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节 汝南篇序章:双花案(四)
暮色四合,明艳的晚霞衬托着大地上早已枯黄的树叶,今日最后一场舞台剧《西厢记》也谢幕了,三三两两的富家子弟陆续从剧院门口走出来。
街对面的茶摊上坐着一个身穿青碧色外袍的年轻男子,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某位华服男子身上,手中夹着一粒弹丸,蛾眉紧蹙,轻咬薄唇,手上突然发力,这时在街心出现一袭黄裙的少女,他神色骤变,碧袖飘荡,弹丸甩出刚好擦过少女的耳边,然后击中数十步之远的柳树枝节,并深深碎陷入树中。
“陆虎,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祖焕跳下牛车,疾步上前,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陆虎怔了怔,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掠过耳边,却看不清那是什么,下意识的抚了抚耳边的碎发。
黄娥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我们走吧。”
“不行,怎能任由别人欺负你?雨轻现在不在,便由我来护你,等我抓到那个人,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
前些天黄娥在彩虹街上被一个富家子弟调戏,幸而任远乘车经过,黄娥才得以抽身,陆虎得知此事后,甚是气愤,今日就带着她上街来寻那个人。
祖焕见她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你又要教训谁,还想给陆先生惹麻烦吗?”
陆机被诬陷,北方大族全都冷眼旁观,无一人站出来为陆机说话,陆虎心里本就不自在,此刻看见祖焕走近自己,便撇嘴道:“别说的好像我们两家很熟似的,我给人打抱不平,总好过那些看到别人有难却躲一边闷不吭声的家伙。”
“你怎么—”
“我怎么样?”陆虎对上他的目光,冷着脸道:“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祖焕无奈的摇摇头,自己只是善意的提醒,到了她那里却成了恶意。
陆虎轻哼一声,拉着黄娥头也不回的坐上牛车走了。
郗遐就坐在后面的牛车里,他恰好把刚才这一幕收入眼底。
习武之人皆知,手发丸状暗器,最难的是击中目标,又碎其中,想达到这种境界,需要特别的功力,在茶摊悄然消失的那个人可谓高手了。
那粒弹丸击中树后,没有弹回,也没在树外破碎,而是深深碎嵌入硬木之中。
若是击中人的脑袋,又是何等场面?
郗遐不由得心中一凛,他已命渐黎暗中跟着那人,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目标又是谁?
菊下楼二楼的东边雅间,有人刚刚关上窗子,与他对饮的那个人夷然自若,笑道:“不知令狐兄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
令狐邕道:“我听闻洛水边又捞上一具女尸,近日总有从外乡来投亲的年轻女子无故失踪,洛阳令正着手调查此案。”
孙秀一脸诧然道:“竟有此事?”
令狐邕呵呵笑道:“最近孙兄事务繁忙,这等小事不知也无妨。”
孙秀目光略沉,把酒杯一推:“令狐兄今日请我来这里,为的不只是请我喝酒这么简单吧?”
令狐邕意味深长的道:“隗至愚,他不应该出现在洛阳,这会给许多人带来困扰,孙兄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孙秀笑了两声,又道:“原来令狐兄也甚是在意这个人,想让他彻底消失的人还真是多。”
令狐邕自斟自饮一杯,也笑道:“隗至愚既已入洛,想让他消失就不太容易了。”
孙秀道:“隗至愚能够入洛,定是有人暗中帮他,那个人才是令狐兄应该在意的,不过往日我几次三番邀请令狐兄过府一叙,都被你婉拒,今日怎么变了态度?”
令狐邕笑道:“梁王向来待赵王亲厚,卢长史又格外看重孙兄,我自然也会对孙兄推心置腹,共为赵王分忧。”
孙秀举杯,笑道,“那我可要替王爷好好感谢令狐兄了。”
城郊,孙家别业。
灯光照在深蓝色琉璃杯上,透着些寒意,血腥味仍弥漫整个厅内,一名少女全身赤裸的倒在猩红的地毯上,双腿间夹着一根捶丸球杆,鲜血渐渐从地毯
“她说自己是未出嫁的姑娘,可我就是要玩她!”
“她身上来了月事,让郎君扫兴,不过这次带来的人甚好,绝不会再让郎君失望。”
孙荣扫了一眼管事:“还不快把这晦气的东西扔出去。”
两名小厮直接把尸体抬了出去,而管事很快领来一位身着白衣的女郎。
孙荣上下打量着那姑娘,眼里多了几分兴趣,然后靠近她嗅着她的体香,抚摸着她洁白如玉的肌肤,又慢慢勾起她的下巴,笑问:“姑娘芳龄几许?”
这绿衣姑娘脸上竟毫无惧色,声音娇媚回道:“十七。”
孙荣看出她与往日送过来的女子不同,问道:“你不怕我?”
绿衣姑娘眼眸含水,一副娇弱姿态,道:“父亲是个赌徒,败光家产,母亲重病卧床,无钱医治,弟弟妹妹每日忍饥挨饿,我自愿为奴为婢,只求郎君怜惜。”
“你倒是识趣。”
孙荣欣赏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邪笑道:“世间无妇人,何以适意?”
她从孙荣手中接过那琉璃酒杯,仰面饮尽,然后低首道:“我愿常伴郎君左右。”
孙荣一把揽她入怀,贪婪的咬住她的耳垂,接着又在她如雪般白皙的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不时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
她贴耳轻声道:“郎君,我方才进府时经过一片青竹林,远远望见有只长尾怪鸟落在红亭上,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甚是罕见,郎君何不过去瞧瞧?”
孙荣听后眼珠一转,他正为给叔叔献礼而发愁,可巧瑞鸟从天而降,不禁笑道:“若真有此鸟,我必重重赏你。”
她偎依在孙荣怀中,手中香帕轻拂过孙荣的脸庞:“奴婢可以陪郎君一同前去,共赏林中月色。”
孙荣微醉,得意大笑:“好。”
园子后面有片青竹林,林中设一红亭,孙荣携女子来到此处,听到前面有巨响,狂风起,灯笼灭,一眨眼,女子已倏地消失了。
孙荣心惊,彷徨四顾,惨白的月光下,那女子再次现身,只见她面长尺余,发青色,浑身肿胀,仿佛泡在水中,孙荣惊叫奔走,可不管朝哪个方向逃,那女子都死死挡在他面前,并阴阴的笑着看他。
管事闻声,领一众护卫匆匆赶来,手持火把一看,无不愕然,但见红亭边一堆白骨,血流满地,却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此时东宫偏殿内正表演着一场皮影戏,幕中的白衣少年正与一些军营小将玩摸石过河比赛,每人前面摆着三块砖,双脚必须踩着砖行走,看似是体力运动,实则是脑力运动。
白衣少年方法独特最后胜出,还对众人道侧着身走的都是定向思维,而正着身走的才是思维活跃,要学会用智商走路。
司马遹练习了许久,仍是没有那白衣少年速度快,自语道:“真是个聪明又狡黠的丫头。”
这时猿飞走进来,沉声回禀道:“殿下,已有人开始盯视清平街学堂,是否加派人手秘密保护隗至愚?”
“不必,如今不会有人愚蠢到自己动手杀他,不过本宫也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殿下为何帮他入洛?”
“本宫把他送进清平街学堂,是给他活命的机会,父皇想要让汝南那些人像斗鸭一样,斗的越精彩越好,本宫自然要帮父皇分忧了。”
第一百二十八节 校友会,见你
清晨,郊外官道附近,一群年轻球员正在训练足球,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就坐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悠然的饮茶,视线锁定在踌躇不前的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身上。
“明明想走林中这条近道,可为何又要转身离去,难道是我挡了你的路?”
那人默不作声,脚步如飞,想要逃走。
郗遐故意想要试探他,移步掠到一球,旋即将足球踢向那人,他一个后仰将球送入高空,随后在落地的一刹那凌空一射,足球如流星般穿过搭建的篷子回到郗遐手上,很难想象如此强大的脚力竟然出自一名羸弱儒生。
郗遐不禁笑道:“你具有足球运动员的天赋,却不适合当刺客。”
“郎君的话我听不懂,我只是路过而已。”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把你交给洛阳令了。”
“怕是你没有那个本事!”
那人目光转寒,当即甩出一粒铜质弹丸,他心想必能击中对面持马鞭的郗遐,结果弹丸被马鞭精准抽打,叮当落下。
郗遐笑了笑,把马鞭丢给阿九,然后轻松的带球晃过几人,渐渐朝他逼近,他面色大惊,又发弹丸,亦是无效,拔剑直刺,皆伤不到郗遐分毫。郗遐始终离他一尺多的距离,最后他猛然发力射向郗遐的右足,郗遐再次避开,球直射那人的面门。
那人凌空一脚,伴有阵阵呼啸声,威力之大竟从正面击穿了球网。
郗遐拍掌笑道:“你这个业余选手踢的比我家的这些球员好多了,不如你留下来代表我的飞遐球队参加比赛,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
那人不想再与郗遐纠缠,问道:“你究竟为何拦我?”
“昨晚孙荣死了,可是你所为?”
那人听后又惊又怒:“他竟然死了?”
郗遐微微皱眉,心中思忖:看来不是此人杀的,那么凶手又是何人?”
阳光正好,照耀着芷若园中的玻璃花房,竟出现彩虹一样绚烂的颜色。
钟府有园名曰芷若,是融合了花园、果园和菜园多功能的复合型园子,也是钟雅按照雨轻的畅想所建,闲时品茗休憩,慢时信步闲庭,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舒服自然,似乎连时间都会慢下来。
今日钟雅邀请许多同窗好友过来这园子散散心,并命人摘了些园子里的新鲜菜蔬瓜果,做上美味佳肴,盛情款待他们。
出自颍川书院的士族子弟经常聚会,且轮流做东,促进交流,联络感情,以达到颍川派系在仕途上的相互扶持,去年是荀家操办,今年便轮到了钟家。
芷若园中,有人在伏案作画,有人在亭中抚琴,有人在临水垂钓,有人则倚石看云。
一对仙鹤在汀畔时而轻快跳跃,时而互相追逐嬉戏,时而又鸣叫召唤,似踩着那优美的旋律翩跹起舞。
忽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任远已知此人是何人,瞬间没了看云的宁静气氛,摇头笑了笑:“这孙亮的百濯香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吴主孙亮为四位爱妃合四气香,皆异国所出,凡经践蹑宴息之处,香气沾衣,历年弥盛,百浣不歇,故此香名曰百濯香。
“任都官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真是令我们受宠若惊。”
说话之人叫陈世范,却见他面色红润,身着薄衣散步,清风吹过,身形看起来过分纤细,瘦到撑不起这宽衣大袖,毫无气质可言,唯有几分病态。
任远笑道:“世范兄,孙荣是你的朋友,如今他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以为你太过伤心,今日是不会来了。”
任远曾跟着张墨去游历颍川,在颍川书院听课有月余,因他是画师张墨的关门弟子,还被一些先前被张墨拒之门外的颍川望族子弟特别对待,陈世范便是其中之一。
陈世范轻蔑笑道:“我为何要伤心,不过一酒友,少一个多一个又有何分别?”
任远叹息一声道:“孙荣真是白白付了这么些的酒钱,可惜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那是他自愿的,想做我的朋友,他还不够资格。”
“不知道是世范兄眼光高,还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我有这么做的必要吗?”
任远轻轻一笑,从他身边走过去,自语道:“有时候是越撇越不干净,世范兄可要当心了。”
陈世范只觉得他的话很可笑,继续沿着水边悠然的散步。
庭院中有株老桩的石榴树,非常遒劲,和嫩嫩的枝条,有着鲜明的对比。
一老者独自站于此处,看着树叶在阳光照耀下留在地上的影子,随着阵阵秋风涌动着,像一幅幅会动的水墨画,婆娑起舞,具有天然的美感。
“老先生一直站在这里,凄然落泪,可是在睹物思人?”
一袭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走来,方才他在楼上与荀家郎君对弈,望见老者在这里徘徊许久,顿生好奇,故而前来。
“郎君取笑老朽了,老朽有眼疾,风一吹,眼睛就落泪。”
老者正是危睿夫,因钟雅准备给清平街学堂捐书,他作为钟家旧人,便亲自过来取书。
“老先生可也是钟府的人?”
“已经不算是了。”
“庞敬,你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捶丸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亭中有人急唤,庞敬望过去,正是陈匡,他今日是陪同陈家人一起过来的,也不便再多问,匆匆走远。
其实在不远处的年轻人早已看到一脸愁容的危睿夫,但他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很随意的把琉璃樽中的酒泼在了纸上,然后手执狼毫沾了沾浓墨,轻轻一笔而过,墨晕渐渐散开,浮现出蒹葭苍苍,水雾茫茫之感,浓淡间形成两岸,又简单几笔,画中河岸两边各伫立一人,默默地对望。
在作画者心中,这河岸既是咫尺又是天涯。
旁人看不明白画中是何意,而那年轻人已经离去。
这时,钟雅和任远并肩走来,当看到案上这幅画,任远便笑道:“画风独特,一笔成画,这颍川书院的纸张倒是不错。”
钟雅用手摸了一下画纸,摇了摇头道:“这并不是颍川书院的纸,而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檀树皮做的纸,不知这是何人所画?”
“自然是你的某位校友,还是位造纸高手。”
“今年聚会来的人比去年多,有些人我并不认识,往年这种校友会都是由我族兄操办的,若非郗遐的强烈建议,我才懒得管这事。”
“既是这样,他却不来,真不知道他又想做什么?”
“他刚才打发小厮过来,说路上遇到一个朋友,恐怕要晚些到了。”
任远一笑置之,低头看那幅画。
钟雅道:“依我看这幅画应该直接扔了。”
任远不解:“为何?”
钟雅似有所指的说道:“寓意不好,一人若能勇敢一点,即使是深渊也不可能两首相望。”
“那你就勇敢一点,我可是拭目以待。”
“我已吩咐人摘些新鲜的石榴送到裴府,要不要顺道给任府也送去一些?”
“与其送酸石榴,不如送桂花山药糕。”
“桂花山药糕?”
“连裴家老夫人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那颗盈满勇敢与热情的心到最后只会让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任远把那幅画卷起来,塞入自己的袖中,然后便转身走开。
钟雅自语道:“这石榴很酸吗,我怎么不觉得?”
不知何时危睿夫已然走来,他施礼道:“彦胄郎君,近日—”
“扫尘已经把那些书整理好了,你直接去藏书阁找他吧。”
钟雅满脑子都在想送什么给裴母的事情,完全没有理会他,危睿夫只好默默走开。
第一百二十九节 白月光,檀郎(上)
孙府,书房内一片沉寂。
孙会难压心中气愤,直接道:“先杀了他,下一个是不是就该杀我,然后就是爹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孙秀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掌。
孙会更加气急败坏,叫道:“爹,汝南那些人为了在陆云那里过关,什么事都要我们顶着,现在还杀了我们孙家的人,爹为何还要对他们听之任之?”
孙秀声音低沉:“什么那些人,什么陆云,什么过关,你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荣儿干的那些事,你竟然还想着替他摆平,就凭你能摆得平吗?”
孙会不以为然:“不过死了几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况且事情都是由玄莲帮的人干的,这没凭没据的,谅楚颂之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今日令狐邕找上我,我就猜到荣儿会出事,你以为云雀街是什么地方,竟然找他们办事?楚颂之是不敢拿荣儿怎么样,但要是被张舆发现什么破绽,你觉得他会轻易放过荣儿和你吗?”
孙会完全陷在悲痛之中,双膝跪地,喊道:“爹,死的人不是别人,他可是您看着长大的荣儿,就这样白白死在他们手里,若赵王得知此事,会怎么看您?”
孙秀目光浮现些许沉痛:“荣儿是罪有应得,谁也救不了他。”
孙会又气又恨,一字一顿道:“您能咽下这口恶气,我可咽不下,这笔账我定要讨回来。”
“你想怎么讨回来?”
“那就一命偿一命,有个人也是罪有应得,他早就该死了。”
“与其我们杀了他,不如让他死在陆玩的手里,得罪人的事,陆云和陆玩兄弟俩在豫州没少干,也不差这一桩。”
“爹,你是打算—”
孙秀摆了摆手,阴测测道:“我本族虽寒微,但也容不得那些世家子弟肆意残害,比起那些出身豪门的座上宾,赵王更离不开我。”
花房内,年轻男子正亲自挑选着紫砂盆,他准备给刚得的一株莲瓣兰移盆,此兰姿态洒脱飘逸,给人一种升仙之感,心心相印的花色分外独特。
墨台在一边收拾着书案,对今日钟府发生的事有些想不通,摇摇头,对墨白道:“子初小郎君为何要把兰花琥珀标本赠与那个人?那可是子初小郎君用上好的松脂亲手做的,原打算送给—”
墨白立刻打断他的话,用手指了指那盆莲瓣兰,小声道:“因为小郎君找到更好的花材了,再者之前那个琥珀标本还未经蒸馏酒洗涤、晾干,通身不够透明,也就是个实验品,怎么配得上雨轻小娘子?”
墨台恍然,又道:“听说那个人是颍川书院最俊美的学生,也就是雨轻小娘子所说的校草了,可依我看,那人性情孤冷,长相也不过如此,画技更是一般,不知子初小郎君怎么会看上他的画作?”
任远的目光扫过他们,敛容道:“你们两个太聒噪了,还不快出去挑些水来。”
墨白和墨台不敢再多言,颔首离开。
裘正重新展开那幅画,画名曰‘见你’,这是任远为作画者题的字。
他沉声道:“那个人已经离开洛阳了,去的是汝南方向。”
“此人看上去像是个兰痴,但又不懂养兰,着实奇怪,也有些意思。”
任远选中一个宽口四方紫砂盆,又笑道:“关于汝南的事,当然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裘正边看画边道:“齐王那边来信了,他们对任承的死表示惋惜—”
“齐王还真是惜才。”任远冷冷一笑:“若不是我让廉笃掩护葛长卿带去的人从铚县撤走,齐王也不会为此感到惋惜了。”
徐淳为保全族人临死前向任远道出武库失火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任远据此猜测齐王也涉及到武库军械丢失一事中,便在谯国卖了个人情给齐王,并让胡允时带去一幅画,画上正是嵇康与十八隐士在嵇山下的竹林中聚会。
“其实除去陆玩派去的人,还有一批人马去了嵇山,就是不知他们的底细,是否命人去查?”
任远没有答话,还在继续往紫砂盆里加碎木屑。
裘正皱了一下眉:“你的手指被木屑扎破了。”
任远笑了笑:“不妨事。”
裘正再次问道:“到底要不要查他们?”
任远右手停了下来,顺着指缝流出的血滴到纤细的兰叶上,叶微微抖动着,他掩住眼底的暗淡,流露出一丝微笑:“不相干的,查什么?”
裘正有些疑惑,却也不再问下去,只道:“那是不是让管峯离岛上岸,在东莱长广一带制造一些纷乱?”
任远拿帕子擦拭手上血迹,目光略沉:“只此一事,还不能得到齐王的信任,许司隶对齐王的态度不明,管峯这枚棋子暂且不可妄动,安排人尽快拉拢王弥,他背后有一定的宗教势力,这次我要让青徐那边掀起一点风浪来。”
裘正为难道:“可是裴宪就在青州。”
任远把手帕攥在手心,眼眸里闪过一道阴冷的光芒,沉吟道:“裴家的人并不重要,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陆家在北方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不如就利用这次机会摸一下他的底。”
暮色四合,灈阳驿站内来了一行人,驿丞格外殷勤侍候,唯恐出错。
二楼雅间内,一袭石榴红裙的少女临窗而坐,轻灵中带有三分青涩,手拿剪刀小心翼翼的把一株刚刚绽放的昙花剪下来,又取出自制的压花器,拧开螺丝,第一层放干燥板,第二层放棉纱布,第三层放汉宣,将那株昙花正面朝下平放在纸上,最后再铺一张汉宣,放上盖板,拧紧螺丝,放进一个不透气的袋子里。
有人推门而入,莲步轻微,上前给她揉了揉肩,笑问道:“准新娘,你在忙什么呢?”
左媛头也没抬道:“你不是都瞧见了,还问我。”
“梁辩只是随口感叹一句,昙花只有刹那的美丽,不能永恒,你这个准新娘就在这里不辞辛苦的做昙花标本,这是不是叫夫唱妇随?”
左媛辩解道:“我是要做一本植物标本收集册,哪里是为他做的?”
雨轻一本正经地笑道:“嗯,你这又是研究《神农本草经》,又是做标本的,看来左家又要出一位女学者了。”
左媛推开她的手:“休要打趣我,如果这标本做不好,都怪你。”
“为何要怪我?”
“是你想的法子,万一做坏了,你得赔我的昙花。”
“你放心吧,就是做坏了,梁辩也会爱如珍宝,因为是你特意为他做的。”
左媛抿唇一笑,“罢了,懒得和你斗嘴。”
雨轻却坐在一旁,吃了两口驿丞送来的红糖蜜饵糕,摇了摇头,觉得没有陆家的厨子山治做的好吃,可惜陆玩没时间陪着她与左媛游山玩水,而是直接去汝南县找陆云了。
雨轻随意问道:“马上就要到吴房了,你说几年未见,那个伍蕊还认得你吗?”
左媛自信满满的道:“当然,她住洛阳时,我们可是同在荀家家塾念书,我们的关系特别好,去年她还打发人给我送了自家院子种的金桃呢,你不记得了?”
雨轻笑道:“记得,送来时桃子就烂了一半,剩下的被我做成了桃子酒。”
左媛也拿起一块蜜饵糕,轻声说道:“人家有心就很好。”
雨轻挨近她,又道:“可我听说伍蕊送给荀姐姐的是一对红珊瑚手镯,还有好几坛的桃花酿。”
左媛听后半晌没有说话,把蜜饵糕放回盘内,失落感不言而喻。
“荀姐姐说她送来的桃花酿根本不如我早前做的好,至于那珊瑚手镯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大筐。”
左媛重展笑颜:“又不是芦菔,拿什么筐盛,要找漂亮的匣子装起来。”
雨轻点头道:“好,都依你。”
第一百三十节 白月光,檀郎(下)
驿站二楼另一间雅室内,一位年轻人正在琴歌弹唱《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子之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这一曲猗兰,闻之甚怡然,难怪仲润兄(郭液字)被人称为颍川檀郎。”
说话者名叫李宽,是汝南书院的学生,路过此驿站,偶遇往日同窗郭液。
郭液六岁时无师自通,略看几遍《小戴礼记》就能背诵,长大后熟习儒经,是汝南书院最耀眼的学生,后来又去了颍川书院,这位天资甚高的神童拥有和崔意一样的精湛琴技,举手投足间的温雅气质又与卢琛很像,故人称‘檀郎’。
“都是那些人浑叫的,子厚兄(李宽字)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仲润兄已被擢为二品,日后入洛为官,那些世家女郎可都要欣喜不已。”
郭液淡淡一笑,“看起来子厚兄和王祷他们畅谈甚欢,今晚驿站还真是热闹。”
李宽笑问道:“仲润兄何故婉拒王兄的盛情邀请,只是大家碰巧聚在一起吃个饭而已,仲润兄是不是太多虑了?”
郭液饮了一口茶,笑道:“他并非想与你我二人谈玄论道,而且我与他只是在陈家赏梅时见过面,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他乃琅琊王氏子弟,待钟雅也未必是真心,又何况你我了?”
“裴兄方才还说你许是赶路至此身子乏了,特意命驿丞送宵夜给你,你非但不领情,还揣度别人的用心—”
“哪个裴兄?”
“就是那个跟在王兄身边的少年,他是裴頠的侄子。”
郭液心道:“真是奇怪,他不是王祷的族弟,怎么又变成裴家子弟了?”
李宽又道:“对了,那个和忱已经离开驿站了,临走时说平局非平局,下回见分晓。”
郭液低下头,拿帕子轻轻擦拭琴匣,自语道:“我本无心争胜负,他却总是心有不甘,还真是强人所难。”
今日在裴頠一行人刚到驿站时,郭液也来到了这个驿站。
上等客房差不多都被裴頠他们占满了,驿丞便把剩下的三间上等房给了郭液、李宽和黎祥住。
和忱到达驿站稍晚一些,见没有好房间顿时面上不悦。
黎祥主动要把房间让给和忱,和忱却直接拒绝了。
黎祥是安成人,出身寒素,夫人来自汝南安成周氏,算是半入赘,现为梁王的幕僚,这次是回乡探望年迈的母亲。
驿丞是看黎祥有着这两层关系,才让他住进上等房,和忱自是不屑与黎祥这样的人打交道。
丰神俊朗的郭液住进驿站,不仅引来许多女郎有心窥探其真容,而且不少游学子弟和商贾也心生好奇,在大堂内小声议论。
“听说这郭液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荀家女郎为他得了相思病,陈家女郎追他追到了汝南,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哪。”
“何止艳福不浅,还有好好的女儿为他自杀—”
邻桌的雷岩闻之好奇,笑道:“竟有这事,仔细说来听听。”
那人瞥见和忱正朝这边走过来,便呵呵一笑,“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捕风捉影,不能当真的。”说着又摆手叫驿卒。
和忱落座后,一个人闷声喝酒,听旁人议论郭液更是心烦。
在汝南书院,和忱的才气屈居第二,他最恨郭液,觉得如今的颍川郭氏一族根本比不上和氏,在书院处处与郭液作对,外人都道郭液被他排挤,这才离开汝南返回颍川。
当郭液婉拒王祷的邀请,正要上楼之时,和忱突然叫住他。
“郭液,我们对弈一局,若是我赢了,你的房间便归我。”
郭液轻笑一声:“你想住这间房,我直接让给你便是,何须一局定输赢?”
和忱沉下脸来:“你别太自信了,我未必会输,除非你是不敢与我比?”
郭液摇了摇头,淡淡回道:“不是不敢,而是觉得根本没必要,你想打发时间,可以另寻他人。”
和忱怒而站起:“郭液,你休要得意,连崔意和卢琛都不会如此傲慢,你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与之比肩吗?”
郭液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楼上走,“那只是你错误的理解,我并无此意。”
这时大厅内有人笑道:“总是对弈多无趣,我有一种新玩法,你们可愿一试?”
郭液停步,回头一望,见坐于王祷身边的白袍少年正含笑看着他。
这时小厮取来圆形棋盘,放在和忱桌前,和忱拿起一颗琉璃珠,冷笑道:“这不就是我在怡园聚会时玩过的跳棋,简单的很,根本不值得拿来比试。”
雨轻微笑道:“这叫单人棋,玩法就是每走一步,便拿走跳过的棋子,最后只能留下一颗棋子,并且这颗棋子落在正中间,聪明人玩游戏总是要计时的。”
有个小厮突然走上前道:“我家郎君从来没有去过怡园,这棋见都未见过,这样比怎能算是公平?”
“玉策,休要多嘴。”
郭液转过身来,注视那白袍少年片刻,对这盘棋有些兴趣,又道:“听着也很简单,那就不妨一试。”
半轮下弦月挂在夜空中,月光洒进驿站后院的小竹林,清幽雅静,微风拂过竹叶,瑟瑟声里,几道背影渐渐拉长。
“其实和忱在汝南书院里已经是最出类拔萃的了,他又为何执意要与郭液争个输赢?”
“也许就是他太优秀了,才会有这般强烈的胜负欲,其实没有竞争对手也是很寂寞的。”
“一个房间而已,郭液主动让给他,他反而又转身走了,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雷岩见段正纯似笑非笑,故意问道:“难道是我说错了?”
段正纯笑道:“你说的没错,他就是太好面子了,所以只能连夜赶路了。”
雷岩看不惯一身纨绔习性的段正纯,便说要去别处走走,快步离开。
段正纯对雨轻附耳道:“我让驿丞准备了一份宵夜,你的士瑶哥哥不在,我可以勉为其难的陪你一起吃。”
雨轻刻意离他远一点,说道:“我看这宵夜你还是留着给那个商贾家的女儿吧。”
“你是不是吃醋了?”
雨轻对他这样的调侃一笑置之,继续慢步往前走。
“那女子并非出身良家,也不是真的对我有意,而是看上了我的钱,她那点姿色也就只值五十文钱,给我做丫鬟都不配,这驿丞看人的眼光真是不太行。”
段正纯疾步赶上去,接着说道:“我让她去服侍李宽了,说不定能有意外的收获。”
雨轻这才停步,转身道:“这里是汝南,你不要太大意了。”
“你有些过于紧张了,应该适当的找点乐子,不如明日我带你—”
“段正纯,我母亲是在汝南遇害,这件事恐怕已经没人记得了。”
雨轻眼眶含泪,扬起头说:“不过没关系,我会让那些人重新记起来的。”
段正纯定定望着她,沉声道:“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吃喝玩乐也是一种伪装。”
雨轻明知他是好意,就是不知为何心下低落。
段正纯手指另一边,惊道:“那不是陆玩吗?”
雨轻忙看向那边,“士瑶哥哥在哪里?”
段正纯哈哈大笑,很快消失在林间,只剩雨轻一人呆呆的站在那里。
第一百三十一节 熟悉的桂花栗子羹
“吴房伍氏也算得上是中等士族,祖上伍孚曾任越骑校尉,质性刚毅,忿恨董卓凶毒,誓要将其手刃,最后刺杀董卓不成而被杀害,甚是壮烈,为后人敬仰,现今伍泰通简有高识,与谢鲲齐名,朝廷曾征召他为著作郎,都被他拒绝了。”
“伍泰书和薄纶棋并称为吴房二绝,薄纶是出名的棋手,据传学棋师从东吴棋圣严子卿,我倒是很想与他对弈一局,只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提起这个人,倒让我想起一件案子。”
“士瑶兄离开前叮嘱过你什么,你可是又忘记了?”
“他给我布置那么多的功课,我自然不会忘的,再说我们只在这里停留短短几日,恐怕连游山玩水的时间都不够,哪里还有空闲管其他的事?”
“既然来到这里,还是要玩得尽兴才好,只要你不做太出格的事,你六叔那边,我可以帮你减负。”
外面下着小雨,几个年轻人正在吴房城西一家酒楼的二楼谈笑风生。
一身月白锦袍的少年双手托着下巴,吃吃笑道:“这减负二字从阿龙哥哥口中说出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王祷饮了一口茶,余光扫向坐在身边的周思成,笑而不语。
陆玩担心雨轻只顾着贪玩忘记练习书法,便把周思成留下,监督她的书法课业。
而王祷发现周慎(字思成)除了棋艺过人,还有些奇怪,明明是一个文弱的书生,却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前两日路过一家酒肆,突然来了一帮江湖人士,他们见到周思成坐在那里,全都紧张严肃,绕道而过,这让王祷难以理解。
这时掌柜亲自把一碗桂花羹端到雨轻手边,雨轻疑道:“你家店内竟然还有这种桂花羹,不过我方才点的是梨子茶,掌柜是不是弄错了?”
“这并非卖品,而是楼下的一位郎君把自己的饮品送给了你。”
雨轻一听更好奇了,“那麻烦掌柜把他请上楼来。”
“那位郎君已经和朋友离开了。”
雨轻朝窗外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略觉失望。
当她尝了一口桂花羹后,又浅浅一笑,似乎她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既然要送,就应该大方的给在座的每人都送一碗才是。”
掌柜只是在旁赔笑,没有接话。
周思成又笑道:“这里的梨子茶同上回我们在谯国六合楼内所品尝的清润茶很像,但是你们这里的梨子茶口感更细腻香甜。”
掌柜笑问:“那请客官说说看这茶里面都加了些什么?若答对了,这桌饭我请客。”
周思成不假思索地答道:“秋月梨,陈皮,花香蜜,还有少许的白牡丹,你们两家所用的蜜不同,故而口感也略有差别。”
“客官说的不错,这顿饭算是我请你们的。”
“那就多谢掌柜了。”
王祷笑了笑,看着雨轻很用心的做了个卷饼递给周思成,并笑说:“想不到你的味觉如此敏锐,尝尝这个老北京鸡肉卷,里面可是加了让士瑶哥哥都心心念念的灵魂酱汁。”
“北京是什么地方?”
“范阳郡,其实谌哥哥也算是北京人,家还住在三环以内。”
周思成完全听不明白,只得呵呵笑道:“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周兄,那是她的杜撰,子谅兄若是在这里,她可不敢这般胡言乱语。”
雨轻撇撇嘴,不再辩解。
雷岩在旁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拿一本不知叫什么的琴谱偏说是嵇康留下的《广陵散》,嵇荡还信以为真,你这人才是谎话连篇吧。”
经历此劫后,为了让嵇荡重拾生活的热情,陆玩拿出自己珍藏的琴谱,让王祷代为转送给嵇荡。
雷岩认为王祷对嵇荡再三试探,并未拿他当朋友,或者说在王祷眼中,可互换利益利用者居多,真正交心的人寥寥可数,她自然也不在其中。
王祷教她写字兴许只是闲暇时找个消遣罢了,近些天她内心五味杂陈,方才不自觉的就说出这番话。
王祷没有答话,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似乎是无所谓。
周思成道:“那本确实不是《广陵散》,而是士瑶兄亲自编写的琴谱,名叫‘重生’,嵇荡也需要重新来活一次了。”
雨轻右手托腮,似笑非笑道:“为何选琴谱,食谱不好吗?若能尝尽天下美食,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和忱借住朋友在城东的一处宅子内,其后院种着一片桂子林,这几天连绵的雨,再加上秋风,枝上桂花被打得七零八落。
“我们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往年这时候到处飘着桂香,今年的早桂我们算是没赶上。”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些许欢喜,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景活着不易!”
和忱不太理解:“季钰兄此言何意?”
郗遐解释道:“我朋友曾对我说起一位名叫徐志摩的诗人,他因没有看到桂花而发出这番感慨,我看此刻的你和他有着相同的心境。”
和忱苦苦一笑,那晚他负气离开驿站,却偶遇在雨中快马加鞭赶路的郗遐,洛阳和府和郗府相隔不远,他们也是常来往的,故而结伴而行。
郗遐笑道:“子均兄(和忱字)在濯阳驿站碰到那个人,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走的人为何不是他?”
和忱停下步子,问道:“你觉得为何会是他?”
郗遐半开玩笑道:“因为他平日总是喜欢躲着你,先前他不是都躲回颍川去了?”
“季钰兄说笑了,原是我输了,再继续待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
“你把那个人也太放在心上了,难道在你的心中对手只有他一个吗?”
“季钰兄的对手很多吗?”
“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如今的我在度支部都混不下去,只能出来看看山看看水了。”
和忱似笑非笑道:“可我看季钰兄今日心情极好,不厌其烦的把栗子掰碎放进桂花羹里,那位裴家小郎君应该很喜欢吃栗子。”
郗遐嘴角上扬,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里还透着潇洒自信,伸手接住一朵随风落下的桂花。
“那个人既然去了钟府,为何又要匆匆离开?”
“季钰兄当时并不在场,怎会知晓那日钟府的事?”
“我有事耽误了些时间,到钟府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
“他说聚会很无趣,以后他就不参加了。”
“看来是彦胄兄招待不周,他乘兴而来,却未尽兴而归。”
和忱岔开话题道:“不谈这些烦心的了,季钰兄又因何连夜赶路来吴房?”
郗遐简单回道:“叔叔交代我一些事,故而来此。”
和忱沉默片刻,隐约感觉这里也将不再安静。
郗遐呵呵笑道:“你我许久未见,今夜当不醉不归。”
和忱点头道:“好。”
小雨滴滴答答下了一整天,房檐下摆着几只圆木盆,雨轻独自坐在檐下,静静地看雨水落下。
这里是剧览的别院,他曾派手下来吴房调查伍泰,因他怀疑伍泰已经背叛曹家另投新主,还未查出什么那名手下就死在了吴房。
顺风抱了个鲁班枕,挨着雨轻坐下来。
“你是在等郗遐来吗?”
“他有自己的事,今晚怕是不会过来了。”
“哦,我还以为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雨轻像是没听见似的,托腮凝思。
“伍泰是李宽的姑父,他有意把女儿伍蕊嫁给李宽,亲上加亲。”
“段正纯可知伍蕊和薄家姐妹关系如何?”
“雨轻,你还真的要查那件案子啊?”
“薄家姐妹死的离奇,今年豫州大水,薄纶全家沉船遇难,薄家在吴房彻底消失了,我不明白老天为何要对薄家如此残忍?”
第一百三十二节 怒放的月桂(上)
秋雨渐歇,飘着桂花香的傍晚,微风拂过,一朵桂花落进玉色的盖碗中,绽出小小的涟漪,又慢慢地散开。
和忱与他的好友鞠垚还在池畔园苑饮宴,两名童仆在小桌上备茶,他身边的座位却是空着,桌上的半碗茶仍有余温。
不远处帐篷下有名小厮已经精心自制了由七种野生菌和竹笋组成的调料,再将这些调料塞入鸡的胸腔之中,表面也抹上了一层。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便将处理好的五只鸡分别绑在烧烤棍上,然后把它们架在火堆上,开始烤制。
鞠垚望了一眼,略皱眉道:“应兄都不在,你就这么随便捉了他家五只桂花鸡,他得知此事后定会不悦。”
和忱连忙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主意,而是段兄吩咐小厮去林子里捉鸡的,他说走时会留下买桂花鸡的钱。”
鞠垚好奇道:“这位段兄又是何人?”
和忱见段正纯坐在烧烤火堆前听曲,不时又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便轻声道:“好像是郗遐在荆州平叛张昌之乱时结识的商贾朋友。”
段正纯今日是循着花香而来,还携着一位抱琵琶的姑娘,偏偏段正纯突发奇想,让这位姑娘把琵琶当古琴来弹奏《酒狂》。
鞠垚继续问道:“可是只有我们四人,又何必捉这么多只?”
和忱颇为无奈道:“段兄要留下三只单独送人。”
鞠垚摇头道:“郗遐的这位朋友太过肆意妄为了,应兄若是在这里,只怕会闹得不欢而散。”
其实这是和忱好友应渭的别院,应渭是应恂之侄,此人喜欢吃鸡,并命人在桂子林中养鸡,在桂花盛开的时候,这些鸡便聚集在桂花树下采食落在地上的桂花,故名为桂花鸡,在吴房很出名,一般人也很难品尝到此等美味。
段正纯蹲下身子用树枝拨弄几下火苗,头也没回的道:“应兄正忙着赈灾济贫,早已经忘记自己家养了多少只桂花鸡了,少几只又有何妨?”
“无故捉人家的鸡,你失礼在先还要狡辩?”
踏着优雅轻盈的乐声,身披鹤氅的年轻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段正纯把树枝丢进火堆里,拍拍手笑问道:“那么这烤出来的桂花鸡你是吃还是不吃?”
郗遐嘴角噙着笑:“你若盛情邀请,我便却之不恭。”
“说到底还是想吃,世家子弟都好面子,我懂,不过在品尝之前我要先听听你这琵琶弹得好不好?”
段正纯步如疾风夺过姑娘怀里的琵琶,随后右掌发力,将琵琶击飞出去,郗遐腾空跃起,鹤氅飘动,单手接住琵琶,笑道:“我弹的你恐怕听不懂。”
“我虽是个俗人,但也想借此机会沾沾你的雅气。”
话音刚落,他箭步前冲,双腿同时跃起,换步顶膝,直攻对方头部。
郗遐从容自若的双手弹琵琶,后下腰闪躲,身子后倒的瞬间右脚曲膝蹬向他的背部,他迅即旋身避开。
倏尔叶摇枝动,和忱和鞠垚都在张望寻找郗遐的身影,护卫渐黎闻声而望,却见郗遐飞身踏树借力,一记华丽而优雅的旋风腿朝段正纯袭来,险些扫过他的头部。
段正纯没有出掌卸力,而是在闪身躲开后朝怀抱琵琶的郗遐轰出一记重拳,郗遐再次出腿反击,段正纯唇角噙着一抹坏笑,抱腿砸肘,郗遐却一个巧妙的拐膝抵挡了此攻击。
他们二人的动作只是一瞬,快到极致,都未伤对方分毫,旁人看得眼花缭乱。
郗遐右手快速地来回扫拂,刚劲又急促,声如万钧巨雷贯耳,振彻人心。
琵琶与进攻形成绝妙的搭配,腿法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脚下的步子却不见章法,着实奇怪。
“郗遐,听说你进了尚书省,应该很久没弹琵琶了吧,就连脚下步法都多少有些凌乱了。”
“想不到你的耳朵这么灵,不过你这鼻子就不怎么样了,烤鸡是不是烤糊了?”
“那叫焦香,烤的恰到好处。”
“小心自信过了头。”
一记连环腿袭来,伴着的曲声却有一种尘埃落定时光静好的平静感。
这一腿威力极大,桂树被震折,紧接着踢脚击胸追击,段正纯只防守不再反击,凌空跃起如雄鹰般高翔,不经意间低首俯视周遭落满桂花的地面,他又笑了笑,好像明白了郗遐为何会使出那种奇怪的步法。
以地为纸,步法如笔走,在铺着桂花的地面上作出一幅双蝶恋花的山谷小景,画中幽谷石涧生长着一支兰花,遗世而独立,一对轻灵振翅的蛱蝶在兰花上翩翩起舞,美丽动人。
“真是好步法。”
段正纯拍掌称赞,又抬手指了指地面,轻笑道:“当然画也是好画。”
郗遐一掌递出,琵琶飞掷而去,段正纯跃身接住,然后就见郗遐张弓搭箭,微微松开手,箭似流星,射入水畔山石中。
“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吗?”
“郎君一箭入石,堪比飞将军李广,令在下佩服。”
藏于山石后面的那个人终于走了出来,一身小厮打扮,长着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
郗遐轻轻旋转着手上的羊脂白玉扳指,笑道:“昔日漠北之战,李广迷路,让匈奴单于逃脱,可惜我这人从小就不会迷路,那么今日你的运气又会如何呢?”
那人微微耸拉着眼皮,表情有些木讷:“郗家郎君真是会玩,边打边弹边画,只是你不该来汝南这般玩耍。”
郗遐从容一笑:“为何不该来?”
锋芒一闪,人已逼至郗遐身前,右手持短刃,直接横切抹喉,这一刀快如闪电疾似飓风,郗遐后仰躲开,白虎回头,转身肘击,他早有预判,身随意动,轻松闪避。
那人左手袖里藏刀,开始全力猛攻,反手逆刺,正握横切,转身逆刺,直面捅刺,双手刃霸道之处,就是双手变换灵活攻击,双刀被他运用的游刃有余,出神入化。
“你这刀玩的不错。”
郗遐觉察出此人身手了得,非一般刺客可比,越发对此人的来历增加了几分好奇。
“可惜投错了主人。”
那人面无表情道:“我没有主人。”
“你觉得自己能杀得了我吗?”
“杀你不太容易,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那人虚晃一招,然后向后扫腿一圈,凌空翻轻如叶,桂花纷飞,那幅画瞬间被毁殆尽。
郗遐望着这一幕,眼神逐渐变冷。
“我知道你的弱点,我可以让这幅画消失,同样也可以让那个人消失。”
郗遐抬了抬头,露出迷之微笑,眼前之人仿佛猜中了他的心事。
那人翻身旋风踢,直捅刺,反握划刃,比方才的攻击还要猛烈,竟毁了郗遐右臂袖袍。
渐黎持剑迅速挡在郗遐身前,喝道:“休要故弄玄虚,你还不配跟我家郎君交手。”
这时段正纯笑问道:“郗遐,你知道最后一步往烤鸡上面抹什么才会更加香甜好吃吗?”
郗遐直接扔掉那件袍子,冷声道:“我只管品尝,其他一概不管。”
第一百三十三节 怒放的月桂(下)
深夜酒空筵席散,篝火灭,余下几个仆人打扫一片狼藉的庭院。
一室静谧,阿九把雁鱼灯的光调亮了些,郗遐悠闲地坐在紫檀醉翁椅上,慢慢展开一卷竹简。
“那个人逃至东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乞丐,将我缠住—”
渐黎欲言又止,那贼人应是事先给自己安排好逃跑路线,乞丐的出现也不是偶然。
郗遐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不知是何情绪。
一身灰蓝束腰长袍的年轻男子,斜挎佩剑,站立于门口,给人一种清冷疏离感。
“那贼人跑了,你竟然还有闲心看书?”
“他还会再来的。”
年轻男子走近他,见郗遐还在看汝阴郡志,不禁发出一声轻蔑地冷笑。
“倒茶。”
“我这里没有茶,弹丸倒是有几粒,你可想再品尝一下?”
“跟了我这些日子,竟连沏茶都不会,我好歹先前在洛阳帮你脱险,你却连声谢谢也没有。”
“我帮你拿到这卷汝阴郡志,你也没有说谢谢。”
“如果你还想为自己冤死的哥哥报仇,那么你最好收起你的锋芒,还有你的质疑,不然就离开。”
“我不是你郗家的丫鬟,任你消遣。”
“有人想要除掉我,继续待在我的身边,你也会有危险,这样也不怕吗?”
“你会怕吗?”
郗遐笑而不答。
“既然你这个外来人都不怕,那我还畏畏缩缩什么?飞石打几个宵小之辈,绰绰有余,绝不输你的护卫。”
“宋扶摇,你倒是有几分侠气,有一个你这样的妹妹,想必你的哥哥也不弱。”
漏声断,室内突然陷入了沉寂。
寒凉的夜风吹进来,袍袖微动,宋扶摇右手紧紧握住佩剑。
宋扶摇出自汝阴宋氏,祖上曾任豫州刺史,从她的爷爷到现在,都只是做个县令,宋氏一门逐渐衰败,族中也少有才俊,她的哥哥宋允作为嫡子,才智平庸,在汝南书院读书,更多的是为了结交豪族子弟,为自己的仕途寻求更好的机会。
可惜就在一年前,宋允参加朋友的聚会,醉酒后意外从楼梯摔下身亡。
宋扶摇始终不相信自己哥哥的死只是意外,后来她经过几番周折查到了孙荣。
“隈至愚和你的哥哥既是同窗,又是同乡,他的话,你愿意相信,不过孙荣未必就是杀害你哥哥的真凶,因为他的死安排的太凑巧了,你差点就被当成了凶手。”
“杀孙荣与隈至愚无关,他根本不知道我去过洛阳。”
“这么说他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你对他也是如此。”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郗遐笑容玩味,坐起身接过阿九递来的酒杯。
“这佩剑太过秀气,不像是你的风格。”
“我不用剑。”
“看来是你哥哥的佩剑。”
郗遐喝了一口桂花酒,扫一眼她刚刚放置在案头的粗陋灰黑石头,笑问道:“这是什么?”
“笔山,是在我整理哥哥留下的旧物时找到的。”
“这么离谱的笔山,我倒是头一回见。”
“是我亲手做的。”
郗遐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块不起眼的黑石头,它看似自然斑驳的表面实则无一处不被雕琢,刀法鲁莽琐碎且毫无章法,纯属业余之作。
“这是你的心血来潮,还是你的执着和念想?”
“哥哥喜欢石头,我便做了一个石头笔山送给他当生辰礼物,但他不喜,还说我毁了一块好石头。”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笔山残缺了一块,像是摔下来撞断的。”
郗遐拿起来又细看了看,不禁笑道:“这石头长得甚是笨拙,若是你不说,我倒是没看出来,只怕别人也很难发现这个缺口。”
吴房县衙后院,人散夜静,淡月如勾,偏厅上一个脸颊泛红微醺的中年男子长啸歌吟,倨傲狂放,友人抚琴和之。
一道孤独的身影立于厅外的廊上,他看着侍婢们进进出出,听着里面阵阵琴歌,眼神呆滞木讷,就像个石头一般不懂人间烟火。
他叫王进,师父炎侗是一名杀手,在一次刺杀行动中受了重伤,恰好遇到四处游学的刁俭,好心将他藏于车中,这才避开仇家的追杀。
刁俭早早病逝,炎侗在临死前交代王进替刁俭之子刁善做事五年以报当年搭救之恩。
厅内啸歌之人正是县令刁善,他出自渤海刁氏,有学识,但因相貌丑陋入洛求职屡屡受挫,靠自己多年的努力才当上这个吴房县令。
“老爷今夜是不会见你的。”
他没有说话。
管事摇了摇头,“总归是辛苦了一趟,去账房领赏钱吧。”
“告诉刁善,离约定好的期限还剩下一个月,到时我便会离开。”
“王进,你怎可随意叫老爷的名讳?”
王进直接转身走开。
管事脸上略有愠色,一个年轻门客赶紧上前陪笑道:“我刚刚探了个消息,您看能不能进去帮我通报一声?”
管事睨了他一眼:“涂光义,可是又想骗酒钱?上回让你去棠溪村收节礼,竟然比平时少了一半,而且什么野味也没带回来,你小子真是越来越贪心了,要不是我替你说话,老爷早就把你赶出去了。”
涂光义又走近两步:“戚管家,这赶上灾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棠溪村还算好的,这文城村可是连只鸡都收不上来了,我也算是尽力了。”
戚之孝哂笑道:“你少在我跟前弄鬼,那几个村子的账,我心里有数。”
涂光义低声道:“戚管家,我正是为了将功补过,这次的消息真是—”
戚之孝冷漠的道:“你这会要是进去,惹得老爷心里不痛快,可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
涂光义阴阳怪气道:“那个粗鄙的武夫有哪一次没惹老爷生气,他不仅没被赶走,还回回有赏钱,还真是稀奇。”
戚之孝冷哼一声:“你有多大能耐,敢和他比?”
涂光义听后只能负气走开。
厅上气氛逐渐升温,酒过三巡,桌上摆着的一砂锅炖桂花鸡,却纹丝未动。
“刁兄,应家的桂花鸡好是好,但吃多了可是会动风上火的。”
此人正是黎祥,与刁善在洛阳结识。
刁善拿筷子指了指那锅炖鸡,皮笑肉不笑得道:“应渭那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懂的,他家的鸡也只有做贼的人会惦记。”
“陆云就在汝南,我想应家人多少会收敛些。”
刁善呵呵一笑,饮酒不语。
“好像裴家人也来了吴房,还有那个被停职调查的郗遐。”
“既是贵客,也是稀客,我自会好生招待他们。”
黎祥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旧案记录,疑道:“刁兄,你当真要重查薄家的那两桩命案?”
刁善放下酒杯,敛容道:“前任县令应恂积压未办的案子,我都要审理。”
“可是薄家已经没什么人了,从何查起?”
“只要用心,自然有迹可查。”
第一百三十四节 棋局,死局(一)
清晨,花厅桌上两碗汤饼,一碟五香肉脯,一盘腌竹笋,看似简单的早餐,氛围却不简单。
郗遐之前从荆州带回来几坛腌竹笋,因裴頠喜食笋,郗遐特意将那盘腌笋移至他跟前。
裴頠仅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而郗遐一改往日放纵不拘,恭敬的坐在那里,很安静,面前的汤饼未动。
“你是在应府玩够了,想着跑来我这里闲逛。”
“昨晚有个毛贼潜入应府,看来吴房夜里的治安不太好,我是担心有人会惊扰到您—”
“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一个毛贼这么简单?”
裴頠语气冷淡道:“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难道你连这些也都一并还给国子学的夫子了吗?”
裴頠已经知晓郗遐与卢藻共同草拟劣币整治方案一事,他认为郗遐此举有些冒进和急躁,推行这样的政令必然会得罪许多高门权贵,郗遐刚到吴房就遇上刺客,责问郗遐的同时不免还有些为他担心。
“我还记得逸民先生说过不争而争才是大争,所谓不争其实就是对底层众生的降维打击,我不会为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去争,若决心要争,一定会做好前期的预判,以卢藻为首的冀州派主导整治劣币,就是让冀州和豫州两地大族之间的矛盾成为主要矛盾,让他们内耗,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朝廷必然会蒙受损失,当陛下和皇后看出谁是争权的谁是做实事的,自然就众望所归了,这个时候才能建立真正的威信,否则一登上权台,就会促使他们最先结成联盟,自己就可能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裴頠听后揉了揉额头,慢慢道:“你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郗家,还为了给兖州士子更多入洛求职的机会。”
郗遐泰然说道:“我只是尽力去做事,其余的顺其自然就好。”
裴頠轻叹一声道:“年轻时做出太出格的事,有可能日后会后悔莫及。”
郗遐沉吟片刻,淡定而从容地说道:“死亡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既然不可避免,不如放在那里才有趣,人生的终点是明确的,那么我何不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一些?按照别人眼光中的东西去活着,又岂能活出精彩?”
裴頠摇了摇头:“这世上千篇一律的东西有很多,你想独具一格,可没人帮你负重前行,在度支部的举步维艰还没让你学会妥协吗?”
郗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在度支部时间短,虽然难行,但也多少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有人想让我离开,我却偏偏要在那里争得一席之地,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人。”
“我看是你自己想暂时离开度支部一段时间,狩猎场上所发生的事反倒帮了你,可是我要提醒你,尚书台那些人不会轻易忘记你的存在,只有让自己站到一定的高度,才可能做到干净如始,你可明白?”
裴頠一语道破郗遐的心思,郗遐被停职是他提前计划好的,为了远离度支部那滩浑水,不料那些人把他的叔公郗隆也算计在内了,郗遐只能只身前来汝南寻找转机。
郗遐回道:“季钰谨记先生教诲。”
裴頠沉默片刻,又问道:“张司空近来身体可好?”
郗遐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说道:“逸民先生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近况,又何须再问我?”
裴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望着眼前这个满脸自信和淡然的年轻人,知道他选择这个时候来汝南,定是深思之后才做的决定,当然背后也少不了张华的推动。
“六叔,昨天不是说好要一起去外面吃早饭的吗?”
这时怀抱雪貂的白袍少年快步走进来,周思成跟在她身后,她直接坐到裴頠身边,就像没看到郗遐似的。
少年歪头微微一笑:“六叔说话不算话,该不该罚?”
郗遐听出雨轻这话的弦外之音,昨日他派小厮给雨轻带话,说自己会过来看她,结果与和忱赏桂子林,没能如约而至。
郗遐赔笑道:“该罚的人是我,今日我来的不巧了。”
雨轻不愿理睬他,低头抚摸着大白,小声自语道:“明明是他昨晚喝得太尽兴,今早找我们醒酒来了。”
尽管雨轻如此调侃,郗遐依旧送给她一个温暖、阳光灿烂的笑容。
裴頠望着他们笑了笑,便起身走开了。
郗遐眯眼微笑道:“雨轻,我请你吃饭如何?”
雨轻不满道:“这样未免罚的太轻了。”
郗遐声音变得柔和:“那么你想如何罚我呢?”
雨轻不答,周思成却挨近她附耳低语几句。
雨轻目光明亮,像个孩童般憨憨笑道:“罚你解一残局。”
郗遐听后笑得肆意张扬,转而盯向周思成道:“陆家养的门客中居然也有喜欢多嘴多舌的人,莫不是陆玩突然改了性情?”
周思成十分谦卑地说道:“薄纶善对弈,他家旧宅留下两个残局,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还请郗家郎君赐教。”
郗遐点点头,又笑道:“经过谯国时,夏侯殊同我提到过你,说你很有才干,出谋献计,趋吉避凶,关键时刻帮陆玩绝地反击,只是有一点我很好奇,嵇家除了盐田被朝廷收回,其余的产业都被低价变卖,那么嵇家囤积的粮食又被何人收购了?”
周思成答道:“关于这些事,郗家郎君应该去问谯国内史。”
郗遐戏谑笑道:“这谯国许多大族都倒了霉,可陆家粮店的生意却是风生水起。”
雨轻站起身道:“是我和士瑶哥哥一起买的,全部粮食都拿去给附近的灾民赈灾了。”
郗遐略觉不快,双手抱臂,说道:“你们倒是齐心协力,既然如此,什么棋局的还是留着等陆玩自己去解吧。”
“不去算了,反正你也未必能解开,待会我就让人把那两盘残局抄下来,再快马加鞭送去洛阳,给崔府、卢府、任府和司空府等每处都送一份,我相信总会有人能解开这两个残局的。”雨轻说着朝门口走去。
郗遐轻敲两下桌面,“我若能解开这棋局,你拿什么来谢我?”
雨轻停步,回头道:“那年你去临淄左家看望我,我特意做了一桌饭给你接风洗尘,你很喜欢吃黄金炒饭,今日我再做一次如何?”
郗遐起身,很快走到雨轻跟前,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得意一笑:“亏你还记得这些,不过只一顿简单的饭菜可是不够的。”
第一百三十五节 棋局,死局(二)
“梁公曾任扬州督同将军,辞官后每日里登山、饮酒、下棋,消遣时光,那一日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梁公同好友下棋,意兴正浓时,忽然来了一位男子,在棋盘旁观战了许久,梁公发现他衣衫褴褛可却神态端庄,温文尔雅,有一股文人特有的风度,便邀请他与好友对弈,他先是礼貌的推辞,在梁公的再三要求下,他才开始与那人下棋,第一局,他输了,不免有些懊恼和沮丧,后悔自己走错了一步,弄得满盘皆输,到了第二局,你们猜他是输还是赢?”
一辆豪华的通幰牛车行驶在莲环街上,后面跟着百名随从,车内有个少年在讲一个叫《棋鬼》的故事,三个人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一人却侧卧在柔软的斑丝隐囊上闭目养神。
“应该是赢了。”
“不会又输了吧?”
“是的,那男子又输了,变得有些气急败坏,梁公给他斟酒,他无暇去喝,只是继续下棋,直到中午,两人因一个棋子发生争执,男子忽然离开棋盘,如临大敌,瑟瑟发抖,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梁公求救—”
雨轻没有再讲下去,而是慢慢端起一杯茶。
和忱问道:“接下来如何?”
雨轻狡黠笑道:“今日就暂时讲到这里,欲知后续如何—”
“书生先是为下棋丢命,后又因下棋丢掉转生机会,这个棋鬼着实可悲。”
雨轻生气道:“郗遐,你怎么可以剧透?”
郗遐就当没听见,掀起车帘朝外一望,“薄家到了。”
和忱疑惑道:“现今薄家就是一座空宅子,你们为何执意要去?”
郗遐下车时斜了一眼周思成:“因为有人对薄纶留下的棋局感兴趣。”
和忱跟着也下了牛车,继续问道:“难不成季钰兄打算试一试?”
郗遐笑道:“不止我一人,还有你们俩。”
和忱连忙摆手,苦笑道:“听说连子善先生都解不开,我就更不可能了。”
郗遐停步,好奇问道:“这子善先生又是何人?”
和忱回道:“南阳子善先生(延良字)曾是汝南书院的山长,在他病逝后,文德(边俶字)先生才接任山长一职。”
鞠垚在旁补充道:“子善先生与薄纶是好友,二人都善弈,常于薄府庭中古松下对弈,子善先生就是在一局未下完的棋局边突然倒下,棋局未终,棋人已逝,无不让人惋惜。”
郗遐单手旋转着一对核桃,依旧透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看来今日我要努力试一试这夺命棋局了。”
其实和忱和鞠垚二人本来要去伍府看望伍柳(伍泰之子),不料在路上碰到郗遐,就被硬拉过来。
伍泰有四子一女,伍柳是他最小的儿子,在书法上,他比上面的三个哥哥造诣高,也最得父亲偏爱,不过性情中规中矩,沉默少言,不像三兄伍相那样随性。
这几日李宽就住在伍府,他和伍相要好,都喜食仙丹,此时他们正和几名门客投壶饮酒,涂光义与他家门客单日兴相熟,也混在其中。
伍相特意吩咐小婢去叫伍柳过来,不想伍柳没来,伍蕊倒是带着好友宋妧过来,给他们送了一盘时令鲜果,还玩了一局投壶。
李宽不耐烦自己这个表妹总是问东问西,便借故离席,涂光义紧随其后,对李宽阿谀奉承一番,李宽实在没什么心情,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他却晃悠悠的来到伍柳的书斋门外。
“这幅小楷用笔轻盈俊俏,字体开张舒展,疏密有致,自有一种潇洒秀雅的风神,比之令尊有过之而无不及。”
伍柳放下毛笔,抬头望向清秀书生,她正是宋扶摇。
他们的母亲是闺蜜,两人自小便认识,后来宋扶摇的母亲病逝了,继母对她百般刁难,那个时候伍柳就是她的一束暖光,无奈父亲的宠姬张氏从中作梗,只为了撮合自己的亲生女儿宋妧和伍柳在一起,自此宋扶摇和伍柳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彼此捉摸不透,忽远忽近,总是隔着一段适当的距离,保持着不远不近、不浓不淡的关系。
“这是你第一次品评我的书法。”
“家兄生前常说我惫懒,不好好练习书法,但我至少懂得用心去看,书为心画,字如其人,大概就是如此。”
“那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端方雅正的君子,让人不敢与你太亲近。”
伍柳揉了揉右臂,整个人略显疲惫,眼里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门外之人被冷风吹醒了,他还意外嗅到一丝暧昧的气息。突然一颗石子飞掷而出,险些砸中涂光义的右眼,他大惊失色,识趣的悄悄走开。
“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日练字太累了?”
“练字久了就会忘我,怎么会感觉累,分明你才是最让我心累的那个。”
宋扶摇没有说话。
“为何最近总是躲着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却一封也没有回。”
宋扶摇依旧没有答话。
伍柳沉默片刻,很是伤感地说道:“令兄之事,我也很难过,如果那日我陪着三哥一起去参加聚会,定会劝他少饮酒,或许就不会发生——”
宋扶摇截住他的话:“没有如果,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伍柳久久注视着她,她却慢慢把视线移向别处。
“不敢与我亲近,却甘愿做郗遐的随从,他真的有那么好吗?”
宋扶摇蛾眉紧蹙:“你竟然派人跟踪我?”
伍柳一字一顿道:“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安全。”
宋扶摇毫不领情:“你保护不了我的,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自令兄走后,我见你总是深陷痛苦,一日都未曾放下,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我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天渐渐变得无力,很后悔自己没有练就一身天下无双的好武艺,那便能在你身边守护,甚至可以替你手刃仇人。”
宋扶摇苦涩一笑:“别说笑了,你的手是握笔的,更何况这是我宋家的事,和你毫无干系。”
伍柳走近她,质问道:“先前你宁愿相信一个庶族子弟,也不愿相信我,如今又攀上了郗遐,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清楚?”
宋扶摇顿生愠色:“一口一个庶族子弟,你骨子里就瞧不起隗至愚,也看不上我哥,因为他平庸,眼下来了个郗遐,样样比你好,你心里又不痛快了,是不是?”
伍柳看着她既生气又心疼:“你能不能理智一些,隗至愚敢只身去洛阳,必是背后有人谋划,而郗遐城府很深,我是担心他拿你当刀使,到最后你也——”
宋扶摇直接背过身去,赌气道:“只要能找出杀害我哥的真凶,就算当别人手里的刀,也无所谓。”
第一百三十六节 棋局,死局(三)
院中老松亭亭如盖,松下有块大石,石上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面有着疏疏落落的棋子,还有几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落叶。
郗遐在棋盘前闲适的踱着步子,微微合上眼,感受着秋日的暖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两个褒衣博带的文人坐在这里品茗对弈,棋童在旁服侍,不远处池畔闲鹤信步,潺潺流水,幽篁相映,一派雅趣。
周思成就立于石前,沉吟道:“这局棋仅下了三十六子,执黑子者棋风稳重,善于防御,执白子者则以攻杀为主,二人势均力敌,不知最后谁为胜者。”
和忱摇了摇头,又望向郗遐,问道:“你可知这局残棋该如何解?”
郗遐笑而不答,随意拉了一下雨轻束发垂下的丝带,“士瑶兄那里应该藏有不少孤本棋谱,想必你也翻看过一二,说说你的高见。”
雨轻直接回道:“棋是死的,人是活的,能解就解,不能解就打乱棋局重新下一盘。”
和忱和鞠垚都笑了起来,觉得雨轻太过年幼,说话口无遮拦。
郗遐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会从士瑶兄那里学到一些下棋诀窍,没想到你竟冥顽不灵,还是个无赖,现在在此只有我们四个无畏的擅闯者,只能碰碰运气了。”说着就举步朝前走。
雨轻在他后面喊道:“郗遐,这局棋你还解不解?”
郗遐头也不回,挥了挥手:“有人因棋而亡,想必这棋中承载许多怨气,得先找几张驱邪符,方能去解。”
和忱连连点头道:“还是季钰兄思虑周详。”
鞠垚只是一笑,不想郗遐也信术士那一套,也许他是怕自己解不了丢面子。
雨轻不满噘嘴,背伞的顺风却低声道:“这院子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又老又聋的粗使婆子,我方才简单试了试她,倒是最平常不过的仆妇。”
雨轻沉吟道:“有种人隐藏的极深,要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装聋作哑,只有等到夜晚,才是她原形毕露的时刻。”
这时郗遐突然转身,盯着顺风看了一会,笑问道:“从哪儿弄来的这样一把破伞?”
雨轻不禁反问道:“这是我自己挑的,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
郗遐笑着不再追问,看雨轻今日出行身边少了个随从,又问:“你的另外一个跟班呢?”
雨轻直接快步走到郗遐前头,丢下一句:“阿龙哥哥和梁辩陪同刁县令一起去城外赈灾,她也跟去了。”
郗遐一个箭步赶上她,笑问:“原来是刁县令为民做好事,你怎么不去凑热闹?”
雨轻一本正经的调侃道:“因为你来了,我就找到热闹了。”
郗遐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照你这么说,我也找到属于自己的热闹了。”
眼前的少女不解其意,注意力全都放在这园子上,不时抬头望望亭台,低头瞧瞧花草,摸脸颊作思考状,分外娇俏灵动。
郗遐心道:“小傻瓜,我可以陪你看遍这世间的热闹,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周思成走在他们身后,也笑道:“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静心的地方难。”
“想要静心就去寺庙或道观,就怕贪恋红尘权贵,做不了持戒修定的僧道,最后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郗遐呵呵一笑,又看了看雨轻怀中的那只白貂,说道:“用它做顶貂帽甚好。”
雨轻对郗遐做了个鬼脸,吃吃笑道:“等你的胡须长长了,做毛笔也是甚好。”说着从顺风手里接过那把伞继续往前走,而顺风却朝另外的方向去了。
由于郗遐连日赶路,没有熏衣剃面,素颜下的他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皮肤瑕疵,只是下巴微露一点点胡渣,人也变得深沉许多。
和忱被他们有趣的对话逗笑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鞠垚却道:“季钰兄生性落拓,不修边幅,大有竹林名士之风。”
郗遐边走路边在手掌上滚动核桃:“昨日鞠兄沐浴过后抹香泽、敷粉、熏香,足足让我们等上一个多时辰,不知今日出门可有让和兄久等啊?”
鞠垚面露尴尬之色,和忱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前面松竹环绕,别有佳境,薄先生曾设一草庐,专为钻研棋术、教学之用,常携年轻弟子数人来此下棋,意态甚为悠闲,我们何不过去看看?”
郗遐笑问:“他还收徒讲棋?”
和忱道:“听闻薄先生视学生如亲子,不分贫穷贵贱,在他沉船遇难后,他教授过的学生着丧服沿街冒雨哭祭,见者无不感动落泪。”
周思成悠然地走到郗遐前面,说道:“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自然待学生后辈亲厚些。”
郗遐没有接言,而是与和忱、鞠垚并肩说笑。
阳光透过竹林,投射在石头小径上,斑斑点点,大白穿梭在这条幽静而又充满野趣的小路上,灵巧的身躯东躲西藏,时隐时现,和雨轻玩起了捉迷藏,郗遐担心雨轻迷路,便让渐黎跟着她。
当郗遐他们来到草庐前,只见窗外四壁,满墙枯萎的薜萝,兰花盆景也早已凋谢,绕砌栽种的芸草却还有些许生机,隐隐散发着一抹清幽香气。
郗遐抬头望着庐上匾额,笑道:“芸隐,取名倒是应景,这字体遒劲华美,雄逸绝伦,依我看薄纶的书法丝毫不逊于伍泰。”
和忱笑道:“薄先生为人低调,若非好友延山长极力推崇,只怕薄先生的高超棋术也很难被人知晓。”
周思成也笑道:“除了书法和棋术,看这草庐周围种植着花花草草,他应该还十分爱花,尤其是芸草,貌似还有人一直在打理着。”
“喜欢花草的人未必就是他,或许是他的某个学生,又或许是他的女儿,我想这是你应该要去调查的事情,也是陆玩把你留在这里的目的。”
手中核桃停止转动,郗遐睨视着周思成,敛容道:“但是我不希望雨轻也牵扯进来,这里的事只能靠陆玩自己去解决。”
周思成微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郗家郎君可能误会了,对薄家旧事感兴趣的人并非是我。”
郗遐飞快地转动手中核桃,阿九早已伸手拨开长在门墙上的薜萝藤蔓,周思成却推门而入。
“你跟陆玩的说话做事风格倒是很像,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郗遐也大步走了进去,和忱和鞠垚跟在他身后。
室内长桌、古铜水注、古砚、左置一几榻,楸枰,中置乌木镶石刻书法插屏,右列书架,一橱,壁间挂古琴,一应摆设简单清爽,没有任何古玩珠玉器皿。
郗遐在楸枰前徘徊两步,笑道:“据和兄所言,薄纶在此潜心钻研棋术,室内却无一本棋谱,岂不怪哉?”
第一百三十七节 棋局,死局(四)
白袍少年循着雪貂的足迹,不知不觉地越走越深入,沉浸在这片如画卷般的竹林秘境中,很容易让人忘记来时的路。
竹影清风已入画,伴着鸟鸣啾啾,竹叶沙沙,走到近处墨色浓郁,那尖尖的竹叶近得几乎可以触摸;眺望竹林深处,雾霭缭绕,竹枝、竹叶若隐若现,墨色渐渐变淡,竹的枝叶影影绰绰,最后化为一片灰白的朦胧,唯剩墨的影子,整个竹林显得静谧祥和。
“可惜今日没有带纸笔,不然倒是可以作画一幅,拿给他们点评一下。”
少年漫步竹林间,左右四顾,不知大白又跑去了哪里。
这时隐约传来敲竹的笃笃声,少年顺着声音走过去,那里空无一人,敲竹声也停止了,一切有些诡异。
紧接着刮起了一阵阴风,竹叶被吹得唰唰直响,少年下意识的抽出腰间短刀,刚走没两步,敲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很大且刺耳,回荡在整个竹林里。
少年泰然笑道:“既然引我到此,何不现身一见?”
那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正向少年靠近,少年袍袖一抖,袖箭飞出,侧身张望,箭射入一根竹子,一只黑鸟却扑棱棱跌落在地,翅膀受了伤。
“原来是一只鸟在作怪。”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举步朝它走去,忽觉脚下的草地颜色深浅不一,有点不对劲,欲要退后,不料已经触发机关,数支弩箭飞射而来。
少年的身体随着撑开的铁伞快速飞舞,白袍翻飞,墨发轻扬,如烟的流云,耀眼的阳光,白衣舞者凌空舒展,好似乘云驾雾,旋转的铁伞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灵动又优雅,箭矢如飞花般四散落地。
隐藏在暗处的刺客见此状纷纷围攻上来,少年单手撑伞,挡住纷飞的竹叶,唇边依旧带着那一抹纤尘不染的微笑,“这吴房地界也是鼠辈横行,但不知蛇躲在洞里何时出来觅食啊?”
持剑的黑衣人慢慢上前,阴恻恻笑道:“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利用冰凌花引大白入竹林,又布下这陷阱,看来栽种此花的人应该同你们是一伙的了。”
“聪明又愚蠢的丫头,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
他们一齐攻上来,少年背后开伞,握伞平转,弹腿击肋,俯身挥伞击肋,回首凿击,反手劈伞,后横伞重击对方后脑,那人脑浆迸裂,应声倒地。
少年跃起飞身一脚踢断一根竹子,同时将那半截竹子踢飞,横扫数人,两名持刀刺客再次迫近,少年劈伞击打,反手直刺另一人后心,然后不停转换位置,防止被他们多人围攻。
铁伞合上就如一根铁棍,可以轻松击碎大石,将伞打开便是一把利器,谈笑间便取对方首级。伞柄伸缩自如,长如竹竿打地鼠,短似匕首随拳搏杀,力量与美感完美结合,加之青竹刚柔并济,迷踪步法,少年身影时远时近,动作或疾或徐,打得优雅大气,行云流水。
竹影在白衣上微微晃动,伞锋掠过一人脖颈,鲜血顺着伞檐滴答滴答地落在几片竹叶上,铁伞凌空飞旋,伞下却无少年身影,忽然间发出骨头碎裂声,紧接着听到一声惨叫,有人被摔出数丈远,几株竹子接连被撞断。
竹枝随风摇曳,衣袂扬起,竹影洒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傲然而立,道:“现在看来你们是很难走出这片竹林了。”
那些死士早已没有退路,只能孤注一掷,扔出钩索想要困住少年,无数铁钩如雨而至。
少年腾跃而起,借力反弹从竹梢俯冲而下,雪亮的刀光一闪,鲜血飞溅,竹枝晃动,一招毙敌,出手凌厉非常。
却见持剑黑衣人扶着竹子痛苦倒下,远处之人却手持竹笛从容的走了过来。
竹叶纹理青绿外衣随风飘起,他一脸淡定地望着那少年,笑道:“找人冒充,好歹也找个容貌相近的,你和雨轻真是一点也不像,而且你看起来也没有女人味。”
雷岩不屑的道:“月判官喜欢给死人吹奏悼亡曲,你是要效仿一二吗?”
“我可没有李如柏的杀人怪癖,这是我特意给雨轻做的一把笛子剑。”
段正纯轻轻拧动竹节,果然拔出一把短剑,剑鞘为笛,造型别致。
“这把伞使着一点也不称手,还给你。”
雷岩右掌发力,那铁伞再次旋转飞了出去。
段正纯接住那把伞,又合上它,笑道:“因为是仿造的,威力自然不足,不过以你的功力,对付这些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兵器。”
雷岩眼神透彻深沉,还带着隐隐的担忧:“兵器可以解决这些人,可雨轻那边,仅仅靠几件兵器就未必管用了。”
段正纯笑道:“那里除了文武兼备的郗遐,还有个让人摸不透的周思成,想要困住他们绝非易事。”
此时的芸隐草庐内异常沉寂,原来和忱与鞠垚相继在棋盘前莫名倒下,周思成略懂医术病理,蹲下身察看,而郗遐站于棋盘前,似乎还未看出什么端倪。
突然一团白影从郗遐身边掠过,跳上棋盘,整个身体就如雪球一般,撞向翠青釉棋罐,将其打翻在地,白子洒落一地。
郗遐瞬间变了神色,渐黎快步上前,低首道:“属下无能,未能拦住她,请郎君责罚。”
“不过是大白贪玩打翻了一个没用的棋罐,用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
雨轻慢慢走进来,看见两人昏倒在地上,欲要上前去看,郗遐却拦在她身前,敛容道:“这不是什么好看的热闹,快回牛车上去。”
雨轻扬起俏脸,傲娇的说道:“大家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离开,哪儿有我一人独自回去的道理?”
周思成接言道:“患难与共,福祸同享,这般讲义气,一点不输男儿郎。”
“会说好话的人往往也会说谎话。”
郗遐有些不悦,但还是让开,提醒雨轻道:“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东西,还有抱好你的白貂。”
雨轻对着郗遐调皮一笑,然后走过去,俯身看着落满棋子的地面,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两人,沉思良久,大白却站在棋盘上叫了两声,然后又钻回雨轻的怀里。
雨轻抱着大白走了几步,淡然笑道:“和忱和鞠垚因何昏倒在地,大白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周思成颇感惊奇:“这只雪貂竟还是断案高手。”
第一百三十八节 棋局,死局(五)
郗遐双手抱臂,神情严肃,环顾四周,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他们身上。
雨轻自顾自的说道:“方才鞠垚从翠青釉棋罐内拈起一枚白子,还未落子便晕迷倒地,而和忱并未触碰棋子,只是在棋盘前站了一会,突然间就没有意识的昏厥倒下,可是如此?”
周思成更觉惊讶:“确实如此。”
雨轻自信的说道:“依我看他们二人都是中毒昏迷。”
周思成疑道:“他们是如何中毒?”
雨轻缓缓解释道:“这落满棋子的地面上有些微潮湿,多半是棋罐内的棋子上沾着水汽所致,而这水汽应是暗藏在棋罐内的特制冰针融化而成,鞠垚的右手食指指尖有被针刺破的痕迹,故而他是中了这冰针之毒。
至于和忱,中毒更是个意外,我想是他观察棋局时伸手拂了拂落在棋盘上的蜘蛛网,正好这蜘蛛有毒,又因他思考棋局时习惯摸自己的嘴唇,这才导致中毒昏迷。”
郗遐抚了抚额头,沉吟道:“看似都是意外中毒,却又有些巧合。”
周思成冷静的道:“虽说这种毒只是让人暂时昏迷,并不致命,但还是先派人将和忱与鞠垚护送回去,尽快找大夫为他们解毒为好。”
郗遐摆了摆手,渐黎即命几名护卫把和忱与鞠垚抬出去,并亲自护送他们回府。
雨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大白,独自微笑,颇为自得。
郗遐见状,拿起桌上的白玉螭虎玉尺,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半开玩笑道:“你养的雪貂看起来一副呆笨不太聪明的样子,没想到它还有点用处,陆玩送礼的眼光真是越来越高了。”
“在六叔看来,你也很会投其所好的送礼,就像早上的腌竹笋。”
雨轻狡黠一笑,一把抢过郗遐手里的玉尺,端详了一阵,自语道:“这不像是用于镇纸的玉尺,它的长度不符合汉尺的任意一种,其尺寸反倒类似戒尺。”
郗遐只是随手拿来一用,并未仔细看,雨轻递给他,好奇的问道:“这会不会是薄先生教授学生时所用的戒尺?”
郗遐目光再次落在那架插屏上,冷然道:“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这插屏上的石刻隶书书法应是根据班固所作的《封燕然山铭》摩崖石刻拓片所翻刻,书法气势撼人,字字间迸发杀气,薄纶一介未出仕的文人,竟也想成就燕然勒功,常把这样的戒尺置于书房案头,恐怕他教授弟子的也并非是什么棋术书法了。”
郗遐把那玉尺放回书案上,又瞥见竹简得没有丝毫活气,多半是他的某个学生所写。”
周思成也拿过来瞧了瞧,心中暗想:此内容是临摹的汉隶《曹全碑》,看来薄纶很喜欢收藏石刻拓本。”
雨轻在插屏前来回踱了几步,站定后又环视一周,喃喃自语道:“这里看着不够明亮。”
屋外藤蔓围绕,遮挡住不少阳光,并且屋子过于宽敞,未免显得空旷,很多地方阳光也照射不到,雨轻便从方包里取出一面神兽镜,走至窗下,利用镜面反射,将一束阳光反射进屋内,又不断转换镜面角度,想要照到每个角落。
不知不觉,郗遐已经走到雨轻身边,夺过那面神兽镜,用光一照镜面就会在墙面上反射出镜背的花纹,看起来像镜子能透光一样,工艺异常精湛。
“光可鉴人还可透射,这应该不是洛阳造的铜镜,或许是吴镜。”
雨轻神色微变:“现在恐怕不是讨论铜镜出处的时候,你不觉得这草庐整体看起来有些奇怪?”
郗遐一边摆弄着铜镜,一边笑问:“哪里奇怪?”
雨轻认真而严肃的解释道:“凡书斋不可太宽敞,屋大则伤目力,宜明朗、清静,可这里又大又空,实在不符合薄纶的隐士风格,还有养鱼的盆缸应置于向阳过风之地,比如临窗的位置,而不是放在避光的角落,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不会不知,这只能说明屋内的东西被人移动过。”
“雨轻,你还真是观察入微,总能从细节中看出破绽,不过——”
这时周思成朝书架那边走去,恰好一道光从墙的那边折射过来,在书橱前面隐约有一根细微的暗线,郗遐立刻叫道:“别再往前走。”
不料一张蜘蛛网被风吹落,周思成躲避时正好碰到了那条暗线,郗遐疾步如风,瞬间将他拉至一边,没有任何暗器出现,屋内却是一片沉寂。
周思成面露惊色:“发生了何事?”
“难道不是机关?”
郗遐对此十分诧异,雨轻怀里的大白突然变得烦躁不安,更有些惊惶失措,雨轻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对郗遐道:“不好,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
刹那间门窗关闭,郗遐眼神冷冽,脚踏古琴,飞身拔剑,剑气四溢,如漩涡般震动四壁,墙皮脱落,露出很厚的深黑物质,两道银光掠过门窗,它们却丝毫未损。
郗遐收剑入鞘,看向雨轻,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扶住墙,雨轻慌忙跑过来,关切道:“郗遐,你怎么样?”
郗遐倚着墙支撑着身体,沉声道:“这里的墙体、门窗都是由黑岩石垒砌而成,门窗外又降下机关铁板,非人力所能冲破。”
雨轻从方包里取出用树胶制成的耳塞,递到他手里:“赶紧把它塞进耳朵里。”
“这是什么?”
“隔音耳塞,我想有人是利用自然界产生的一种特殊声音作为杀人暗器,这种声音叫次声波,不可见不可闻,它可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只要强度够大,产生的冲击力足以将人体内的器官碎成浆糊,而且它可以定向传播,穿透力极强,只要可以控制它的方向,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之中,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郗遐轻轻把两个耳塞塞进雨轻的耳内,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还没有倒下,不需要这种东西,芸隐草庐就犹如铁笼一般,把我们死死困住,早就让你离开,你偏要逞强留下来,现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年我们在翠云峰上遇险时,你可没有如此悲观,今日的你倒是变得胆怯了?”
雨轻慢慢抚摸大白的后背,让它安静下来,然后开始找寻其他出口。
郗遐勉强的笑道:“那时情况不同,至少还有世道兄和道幼兄他们。”
雨轻却道:“我们现在有周思成。”
郗遐瞥了一眼瘫坐在角落里的周思成,摇头道:“他不济事,多个累赘而已。”
周思成扶着黄花梨书架站起身来,镇定的笑道:“恐怕现在的你才是我们的拖累。”
第一百三十九节 棋局,死局(六)
郗遐冷然道:“周思成,别在那里故弄玄虚,想不出解决之法,我就拿你的脑袋开铁板。”
“那你可要好好保存体力,别到时候连剑都拿不稳。”
周思成不屑的笑了两声,在书架前慢慢走了几步,深深思考着,这是由两个拼在一起的正方形书架,上半部有两个亮格,下半部还有两个亮格,中间有一个柜门,上面的亮格内堆放着许多竹简、卷轴,还有一些字帖,精致的函套,整体显得古朴简素,又略带俊秀。
周思成伸手依次从亮格内取出两册拓本,然后又变换位置摆放上去,书架中间渐渐打开,里面竟有一间密室。
郗遐审视着他问道:“你是如何发现书架上暗藏机关?”
“就在你拿着神兽镜照亮书架一角时,我看到四本积满灰尘的旧拓本,《衡府君碑》、《曹全碑》、《张迁表颂》和《樊敏碑》拓本,反观其他书籍,都是有序排列,所以我刚才只是尝试着按照碑拓时间先后重新摆放了一下,这样便打开了密室。”
雨轻也走近前看了看,没时间多想,搀扶着郗遐跟在周思成身后,三人慢慢走进密室。
竹林内,一个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沾满野草的女乞丐正瑟瑟发抖跪在雷岩脚下,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害怕的不敢说话。
手上的刀距离她的脖颈又近了一分:“你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老家遭了水灾,全村的人都出来讨饭,不幸遇上一伙强盗,将我和几名逃难女子带到这空宅里”
“那些强盗现在何处?”
“官府到处追剿流寇,他们闻风而逃了。”
“其他女子呢?”
“她们有的上吊了,有的被杀了,而我懂些医术,帮他们采药,才苟活到现在,您发发善心,给口吃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雷岩轻轻一叹,收刀入鞘,又从袖里取出一个钱袋,递给她:“你走吧。”
她眼里噙着泪水,对着雷岩叩了三个头,颤巍巍的站起身,还没走两步,便昏倒在地。
密室内,只有一张大供案,一鼎香炉,一蒲团,再无任何东西,也没有出口。
雨轻看着空供案,不禁问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
周思成从雨轻手里接过火折子,抬头看了一会墙壁,又用手拂过案面,有些许胶泥颗粒,沉思片刻,然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郗遐反复轻叩几下墙壁,沉吟道:“这里的墙体都是空心的,有一种墙壁以空瓮横砌而成,开口尽数朝内,室内所作之声尽收入瓮,室外不闻其声,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隔音密室了。”
周思成慢悠悠的扫视四周的墙壁,试图在上面找寻什么痕迹,自顾自地说道:“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把这里的东西都搬走了。”
突然郗遐拔剑刺向周思成,周思成躲闪不及,剑锋一偏,只毁了他半截衣袖,拓本落于郗遐手中。
“东汉《王舍人碑》早于《曹全碑》两年,早于《张迁碑》三年,《王舍人碑》与《樊敏碑》类似,均为螭首龟趺之碑,并排列在一起,然而《王舍人碑》拓本几乎没有灰尘,说明有人经常翻阅,或者是刚刚放到书架上混肴视听,你出于好奇也就顺手把这本拓本藏于自己袖中。”
“看破却不说破,你想试探我?”
郗遐看了一眼这拓本,就扔还给他,笑道:“我可没时间试探别人,更不想在机关把戏上浪费时间。”说着一记重拳打在墙上,竟然打出一个大窟窿。
雨轻惊问道:“郗遐,你在做什么?”
郗遐笑道:“我只是在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周思成也笑道:“堂堂六品的度支郎中也会如此粗暴无礼,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雨轻走近一看,深感意外:“这墙里面还有个狭窄的通道,多半就是出口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出口在这里?”
郗遐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很快走进通道:“傻瓜,留着你的那些疑问,等日后让设局之人给你解答吧。”
薄家附近有个小酒肆,老板娘当垆卖酒,一颦一笑尽显妩媚,有个士子喝醉后就泼墨挥毫,然后在她身旁酣然入睡,一时间墨香、酒香、美人香,飘散在街道上,路人见此不禁称奇。
“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年轻人半醉半醒的睁开眼,用手掌遮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喃喃自语道:“这些人还真是麻烦。”
“如果真怕麻烦,你就不会来吴房了。”
年轻人坐起身,端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
“薄先生在时,你们这些学生可是不敢这般放肆饮酒的。”
“把这酒钱收好,别再让你家那赌鬼拿去赌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年轻人往桌上丢了一袋钱,然后提剑转身离去。
汝南书院藏书楼前凿有莲花池,靠西一带假山遮住了半个池子,假山后有一座石亭,抱厦内凿石为渠,蜿蜒盘曲,渠水正是来自莲花池,汲水入缸,经假山内暗渠流入渠内,平日学子们常来此亭中抚琴谈经,吟诗作赋,享受曲水之乐。
此时陆玩和书院掌书许敞正坐于水槽边,陆玩环视周围,笑问:“这亭取名观鹤,可我见此处并没有豢鹤,如何观鹤?”
许敞出自汝南平舆许氏,是许伉的族弟,在书院诸生中成绩较为优异,同时兼任经长一职。
他含笑解释道:“早年延山长有一位友人,喜欢豢养仙鹤,亦时常画鹤,有一日他携鹤来到书院,就在此亭中观鹤作画,赠与延山长,并将鹤暂养于书院之中,而后他起车驾往北处行去,没过多久便听说那位友人突然离世,鹤也绝食而亡,延山长常立于亭中思友人,故将石亭改名为‘观鹤’。”
“那位友人可是公沙稷?”
许敞愕然,问道:“莫非陆兄也认识此人?”
陆玩微笑道:“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是刚才在藏书楼内偶然见到他所写的一首诗,《赠卓仲都》,虽未见到他的画,但书画相通,他的行书与画作应俱入能品,可谓书画双绝。”
许敞神色无变,收回目光,慢饮一杯茶,又道:“可惜他英年早逝,连那幅《观鹤图》也被延山长烧了。”
前任汝南县令卓仲都于两年前死在赴任途中,而那首诗明显不是原迹,只是临摹本,并且是有人故意放在最靠门边的三层全敞带抽屉架格上,这其中定有隐情。
陆玩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然后起身道:“想来家兄在前堂讲学快要结束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许敞点头,“学生们听闻士龙先生今日来书院授课,都欣喜不已,希望士龙先生可以在书院多待几日。”
陆玩边走边道:“家兄巡视汝南期间,我打算借住在书院,不知可否?”
许敞欣然道:“求之不得,我也正想与陆兄切磋书法。”
第一百四十节 莳花馆(一)
一身月白绸袍的青年怀抱自己改良过的琵琶坐于芸窗下,看外面的绵绵细雨,轻轻拨动两三下,茶香缭绕,在一曲琵琶声中袅袅飞舞。
弦止,一声带着醉意的慨叹:“何以解忧,唯有如此。”
穿着青莲色锦袍的年轻人听后笑了两声,端坐案边继续低头看着字帖,却没有接话。
“是我弹得不好,还是你五音不全?”
“我只是觉得有点聒噪,也许是我没太认真听。”
“我没认真弹,你自然也不用认真听。”
郗遐望着他道:“你和桓协、桓潜他们不太一样。”
白天在薄家遭遇了惊险之后,雨轻便跟随郗遐回到应宅,傍晚时雨轻亲手做了几个菜,算作是给郗遐接风洗尘,可惜用餐时,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周思成,另一个人就是桓宣。
桓宣淡淡道:“铚县桓氏子弟有很多,我只是其中很普通的那一个。”
郗遐笑问:“我在洛阳从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想入仕,还是在等待最合适的机会?”
“洛阳城内太拥挤了,想待的长久还得费尽心思,那样活着岂不是太累?”
桓宣依旧是那种淡淡的眼神,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倦怠感,好像一切欲望都被满足。
“有的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当中什么都很在乎。”
“你看轻的东西正是我所看重的。”
郗遐总是习惯性的看轻旁人,高门子弟骨子里都有些自负,他也不例外,桓宣此话多少有点讽刺。
“既然这么不合群,为何却要插手帮助陆玩调查孙家?”
郗遐看不清他,但对谯国之事知之甚多。
“我有自己的理由,应该不必向你解释。”桓宣合上字帖,也望向他,反问道:“你是个合群的人吗?”
郗遐扶额笑了笑,仲长敖的学生果然不一般,骨子里的孤傲狷狂,非其他桓氏子弟可比。
这时雨轻微微提裙缓步走进这间弥漫茶韵的书斋,笑道:“这是我拿雨前茶配以沉檀香粉研制而成的茶韵香,你可喜欢?”
郗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喜欢檀香,原来这些雨轻都记得。
“这应家的桂子林很出名,是吴房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你和逸民先生要不要也搬来这里?”
雨轻摇摇头,走至书案前,拿起那本《王舍人碑》拓本,坐到一边去了。
郗遐继续问道:“为何不愿?”
雨轻头也没抬地说道:“你与应渭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和忱暂住在这里,眼下他和鞠垚还未苏醒过来,我们又何必搬来凑这个热闹?”
郗遐道:“吴房地界多流寇盗贼,我想——”
“我看你带的随从也没几个,只能护得了自己的周全。”
周思成站于门口,笑道:“与其费工夫制香,还不如沏一壶好茶,香气更纯粹些。”
郗遐见他又出现在此,心中顿时不快,放下琵琶,嘲讽道:“这里是应宅,不是陆府,吃饱喝足还不回去,难道你想在此留宿?”
周思成大步走进来,呵呵笑道:“请吃饭的人不是你,桂花鸡也不是你郗家养的,这白吃白喝的人到底是谁?”
雨轻合上拓本,抬头笑道:“和忱与鞠垚还未苏醒,周思成懂些药理,不如留他在这里。”
郗遐轻笑道:“我这里不需要碍手碍脚的人。”
周思成却道:“薄纶有个学生名叫公沙脩,近日来过薄家。”
郗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薄家那个粗使婆子告诉我的。”
郗遐笑道:“能从一个又聋又哑的仆妇口中打探到消息,我倒是小瞧了你。”
周思成看向雨轻,笑道:“还是由你来解释比较好,毕竟我只是个帮忙的人。”说罢转身走开。
“粗使婆子不识字,但认的清画像,我烦请桓兄帮我寻找薄家旧仆,并一一画出薄纶学生的画像,想找出设局之人也就不难了。”
雨轻言语中愈发自信,郗遐却敛容道:“你找到的未必就是真正的答案,而那个婆子怕是活不久了。”
雨轻微微一怔,郗遐已然走至门口,又回头道:“桓宣,能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为何?”
“独自去那里未免太无聊,到了那里更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脾性,彼此熟悉一下又何尝不可?”
雨轻起身道:“我特意让人给你准备宵夜,可你偏偏话说一半就要走。”
郗遐笑道:“有个陆家门客在,这宵夜吃了定是难消化。”
小厨房内,怜画把新摘的白菜一切为二,放进滚着沸水的大锅里,用筷子将白菜压住,煮熟后将白菜捞出,用刀切开,去掉根部,香草左右开弓两把刀一起,很快就把白菜丁切好了,放入堆满猪肉馅的盆中。
穿着粗布蓝裙的年轻女子很拘谨的站在一边,看怜画很熟练的擀饺子皮,有些好奇又不敢上前。
怜画打量一下她,笑问:“你叫什么?”
“椿儿。”
“家里头还有什么人?”
“已经没人了。”
怜画停下手上的活:“我家小娘子已经答应让你留下来,具体派你什么差事,由我来安排。”
椿儿点头道:“我都听你的。”
这时花姑赶过来,笑道:“你别听她的,雨轻小娘子刚还在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让我拿金疮药给你,并嘱咐你好生将养几日。”
怜画放下擀面杖,板着俏脸,“顺风不在,连你也出去瞎逛,今晚的宵夜可没有你俩的份。”
香草哂笑道:“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薄家闹鬼的传闻,说给雨轻小娘子听,却被数落了一番,这会心里正不自在呢,你们可莫要理她。”
怜画哼了一声,又看向椿儿:“你也算是在薄家园子里待了一阵子,那竹林边的池塘里可是真有吃人的水鬼?”
椿儿怯怯地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那些强盗说薄家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个富商,他的妻子失足掉进池塘淹死了,没过半年他又续弦,宅子里就开始频发怪事,邻居们都传他的亡妻变成了怨鬼,后来薄家人买下这宅子,可惜两位小娘子还未出阁,就先后死在池塘边,还都是一夜变为白骨,死的很是奇怪。”
梧桐边包饺子边道:“鬼故事都是骗人的,定是那帮强盗编出来吓唬人的。”
花姑挨近椿儿,笑道:“管它是真是假,你尽管详细说给我听,正好解乏提神。”
怜画道:“小心晚上做噩梦。”
花姑吃吃笑道:“满屋子里就属你胆子小,还想着发号施令,处处辖制别人。”
怜画瞧着那边的药煎好了,便道:“厨房的事本来就不归我管,现在我要去给和家郎君他们送药了。”
第一百四十一节 莳花馆(二)
冷水巷内有一座装修极为讲究的高门大宅,在这典雅的院子里住着一些琴棋书画样样俱全的年轻女子,客人们来此莳花弄草,修篱烹茶,听琴对弈,醉酒歌赋,身在其中享受诗意一般的美好时光。
这里就是吴房城内最隐秘的高级会所,名“莳花馆”,出入往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并且需提前花重金预约,才能一睹莳花馆内姑娘的风采。
翠裙小婢提着食盒缓缓走上玲珑秀气的小楼,到二楼的书房门口,从小厮手里接过来几张名帖,摆手示意他先离开,然后就放轻脚步走进去,小心翼翼的把名帖放在书案上,笑道:“姑娘,王妈妈说今日来了两位贵客,切不可—”
临窗写兰的女子放下笔,摇头叹息:“又坏了我作画的兴致。”
“今晚玲珑姑娘和绿艳姑娘都有客人了,又都是些不能得罪的人—”
“让荷青替我见见他们就是了。”
“姑娘忘了,虽然应家郎君不在吴房,但是荷青姑娘也不能再接别的客人了。”
“是了,应家郎君已经离开两日了。”
她静静看着手边纸上墨未干的兰花,淡淡的笑容里透着几分冷漠。
她叫兰绫,因她善在绫上画竹兰,得称号“兰绫”,她虽眉目清秀,袅袅婷婷,但也算不上是绝色美人,百花盛放各有姿色,兰绫自然有自己的一番风情,才能在一众美人中,占得一席之地。
兰绫不仅善诗画,更善谈吐,与人交谈,可使他人如沐春风,客人们多被她的才华和如兰的气息打动,每日络绎不绝登门拜访。
小婢把案上摆放凌乱的几幅画捡起来,轻声道:“姑娘已经画了一整天了,该歇歇了。”
兰绫拿起手边那幅兰花图,敛了笑容,慢慢将画撕成两半,随手扔进炭盆中,自语道:“无论怎么画,都是一样。”
小婢纳闷道:“这幅画看着很好,姑娘为何要烧了它?”
兰绫冷着脸问道:“哪里好?”
小婢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头微微低了低:“外面的人都说姑娘画的兰花好,吴房当有三绝,争着抢着买—”
“原来外面那些人把我说得这般好,可惜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兰绫转过身去,慢慢铺开纸张,又重新拿起毛笔,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让那两位贵客在小花厅稍坐片刻。”
莳花馆内唯有兰绫独占一楼阁,因她的画价值数十金,嗜财如命的王妈妈才待她格外亲厚。
小楼外几竿修竹,月影婆娑,竹影斑驳,临风翩跹,或疏或密,两个年轻人正并肩朝这里走来。
“想不到你会带我来这种地方。”
“听说仲长先生也来过这里,你作为他的学生就没有跟来逛一逛?”
“你—”
“就连寒门子弟都会来这里品茶赏乐,看来是你更不合群些。”
桓宣停步,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月色正浓,不如找个美人相陪,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
郗遐邪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了七分力道,他挣不开,只能被他强拉着走上了前面幽静的小楼。
莳花馆为三进院落,主楼是回字形四层楼阁,姑娘们大多聚集在此,三楼之上,丝弦鼓笙合奏出一曲《西洲曲》,伴着乐曲,一位美人赤着天足,旋转纤腰,腰间系着水绿色的蝴蝶结,垂在一双明润如玉的手臂缓缓摆动,更显弱柳扶风之态。
双鬓鸦雏色,翠绿的钗钿,娇艳的朱唇,美人唱尽良辰美景,唱尽最美情思。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涂光义吞了吞口水,眼前的绿艳姑娘就像是他意外捡到的猎物,当绿艳俯身为他斟酒,他的手伸出去还未碰到绿艳分毫,绿艳却已优雅转身,他只得抚掌一笑:“姑娘跳的好,唱的更好。”
另一位客人却笑问道:“涂兄,人不美吗?”
涂光义的目光紧紧盯着美人露出的半截藕臂,呆呆道:“人当然更美。”
绿艳瞟了他一眼,妩媚笑道:“莳花馆内最美的姑娘可不是我。”
段正纯摇晃两下空酒壶,“别那么小气,尽管拿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来。”
绿艳体态婀娜的走近他,眸中带情:“郎君想要借酒消愁,可我这里的酒解不了忧愁。”
段正纯扮作外来的粮商混进伍府打探消息,碰到了涂光义,便邀他来莳花馆一起喝酒。
“段兄,想要在吴房地界做粮食生意可不能心急啊。”
段正纯醉醺醺道:“我大老远辛辛苦苦的拉了这么多粮食,本想小赚一笔,如今却要被低价收购,岂不是让我血本无归?”
涂光义眯眼一笑:“那是你找错了人。”
段正纯打了个酒嗝:“你是说我不该去伍家?”
涂光义没有回答,在他看来,段正纯跟外面那些喜欢到处撒钱的富家子弟一样,根本没有经商头脑,只是生的好而已。
伍泰正想趁着帮刁县令施粥救济难民之际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偏巧段正纯此时去找他的管家,想加入本地的粮商联盟,他当然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故意压低外地商人的粮食价格。
段正纯拱手道:“涂兄若能帮我,我必定重谢。”
涂光义揶揄笑问:“在这里说的话岂能当真?”
段正纯一脸真诚道:“我看得出涂兄有大才,待在一个区区县令身边,很难施展抱负,我有幸在荆州认识郗家郎君,恰好他也来了吴房县,涂兄明日可愿随我一同去拜访?”
涂光义诧然:“高平郗遐?”
此时小楼外已挂起数只红灯笼,二楼花厅华灯初上,兰绫正在一卷长绫上作画,郗遐在旁观看,桓宣却坐在一边饮茶不语。
“你以往将兰花的轮廓和神韵描绘的丝毫不差,以形写神,亦是上品之作,如今又何必改用自己驾驭不了的笔法为难自己?”
兰绫手中狼毫笔稍停一下,蛾眉微簇:“我不想一成不变。”
郗遐笑了笑:“你这女子很有趣。”
桓宣道:“以书法写兰,需要书法功底深厚,而你还差得远。”
“郎君的口气真大,可否请教你一个问题?”
兰绫望着他,嘴角上扬,却还是给人疏离感,就像局外人一样清醒地陪你玩一场沉沦的游戏。
桓宣抬了抬手,也未正眼瞧她。
兰绫朱唇微启:“梅盛放于寒冬,傲雪凌霜,故而梅在于傲,那么兰呢?”
桓宣直接答道:“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兰在于幽。”
兰绫轻轻一笑:“原来你也懂兰,既然如此,喜欢我的画,我为之感谢,不喜欢我的画,我也不在乎。”
郗遐不禁抚掌:“机智巧对又不失风度,你确实是个奇女子。”
兰绫微笑道:“郗家郎君今夜来此应该不是为了赏画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