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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节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二)

    青珠微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对上次的事也是心存怀疑的。

    当时几个姐妹正在练习新编的舞蹈,不知怎地绿珠豢养的白猫挪动身子时打翻了花瓶,正巧碎片划伤了蓝珠的右脚,虽然紫珠引逗猫儿在前,但是也绝不能全怪紫珠,毕竟那是无心之过。

    “本来该是我的洞箫独奏,如今换成了缃儿和紫珠的合奏,”蓝珠苦笑道:“谁爱出风头就去出吧,我真有些倦了。”

    “何苦这般沮丧,”青珠摇头笑道:“红珠姐姐也好长时间不弹琵琶了,昨日还同我说主人大概厌弃了她,准备把她送给齐王殿下呢,听闻齐王以仁惠著称,好赈穷施善,这样看来倒是个好去处。”

    蓝珠扑哧一乐,丝帕却从手里滑脱出来,掉入池中,她推了推青珠,笑嗔道:“好个不知羞的丫头,竟敢思慕王爷?”

    “不过是些玩笑话罢了。”青珠凝视着微起涟漪的池水,沉思良久,开口笑道:“过几日主人就要去城郊畋猎了,射麇捕鹿,恣意驰骋,好不快活哪。”

    “狩猎场上满是血腥,我是不喜欢的。”蓝珠浅浅一笑,“还不如前阵子在城外办的那场球赛,可惜不能亲眼目睹,仅凭宴上那几名小郎君们的讲述,就够激动人心的了。”

    青珠‘嗯’了一声,其实她对什么球赛完全没有概念,缃儿那日听到傅家小郎君和郗家小郎君的几句交谈,就欣喜雀跃的过来与她们分享,什么万花筒、云彩的颜色变化之类的云云,她根本不知道何意,只觉得那是小郎君们的高雅兴趣。

    何为高雅,大概就是他们出身名门,这一点就足以给他们任何疯狂的行为作出最好的解释,青珠心里有些不屑,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的天气最适合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撒欢,放纸鸢俨然就成为古代豪门贵女的一项娱乐活动了。

    寻一处空旷之地,三三两两的少女们结伴而行,各自牵着一只纸鸢,不时来回跑动着,仰头张望,看着风筝时而飘摇回旋,时而直上蔚蓝天空,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庾萱天天喊着要放纸鸢,可真到此时,她又变得有些窘然,对那只不听话的纸鸢束手无策,雨轻就走过来,耐心在她身边讲解着放纸鸢的技巧,“首先要确定风的方向,提着线逆风而站,风筝会迎风而飘,若方向反了,风筝是无法起飞的........”

    然后雨轻牵着庾萱的手,走至另一处,将那只红孔雀纸鸢和线牌距离拉到三至五米远,待风起时,雨轻赶紧放,边跑边看纸鸢起飞的情形,慢慢的跑动,红孔雀这才徐徐飞起。

    “给你。”雨轻把线牌交给庾萱,含笑道:“只要这样慢慢跑就可以了。”

    庾萱一面提着线,一面仰头望着那只红孔雀,小脸红晕,阳光有些刺眼,她微阖双目,小声道:“它还能飞得更高些吗?”

    “快看啊!”这时羊嵘正欢快的朝这里跑过来,裙裾飞扬,招手笑道:“荀姐姐的那只纸鸢飞得好高啊!”

    郗玥听后也抬首望向天空,只见那只燕子纸鸢正在空中翱翔,舒臂牵线的少女凝眸微笑,五色罗裙随风摆动,过了一会,目光又扫向雨轻那边。

    “荀姐姐,没想到你放纸鸢这么厉害。”雨轻满脸笑意,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然后开始慢慢跑起来,这只蓝孔雀虽然没有羽翼,但借助着一阵东风还是很快飞了起来。

    “知世,你撞到我了。”

    羊嵘脚下的步子开始变得凌乱,一手提着纸鸢线,神色变得紧张起来,两只纸鸢飞到了一处,她用力扯动,哪知飞上天空的纸鸢根本难以控制,两只纸鸢就这样交缠在一起,逐渐坠落下来。

    “嵘姐姐,我刚才可不是故意的。”庾萱疾步跑过去,蹲身捡起落地的红孔雀,又将纠缠在一起的线理出来。

    羊嵘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双肩,笑道:“知世,难道你不知道孔雀飞不高的吗?”

    庾萱咯咯笑起来,摇了摇头,伸手指向雨轻那边,“她那只蓝孔雀就飞得很高啊,虽说孔雀飞更像是在空中滑翔而已,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飞,但是纸鸢不同,只要借助一个向上的升力就可以保持其在一定的高度稳定飞行,这里还包括.......重力.......风的推力.........风筝线的拉力,总之很需要技巧的。”

    “哦,这应该又是什么原理吧。”羊嵘点头,类似这样的格物学她也是一知半解的,新奇有趣的就多留意一下,太过复杂的东西也不会多问。

    她俯身将自己的仙鹤纸鸢拿起来,仔细检查一下双翅可有损伤,口中喃喃道:“我这只仙鹤何时能展翅高飞呢。”

    这时,郗玥和王毓小跑而来,娇喘细细,羊嵘望了一眼郗玥手中拿着的苍鹰纸鸢,忍不住笑道:“这定是你的堂兄给你做的纸鸢,玥妹妹怎么会喜欢这种猛禽呢?”

    “才不是呢。”王毓摇摇头,一脸坏笑道:“其实是玥妹妹悄悄从他堂兄书房里偷出来的。”

    郗玥含羞笑了笑,随后仰面望向天空中那只蓝孔雀,笑道:“飞得真高啊,比荀姐姐的燕子还要高呢!”

    远远的能望到一名少女正小步跑动着,手里还牵拉着那根纸鸢线,时不时笑盈盈的朝她们挥一挥手。

    身后的小白迈着悠闲的步子,雪白而强壮的身躯显得分外夺目,它偶尔会抬首看看空中的纸鸢,对于它来说五彩斑斓的颜色大概没有什么差别,因为犬类都是色盲,根本没办法像人一样分辨各种色彩。

    荀宓看到雨轻往这边奔来,便慢慢收了纸鸢线,迎了上去,笑问道:“纸鸢是你所做?”

    “嗯,”雨轻停下脚步,眼眸里波光流转,“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声音悦耳,虽为送别之诗,但此燕子非彼燕子,凭颍川荀氏的地位和声望,荀宓的良人必是出自顶级门阀中的才俊无疑了。

    荀宓眼帘微垂,似有所想,良久才开口道:“雨轻,何为梦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雨轻淡淡说着,心想:世说新语中卫玠和乐广曾就梦因进行过一次讨论,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其实卫玠对梦因的这种理解仍属唯心主义的传统观念,不过病弱的卫玠早已不复存在,勤练武艺的他,恐怕没有时间再为虚无的梦境而感到困惑。

    如今荀宓也开始思梦,无非是闺中少女对未来的忐忑不安,会有种不知取舍的迷茫,又有种不想失去的彷徨。

    雨轻思忖片刻,继续说道:“人有牧羊而寝者,因羊而念马,因马而念车,因车而念盖,遂梦曲盖鼓吹,身为王公。夫牧羊之与王公亦远矣,想之所因,也足怪乎!”

    “梦也能如此?”荀宓疑惑,雨轻附耳笑道:“荀姐姐,你这般聪慧,不会遇人不淑的。”

    荀宓脸颊绯红,嗔道:“胡言乱语。”然后低首抚摸着小白。

    雨轻仍旧牵着纸鸢线,她想收回纸鸢,怎料一阵疾风,迷了她的眼睛。

    城外西郊处,骏马奔驰,鹰犬追击,狐狸野兔在狼狈逃窜,弓弦响处,血肉狼藉。

    江惇与郗遐一改平素飘逸的宽衣长袍,今日皆身着戎服,青白和乌黑两个身影隐约穿梭在林间,并肩策马疾驰。

    郗遐倏然扬鞭赶超,回头笑道:“思悛兄,刚才世道兄已经猎到一狐,你说我们能不能射到一只麂子呢?”

    江惇摇头笑道:“那你快去吧,或许有头野彘在前面等着你呢。”他勒紧缰绳,坐下骏马高扬起前蹄,连连打着响鼻。

    望着郗遐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林间,江惇唇角微扬,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心道:贾长渊今日兴致很高,石崇与潘岳在旁阿谀奉承也算平常,金谷二十四友人尽数都来了,唯独少了石崇之甥欧阳建,都说欧阳建素喜畋猎,这次怎会不来呢?

    思绪纷乱之际,左边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江惇定睛望去,手握弓箭,一只浑身麻灰色毛的野兔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拉下弓箭,一支羽箭朝野兔的后腿射去,刹那间从东边飞过来的箭矢准确无误的射穿这支羽箭的箭竿,野兔被惊到,竖起双耳,转向迅速逃窜了。

    “思悛兄,是我射偏了,对不住!”

    随着马的一声长嘶,那人的身形渐渐清晰,一身黛紫戎装,目光炯炯,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极其柔和,他模糊的笑容里带着挑衅的味道,缰绳缠绕手中,缓缓而行。

    江惇含笑道:“原来是郭兄,箭法如此精妙,吾不如也。”

    此人正是冠军县侯郭彰之子郭茂,最喜争强好胜,如今贾郭二人宾客盈门,权势熏天,自是无人敢与他们争锋。

    “本无意与你争抢,只是我一路追赶那野兔至此,若被你捡了现成,我心不甘哪。”他眼角的余光扫向南边,又垂首笑了笑,扬鞭朝西边去了。

    紧接着从南边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却是祖涣和刘演。

    只见祖涣身后跟着的小厮正拎着两只雉鸡,畋猎才开始,他就已经射到猎物了,不过他看起来神色有些黯淡;而刘演虽是一无所获,但满脸笑容。

    “祖兄为何这般模样?”江惇大为不解。

    刘演哈哈笑起来,“还不是因为陆兄,道幼(祖涣字)想要向他询问雨轻的情况,谁料人家根本不理会他,跟着陆大人径自走开了。”

    祖涣微微皱眉,沉声道:“陆士瑶根本不懂武功,不过他的骑射水平极佳,我刚才亲眼目睹他射到一只獐子,箭法又快又准,看来吴郡陆氏昔日能胜任大都督,也是实至名归。”

    “陆大人除了文章冠世,箭术更是一流,陆士瑶自然也不会逊色。”江惇笑道,又看了看祖涣,“祖兄,一心不可二用,这场狩猎的角逐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七节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三)

    一只梅花鹿越跑越快,极目望去,好像被秋风卷走的一片栗红色落叶。

    行于山坞之间,少年纵马持弓,凝眸注视着此鹿,但见它那褐色的光闪闪的眼睛里带着惊惧,急匆匆绕过几株老树,打乱他的视线。

    箭矢一次次转移角度,灵动的鹿似乎觉察出猎人的迟疑,再次一跃,箭矢同时飞出,却射在树干上,而那只鹿迅速消失在林间。

    “真是狡猾。”少年双拳紧握,似有不甘,扬鞭催马向西疾驰而去。

    穿梭在林间的人影参差,尘土飞扬,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鼓点,苍劲的嘶鸣划过长空,叫喊在拥挤的空间碰撞着。

    乌黑戎装少年皱起眉头,目光盯住着远处的几束灌木丛,他低声说道:“太真,这只鹿逃不掉的!”

    从灌木丛中传出来细微的声音,却见走出来一只栗红色的雄鹿,那细长的脖子,挺立着,目光里透着不屈。

    少年此时依然没有将箭射出,而是默默注视着此鹿又向前走了几步。

    就在那鹿一跃即要消失在那灌木丛中之时,郗遐却早有预判,心不慌手不乱的搭上一支箭,一手将弦拉满,一手牵动弓与箭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二支箭也脱手而出。

    第二支箭飞速射出时,另一支羽箭却突兀的闯进他的视线里,那鹿跃在半空中,根本无法同时躲避开这夺命的连环箭,果不其然,一箭硬生生的射穿了它的脖颈,箭穿颈而过,却没有半点减弱的趋势,卷着疾风深深插进不远处那粗壮的大树里,方才停住。

    另一支箭却射中了它的腹部,转眼看向那梅花鹿,已是瘫倒在地,鲜血自脖颈处汨汨流淌出来。

    郗遐这时侧目瞥向从东边而来的那人,冷冷笑道:“陆兄,真是赶得巧啊。”

    陆玩眼角的余光扫向温峤,嗤笑道:“温太真,我方才碰到温宏温玮两兄弟了,他们正追着一只兔子到处奔驰,你也不去帮帮你的那两位堂兄?”

    温峤面露难色,欲要张口又怕失言,只得沉默不答。

    正当气氛尴尬之际,傅畅已然策马疾驰而来,远远的望见这里的三人,他便勒住缰绳,马蹄声变的缓慢,渐渐靠近他们。

    “二人射一鹿,真是有趣!”傅畅淡淡笑道,目光投向郗遐,笑问:“我还以为有野彘呢,原来却是一头鹿啊。”

    “世道兄的骑射真是精湛。”温峤在马上拱手笑道:“竟然能猎到一狐。”

    “这只鹿就让给郗兄了。”陆玩淡淡说了一句,便扬鞭而去。

    郗遐眸光闪过一丝寒凉,示意几个小厮过去抬鹿,轻描淡写的说着:“陆士瑶还真不简单,有雅量,不过我可不承他的情。”

    南边的林间,脖系金铃的猎犬,威武健硕,正在追扑狡兔,旁边一名碧色戎服的少年正策马,对前面的麋鹿穷追不舍,后方忽然传来一声高喊:“阿虎,快来!”

    少年慌忙调转马头,朝那边疾驰而去,不一会就见已然有三四名少年围在一处,他缓缓驱马上前。

    只见一头野彘鬃毛直立,巨齿獠牙,长长的下巴,嘴里吐着白沫子,凶猛无比,身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不过根本没有击中它的要害。

    卫玠立在马上,剑眉微皱,欲要再射上一箭,不料那野彘发了怒,急冲冲的奔过来,卫玠座下骏马受了惊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颠簸间,他只能双手拿住马缰,双腿夹紧马腹。

    不远处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张弓连射两箭,每支羽箭穿透力都很强,头部腹部均被射穿,那野彘哀嚎一阵,便轰然倒地。

    “好箭法!”周彝不由得叹服,对旁边的张珲摇头说道:“刚才你那一箭力度不够啊。”

    “胡元度,”卫玠笑道:“几年不见,我都险些认不出你了。”

    胡瓒(字元度)的堂姑乃晋武帝的胡贵嫔,在贾后的威逼下已于五年前自缢身亡,自此胡瓒便回到安定郡的祖宅,今年才重回到洛阳。

    本来胡瓒不愿参加贾谧这些人的畋猎,无奈抵不住郗遐的相邀,便随他一起来到这狩猎场,方才见势不妙,才射箭解围,不是为了显露箭术高超,他性子淡泊,自然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也不想被人过分关注。

    “阿虎兄,好久不见。”胡瓒随意的看了看周边的人,也寒暄几句,然后就驱马离开了。

    “他这人好怪啊。”周彝不解,见他也没有命小厮将猎物带走,“阿虎算是捡到便宜了。”

    贺昙也靠过来,脸色微变,“彦哲兄,你没看出来吗,胡元度只是过来帮忙的,根本无心射猎。”

    张珲随之点头,眼眸微眯,笑容浅淡,驱马走向别处,不忘挥手笑道:“我去找找士瑶兄,看他手里有多少猎物了。”

    西边的林子间,一只黑麂吸引了两名戎装少年的注意,他们前后夹击,猎犬也立于右面的岔口处,不时狂吠着,将那只黑麂堵在路中间。

    “公安兄,你若一箭射不中,那么它就归我了。”说话的人正是祖涣,此时他的猎物除了方才的两只雉鸡,还多了一只狍子。

    张舆很是不屑的望了他一眼,凝神片刻,张弓瞄准那黑麂的头部,一支羽箭如同毒蛇扑击般突兀,毒辣地疾射出去。

    那黑麂轻轻跃起前腿,身子扭动一下,擦过羽箭,转身朝林间奔去。

    “哈哈,它是我的了!”祖涣策马疾驰继续追过去,猎犬随后,他又回头笑道:“公安兄,谢了。”

    “未必就是你的。”张舆哪里肯甘心,挥鞭策马也赶上去。

    黑麂的脸比较尖,身形修长,背面黑色,额部有簇状棕色长毛,有时能把两只短角遮得看不出来,“蓬头麂”之名就是从此而来的。

    它天性胆小,同时嗅觉了得,如果感觉到危险,就会拼命地逃窜,所以狩猎此麂难度系数很大,若不能一击得中,势必要追逐很久,难以停歇。

    再次寻到踪迹时,祖涣勒住缰绳,静静的望着那只黑麂,马蹄也不再动,此刻十分静谧,他不慌不忙地又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羽箭,瞄准猎物最脆弱的颈部。

    “嗖——”急速划破气流的声音,可惜不是他的羽箭,而是另一边的羽箭以更快的速度射出去了,抢了先机,他也就放下了弓箭。

    黑麂的头部中了一箭,呜咽一声,瘫倒在地。

    “公安兄还真是锲而不舍呢。”祖涣略显失望的看着张舆身边的几名小厮将那黑麂抬走。

    张舆不以为然的说道:“道幼兄,你射到的猎物已经很多了,人太贪心可不好。”说着扬鞭而去。

    祖涣哼了一声,斜睨北边,那里正是贾谧和陆机他们金谷友人射猎所在,他的父亲有公务在身,不便前来,否则其他人也未必赢得过他的父亲。

    祖涣整理了一下戎装,拿起竹筒喝了些水,然后擦拭了额上的汗珠,继续前行,前方不远处隐约有个乌黑戎装身影,他扬鞭追上去,却是郗遐。

    “郗兄今日收获颇丰啊。”祖涣瞥了一眼那些小厮手上拿着的几只野兔,还有抬着的鹿,不禁笑道:“听说世道兄好像也猎到一只鹿呢?”

    “嗯,他精于骑射,有勇有谋,即便是老虎豹子,恐怕也是能征服的。”郗遐淡淡说着,偏头朝他笑了笑,“刚才我看到张舆了,很是得意的带着那只黑麂往北边去了。”

    祖涣没有回答,脸色微沉,手中缰绳缠绕一圈又一圈,然后又松开,似乎在压制某种情绪。

    “张舆一向如此,你应该习惯了。”郗遐目光扫过那竹筒,笑道:“那里装的是酒吗?”

    祖涣摇头,没好气的说:“待会炙肉时自有酒喝,我这竹筒里只盛泉水。”

    “哦,泡茶倒是不错的。”郗遐沉思一会,笑道:“雨轻可有送茶与你啊?”

    “送茶?”祖涣疑道,“什么茶?”

    “若赛马赢了我,就告诉你!”郗遐扬鞭快马奔去。

    祖涣平复了心情,策马追上,高声喊道:“比就比,我可不怕你,输的人可要有惩罚的!”

    二人纵马疾驰,秋风吹过,戎装之下英姿飒爽,笑声不绝于耳,狩猎场上的厮杀恍若与他们无关,此刻享受驰骋原野的感觉,更是兴之所起。

第四十八节 驰骋畋猎暗争斗 断线纸鸢落谁手(四)

    北边的狩猎也已结束,贾谧射到两只獐子,石崇也猎到两只野兔,其他金谷友人所获猎物更是寥寥无几,而陆机却有一鹿二野羊四雉鸡,当属最多,陆玩也有一獐二狍,贾谧甚是称赞陆家兄弟二人的箭术,当即赐美酒与他们同饮。

    傅畅与刘演他们也相继过来,顾毗和周彝等江南士族紧随其后,这些人当中以傅畅的猎物最多,有一狐一鹿二獐三兔,也是在场的当中唯一猎到狐狸的人。

    “北地傅氏果然英勇过人!”贾谧瞥了一眼郭茂,微嗔道:“以后勿要再夸口,真是丢了郭氏一族的颜面。”

    郭茂垂下头,双拳紧握,心中很是不平。

    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彻天际,原来是郗遐与祖涣并肩策马而来,他们二人相视一笑,翻身下马,这两匹骏马则由小厮牵向别处。

    “祖兄,今日打个平手,你还真是不可小觑。”郗遐笑着摇摇头,身边的几名小厮将猎物呈上去,却是一鹿三兔。

    祖涣与郗遐上前躬身施礼,含笑着撩袍落座。

    大帐内各位大人们正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其余各家小郎君也都分坐两边,时不时相互窃窃私语着。

    却见张舆正拿着一只蓝孔雀纸鸢细细端详着,它的右臂已折断,残缺的尾巴皱在一起,张舆手拈着一根细线,剑眉紧蹙,喃喃道:“这里怎么会出现纸鸢呢?”

    “公安兄,你真应该好好感谢这纸鸢的主人。”卫玠喝了一杯酒,凤眸瞥向他,戏谑笑道。

    张舆瞪了他一眼,心中思量起来方才所发生的事。

    在北边的狩猎场中,正逐鹿之际,一支莫名的羽箭不射向猎物,反而朝人群射来,张舆正好立在人群外,箭锋逼近的瞬间,这只纸鸢飘然而来,羽箭刺穿纸鸢的骨架,势头减弱,他的身子稍稍一偏,才得以躲过冷箭,只是擦破了衣袖。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祖涣又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公安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公安兄可不是春秋时的颖叔考,何来的暗箭?”江惇含笑凝视着张舆,神色有些复杂。

    郗遐觉得那纸鸢似有不同,便拿过来瞧了瞧,纸鸢头上装了一个竹笛,微风吹动,嗡嗡作响,有如筝声,他不禁笑道:“这样的纸鸢真是有趣,亏制作它的人想得出来。”

    卫玠也靠近来看,目光闪出异样的光彩,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位少女的身影,他使劲摇了摇头,讪讪一笑,然后恢复端正姿态,望向坐在对面的陆玩。

    只见他推开酒盏,并未饮酒,只是吃了一个梨子,有些疲乏的单手支颐,与身旁的周彝下着五子棋。

    “这好像不是对弈?”张珲偏过头望了一眼,嗤笑道:“难道是雨轻教与你的新棋法?”

    周彝哈哈一笑,“我赢了,士瑶兄总算输给我一次。”

    “果然无聊至极。”陆玩兴味索然,喝了一口茶,向顾毗问道:“纪友怎么不见?”

    顾毗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傅畅那边,笑道:“你看,他们都在研究那只纸鸢呢,纪友好奇心重,也凑过去看了。”

    “从哪里来的纸鸢?”陆玩拧眉,轻声问。

    贺昙注意着对面的胡瓒,安静的坐在一角落,不曾说过话,只有温峤时不时对着他说两句玩笑话,但他只是一笑而过,目光里隐约划过一丝阴郁。

    这边的傅畅喝了一杯酒,点点头道:“郗遐,方才那支冷箭确是奇怪,石大人也已派人去查了,不过狩猎场上难免会发生这样的事,想要查出什么也绝非易事,但愿只是一场意外吧。”

    “张舆的脸色很是难看,其实这般模样反倒有趣,正好挫挫他的锐气。”郗遐又喝了一杯酒,余光扫向不远处的张舆,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道玄兄今日怎么没来?”任远猛然问了一句,旁边的江惇笑而不答。

    郗遐也是笑了笑,心道:荀家向来不喜贾谧的骄奢淫逸之态,怎会前来,况且荀家最近正在给荀宓物色佳偶,前一阵子蓝田县侯夫人在张司空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自然近期无人再把主意打到张司空的孙儿身上了。

    熊熊篝火周围,几名小厮正看着厨子将羊肉贯串而置于火上,不时翻转着肉串,撒上盐和孜然,溢出的油汁溅至木柴上,偶尔发出滋滋响声,轻轻嗅着,香味诱人。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几人双手端着食盘,恭敬的走进大帐,一一呈上炙肉,那盘炙鹿腿分外惹眼,一名瘦高庖人含笑将一盘炙肉放置贾谧的桌前,鹿腿已被切片,色泽油亮,肥美香溢。

    “士衡兄,这炙鹿肉是入冬御寒之佳品,”左思堆笑道:“不过肝火旺盛,气热津少的人不适宜多吃。”

    陆机微微皱眉,看了一眼陆玩,“士瑶,你素来不喜炙肉,不过可适当吃一些鹿肉。”

    陆玩点点头,筷子刚要去夹桌前的炙肉,余光扫过那名庖人,神色大惊,却见那庖人垂下眼眸,已悄悄从鹿肉中间抽出一把短刀,寒芒乍现,刀锋正刺向贾谧。

    “保护大人!”

    郭茂眼尖察觉出那人欲要行刺,脸色一变,一脚将贾谧身前的桌子蹬翻,盘子摔碎在地。当即一声大喝,十几名带刀侍卫速速闯进大帐,将那庖人团团围住。

    庖人见势不妙,动作矫捷的挥刀刺伤多名侍卫,随后踢飞几张桌子,短刀纵向一扑,盘子杯盏纷纷砸向在场的少年们。

    傅畅拔出阔剑,为他们抵挡住乱溅的碎瓷片,眼看着那名庖人拼命搏杀,毫无退却之态,倒有几分欣赏他了。

    终是势单力薄,没有逃脱的可能,庖人双膝被砍伤,跪在地上,两名侍卫正要上前将他按住,不料一抹箭光从他的袖中射出,顺着手指的方向笔直蹿去。

    石崇神色紧张,喊道:“长渊兄,小心暗箭!”

    声音未落,那支箭已经如流星般朝贾谧飞驰而来。

    郭茂持剑奋力而出,剑刃与那箭擦身而过,贾谧见机极快,身子跃起,蓦地将坐垫掷出,箭受力之下,速度减慢,只是微微擦伤了贾谧的右肩,然后刺穿大帐,不知落于何处了。

    “哈哈,还是功亏一篑啊!”那庖人眼光里带着深深的不甘,手拈着一块碎片,自断脖颈,鲜血染成一片。

    石崇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然后躬身问道:“长渊兄,伤的如何?要不要叫太医来诊治?”

    贾谧脸色阴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贴身侍卫去检查尸体,稍作平息后,侍卫上前禀道:“并无夹带任何东西。”

    郭茂示意他们将尸体抬出去,然后怒嗔道:“去把守卫统领叫来,怎会有刺客混入猎场,如此疏漏,该杀!”

    傅畅将阔剑转手交给小厮,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默不作声,心内骤起涟漪,这分明是与猎场上那支冷箭目标一致,张舆当时离贾谧最近,羽箭对准之人多半就是贾谧,幸亏有那只忽而飘来的纸鸢,救了张舆,同时也救了贾谧。

    帐内刺杀已属最后一搏,生死一线,这庖人临死前决绝的眼神令人深思。

    如今朝野上下,憎恶贾后及其侄子贾谧的人大有人在,欲要除之后快,不过狩猎场戒备森严,一般人极难混入,除非今日猎场之内有人接应,想到此时,傅畅脊背发凉,环视一周,在座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所谓的金谷友人皆是姿态不一,或几人低首私语,或受惊呆坐一旁,或目光闪烁,故作沉思。反而是石崇和潘岳频频在贾谧身前卖弄口舌,分析其中曲折。

    郗遐碰了一下傅畅的胳臂,悄悄说道:“你说这事还真奇怪,欧阳建莫非真的去了临淄?”

    “捕风捉影之事不可信,但今日的刺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金谷二十四友自身就是一个松散的、内部充满矛盾的集团,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傅畅附耳低语:“但看石崇和潘岳二人造作之态,就可见一斑。”

    “可觉作呕?”郗遐嘻嘻笑着,拿起一个梨子,咬了一口,笑看陆机他们,唯独陆玩安静坐在一侧,似笑非笑的与他对视一眼,便低下了头,继续喝茶。

    卫玠此刻也推开那盘炙肉,很是嫌弃的说道:“好生败兴,如今这里倒变成查案现场了。”

    “这又何妨,一一排查便是,总能找出破绽来。”祖涣仰面饮酒,全不在意。

    刘演在旁笑道:“道幼兄,我看此事未必如此简单,找个替罪羔羊倒是有可能。”

    随行太医此时已经进入大帐亲自为贾谧包扎伤口,守卫统领坚决表示未见过此人,其他巡视的侍卫也不知此人是如何混入猎场的,一时盘问无果,贾谧也没了耐心,便交给郭茂处理。

第四十九节 溪头少年谁家郎 犹记儿时旧时光(上)

    另一边的少女们也正苦寻着断了线的纸鸢的踪迹,要怪就怪这股强劲的东风,把那只蓝孔雀纸鸢刮走了。雨轻牵着庾萱的手,不时向两边的树上望去,走了一会,也确实感到疲倦了。

    “算了吧,只是一只纸鸢而已。”羊嵘沮丧的说道,倚着一株树,暂作歇息。

    荀宓还在张望四周,不免又是一叹,“可惜了。”

    雨轻踮脚朝狩猎场那边望去,好奇的问道:“你们说纸鸢会不会飘到那里去了?”

    “也许吧。”郗玥含笑着靠在雨轻肩头,“不过它肯定遇难了,在狩猎场岂有生还的可能啊?”

    庾萱哈哈笑起来,捏了一下郗玥的脸颊,秀目眯成线,笑的前仰后合,幸而雨轻扶住她。

    雨轻摇晃着小脑袋,说道:“只要死得其所,也不枉费我的一片辛苦。”

    “真是耍嘴。”荀宓笑嗔道,仰首望向天空,临近黄昏,烧霞渐渐浮现,变幻无端,金黄色的云彩铺开来,分外瑰丽。

    羊嵘笑道:“天色晚了,我们该回城了。”

    一众姐妹欢笑着乘牛车徐徐驶去,雨轻偶尔掀起车帘,凝望着外面的景色,心想傅畅郗遐他们狩猎可有尽兴,驰骋林间的自由畅快,她不曾感受过,但若纸鸢飞过去,或可一睹其景象,不过是谁捡了她的纸鸢呢?她粉唇轻抿,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待回到左府,却见一向不善于骑射的左思带着许多猎物回来,左芳甚觉奇怪,询问后方知这些猎物原来是好几家小郎君送与父亲的,左思本想要拒绝,怎料傅畅和郗遐他们命小厮把鹿獐狍等猎物强行搬到他的牛车上,他也只得接受这份好意。

    雨轻听后不觉好笑,但这些终究是极好的野味,欣然接受也未为不可,想来对于傅畅他们来说这些猎物本就平常,无甚稀奇,不过这一天下来她身子乏得很,陪着左芳用过晚饭后,便早早回房去了。惜书掌灯,怜画研磨,甜甜则挨着她坐下,仔细看着纸上的字,雨轻写的行书还显稚嫩,不过总归是在进步过程中。

    “甜甜,该你写了。”雨轻把毛笔交给她,在旁指点着,甜甜目前还在练习楷书,虽然左太妃之前教过她一些日子,但勤加练习却是必要的。

    甜甜努力的照着字帖临摹,每晚都是如此,她性沉深好学,孜孜不倦,写的楷书进益很快,毕竟她是弘农杨氏之后,文化底蕴自不会就此荒废,雨轻看着那几行娟秀的小楷,点头笑道:“甜甜,真是聪颖过人,孺子可教也。”

    “雨轻小娘子,你的纸鸢怎么没有带回来?”香草这时探头过来问道。

    “断了线,随风飞走了。”怜画抢先回答,又对着惜书说道:“真是可惜,明明飞得那么高。”当时她们俩都在场,对于那只纸鸢突然断了线,还是有些遗憾的。

    “啊?怎么会这样,下次选线要结实一点的。”香草接过梧桐递过来的茶,放在桌上,喟叹道。

    甜甜眨着眼睛,停笔笑道:“上次老爷爷送来的一卷《博物志》,我已经读过了,明日可以还给老爷爷了。”

    “没想到你倒喜欢看这类书籍,估计你也会喜欢《搜神记》。”雨轻喝了一口茶,瞧着她笑了笑。

    “《搜神记》是什么书?”

    “一位叫干宝的人所著,也是部志怪小说。”

    “雨轻,可以给我讲讲吗?”

    雨轻在脑海里搜寻一下,想起前些天的秋雨,便笑道:“其中有一篇,叫雨师赤松子,他是司雨之神........”

    在这个小院子里,秋风阵阵,片刻的温馨却倍显珍贵,不论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动荡不安,将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都暂时与她们无关,只要她们的心凝聚在一起,这就足够。

    次日,雨轻并未去往陆府,因为一早就有陆府的小厮前来传话,说陆机今日进宫去了,估计天黑才会回府,雨轻本就打算过几日再去陆府,如此一来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带着惜书和怜画两个小婢,坐上牛车,去往溪边。

    大约巳时三刻,牛车停在溪边的小径处,雨轻跳下牛车,远远的望见一名荼白衣袍的少年正双手托着下巴,安静的坐在溪边,钓鱼竿搁在岸边,完全没有钓鱼的意思。

    “咦,他怎么来了?”雨轻好奇的走过去,俯身笑道:“老爷爷今日没来啊。”

    少年回头微怔,荼白衣袍随风舞动,宽松的袍袖随风猎猎,肆意张扬,着地的衣摆却轻柔摊开,目光温润,这份静谧间隐着些微的惆怅。

    其实今日他并不想出城来,都是他的爷爷嘴上说着已经答应那女孩垂钓时会带去另一卷竹简,却因突然有事抽不开身,只得让他跑这一遭,话虽如此,他的爷爷心里倒是希望自己的孙儿能够出府散心,狩猎场上的意外不必介怀。

    “嗯,爷爷临时有事。”少年微侧着脸,手指间还拈着一颗圆润的石子,犹豫之间,只听“澎咚”的几声,身边有人把扁石掷了出去,随之在水面上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水花,那水花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喷泉,须臾又沉了下去,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雨轻拍拍手,挨着他坐下来,扭头笑道:“那种好看的鹅卵石是打不了水漂的。”

    少年脸色红晕,眼睫微颤,低声道:“我又不想打水漂。”

    雨轻从惜书手里接过一个锦盒,放在一边,笑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悠然侧身,嘴角一勾,笑道:“爷爷时常夸赞你,不妨你猜猜看?”

    雨轻闻言,瞥眼看他,低哼了一声,说,“那好吧,我们下棋决胜负,你若输了,就把名字告诉我,我若输了,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对弈?”少年语气轻然,“我看这次你输定了。”

    “未必。”雨轻平静的说道,然后打开锦盒,拿出新制的六角星形棋盘,彩色瓷珠分外惹眼,雨轻拈起一颗珠子,在他眼前晃动一下,笑道:“这是跳棋。”

    “跳棋?”少年愣了愣,开口道:“这算什么对弈啊?”

    “这也是黑白棋的另一种,我刚才也没说是下什么棋啊,难道非得是围棋吗?”雨轻眯眼笑道,“还敢比吗?”

    “规则是什么?”少年镇定的说道,不屑的拿起一颗瓷珠,随意丢进空格里。

    雨轻慢慢的向他说明跳棋规则,他的眼波如水荡漾,眸子如玉流光,又似月般朦胧,阴晴变幻,忽而寒凉深邃隐入水中,忽而温暖和煦照在水面,倒叫人分不清是何心绪。

    “就是这样了。”雨轻斜睨着他,笑道:“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尽管问,我可不想欺负游戏新人。”

    “开始吧。”少年单手支颐,开始拈起一颗青色瓷珠,目光投向她,“你先下。”

    雨轻噘嘴表示不满,虽然一贯是女士优先,但被这个新人如此藐视,心里还是很不爽,她凝神先落下一颗白色瓷珠,眨着眼睛看着他也轻轻落下青色瓷珠,开局双方势力均衡,到了中盘战局转入焦灼之态,雨轻适时的把握机会,也会创造机会,稍占上风,收官以快为主,最少的步数决定一切。

    “新人,你还需要继续加油呦!”雨轻还是赢了这一局,笑意浓浓,脸颊梨涡微现,徐徐起身,裙角扬起。

    少年手里还把玩着一颗青色瓷珠,此珠很是圆润,他唇角一扯,轻声道,“雨轻,这瓷珠有些意思,不过这跳棋太浅显了,无甚乐趣。”

    “是吗?刚输过比赛的人竟还有这等说辞,真是难得。”雨轻嗤笑道:“如今只有我们两人,下次凑个四五人,这游戏也会变得更有趣一些,难度也会提升,到那时只怕你会输的更惨呢。”

    少年缓缓起身,摇头微笑,心里的阴霾已被驱散开来,同雨轻沿着溪边漫步,秋风吹拂脸颊,有些寒冷,不过有她作陪,四周的萧瑟之感顿时消失殆尽。

    “你知道水里的倒影是怎么生成的吗?”雨轻伸出纤纤细指指向水面,他们二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少年摇头,这是最为平常的现象,不过被当成问题倒是第一次。雨轻向他解释着水中的倒影是由光的反射引起的,以及反射与折射的区别,光学有些复杂,她也只是讲些最为易懂的原理。

    “难怪爷爷总是喜欢听你讲这些格物学,确实有趣。”少年柔声道:“那我是不是也该夸你博学多识了?”

    雨轻点头,抿唇轻笑,“懂你所不懂,知你所不知。”

    少年眼角那颗泪痣,多少让雨轻有些在意,都说眼角下方如有泪痣,容易患得患失,多情善感,注定今生多泪,雨轻还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

    “我小字叫公安。”少年轻轻道出自己的名字。

    雨轻点头,笑道:“公安哥哥,很高兴认识你。”

    二人在溪边相视一笑,早已忘记垂钓之事,不过相谈甚欢,直到分别之时,那少年才想起爷爷之前交待的事,命小厮拿来那卷竹简,递给她,笑道:“其实我家里还有一些类似太史公记那样的书籍,你若喜欢读,下次我拿来几卷与你便是。”

    “那么沉重晦涩的史册,我才不想翻阅呐。”雨轻嘟着嘴,摇摇头,毕竟在前世她就是主修历史,如今再读史记,她真的会头疼。

    “好吧。”少年笑着与她挥手告别,然后坐上牛车,徐徐离开。

第五十节 溪头少年谁家郎 犹记儿时旧时光(下)

    大约未时,一辆牛车停在胭脂铺子的后面巷子里,两名丫鬟先行下了车,走至邻近的陈大娘家门口,上前叩门,没过一会,就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开了门,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从牛车上下来的少女缓步走来,堆笑道:“陈大娘,多日不见,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雨轻小娘子,快请进。”陈大娘喜不自禁,拉着雨轻的手走进这间小院子里。

    早些年雨轻和阿澈常会来此杂货铺里玩,陈大娘膝下无子,对雨轻和阿澈很是喜爱,总是会拿出一些果脯给他们俩吃,这里似乎充满着许多美好的童年回忆。

    “前些日子墨瓷姑娘还来过一回,”陈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去倒茶,“其实我这老婆子身子还很硬朗,哪里需要你们这些小辈频频来探望。”

    雨轻喝了一口茶,环视四周,室内很是整洁,陈大娘平日里最爱干净,陈设也许粗陋,但总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雨轻抬眸笑问:“怎么不见陈大爷?”

    “我那老头子去看他刚搬来没多久的妹子了,她那姓陶的丈夫早亡,母子二人一直在寻阳县过活,眼下听说她的儿子在洛阳城谋了个微薄小官,日子还是清苦的很。”陈大娘坐在一旁,微微皱眉,似乎对陶氏母子的遭遇深感同情。

    “那人可是叫陶侃?”雨轻听到他们母子刚入洛阳,又姓陶,故而联想到他。

    “怎么雨轻小娘子也会认识我那外甥?”陈大娘脸色微惊,茶碗放回桌上,看了看雨轻。

    雨轻淡淡笑道:“也不过是偶遇,陶侃此人非凡器也,终当有大名,陈大娘勿要替他忧虑。”

    “此话怎讲?”陈大娘疑惑,欲要再问,又觉无礼,便笑了笑,“只要能够平安度日就好。”

    平安这个词在如今却显得多少有些奢侈,旱、疫、饥灾频发的年间,加之司马氏族皇权不稳,斗争纷乱,百姓欲要一世平安谈何容易?

    雨轻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木架上面还放着那只竹蜻蜓,心底的波澜再次被掀起,眼眶忽然湿润起来,那还是当年阿澈亲手制作的,一晃数年过去,竹蜻蜓还摆在那里,那副纯真的笑脸却早已不见了。

    她走过去,拿起那只竹蜻蜓,它竟未着半点灰尘,可见陈大娘每日都会擦拭,她不觉涩笑,往事不可追忆,难过又能如何,人总要向前看,路还要走下去,也许心中怀着某种期盼,就不会那么痛了。

    “雨轻小娘子若还喜欢,就拿回去吧,本来这竹蜻蜓就是你送与我老婆子的。”陈大娘声音颤颤,过去那些事她也还清楚的记得,不过再提及总是感伤。

    雨轻摇头,苦笑道:“既然送与大娘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

    一室沉寂,雨轻心下渐渐恢复平静,又叙话一会,便告辞离开了。

    牛车辘辘,穿梭于街道间,惜书看出雨轻的失落,便示意怜画讲些开心的事情来打破这片压抑的寂静。

    怜画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雨轻小娘子,昨日庾家小娘子不是说了,已得母亲的应允,会去傅家住一阵子,还要雨轻小娘子改日定去傅家寻她,陪她一块作画呢?”

    “嗯。”雨轻点头,说道:“知世就是想要无拘无束,世道哥哥的父亲去西征了,如今傅家倒是比庾家管教宽松些。”

    “傅家小郎君一向对雨轻小娘子就好,”怜画笑道:“可比陆家小郎君强多了。”

    惜书淡笑:“他们只是性情不同,但都是出身高贵的谦谦君子。”

    “.........”

    “像你这样假正经,我最讨厌了。”

    “那么你这个得理不饶人的丫头,岂不是该割了舌头去。”

    雨轻听着两个丫鬟叽叽喳喳的谈笑,一时间放空自己,掀开车帘,依旧是人来人往,仿佛与昨日一样。

    左府门前已停着一辆牛车,旁边还站立着十几名随行小厮,墨瓷正焦急的守在府门口张望着,当看到雨轻她们的牛车缓缓驶过来,她的双眉这才舒展开来,疾步迎上去,扶着雨轻下车后,便笑道:“裴家四老爷来了。”

    “是......是爷爷来了?”雨轻惊诧,有些不敢相信,面前这些随行小厮竟是裴家的人。

    墨瓷点头,眼眶竟有些热泪,一边牵着雨轻的手,一边走进府内,不时叮嘱道:“雨轻小娘子,过些日子就是裴家老太君的八十大寿,四老爷是专门来请你去赴寿宴的。”

    雨轻怔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有些不真实,她摇摇头,心道:“怎么会呢?往年裴家可都未有人来下请帖,她这个私生女能够存活至今都已是裴家格外开恩,如今却一反常态,主动邀请,还是由自己的爷爷亲自登门,这份荣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承受。”

    “雨轻小娘子,你这出去逛了大半天,先回屋去梳洗一番,如今太妃不在,可莫要在四老爷面前失了礼仪。”墨瓷反复说得都是这么几句,看得出来她十分紧张,毕竟是从裴家出来的旧仆,面对裴家四老爷总是难以轻松起来的。

    雨轻点头,被墨瓷带回屋内,仔细梳洗打扮,然后换上精致的衣裙,墨瓷便跟着雨轻走进前厅。

    厅内,左思正陪着裴绰饮茶笑谈,这时雨轻缓步近前,微微福身,垂首道:“雨轻见过爷爷。”然后又对着左思福了福身子,含笑坐在一旁。

    “好孩子,多日没见,你又长高不少。”裴绰双目慈爱的看着她,微笑点头道,“过些日子是老太君的寿辰,到时你随左大人一同来赴宴,她老人家还是很挂念你的。”

    “是。”雨轻垂下眼帘,低声回道。

    左思满脸笑意,对着裴绰说道:“自从雨轻拜陆士衡为师后,她已经乖巧懂事许多,在书法诗词方面均有很大进益。”

    “如此甚好。”裴绰满意的点点头,“能得到陆士衡的指点,自然是这孩子的幸事。”

    雨轻此刻心内翻腾不已,面前的老人如此记挂着自己,她自是感觉温暖,不过裴家多年来就像是一睹高墙般坚固的隔断这份血脉之情,让她一时难以释怀。

    厅内的谈话,她恍若听不到,唯有点头,母亲至今还未归,她该如何应对裴家的人,直到裴绰颤抖着握住她的双手,她才真实的感觉到这份浓浓的关爱,她并非独自一人,至少她还有爷爷的爱护。

    待到傍晚时分,裴绰便起身告辞了,墨瓷伫立在府门口,含泪看着他们爷孙两人依依告别后,便转身偷偷抹掉泪珠,她再次忆起先大娘子(裴若澜),心内一阵揪痛,又怕勾起雨轻的伤悲,将万般情绪掩盖在一丝笑容下。

    天已擦黑,雨轻仍伏案练习书法,墨瓷坐在一边默默的凝视着她,神色肃然,惜书和怜画此时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打扰了墨瓷深思,时不时双手比划着,像是哑语似的相互传递信息。

    “怜画,你又走神了,墨汁都溅出来了。”雨轻含笑嗔道,推了推她,她讪讪的赶紧收拾被墨弄脏的宣纸。

    怜画小声道:“自从裴家老爷走后,墨瓷姐姐就没说过话,她是不是惊到了。”

    “嘘——”惜书捂住她的嘴,附耳道:“休要胡说,她那是见到裴家家主,心情难以平复。”

    雨轻提醒甜甜准备练字,然后起身走到墨瓷身边,也坐了下来,笑问道:“墨瓷姐姐,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怎么倒是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墨瓷眼圈微红,绣线打了结,她慌忙低头想要解开,却越解越乱,雨轻拿过来,用剪刀干脆的剪断线,笑道:“既然解不开,就不要白费力气去解。”

    “雨轻小娘子,可.......可是......”墨瓷一时语塞,摇摇头,低声道:“雨轻小娘子终究是裴家的人,总要回去的,这也是太妃的意愿。”

    “回去也好,回不去也罢,有爷爷的关心就足够了。”雨轻不以为然的笑道:“墨瓷姐姐怎么比我还着急呢?”

    “四老爷今日能登门邀请,就说明他已经开始谋划着接回雨轻小娘子了,”墨瓷几近哽咽,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妃若知晓此事,定会欢喜。”

    雨轻喝了一口水,眨着眸子,笑道:“墨瓷姐姐,你最是知道裴家情况的,老太君喜欢什么啊?或者对什么感兴趣?”

    “这可不好说,不过太夫人她也是很喜欢书法的。”墨瓷用帕子擦拭了脸颊,顿了顿,说道:“她也很喜欢各色甜品。”

    “哦。”雨轻点头,心道:其实很多老人家上了年纪后,会变得越来越喜欢甜食,这大概就是老小孩吧。

第五十一节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上)

    夜深了,墨瓷先行回去休息了,惜书和怜画也掩门退下,屋内只剩下甜甜和雨轻。一灯如豆,烛光摇曳,雨轻画好一张图纸,拿给甜甜看,笑道:“这叫摇椅,尊贵与高雅集于一身,更为舒适,我相信这种摇椅将来定会成为椅类家具中的翘楚。”

    “这是不是你常说的‘高大上’?”甜甜含笑着抬眸看她,“高端大气上档次,那究竟是要用紫檀、花梨还是红木制作这把摇椅呢?”

    “都可以,不过做工一定要精致,特别的精致才行。”雨轻灵动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彩,这把摇椅一旦能打开洛阳的家具市场,那么利润也是庞大的,想到此雨轻点点头,“事不宜迟,明日就赶紧找木匠来打造这把摇椅,到时就能在裴家老太君寿宴上惊艳亮相了。”

    裴家这次举办的寿宴可谓聚集了洛阳众多的权贵名流,自杨骏之事后,这还是第一次如此隆重张扬的宴请宾客。

    如今任长水校尉的裴绰虽在家排行第四,但他的大哥及二哥敦厚质朴,不善治家,唯有三哥裴楷处事严谨干练,但眼下已缠绵病榻数月,恐已病入骨髓,再难救治,此时的裴绰俨然已成为了裴家家主,府内外大小事务皆由他掌管,侄子裴宪从旁协助,这次大办寿宴就是他的主张,不过他已提前得到老太君的允许。

    浓重的药味充斥在一间雅室里,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病榻上,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天青色的袍子垂落在地,他面色惨白,不过俊美的侧颜仍让人无法移目。

    当年轻男子进入屋内,就听到一阵咳嗽声,他赶忙走上前去,将那碗汤药置于案上,躬身禀道:“父亲,我已命那些仆婢守在院外,不会让那些宾客前来打搅您歇息的。”

    “哼,他现在该满意了。”中年男子说着又连续咳嗽起来,竹简散开,他已无力捡起,叹道:“母亲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父亲莫要再说了,四叔这些年心里的苦,您应该是最懂的。”他跪坐榻前,平静的说道:“那孩子自幼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许多年,听说太妃已走了好几个月未归,一直把她寄养在左府总归不妥。”

    “那也是若澜自己造的孽,与裴家何干?”中年男子怒嗔道:“季舒(裴绰字)教女无方,宠溺过度,当年的那桩丑事要不是我设法遮掩过去,只怕如今我们裴氏一族早就沦为别人的笑柄!”

    “父亲,堂姐十多年前就殁了,许多事该放下了。”他劝道,然后端起那碗汤药,递给父亲。

    中年男子接过汤药,缓缓开口道:“景思(裴宪字),你去吧。”

    裴宪点头,又宽慰几句,方转身掩门而去。

    前院宾客很多,裴绰正在厅内与尚书仆射王衍、乐令二人谈话,西华县公荀藩,尚书郎卢志,从事中郎祖逖和尚书郎刘琨,吏部郎庾敳,高平郗鉴,著作郎陆机等人也在旁作陪。

    裴宪并未进厅去,而是直接走向府门口,他心里还是很期待见到雨轻的,望着一辆辆牛车朝这里驶过来,前来赴宴的高门显贵子弟数不胜数,他都一一施礼,言谈举止有度,更具谦恭儒雅风范,完全继承了其父裴楷的非凡姿容。

    左家的牛车陆续驶来,随行小厮数名,停至府门前,左思先行下车,墨瓷则扶着雨轻下了牛车,惜书和怜画跟在后面。

    “泰冲兄,”裴宪疾步迎上来,笑道:“听闻泰冲兄近日新作了一首名叫《秋月照茅亭》的琴曲,只是无缘聆听此妙音啊。”

    左思也施了一礼,笑道:“景思兄修尚儒学,数月足不逾阈,连想要请你过府一叙都是难事。”

    裴宪俊雅的脸庞上划过一丝喜色,细细打量着左思身边的少女,乌黑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支白玉珠花簪,一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复裙,清新典雅至极,双眉似蹙非蹙,似乎对裴宪多少感觉有些陌生。

    “雨轻,景思兄乃是光禄大夫(裴楷)之子,按理你该管他叫舅舅才是。”左思微笑介绍道,眼神示意她过去拜见。

    雨轻这才想起左思在来的路上提到过裴楷加任光禄大夫,对面这位年轻男子的容颜还真有些像他,一样的俊美,只是多了一份温柔,不像他的父亲那般严肃。

    “雨轻见过舅舅。”她垂首微福身子,裴宪赶忙扶起她,清雅的笑容挂在嘴角,牵住她的小手,一起步入府内。

    “早就听闻陆士衡收了一名女学生,没想到就是你啊。”裴宪含笑道,目光依然注视着她。

    雨轻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礼物,抬眸笑道:“舅舅,礼物还在外面——”

    “什么礼物?”裴宪回身望了望后面随行的婢女,见她们并未携带任何物品。

    雨轻伸出小手在空中比划一下,抿唇笑道:“很大哦,而且是一份绝对意想不到的礼物。”

    “这般神秘?”裴宪有些好奇,招手示意几名小厮去把那庞大的礼物搬进府内。

    左思摇头笑道:“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若老太君不喜欢你那礼物,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雨轻秀目微眯,故弄玄虚低语道:“因循守旧,岂能进步?”

    裴宪听后不禁哈哈笑起来,眼前这个女孩年纪不大,说话口气倒挺大,真是有趣。

    正厅内,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正彼此谈笑着,后面站立着几位少年,其中傅畅和温峤两人俱侍立在一侧,不时低语几句。

    而陆机坐在最右侧却显得很是安静,并不理会对面的卢志,曾经他们二人发生过一些口角,双方互称对方父祖名讳,却是在讥讽对方的阀阅,如今再次碰面,自然是泾渭分明,互不理睬。

    刘演今日未到,祖涣所站的位置又与傅畅离得有些远,自是无聊的瞥向门外,希望能有什么熟悉的身影出现。

    等来的却是卫玠的兄长卫璪,他有些无奈的继续听着乐令与裴绰之间的对话。

    “茂先兄(张华字)近日正为洛阳令之事感到烦忧,故而没有前来赴宴。”乐广喝了一口茶,笑道:“不过早就备下了厚礼,让我一并送了来,还望季舒兄见谅。”

    裴绰呵呵一笑,摇头道:“他在百忙之中还记得家母的寿辰,能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很是感激了。”

    “张司空心里跟明镜似的,最是善于调和矛盾的,洛阳令的事情虽然没有一锤定音,但也快要见分晓了。”王衍含笑说道,跪坐在他身边的王敦倒是一脸惊愕,似乎觉得说此话为时尚早。

    乐广神色有些异样,故意转开话题,扭头对卫璪笑道:“仲宝,阿虎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啊?”

    “许是前几日出城去畋猎,有些累了,今早起来就显得没精打采的。”卫璪笑道:“阿虎最近又勤于练武,身子疲乏也是常有的事。”

    乐广捋须笑道:“文质彬彬的好孩子,偏要去学武,老朽真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些孩子了。”说着又把目光投向傅畅和温峤,再望望祖涣,只是轻叹。

    这时,裴宪和左思款款而来,秋风微起,身边少女的衣裙随风飘动,下摆时起时落,脸颊上隐约浮现出一对小小的酒窝,秀目闪动,余光瞥向陆机,更添一丝紧张。

    “四叔。”裴宪走上前去,恭敬的施了一礼。

    左思也与众人寒暄一阵,便坐在陆机一旁,陆机微微愣住,看了看雨轻,又侧脸盯着左思,左思只是含笑饮茶,并不做任何解释。傅畅皱眉,与同样满面疑惑的祖涣对视一眼,心想雨轻为何会在此处出现?

    对祖涣而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雨轻身着女装,这样精致而庄重的打扮确实让人眼前一亮,虽然祖涣曾经想象过雨轻作为女孩会是怎样的模样,但亲眼目睹后仍倍感欣喜,她的双眸如此澄澈,嘴角纤纤笑容,独特的圣洁气质吸引着众人。

    雨轻缓缓移步,身子略福了福,笑道:“雨轻见过爷爷。”

    “这孩子就是士衡收的学生,大家想必都听说过。”裴绰目光投向陆机,微微笑道:“承蒙左太妃垂怜,养育这孩子多年,老朽的拙荆昔日就已认兰芝(左芬小字)为义女,如今这孩子自然也算是老朽的孙女了。”

    “季舒兄,你倒是好眼光啊。”乐广捋须点头,仔细打量着雨轻,笑道:“能幸得左太妃亲自抚养,更拜士衡为师,这孩子的见识自然与旁人不同。”

    陆机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心里已知晓半分,难怪裴家特意下帖请他来赴宴,原来其中的奥秘只在一人身上。

    “既然能得陆士衡的赏识,那必然也是才华横溢。”卢志笑了笑,凝神望了一眼雨轻,笑问:“老子常言‘无为而治’,那么何为‘无为’?”

第五十二节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中)

    这么突然一问,在座的众人无不把目光全聚在雨轻身上,他们中有些人是知晓陆机与卢志两人间曾有些过节。

    眼下卢志对这女孩的发难,虽有些故意的成分,但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些人对陆机的学生还是很好奇,不知可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徒有虚名的凡庸之辈,若说是看热闹也未为不可。

    雨轻虽然不知此人是何人,但看到陆机的脸色微沉,便能多少明白其中缘由,故意刁难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她不是没有料想过,于是回身接过惜书递来的那幅墨花图,由侍婢转交给裴绰。

    裴绰展开画卷,乐广与王衍也凑过来看了看,原来是用浓浅相间的笔墨描绘出的一幅迎风独立的牡丹花。

    王衍仔细瞧着那几行娟秀的诗句,含笑念道:“造物本无物,忽然非所难。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缥缈形才具,扶疏态自完。”

    雨轻颔首,微笑道:“依雨轻拙见,造物无为,道亦无为,造物即自然,道亦即自然,造物无为而无不为,道无处存在而又无处不存在,此画乃雨轻信手涂鸦之作,聊做一笑尔。”

    裴绰当即哈哈笑起来,乐广也点头笑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地,实属难得。”

    在座的人闻言,频频点头称赞,看来陆机的学生果然不能小觑。

    这少女淡定的立于厅中,黑色的眸子里带着坚毅的光芒,睨视着那位发问者,唇畔勾起一丝完美的弧度,绊脚石也能成为垫脚石,事情这样发展多半是他始料未及的。

    陆机淡淡一笑,垂下眼帘悠然喝着茶,余光扫过对面稍显尴尬的卢志,心下顿觉好笑,雨轻倒是早做防备了,看来能让裴绰这般疼爱的孙女还真是颇有谋略,此刻他的心里得到一些慰藉,还有一丝丝成就感。

    傅畅会心一笑,方才还在为她担心,想出面替她解答,不过眼见着她能够轻松自如的应对,更是多了几分叹服。

    而那一边的祖涣却是震惊万分,没想到这女孩能够如此深度解析老庄之学,自己反而不如她了,不免有些赧然。

    裴宪看着她,投来欣赏的目光,裴绰更是尽显慈爱,招手唤雨轻到自己身边来,握着她的小手,满面喜色。

    旁边的王衍时不时问一些近日读什么书之类的话,雨轻也只是淡淡回答一二,偶尔看向陆机,传递过去的眼神好似是在问,学生可有给老师丢脸啊?学生是不是有很大进步?虽然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但陆机还是摇了摇头,不免又是一笑。

    寿宴很是隆重,均是珍馐美馔,一些鱼脍、熊掌、野驼蹄、鹿唇、天鹅炙等因纯天然味道鲜美,其他蒸煮之类的菜肴,由于缺少调味佐料,倒是一般。

    雨轻就坐在裴宪身边,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侍婢恭敬的为她斟茶,当倒至一半时,雨轻猛然喊停,那侍婢陡然色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刚要跪地赔罪,雨轻却扶住她的胳臂,歪头笑道:“无事,这茶壶留下,你下去吧。”

    侍婢很是纳闷,垂首退下。

    雨轻端起茶壶,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茶杯,直到倒满的那一刻,雨轻凝住心神,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晒干打磨过的羊皮纸,然后把羊皮纸慢慢盖到杯子上,稍微压一下,把多余的水压出来。左手按着纸,右手拿着杯子,把杯子倒过来。倒立过来后托着纸,慢慢松开左手。

    “水竟然没有流出来?”祖涣早就看到雨轻这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好像见证奇迹一般,开口惊道,祖逖这时也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头微皱,似乎不大相信这个离奇的情景。

    裴宪反复看了看雨轻手中的杯子,并无什么特殊,便好奇问道:“为何这杯中水不会流淌出来?”

    雨轻环顾一周,这才发现许多人都是一脸疑惑,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爷爷,她不由得轻咳一声,起身笑道:“当杯子装满水后,然后再用纸盖住,杯子和纸之间有表面张力。这时外面的大气压力大于水对纸的压力,就可以把纸托住,水自然就流不出来了。”

    “何为大气压力?”王敦不由得问道。

    雨轻沉思片刻,含笑道:“这就涉及到格物学了,一句两句自然也讲不明白,王大人若对此感兴趣,可以去问世道哥哥,他是有些研究的。”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这么大的难题抛给傅畅,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至少可以引开别人的注意力。

    傅畅苦笑着摇头,表示无奈。祖涣却觉察出来雨轻这分明是在拿傅畅做挡箭牌,凭着他们之间的交情,自然不会计较许多。

    裴绰也只是呵呵一笑,对自己的这个孙女,他还是不甚了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孙女人缘不错,有傅畅这些好朋友,或许过去的日子里也还算舒心吧。

    宴席过后,裴绰带着雨轻径直来到老太君的居室,裴宪也一同跟去了,他心里还在猜测着那个所谓庞大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直到进入花厅内,那个制作精美的摇椅才映入他的眼帘。

    “母亲,”裴绰躬身施礼,笑道:“这就是我常提及的孩子,名叫雨轻。”

    只见一袭华贵紫色绸服的老太太正端坐在屏风前,银白的头发高高盘起,一只玉簪斜插在发髻右侧,慈祥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又清脆又好听。

    两位贵妇侍立在侧,其中一位甚是端庄秀美,开口笑道:“长得真是标致可人,难怪老太太一直念叨着这孩子,可巧就来了。”

    雨轻走上前,身子福了福,颔首道:“雨轻见过老太君。”

    老太太唤她靠近些,雨轻慢慢移步,当老太太握住她的小手,眼眶竟有些湿润,声音颤抖:“是个好孩子。”

    裴宪却瞥了一眼摇椅,不禁笑道:“这礼物真是稀奇?”

    “是了,刚才奴婢们抬它进来时,我倒是愣住了。”贵妇走过来,对着裴宪问道:“难道夫君也从未见过此物?”

    原来这是老太太的孙媳,裴宪之妻,李氏。

    “雨轻,这个叫什么?”裴宪偏头笑问。

    雨轻淡淡笑道:“摇椅。”

    “摇椅?”裴绰微微皱眉,真是闻所未闻。

    雨轻眨着眼睛,堆笑道:“老太君,您不妨坐上去试一试?若高了或低了,也可以立时着人去改。”

    老太太像孩子般对摇椅充满了好奇,由贵妇搀着缓缓走至摇椅前,慢慢坐上去,椅子瞬时摇动起来,雨轻也走过来双手扶住椅子靠背,细语说道:“摇来摇去摇碎点点的金黄,伸手牵来一片梦的霞光,北方的小巷推开多情的门窗,年轻和我们歌唱,摇来摇去摇着温柔的阳光,轻轻托起一件梦的衣裳.......”

    “这样摇曳着确实有趣,你这孩子说话还带着音律似的,不过很是动听。”老太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开口道:“你的母亲也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些小辈里我最是疼爱她了,但还是——”

    “老太太,雨轻这般聪慧乖巧,您该高兴才是。”李氏俯身摇着摇椅,又看了看雨轻,“难为你费心,老太太好久没有这般开心了。”

    雨轻蹲下身子,抬眸笑道:“老太君,我昨儿个听到一个有趣的谜语,现在讲给您听,好不好?”

    老太太点头,收起伤感,握着雨轻的小手,很是疼爱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猜一个字。”雨轻脑海中想起南朝文学家鲍照所作《字谜三首》中的这一首,便随口说道:“是很简单的一个字哦。”

    裴绰和裴宪沉思片刻,便相视一笑,雨轻这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回身示意奴婢端茶过来,笑道:“老太君喜欢喝什么茶,是用地上水还是地下水,再或者用雨水雪水烹煮?”

    老太太呵呵笑起来,“我猜到了,应该是个‘井’字。”

    “老太君真是厉害,这么快就猜对了。”雨轻拍手称赞,又调皮的对着裴宪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是小小孩对上老小孩,二人皆是稚气未褪。

    又笑谈一阵子,老太太就显得有些疲乏,毕竟年纪大了,雨轻便先行退出去了,裴绰和裴宪仍旧回前厅招待众人。

    裴家的宅院很大,触目尽是亭台楼阁,水榭池畔,雨轻信步穿梭在其中,心想门阀人家大抵如此,仆婢成群结队,忙忙碌碌,大摆宴席,宾客如云,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

    她方才说想去花园走一走,裴绰应允,于是派了几名奴婢跟随,雨轻设法支开了她们,独自迈着闲步绕过花园,朝着凉亭方向走去。

第五十三节 裴家寿宴巧善辩 投壶比试因何欢(下)

    亭子间两名少年正在讨论着上次畋猎场发生的事,身着蔚蓝衣袍的少年喝了一口茶,笑道:“仲宝兄(卫璪字)刚刚说阿虎待在府中休息,定然是在说谎,昨日阿虎还同我说要去找元度兄,裴家的寿宴他自然是不能来了。”

    “元度兄才刚回洛阳不久,郗遐多半也是去寻他了。”白袍少年手拈一颗果脯,还未放入口中,就望见一位少女正提着裙裾朝这里走来,笑盈盈的招手道:“世道哥哥,原来你躲在这里了。”

    傅畅放下果脯,微笑问道:“雨轻,你怎么也出来了?”

    “感觉屋里太闷,出来透透气啊。”雨轻小心走上台阶,不时低头瞅着石阶周围长出的一层薄薄的苔藓,走至亭中,拈起一颗果脯,回眸笑道:“祖哥哥,昨日我派人送茶与你,你却不在府里呢?”

    “我和崔兄去拜访嵇大人了,”祖涣微微一笑,说道:“多谢你的茶,还细心的附上泡茶方法。”

    雨轻眸子微闪,世说新语中容止一篇提过,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后世称为鹤立鸡群,这位嵇大人想必就是嵇康之子嵇绍了。

    “自你拜陆大人为师后,也能谈玄论道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傅畅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凤眸含笑,注视着斜倚阑干的少女。

    雨轻单手支颐望着一池残荷,沉思片刻,偏头笑道:“这般枯坐也太无趣了,不如我们来投壶吧?”

    “你之前说过不喜欢投壶的,怎么今日又想起这个来?”傅畅表示不解,眼前女孩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

    雨轻起身,贴着祖涣耳畔低语,“祖哥哥,不如找几个小厮搬着那壶来回移动,就像猎取走兽那样,如此投壶的难度增加,也会变得有趣。”

    祖涣与他的父亲一样,生性豁荡,不拘小节,最能接受新鲜事物,也可以说是具有冒险精神,相较傅畅的墨守成规,雨轻更愿意与祖涣说些悄悄话。

    之前在他过生辰时,雨轻就提过自己的一些畅想,类似蔬菜大棚、培育菌种等等,他并不会像傅畅那样觉得雨轻又在胡思乱想,反而都会认同她这些独出心裁的想法,甚至愿意在旁协助。

    “这样一来,只怕你就更难投中了。”祖涣笑了笑,凝视着她,袍袖临风飘扬,唇角泛着潇洒的笑容,“若你能赢下一局,便答应你一个要求,你觉得如何?”

    雨轻欢快的转了一个圈,裙摆逐渐在地上划出一个美丽的圆形,然后随手指向了水榭那边,打了个响指,笑道:“成交!”

    傅畅的小麦色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拍了拍祖涣的肩头,笑道:“她一定是有阴谋的。”

    祖涣笑着摇头,吩咐身边的仆婢去准备投壶,然后与傅畅一起跟过去,走至竹木丛萃之处,驻足观看前面的少女已经开始设定小厮们的移动方位,还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界限,对那些小厮们笑道:“就这样横向移动即可,速度适中。”

    “她还真是认真呐。”祖涣嘴角勾起,漫步走过去,望了一眼那些正搬动投壶的小厮们,凑到雨轻身边,低语道:“即便如此,你的胜算也不大。”

    “你可不要太高估自己哦。”雨轻莞尔一笑,又瞥向傅畅,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左脑,神秘说道:“这可不是斗勇,而是斗智。”

    “那就让我们开开眼好了。”傅畅哂笑道:“你先投吧。”

    雨轻不屑的扭过头去,噘嘴道:“还是祖哥哥先来吧,我要熟悉一下场地。”

    祖涣站在离壶一定距离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随意拈起一支箭,余光扫过那些小厮慢慢移动的步伐,毫不犹豫就把无镞之箭投向壶中,如此简单而平常,就如喝水一般,淡而无味,接连两次,小厮们脚下的步伐开始加快,祖涣倒是稍有停顿,注视片刻,方才投中。

    连续投中四五次之后,祖涣回身朝雨轻望去,不禁笑问:“要不要给你缩短一些距离,太远的话,估计——”

    “哼,才不用你们相让呢?”雨轻看向傅畅,“世道哥哥,该你了。”

    傅畅淡淡一笑,拿起一支箭,毫不费力的就投入壶里,偏头对前面的小厮笑道:“这样来回走动,还不如小步跑起来,那样或许更有趣。”

    小厮们垂首抱着壶,开始跑动起来,傅畅凝神盯视着那快速移动中的壶,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将那支箭飞快的掷出去,竟然擦了个边,落在地上。

    “哈哈!”祖涣忍不住笑道:“原来世道兄也有失手的时候啊,这人连壶跑动起来,确实难度大增啊!”

    雨轻心道:这就像移动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眼疾手快加预判,预判这个壶刚好能摆到的那个位置,加上计算物体抛物线,计算物体重力影响,计算物体移动速度,还要考虑到风速,这确实有些复杂,不过预瞄技巧她前世倒是略懂一些,现在是横向移动,应该问题不大。

    傅畅又连着投中两支箭,不过显得并不轻松,他长舒一口气,摆手笑道:“这还真是有些难呢,若让她来投,还是换成走动的比较好。”

    “不好,我也要他们跑起来,为了公平。”雨轻目光闪烁,咬唇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们稍等一下。”

    她提裙大步的朝前面小厮们站立的位置而去,口中默念:“一米,两米,三米......”然后又横过来大步走了一遍,仍旧默念着一些数字,手中还拈着那支箭,思索一会,才抬眸笑道:“我要开始了。”

    对面的小厮们还是抱着壶跑了起来,雨轻拿着箭直接侧身移动几步,朝预判的位置那么轻飘飘的掷去,果然她的预判还是准确的,真的投中了。

    “祖兄,看来她还真有办法呐。”傅畅点头笑道:“我们和尚书郎卢大人一样低估了她的能力。”

    祖涣歪头浅笑,交叉双臂,认真的看着那个积极努力的柔弱少女,眼神里透着一丝甜蜜,再次忆起山洞里那一幕,他又不觉发笑,她的身影总是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让他来不及反映,更无法躲避。

    她每每贴近他耳畔说着那些新奇的事情,他的心就恍若飞向云端,自由自在。

    在此刻那一抹明媚的笑容已深深映在他的心底,他拍手赞道:“雨轻,你赢了!”

    “祖哥哥,你可要兑现承诺的。”雨轻疾步跑到他身前,眨着眼睛,“你说过会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想要什么?”祖涣看到她正拿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便回头示意奴婢端来一杯茶,又笑道:“即便我办不到,还有世道兄,满足你的要求应该还不算什么难事。”

    “我刚听你们说过几日会去金谷园,带上我好不好?”雨轻扬起潮红的小脸,轻抿粉唇,“我也想去。”

    “果不其然,”傅畅也接过一杯茶,喝了一口,笑嗔道:“你总是要给人出难题。”

    “祖哥哥,”雨轻很是乖巧的双手奉上茶,微笑道:“祖哥哥,请用茶吧。”

    “金谷园不是一般的宴请之所,石大人向来多疑,曾经就因与武帝的舅父王恺斗富,杀了收受贿赂的告密者,如今闲杂人等想要混入园中更是难上加难。”傅畅缓缓道,瞥了一眼雨轻,安慰道:“其实金谷园并未你想象中那般好,你若真的去了,只怕也会多少感到失望的。”

    “祖哥哥,我可以扮成你的书童,给凌冬放假一天岂不好?”雨轻微微笑道,然后扯了一下祖涣的袍袖,细语道:“到时我做一个望远镜送与你,好吗?”

    祖涣垂下眼帘,喝了一口茶,眉梢一挑,笑问:“为何想要去金谷园?”

    雨轻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听绿珠吹笛。”

    祖涣扑哧一笑,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吧。”

    “雨轻,你怎么不去找士瑶兄呢,他到时也会去的,假扮他的族弟岂不是更好些?”傅畅开口笑道。

    雨轻嘟嘴,摇摇头,心道:在他那里想都不要想,没准他还会斥责自己的胡闹,在祖哥哥这里或可一试。

第五十四节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上)

    其实雨轻对金谷园的想象不过是从史料记载中攫取只言片语,脑海中只有大概的轮廓,金谷园又叫梓泽,在洛阳依邙山,临谷水建了这个规模宏大的花园,也就是西晋大官僚地主石崇的别墅,要说它是如今最大的娱乐场所也不为过。

    雨轻很早就从左思那里听说了许多金谷园的趣事,只是无缘身临其境,那里往来皆是权贵与士族子弟,名门贵女自然也不会想去那种场所。不过唯有雨轻,总是不太在乎别人的目光。

    “好吧,”祖涣点头笑道:“谁让我收了你的茶呢?”

    雨轻双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笑道:“是你送我獐雉等猎物在先,我那是回礼,世道哥哥的那一份都交给知世了。”

    祖涣也笑了笑,说道:“到时我派人去左府接你同去金谷园,至于凌冬,还是让他跟在你身边为好。”

    傅畅起身,听着那边的丝竹之声渐渐消失,似乎宾客也散开了,他便笑道:“我们也该回去了。”

    祖涣点头,也随之起身,与傅畅并肩走在前面,雨轻一会走至祖涣这边,一会走至傅畅那边,步子来来去去,兜兜转转,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口中还讲着绝代双骄的武侠故事.......

    “没有飞檐走壁,水上漂那样绝顶的轻功吗?”

    “高手不用兵器仍能冲出重围,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他一人之力,难道也没有吗?”

    “........”

    雨轻就像一只欢快的鸟儿一般游走在祖涣和傅畅之间,问些完全不着边际的问题,从武功到气象,从饮食到住房,一通下来,祖涣和傅畅根本招架不住。

    “雨轻,你如今已经把知世比下去了。”傅畅无奈笑道:“你说的那些武功根本不存在,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祖涣浅浅笑道:“也无妨,难得你对武功这么感兴趣,若真能练就这般高超的武艺,直接做神仙就好了。”

    “咯咯咯......”雨轻开怀笑起来,摇着头,脚踩节拍,吟诵道:“作神仙,神仙好,自由自在乐逍遥,哎呀哎子唷,纵酒放歌睡大觉,是不是神仙自己才知道,才知道,啊呀哎子唷........”

    这样的类似唱词又不像唱词的话语,从未听到过,但觉有些意思,祖涣笑了一下,望见从前面跑过来的祖家小厮,便与傅畅躬身告别,又看了一眼雨轻,便疾步走开。

    “世道哥哥,”雨轻凑过来,眨着眼睛笑道:“明天莫要再忘记了,我发现只有那处庄子里才生长着一些银鱼,在洛阳城是找不到的。”

    “不会忘记的,待会回府后我就命人去庄子上捕些银鱼。”

    傅畅笑着摇头,“你还有心思想这些,从今日起,你与裴家就算连在一起了,我看裴大人甚是疼爱你,接你进裴府也是迟早的事情,往后你的行为举止必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还是要收敛一些,毕竟左太妃没有回来——”

    他欲言又止,作为多年的朋友,他不得不提醒她,但又不忍心坏了她的兴致。

    “我知道世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何要为将来未知的事情而感到烦忧呢?”雨轻微微一笑,“世道哥哥,就像今日之事,也许明日还会发生,庄子曾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我又何必太过在意呢?”

    “你总是有理。”傅畅微微一笑,看着她目光坚定,心下也变得轻松起来,继续聆听着她绘声绘色的讲述所谓武侠的世界。

    寿宴结束后,宾客渐渐离开,裴宪亲自送雨轻他们至府门外,不时说着要她常过来看望老太君之类的话语,左家的牛车渐渐驶远,裴宪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秋风袭来,车帘随之飘动,惜书和怜画两个小婢还在说着裴家宴席上的一些事情。

    而墨瓷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开来,脸颊上微露悦色,毕竟能顺利踏出这一步,裴家正式将雨轻介绍给众名流,有了这层明面上的身份,将来的事情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待回到左府已至黄昏,雨轻又被左思叫到书房,叮嘱了她一些话,大致与傅畅之前所说无差,往后要克己守礼,谨言慎行,雨轻垂首侍立,频频点头,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管事的前来回禀事情,雨轻这才退出来,径自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

    甜甜并未同去赴宴,惜书和怜画正叽叽喳喳的与她讲着裴府是如何的气派,寿宴又是怎样的奢华,这两个小婢自然是不知晓甜甜的真实身份的,还以为与她们一样的见识,不过甜甜显然有足够的耐心听她们讲述,还在配合着她们高涨的热情。

    这时,香草端来一杯蜂蜜水,递到雨轻手边,躬身笑道:“雨轻小娘子,今日还抄写《南华经》吗?”

    雨轻正斜倚在卧房的软塌上,右手拿着之前公安借与她的那卷竹简,左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蜂蜜水,目不转睛的看着竹简,摇摇头:“就剩下两篇文了,明日再抄写吧。”

    “雨轻小娘子不是说要将抄录的《南华经》装订成册,明日交作业时一并送与陆家小郎君吗?”香草眨了眨眼睛,垂眸笑问。

    雨轻这才放下竹简,吐了吐舌头,笑道:“对了,我吃宴席都吃糊涂了,除了装订,还要制作封面,这可不比做纸鸢简单。”说着便起身,将半杯蜂蜜水一饮而尽,快步走回书房。

    惜书和怜画也随之赶过去,书房内桌案上仍晾着一些纸张,这些彩色笺纸是雨轻套用薛涛笺的制作手法,根据前人用黄薜叶染纸的原理,以各色花卉植物为原料,煮烂后加入花末法,制造出的彩色笺纸。

    雨轻伸手捡起其中的竹青色笺纸,一抹烛光正透过笺纸,微微的青色光晕分外清雅,她不由得笑道:“就用它做书签吧。”

    灯下,惜书侍立在旁,仔细看着雨轻在丁香色笺纸上写下一行行娟秀的小楷,这是《南华经》的目录索引,后面均有标明页数,如此精细,确实让人眼前一亮。

    然后雨轻又把尚未抄录的《南华经》最后两篇抄完,甜甜双手托着下巴好奇的瞧着那页竹青色书签,上面是用细笔勾勒出的一高一矮两竿墨竹,分外有趣。

    “雨轻小娘子。”

    怜画这时已经将做书衣所用的月白绢帛递过来,雨轻接过,把绢帛覆在自己抄录所用的左伯纸上面,比对过后,小心裁剪,当剪成一样大小的两片后,就开始用锁线订装成书册,雪白丝线将这一页页串联在一起,很是简洁。

    过了一会,雨轻在书衣右侧题上‘南华经’三字,然后翻过来,在书衣背面一角处又写上几个小字,‘赠与士瑶哥哥。’

    惜书微微一笑,怜画却心直口快,说道:“雨轻小娘子,为何不署上自己的名字?”

    “雨轻小娘子的名讳岂能随意让别人知晓,”惜书笑嗔道,拿起那本制作精美的书仔细看着,“恐怕在整个洛阳城都找不出第二本这样的书册了。”

    雨轻淡淡一笑,想起上次祖涣生辰宴上所发生的事情,她还心有余悸,幸亏陆玩的右臂伤的不重,于是带着这份感激之情抄录《南华经》已经数日,今夜总算完成了。

    她轻轻抚过这平滑的绢帛,心里还有一些些情愫,但很快便被走来的小白一扫而尽,看着它嘴里叼着一根牛骨,在屋内走上一圈,像是巡视一般,然后又出去了。

    夜已深,雨轻这时也有些困意,示意惜书和怜画她们早些回房休息,她将那本书册放置在事先做好的函套里,然后熄灯睡下。

    翌日巳时左右,脚店的生意也开始了,只是店家已经换成了薛家的邓掌柜,邓嘉末,当望见薛昀朝这里走来时,邓嘉末堆笑迎上前去,笑道:“少爷,那个供货方果然识趣,只加了一成的利润,他便答应了。”

    薛昀冷冷笑道:“那自然是看在中牟县令的面子上,他才答应下来的,等过一阵子薛家的布行周转开来后,便换了他。”

    “那郭家的布店跟我们卖的布匹一模一样,还故意比我们的价格低一些,分明是在跟我们抢生意,若再持续下去——”

    “我知道,郭家仗势欺人也非一日两日了,”薛昀打断他的话,眉头紧皱,沉声道:“我会想办法的,邓掌柜只要好好经营这家脚店便是。”

    邓嘉末年纪四十多岁,也算是看着薛昀长大的,薛昀也十分信任他,只是许多事他都插不上手,因为薛昀不甘心守着这些旧业,他一直想要开拓新市场,扩大经营范围。

    不过晋朝对于商贾打压很重,根本无法与世族大家公平竞争,这种局面让他耿耿于怀。

    一辆牛车驶来,有人掀帘笑道:“真是巧了,薛兄。”

第五十五节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中)

    薛昀转身一望,却是郗遐,他忙躬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郗兄,今日又是去酒楼喝酒的吗?”

    郗遐摇头,示意他上牛车,薛昀扭头对邓嘉末又交待几句,便上了牛车,郗遐正拿着一把镶着宝石的短刀,时不时拔出刀,锐利的刀芒闪过,薛昀怔住,问道:“郗兄,这宝刀是从何处得来?”

    郗遐双眸闪着异彩,哈哈笑道:“昨日胡元度送与我的,反正这种短刀他也不常用,我不过觉得刀鞘上的花纹很是特别,不像中原所产,才格外留意了一些。”

    “郗兄,这是要去往何处啊?”薛昀不知是该下车好,还是继续跟着他同往。

    郗遐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笑道:“去左府啊,你都顺利收购了脚店,还不得登门拜谢啊?”

    薛昀有些赧然,不过自从那次足球比赛之后,他也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想法,关于球赛如何组织,如何售票之类他都有仔细思考过,如今他倒是很愿意去左府与雨轻交流一二,或许能得到什么意外的收获也未可知。

    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牛车便停在左府门前,门房认得郗遐,便躬身请他们进去,恰好左思不在,两位小郎君也都出府访友了,郗遐也省得与他们寒暄了,直接便来到西院,远远就看见怜画和几个丫鬟正在院中晾晒着竹简,时不时说笑几句。

    “郗家小郎君来了。”怜画瞥见他,便迎上去,身子福了福,暗笑道:难道是闻着银鱼羹的香气而来?不过今日他倒是有口福了。

    “怎么不见雨轻?”郗遐环视四周,略皱了皱眉头,“不会又去陆府学习书法了吧?”

    怜画忙回道:“雨轻小娘子今日可没去陆府,她正在书房读书呢。”

    郗遐唇角微微扬起,疾步走入书房,却见雨轻正捧着一卷竹简仔细读着,口中念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郗遐含笑说道,衣袍拂动,靠近她,笑道:“拜了名师,境界也变高了。”

    雨轻放下竹简,看着怜画进来为他斟茶,哂笑道:“这样出乎意外的不速之客,却受着了真正是由衷而出的恳切的欢迎。”

    “有不速之客二人来,你当何如?”郗遐微微摇晃着手里的茶杯,笑问。

    雨轻起身,笑吟吟道:“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如此恭敬相待,君满意否?”

    郗遐知道她这话是明褒暗贬,也就一笑而过,香草这时走进来,禀道:“雨轻小娘子,那位薛家少爷怎么也不肯进屋来,说坐在院中就好——”

    “郗遐,他是你带来的朋友,如此怠慢人家,可是你失礼在先。”雨轻缓步走出去,望见薛昀正坐在院中喝着茶,目光里带有一丝忧虑。

    她含笑走至他身前,垂眸笑道:“你今日来的巧了,我这里有一种新制的蒸馏酒,待会你可要好好品尝一下。”

    “何为蒸馏酒?”

    薛昀有些疑惑,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不过雨轻已然转身去察看晾晒在台子上的竹简了,前几日连续下着秋雨,竹简散发着许多霉味,今日阳光好,才拿出来晒晒。

    其实这些竹简都是左府的藏书,其中有些都很陈旧,还有的已经断了线,需要修补,不过雨轻更想要把喜欢读的那些抄录下来,装订成册,翻阅方便。

    郗遐也走出来,坐在薛昀身边,单手支颐,瞧着雨轻,笑道:“听我叔父说,长水校尉裴大人已经认你做孙女了,可惜昨日我未到场,但还是很替你高兴。”

    “郗遐,我还要替小白谢谢你呢,你上回送来的猎物,小白很是喜欢。”雨轻偏头笑了笑,怜画此时已将一盘跳棋放于桌上。

    “这不是琉璃珠吗?”郗遐好奇的拈起一颗琉璃珠,又看看其他空格里的青白两色瓷珠,浅浅一笑,“这也算棋子吗?”

    另一处的院落间,几名少年正聚在一起聊着天,不过气氛很是压抑,顾毗有些气馁的放下茶杯,沉吟道:“戴先生乃是扬州名士,赵王竟然让他出任沁水县令,真是大材小用,更是被北地士族所耻笑!”

    “戴先生自然不会就任,这等安排本就是辱没扬州士族。”张珲喝了一口茶,稍顿了顿,笑道:“弘之兄,你在想着什么?”

    贺昙略笑笑,开口道:“胡元度,你们可有印象,他臂力惊人,善于骑射,但因贾后逼死胡太嫔,所以胡家子弟皆回安定郡居住数年,如今重回洛阳,岂不有趣?”

    “胡太嫔之事已经过去五年之久,恐怕没有多少人再提及此事,既然风声已过,胡家人回洛阳也不稀奇。”顾毗不以为意的笑道,本来他就对世代为将的胡家不甚了解,也就只知晓胡太嫔之事。

    “不然,我可听闻胡瓒之兄胡亥已在齐王府里任掾吏,这齐王可是贾后的心腹大患啊。”张珲瞥向一旁不动声色的陆玩,不觉又是一笑。

    一袭象牙白衣袍的少年想要缓和一下大家的心情,故而提及昨日裴家寿宴之事,“........被一个小丫头突然反制,卢大人当时的脸色必定难看,我倒真有些佩服她的胆识了。”

    说话者正是纪友,他如今还未见过雨轻,自然是全凭自己的想象,自从上次得知球赛举办者乃是雨轻之后,更是对她折服万分。

    “哈哈哈!”顾毗笑起来,目光投向陆玩,戏谑道:“今日雨轻未到陆府学书法,少了她,还真是无趣呢。”

    “雨轻是未到,她的丫鬟倒是来了。”张珲斜睨着游廊处那俏丽的少女,她正缓步朝这里走来。

    陆玩抬眸望去,似有诧异之色,当身穿藕荷色衣衫的丫鬟走至他面前时,他敛容道:“今日堂兄去赵王府了,她又派你来做什么?”

    “回禀士瑶小郎君,我家小娘子命我来交作业。”惜书微微一笑,放下一小叠左伯纸,上面皆是行书,所写的是班固的《两都赋》和左思的《三都赋》。

    张珲和顾毗都拿过来细看,然后对视一笑。纪友也凑过来瞧了瞧,凡是有关雨轻的事情他都很感兴趣。

    “士瑶小郎君,还有这本书。”惜书把函套置于桌上,轻轻开函,取出那本精致的书册,双手递给陆玩,颔首道:“雨轻小娘子说,这本《南华经》便于翻阅,携带也方便,士瑶小郎君想必会喜欢的。”

    陆玩翻看几页后,眼眸中多了一抹温柔,倏尔又消失,合上书册,微嗔道:“让她多花些功夫用在练习行书上,老庄也要细细研读,不要因为一次侥幸取胜就沾沾自喜,光懂些玄学的浅见总是不够的。”

    “是,奴婢会转告雨轻小娘子的。”惜书身子福了福,转身离去。

    贺昙拿过那本书册,仔细翻开来看,原来是雨轻亲自抄录的,灵秀的小楷映入眼帘,那张竹青色笺纸上还标注着页数,如此细致清雅,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呢。

    “真漂亮的书册,士瑶兄若不喜欢,就送与我吧。”张珲也拿过来翻看着,不时露出惊叹之色。

    贺昙咳嗽一声,示意张珲将书册还给陆玩,哪知张珲最爱书籍,眼前这般别致精美的书册,他自是从未见过,仍低首翻看着。

    “难道你没看到上面写着‘赠与士瑶哥哥’几个小字吗?”顾毗不禁失笑道。

    张珲这才领会,第一页背后的角落里确实写着一行小字,他哈哈笑起来,把书册还给陆玩,笑道:“君子岂能夺人所好?”

    陆玩斜睨着惜书缓缓离去的背影,将书册放回函套里,又对着顾毗道:“我们去凉亭对弈一局吧。”

    “好,想来士瑶兄今日定不会再分心了。”顾毗玩笑道,起身随着陆玩走去。

    张珲吐了吐舌头,对着贺昙摊手,舒展袍袖,继续跟过去,贺昙只是摇头苦笑,其实他刚才已经察觉出陆玩脸色微变,这本书册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

    这时左家的庭院里正是一片笑声,郗遐手拈琉璃珠,已被雨轻堵住去路,无处落子,而另一面的薛昀却还在死死坚守着阵地,雨轻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看着郗遐退又不是,进又不是,左右为难之际,薛昀却意外的找出突破口,悄然跳过雨轻的两颗青瓷珠,迎接了最后的胜利。

    “薛兄,你这样悄然无息的跳动棋子,还真是阴险哪!”郗遐将手中的琉璃珠放回空格里,对着雨轻笑道:“我还是认输好了,原来薛兄的才华都用在跳棋方面了,吾等不能及也。”

第五十六节 共品新酒话商机 赠书初露小心意(下)

    雨轻被他的话逗笑,险些洒了茶水,怜画忙过来收拾茶具,笑问:“午饭摆在院子里吗?”

    “嗯。”雨轻点头,对着薛昀笑道:“今日有新做的银鱼羹,美味至极。”

    午时,饭食陆续摆上来,郗遐一眼就看到那银鱼羹,不禁嗤笑道:“世道兄家里的银鱼只怕都要被你吃光了。”

    雨轻不愿理他,只是小口喝着银鱼羹,不时瞥向薛昀,想起那脚店之事,便顺嘴问了一句,这才知晓他已经成功收购了脚店,不过为什么还是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薛兄,我那日坐车经过了你家的布店,附近好像又新开了一家布店,不知生意如何呢?”雨轻抬眸笑问。

    薛昀放下筷子,侧身看着雨轻,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那是郭家新开的布店,卖的布匹与我家的一模一样,郭家资金雄厚,像这样吞掉别家的生意也是常有的事。”

    “哦,原来是这样。”雨轻又低首喝了一口银鱼羹,还相让薛昀吃些时令菜蔬,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郗遐有些不解,推了推雨轻的胳臂,悄声道:“你这是要袖手旁观吗?也太无情了。”

    雨轻只是摇头,然后示意怜画将蒸馏酒端上来,薛昀一脸失落,自己鼓起勇气讲出这为难之事,别人竟然视若无睹,真是丢脸,但又不好埋怨人家,毕竟她也没有义务替自己出谋划策。

    “尝尝这杯酒怎样?”雨轻给郗遐倒了一杯酒,满眼期待的盯视着他,他只得喝了一口,刚入嘴时有股辣辣的感觉,停顿片刻,有些醇香余味。

    他凝眸细看酒杯,酒面上清澈无比,与平常稍显浑浊的酒水确实不同。

    郗遐又推给薛昀一杯,示意他快点尝尝看,薛昀有些郁闷,一饮而尽,谁知被辣的差点呛出来,郗遐在旁恣意笑起来,调侃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酒水,不能这么喝的。”

    “这就是蒸馏酒。”

    雨轻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如今的制酒都是用粮食酿造的,没有经过进一步蒸馏提纯,就会存在一些酿酒过程中的酒曲之类的东西,看上去浑浊不堪,白色的还好,有的甚至还是绿颜色的,看着是不是有点倒胃口?即使细心的用粗布把酒筛一遍,效果也是有限。但是蒸馏酒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它的纯度很高,卖相也好,薛兄,你觉得它的销路如何?”

    薛昀微怔,他单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沉思一会,便道:“蒸馏酒确实胜过现下的酿酒,如果放到酒肆里去卖,估计不出数月,就会名声大噪,不过这蒸馏技术——”

    “待你打开了市场,我自然会提供给你蒸馏技术,不过如今让你犯难的事恐怕是那个郭家的布店吧?”

    雨轻笑了笑,睨视着他,想了一下,慢慢道:“其实方法很多,你可以建立积分制度,凡购买一次布匹的人就可以积十分,等到那人积到一百分,就可免费获得一匹布,或者也可以发放优惠券,但凡购买一定金额的布匹,就给予他一张优惠券,此券可减免五十钱等大小不一的面额........”

    雨轻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只要能促进消费,开展许多优惠活动还是很有必要的,类似抽奖之类的,这都是很简单的办法,不过你还是可以在布匹的种类上着手,比如引进新货源,只要能比郭家所卖的品种多,自然客人也会回头选购的。”

    听着这些话,薛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全新的概念他从未听人讲过,生意场上的手段他见过很多,但像什么积分优惠券之类的新颖词汇,倒是第一次听闻。

    “你如今可有新货源?或者知晓哪家的货源比较好?”雨轻根本不等他恢复平静,问的很是干脆直接,让人根本来不及思量太多,也许此刻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只要给出最正确的答案即可。

    “我只听闻崔家的布匹多种多样,常年还有蜀锦供货渠道,别家倒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薛昀张口就答道。

    郗遐摇头,喝了一小口酒,笑道:“薛兄真是狮子大开口,崔家岂是随意给人便宜赚得?”

    “崔家,是不是那个崔意?”雨轻直视着郗遐,笑道:“肯定就是清河崔氏了。”

    “雨轻,崔兄可是去云游了,这事恐怕是难办。”郗遐摇摇头,提起崔意,他竟露出些许怯懦。

    雨轻莞尔一笑,把他手里的酒杯抢过来,嘲讽道:“分明是你惧怕他才如此说,祖哥哥上次告诉过我,崔意最近就在洛阳城里,还常出入赵王府,我知道你能力不足,这事自然也不用你出面解决。”

    “雨轻,你觉得激将法对我可有用吗?”郗遐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复杂,反复搅动着碗里的银鱼羹,根本没有想要品尝的意思。

    雨轻转念一想,郗遐此人就像一头狮子,根本无法驯服,激怒他的下场可想而知,于是她趴到他耳畔,低语几句,郗遐果然来了兴致,笑问:“热气球真能把人带到天上去?”

    “嗯,千真万确。”雨轻目光笃定,笑道:“怎么样?不过劳烦你给崔意带个话而已,你又能亏损什么?”

    郗遐故作思考状,雨轻此时已经为他斟满一杯酒,递给他,眨着眸子,轻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天下之大,每个人都应该一展所长!”

    “你又想将我绕进去,宣传大使的头衔我左右是摘不掉了。”郗遐一脸无奈,喝了一口酒,还是感觉那般辣,不免又是涩笑,心道:“雨轻,看你将来拿什么补偿我?”

    雨轻笑的很是甜美,心下却想着:崔意一旦嗅到巨大的利润,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这次能拉清河崔氏下水,将来蒸馏酒或者开拓别的产业都会得到一些便宜,与其说是帮助薛昀,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将来铺设道路。

    薛昀听着他们二人之间的言语碰撞,顿觉这份友情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不过更让他感觉意外的还是眼前的少女某些宏观的市场分析,触角敏锐,针对如何经营所制定的一系列策略,这些随口而出的建议,发人深馈,他认真的聆听着每一句,甚至觉得遗漏任何一言都是损失。

    对于球赛的事情,雨轻也有谈及,如今快要进入冬休期,用来整顿训练球队,明年开春正式开赛,到时球队也要逐渐增加,为更快进入联赛体制打下基础。

    郗遐看似无意的把目光投向别处,甚至还牵着小白在院中来回走动,但在他心中还是形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

    雨轻看来真的善于经营生意,这些新奇的管理模式难道也是她从云游道士那里偷学来的?他不觉唇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俯身眯起眼眸问小白,“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怎知小白一脸嫌弃的扭头就走开了,他不禁又哈哈笑起来。

    午饭过后,郗遐与薛昀相继离开,他们二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情,郗遐自然是不惧崔意的,只不过崔意太过狡猾,与他博弈很难占到便宜。

    薛昀的大脑却正在快速而系统的过滤方才那些话,挑选能够尽快实施的策略,以扭转自家布店的颓势。

    秋夜,雨淅沥淅沥的敲打着窗子,还夹杂着风的呼啸,寒意阵阵袭来,在雨中摇曳身姿的竹子,倍显孤寂。

    雨珠顺着细而直的竹竿滴下来,如同低声倾诉,坚强不过是一个掩饰自己内心伤痛的面具,人总想要找个安静的港湾驻足休息,只是风云变幻,根本不会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书房内,陆机脸色微沉,侍婢已然不敢多靠近一步,看着茶水渐渐变凉,也不知该如何做,只是侍立在侧,直到陆玩走入房内,示意侍婢退下,她才长舒一口气,快步掩门而去。

    “堂兄,戴先生已经决定回武陵郡探望自己的父亲。”陆玩躬身施礼,禀道:“对戴先生而言,他并不是太在乎赵王的态度。”

    陆机慢慢缓和了心情,开口道:“都怪孙俊忠那个奸佞之徒,专会搬弄是非,赵王反而听信于他,真是可恼。”

    “赵王向来喜欢谄媚贾后,他身边的人也是惯用此伎俩,这也不足为奇。”陆玩淡淡说道。

第五十七节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一)

    这时陆机想到今日在赵王府遇到崔意之事,眉头蹙起,关于崔意之父的事情他还是知晓一些。

    当年杨骏被夷三族后,贾后彻底肃清了杨骏党羽,其中就包括杨骏的得力门生崔宇,他作为大都督府的幕僚,自然难以逃脱,终是获罪下狱,不过几个月前从狱中传来噩耗,说崔宇已经病死狱中。

    那段时间崔意却在洛阳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崔意是带着父亲的尸首回清河老家下葬了,也有人说看见崔意当时去了赵王府数日未出,众说纷纭,不知真假。

    但今日陆机却越发觉出崔意与赵王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连他们的话语间都透露着些许诡异。

    “士瑶,你近日可有见过崔意?”陆机轻声问道。

    陆玩思量片刻,答道:“上次去张司空府上时,倒是碰到过一次,但是他只是稍坐坐便提早离开了,似乎有事在身。”

    “崔意是个性格深沉的人,偶尔表现的放荡不羁,无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最不喜他的行事作风,就连郗遐都比他活的坦荡。”陆机停顿一下,瞥向陆玩,叮嘱道:“士瑶,你往后离他远一些,此人极善伪装,不可深信。”

    “士瑶明白。”陆玩垂首回道。

    然后又闲聊了一些裴家的事情,话语中多是对裴宪的赞赏,以及对裴楷病重的惋惜,过了大约两刻钟,陆机便让他先行回去歇息了。

    雨声渐小,陆玩回到房内,案旁一盏雁鱼灯微微发着亮,南絮站立一侧,双目盯着那幅墨竹图,微微笑问:“士瑶小郎君,这幅墨竹图要不要悬挂起来?”

    “多嘴。”陆玩偏头嗔道,然后摆了摆手,命他退下。

    南絮转身退出,在掩门之际还偷偷朝里面瞧了瞧,陆玩仍旧在注视着那幅图,似笑非笑,与昨夜一般模样。

    南絮心道:雨轻小娘子好几日都没来陆府了,连他都有些想念了,不知士瑶小郎君心里感觉如何呢?

    室内静谧,陆玩跪坐案前,拿出那本书册,慢慢翻开一页,手指触到角落里那一行小字,清澈的眸子闪着亮光,舒眉浅笑着,如春日阳光般直化进人的心底,他眼前恍若浮现出之前的一些场景片段——

    “士瑶哥哥,为何我总是画不好呢?”她扬起小脸娇嗔道。

    他摇头不答。

    “士瑶哥哥,什么时候我们再一起去爬山啊?”

    她托着下巴眨着眼睛挨近他,他回头瞪视一眼,她便后退好几步,撅着嘴,扮个包子脸,然后继续努力的把他的书架弄乱,他又气又无奈,随意翻看他的书籍已经成了她每回必做之事,但里面的故意成分却不可估摸。

    ........

    陆玩此刻只是安静的读着《南华经》,时不时会在边角用细笔写上注释,直至深夜,他才熄灯睡下。

    洛阳城西,有一处比较小的食肆,这里以鲜美鱼汤当底的水引饼闻名满城,是吃早饭的最佳之所,远远的两辆牛车陆续朝这里赶来,前面这辆停在食肆门前,从牛车上下来一位华服少年,紧接着一名书童也下了车,这名青衣书童不时整理着偏大的衣衫,然后抿唇笑问:“道幼小郎君,这里的早饭果真好吃吗?”

    “凌冬。”祖涣递过去一个眼色,另一个小厮赶忙进到食肆里去了。

    从后面走过来一位蓝袍少年,身边也跟着一名书童,少年伸手拍了拍青衣书童的肩头,低语道:“这家的鱼汤水引饼味道真的不错哪,出城前吃一些,待会儿路上你也不用喊饿了。”

    “樊树,其实你家小郎君的胃口很大,可以吃三大碗水引饼呐。”青衣书童对那少年做了个鬼脸,然后跟着祖涣进入食肆。

    樊树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看少年正盯视着自己,忙敛容垂首。

    这名叫樊树的人就是傅畅的书童,身材健硕,是从北地而来,还会些拳脚功夫,傅畅出行大都带着樊树。

    食肆内客人很多,虽然只是清晨,但来这里吃鱼汤水引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凌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青衣书童挨着祖涣坐下来,傅畅也走过来,撩袍跪坐。

    在座的客人中也有一些士族子弟,他们时不时瞥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青衣书童单手支颐望着那些人,浑然不在意,坐在祖涣与傅畅中间,而凌冬和樊树坐在邻近的一桌。

    对面那人窃窃私语道:“坐在祖家小郎君和傅家小郎君中间的可是小厮啊,这么不懂礼数,他们也不嗔怪,对下人太过宽厚了。”

    “你们没看到坐在邻近那一桌的两人才是他们的书童,而他们中间的那一位就不好说了——”

    店小二依次为他们送上水引饼,还配上一碟肉脯,他们也就低首开始吃早饭,无暇再关注祖涣那边的情况了。

    “这鱼汤确实浓郁,”青衣书童扭头对祖涣笑道:“不过若是换成米粉或者细扁面条就好了。”

    “快点吃吧。”祖涣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脯,然后抬眸看了看傅畅,笑道:“待会儿坐我的牛车好了,我有事告诉你。”

    傅畅点头,雨轻夹起肉脯咬了一口,余光扫过对面那桌人,没想到他们已然离开了,吃的好快。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里,还剩下一大半,再伸过头瞅了瞅傅畅和祖涣,他们也快要吃完了,她只能闷头加快速度,祖涣看着她只觉好笑,摇了摇头,耐心的等在一旁。

    “吃好了吗?”傅畅见她已经放下筷子,便轻声问,青衣书童点点头,拿手帕擦了擦唇角,起身笑道:“我是最后一名吗?”

    然后望了望凌冬那边,果然他们也已经等了好久。她耸拉下脑袋,想了片刻,疾步走至店门口,然后回身嫣然一笑,“我肯定是第一个到牛车上的人。”

    祖涣和傅畅哈哈笑起来,凌冬和樊树也是哭笑不得。

    约莫巳时二刻,行至洛阳郊外的金谷涧,牛车停下。

    祖涣和傅畅先行跳下车,青衣书童从后面那辆牛车下来,疾步走来,笑问:“祖哥哥,不对........道幼小郎君,今日我们会遇到什么熟人吗?”

    祖涣步步靠近,贴耳低语:“你快扭头看,陆大人已经来了。”

    青衣书童微怔,然后马上躲到祖涣的身后,偷偷望去,并未见到陆机的身影,小心脏这才安定下来,耳畔却传来温和的声音,“进去后我不可能时刻带着你,但凌冬和樊树他们二人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知道了。”

    青衣书童正在将缠绕在指间的彩绳解下来,方才一路上她都在玩翻花绳,现在才想起来收绳子,低首道:“祖哥哥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绝不会轻易消失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外。”

    祖涣面上有些红晕,咳嗽一声,便随着傅畅进入别墅园苑,青衣书童跟在他们身后。

    抬眸远望,只见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涧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昨夜秋雨潇潇,平添一抹凉意,此园依山傍水,分外空旷,好似那首《山居秋暝》中描绘出的一幅清新秀丽的山水画。

    只是名流云集,美姬在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如此繁华让人不忍眨眼,驻足不前时,祖涣便会扯一下她的衣角,她才不得不挪步继续前行。

    “道幼兄,世道兄。”前面一人招手喊道,然后穿过回廊,祖涣眼见那人就快走近,便回身看了看青衣书童,开口道:“凌冬,带她去绿漪亭一带逛一逛吧,那里有些奇花异草,还算有趣。”

    傅畅示意樊树同往,青衣书童含笑点头,冲祖涣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三人便转身走开。

    此人正是江惇,他走近前施礼道:“家父今日未前来,我是陪阿龙兄来的,只是他现正在八角亭里与道玄(荀邃字)兄下棋,略占上风,我出来赏这秋景和佳人,回家后欲作一幅金谷秋景图。”

    “待思悛兄的画作完成之时,定要请我一观。”祖涣笑道。

    傅畅打算绕过沐芳堂,因为前厅多是接待刚入洛阳求职的各处末等士族子弟,他们大都喜欢辩难,以此证明自己的才华,孰不知一番唇枪舌战之后,看客寥寥,根本是白费心机。

    “世道兄,我们何不去沐芳堂瞧瞧,我可听说乐令(乐广)的堂侄,太保刘大人(刘寔)的侄孙都来了。”江惇笑道,“究竟他们二人真是博学多识,还是腹内草莽,等下一看便知。”

    祖涣也有些好奇,毕竟乐令和刘太保皆是出身寒门,他们的子侄又会是怎样的品性,若无甚才能,不仅为人耻笑,还是给乐令和刘太保丢脸,这一幕想来也是有些意思。

第五十八节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二)

    “好吧,但愿不虚此行,觅得良友吧。”傅畅勉强笑了笑,径直朝沐芳堂走去,祖涣和江惇紧随其后,不时笑谈着。

    此时的沐芳堂内坐着一众未及弱冠的少年,有来自项城的丁氏,荥阳的俞氏,还有来自颍川、济南等地的小士族,淯阳县乐氏和高唐县刘氏也在其中。

    方才手谈一局,乐令的堂侄乐高取的一次小胜,荥阳俞伟光略显不满,冷笑道:“敢问乐兄,旨不至,至不绝,何解?”

    曾有客人问乐广,何为‘旨不至’,乐广不说话,用尘尾柄触碰茶几,问:到达了吗?来客回答:是的。乐广抬起尘尾,又问:到达之后,又去哪里呢?来客明白了。

    “指”无须直接到达所指之物并与之合而为一,所以它完全可以离开其物。

    刘寔侄孙刘野深知其实缘故,这质问中带着浓浓的挑衅,珠玉在前,他又如何作答?

    但见一袭墨绿色葛袍的少年脸色平静,慢慢的喝了一口茶,眸子深邃,浅浅笑道:“庄子外物有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嵇中散在《赠秀才入军》言道:‘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吾等此行任重而道远,俞兄又何必在意一局之得失呢?”

    俞伟光面有惭色,扭头不再看他。

    而刘野心道:如此镇静自若,不愧为乐令看中的子侄,寒门之中能够定六品的佼佼者唯他一人而已。

    傅畅与祖涣伫立门外,并未进入,江惇倒是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小声道:“他果然有才学,道幼兄,你看呢?”

    祖涣笑而不答,傅畅却沉吟道:“人品如何,尚未可知。”

    江惇微露疑惑,祖涣伸手指了指靠近窗台的棋盘,获胜者方才明显是棋走险招,剑走偏锋,乐高此人喜欢弄险,就像在军事上,敢于冒险或许可以取得奇胜,亦或者等同于自杀式的寻死。

    怎料一个身影快速闪过,屋内众人无不感到震惊,那一袭白袍随风飘动,只见那人俯身望着那盘胜负已分的棋局,眼角的余光扫过乐高,冷峻的轮廓瞬时映入他眼帘,却见白袍少年盯视他片刻,恣意一笑,便拂袖而去。

    “他是何人?”刘野问旁边的友人,那人摇头表示不知。

    其中一人缓缓开口道:“高平郗氏,郗遐。”

    此时的凌冬他们已经走过芙蓉榭,站在天泉亭上休憩一会,又漫步在金谷水边,望着浅水滩的几只白鹤,偶尔展开美丽的双翅,翩翩起舞的时候,那修长的双腿有节奏的挪动着,宛如优雅的芭蕾舞步。

    当听到几声鸡鸣,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不远处藏在竹篱下的几只雉鸡,其中一只雉鸡的爪子一伸一缩,像是画圈。

    鸡的眼睛是长在两侧的,它们在发现某一事物时往往是转动颈部,使其中一只眼睛正对着被注视的物体,也就是说有人正对着一只鸡,它是发现不了人的。

    “凌冬,你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比较僻静的地方,或者说客人很少去的地方是哪里?”雨轻双眸闪动,又看了看一脸愕然的樊树,抿唇轻笑:“我今日准备了一件好玩的东西,你们猜猜看这是什么?”

    雨轻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一块块竹片,上面刻着数字,还有黑桃、红桃、梅花、方块四种图样。

    凌冬和樊树根本看不懂这是何物,只是拿起一竹片端详着,不由得问道:“雨轻小娘子,这是什么?”

    “扑克。”雨轻笑道,“找一处僻静之所,你们斗地主吧。”

    其实雨轻准备这副牌,主要就是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从而甩开他们二人,自己才能悠闲自在的观赏这满园的景色。

    “斗地主?”凌冬和樊树几乎异口同声的惊道,二人四目相对,摇着头,对如此新奇的词汇都是不知。

    凌冬时刻谨记祖涣的告诫,便劝道:“这恐怕不妥,我们还是去绿漪亭吧,那里地势高,能看清中园和西园的风景,而且一带山涧水从旁而过,甚是清爽。”

    “樊树,你觉得呢?”雨轻不停的给他使眼色,希望他能支持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他也是忠厚老实之仆,按耐住好奇,认同凌冬的建议,傅畅定是给他交代过,要他看紧自己,勿要恣意妄为,这般无趣的预定好的观光行程,她只好遵命了。

    又穿过一带游廊,他们三人来至秋香馆,从馆内隐约传来婉转飘渺的笛声,里面还有几位舞娘的身影。

    雨轻对着凌冬他们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趴在窗前,朝里面望去,在座的人她大都认识。

    东面靠前排的那名墨蓝衣袍的年轻男子,她还有些印象,在裴家是见过的,正是王敦。

    只听着里面有人哈哈笑起来,“处仲兄(王敦字),你这般敷衍襄城公主(又称舞阳公主),若他日皇上追问起来,你该当如何呢?”

    王敦摇头,自饮一杯酒,笑道:“阳仲兄(潘滔字),作为太子洗马,你处处忍让贾长渊,又何尝想过为太子殿下分忧解难?”

    潘滔赧然,半晌无言。

    笛声止,缃儿放下竹笛,丢一个眼色给青珠,室内气氛有些僵住,绿珠还在崇绮楼未前来,只有青珠和蓝珠等舞女在中间,她们也散开来各自为客人斟酒。

    当青珠走至王敦身前,躬身含笑斟酒时,余光扫向王敦含怒的深眸,然后收回视线,温柔笑道:“请吧,王大人。”

    王敦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刘琨,手端起酒杯,心想石崇故意撇开众人,单独与潘岳在待霜亭叙话,定是为了洛阳令之事。

    对于刘琨,王敦并无好感,刘琨的姐姐嫁与赵王世子司马荂,其母又是贾南风的堂姨,有这层关系,他已迁任尚书郎,对此王敦自是不屑。

    坐在旁边的祖逖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敦,开口道:“我方才看到幼舆(谢鲲字)去往待霜亭了,不知他今日可会鼓琴啸歌,以助酒兴。”

    江统神色淡然,自饮一杯酒,偏头笑道:“说到幼舆,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有人看到幼儒(谢裒字,乃谢鲲之弟)来到洛阳了,貌似还去了贾大人的府上。”

    王敦随意的用指尖敲几下桌面,开口道:“豫章王(司马炽)不太热衷于交结宾客,不涉足世事,爱好钻研史籍,恐怕连祖大人家里失了盗,豫章王也未必知晓吧?”

    祖逖现任豫章王府从事中郎,追查夜袭之事尚无眉目,如今反而被调侃,心中有些不忿,但脸上依旧笑意浅浅,“我家小儿昨日说了个故事颇有意思,不如我讲来与大家听听。”

    “古时有个叫严监生的读书人,生了病,越病越重,很快就不行了........最后伸着两根手指,好像在向家人提示什么......妻子赵氏擦擦了眼泪,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呢?”祖逖说到此便停了下来,双眸望着王敦,伸出两根手指,“到底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敦不解,问道:“究竟何意?”

    祖逖微微一笑:“.......别人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

    “哈哈哈!”江统不由得笑起来,刘琨也捧腹大笑,望向祖逖道:“好个严监生,如此吝啬,真乃世所罕见!”

    窗外的凌冬这时也捂着嘴憨笑,悄声说道:“如此荒诞的故事不知是谁编的,世间哪会有这样的人呢?”

    雨轻白了他一眼,背着手走开了,凌冬和樊树赶紧跟上去。

    王敦笑的有些勉强,饮了一杯酒。

    青珠忽然感觉有几个身影从窗口掠过,扭头朝窗口那边望去,只有肃肃秋风,树枝摇摆,并无什么人影,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又瞅了一眼小瑑,她只是眨着明眸,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待霜亭内,石崇正与潘岳对饮,二人口中谈及的却是张司空的门生叶诚,从渔阳郡来的小人物,如今已摇身变成洛阳令。

    这般出乎意料的结果,恐怕无人知晓其中曲折,齐王和成都王,还有赵王全都扑了空,他们除了感叹张司空的手腕,便只能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贾大人今日未到呢,可还是为了畋猎遇刺之事?”潘岳喝了一杯酒,笑眯着眼睛,凝视着石崇,似是隔岸观火之态。

第五十九节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三)

    石崇温和地笑了笑,自己倒满一杯茶,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缓缓说道:“贾长渊这次是猫没抓着鱼,倒惹了一身腥。”

    “此话怎讲?”潘岳心内竟有几分窃喜。

    石崇喝了一口茶,看向远处平静的水面,四周显得很是静谧,侍婢们离待霜亭有一段距离,他略顿了顿,开口道:“有一封告发叶诚受贿制造冤假错案的密信,贾长渊的心腹尚书郎史立明在早朝时手持密信,振振有词的揭发叶诚的诸多罪行,不成想被朝中人几句质问,就冷汗涔涔,如此怯懦自不堪重任.......”

    “想来这封密信应该是假的,或者中途被人掉包了,做手脚的人或许就藏在整件事情的背后,不然密信一出现,他怎能如此之快就作出反应,这一切串联起来细细推敲,多半就是贾长渊误入了别人的圈套。”

    “那么张司空举荐兰陵萧牧任义阳郡太守,又是为何?”潘岳眉头一挑,问道。

    石崇脸上挂着的笑容倏尔消失不见,斜睨着飞来的白鹤,冷笑了一下,“那又是他们之间某种交易了,旁人岂能知晓,不过兰陵萧氏我也是略有耳闻,一个次等士族,自诩是西汉萧相国(萧何)之后,一时是翻不起什么浪来,唯有他们身后的那个人——”

    话至此没有再说下去,石崇大概已猜到与张华暗中做交易的是何人了,不过那人隐藏极深,实难找出什么破绽,贾谧被人摆了一道,这口恶气自是要设法讨回来的,张华无疑成了众矢之的,修剪他的羽翼自然也是迫在眉睫了。

    “史立明被贬为古城县令,那么吏部尚书郎一职又将由谁补任呢?”潘岳放下茶杯,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展翅欲飞的白鹤。

    石崇哼了一声,沉声道:“就看那人的手能触及到何处了,或许这也在他们预料之中,正所谓一箭三雕。”

    “这手段实在是高,将张华和几位王爷,还有贾长渊玩弄于鼓掌之中,既谋了利,又做的滴水不漏,被蒙蔽双眼的人只怕到现在还不自知呢?”潘岳轻叹道。

    他似乎也觉察出来某些关联,恐怕都是来自山东方面,那里可是齐王、东海王、琅琊王所处之地,暗潮从未消退,只怕会越演越烈。

    “畋猎遇袭之事,可已了事了?”石崇突然话锋一转,问有些失神的潘岳。

    潘岳轻咳一声,回道:“有坚石兄(欧阳建)协助郭茂调查,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石崇点头,对于他的外甥欧阳建的办事能力,他还是很放心的,很少出纰漏。至于齐王司马冏那一边,他就不知如何应对了,毕竟齐王多疑,本来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就在此举,不成以失败告终,或许另投他人才是上策。

    这时,潘岳望见顾荣已走至水榭,便笑道:“廷尉大人来了。”

    一众奴婢垂首侍立,石崇重展笑颜,起身迎过去,微笑道:“顾大人,今日怎么不见士衡兄呢?”

    顾荣躬身施礼,开口道:“士衡兄去寻戴若思了,下个月戴若思就将离开洛阳了。”

    “原来如此。”石崇淡淡一笑,抬眸示意奴婢过来斟酒,待霜亭内人影绰绰,不再静寂。

    其实顾荣是从香洲一带走来,他把顾毗和陆玩留在松风亭小憩,自己独自前来,只为一些琐事需要烦劳石崇出面调解。

    “运盐的车队被东海王的人扣在中牟县了,家父才特意来找石大人从中斡旋,希望此事能尽快得到解决。”顾毗一边看着池面上嬉戏的野鸭,一边向陆玩解释着此番前来金谷园的目的。

    陆玩点点头,神色复杂,他对盐务上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北方以运城所产的池盐和齐地产的海盐为主,南方却以扬州和四川为主要产地,顾家向来经营着盐业,此番定是触及到了东海王的利益,以扣押运盐车队为难顾家,从中夺利。

    “我刚才看到傅畅和祖涣他们了,他们去沐芳堂了,估计也是对乐令和刘太保的子侄有些好奇,看他们是不是才俊,寒门想要挤入洛阳为官倒是有些难呢。”顾毗笑道。

    陆玩撩袍跪坐,奴婢端来热茶,欲要躬身为他们倒茶,陆玩只是摆摆手,奴婢们便识趣的走开。

    “依我看,身为寒门能定六品已属不易,或许真有些才华。”顾毗也坐下来,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摇头说道:“没有陆府的茶烹煮的好,看来改日要找雨轻讨一些茶喝了。”

    “她只会把心思花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书法也不见有什么长进,堂兄偏爱她,她总是任性妄为,连我的画卷上都被她信手涂鸦过。”陆玩无奈的摇头苦笑。

    顾毗呵呵一笑,“陆大人说她是天真烂漫,你又何必数落她呢?况且刚收了人家的礼物,你连声道谢都没有——”

    陆玩双颊微红,视线转向别处,心里泛起涟漪。

    忽然平静的水面被一个石子打出好几个水花,野鸭被惊得扑棱着翅膀朝另一边快速游去,他们的目光投向岸边的人,却是郗遐。

    只见他疾步走来,唇角勾起,笑问:“你们怎么没去见山楼,那里很热闹,世道兄和道玄兄他们都去了,阿龙兄和子谅兄也在,登楼能观山望水,比这孤零零的小亭子有趣多了。”

    “阿虎刚才好像在找崔兄呢?”顾毗迟疑一下,笑道:“莫非你也是在找崔兄?”

    郗遐耸耸肩,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崔兄正忙,哪能有空来这里闲逛?”

    “我可听说郗兄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去拜访崔兄,”陆玩饶有兴致的笑道,余光扫向他,“恐怕你的礼不好收啊。”

    郗遐哈哈笑起来,摇头道:“非也,非也,只是给他介绍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而已。”

    “郗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过问生意场上的事情了?”顾毗颇感意外,毕竟郗遐一向不理会这些俗事。

    “不过举手之劳。”郗遐喝了一口茶,也觉甚是难喝,推到一边,哂笑道:“顾家的生意可还好啊?”

    顾毗脸色微变,刚倒满一杯酒,还未端起,就被郗遐手快抢了过去,一饮而尽,拂袖而走,挥手笑道:“顾兄,陆兄,我在前面等着你们!”

    陆玩摇头,起身道:“我们也去见山楼吧,一会酒宴也就摆在附近的鸳鸯厅。”

    “嗯。”顾毗点头,和陆玩结伴去往见山楼。

    一众婢女正双手捧着托盘,陆陆续续往见山楼而来,为首的却是一袭绛色纱裙的女子,她身旁的小丫鬟步伐轻盈,声音清脆,“其实姑娘不必亲自前来,端茶倒水的事情自有奴婢们去做。”

    “小鹤,这楼里聚集着各家的小郎君,脾气也是不同,我怕你们这些小丫鬟斟酒倒茶时失了礼数,总是不能放心的。”

    说话的女子正是红珠,因为她略懂些诗文,与各家小郎君倒是能多说上两句话,之前因为贴身小婢鸢儿劝酒无果被杀,她好一阵子都未露面,如今已经平复了心情,待会她还要在宴席上弹奏琵琶。

    小鹤抿唇微笑,看到红珠姑娘重新打起精神来,她自然欣喜。

    红珠此时已提裙慢步走上楼,望见小郎君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有的凭栏眺望依山傍水的秀美景色,有的正在对弈,旁边还站着几人围观,时而蹙眉思考,时而点头微笑;有的是在谈论着什么,偶然还会争辩一下;还有的则是在品鉴墙壁上悬挂着的几幅字画,当中多为金谷二十四友人即兴之作。

    傅畅与祖涣就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江惇还在为沐芳堂内所发生的事情说着什么,不想一个白袍身影掠过,将他的思绪打乱,他皱眉瞪视,“郗遐,阿虎被你诓骗到哪里去了?”

    “我怕阿虎觉得无聊,便告诉他去山涧那边可以看到白色的鹿,他便独自去了。”郗遐坐下来,淡淡说道。

    祖涣扑哧一乐,放下酒盏,笑问:“我怎么没听说金谷园还有白色的鹿?你这样欺骗阿虎,待他回来准要找你理论。”

    “无妨,”郗遐恣意笑着,喝了一口酒,便放下酒盏,垂眸盯视着酒面,即便过滤过,还是有些浑浊的,不禁摇头叹道:“果然不如蒸馏酒清澈,味道也不够醇香。”

    “蒸馏酒是什么?”祖涣笑问。

    郗遐又摇了摇头,略显神秘道:“暂时保密,不久之后你们自然明白。”

    傅畅与江惇对视一笑,也不再追问。

    那边赏画的陆玩听到‘蒸馏酒’三个字,似乎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红珠走过来斟酒时,他又收回遐思,摆手拒绝道:“我现在不想饮酒,给我端杯茶即可。”

第六十节 金谷园各显所长 怎知书童是女郎(四)

    “是。”

    红珠转身招手示意小丫鬟过来奉茶,她则继续往里面走,含笑穿梭在他们中间,身姿绰约,犹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娴静女子,一颦一笑,都足以让人赏心悦目,只是她的秀目间隐藏着某种忧思,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情绪。

    楼下,另一位湖青色长裙的女子正朝这里赶来,她刚从秋香馆退出来,便径直来见山楼,身后也跟着一些丫鬟,不过看样子是来送点心的。

    “姑娘,请留步。”

    从身后传来悦耳的声音,她转身望去,却见三名小厮正疾步走过来,中间那名青衣书童堆笑问:“姑娘,这可是你的香囊吗?”

    女子微怔,这绣着玉兰花的香囊应该是绿珠姐姐随身之物,怎会落在他的手里?

    “这是在前面的小径里拾到的,偏巧望见姑娘,便想或许是姑娘遗落的,即便不是姑娘之物,大概也是知晓此物的主人。”青衣书童浅浅一笑,双手递上香囊。

    女子微笑接过来,开口说道:“这香囊倒不是我的,但我可以帮你还给它的主人。”

    “多谢姑娘。”青衣书童躬身施礼,然后转身走开,其他两名小厮跟在她后面。

    “青珠姑娘,难道绿珠也来见山楼了?”丫鬟惊问。

    女子把香囊收入袖中,冷冷笑道:“绿珠姐姐岂会一直待在崇绮楼,今日贵客云集,她还能不来凑个热闹?平日里装优雅骗骗主人也就罢了,她的心思可多着呢。”

    丫鬟点头不语。

    “小瑑,来见山楼献殷勤的人可不止我们而已。”

    青珠似笑非笑的望着红珠与小鹤一众仆婢走出楼,心道:捷足先登的人想不到是她,她今日倒勤快起来了,平时看她柔弱不堪,如今这般积极又是为何?

    红珠望见她,便一脸欢喜的朝她招手,她立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走了过去。

    金谷园是依北邙山,临谷水所修建,北邙山地势起伏平缓,高敞而空旷,中间高而四周低,金谷坐落在旁,谷水流经其间,倒是曲水流觞的绝妙之地。

    不过来此山涧的人并不多,大半的人都聚在见山楼中了,只有少数的低等士族子弟驻足此处。

    凌冬和樊树还在为故意绕开绿漪亭而来此处,稍显不满,毕竟这不是规划中的行程,马上就要开宴了,到时还得折回鸳鸯厅,急急忙忙的总是不妥。

    “这里正适合垂钓。”雨轻微微一笑。

    她蹲身双手浸入水中,轻轻捧起清冽的水,寒意瞬时袭及全身,她松开手指,水滴滴落下,起身四下张望,发现古松下卧有一块大石,不由得走过去,踱着步子来回看了看。

    “莫非你想搬动这大石吗?”一袭宝蓝色衣袍的少年睨视着她,大步走来,指着大石笑问。

    雨轻犹豫一下,然后点头道:“也并非难事。”

    “你这小厮好大的口气,若你真能移动这大石,我就赏你一百两,何如?”少年笑道,看着她瘦弱不堪,定是夸夸其谈了。

    雨轻看他一脸得意之色,必是认定自己输定了,不由得哼了一声,背着双手,围着大石走了一圈,然后贴耳对凌冬吩咐一句,他就走开了,樊树还愣在那里,弄不明白雨轻要做什么。

    “怎么还要找人来帮忙吗?”少年不屑的问了一句。

    雨轻撅嘴,故意不理他。

    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凌冬拿着一根长棍跑过来,雨轻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放在大石旁边,然后手持长棍,走到大石的左下角,长棍以小石头为支撑点一端插入大石头下面,然后用力下压木棒的另一端,大石被撬翻,然后重复以上的步骤,大石很快就被挪动开来。

    “你可真厉害!”少年惊讶不已,连声问道:“这是什么办法?看起来不用费力的,太神奇了!”

    雨轻把长棍递给凌冬,又拍了拍手,笑着解释道:“这是杠杆原理,一根在力的作用下可绕固定点转动的硬棒叫做杠杆,假如给我一个支点,就能撬起地球。”

    “地球?”少年惊问,甚是不解。

    雨轻憨笑,心虚起来,什么地球,又说了不过脑的话,现在的自己真是得意忘形了。

    “就是圆球体,巨型的圆球。”雨轻觉得自己这般描述,真是词穷的很,枯燥乏味的解释。

    少年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是杠杆原理,但是雨轻还是让他眼前一亮,他笑问:“你是谁家的小厮?”

    “祖家。”雨轻随口答道,然后继续蹲在地上挑选一些扁平的石头,用来打水漂。

    少年上下打量着她的衣衫,不似一般的随行小厮,沉思道:“你应该是祖兄的书童吧。”

    雨轻点头,手里捏着几个石子,重新走至水边,迅速掷出石子,贴着水面削过去,连续打出许多个水漂。

    这少年貌似与那边的末等士族子弟也无甚交流,只是独自一人沿着水边走来走去,想是无聊至极。

    当发现雨轻能搬动大石后,目光闪着异彩,瞬间来了精神,一直注视着雨轻。当然也是兑现了承诺,命身边的小厮拿出一袋银子送给雨轻。

    雨轻只是看了看,并未伸手去取,回头示意樊树把小盒子递过来,然后走至少年身前,调皮的笑了一下。

    “我送与你一件有趣的东西吧,权当卖给你了,当然话说回来,它也是值这个钱的。”雨轻打开那盒子,笑道:“这叫扑克,你可以与朋友一起斗地主,如此一来你也不会感觉无聊。”

    “这扑克要怎么玩?”少年一脸诧然,拈起一块竹制扑克,完全不懂上面的图案代表着什么意思。

    雨轻很有耐心的与他讲解斗地主的玩法,以及扑克牌的各种规则,讲了许多,少年连连点头,顿觉有趣。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少年终于笑道:“我明白了,这游戏还真有些意思。”

    “元度小郎君,那边要开宴了!”有个小厮急匆匆赶来,躬身禀道。

    凌冬和樊树这时才反应过来,宴席要开始了,他们也得折返回去,邻近鸳鸯厅有一间偏厅是供各家的书童用饭之所,雨轻见他们二人焦急万分,只好随着他们过去。

    胡元度走到不远处还回身朝她挥手告别,明显是把她当作朋友了。

    雨轻含笑望着他略显孤单的背影,心道:为什么他不去见山楼和傅畅他们一起说笑聊天,反而要独自徘徊在水边,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祖涣的朝气蓬勃,倒是显得有些心绪沉郁。

    鸳鸯厅,宴席已开,一桌桌客人排列有致,祖涣跟在父亲坐在西边靠中间的位置上。

    这时的祖涣心中想起雨轻,便探头朝傅畅那边看去,递着眼色,无奈傅畅正被郗遐拉着说话。

    祖涣轻叹一声,刚要开始喝豆粥,旁边的人就附耳低语道:“我是帮元度兄传话的,他说你家的青衣书童甚是聪明,想要与你讨要这个书童,不知可否?”

    祖涣听后差点呛到自己,咳嗽不止,祖逖面露疑色,问道:“何故如此失态?”

    “不,父亲,这豆粥太烫口了。”祖涣苦笑道。

    然后顺着旁边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胡元度正含笑注视着他,他此时瞪大双目,使劲的摇了摇头,完全没有可以商量的余地。胡元度有些不满,觉得祖涣态度如此坚决,倒像是要了他什么宝贝似的,也摇摇头,然后低首继续吃饭。

    祖涣小声喃喃道:“胡元度,还真是痴心妄想,要是让世道兄听到了,定会发怒的,不过雨轻到底又做了什么惹眼的事,唉,凌冬连个人都看不住,回去后定要罚他。”

    “道幼,你怎么还自言自语起来?”祖逖脸色微沉,对他的奇怪行径深感不满。

    祖涣端坐一旁,勉强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豆粥。

    宴席中,绿珠和一众舞姬绚丽登场,丝竹之声缓缓响起,身姿摇曳,流波送盼,万般柔情与妩媚,尽收入男人们的眼底。

    可是祖涣根本没有正眼去瞧她们,只是垂目呆坐在那里,心里记挂着雨轻那边的情况,毕竟那是小厮们用饭的地方,她怎能吃得惯,坐得住,虽然他让凌冬带着一些精致的糕饼,但是总归担心,傅畅这时也望过来,跟他有同感,只希望这场宴会能尽快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祖逖轻咳一声,沉声道:“宴席快要散了,你竟还在走神,真是——”

    “多谢父亲提醒。”祖涣忽然高兴起来,看到一些人已然起身,他慌忙站起身,对着父亲躬身施礼,笑道:“父亲,我先行回去了。”

    祖逖皱眉,欲要询问,怎知祖涣疾步就走开了,都不曾与各家小郎君告别,如此匆忙,真不知所为何事?祖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自与刘琨结伴返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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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