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显阳殿姑侄密谋 崔家郎深藏不露(上)
金谷园外,牛车排成很长的队伍,雨轻早就与凌冬樊树来到牛车旁。
其实这些体面小厮们的饭食还是不错的,虽然简单,但是荤素搭配很合理,金谷园的厨子手艺自是不差,用料丰富,她因为逛了大半个园子,有些乏了,就提前坐进牛车里小憩一下。
“凌冬,看你办的好事,怎么让那胡元度结识了雨轻?”祖涣走出来就怒视着他们二人,微嗔道:“回去等着受罚吧。”
“道幼小郎君,其实是.......是雨轻小娘子她用.......”凌冬脑子一团乱,也记不清雨轻当时说得什么原理不原理的,吞吞吐吐的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
祖涣根本无心理会这些,问道:“雨轻人呢?”
“在车里。”凌冬和樊树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祖涣赶忙走至牛车旁,掀开车帘,雨轻却已经睡着了。
他微微一笑,慢慢放下帘子,转身望见傅畅已经疾步朝这里走来,便含笑道:“雨轻看样子有些累了,不如我们先回城吧。”
傅畅点头,当看到樊树和凌冬正为了一袋钱互相埋怨时,他拧眉,怒视他们,也不多问,只是闷声进入牛车。
樊树垂首心道,糟糕,世道小郎君一定是察觉出什么来了。
两辆牛车先行离开,郗遐和荀邃刚走出来,从身后就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有人喊道:“郗遐,你又在骗我,哪里有什么白鹿?”
郗遐哈哈笑起来,扭头问道:“白鹿可是祥瑞之物,岂能人人得见?阿虎,你又何必纠结于此呢?”
“哼!纯属狡辩!”卫玠白皙的脸颊微露愠色,冷笑道:“郗遐,我确实没看到白鹿,不过倒是望见了一个大力士,他可是能只手搬动大石,这等奇事你可见过?”
郗遐讶然,园内还有这样的厉害人物,军营里也是不多见的,他竟有些想要见一见此人了。
他们正说着,陆玩与顾毗他们也慢慢走了出来,几人相互告别后,便各自坐车回去了。
落日余晖撒落下来,车帘晃动,泛红的光线映在南絮的脸颊上,此刻的他有些心怯,坐在陆玩一旁,如鱼鲠在喉,但又不吐不快,终于艰难的禀告道:“士瑶小郎君,其实——”
“何故这般模样?”陆玩早已察觉出他自出了园子,就神色不定,沉声问道:“吞吞吐吐,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士瑶小郎君,”南絮低声说道:“我在园子里看到雨轻小娘子了,她好像扮成了祖家小郎君的书童——”
“什么?”陆玩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又回想到宴席间祖涣作出的各种奇怪动作,双拳不由得握紧,唇角竟掠过一丝冷笑,“雨轻胡闹,没想到竟还有人陪着她胡闹,真是太荒唐了。”
南絮被那一道寒芒扫过后,身体不由得哆嗦几下,然后颤声道:“我去外面陪南陌驾车......不,我下车去走走,透透气.......”
说着便喊停车,然后他便跳下牛车,长舒一口气,车内那股快要凝住的空气真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南陌继续驾着牛车向城东驶去。
南絮却快步跟在牛车后面,心道,士瑶小郎君到底为何如此动怒,是因为雨轻小娘子女扮男装进入金谷园,还是因为祖家小郎君带她进来的呢?
有人想要进园子来闲逛,自然也有人无暇来这里游玩,贾谧受伤的事宫里人也略有耳闻,贾南风作为他的姑母,今日也特意召他进宫询问畋猎遇袭之事。
贾谧跟随着内侍得望径直来到显阳殿,宫娥们悉数垂首侍立于殿门外,得望抱着拂尘迈步走来,余光扫向她们,开口道:“你们都先散了吧。”
宫娥们领命纷纷走开,贾谧的右肩还有些作痛,他斜睨得望一眼,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可有来给姑母请安?”
“回侍中大人,太子殿下身体抱恙,并未前来请安,皇后娘娘已经派太医去东宫了。”
“抱恙?”
贾谧满腹狐疑,这位太子殿下在外人看来是性情暴虐,喜怒无常,实则深谋远略,心思缜密,从不与人交心,就连刚刚立为太子妃的王衍之女王惠风,也实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宫人们甚至谣传太子从未正眼瞧过王惠风,二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贾谧大步迈进殿内,得望就守在门外。
奢华陈设,袅袅余香,贾南风正修剪着一盆兰草,纤长的枝叶微微有些泛黄,她有些犹豫不定,剪刀拿起又放下,不知该除还是不该除,不由得喟叹一声:“还真是难以取舍啊。”
“姑母。”贾谧躬身施礼,轻声唤道。
贾南风抬眸望了他一眼,微笑问道:“长渊来了,你的伤可好些了?”
“只是小伤,不敢劳姑母挂怀。”贾谧跪坐一旁,也看了看那盆兰草,沉吟道:“姑母,这兰草最外面的黄叶子恐怕是不能留了,影响整体的美观。”
“是了,不过这盆兰草本就瘦弱不堪,该好好养护的,可惜本宫最是缺乏耐心——”贾南风余光扫向他,透着些审问的意味。
贾谧近前,回禀道:“姑母,是侄儿大意了,洛阳令之事着了别人的道,请多给侄儿一些时间,我定能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那件事暂且不提,”贾南风微微启唇道:“长渊,你是找到了有关杨氏遗孤的线索,可是先帝给杨骏的顾命诏书一日不销毁,本宫就一日难安,数次夜袭事件还惊动了洛阳城的许多官员,只怕其他有心人也已经开始动手了。”
“姑母,”贾谧叩首道:“遗诏之事,需徐徐图之,眼下要紧的可是东宫,他的生母谢淑媛缠绵病榻数年,姑母恐怕都快要把她忘记了吧。”
“谢玖,不过一个活死人罢了。”贾南风干脆的剪掉那片叶子,话间带着一抹不屑与冷漠,“至于太子,他虽非本宫所生,但名义上的母子关系还是要好好维系的,毕竟他是皇上看重的东宫太子。”
贾谧慢慢抬首,低低应道:“是,侄儿妄言了。”
“长渊,你是我贾氏一族最为杰出的孩子,我自然是最看重你的。”
贾南风目光深沉,心思飞转,她一向宠爱这个侄子,不过有些时候还是要懂得亲疏有别,皇上是她的夫君,太子是她的儿子,她的某种偏爱影响不了整个大局。
“多谢姑母关怀,侄儿定不负您所望。”贾谧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就像一块石头被磨平了棱角,他平静的开口道:“畋猎遇袭之事,我已大约查到一些眉目,想来与齐王那边是脱不了干系的。”
“小齐王的母亲贾荃是李婉之女,她向来与本宫不睦,没想到待在临淄还要生出这许多事来,我倒是小瞧了他们母子俩。”贾南风嘴角缓缓勾起,目色冷然。
宫殿内云母屏风一障障,香气氤氲,让人心神飘荡。
半晌,贾南风凝视着他,嘴角微扬,“好侄儿,你该去东宫探望一下太子,本宫可是看着你们一起长大的,儿时的打打闹闹都当不得真,如今你们也算是连襟了,应该多多来往才是。”
贾谧之妻正是王衍长女,王景风,封为鲁国夫人。
“侄儿明白。”贾谧起身又施了一礼,笑道:“侄儿先行告退。”然后颔首走开,风拂动着他的广袖,也浮动着他的心,他面色转阴,露出几分狠厉。
在这洛阳城中,有诸般无奈,又有诸多无情,门阀与皇权之间的尔虞我诈还在进行中。
街市上的两家布店也拉开了新一轮的竞争,一旦有了利益纽带,将不同的阶层联系起来也并非不可能,就像薛家的这间布店,自从引进了新货源,开展了各种优惠活动,客人源源不断,生意重现兴隆。
薛昀此时已经把重心转移到了酒肆上,尤其是推广蒸馏酒,才是首要任务,雨轻送与了他两坛子蒸馏酒,他便带了一坛来到自家的酒肆,给老顾客提前尝个鲜,以待来日的正式销售。
这家中型酒肆开在城东,这一带不似铜驼街南市的繁华,但是坐落在此的各家商铺老板也大都有些背景,就像刘敏行兄弟家的食肆、许泽北的几家青楼都坐落在城东。
这条街市的消费也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往来其中的客人多以来自外地的次等士族子弟为主,还有一些体面的商贾之子,其他的百姓都是去城西买卖货品。
至于挨近西市的云雀街一处最常发生的就是鱼龙混杂的帮派殴斗,三教九流全都聚集那里,那里似乎是最为肮脏黑暗之地。
两辆牛车缓缓驶来,随行小厮十几名,前面的这辆牛车靠在薛家酒肆一旁,却见一位白色绸袍少年下车来,朝后面那竹月色长袍少年招了招手,笑道:“道儒兄(崔意字),就是这里了。”
第六十二节 显阳殿姑侄密谋 崔家郎深藏不露(下)
崔意含笑点头,疾步跟随他走进这间酒肆,大堂内人来人往,酒香四溢,笑语声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小二端着托盘,步履匆匆。
郗遐随便找了一处靠窗的座位坐下,一缕光线正洒在崔意洁白的面颊上,他张开手,斜挡在眼前,微微蹙眉,“郗兄,这阳光有些刺眼,不如换一下位置吧。”
“道儒兄,微风不燥,阳光正好,”郗遐看着小二端来一盘精致的小菜,眼前这奇特的摆盘倒是很熟悉,他抬眸对小二道,“快去叫你们店家过来叙话。”
崔意微微侧身,拿起木筷从盘里夹起一块鹿脯,色泽呈鲜艳的棕红色,不过他并无太多胃口,摇了摇头,便放回盘里。
“道儒兄,”郗遐把木筷插入水杯之中,然后推到他手边,微笑问道:“你看这插入水中的筷子弯折了,这是为何?”
崔意睨视一眼,唇角扬起一丝小小的弧度,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在他脸上掠过几道忽明忽暗的阴影,他单手支颐,示意郗遐说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由于光的折射现象,筷子在水中的部分反射的光线,在水面处向远离法线的位置偏折,而我们看到的水中的筷子实际上是折射光线.......”
郗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出几条折射光线,崔意的视线随着他移动的手指而移动,唇畔噙着一抹放荡不拘的微笑。
当郗遐讲完,崔意捧场一般的拍了拍手,笑道:“昔日秦始皇、汉武帝曾经下令让人去蓬莱寻访仙境,所谓蜃景被看作是仙境,或许郗兄之言才是正解,这只是一种奇特的折射现象而已。”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郗遐戏谑道:“不愧是道儒兄,想要难倒你还真不易啊!”
崔意望见一袭松叶色葛袍的少年朝这里款款走来,便笑了笑,“店家来了,原来才不过弱冠之年,打理生意倒是有一套了。”
“薛兄,有熟客光顾,还不快快端上好酒来。”郗遐把那碗浊酒推到他跟前,嗔道:“这样的酒怎么拿来给我们喝呢?”
薛昀并不理会他,只是对崔意躬身施礼,笑道:“不知道儒小郎君来本店作客,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崔意摆手,然后示意薛昀坐下,木筷指向郗遐,嘲讽道:“郗家小郎君太过挑剔,山珍海味吃腻了,才来你这里磨牙。”
薛昀忍不住笑出声来,郗遐瞪视他一眼,开口道:“人我已经给你请来了,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我可不会再插手了。”
“郗兄,莫要气恼,好酒早就给你备下了,马上就会端过来。”薛昀安慰他道,然后看向崔意,苦笑摇头道:“他这分明是来赚取我那坛子酒的。”
“薛兄,此言差矣。”郗遐浅浅笑着,余光扫向对面那一桌上的几个人,稍顿了顿,继续道:“我不喝也无妨,主要是给道儒兄品尝,他才是可以发展生意的合作伙伴。”
最后这句关键的话,连同刚才的折射现象,都是雨轻之前和他讲的,他不过在适当的时间提醒薛昀而已。
过了一会,小二端来一壶酒,放在桌上,薛昀亲自为崔意斟酒,然后堆笑递给崔意,甚是谦卑。
崔意晃了晃碗里的蒸馏酒,清澈无比,毫无残渣,嗅着酒香浓郁,他轻抿一口,幽深的眼眸泛起点点光芒,轻笑出声,“确是好酒,这是何人所酿?”
这问题还真是直接,郗遐答应过雨轻暂时为她保密,便讪讪笑道:“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罢了。”
“嗯?”崔意嘴角弯弯,贴近他低语道:“你这宣传大使当得还真是称职,我都有些佩服你的热心了。”
郗遐似笑非笑的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就当听不见,反正依着崔意淡薄的性情,也不会过度关注酿酒之人。
“薛昀,我可以给你提供酿酒作坊,还有酿酒所需的各种原料,以后你扩张店面遇到麻烦尽可以来找我。”
崔意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些,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身边的薛昀,笑道:“只是想让崔家成为你长期的生意伙伴,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
薛昀点头,垂首沉思片刻,再次抬首时,目光变得更加坚定,正色道:“我一定会努力。”
崔意与郗遐相视一笑,继续喝酒闲聊,旁边那一桌的几人速速起身,并未与他们有目光接触,到柜台付了账就转身离开。
“有趣。”郗遐笑了一下,注视着崔意,问道:“近日道儒兄在忙些什么?”
“无事,到处闲逛而已。”崔意漫不经心的回答,目光里透出一丝感伤,瞬间又隐没在清雅的笑容里。
郗遐将信将疑,微微点头,筷子敲了一下杯沿,突然发问,“难道是在研究别人家的园子?”
“哈哈哈!”崔意不禁发笑,邪魅狂狷的眼眸里漾起涟漪,幽幽开口道:“郗遐,你与其好奇这些无聊的事情,还不如想想新任的洛阳令能不能查出夜袭事件幕后指使之人呢?”
郗遐沉思良久,心道:叶诚是张华的门生,想必是有些能力的,不过夜袭的事件并不是普通的盗窃案,藏在背后的人或许正编织着一张大网,谁都有可能沦陷其中,在未查出什么端倪之前,自己不妨就做个局外人。
至于眼前的崔意,他想要做的事究竟又是什么呢?
秋去冬来,潺潺细雨不在,萧索的北风吹过,枯卷的树叶飘落在地,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孤寂。
院中的老树下石桌上除了零落的枯叶,便只剩下厚厚的一层尘土,丫鬟们穿着冬衣时而穿梭在走廊间,往日的嬉笑打骂声倒是变少了。
暖阁内,甜甜正斜倚在病榻上,听雨轻讲着有趣的故事,偶尔咯咯笑几声,随后便是一阵咳嗽,小脸涨得很红。
甜甜前两天着了风寒,请了大夫来诊治,说是并无大碍,休养几日便会痊愈,今日甜甜的气色确实好一些了,喝过汤药,并未继续睡下,反而央求雨轻同她多讲一些搜神记的故事。
雨轻慢慢讲道:“李寄是东越国闽中郡将乐县李诞的最小的女儿,郡中有一座庸岭,高几十里,在它西北部的山缝中有一条大蛇........”
“李寄真的很勇敢,能够与大蛇斗智斗勇。”甜甜喃喃道,雨轻将狐氅披在她肩头,抚着她鬓发,笑道:“甜甜也很勇敢,不是吗?”
甜甜赧然一笑,垂下眼睑。
这时,怜画笑嘻嘻走了进来,将一个锦盒放在桌边,然后围着炭炉坐下,暖了暖手,眨着眼眸,笑道:“你们猜,这盒东西是谁送来的?”
惜书摇了摇头,香草这时探过头来,笑道:“昨日是傅家小郎君派人来送的狐氅,今日该不会是郗家小郎君送的吧?”
怜画摇头摆手,“不是他。”
“难道是裴家派人来送的?”惜书声音柔弱,明显底气不足,毕竟又不是雨轻生病。
怜画仍是摇头,梧桐凑过来,看了看那个锦盒,沉吟道:“或许是士瑶小郎君派人送过来的吧。”
“梧桐,你怎么知晓?”怜画惊奇问道,“莫非刚才我去院外倒药渣的时候,你尾随其后,偷偷瞧见的不成?”
香草嗤笑道:“怜画,你倒是犯痴了,梧桐从未去过陆府,即便她看到了人,也认不出谁是谁的。”
“对哦。”怜画尴尬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刚刚是南陌驾车路过左府,说是顺便带了一样东西,要我转交给雨轻小娘子。”
几个小婢凑到一处,仍是叽叽喳喳,雨轻打开锦盒一看,却是一根人参。
魏晋时期著名的医药著作《名医别录》中曾说人参‘出上党山谷及辽东’,‘辽东’即今东北地区,‘上党’则是山西一带,根据古书上所记载,山西上党人参的质量要优于东北人参,就是不知陆玩送与她的是何种人参了。
她微微一笑,扭头对甜甜道:“明日可以做人参炖鸡,这都是沾了甜甜的光。”
甜甜摇头,玩笑道:“他们都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才送东西来的,姐姐的面子好大哦。”
雨轻莞尔一笑,然后示意几个小婢先行退下,不要打搅甜甜休息,她自己也简单说了几句俏皮话,便转身走开。
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只是有时显得猝不及防——
第六十三节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上)
夜近,左思屏退所有仆婢,单独留下心腹护卫,踱了一会步子,缓缓问道:“还没寻到裴姑的下落吗?”
“据回来的小厮说,裴姑在太妃罹难之后就不见踪影,属下已先派弟兄们去往桐柏县,到现在还未收到音讯。”
左思眉头微皱,那份遗书疑点重重,很难让人相信,只是阿芬卷进去的这场漩涡到底有多大,他不得而知,后背冷汗频出,手里捏着那封遗书,久久难言。
“大人,还要再查下去吗?”护卫这会儿心里也没了底,躬身问。
左思双拳紧握,沉声道:“继续查下去,要秘密行事,千万不要让外人知晓,明日你就启程去桐柏,先退下吧。”
护卫领命,转身掩门而去。
左思心想:左氏一门能在洛阳有如今地位实属不易,万不能因兰芝一人就将这些基业毁于一旦,日后只能对外宣称兰芝突然病故,以堵悠悠众口了。
廊下阴影显现,娇小的身形微微颤抖,肃杀的秋风无情的吹过她冰冷的脸庞,一串晶莹的泪珠滚落。
她手里还端着一碟桂花糕,那是为刚刚回府的左思而特意准备的,她想给屋内人一个惊喜,却不料从天上泼下来灾难般的噩耗。
她脚下的步伐重如灌铅,每抬起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部气力,当慢慢推开这扇门,她的泪瞬时止住了,嘴角竟牵起一丝苦笑。
室内一片静寂,左思官服还未换,望着她,眼睛里满是哀伤。
“舅舅,今日您回来的晚些。”雨轻将那一碟桂花糕搁在桌上,身子微微一福,轻声问道:“舅舅,难道是有事瞒着雨轻?”
左思怔住,眼前的少女眉头紧蹙,泪痕尚未干,想必是在门外听到了一些,原本他就打算明日告诉她太妃之事,看来不用再隐瞒下去了。
“雨轻,”左思走过来,俯身凝视着她,眼圈又是一红,说:“我也很难相信,甚至不愿去相信,可是跟着去的小厮前几日已经回来,带着你母亲的亲笔遗书,还有悬崖边上的藕色薄衫,即便尸首尚未找到,但你母亲的死亡却已成事实。”
雨轻落下一行泪,又赶紧擦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不会的,娘亲答应过我,会平安回来的,她不会骗我的。”
“雨轻,天下不如意,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左思抚上她的双肩,目光透着坚毅,肃然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纵你有千般万般的悲痛,不愿面对,你的母亲也不会死而复生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雨轻再也忍不住悲恸,眼泪涌出,泣声说:“娘亲还活着,她肯定还活着!”说完就抹泪跑了出去。
“快派人跟着她!别让她再出事!”左思急喝道。
这个噩耗来的太猝不及防,让雨轻感觉全身如同陷在了泥潭里,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胸膛里热的火烧火燎,手脚冰冷的像冰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脱了力的疲累。
雨轻根本不知自己跑出来没多远就晕倒在地,还是墨瓷和惜书把她背回卧房。
再次睁开眼已过去了一天一夜,她根本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大夫来了又走,惜书抓来药,怜画便去熬药,香草和梧桐还在照顾着甜甜,一时间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的心里都是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雨轻自醒过来就怔怔的含着泪,呆望着窗外。墨瓷坐在一旁静静瞧着她,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慈爱的怜悯,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
这时雨轻忽地坐起身,掀开锦被,赤脚下地,小丫鬟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过来,她却看不到,猛力推开那丫鬟,丫鬟踉跄着失手摔了药碗,药汤溅落一地。
雨轻的双足踩在布满碎片的地上,浑然不觉的疼,见着左芳,抓住她的手,大喊道:“告诉我,母亲还活着,对不对?舅舅刚才都是骗我的!”
左芳这阵子刚收了泪珠,见雨轻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忍不住落泪,低首瞧见雨轻的双脚已经被地上的碎碗渣扎得溢出了许多血,便叫道:“雨轻,你到底要怎样呢?”
她小心翼翼的扶雨轻回塌边,然后蹲身替她清理伤口,泪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雨轻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也许心伤能使人变得麻木,耳畔的那些话语,她听不到,眼前慌乱的人影,她也看不见,所有感受都凭空消失了,就连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
墨瓷曾经见过先大娘子离世,心已经伤过一次,眼前这一幕仿佛再次重演,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拿着那瓶金疮药,呆呆的看着左芳给雨轻上药。
惜书和怜画慌忙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她们没有埋怨,只是心疼,捡起的碎片上还沾着鲜血。
怜画眼圈红肿,喃喃道:“我再去煎一碗药来。”说着便悄悄抹掉泪珠,转身离去。
雨轻小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声,然后就越发没了声音,小小的身体依偎在墨瓷怀里,轻轻抖动着,整个小脸都掩埋到墨瓷充满檀香熏香的怀里。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守在塌边的几个小婢已疲累的相互靠在一处睡着了。
又是一夜风急雨骤,雨轻侧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直直望向悬窗外头绿莹莹的水流,想象着水顺着窗沿慢慢的流向泥土里。
渐渐的雨停了,一轮弯月倒轻手轻脚的从泼墨一样黑暗的天空里闪了出来,隔着氤氲的水汽,慢慢折射出一种奇特的光泽,像水晶碎片一般。
雨轻心中默念着,“........夜耿耿而不寐兮,魂憧憧而至曙。风骚骚而四起兮,霜皑皑而依庭。日晻暧而无光兮,气懰栗以冽清,怀愁戚之多感兮........”
左芬自纳入宫中,过了数载那孤独悲怆的日子,原以为她出了宫和自己相伴,往后的生活会越来越舒心,不成想还是遭人毒害。
她去一趟汝南,怎会执意寻死?那封遗书更是不可信的,只是裴姑并未回来,若她尚且还活着,便是这世上唯一知晓母亲真正死因的人了。
雨轻翻过身来,看到甜甜也趴在榻前,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雨轻一声喟叹,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心道:母亲不在了,往后只有甜甜和自己相依为命了,自己必须坚强起来,才能保护好她。
这是弱肉强食的时代,如果不能成为强者,势必会被别人所吞噬,以后的每一步都要思忖再三,不容许些微失误,眼下必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浑浑噩噩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次日,雨轻很早就起身去了院中,经过两天的沉睡,身体变得僵硬不堪,通过瑜伽拉伸一下最好不过,做了两组动作后,她简易盘坐,心中思绪万千。
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必须快速理出一个方案,听左思与护卫所言,案发现场应该就在汝南桐柏县,如何才能够尽快抵达此地,而且还要做到不为人知,这确实需要一个缜密的计划。
一众小婢发觉雨轻精神好转,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简单用过早饭后,惜书便给雨轻受伤的双足上药,这药膏还是太妃从宫里出来时带出的。
她低语道:“雨轻小娘子还是少走些路吧,虽然上了药,但是脚底还需结痂脱落,这期间走路总还是疼的。”
“无妨。”雨轻淡淡笑道,看着怜画已经端来一碗药,便皱眉道:“这药为何这么苦呢?”
“良药苦口嘛。”怜画把汤药慢慢放到桌上,微微笑道:“本来甜甜喝过药就要过来看雨轻小娘子,方才香草已经劝过她了,屋里头无端病了两个,如今甜甜的风寒快要痊愈了,若再为了雨轻小娘子着急恼火,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甜甜听后,便乖乖的待在房里休息。”
“这样便好。”雨轻如释重负般点点头,端起那碗药,慢慢喝下。
这时怜画从小碟里捡起一颗果脯,送入雨轻的口中,眼睛弯弯,笑道:“其实雨轻小娘子最怕喝药了,对不对?”
雨轻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刚进屋的梧桐,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梧桐平日里不爱说笑,性情内敛,但思维能力和办事能力都略强于惜书和怜画,所以这件事才交给她去办。
梧桐点头,疾步走来,回禀道:“明日去汝南的商队其实有两家,其中一家的商队运送货物偏少,杂役人员不过数十人,另一家的商队规模大一些,保镖随行人员不会少于百人,明日从东城门出发,大约卯时一刻启程离开。”
“如此甚好。”雨轻抿了一下嘴唇,含着果脯,苦感顿消。
她心道:随行的人数越多越好,便于掩护自己,此行不会太顺畅,敌在暗,我在明,杀害母亲的意图自己还未得知,这趟水到底有多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母亲身为太妃,左思又在京做官,不是什么劫财的绿林匪盗敢肆意杀害的,这幕后之人怕也是有背景的人物,单凭自己之力自然不能轻易查出真凶,还是要留些后路的。
第六十四节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中)
“雨轻小娘子,这是要出远门吗?”惜书沉思好久,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一旁的怜画也投来忧虑的目光,她们隐约感觉出雨轻想要做的事情,还是极为危险的事情。
雨轻嫣然一笑,调侃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走走。”
秋色如水,风轻云淡,庭院静美,远远传来缕缕琴音,悠悠扬扬,清澈明净如幽谷泉水,让人沉醉,流连忘返。
室内二人对坐,炉烟袅袅,沉香快要燃尽,琴声顿止,听琴者拍手叫绝,赞道:“不愧是蔡中郎(蔡邕)亲手所制的焦尾琴,琴音灵动,方才道儒所弹的一曲《高山》,甚妙,甚妙!”
“伯喈(蔡邕字伯喈)救琴,可算音痴,如今附庸风雅之人极多,我不过幸得此焦桐,闲来抚弄一番而已。”崔意淡淡一笑,轻抚袍袖,深眸里隐着某种疑虑,自倒了一盏茶,好奇地问道:“不知子谅兄(卢琛字)来此何意啊?”
见卢琛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眼中似有微浪涌过,崔意暗自揣测他有难言之隐,必与那日之事有关。
他身上的闻香玉散发着奇异的清香,崔意微微吸了一口气,笑道:“听闻令尊明日便要去邺城了,想来子谅兄是来同我告别的。”
“道儒如此见外,看来还是放不下曾经的那些旧事。”卢琛勉强笑了笑,凤眸微眯,心里却已波涛翻涌。
崔意冷冷望着他,淡然道:“子谅兄,其实你很清楚,荥阳公主的死并不是意外,范阳卢氏行事一向果敢,在洛阳城中大概还藏有不少的眼线吧,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卢琛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喝了一口茶,垂下眼帘,心道:那日自己与本家派来的死士在书房交谈时,崔意正好路过,也不知是他碰巧,还是故意走到那里,总之定是听到了一些内容,谈话里虽无甚要紧的事情,只是命令他们速速返回范阳而已,想来旁人听去也无妨。
不过偏偏是崔意,他可是最难对付的家伙。
“道儒,我确是来告别的。”卢琛简单说道:“不过临走前,还是要告知你一事。”
“何事?”崔意抬眸,盯视他。
卢琛脸上的笑容变得复杂起来,目光里带着一丝狡黠,慢慢开口道:“你要做的事,我绝不会插手,因为我总归是你的表兄。”
崔意听后哈哈一笑,摆手道:“亲戚总是麻烦,我们早就不论亲了,不是吗?”
“自从你结交阮修之流,眼里恐怕早就没有我这个表兄了。”卢琛涩笑道:“但清河崔氏向来与范阳卢氏同气连枝,这并非你一人能够左右的。”
卢琛起身,闻香玉轻触到桌角,发出清脆的声响,长袍飘动,转身走至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幽沉的声音,“成都王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且此人善变,难以辅佐。”
卢琛微笑,回眸,反问道:“敢问道儒想要投到哪个明主麾下?”
崔意笑而不语,目送卢琛远去,眉头却微微蹙起,今夜风云诡谲,又将是一个不眠夜。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铺开许久的棋局总是要自己来收尾的,但愿能安静结束这一切。
另一边的少女还在伏案写信,这已经是最后一封了,当写完最后一句,她才长舒一口气,抬眸笑道:“总算都写好了。”
惜书数了数,一共八封信,分别是给裴家爷爷、傅畅、庾萱、荀宓、郗遐、祖涣、陆玩、还有左思,怜画皱眉问道:“雨轻小娘子一定要去汝南吗?”
雨轻点点头,拉住惜书和怜画的手,开口道:“我不能不去,她是我的母亲,无端身亡岂能再听之任之?此番一去,怕是明年才能回来,你们要好好待在左府,照顾好甜甜——”
“雨轻姐姐,带我一起去吧。”不想甜甜却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香草和梧桐,她的眼圈泛红,大概是舍不得,又知道劝不住,只是干着急了。
雨轻微微一笑,抚摸着她的脸颊,安慰道:“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怎能再颠簸劳累?况且此行需隐秘,多一人不如少一人。”
“可.......可是我........”甜甜一时情急,变得有些结巴,“我......我担心.......你会有......有危险......”
“我不会有事的。”雨轻握住她的双手,温和道:“甜甜,你答应我,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许再生病,不许不高兴,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甜甜点头,一行泪珠滑落脸颊,雨轻用手帕替她拭去,然后笑道:“你还有任务呢,明年开春就要开始足球比赛了,目前这两支队伍实力还有待提升,要加紧训练,等明年球队增多了,我们可不能落于人后。”
“嗯。”甜甜扬起倔强的小脸,回道:“这个姐姐不必担心,我肯定能训练出最强的一支球队。”
墨瓷一直站在门口,抽泣声隐约传过来,雨轻慢慢走过去,探头笑道,“墨瓷姐姐,我都不哭了,反而你又开始哭起来了。”
“我哪里有哭,不过是风沙眯了眼睛。”墨瓷赶紧拿手帕揉了揉眼睛。
雨轻拉住她的右手,缓缓道:“眼睛都被揉红了,墨瓷姐姐要打起精神来,这满屋里的人还都要指望你来照看呢。”
墨瓷破涕为笑,摇摇头,把目光投向在院中走动的小白,哂笑道:“那么它呢?”
“自然也要一并交与墨瓷姐姐来照管了。”雨轻说着朝院中走去,牵着小白走回屋内,摸了摸它的背部,笑道:“小白,我要离开你一段时日了,你可要乖乖的哦。”
小白将脸凑过来,贴着雨轻的臂弯,尽显依依惜别之态,雨轻环抱住它,低语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城郊游玩好吗?”
虽然雨轻心里明白,此行多么的凶险,但是脸上仍旧挂满笑容,她不能露出一丝丝的不安。
有时佯装坚强更像是一种无奈,她的柔弱只能深深藏起来,把泪水咽回去,笑着应对将来的一切。
已至深夜,城东方向的某一座府邸上空乌烟滚滚,俯瞰下去,那是从后院的一间小小的厢房烧起来的,火苗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的吞噬着整排的房屋。
救火的仆婢纷纷提着水桶,泼洒过去,几名强壮的护院还从中庭搬来了好几口水缸,奋力泼去,过了好一会,火势才慢慢变小,直至浇灭。
几位管事的人聚在被烧毁的厢房门前,议论着失火的原因。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咳嗽几声,厉声说:“多半是哪个偷懒的小厮吃酒后打翻了灯笼,明日我定会彻查是谁在此值夜,打杀便是。”
“我看未必,王爷近日来格外留意这几间厢房,之前不是还重新翻修过一次,说是为了给外地来的名士准备的寝所,如今就这样被烧了大半,或许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位老者提着灯笼,向前迈了几步,连连叹息道:“真是造孽啊,若不是被人发现的早,险些就被烧成了废墟,王爷今夜进宫赴宴,吃了些酒,怕是早就睡下了,明日回禀后,王爷定会怪罪我等失察。”
“邓管家,您是跟着王爷的老人了,到时可要为我等辩解一二。”另两位管事的人不迭央告道。
“赶在王爷发怒前,找出纵火元凶,或可减免责罚。”老者一字一顿,提着灯笼慢慢走开。
这两人面面相觑,扶了扶额头,查不查的清,先找个顶罪的人出来才要紧。
街道上一辆马车还在行驶着,驾车的人神色匆匆,时不时扭头掀帘朝里面望一眼,轻声道:“大人,马上就到了,小郎君筹谋许久,等的就是这一日,赵王将您困在府中足足百日之久,这笔账小郎君自会与他清算,大人只需宽心,待明日出了城,任是谁也奈何不了小郎君的。”
又是一阵阵咳嗽,车里的人似乎重疾缠身,声音虚弱,面如土色,喃喃道:“是我害苦了道儒,他本不该经历这么多的........”
此人正是崔意的父亲,崔宇,他的牌位早已陈列于崔氏祠堂上,就算这样存活下来,也无法再立足于世,反不如身残的卢浮(卢琛叔)。
沦落至今,若说无悔,自然不可能,但是一腔的恨意却难消,贾后与赵王都是一丘之貉,一个诬陷他入狱,另一个假意施恩惠,意图辖制崔意,真是好计谋,不过清河崔氏岂容他们如此欺凌?待来日自有计较。
第六十五节 雨夜惊雷梦中醒 芊芊少女入征程(下)
这一场小型的火灾虽然很快被扑灭,但是有些事还在慢慢发酵着,天刚放亮,百名随行的商队已经从东城门出发了,整个队伍有数十辆运货牛车,陆陆续续朝南边行驶着。
靠近末尾的一辆牛车上,坐着一名微胖的车夫,和颜悦色的对身后的一名白葛衣的少年说着闲话。
“严叔既然答应捎带你一程,就不会食言。”这名车夫叫严新安,和商队副领队交情甚好。
正是昨日梧桐拿着二两金子贿赂之人,此人虽然有些贪财,但是本性不坏,嘴上时不时谈及他的妻儿,挣些外快也全是为了他们的生活,还算是良善之辈。
雨轻此时打扮的有些商贾人家的模样,当然同他所讲,自己只是个小商人,代替年迈的父亲跑上这一趟,顺便去汝南进些货,眼下她身旁全堆着货物,看似有布匹,还有一些青釉瓷器。
“严叔,那是陈副领队吗?”
雨轻望见一方脸黑袍大汉骑马朝这边过来,严新安点头,然后向陈浩之招手笑道:“陈大哥,要喝口酒吗?”他说着拿起一个酒葫芦,晃了晃,飞快的掷给陈浩之。
陈浩之稳稳接住,仰头咕噜噜的灌了几口酒,随手一抹嘴,脸上略显失落,开口道:“护送这一趟货后,再不与姓冯的那家伙来往了,走走停停,我底下的兄弟们窝了一肚子的火,冯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折腾人。”
他口中的冯廷正是这商队的总领队,没有半点拳脚功夫,不过嘴皮子厉害,听说还是汝南太守宠妾的堂舅,沾着点官亲,自然有些显摆,尤其在绿林出身的陈浩之面前。
“陈大哥,消消气,安全运送这一趟货物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年底也好过年啊,”严新安笑嘻嘻道:“听说嫂子又给你添了个大胖小子,陈大哥可真有福气啊。”
陈浩之摇头笑了笑,又将那酒葫芦丢回到他手上,瞥了一眼雨轻,淡淡说了一句,“总是私下捎带客商,你也要当些心。”然后便快速去往前面领路了。
严新安憨笑着也喝了一小口酒,回头对雨轻道:“不用理会,他也就是发发牢骚,接散客商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呢。”
雨轻苦笑着点点头,这一路从天明行驶到天黑,停了两次,一次一刻钟,眼见着前面便是一家驿站,商队大概就要在此歇息一晚了。
严新安停下车,跳了下来,检查了一番货物,与前面的几名车夫交流了两句,便带着雨轻走进这间驿站。
“严新安,来这儿坐。”一个身着粗葛衣衫的中年男子朝他招了招手,雨轻看过去,发现有一位蓝衣少年正坐在那人身旁。
这家驿站显然已经被商队的人占满了,外面还有一些人在看守着货物,看样子还是排好班次的,一支很有秩序的队伍,才能常年往来运送货物,这也是能得到商家信任的重要原因。
饭食很简单,不过是大饼馒头,几碟咸菜,一些强壮的护卫,会多加一些汤水,领队和副领队应该是各自带了些熟肉,夹在饼子里大口吃着,他们犀利的目光不时巡视着四周,这种警惕感一刻不敢放松。
“申大盛,你小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不过脑子转得挺快啊。”严新安咬了一口大饼,又低头喝了些水,眯眼笑道:“上回你帮人托运了两箱子不知是什么东西,要不是陈浩之替你遮掩,我看你小子早就被商家主人发卖了。”
申大盛嘻嘻笑道:“怎么只准你捞油水,别人就不能想点生财之道了。”
二人谈笑间,雨轻和那蓝衣少年都是闷不吭声,低首啃着饼子。
当少年的目光偶尔接触到雨轻那一瞬,心里却有些犯疑,她的脸上略显疲惫,双手捏着大饼,放在嘴边咬了一小口,反复咀嚼,完全没有咽下去的意思,只是盯着那碗水看,时而皱眉,时而又舒展开来。
少年微微发愣,暗道:“莫非是那个麻将?”
他依稀还记得在江惇府里那一群少女聚在花园里玩一种叫麻将的新游戏,当时被围在中间的少女,神采奕奕,笑靥如花。
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黯然无神的双目中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又为何要如此打扮混入商队?
这时副领队陈浩之手下的几个兄弟有些坐不住了,其中一个高个男子将水碗重重摔在桌上,啐了一口,“姓冯的,别在那里装糊涂,守夜这种活儿总是派给我们,我们头儿脾气好,不与你计较,你却越发嚣张,打量我们好欺负是不是?”
冯廷哼了一声,冷眼望着陈浩之,双手按在桌边,笑道:“陈领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分派任务这种事,我们还是可以商量的,既然你手下的人大有不满,就要提早告知与我,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啊?”
“冯廷,有种冲我们来,总是这样夹枪带棒的损人,小心我们的拳头!”高个起身,挥起拳头就要打过去。
“费应,坐下!”陈浩之怒斥道。
高个气得跺脚,将拳头狠狠砸在桌上,碗碟被震得咣当作响。
冯廷旁边的小厮将滚落在地的筷子捡起来,斜眼笑道:“费应,你这样大发牢骚,只会让陈领队更加为难。”
“方磊,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对费哥说话?”说话的人正是费应的结拜兄弟,叫鲍凯,肤色黝黑的长脸大汉。
冯廷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问道:“陈领队,你的手下还真是厉害,要不要等回去后给他们一一论功行赏啊?”
陈浩之脸色微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开口道:“你是总领队,分派好的任务不必再更改,下面的人执行便是。”
“既然陈领队如此说,那么我就再告诫你们一次,”冯廷喝了一口水,顿了顿,继续道:“不愿服从我的命令,尽可以趁早回去,我可不会强留。”说完,便起身先行上楼去了,方磊也跟了过去。
“大哥,你总是这样,冯廷上回就处处设绊子,好一通折腾,难道您都忘了?”费应埋怨道,又是一阵叹息。
陈浩之摇头,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兄弟们,待回来后我会亲自同商家主人请辞,我们另投别处就是。”
鲍凯撇了撇嘴,又啃了一口饼,慢慢道:“大哥说得对,我们这帮绿林兄弟还愁没地方去吗?”
少年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再望了望雨轻,她已经放下那张缺了一角的饼,还是那般失神的坐着,似乎刚才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不过也确实与他们无关,见而不见,闻而不闻,都不过是个人的习惯而已。
不远处一桌上有一墨衣男子正朝少年这边望着,敛容伸出食指往楼上指了指,然后便起身走开了。
少年放下水碗,看向申大盛,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了。”
“好,二楼十九号间。”申大盛呵呵笑道,仍旧啃着大饼。
少年点头,颔首转身走上楼去。
雨轻这时看了看周遭,厅内许多人都陆续上楼歇息了,严新安与申大盛聊了一会,便结伴走了出去,替换外面看守货物的车夫们。
这里的楼道有些狭长,不时有人来回走动,雨轻径直走到自己的客房,关上门,然后托腮静坐在窗前,仰望黑夜,天上寥落几颗星,倍显萧索。
慢慢移目,俯视到一辆辆货车有序的排列在空地处,稀疏一点灯火隐约浮现,想必是守夜的一些护卫,在细心的察看周边的动向。
忽然几道黑影掠过,一个护卫感觉出某种异样,向那黑暗处渐渐走去,刀光乍现,那护卫一声惨叫,立时鲜血四溅,瘫倒在地。
紧接着一众护卫纷纷跑来,黑影越发靠近,有人高举灯笼,却见一个彪形大汉右臂上缠绕着一些粗麻绳,左手拉起一段粗麻绳,快速甩动。
迎面扑来的几名护卫皆被麻绳猛烈抽打前胸和后背,可谓纵打一线,横打一扇,随着那人右手灵活的抖动,麻绳犹如长蛇乱舞一般,疯狂的撕咬着他们,不时发出打碎瓷器的响声,许多布匹也都滚落在地,牛被惊了,躁动的乱撞起来。
申大盛双目瞪圆,大喝道:“倒霉催的,还不快把屋里的人叫出来!”
第六十六节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上)
几名车夫匆匆赶回驿站喊人,申大盛亮出子午鸳鸯钺,跳到那甩麻绳的人身前,嘿嘿笑道:“让老子陪你练练手!”说着踏着八方步法,在方寸里闪转腾挪,速度之快,鬼魅难防。
麻绳瞬间被砍断好几截,那人大怒,麻绳重重击向坠落的火把,立时引燃麻绳,一团火刹那间舞动开来,火花溅落,布匹尽毁。
申大盛连退数步,呸了一声,骂道:“杀才,敢烧了我们的货物,咱们没完!”
“那人定是进了驿站,少在这里浪费时间!”
黑暗处的另一个身影略显,高高瘦瘦的男子,浓密络腮胡,目露凶光,手持大刀,摆动手臂示意另外几名黑衣人尽快抽身,飞速冲向驿站。
严新安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些人瞄准的并不是货物,而是某个人,他忽然想到雨轻,叫道:“不好!”
然后转身疾步返回屋内,却见众人已经打杀成一片,人声呼喊,哀嚎四起,驿站之中,一时间犹如水落到热油锅里,爆裂声伴随着四溅的油花,让人躲闪不及。
大厅中,一张张长桌被刀剑劈开,木屑飞溅,碗筷杯碟噼里啪啦砸向四处,本来坐在一处啃着大饼的几位护卫当即掀桌跳起,拔出刀,砍杀过去,不及走避的店小二被推飞在地,双手按在碎碗片上,又是惨叫连连。
“该死!”混战之中,费应暴喝一声,“断我财路,要你狗命!”
费应手持双锏,斜劈向身前的黑衣大汉,那人躲闪后退,他以雷戆万钧之势,疾速上步,双锏同时向那人当头压下,那人大惊,不远处的黑衣人奋力跳起,钢鞭扫中费应的右臂,一锏险些滑脱。
费应咬紧牙关,纵身跳向楼梯中间的阶梯上,钢鞭迎面抽过来,双锏交叉抵住一鞭子,然后冲那边的鲍凯喊道:“快去找大哥来!”
鲍凯扭头,看了看兄弟们都已重伤,唯独不见陈浩之的身影,此时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许是刚才被那钢鞭擦过耳边,略愣了一下,又是一剑破风而来,鲍凯迅速闪身,刚要朝后门奔去,霍然从楼上坠落下一具无头尸身,却是冯廷的贴身护卫。
紧接着就从楼上传来阵阵杀喊声,血水蔓延遍地,更是顺着走廊扶栏处滴答滴答的如小雨一般洒落进鲍凯的眼中。
二楼十九号间房内,墨衣男子护在蓝衣少年身前,肃然道:“小郎君,待会儿我会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你趁乱逃出去——”
“厉生,他们大概是冲着我来的,你如今有几分把握?”少年敛容,向前走了两步,转身直视着他,目光幽冷似月。
厉生颔首,紧握长剑,沉声道:“不知,但凡能让小郎君逃离此处,厉生虽死无憾。”
“你若死了,我又岂能逃脱?”少年说话那口吻像是半开玩笑似的,又走至窗前,从花盆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放在帕子里包起来,慢慢道:“赌一赌运气又有何妨?我倒是想要看一看,他们一路追我至此,到底有何用意?”
“小郎君,当心!”
房门已被钢鞭砸破,厉生拔剑朝那人刺去,那人旋转避开,剑势逼迫,那人钢鞭再次直面劈上来,却扑了空。
一只桌子瞬间被掷飞出去,余光扫向少年时,黑衣人脸上顿显喜色,笑道:“你果然在这里,还不快快把东西交出来!”
“何物?”少年不解。
黑衣人手中钢鞭仍在空中挥舞,与长剑缠斗在一处,钢鞭横扫之处,无一幸免。
只听咔嚓一声,窗边的花盆被砸碎在地,那人骂道:“你不是悄悄去了杨家旧宅,还问我是何物?别跟老子玩花样!”
少年嘴角微扬,笑道:“原来是这样,给你便是。”说完佯装从袖中掏出一物,吸引那人的注意力。
待那人渐渐靠过来时,少年忽将帕子一抖,草木灰洒向那人的面部,迷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大吼一声,厉生趁机挥剑刺向他的咽喉,钢鞭滑落,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
“快走!”
厉生率先夺门而出,几名黑衣人已经陆续赶过来,在他们厮杀之时,少年奔跑至楼梯口,残臂断腿、尸首不全的模糊一片,歪歪斜斜的躺在木梯上,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少年脚踩着这些人的身体,加快步子,速速走下楼去。
就在这一刻黑衣人纵身跳跃,大刀点地,人已立于少年身前,手抓大刀,步步逼近,喝道:“把东西交出来,或可留你一命!”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时凝住,眼角的余光瞥向四周,双手迅速抓起旁边一桌布,陡然铺开,挡住他的视线,在把桌布掷出去的同时,少年已经翻滚向桌底。
那人急速挥出的刀锋将桌布撕得粉碎,好似划破了一层层的空气,高速砍出的大刀,在桌上砍得木屑飞溅,身体也猛地将那桌子往前方撞过去,这条长桌撞上前面的长桌。
少年在桌下连续滚了几圈,在刀尖迫近他的胸口之时,一杆银枪猛地挡住了大刀,少年得以喘息,迅速翻滚至另一边,迅速起身,定睛再看使银枪的那人正是陈浩之。
他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看来是奋力厮杀许久,眼见着自己的兄弟死伤过半,他岂能轻易放过这些黑衣人?
此时的严新安正带着雨轻准备从后门逃离出去,也许黑衣人杀红了眼,哪里管许多无辜与不无辜,看去貌似是少年的背影,单刀就砍过来。
严新安抄起木棍就迎上去,口中还喊着:“快逃!”
雨轻点头,眼前有些潮湿,萍水相逢之人能做到如此,已属难得,她深深记住这个微胖的身影,转身不再回首。
后门直通去往荥阳的官道,她疾步来到马厩旁,却见那个少年倚在木柱子旁,凝视着她,开口问道:“麻将,对吧?”
“你.......你认识我?”
雨轻投去困惑的目光,发觉他似乎在等人,双臂交叉于胸前,眼神里还掺杂着几许忧虑,或许是在等屋内正在打斗中的某个人吧。
“算是吧,远远见过一次。”少年淡淡说着,“不过你也真是奇怪——”
话未落,两名黑衣人已然冲出来,两道疾如风快似电的刀光逼近,少年一只手抓住了雨轻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拉向一边,另一只手举起火把,在那黑衣人眼前来回晃动。
高个黑衣人沉声道:“我等无心杀人,你若乖乖交出东西,自然会放了你。”
少年戏谑道:“杀与不杀,可不是由你们说了算!”
此刻墨衣男子挥剑纵向劈来,高个黑衣人微微侧了身,长剑凭空一划,又是一道寒流直奔高个面门而去。
高个手持单刀挡开这一剑,剑势猛烈,他连连后退数步,脚踩身后的墙壁,借力发力,刀法狠厉,拦腰砍去,另一名黑衣人也手举长刀抡了过来,兵刃交接不断发出“呲呲”的声音。
雨轻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目睹厮杀场面,她的心一时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鲜血淋淋不禁让人作呕,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这时少年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就朝东边的官道奔去。
黑暗处一人正瞄准着他们,无羽的铁箭飞出,雨轻侧目望见,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又不由自主的用手臂奋力推开那少年。
飞箭直刺入她的左肩,她嘴角扯出一抹涩笑,鲜血慢慢浸透衣衫,滴落指间,耳畔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双目渐渐阖上.........
昨夜清寒的月光,随着清晨太阳的升起渐渐消散在冬日的朝阳里,凛冽的风吹过洛阳城街的每一个角落,这份寒意将最后一点困倦都驱走了。
一个身着冬衣的小丫鬟疾步走至郗府门房处,递上一封信,轻语道:“有劳了。”
还未等他细问,那小丫鬟便匆匆上了牛车,掉转车头,徐徐驶远。
一阵寒风袭来冷不防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赶紧把衣服裹好,拧眉道:“这么早就派人来送信?”低首再看,信封上赫然写着‘郗遐亲启’。
他微微一怔,捏着信转身朝府里走去。
正厅内,郗鉴正扶额沉思,赵王府夜里失火之事,虽然惩治了几个守夜的小厮和护院,但总归疑点重重。
孙俊忠又在旁撺掇着赵王必要彻查此事,似乎想要把事情闹大,纵火犯一日不抓到,赵王就不会善罢甘休,甚至动用了府上的私兵,得到了贾后的应允,在城中开始大肆巡查。
“大人,我已查探清楚了。”管事的步履匆匆走进来,躬身禀道:“杨家旧宅已被赵王的一支部曲团团围住,那座府邸本来已废弃多年,无人进出,现今连对面的街巷都设了关卡,没有凭证是不能通行的——”
第六十七节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中)
“果真还是与杨骏有关。”郗鉴暗自叹息,心道:赵王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了,借着自己府邸走水之事,趁机寻找旧物,只是这旧物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顾命遗诏?
当年杨骏被杀害后,是有人提及过有关遗诏的事,但当时朝臣大都不信,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此遗诏,一些流言蜚语也就被湮没在时间里,如今再次被人追查,必是捕捉到影儿,若真如此,那势必又将掀起一场血风腥雨。
“大人,季钰小郎君(郗遐字)今日有些安静呢。”管事的微微笑道:“也未见他在院中舞剑,昨日还命书童去张司空府上还书了呢。”
“季钰何时与张司空来往频繁?”郗鉴摇摇头,沉吟道:“也罢,自从夜袭之后,他多半察觉出什么来了,随他去吧。”
郗鉴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起身换衣,准备去往赵王府。
管事的手上正拿着给郗遐的书信,他径直来到后院,院中确实没有郗遐的身影,偏巧书童阿九正往这边走来,管事的便问:“季钰小郎君现在何处?”
“在池塘边正与胡家小郎君对弈。”阿九回禀道。
管事的点头,将那封书信递给他,让他转交给季钰小郎君,然后管事的便转身走开。
阿九看了一眼书信,想着要去沏茶,便先装入袖中,穿过游廊,自去找茶叶。
水榭亭中,胡瓒又输了一局,皱眉道:“我不善手谈,总是输好没意思。”
“元度兄,改日我们去爬翠云峰,冬日也会有不一样的美景。”
郗遐倚着阑干,望着几只野鸭,心想着到时应该带上雨轻一起去,沉思一会,然后扭头笑问:“你和祖兄怎么了?我看他很是不愿意与你说话似的。”
胡瓒苦笑着摇摇头,“还不是为了一名小书童。”
“书童?”郗遐疑道,“祖兄的书童,不是叫凌冬,看他笨头笨脑的,还不如阿九呢?”
“不是那个,他很聪明,能只手搬动大石。”
胡瓒将那日金谷园遇到雨轻的情景全部叙述一遍,眼光里闪着异彩,似乎能够认识那个书童,他觉得很是幸运。
郗遐脸色微变,质问道:“那名书童可是长得很灵秀,气质也与他人不同,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类似什么原理、自然,不过听起来又很有意思,是不是?”
“嗯,郗兄怎么知道,难道你也见过那个书童?”胡瓒诧然,没想到他对那书童如此了解。
“祖涣!”郗遐气愤的将手里的石子全部投进池塘里,剑眉紧蹙,冷笑道:“他也会乐于助人了,真是可笑。”
“郗兄何故如此,不过一个书童罢了,祖兄既然那么看重他,我只好放弃了。”胡瓒叹息一声,心情依旧平静。
郗遐斜视着游走的野鸭子,喃喃道:“连我也被蒙在鼓里,明日去找世道兄算账去。”
阿九端着新沏好的热茶,慢步走来,轻轻放在桌上,躬身为他们倒茶。
胡瓒闻着这股淡淡清香,细细品着茶,很是享受这种感觉。
郗遐也端起一杯,喝了一口,明明还是同样的味道,今日却觉得有些苦了,他失望的放下茶杯,单手支颐,思考着一些事情。
“季钰小郎君,有一封您的信。”阿九双手恭敬的递过去。
郗遐接过来,定睛一看,这熟悉的字迹,让他的心有些乱了,他快速拆开来看,信纸上几行娟秀的小楷,竟透着一丝哀伤的气息,信上只说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具体何事并未提及,就是没有提及,才让人不得不深思其中缘由。
“何时送来的?”郗遐抬眸问道。
阿九颔首道:“好像是一大早有个丫鬟跑来把信交给门房的。”
“为何现在才交给我?”声音提高,面露愠色。
“因为要去沏茶——”
“不必再说了!”郗遐紧紧捏着那封信,神色有些慌张,踱着步子,他从未觉得如此不安,信纸都快要被他揉碎了。
胡瓒见他如此模样,心想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洛阳城外,有一处庄子,掩映在一处竹林中,简室内,一名花青衣袍的少年正临窗下棋,一个人布局,一个人破局,寂静的只剩下滴水的声音。
步履轻轻,一袭白袍少年立于门外,双手背在后面,手里还拿着一幅画卷,轻咳一声。
屋内少年起身,望见他,展颜一笑,躬身施礼道:“士瑶兄,怎么今日得空来?”
“世礼兄,又在一个人下棋,岂不觉得闷?”陆玩淡淡笑着,拿出那幅画卷,递给他,笑道:“近日作画一幅,请君品鉴。”
花青衣袍的少年名叫阎维,乃昔日太傅杨骏舍人阎缵幼子,因杨骏之事,阎缵被罢官去职。
当年杨骏被杀后,没有人敢收尸,只有太傅舍人巴西人阎缵安葬了他,实乃忠直之臣。
如今常隐居于此庄园,极少再与洛阳城官员来往,陆玩得以与阎维结识,还是因为刚来洛阳之时,独自带着黄耳出城散心,偶遇到在林间下棋的阎维,二人对弈了几次,难分伯仲,久而久之便相熟了,陆玩知他喜欢作画,就时常带着自己的画作与他切磋交流。
阎维慢慢展开画卷,是一幅云峰秋韵图,独得翠云峰之精髓,诗情画意凝入笔端,纵情挥洒秋日云雾,松石挺秀,云山烟树,静谧朦胧,或点染或借势,水墨交融,浓淡相宜,云卷云舒,让人耳目一新,回味悠长。
“好一幅云峰秋韵图,士瑶兄的画作当入上品。”阎维惊叹道,“吾不如也。”
陆玩摇头笑道:“世礼兄谬赞,不过中品之作罢了。”
然后撩袍跪坐一旁,斟了一杯茶,环视一周,简洁的陈设,唯有书架上堆着些厚重的竹简,他不禁问道:“听闻令尊曾为太傅舍人之时,喜欢收集古籍,如张司空一般实为书痴尔。”
“嗯,这里有一部分就是家父所收藏的,都有些陈旧了,需要重新誊抄整理。”阎维微笑着说。
他起身走至书架前,伸手取出一卷竹简,转身说道:“这还是家父自己抄录成卷的,当年太傅不肯相赠,家父便熬夜誊抄整卷,结果太傅还是把这书卷赠与了家父,想来还真是有趣呢。”
陆玩拿过书卷,展开大致阅览一下,点头笑道:“令尊誊抄的《左传》,所用楷书,笔法古拙劲正,大有钟太傅之风范。”
“家父今日去隔壁庄子上访友了,”阎维含笑说道:“士瑶兄,上回家父还称赞你的书法造诣颇高,尤其是行书——”
“世礼兄,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你一件事,”陆玩放下茶杯,稍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杨家旧宅被赵王府的私兵看守着,似乎是为了一些陈年旧事。”
“我也略有耳闻,只是家父已经不再涉足庙堂之事,”阎维脸色失落,缓缓说道:“至于杨太傅之事,家父已经尽过心了,日后不管再掀起什么波澜,都与巴西阎氏无关。”
“你能如此想,自然是好的。”
陆玩喝了一口茶,茶水有些苦涩,他勉强咽下,又与他闲聊了一些关于书法方面的问题。
谈笑间总是下意识的观察着阎维的神色,陆玩前来不过试探一下他的口风,没想到阎氏子弟还是把很多事情看淡了一些,有关洛阳城的风吹草动,他们父子早已经置若罔闻。
待回到陆府,已至天黑,陆玩径自来到堂兄的书房,禀告了今日出城去见阎维之事。
陆机明显已经猜到一些,淡然说道:“阎续伯(阎缵字)一向敢直言,眼下倒是懂得明哲保身了。”
“赵王这样大张旗鼓的围住杨家旧宅,也是无用的。”
陆玩慢慢说道:“赵王府无故走水,多半是王府内藏有奸细,若不与人里应外合,布下周密计划,想要烧王府还是有些难度的,至于纵火真凶,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了,赵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查找纵火犯,暗地里还是为了遗诏之事.......”
“先不论遗诏是否存在,单是那捕风捉影就足够引来无数双眼睛的关注了。贾后自然是最紧张遗诏的人,那干系着她与贾氏一族的命脉,当年分明已经销毁了杨家全部的书信,只剩下掘地三尺了,如今突然又冒出来遗诏一说,数起夜袭大概也是为了搜查此事,各地的王爷们也都按耐不住了吧。”
陆机微微皱眉,喟叹道:“虽是如此,但也不能不继续查下去,定是有了新的线索,不然贾后与赵王不会争先恐后的去查找,只是线索我尚且还不知。”
第六十八节 无端留书暂别离 纷乱起重提旧事(下)
“堂兄,这也无妨,我想贾后已经暗中查找许久,仍然无果,那么赵王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得到遗诏,另外的几个王爷未必没有在洛阳城安插眼线,消息也是很灵通的,坐山观虎斗,先看看他们是如何各显身手的,到时线索自然会变得明晰起来。”
陆机点点头,含笑道:“士瑶,你确实成熟许多,不像刚来洛阳之时那么情绪化,懂得管理自己的情绪,也算是一种进步。”
陆玩颔首不语,听着堂兄说一些朝局之事,他也不过点点头,又过了一会儿,陆玩才退出来,匆匆回到自己的屋内。
“南絮,你果真看到那几个丫鬟和小白全在左府?”陆玩脸色微沉,话语急促。
其实陆玩一早就收到雨轻的那封信,不过因出城而耽搁下来。
方才南絮把白天去左府打探到的消息告知他后,他才隐约感觉出不对劲,雨轻会只身一人离开洛阳,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左太妃去了汝南,数月未归,若真的出了事,左思那边不会不管不顾,更不会让雨轻擅自出城。
不过雨轻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这般行事,胆识是有的,不过路上的荆棘自然也不少。
南絮这时上前一步,躬身禀道:“惜书和怜画她们几个小婢还是照旧待在左府的西院里,至于着了风寒的甜甜貌似精神好了许多,我看见她还在与足球队的教练聊着天,墨瓷正带着小白在院中散步消食,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唯独不见雨轻小娘子,看样子她真的离开洛阳了。”
陆玩敛容,一手按住信封,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外面还是那么静谧,只是临近初冬,愈发的冷寂,他双目微阖,手指在信封上滑动几下,袍袖微微拂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栗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疾步上前来。
他已至弱冠,脸部线条硬朗,肃然躬身施礼,“士瑶小郎君,我已挑选了十几名精锐护卫,随时等候差遣。”
“南云,明日一早你们便出城去往汝南。”陆玩淡然说道:“雨轻多半去寻左太妃了,若找到雨轻的踪迹,看她无事,你们也不必现身,尾随其后,护她安全即可。”
“属下明白。”南云颔首回道。
南云和南鹰是吴郡陆氏众多护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南云一直跟随着陆玩,而南鹰则为陆晔的贴身护卫,陆晔为陆玩长兄,如今身在琅琊,游走在齐王与琅琊王之间,并未任职。
陆玩目光深邃,考虑到南云极善追踪之术,也渐渐宽下心来,最后叮嘱了一句,“一旦有她的消息,记得飞鸽传书来报。”
南云领命退下去后,南絮站立一侧,观察着陆玩的表情,他面上很是平静,心内定是不安的,按在信上的那只手从未离开过,能派出南云亲往,可见他多么的紧张,更是对雨轻的重视。
其实今日惜书和怜画分头去送信,傅畅与祖涣也收到了雨轻写给他们的书信,尤其是祖涣的那封信上,竟还出现了那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如此跳脱的语言,让祖涣哭笑不得,但很快就开始为雨轻担心起来,毕竟雨轻年纪太小,不谙世事,不管左太妃是否有事,她都不该如此大胆孤身前往汝南。
祖涣想了良久,一夜辗转反侧,直至天亮,他照旧习武练剑,用过早饭后,径自去往前厅。
当走至门口,听到里面正谈论着赵王府的事情,他便伫立门外,只听有人提高了声音,“越石兄(刘琨字),赵王世子可是你的姐夫,你怎会不知?”
刘琨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口齿间竟有淡淡的花香,便向祖逖问道:“这是什么茶?好新奇的味道?”
祖逖呵呵一笑,解释道:“这是别人送与道幼的茶叶,我也才喝过两次而已。”
“越石兄想要故意转移话题吗?”江统眯眼笑问,心内思忖着刘琨此番前来祖府的真实用意。
刘琨摇摇头,苦笑道:“应元兄(江统字)不必如此,赵王宠信孙俊忠,府内走水之事我知之甚少,昨日还是郗道徽(郗鉴)将此事告知与我——”
“越石兄身为尚书郎,公务繁忙,自然是无暇问及这等琐事。”说话者正是昌国县侯任罕,任远之父,现任大鸿胪。
江统喝了一口茶,余光扫过祖逖,含笑道:“武季夏(武茂)为杨骏之姨弟,听闻当年遇害后,其侄孙武音便返回豫州竹邑老家,不知他可知晓当年杨骏之事?”
此话一出,刘琨脸上的笑容倏尔不见,任罕只是低头饮茶,浑然局外之人。
祖逖会意,略一沉吟,开口道:“应元兄说笑了,武尚书为官清正方直,以德素称,与杨骏向来不睦,子庄兄(傅祗字)领军征西了,关于杨家旧事或许他还知晓的清楚些。”
刘琨暗想:江统此时提及武茂,也并非全无用意,当年诛杀杨骏的亲戚党羽,就包括其弟杨珧、杨济,段广、武茂、东夷校尉文鸯等都被夷三族,被杀的达数千人,他们族人中或有漏网之鱼也未可知,不过一时间倒是很难理出头绪。
本来是要向祖逖询问有关其堂兄之事,现下也不必再问了,祖逖根本不愿多提及此事,而且他的那位堂兄不过是太傅府里不受重用的小小掾吏,还不及太傅舍人阎缵深得杨骏的信任,有关遗诏之事,想必其堂兄也是不得而知的。
“方才在路上我看到郗道徽和郗遐叔侄二人同乘牛车匆匆往赵王府去了,”任罕面上笑容复杂,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估计捉拿纵火犯快要有眉目了。”
江统沉吟道:“赵王府恐怕要热闹起来了,除了郗道徽叔侄,孙俊忠,还有陆士衡从旁协助,小小的纵火犯何足道哉?”
此时门外的少年整了整衣冠,缓步走进厅内,躬身施礼道:“孩儿拜见父亲。”然后又一一向在座的各位长辈行礼。
“道幼得了好茶,也不与始仁(刘演字)分享,何时变得这般小气?”刘琨玩笑道。
祖涣赧然回道:“不是不愿分享,而是已经答应过赠茶之人,要暂时保密。”
“道幼懂得信守诺言了,这样很好。”江统微微一笑,放下茶杯,又问道:“泰真(温峤字)那孩子今日过生辰,你怎么没去呢?”
祖涣垂首,轻咳一声,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不便前往,我已命人备上礼物送去温府了。”
祖逖侧过脸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幼,汤药怕是已经熬好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祖涣颔首又施了一礼,才转身慢慢离去。
身体抱恙只是托词,其实他毫无心情去赴宴,独自走至凉亭处,望着一池清水,他忽然想起那夜数名黑衣人来府上找寻什么东西,正好对上厅上几位大人所谈之事。
杨骏昔日作为顾命重臣,手中握有遗诏之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子虚乌有,也有人认为是真有其事,可惜除了杨骏,根本无人得见这份遗诏,沉寂数年,再次浮出水面,却又是这样复杂的局面,多方抢夺,祖家恐怕也要牵涉其中。
“难道堂伯生前当真没有提及过遗诏之事吗?还是父亲一直知晓此事,不过对外保持沉默罢了。”
祖涣疑虑,也不知往池塘里撒了多少鱼食,惹得许多锦鲤纷纷游过来,互相争抢。
“道幼兄,好有闲情逸致啊。”迎面走来的却是傅畅,身后还跟着卫玠,不过有些苦闷的样子。
卫玠快步走来,坐在祖涣身边,托着下巴,问道:“你怎么也没去泰真的生辰家宴啊?”
“那你们为何不去呢?”祖涣扭过头,反问道。
傅畅并没坐下,只是抚了抚额头,皱眉道:“我想你也应该收到信了吧。”
“嗯。”祖涣点头,又看了看卫玠,笑道:“不过议亲而已,就弄得你这般苦恼,乐令也是因为看重你——”
“祖兄,这话你说的倒是轻巧,”卫玠一脸不满,笑嗔道:“要不然我们换一换,让乐令选你做女婿,如何?”
“阿虎,这也是能随便交换的吗?”傅畅神情严肃,沉声道:“你若不满意乐氏之女,自然可以与卫家长辈明说,开这种玩笑,岂不让旁人耻笑?”
卫玠耸拉下脑袋,他的心里有些混乱,这就好像是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感觉,悸动的青春让少年感到困惑,他其实也不太了解如何才算是真正喜欢上一个女孩,不过他眼前时常浮现的却是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阿虎,想要拒绝乐令的好意,办法也是有的。”
祖涣笑容清雅,手指敲击着石桌,故弄玄虚道:“道玄兄(荀邃),就是个不错的人选,我可听说荀家也正为他准备议亲,不妨故意制造出一些假象,让乐令误以为荀家钟意于乐氏之女,到时阿虎自能脱身。”
“这办法可行吗?”卫玠似乎觉得不妥,颍川荀氏家族庞大,不是高门望族,都不敢去轻易攀扯的。
傅畅咳嗽一声,摇摇头,苦笑道:“道幼兄,怎么也能想出如此刁钻的办法?”
祖涣哈哈一笑,道:“若换作是郗遐,只怕更刁钻的办法都想得出!”
第六十九节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上)
北风呼啸,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卷着杂物在半空里肆虐,薄雾笼罩下的许昌,透着一丝神秘感。
这座魏朝旧都三面环山,西北有嵩山山脉,西部有白云山、伏牛山等山脉阻隔,南部有大别山、博山等山脉横亘,曹操曾选此地作为他争霸的基地,更是证明他具有洞悉全局的战略眼光。
许昌城南,浓密的松柏遮蔽着一座古朴典雅的宅子,厉生驾着牛车缓缓驶进院子,待停下车后,一位老者由身边的小厮搀扶着下了车,然后小厮携带着药箱跟随老者径自往后院去了。
厉生则疾步穿过游廊,来至偏厅,在门口略驻足。
这时屋里几个人已然起身,少年双目微翘,似笑非笑,其中一人施礼笑道:“茂弘兄(王祷字),想来过几日园子里的腊梅就要开了,到时定要来赏花赋诗,不醉不归。”
此人正是颍川陈氏,国子助教陈戴之子,陈桢。近年常居于许昌,听闻王祷途径此地,故而特来拜访。陈桢身旁的蔚蓝衣袍少年却是荀邃之从兄,荀平。
“陈兄盛情相邀,茂弘岂敢不从?”王祷淡淡笑道。
荀平微笑道:“陈家园子里的腊梅确实独具风采,不过若论起美酒,自然要属荀家的为上品。”
陈桢听后,不禁戏谑道:“既然如此,到那日赏梅之时,就由荀家提供美酒佳肴好了。”
荀平不以为然,颍川一带的酿酒业基本上都由荀氏一族掌控,赏梅宴上自然也是少不了荀家的美酒。
这时陈桢躬身施礼告辞,荀平也随他一同离去,这二人口舌之争已有数年,多是玩笑打趣,这种友谊似乎与傅畅和郗遐一般无二。
王祷望着他们远去后,就收回视线,厉生这才疾步上前,躬身回禀道:“茂弘小郎君,大夫已经过去为她复诊了。”
王祷点头,喝了一口茶,思忖道:那晚驿站遇袭,幸而陈浩之和他的几名兄弟舍命相助,自己才能顺利逃脱,在荥阳停顿几日,找来大夫为那女孩诊治箭伤,还好箭头无毒,伤及不深,待她伤势稳定后,便连日赶来许昌。
本来他原计划就是晃过那些黑衣人,先抵达许昌,然后再折返回琅琊。如今带着那女孩,自己的行程也放慢下来,毕竟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对她不管不顾,况且这女孩也是颇为奇怪。
尤其是在昏迷之时,抓住他的手,呓语道:‘快打一二零,叫救护车,救我........’,如今他也是对这几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茂弘小郎君,我们在出洛阳城之前,已经打探清楚这家商队,并无什么不妥,怎么还会有人知晓我们的行踪?”
厉生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乔装混入商队出城,这个计划并无外人知晓,黑衣人却能轻易追踪到他们,这其中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王祷眼波流转,唇角扬起一抹冷笑,“无非就是商队里有奸细,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总是很难躲过去的。”
“我看陈浩之他们这些绿林兄弟还算是忠义之士,不会做这等阴暗勾当,但那冯廷就有些心机——”
“依我看,冯廷身边的那个小厮,倒像是个不安分之人,陈浩之他们临走之前,不是还说,在驿站没有找到方磊的身影,当然也没有他的尸首。”
王祷笑了笑,起身道:“他们也算是找错了人,我身上并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其实我们不该去杨家旧宅的,无端当了别人的靶子,真是不值。”厉生有些懊悔,喃喃道。
王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谅他们也不敢真拿我怎么样,不过这笔账,我是记下了。”说完迈步往后院走去。
厉生也转身跟过去,估摸着大夫也该回去了。
静室内,一名婢女正给雨轻的左肩上药,更换绷带,另一名婢女也端着汤药缓步走上前来,药碗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放着果脯。
雨轻紧紧皱眉,并未像前几日似地哎呦几声,婢女侧身收拾起剩余的绷带,笑盈盈道:“大夫刚才说再将养几日,就能痊愈了,看来这汤药也可以停了。”
另一名婢女摸了摸碗边,点点头,微微笑道:“这温度应该可以喝了。”
雨轻端起药碗,一口灌下去,还真是苦涩,摇摇头,拈起果脯就要往口中送,不想这一幕全被王祷收入眼中,他款款走来,哂笑道:“麻将,看来你已经好些了。”
“什么麻将?”雨轻歪头,不满道:“我叫雨轻,已经重复三十遍了,麻将只是一种游戏罢了。”
“你也知道这是游戏,逃离洛阳,今尚游戏人间耶?”
王祷投来审视的目光,对眼前这个执拗而有趣的少女还是有诸多疑问,不过她有伤在身,言辞还是变得委婉一些,“雨轻,一二零,救护车,又是何物啊?”
雨轻眨着眼睛,讪笑道:“梦中呓语,不必当真。”
王祷摇头,也不再深问下去,只是淡淡说道:“你之前说要去汝南,如今我们已经来到许昌,你身上的伤也几近痊愈,稍微歇上几日,我再送你一程,然后我就要折返回琅琊了。”
“哦。”雨轻点头,倏尔抬眸,笑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舍命救人,却连名姓都不知晓,未免也太糊涂了。”
“王祷,小字阿龙。”他背着手,微微一笑,轻转眼眸,“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敢忘怀?”
雨轻抿唇一笑,心道:原来是名门琅琊王氏,王祷,这回救人倒是很值得,有他在,去往汝南的路也能平坦些。
“阿龙哥哥,”雨轻双眸清澈,小声问道:“那日商队里有个叫严新安的叔叔,他可有逃脱出去?”
“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王祷点点头,笑道:“陈浩之带着他的兄弟多半是投往别处了,货物尽数被毁,他们自然不会再回商家主人那里了,严新安身上受了几处伤,但还不至于就此丧命,或许还会有遇到的那一天吧。”
“嗯。”雨轻垂下眼睑,眼圈泛红,突发的事情太多,她实在感到有些彷徨。
母亲身亡的事实时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在外人面前她又不能表露分毫,强自支撑至今,皮肉之痛尚且能挺过来,但心伤却难愈合。
王祷似乎觉察出她的这种隐忍的情绪,设法转移话题,开口道:“陈家的腊梅快要开了,你可愿与我同往去赏梅?”
“赏梅?”雨轻抬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可以去吗?”
“当然,只是缺个身份而已。”王祷笑了笑,说道:“本来想让你当个书童随行的,不过我听道玄兄(荀邃字)说你可是个才女,赏梅必是要赋诗的,不如扮作我的族弟同去,到时也可让大家品评一下你的诗作。”
雨轻撇了撇嘴,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嘲讽,说起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扮作别人的族弟了,自然是驾轻就熟。
腊梅高洁,观赏一番,心情或许开阔些,只是对于颍川陈氏,她知晓不多,无非就是魏朝时创立‘九品中正制’的司空陈群,不过在许昌,陈氏也算是世家大族了,仅次于颍川荀氏。
北风刮了三两天,还以为要下雪,没想到陈家的腊梅悄然绽放,园中梅树间花朵疏落参差,几朵黄色透亮的杯状小花,蜡一般晶莹剔透,清丽地点缀在无叶的枯枝上。
在料峭的寒意中,许多婢女争相观赏,当望见各家小郎君们朝这里走来时,她们便垂手侍立在一边,陈桢与荀平二人走在梅树下,说着些有关颍川书院近来发生的事情。
“韩兄自那次与赖兄起了争执后,月余都未在书院现身了。”陈桢皱眉道,似乎在担心他们两家的关系会日渐恶化下去。
荀平含笑道:“赖兄心胸太过狭隘,为了争抢一名歌姬就对韩兄出言不逊,钟府的那名歌姬我是见过的,听说是去年东海王送与彦胄兄(钟雅字)——”
“荀兄,君子不言他人之非。”白袍少年忽然从另一边的梅树后走出来,凤眸微眯,似怒非怒的模样。
“彦胄兄,为何躲在那里偷听?”荀平嗤笑道,“这可是君子所为?”
白袍少年正是钟雅,太傅钟繇后代,钟毓曾孙,颍川长社钟氏与荀氏齐名。
钟雅摇摇头,开口道:“我已经将那名歌姬处置了,赖兄与韩兄也不用再惦记了。”
“人都说彦胄兄不近女色,果不其然。”荀平玩笑道:“当初还不如送与我呢,好端端一个美人就这样命丧你手,真是可惜了。”
“怎么不见茂弘兄?”
钟雅目光投向别处,对于歌姬之事,他不愿再提及,反而对王祷的到来感到欣喜,毕竟自去年一别,甚是想念,本来他昨日就已登门拜访过,不想王祷并不在府中,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第七十节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中)
不远处的梅树下,只见一位雪白衣袍少年正伸手抚摸着娇嫩的梅花,凑近鼻尖,微微嗅着其中清香,瓷白无瑕的小脸上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然后转身朝后面招手笑道:“阿龙哥哥,这片梅林真是好看呢!”
“今年陈家的腊梅开得早一些,去年还是等下雪后才开花的,我们赶得巧,算是有眼福了。”王祷抬目望着这满园的腊梅,一股幽香在这寒冷的冬季淡淡散发出来,别有风致。
钟雅望见了他,疾步走过来,躬身施礼道:“茂弘兄,许久未见,你真是越发的风姿飘逸了。”说着眼角的余光扫过雪白衣袍少年,不禁笑问:“这位是——”
“是我的族弟,小雨。”王祷简单介绍道,目光仍在凝望着那些梅树。
钟雅微笑施了一礼,雨轻因左肩不适,只是含笑道:“这梅花开得真好,让我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钟雅微怔。
雨轻莞尔一笑,缓缓道:“曾经有一个人游罗浮山时,夜里梦见与一位装束朴素的女子一起饮酒,这位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欢歌笑舞。天将发亮时,这人醒来,坐起来一看,自己却睡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翠鸟在欢唱。原来这梦中的女子就是梅花树,绿衣童子就是翠鸟。”
“这个传说听着倒是新颖。”钟雅笑道,仔细打量着雨轻,感觉她的神色有些清冷,双眉似蹙非蹙,不时抚着左肩。
这时陈桢和荀平也缓缓走来,荀平笑意浓浓,看了雨轻一眼,对王祷笑道:“没想到茂弘兄还有一位会讲故事的族弟,真是有趣的很。”
王祷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梅花上,噙着一丝笑意,点头道:“若这梅树也能成精,只怕陈家的园子也住不得人了。”
陈桢哈哈一笑,荀平却瞥向钟雅,笑道:“待会儿诗会上谁能拔得头筹,郊外西边那块土地就作为奖赏,彦胄兄觉得公平否?”
钟雅笑而不答。
雨轻听后倒觉得赌注有些大了,不过门阀豪族之间在乎的却不是钱财,而是面子,这是对等阶层内部的另一种竞争。
某个地区都会推举士族领袖,犹如昔日的汝南袁氏,还有被夷三族的弘农杨氏,他们都是北方士族领袖,不过因朝局变动而逐渐衰落。
在颍川也有诸多世族大家,其中以陈氏、荀氏、钟氏和韩氏四大家族为首,并称颍川四长,以此可见他们的势力之庞大。
陈家的园子里除了腊梅,还有一些红梅,不过还在含苞待放,雨轻走在王祷他们身后,时不时伸手触及到一些梅枝,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寒风依旧冷冽,拥着白狐氅的少女明眸忽闪,望着身前的几位名门子弟谈笑风生,思绪倒是飘回了洛阳。
那里有着她许多的好伙伴,与他们在一起可以肆意畅谈,但眼下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短短一尺的距离感,足够划清界限。
今日来赏梅的人还真不少,看到王祷与他们一一施礼,寒暄问候,便能将王祷的交际能力窥探一二,四处游学也无外乎是结交友人,这也算是一门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雨轻作为王祷的族弟,也是要寥寥寒暄几句,至于他们的名字,雨轻也未必能记得住,不过碰面含笑点头而已。
这时已经有书童拿来纸笔,静等他们吟诵佳句,各家小郎君还在梅树下笑谈着。
而王祷眼角的余光瞥向有些发愣的雨轻,淡淡笑道:“东边有座小石桥,从那里往梅林这一带看来,定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你可愿与我同往?”
雨轻微微点头,这里确实有些过于热闹了。
他们二人便径自朝石桥处走去,桥的一侧种着一些绿竹,簌簌的风声和潺潺的水流声交织在一起,甚感清幽。
“来者是客,阿龙哥哥定然不会与他们比诗争抢东西的,所以才来这里躲清静。”雨轻抿唇一笑,思忖片刻,又道:“不过依我看,阿龙哥哥比较亲近钟雅,自然希望是他赢。”
“你只观察了个大概,还差一些。”王祷摇头笑道,袍袖随风舞动,神情显得肃然。
对于钟雅,他确实有些在意,不过在乎的只是钟雅对琅琊王的态度,若即若离,让人捉摸不透。
雨轻细细想来,噘嘴道:“这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我怎会知晓?”
“不要随意揣摩别人的心思,这对你没有好处。”王祷冷冷的注视着她,但看到她一脸苦闷,又有些不忍,便问道:“你可有佳作了?待会少不了要赋诗一首的,可莫要丢了我们琅琊王氏的脸面——”
“反正到时丢脸的又不只是我一人,”雨轻不依不饶的笑道:“阿龙哥哥,你这个样子算是生气呢,还是不生气呢?”
王祷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那一片梅林,耳畔却听到一句话,“说不定拔得头筹的人就是我呢!”
他略怔,回过头来,投去质疑的目光。
“冬季就是无趣,若有了温室,就能如春季一般绚烂多彩了。”雨轻慢慢张开双臂,微微阖目,遥想着在将来的某一日一座座温室大棚被建起来,蔬菜瓜果应有尽有,丰富的菜肴也能呈上饭桌了,在晋代也算是开创先河了。
“何为温室?”王祷一脸疑问。
雨轻盈盈笑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又是这般古怪,待会写出古怪的诗也不足为奇了。”王祷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少女的所思所想,独自走下石桥。
雨轻紧跟其后,嘟着嘴巴,心道:王祷的话语处处带刺,还真是个难相处的人,之后与他同行,最好能捂住耳朵。
梅林这边许多士族子弟已然写好了诗,陈桢和荀平一向喜欢赏梅,诗作自是以咏梅为主,而钟雅则独喜赏雪,今日虽然无雪,但他的诗作里仍是咏雪居多,众人品评一番,还是推崇钟雅的诗作最佳。
钟雅的才学确实胜过陈桢他们,不论作诗,还是谈及玄学,都是颍川一带的佼佼者,就连身在洛阳的荀邃对他也是颇为赞赏的。
不过荀平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和陈桢那日特意邀请王祷来赏梅,就是为了制衡钟雅,输了城郊那块地只是小事,可每回都被钟雅压上一头,心里总是不服气的。
此时望见王祷和雨轻二人并肩走来,陈桢便笑道:“茂弘兄,你们方才到哪里去了,眼下就差你们的诗作了。”
王祷望向一脸傲然的钟雅,就明白了一些,自己作的诗若是胜过他们,那就是以客压主,钟雅面子上也不好看;若作的诗不好了,琅琊王氏的颜面也将扫地,如此两难,倒是委实不好作诗了。
“阿龙哥哥,还是让我先写一首吧。”雨轻附耳低语道:“你说若我赢了,这局面会不会更有趣?”
王祷剑眉一挑,开口道:“你可想好了?”
“嗯。”
雨轻点头,含笑走至桌前,双手抚了抚左伯纸,拿起一根毛笔,思忖片刻,婉雅秀逸的楷书跃然纸上,随着她在纸上慢慢移动笔尖,荀平他们不由得惊叹。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陈桢口中念道,再看雨轻拿起毛笔又沾了些墨,在篇首写上‘梅花落’三字题目,然后慢慢放下毛笔,偏头问王祷,“我这首《梅花落》如何?”
王祷唇角扬起一抹柔和的笑意,点头道:“此诗作可为上品,吾不能及也。”
钟雅在旁也笑了笑,目光投向雨轻,问道:“梅雪相比,孰优孰劣?”
雨轻眨了眨眼眸,浅浅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故而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才是正理。”
“好厉害的一张嘴啊。”荀平笑道,余光扫过钟雅,哂笑道:“彦胄兄,你今日也算遇到对手了,而且看样子人家还小你许多呐。”
钟雅脸上的笑容依旧,渐渐靠近那幅字,与雨轻对视一眼,微微笑道:“你这书法似乎缺少刚硬之气,难不成——”
“彦胄兄,为何不同去饮一杯美酒呢?”王祷陡然插话打断他,又示意荀平他们转换一下话题,缓和气氛。
钟雅唇角勾起,笑容邪魅,凝视着垂下眼睑的少女,顿觉有些意思,笑道:“罢了,城郊那块地让与你们便是。”
王祷对着陈桢笑道:“我只是客,自然还是归陈兄所有了。”
第七十一节 陈家赏梅凭何嗔 东风无情遇故人(下)
“那就却之不恭了。”陈桢又看了看雨轻,躬身施礼道:“今日还是多亏了雨弟,宴席上我会亲自斟酒,还请雨弟多饮几杯。”
“不......我不善饮酒......”雨轻的神情略显慌张,疾步走到王祷身后,喃喃道:“为何一定都要劝酒呢?”
钟雅看着她那般模样,就更加肯定刚才的猜测是对的,于是对王祷笑道:“雨弟是不善饮酒,还是不能饮酒呢?”
王祷摆手笑道:“族弟一贯是不饮酒的,她自幼肠胃不好,大夫叮嘱过,不能饮酒。”
这样的解释,足够消除所有人的质疑,唯有钟雅恣意一笑,全然不信。
他竟然步步靠近雨轻,像是野兽贪婪的盯着猎物一般,迫使雨轻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只是抓住王祷的袍袖,当她走至王祷左边,钟雅也会走左边,当她转至右边,他也会随之跟上。
雨轻有些怒了,直面嗔道:“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离我一尺远!”
此言一出,旁人有些惊愕,钟雅却一脸坏笑,拂袖而去。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雨轻仍旧抓着王祷的衣袖,满脸委屈,小声道。
王祷淡淡说道:“无妨,你也不必动怒,小心你的肩伤。”
“嗯。”雨轻点点头,抓着王祷衣袖的小手始终不愿松开,王祷见她如此紧张,倒也不再介意,就这样彼此紧挨着走过去。
宴席上,雨轻就坐在王祷的身边,目光黯然,只是低首喝着热汤,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似乎刻意把自己隔离出来。
王祷时不时瞧她一眼,将面前的一盘鱼脍推至她手边,低语道:“这鱼脍确实鲜美,可以尝一些,过几日我们在路上可是吃不到这等美食的。”
雨轻微微抬眸,用筷子夹了一片鱼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却品尝不出任何鲜美可言,看来此时的她全无胃口,尤其是在对面坐着钟雅的情况下,她偏过头去,一眼也不想多看他。
宴席散后,王祷与陈桢他们施礼告辞,然后就带着雨轻走出府门,坐上牛车径自回去。车中沉寂,雨轻双手绞着手帕,心里诸多不满,但却一句也吐不出来。
“看来道玄兄说的是真的,你还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才女。”王祷浅笑,注视着她的左肩,又道:“你的肩伤尚未痊愈,方才不该去写字的。”
雨轻嘟起粉唇,小声嘀咕道:“赏梅本来是一件很雅致的事情,但是遇到一个俗人,一切都变得不好了。”
“钟雅可不是俗人,”王祷微笑道:“他今日是格外注意你,不过你讲的那个故事确实有些新颖。”
“阿龙哥哥,”雨轻掀开车帘,望见车子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疑问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来的时候走的好像不是这条街啊?”
王祷皱了一下眉,开口道:“这条路近一些,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王祷发现近日有人在跟踪他们,跟踪者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靠近,也不会消失,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王祷隐约觉得跟踪者并无伤害他们的意思,相反或许是在保护着他们。
厉生就坐在车夫身边,剑不离手,目光敏捷的扫向路边微微亮着光的商铺。
这时一名蓝裙妇人正走向脚店,脚步轻盈,眼角的余光瞥向厉生这一边,右手按住佩剑,刚要与店家交谈之时,只听砰的一声,侧面一把短刀从她鬓边擦过,那刀刺穿店家的喉咙,鲜血溅到妇人的脸颊上。
这变故蓦忽而起,连厉生都有些愣住了。
下一刻,人影在黑暗的街角陡然出现,蓝裙妇人拔出长剑,冷目微睁,刺出黑暗之中的刀尖闪出点点寒芒,破风声自空降下。
视野之中,妇人反手一击,拳头重重的打在了侧后方支撑棚子的一根柱子上,棚屋轰然倾斜。
厉生即命车夫调转车头,然后回身掀起车帘一角对里面的人低语几句,便纵身跳下牛车,立于车前,长剑微微出鞘,身后的一队护卫也开始警惕起来。
厉生再次抬头看去,那妇人落地又跃起,从上方降下的几个人影挟着威猛刀势,落入棚屋,漫天的飞屑就像是爆炸一般的飞舞开来。
那名妇人背着一包裹,一手拿剑刺向迎面而来的人影,另一手用剑鞘狠狠击打身侧那人,与此同时双脚离地,一个高扫腿,踢向他们的胸口,如此连贯凌厉的动作让厉生一瞬不瞬的盯视着她。
大刀再次向她身后劈过去,她快速的将包裹转至胸前,身体向后仰去,后退数步,剑尖抵地,在地上划过一条长长的痕迹。
刺啦一声,她反手将剑尖斜挑,直接刺中侧后方那人的胸膛,片刻间一些木屑纷纷砸向她的面颊,她用左臂遮挡双目之时,持刀大汉趁势砍向她的右臂,她下意识的偏了偏身子,刀锋划破她的衣袖,一道血痕微现。
“快把东西交出来,我等饶你一条贱命!”从黑暗处渐渐浮现五个人影,为首的彪形大汉大声喝道。
那妇人唇角挤出一丝冷笑,“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话毕,妇人手中的长剑招招狠厉,势在速战速决。
坐在车内的雨轻好奇的掀开车帘朝那边望去,只隐约看到那妇人的背影,还有让人晕眩的刀光剑影。
当她想要探出头去,却被王祷强拉回来,怒嗔道:“如今你倒是不怕了,看来已经忘记了箭伤的疼痛。”
雨轻端正的坐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在王祷眼里她明显就是好了伤疤忘记了疼,这般训斥已经是很轻微的了。
街上鲜血飚射,长剑舞动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右臂上的伤口很浅,却有些异常,妇人神色大惊,厉声斥道:“真是卑鄙!”
持刀大汉看着她,冷笑道:“我险些忘记告诉你了,刀尖上涂有剧毒,你太不小心了!”
此时另一个人陡然握紧了单刀,脚下一踏,飞快地缩进了距离,破风疾响,挥刀拦腰砍去。
妇人一脚将地上的半截木柱踢向那人,然后快速移动脚下的步伐,与另一侧挥刀而来的大汉对抗,她不知此毒的渗透力有多强,只是越来越发不出力,想要全身而退已然不可能了。
“裴暮清,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不如快些把东西交出来,死前也省些无谓的痛苦!”持刀大汉哈哈笑道。
车内的雨轻听到‘裴暮清’三个字,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抓住王祷的衣袖,声颤道:“是裴姑,她是我母亲的贴身奴婢。”
然后掀起车帘,探出头去,对厉生大声道:“救她,快救她!”
王祷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曲折,但眼下的情况却是很清楚,那名妇人势单力薄,明显支撑不下去了。他对厉生点点头,厉生与一队护卫立时拔剑冲入这场厮杀之中。
混战之中,一名护卫背起那名重伤的妇人,速速放至牛车上,然后示意车夫赶紧驾车离去。
黑夜之中,漫天的肉屑鲜血横飞,几个大汉看到裴姑已然被他们救走,也不再恋战,想要抽身而去。
不料从街角再次出现一队黑衣人,他们手持钢枪,飞速袭来,几个大汉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刺中要害,惨死街道。手速之快,让人震惊,转眼间就杀得如修罗屠场一般。
厉生自认武功也算中上等,不过此时眼前的这一队黑衣人出招精准,狠辣果决,无半点拖泥带水,仿佛在瞬间解决了他们的困境。
当街市恢复寂静之时,这一队黑衣人也悄然离开,甚至不曾与厉生他们对视一眼。
牛车停在院外,裴姑已经躺在榻上,气息微弱,从唇畔流出一丝黑血,雨轻眼圈泛红,想要叫醒她,却又哽咽住。
直到请来了大夫,把过脉后,大夫摇摇头,喟叹一声:“她身中剧毒,已无力回天,请恕我无能为力。”
“没有解毒之法?”雨轻含泪问道。
大夫摇头不语,只是提着药箱走出门去。
雨轻起身还想要继续询问有关解毒之事,哪知裴姑的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臂膀,艰难说道:“雨轻小娘子,不必再问了。”
“裴姑,可你身上的伤——”
“我知道自己中的毒怕是难解的,可是老天总算待我不薄,”裴姑眼前湿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我能在这里遇到雨轻小娘子,不然到了泉下我该如何向太妃交待。”
“裴姑,”雨轻的眼角落下一行清泪,低语道:“我的母亲真的不在了.......”
裴姑望了望四周,还有几名仆婢侍立在旁,她便阖上双目,开口道:“雨轻小娘子,先让她们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对你说。”
雨轻微怔,然后回身示意她们退出去。
待她们掩门走开,裴姑才微微睁目,握着雨轻的双手,沉吟道:“太妃去汝南是为了找寻你的父亲,之前我已去过青州,在那里确实找到一些有关你父亲的踪迹,顺着这些线索便查到了汝南,太妃执意要与我同去,到了汝南地界,却不想遭人暗算.........”
第七十二节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上)
裴姑语气微弱,稍停了一会,继续道:“那批杀手的幕后之人我也不太知晓,但他们应该是来自济阴郡离狐县,我曾隐约听到过他们的交谈,似乎是要回离狐县复命,他们要找的正是你父亲当年留下来的那个木盒——”
“木盒?”雨轻似乎从未见过什么木盒。
裴姑握紧她的手,肃然道:“那是阴沉木所制的木盒,坚硬非常,里面必然放着要紧之物,你父亲多半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遇害了,如若不然,他不会消失数载,任由这些人来抢夺这木盒。太妃深知木盒的重要性,便提早把木盒藏于你房间衣柜后暗格中,你的衣柜中小抽屉的把扭左拧三圈右拧五圈就可以打开暗格........”
“之前我去青州发现一些你父亲的线索和一件遗物,我把这些用一个木盒装好留在左家祖宅当中,交与我的兄长裴德保管,雨轻小娘子可回临淄左家祖宅,为太妃建立衣冠冢,然后取回木盒,这是钥匙,另外开锁的方法,需要........”
“裴姑,等你伤好之后,我们一起去——”话语再次哽咽住。
“老奴恐怕是不能再陪着雨轻小娘子了,”裴姑苦笑道:“太妃一个人在地下太孤单,我得去陪着她才好。”
她努力抬起手,抚摸着雨轻的脸颊,笑中带泪,“太妃说过,你是个好孩子,当年你种的西瓜,我也尝过了,确实很甜........”
“裴姑,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在了,”雨轻泪如雨下,抽泣道:“留下雨轻一个人——”
“雨轻小娘子怎么会是一个人,你还有外公,他会保护你的。”
裴姑笑了笑,手颤抖的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到雨轻手中,笑道:“这是太妃写给你外公的书信,到时他自会接你入住裴家,往后你也算有个依靠。”
雨轻双手捏着那封信,泪水止不住的流淌下来,她好想裴姑赶紧好起来,未来的路太长太远,她看不清,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是老天总是喜欢这般捉弄人,让人不知所措,让人生死难料。
裴姑气若游丝,笑容僵冷,手渐渐垂了下来,喃喃道:“太妃让我告诉你,这一生她能养育你这个女儿,是她最大的幸事。”
声落,她安静的闭上双目,气息全无,室内唯有少女低低的哭泣声。
这时,有人慢慢推开门,衣袍随风拂动,视线之中的少女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手里紧捏着那封信,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前襟。
她抬起红肿的双目,喃喃道:“阿龙哥哥,我的母亲不在了........”
王祷蹲下身子,冷静的望着她,开口道:“太妃应该不喜欢看你哭的样子,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太丑了。”
雨轻抹掉眼泪,扭过脸去,“你才丑呢,我不哭就是了。”
“对不起,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王祷淡然道:“你不是麻将,更不是游戏人间。”
雨轻侧身白了他一眼,开口道:“你才是麻将块呢。”
王祷递给她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拭泪痕,又垂目看到她手上的信,便问道:“你还去汝南吗?”
雨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不去了,我要去临淄左家祖宅,给我母亲立衣冠冢。”
王祷点头,微笑道:“看来我们势必要一路同行了。”
雨轻回头望了一眼裴姑,露出坚强的笑容,“我要带着裴姑一起去临淄,让她常伴我母亲左右。”
“我会着人安排火葬事宜,过几日我们便折返北上。”王祷起身,淡淡说道,“你应该还要给左大人写封信吧?”
“嗯。”雨轻也站起身来,注视着王祷,平静的说道:“还要劳烦阿龙哥哥派遣人送信回洛阳。”
王祷笑了笑,开口道:“一路同行,麻烦我的事情应该还会有很多吧,不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不敢怠慢你的。”
雨轻望着他,突然感觉到一些温暖,方才自己听到裴姑那一番话后,仿佛坠入深渊一般,可当王祷悄然走来,简短几句话就能驱散开那份孤寂,更像是重新照耀在阳光下,让人恢复生机。
“谢谢你,阿龙哥哥。”这轻柔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感激。
王祷转身走至门口,又停足回首,笑道:“雨轻,我险些都忘记了,堂兄说过你在裴家的精彩表现,比如杯子倒立不漏水,看来这一路乐趣会不少哪。”说着缓缓离去。
雨轻口中喃喃道:“要说格物学,恐怕没人能及郗遐的领悟力,可惜他不在这里。”
身在洛阳的郗遐倒是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格物学,因为赵王将追查纵火犯的事情交给了郗鉴,郗遐自然要替叔父分担一些的,不过有些蛛丝马迹倒是显得颇有意思,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郗遐就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赵王府一位管事的老者身上,白日里询问过他一些问题,这老者倒是狡猾的很,回答的问题,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这是最容易让人混肴是非的手段。
不过郗遐并未当面戳穿他,因为他背后之人藏得极深,丝毫破绽都找不出来,即便抓住这老者,严刑拷问也多半无用,只怕到时不仅老者没了命,更查不到幕后之人了。
今日郗遐去张司空府上还书,顺带着继续借书,多日来都是如此行事,却引起张舆的注意。
在藏书楼中,郗遐正对着自己的书童阿九埋怨道:“《博物志》本来四百多卷,这里才只有十卷,删减的那部分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呢?”
“季钰兄不必再找了,这里根本没有你要的那些书籍。”张舆唇角微微扬起一抹冷笑,款款走来。
“哦,原来是公安兄。”
郗遐将手上那卷竹简放回书架上,然后转身走向他,笑问:“《博物志》此书原四百卷,武帝令张司空删订为十卷,难道被删减掉的部分全都销毁了?”
“圣命难违,尽数销毁。”张舆脸上的笑容复杂,背着手在书架旁走来走去。
郗遐澄亮的黑瞳微眯着,在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锐利如膺般的眼神,心下思忖道:好个嗅着味道就赶来的小狐狸,他家的藏书楼说是供我借阅,实际上最重要的书籍根本没有摆放在这里。
想当年杨骏与张华同朝为官,也算是有些来往的,据传闻张华还曾以一幅名画换过杨家的珍贵藏书,这件事一时间被人传为佳话,张华更是被称为“书痴”。
“真是可惜了。”郗遐随意捡了一卷《汉书》,拿在手中摊开一看,不禁笑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听闻张司空最近常在家中池边垂钓,不知可有鱼儿上钩?”
“季钰兄近来好像更是繁忙的很,赵王府走水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想必郗大人也正头疼,季钰兄岂不知‘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这个道理?”
张舆轻声笑了笑,伸手拿起一卷《孙子兵法》,递给他,开口道:“或许你此时更需要这一册书。”
郗遐接过他手中的书册,摇头苦笑,“看来将来我只能投身军营了。”
“季钰兄若真到了军营,只怕将军们就要坐不住了。”张舆玩笑道:“东海王甚是看重季钰兄的才学,不日恐怕就要被征辟为王府掾吏了。”
郗遐哈哈一笑,将那卷书册从一只手丢到另一只手里,问道:“改日比试一下剑法,何如?”
“难道你的剑术又精进了?”张舆不以为然的走至门口,摆手说道:“平局总是无趣。”
郗遐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面色微沉,单手握紧那卷书册,冷笑道:“小狐狸的尾巴不要翘得太高,到成了众矢之的的时候可是后悔莫及。”
阿九走近几步,问道:“刚才我好像看到陆大人带着士瑶小郎君也来司空府上了,咱们要不要去前厅看一看?”
“来的正是时候。”郗遐剑眉舒展开来,淡淡笑道:“我也许久没见到陆士瑶了,自然要去会一会他的。”
前厅之上,张华与陆机正笑谈着,话间提及陆云(陆机弟),张华捋须道:“上次陆云来此,遇到荀隐,他便抬起手说:‘云间陆士龙。’而荀隐说:‘日下荀鸣鹤(荀隐字)。’陆云又说:‘已开青云见白雉,为何不拉开你的弓,搭上你的箭?’荀隐说:‘本以为云龙强壮,却原来是山鹿野麋。兽小弓强,因此发射得慢。’此番对答当真有趣。”
“士龙(陆云字)爱笑,有失礼仪,总是不够稳重。”陆机含笑喝茶。
张华摇头,满脸悦色,“士龙乃真性情之人,处事豁达,常人所不能及也。”
陆机笑而不语,只是拿眼角的余光瞥向卞粹,此人乃张华女婿,曾拜尚书右丞,如今迁任左将军,他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似有心事,但又不便吐露。
“卞大人,听闻令郎已与裴康之女定下了亲事,不日就要完婚,真是可喜可贺。”陆机又问:“可为何卞大人还面带忧色呢?”
卞粹看了一眼张华,仍旧不语。
张华喟叹一声,微微皱眉,开口道:“裴大人(裴楷)病情日渐加重,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第七十三节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中)
陆机听后,暗自叹息,红白喜事接踵而来,确实有些让人难以适应。
“近日洛阳城里不算太平,连左大人府里也出了事。”张华肃然说道:“左太妃在汝南殒命了。”
“怎么会这样?”
陆机有些惊愕,心中忽然想起雨轻确实许多日都未到陆府学习书法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该如何承受,裴家此时也是自顾不暇,一时间怕是顾及不到她,想到此处,他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赵王府走水之事可查到真凶了?”张华侧目问道。
陆机咳嗽一声,回道:“尚在调查之中,孙俊忠昨日又处置了一名王府守卫,说他太过惫懒,敢在巡视杨骏旧宅之时偷偷饮酒,实在可恶。”
张华喝了一口茶,慢慢道:“赵王有些过于紧张了,杨骏旧宅已荒废多年,实在没有巡视的必要,明日我会奏请皇上,让赵王的府兵撤离杨骏旧宅,如此闹下去,洛阳城的百姓岂能安枕?”
“应当如此,杨骏之事已过数年,近日来的风言风语却是不少——”话至此,陆机略停顿一下,等待张华的反应。
没想到张华脸色略沉,开口道:“华言风语,乱相诳误,何足凭信,士衡不该为他人之言所惑。”
陆机涩笑,点头道:“士衡妄言了。”
厅上的气氛略显尴尬,卞粹到得此时终于开了口,“士衡兄一向倾心儒家学术,非礼不动,小人之言自不会深信。”
陆机略笑了笑,转换话题道:“望之(卞壸字)带着士瑶不知去了哪里,许久也不见人影。”
“他们多半是去池畔看那几只白鹤了。”卞粹淡淡说道。
司空府上确实养着几只白鹤,闲暇时卞壸便会来亭子处观看,他还很有兴致的对陆玩讲起一个故事。
“以前羊祜家里也养了一只鹤,他十分喜欢这只鹤,鹤在吃饱喝足后尽情狂舞,他向客人夸奖鹤是如何有灵性,客人前去观看,鹤因为有生人在场,怎么也不起舞,让客人大失所望,说这是一只不会跳舞的鹤。”
“不舞之鹤为羊公辱,望之兄须慎言。”陆玩沉声道。
卞壸面色赧然,倚着阑干,若有所思,原是无聊解闷的玩笑话,不想陆玩如此敏感,更有些忧郁的样子。
“望之,你何故惹恼了士瑶兄?”
张舆早已听到他们的对话,疾步走到凉亭中,望了一眼陆玩,笑问:“士瑶兄难不成在想念华亭的鹤唳?”
陆玩斜睨着他,淡然道:“我最不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哦,看来士瑶兄今日有心事。”张舆眯眼笑道,“阎维性格孤僻,从不与我们亲近,唯独与士瑶兄交谈甚欢,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啊?”
“只是交流作画心得,并无其他。”陆玩目光投向飞来的白鹤,紧锁眉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张舆思忖片刻,也注视着那只白鹤,笑道:“士瑶兄可知道颍川陈家,他家在许昌别院里的腊梅早早就开了,我有一堂叔现任颍川郡守主簿,他前几日寄信过来,说陈家开了赏梅诗会,拔得头筹的竟是茂弘兄的族弟,好像写的是一首《梅花落》,震惊四座,堂叔还誊抄了一份。”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那份抄录的诗稿,递给陆玩和卞壸一阅。
“确实是极好的诗作,琅琊王氏还有胜过茂弘兄的才俊,真是不简单啊!”卞壸惊叹道。
陆玩点点头,心道:“又是族弟,看来她已经习惯假扮成别人的族弟了。”
其实前几日他已经收到南云的飞鸽传书,信中写道雨轻与王祷同行至许昌,而且雨轻还中了箭伤,好在已经痊愈。
其中波折南云也知之甚少,毕竟他只是远距离的保护雨轻的安全,等他寻到雨轻踪迹时已然快至许昌,之前她是如何受伤的自然不得而知。
“茂弘兄怎么去了许昌?”卞壸不由得问道。
“不过途径路过,已然要回琅琊了。”张舆微笑道,“不过还有个小插曲,茂弘兄的族弟似乎不喜彦胄兄(钟雅字),当场说出‘我不喜别人靠我太近,你最好离我一尺远’这样的话来,彦胄兄风姿俊秀,却遭人嫌弃,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玩唇角一抹淡笑,摇了摇头,转身望向一池碧水,心里几许担忧,又有几分惬意。
此时的郗遐站立在不远处,只见他抚了抚额头,摇头笑道:“罢了,改日再叙吧,有张公安在那里,全然没了兴致。”
阿九不解,问道:“季钰小郎君,我们岂不是白来这一遭?”
郗遐唇边漾起一丝黠笑,耸耸肩,开口道:“谁说我们是空跑一趟,这是什么?”
他拿起那卷书册,得意的扔给阿九。
“这不过是一卷《孙子兵法》而已。”阿九沮丧的说道。
郗遐当即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脸上露出淡淡的不悦,微嗔道:“仔细睁大你的眼睛去看,谁会要他选的书籍,这是我刚才拿的记录前朝宫殿及大将军府的房屋结构图。”
“要这些图做什么?”阿九说完赶忙退后几步,恐怕再被敲打脑袋。
郗遐长吐一口气,边走边解释道:“赵王府原是魏朝曹爽的宅邸,想要查清那人是如何纵火的,就得从结构图上来分析。”
“那刚才我们为何还要假装找寻《博物志》呢?”阿九小声问道,又环顾四周,深怕有人听去他们主仆二人的对话。
“谁让那只小狐狸自作聪明呢,这样诓骗他,也很有意思,不是吗?”郗遐得意的笑了起来。
阿九点点头,兜了个大圈子,这才恍然大悟。
书房内,卞粹对张华谈起今日贾后驳回了尚书郎恬铭的奏疏之事,恬铭乃太中大夫恬和的从弟,他在奏疏上弹劾尚书郭彰纵容本族子弟私自招募流民饥民,再利用变易性命、诈冒等办法取得复除,七百余户的逃亡者成为郭家的佃客,郭彰反而说恬铭是前任尚书令杨珧的门生,故而挟怨报复,贾后欲要将其收押廷尉府,贾模力劝,最后才让恬铭出任下邳太守。
虽然司马炎废除了屯田制,但是他禁止募客,赏赐者有度,招募者无限,如果任其发展下去,那么服役纳税的百姓越来越少,朝廷会越发贫弱,禁止募客的法令执行很严,昔日司马睦就因在自己封国内募客而被降爵。如今贾南风专政,处处庇护太原郭氏的利益,群臣皆不敢直陈己见。
张华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事情。
张韪(张华次子)却耐不住父亲这种沉默了,“贾后朋党,目无法纪,无所忌惮,陛下对这些事从不表态,父亲竟然还寄希望于裴頠和贾模二人能在贾后左右以祸福相劝戒,只要不出现太悖理的行为,天下尚可安定,哪一日再有人闹起来,怕是贾后也压不住。”
“裴頠提出废黜贾后立谢淑妃只是为了试探某些人,这恐怕也是陛下想要看各地诸王的反应,一直不表态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深居幕后,无为而不为;相互制衡,操纵天下,这就是陛下的用人之道。”张华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卞粹,“好好的为何把恬铭外放,还偏偏去下邳做太守?”
相貌儒雅的卞粹性格稳重,胸有韬略,而张韪性格浮躁些,张华对自己的这个女婿还是比较满意的。
卞粹徐徐道:“此地乃徐州刺史部治所,邻近临淄和琅琊,他就是陛下派过去的耳目,用来监视东海王和琅琊王。”
张华微微点头:“从上次洛阳令之事就能看出,琅琊王身边也有极其聪明的谋士,至于东海王看似平静,实则他颇有城府,本来他不过为区区高密王世子,因参与了讨伐杨骏,受到贾后的重用,才得以加封为东海王,听说他王府中养着众多幕僚,快和赵王府不相上下了。”
卞粹想起方才厅上之事,便问道:“岳父,今日陆士衡前来拜访,所为何事?”
“陆士衡大概也猜到了一些事情,他对赵王也未必是忠心辅佐,无非是暂时依附于赵王,我看陆士衡的堂弟陆玩倒是个有主意的人,平时话也不多,也少与北方士族交往,不过却能结识阎维,岂不是有些手段?”
“嗯,陆玩方才还教诲了望之,是个行事稳重之人。”卞粹说到望之,便轻叹道:“这门亲事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赵王府原是大将军曹爽的府邸,入住之后也并未再扩建屋舍,所以郗遐拿到的那张结构图就是如今赵王府的全貌,经过一夜的仔细审览,还是让他发现一处特别的设计。
次日,郗遐径自来到赵王府,唤来那位管事老者,与他颇有兴致的说起前朝旧事。
“台中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狙囊。昔日大将军曹爽身边有三个智囊,其中一人叫邓飏,对了,邓管事跟他同姓,还真是巧了。”
老者面色阴郁,良久不语,跟在郗遐身后,穿过游廊,走至一间琴室门口。
郗遐停步,笑道:“邓管事,赵王妃喜欢听琴,府里的琴师貌似比宫里的水平还要高超哪。”
“王妃娘娘平日里也喜欢收集古琴,这间琴室没有王妃的允许,闲杂人等是不能进入的。”老者躬身禀道,目光里闪过一丝惶恐。
郗遐轻笑一声,随意推开房门,又回望那老者,开口道:“事后我自会给赵王解释,邓管事跟我来便是。”
“不,不可如此........”老者根本无力阻拦,神色不安,疾步走进去,死死盯住郗遐的每一个小动作。
第七十四节 谁家儿郎弄棋局 莫管世情轻似絮(下)
当郗遐走到一把古琴面前,俯身伸出手指划过琴弦,收回手后,在指尖轻吹了吹,笑道:“似乎落尘了,这把琴许久未弹了吧。”
然后另一只手慢慢擦过桌角,双眸微闪,似笑非笑,“桌子倒是洁净,难不成这桌子是新换的?”
老者摇头,沉声道:“之前的桌子太过陈旧——”
不想郗遐已然挪动开那张桌子,弯腰用手轻轻叩打地面,唇角勾起一抹寒凉的笑意,心道:“原来当真是有密道的。”
老者见郗遐掀开一块地板,找到了这条密道,只是垂首叹气,似乎并不想再解释什么。
“邓管事,何故如此啊?”
郗遐起身,看了一眼暗道,笑道:“这密道应该是通往府外的,运送火油、木柴什么的倒也是方便,不过邓管事若真想要帮谁,就该趁早封住这条密道才是。”
“什么?”
老者难以相信,眼前之人不是正在查找纵火真凶,此时这番话又是何意?
看着郗遐又将这里恢复了原样,老者终于颤声问道:“不知季钰小郎君到底想要如何处置老朽?”
“想要完美的犯罪,就不要留下证据。”郗遐正色道:“邓管事,那背后之人可曾想过你的安危?”
老者愣住,良久不语。
“这就是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就认定了你作为他的替罪羔羊,等风平浪静之后,他照旧还是要回洛阳来的。”郗遐淡淡说道,瞥了那老者一眼,摇头道:“他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就要害死别人的父亲,真是个冷情之人。”
“不,道儒(崔意字)小郎君不是这样——”话至此,老者顿觉后悔,情急之下昏了头,说了不该说的话。
郗遐不由得哈哈一笑,交叉双臂放在胸前,睨视着他,开口道:“邓管事如此沉不住气,这可如何是好?我本来只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你倒如实相告了,我真该好好感谢你。”
“是老朽愚昧,老朽老眼昏花.......”老者身子颤颤巍巍,几近瘫倒,靠在花架旁,“季钰小郎君,老朽死不足惜,但万万不可诋毁道儒小郎君的清誉。”
“好个忠仆,原来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郗遐微眯双目,淡然道:“我如今只有一个疑问,你的祖辈可是邓飏府上的家仆,又为何听命于崔意呢?”
“崔家与我祖上有恩,老朽理应衔环结草,生死不负。”老者老泪纵横,终于跪倒在地。
郗遐长舒一口气,凝视着这位老者,叹息道:“罢了,你的命运不由我来决定,你总归是赵王府的管事,往后自求多福吧。”说完转身离去。
老者在地上重重叩首,他如今只能为崔意再做最后一件事了。
有人会为了一份恩情牺牲自己,但也有人会为了一些利益残害他人。金谷园的主人石崇近日为了贾谧的几句玩笑话,起了疑心,似乎在畋猎遇袭的事情上,贾谧又查到了什么线索,也在侧面敲打了石崇,不要妄生异心,脚踏几只船,到时只会满盘皆输。
石崇实在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直到欧阳建提醒他那日在金谷园仆婢众多,被听去只言片语也是有可能的,幸而贾谧并无什么确凿证据,只是单纯怀疑齐王司马冏罢了,他把矛头都已引向齐王那里,石崇自然能够脱开干系。
不过石崇向来行事狠厉,当即把那日在小花厅奉茶斟酒的所有仆婢处死了,其中就包括紫珠姑娘的丫鬟绛儿。
此时的崇绮楼内甚是寂静,绿珠单手抚摸着那只白猫,似有困意,慵懒的手臂在桌面上滑动着,无意间将一杯茶水打翻。
好在茶水已凉,绿珠赶忙拿丝帕擦拭桌子,又不迭的驱赶白猫到别处,不想白猫叫唤一声,继续爬向沾了茶水的桌子这一边,猫爪在桌面上再次留下一行痕迹。
绿珠轻叹一声,“连你也和我作对。”
“谁敢与绿珠姐姐作对呢?那个人究竟是谁啊?”
说话者正是缃儿,只见她抱着孔雀裘走近前,微笑道:“这是大人刚命我带给姐姐的,真是好漂亮。”
缃儿将那孔雀裘铺开来,光彩耀人,甚是喜欢。
绿珠显然不太在意,只是抬眸笑问:“青珠那日将香囊交到你手里时,可还说了些什么话?”
“没什么话,不过提醒绿珠姐姐莫要再弄丢了香囊。”缃儿缓缓道:“我倒是在过来的时候看到紫珠姐姐了,她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呆在亭子里,想是为了绛儿而伤心。”
绿珠轻叹一声,望着那孔雀裘,笑道:“过几日就是紫珠的生辰了,不如就把这件孔雀裘送与她,说不定她会开心些。”
“可这是大人赠与姐姐的,怎能再转送她人?”缃儿困惑道。
绿珠摆手,浅浅笑道:“无妨,大人想必也不会怪我的。”
此时她的心里只想着如何宽慰紫珠,让她忘却忧伤。
缃儿略显失落,但绿珠已经做了决定,她也不好再多言,只是低首抚摸着那孔雀裘,似有不舍。
门外有个身影渐渐远去,却是青珠的贴身婢女小瑑,她黛眉紧锁,步履匆匆,心内暗想:青珠姑娘猜得不错,绛儿的死定然与绿珠有关,她略施薄恩就想收买人心,只怕对紫珠是无用的。
金谷姐妹之间的情谊真假难分,但庾萱对雨轻的突然辞别确是满心担忧,在看到那封信后,庾萱竟哭了许久,她害怕雨轻遇到危险,又埋怨雨轻的胆大妄为,总之心情复杂,连自己的生辰都快要记不得了。
近日来庾萱一直住在傅畅府上,虽然荀宓和郗玥她们都送来了生辰礼物,但庾萱仍旧难展笑颜。
直到小婢丹青走到她跟前,将那件特别的礼物送与她,她才微微一笑,“真的是雨轻送给我的吗?”
“嗯,派来的小厮说的,雨轻小娘子临行前特意吩咐过,到您生辰之时便将礼物送来傅府。”丹青含笑回禀道。
庾萱喜不自禁,打开锦盒,原来是一只紫毫笔和歙砚,她拿起那只紫毫笔,手指摸了摸那黑紫有光泽的笔尖,抿唇一笑,“之前我都是在用狼毫笔,如今用这紫毫笔写书法,不知可会有进益?”
“知世,什么人这么大方,送你这样贵重的礼物?”傅畅含笑走来,拿起那支紫毫笔,不禁讪笑道:“看来我的礼物已不必再拿出来了。”
庾萱抬眸笑道:“是雨轻临行前就给我备好的礼物,她总是那么细心。”
“哦,原来是这样。”傅畅脸上的笑容忽而不见,提及雨轻,他总是有些心忧。
这时,郗遐疾步赶来,拍了拍傅畅的肩膀,笑问:“祖涣当真给阿虎出了这么好的主意,道玄兄估计不会饶了他的。”
傅畅摇摇头,苦笑道:“你倒是来看热闹的,难道在赵王府还没看够吗?”
郗遐拿起那支紫毫笔随意看了看,便道:“真是无趣,总是送这些。”
此时丹青望见涂鸦姗姗而来,便走过去嗔问:“你跑去哪里了,刚才都找不到你的人影?”
“还不是怜画那丫头,一早就跑到咱们府那边去送礼物,府里的小厮这才赶忙送了来。”涂鸦双手捧着个锦盒,快步走至庾萱身前,躬身禀道:“这是雨轻小娘子送的礼物。”
“雨轻怎么会分别送两个礼物给我呢?”
庾萱十分纳闷,待打开一看,却是一只万花筒,她惊喜的拿起来,筒末端还挂着一串亮晶晶的彩色珠链。
她对傅畅笑道:“之前雨轻就说过,会做一个万花筒送与我的,没想到今天我就收到了。”
郗遐眼角的余光又扫向紫毫笔和歙砚,顿觉奇怪,便问:“万花筒定是雨轻送的,那么这紫毫笔又是哪个人送来的,还是以雨轻的名义?”
傅畅微微皱眉,这确实让人有些糊涂了。
“不管是谁送与我的,我照单全收。”
庾萱满脸悦色,抱着这些礼物,不管看哪个都很喜欢,因为它们都和雨轻有关联,就好像雨轻从未离开过。
她垂下小脑袋,喃喃道:“真希望雨轻能快点回来,我还有好多话要与她说。”
郗遐轻咬嘴唇,双目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雨轻此刻的心情会怎样,可有人在旁安慰她,她身处何地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深邃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心疼,多日来他内心的不安从未消除过,只是他从未将那份挂念表现出来。
他已从叔父口中得知太妃亡故的消息,这噩耗来的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来冷却自己发热的头脑,才能正确判断雨轻的去向。
他原本是打算派出一队护卫去找寻她的踪迹,但因为赵王府的事情便暂时搁浅下来,如今他觉得已没有必要再派人去寻,因为等忙完洛阳的事情,去左府打听更为确切的消息后,他会亲自前往,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放心。
第七十五节 沥水诗会余波起 雪中食肆风声紧(上)
晋时济南已逐步成为远近大邑,这座城市宛如江南小城,清风飘逸,引来许多墨客文人。城街虽没有许昌的繁华,但道路两边的商铺坐落有序,晨雾笼罩下,显得静谧而别致。
一辆牛车徐徐驶在街道上,不时传出笑语声。
原来这一路上雨轻已经给王祷讲了一遍《笑傲江湖》,她对武侠的世界还是很憧憬的,不过当时祖涣和傅畅已经告诉过她,现实生活中是没有那般神乎其神的武功,她虽然有些失望,但对着不懂武功的王祷还是可以大肆描述渲染武侠的魅力。
“文臣死谏,武将死战,各尽所能罢了。”王祷淡然道:“何为武侠,顶多是不切实际的空想空谈。”
雨轻摇头笑道:“阿龙哥哥,此言差矣,书法作画皆有品评,想必阿龙哥哥也早已定过品了,既然世间万物皆有品级,武功造诣也不例外,难道阿龙哥哥行走过江湖吗?江湖儿女的豪情与逍遥,你可曾真正见识过呢?”
王祷苦笑,开口道:“强词夺理。”
“有个渔翁曾云,‘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能够逍遥自在的捕鱼,自得其乐的品尝美味,这就是笑傲江湖了。”
雨轻双眸忽闪,浅浅笑问:“不知阿龙哥哥可喜欢垂钓?”
“不喜。”王祷随手掀起车帘,朝街市望了望,调侃道:“说了一大圈,估摸着你是想吃鱼了。”
雨轻噘嘴,不再说话,这一路每当她兴致盎然的时候,王祷就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戏谑之言,她好像瞬间就被浇了一头凉水,好生气恼。
“貌似昨日许多文人雅士都聚于泺水一带,吟诗作赋。”王祷微微笑道:“可惜我们错过了,不然出风头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泺水即为济南趵突泉,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泉源上奋,水涌若轮。《春秋》桓公十八年,公会齐侯于泺是也。俗谓之为娥姜水,以泉源有舜妃娥英庙故也。”
雨轻却望向街对面的那家食肆,莞尔一笑,“阿龙哥哥,这家食肆看起来客人很多,不知可有美味佳肴?”
“看来你真是饥肠辘辘了。”王祷笑道。
然后命车夫在食肆前停下,二人相继下了牛车,并肩走进这家食肆。
大堂内客人人来人往,多是本地士族子弟,言谈间尽是昨日泺水诗会的事情。
“当时我就觉得桓协的诗作最佳,可惜被那个阮孚搅了局,他就不该去诗会的,扫了大家的兴致。”坐在靠窗那桌的人一脸不快的说道。
另一人附和道:“阮孚跟他的父亲阮仲容(阮咸字)一样,高傲放荡,整日衣冠不整,饮酒游玩,真乃陈留阮氏之耻。”
“昨日的泺水诗会上,行首范姑娘本就是与桓协一同前来,不想阮孚出言轻薄与她,惹怒了桓协,无奈中正官刘大人就在现场,桓协才强压住怒火,先不论阮孚的诗作到底如何,单是这样的低劣人品就该驱赶他离开——”旁边那桌的客人也开始讲述着昨日之事。
“他父亲阮咸就是当年因当众质疑荀勖的音律不准而被调出朝廷,任始平太守,阮遥集比他父亲更是不如,听说前几日赴宴时还调戏过丁滔的小妾,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一人压低声音说道。
王祷完全没有理会这些人,只是和雨轻走上楼去,选择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唤来小二,点了一些所谓的招牌菜,便示意厉生他们坐到旁边那一桌。
雨轻不时伸头朝窗外望去,看到一人皮肤白皙,身材较汉人高大些,身后的小厮还抱着凫靥裘,缓步走入食肆内。
她摇摇头,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坐在对面的王祷,又点点头。
“雨轻,”王祷正色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龙哥哥应该知晓‘傅粉何郎’,此人曾言,服食五石散(寒食散),不只能治病,也觉得精神很清爽。”
雨轻喝了一口热茶,继续道:“可我觉得此药并非灵丹妙药,而是药性激烈,极难调理,易导致百病丛生甚至丧失生命,不过独以自戕其生为乐,方才那人脚穿木屐,褒衣博带,冬日里如此穿着却不感觉寒冷,多半是服散之后的缘故。”
“你倒是看得仔细。”王祷含笑看着她。
雨轻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笑道:“看到他后,不觉摇头叹息,再回头看阿龙哥哥,自然觉得哪里都好了,于是欣慰的点点头。”
“又是花言巧语。”王祷笑嗔道:“看来是我对你太宽容了,才让你越发的无礼。”
雨轻嘟起嘴巴,摇头不语,看到小二已然端着佳肴走上楼来,便伸手将茶碗推至一边。
猛然间从楼下传来一些争吵声,雨轻微怔,看了一眼王祷,厉生他们已经快速起身,走至楼梯口,往下面望去。
原来是有人故意打翻了汤碗,抱着凫靥裘的那名小厮似乎被热汤水溅到,怒嗔道:“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的年轻主人并未多言,只是单手就掀翻了那张桌子,盘碟砸碎满地,他却冷冷一笑,径自朝另一边走去。
“阮遥集(阮孚字),你莫要太嚣张!”
说话的人却是靠窗的那一位青袍少年,他立时起身,走至阮孚身前,睨视他一眼,沉声道:“你不过是鲜卑女奴所生,还敢在此放肆,阮家果真是放纵你,或者说阮氏族人从未理睬过你?”
“桓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阮孚不屑的看着他,笑道:“如果只是为了昨日的诗会之事,遥集甘愿屈居桓兄之下,济南第一才子的头衔让与桓兄便是。”
“你——”桓协面色红涨,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一直站在桓协身后的丁滔跳了出来,冷笑道:“阮咸当年在为母守孝时,骑驴追回你娘,热孝期间不守制,才有了你阮孚,你母亲鲜卑女奴,放荡无耻,艳色谄媚,不知礼数,你父如此,你母亦是如此,阮氏一门之礼教因你一支而丧尽,你还有何颜面在此故作斯文?”
阮孚瞋目切齿,状若疯魔,抓住丁滔的衣领,就要挥动拳头,却被人拉开,阮孚已经情绪失控,当即头锤撞向丁滔,力道过猛,将丁滔的门牙撞掉,一口鲜血喷出,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此时的王祷扶着楼栏杆,已经明白楼下几人因何争执,只觉好笑,侧头再看雨轻,开口道:“阮孚就是你方才看到的服散之人了,他行为乖张,士族子弟多不与他亲近。”
“原来是他。”雨轻沉思一会,见王祷只身下楼去了,便也跟过去。
大堂内许多人都来围观,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只听清冷的声音传来,“这里可不是什么角斗场,阮家小郎君如此行事,就不怕中正官知晓后,影响你来日的定品事宜?”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无不感到震惊,口舌之争事小,但若影响到定品却是得不偿失了,他们只图看热闹,反倒忘记了这等关键之事,真是当局者迷。
再看走过来的王祷,风姿飘逸,凤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环顾四周,他们便纷纷散开,仿佛都不愿与他对视,怕被他戳中要害,丢了脸面。
几名小厮怕事情闹大,慌忙搀扶着有些神志不清的阮孚离开食肆,而桓协也渐渐平复了心情,望向王祷,有些熟悉的感觉,似乎见过,又不太记得了。
“桓协,那年你去洛阳时,王瑶谨故意刁难你,你可还记得?”王祷微笑瞥向他,说道:“念在瑶谨年幼,莫要忌恨才是。”
“莫非你就是琅琊王茂弘——”桓协定睛看着他,想是终于记起了什么,赶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当年是桓某失礼在先,岂敢嗔怪瑶谨。”
王祷也施了一礼,笑道:“桓兄何必代他受过,他一向顽劣,言语冒犯了桓兄,堂兄已经训斥过他了。”
桓协看见雨轻站在王祷身边,灵秀非常,纤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脸颊,浅浅笑道:“你脸上沾着一粒芝麻。”
桓协赧然,忙擦拭掉。
“这就叫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雨轻甜甜一笑,径自上楼去了。
桓协大为不解,王祷摆手笑道:“我的这个族弟总是这般古怪,桓兄大可不必理会他。”
他们二人说笑着一同走上楼去,雨轻已然坐在那里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拿起一个薄饼子,往上面夹了几片酱牛肉,还有一些芦菔,慢慢将饼子卷起来,桓协看到她这样子吃饭着实有趣,走近前笑问:“这样会更好吃一些吗?”
“饼子不够薄软,也没有太多调味品,蔬菜也少,所以只能算凑活吧。”雨轻笑着伸手把卷饼递给他,说道:“这勉强算是山寨版墨西哥牛肉卷,给你尝一下吧。”
桓协接过来,愣住,在脑海里思索‘山寨’、‘墨西哥’这样稀奇的词语究竟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