸相会,役使喜鹊做桥梁从它们头顶走过去,所以喜鹊头上的毛都被踩秃了。”

    “这故事真有趣。”楚颂之还是第一次听闻,呵呵笑道:“没想到喜鹊头顶变秃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只是牛郎织女的其中一个版本,还有一些别的版本。”雨轻方才所讲的是来自南朝梁殷芸的《小说》,与现代所看的话本还是有些不同的。

    崔意睁开眼,听着这新奇的故事,唇角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刚才为她驱寒内力耗损过多,此刻才稍微恢复了一些,双臂舒展开来,开口问:“那东西烤了多久了?”

    “啊,快些把山药扒出来。”雨轻慌忙捡起一根树杈,在火堆里扒拉着。

    楚颂之抢过她手中的树杈,堆笑道:“还是我来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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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崔卢裴王,闪亮登场,
金谷密事,贾后弄权,八王相争,谁是赢家?
寒瓜少女,步步为营,摸金校尉,誓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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