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节 心夜(二)
雨轻听到他的声音很意外,又感到惊喜,转过身来,却佯装生气嘟嘴道:“士瑶哥哥,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陆玩没有答话,直接撩袍坐下,简单问了一句:“你白天可有在书房好好练字?”
雨轻忙点头道:“当然,士瑶哥哥现在要检查我的书法课业吗?”
陆玩轻轻一笑,又摇了摇头:“不必了,想来你也是累了一天,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一定是在刻苦练字吧。”
雨轻早已瞥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字帖,娇憨一笑:“我是过来借字帖的。”说着就坐到陆玩身边,右手托腮,静静地看着他。
“雨轻,这件案子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
“看来士瑶哥哥已经找到证据了。”
陆玩侧过身来,深深的凝视着灯下这个玉一般的人儿,眸中渐渐多了一丝温柔,“在我们离开谯国之前,你最好还是待在府中,陪着你的叔叔婶婶。”
雨轻被他看得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为什么?”
“逸民先生原本就是出来散心的,这时候做个看客就好。”
陆玩在她鼻头上轻轻一刮,柔声道:“至于你,出去只会惹是生非。”
雨轻撇了撇小嘴:“士瑶哥哥以前都会带我一起出去玩,可如今连去哪里也不告诉我了。”
陆玩好笑地道:“难道你也想去花船?”
雨轻哼道:“士瑶哥哥去得,我为何去不得?”
“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况且我也不是过去玩乐的。”
陆玩摆手示意南絮将那本字帖递给雨轻,又道:“好了,快点回屋歇息。”
这就是陆玩给雨轻的解释,简单直接,因为担心雨轻,他不会彻夜不归,当然他也知道雨轻刚才没有对他说实话,其实雨轻去菊下楼吃饭再平常不过,只是今日他心里增添了几分疑惑。
雨轻笑意温暖:“我前两日给叔叔婶婶做睡袍时多做了一件,就送给士瑶哥哥了,寒雨未歇,我让人准备了姜汤,士瑶哥哥待会也喝一些驱驱寒气吧。”
陆玩淡淡一笑:“多谢。”
雨轻早已察觉出他有心事,或与洛阳那边发生的事有关,此时见南絮开始研磨,陆玩取出黄麻纸准备写书信,也不再打搅他,拿着字帖转身离开。
在游廊上,雨轻望见一个面容清朗的中年男子疾步朝陆玩的厢房走去,他是陆府的幕僚,名叫姚鼐,跟随陆玩一起来到豫州。
虽然雨轻经常去陆府学习书法,但是很少见到陆府的门客,或许是她从未留意过。
可自从来到豫州,她才发觉陆玩身边多了一些人,不常露面的护卫,还有几名幕僚。
姚鼐是吴兴姚氏旁支子弟,他的从弟姚鼎也跟随在陆玩左右,如今霍读就与姚鼎同住一间房,还有一个叫周思成的年轻男子常常与陆玩对弈,这两日倒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梧桐,一会你去给士瑶哥哥送姜汤的时候记得把那盘糕点也端过去,士瑶哥哥近日太劳心费神了,明日吩咐厨房多做一些扬州风味的菜肴吧。”
“奴婢明白。”
雨轻知道陆玩想要做什么,陆玩不会依靠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的权势来压制谯地某些有野心的人,当然也不想让她搅入其中,陆玩应该有自己的谋划。
雨轻相信他可以很好的解决这些事,也不吝于暗中协助他。
当姚鼐走入室内时,陆玩已经写好给陆机的书信,微笑示意姚鼐先坐下,南絮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姚鼐回禀道:“士瑶郎君,齐王近日派人秘密来到谯国,见了薛家家主。”
陆玩若有所思地道:“任承虽死,但有些事还未结束,齐王对谯国的命案不会感兴趣,他应该是另有目的。”
“薛兹会不会与本案有所牵连?”
“目前还不能确定,他昔日跟王戎参加过竹林之游,有关嵇康之死,或许他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薛兹多日闭门谢客,显然不会对落难的嵇荡施以援手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难独善其身,我想在他心中,家族清誉胜过一切。”
“如果薛兹松了口,那么其他人就会重新衡量与贺内史的关系,也可以解了我们被动的局面。”
“短暂的收敛毫无意义,只有经历过惨痛的教训,他们才能彻底醒悟。”
“谯地人心浮动,绝非只有一股势力,此连环案的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涉及曹魏旧事,司隶校尉部在谯国定安插了许多耳目,我们何不利用他们的渠道散布一些消息,让真正的凶手原形毕露。”
近日陆玩收到一封来自洛阳的书信,竟是都官郎许素的亲笔书信,他在信中说到高尚书甚是关注谯国发生的连环命案,并派人前来协助贺内史,希望早日查明真相,还提及到查抄石崇家产之事。
许素言下之意便是三公部想要和陆云通力合作,他的人可以帮陆云处理一些麻烦事,陆云也要在巡视豫州期间追查石崇剩余家产的去向。
“许素主动写信给我,看似有几分诚意,那就让他的人去做这件事吧。”
即使许素不主动与陆玩合作,陆玩也打算写信给他,因为透过他就能知晓司隶校尉许奇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抛出诱饵引敌人上钩,借此清理干净藏在府衙之中的眼线,只有由许素的人出手才更有效,陆玩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姚鼐点点头,又同陆玩说了运粮改道之事,陆家在豫州开有多家粮店,由于今年运粮途经谯地时接连遭遇劫匪,陆玩便派周思成去调查此事。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梧桐就亲自送来一碗姜汤,姚鼐先行退了出去,陆玩移目看了看那盘糕点,微微一笑,原来是几个小兔子豆沙包。
陆玩喝了一口姜汤,慢慢道:“雨轻书案上的兰花白玉印章是谁送的?”
“是子初小郎君派人送画时一并送来的。”
陆玩轻笑一声,心中暗想:洛阳城近来发生了许多事,没想到他居然还有闲心雕刻印章,兄长在信上说到了任远,他似乎对贺隰格外照顾,还向太子殿下引荐贺隰,希望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友好,狩猎场之事与他无关。”
第一百一十三节 山鬼(一)
孙旻在赶往谯县的路上遭匪人劫杀惨死,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作为父亲的孙庚悲痛不已,当夜碧玉楼无端失火,孙庚不幸葬身火海。
孙家父子接连丧命,令人震惊,薛融心生疑窦,匆匆来到嵇府,怎料嵇蕃已经离开了谯县。
武辽的牛车刚好路过嵇府,见薛融一脸愁容,便邀他出城散心。
“仲远兄,你相信子才兄(孙旻字)真的遇害了吗?”
“他的尸首现就停放在县衙,嵇荡也已经认过尸了,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抓住那些贼寇,替他报仇。”
“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为何要来谯县,他身子不好,应该待在家里养病才是。”
武辽摆弄着一只乌龟,淡淡道:“孙旻曾说怕步阮闳后尘,没想到一语成谶英年早逝。”
薛融脸色沉重:“他和阮闳不一样。”
武辽看着他道:“孙旻重情重义,阮闳却重利轻义,嵇荡是这么认为的,你也是这么认为吗?”
薛融把视线移至窗外,道:“仲远兄明知我最厌恶阮闳为人,不喜与他来往,此时又何须再问?”
武辽不紧不慢道:“阮闳到底因何而死,嵇荡已经告诉了王祷。”
薛融冷哼一声:“茂弘兄入狱探视君平,究竟是在帮陆玩查案,还是想封住别人的口?”
“薛兄此话何意?”
“王家和嵇家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在嵇康被杀前,王戎就与他分道扬镳了,到现在王祷担心的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再被人提起,有损琅琊王氏的清誉,君平心思单纯,才会相信王祷的话。”
“薛兄似乎对茂弘兄有成见,莫非你是在怪王司徒没有征辟你入府?”
薛融冷笑起来:“区区公府掾,值得我放在心上吗?”
“凭薛兄的才华,当尚书郎也是绰绰有余,可这些年你却在族中备受冷落,入仕无门,连我也替你感到不服。”
武辽不禁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毫无依傍,自杨骏之事后,我们沛国武氏也再难复起了。”
“任远是你的师兄,他自然会照拂你的。”
“他连自己的堂兄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真心待我?你我是同乡,更胜过所谓的同门情谊,我希望日后能和薛兄共赴洛阳谋职,彼此也有个照应。”
“仲远兄当真这么想?”
“如果薛兄遇到什么难事,不妨告诉我,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能得仲远兄相助,我之幸也。”
城西兴贤巷,几位年轻人再次走进王伯林的旧宅,经过重新打理,荒废多年的园子已去除旧日的侵蚀,焕发出新的生机。
云栖院内也种上了一排排苍翠的竹子,特别是那几株新移植过来的海棠逆时而开,格外高挑清美。
南宫考望着盛放的海棠花,眉头深锁,幽幽开口道:“海棠开的时令不对,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濮阳良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可是特意请来花匠司寇薰帮我打理的这花园,花开有什么不好的?”
皮既却道:“听闻嵇家的海棠在冬日开花,到如今嵇荡就入狱了,濮阳兄还是小心为妙。”
濮阳良玉瞪视他道:“亏我好心让你暂住在这园子里,你竟敢在这里说风凉话?”
阮瞻对他们笑道:“虽是深秋,但近两日气温高,海棠再次开放也是有可能的。”
陆玩和王祷并肩走在前面,王祷说起今早裴頠给他出的一道题目,裴頠和杜皋下棋之时,手指一杯清茶,问王祷此物有何贵,他一时间竟答不出,雨轻却轻松说出答案。
“茶似君子之交,叔叔和杜先生便是如此,自然珍贵无比。”
杜皋满意的点点头,对雨轻用旧年梅花上的雪水冲泡的白鹤茶也是赞不绝口。
陆玩心中暗想:“那是之前从荆州带来的茶叶,自己还未好好品尝,她倒是会借花献佛。”
这时几名婢子端茶至院中,阮瞻笑道:“今日濮阳兄以茶会友,就是不知你这里可有好茶?”
“不仅有好茶,还有好看的书剑舞。”
白袍少年负手走来,身边还跟着一名青衣女子,少年向他们介绍道:“这可是男子群舞,绝对可以震撼人心。”
南宫考问道:“是什么奇怪的舞蹈?”
青衣女子笑道:“待会看了你就知道了。”
当大家落座后,箫声悠悠,一曲空灵缥缈的《山鬼》在林间回荡。
十八名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简翩翩起舞,谦谦君子,外儒内狂,舞蹈刚柔并济,时而如高山坠石,时而如千里阴云,挥袖间意气风发,欲平天下之事,低吟时失意愁苦,满腔忿然无处宣泄。
忽然间雪花飘飘,鼓声起,他们将书简抛至空中,拔剑挥舞,腾空跃起若飞流,尽显豪情万丈。
“让你好生待在府里,为何还要跟来?”
“我是陪着纨素去宝庆首饰店挑选首饰的,刚好遇到姚鼎,所以—”
雨轻见姚鼎走上前有事回禀,就安静地低头喝樱桃茶。
“事情都办好了?”
“是。”
陆玩前些天就让人去城东一家老字号典当铺打听银仙身上戴着的那只莲花莲蓬手镯,而雨轻却是从宝庆首饰店的老掌柜那里找到了一些线索,此刻看来她还是比陆玩慢了一步。
“想以假乱真,就不要让对方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已让梅香看过,这只仿制的玉镯与甘氏生前佩戴的一模一样,再由阮闳的老仆将此玉镯送到那个人府上,我们的人就等他再次出手。”
陆玩摆了摆手,姚鼎便先行离开了。
一曲舞毕,陆玩看向王祷,笑问道:“不知茂弘兄观赏此舞后有何感想?”
“很独特,雪下的有几分真。”
“茂弘兄有所不知,这座宅子里私藏了许多字画,都是出自已故隐士之手。”
南絮已经命人搬来一箱子,里面全是字画。
那封密码信已经被陆玩破解,写的是十八位隐士的名字。
阮瞻、南宫考和皮既走过去,开始翻看那些画卷,濮阳良玉倒是有些愣住,不知陆玩是从哪里找出来这箱字画的。
陆玩将嵇康所画的《竹林飞禽图》慢慢展开,语气沉重道:“李鹜、阮平(阮种兄)、袁孝和、王叔原、陈嵩……”
听着陆玩念出的一个个名字,濮阳良玉脸色微变,说道:“王……王叔原是我的三外公,你怎么会知道他?”
陆玩直言问道:“你可知他因何离世?”
濮阳良玉摇头道:“外公从未在人前提及过他,母亲在世时说过,外公每次看他的画像时都会落泪,好像他去山阳访友就再没回来了。”
陆玩又望向阮瞻,问道:“千里兄,阮平生前就住在山阳,也卒于山阳,阮闳还经常去山阳祭拜他,可有此事?”
阮瞻默默点头,他手里拿着得正是阮平所写的草书。
陆玩浅尝一口樱桃茶,淡淡道:“阮闳并非因病而英年早逝,而是被人毒害。”
南宫考听后想了片刻才道:“当年我也心中存疑,请来一位老仵作再次查验阮兄的尸体,可并无中毒迹象,就连他平日所服用的汤药以及药方也都细细检查过,阮兄确是头痛发作不幸身亡。”
陆玩敛容道:“因为大夫在药方里多加了一味药,致使阮闳头痛复发,很快要了他的性命。”
第一百一十四节 山鬼(二)
“什么药?”
“半夏,阮闳平日喜欢食用鹌鹑、鹧鸪、竹鸡等野味,而这些野禽多以山中半夏为食,若经常吃这些野味,身体内就会有半夏残余,积蓄日久导致中毒发病,阮闳头痛大概就是半夏中毒的症状,此时在药方里加入未经炮制的半夏,也就成了阮闳的催命药方。”
南絮把一张药方递给南宫考,陆玩继续道:“生半夏有毒,加入甘草或姜,才能降低毒性,为阮闳诊治的大夫定是被人收买。”
南宫考拿着这张药方,愤然道:“究竟是何人害阮兄性命?”
皮既紧接着问道:“难道真是杭烈所为?”
“不是杭烈。”
雨轻早已喝完那杯樱桃茶,对陆玩道:“应该是甘氏毒害了阮闳,士瑶哥哥,我猜的对吗?”
陆玩笑而不答,却把一块姜糖放进雨轻口中,示意她不要继续说话,然后他就站起身走到那箱子前,随手拿起一卷画,自顾自地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毕竟甘氏已死。”
南宫考一脸震惊:“甘氏为何要毒害他?”
陆玩答道:“这就要问杀害甘氏的凶手了。”
阮瞻慨然长叹,“他有自己的抱负,也很重情义,并非是你们所想的那样。”
“为了掩盖真相,有人故意诋毁他,那样情杀才变得顺理成章。”
陆玩又望了望那几株海棠,幽幽道:“我们都未真正了解阮闳,也许他和皮康的死才是谯县这起连环案的导火索。”
王祷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仍停留在嵇康的《竹林飞禽图》上,看了良久,才开口道:“这茶也喝了,舞也看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濮阳良玉和皮既都心事重重,阮瞻和南宫考都打算住在此园中,陆玩便留下几名护卫在此看守,保护他们的安全。
陆玩邀王祷共乘一辆牛车,继续昨夜未下完的那盘棋,雨轻就坐在一边摆弄着李如柏送来的鲁班锁。
“士瑶兄好像并不是从王伯林的宅子里找出来的那箱字画。”
“看来茂弘兄已经派人在王伯林的宅子里仔细翻找过了,这箱字画其实是从王叔原的坟墓里找到的,王伯林在那封密码信里留下了很多信息,看得出他一直对弟弟的死耿耿于怀。”
“我只是想帮嵇荡尽早洗脱冤情。”
“关于十八隐士的事情,茂弘兄认为薛兹会知晓多少?”
王祷手拈黑子久久未落,车帘随风而动,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摇曳不止的树叶间投射进来,映在他脸上光线斑驳交错。
“他们也时常参加竹林聚会,只是他们并不像嵇康那般崇尚避世逍遥,而是心存复辟曹魏王朝的妄念,他们不过是借用嵇康的名声来拉拢更多的有志之士,自建势力,意图谋反,事败后被全部杀害。”
“事情败露多是有告密者,密码信中讲到当年十八隐士无一幸免,但有个小男孩却存活下来,是嵇康挚友阮种将他救走,王叔原帮他们逃脱后惨遭杀害,我想前任山阳县令徐万顷应该是查到了这件事,才被人灭口,阮闳和皮康之死大概也与此事有关。”
陆玩说到这里落下一子,看雨轻仍在专心摆弄那个鲁班锁,又淡淡一笑:“告密者是谁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发生在谯国的连环命案,茂弘兄应该是和我一样的想法。”
参加过竹林聚会的名士到如今只剩下王戎和薛兹,嵇康被杀后,他们在仕途上都得到了升迁,不管他们二人当年做过什么,陆玩都无心继续调查这宗前朝旧案。
琅琊王氏是晋廷新贵,王戎又倍受司马衷信任,吴郡陆氏根本没必要在此时与他们作对。
王祷也落下一子,沉声道:“我只知道是阮闳杀了徐万顷,此事牵涉到陈留阮氏,他生前还加入了某个神秘组织,侠客瘦蛟和老鱼都是来自此组织,即便他不死,司隶校尉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陆玩问道:“那么皮康的背后又是何人?”
王祷又拈起一颗黑子,轻笑道:“谯国潜伏着前朝残余势力,都各成一派,不管皮康来自哪一股势力,他终究只是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况且一个卑微门客的死根本就无足轻重。”
“人命大于天,岂能分高低贵贱?”
雨轻严肃地望着他道:“刑狱工作容不得任何疏忽,案子要查得清清楚楚,给每个遇害者亲属一个交代。”
王祷一怔,觉得雨轻反应太过激烈,毕竟她和皮康素不相识。
此时雨轻也意识到自己言语冒失,渐渐低下了头,鲁班锁早已被拆开,她又很认真的把它们拼了回去。
陆玩见她神情有异,温和说道:“鲁班锁好解,连环案可不好解,皮康也是连环案的重要线索人物,我不会忽略掉他的。”
雨轻再次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士瑶哥哥,我不会再调查这件连环案了。”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已经收购了几家酿酒作坊,改进九酝春酿,制造新酒,谯县的菊下楼生意很好,可以扩大店面,近日要与旁边的酒肆食肆协商,还要画装修设计图,自然没时间查案了。”
王祷笑道:“对你来说,做生意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事。”
“查案也很重要,不过有士瑶哥哥,还有阿龙哥哥和梁兄,已经完全不需要我的帮忙了。”
陆玩也笑了笑:“查案和做生意都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每天一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写兰。”
“还有逸民先生留给你的抄书作业。”
“士瑶哥哥,我们去附近找家小馆子吃饭吧。”
“昨日写的书法一点也不用心,今日再多加十张。”
“士瑶哥哥……”
“去苍蝇馆子吃饭可以,但练字一张也不能少。”
“士瑶哥哥付钱。”
“当然可以。”
“士瑶哥哥能不能帮我把那家小馆子买下来?”
“可以。”
“把整条街的店铺买下来也可以吗?”
陆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心中却道:“只要你开心,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雨轻娇憨一笑:“士瑶哥哥,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过在钱财方面,士瑶哥哥也未必比得上我。”
黄昏时分,皮既独自来到兄长皮康生前借住过的宅子,那本日记就是在此处找到的。
忽然从后院传来阵阵超燃的打击乐声,他循声赶去,就望见一位白袍男子手持鼓槌,坐在五个大小不一的鼓前,两边架子上还系着四个铁镲,就像现在的架子鼓一般,只听他快节奏的敲打着,完全沉浸在劲爆的音乐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当乐声止住,那人将鼓槌扔到一边,肆意一笑,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是上好的九酝春酿,要不要品尝一下?”
皮既快步走上前,毫不客气的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无故闯入别人家的宅院?”
“既然皮康生前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那么现在你也没必要知道。”
他站起身来,打量一下皮既,看他衣着寒素,半开玩笑道:“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宅子,是你擅闯民宅,偷走日记的人大概也是你了,我还未找你理论,你竟敢又跑来这里,就不怕我把你绑送到县衙吗?”
皮既恍然的道:“你认识我哥哥?”
第一百一十五节 山鬼(三)
“他给嵇蕃做门客,后又去山阳,这些事多多少少都与我有些关系,所以他的死,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你究竟是何人?”
“嵇府有个乐人名叫龚元量,他是皮康生前挚友,皮康为何去山阳,或许他能知晓一二。”
“我哥哥就是你安排进嵇府的,对不对?”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望向那昏暗的天空,自语道:“这座宅子送给你了,就当作我的见面礼,霍读很喜欢《兄弟》这首曲子,因为他跟你很类似,有三个哥哥,也被人杀害,有机会你们可以坐下来一起聊聊。”
皮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并无好感,冷哼一声道:“这份厚礼我可不敢收,没想到你这人跟嵇荡同样可笑,以为花几个钱就能摆平一切,我虽出身微寒,但也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无论什么,总得付出代价。”
那人却笑道:“看来你已经选择相信她,她在那些高门权贵眼中是与众不同,无论她多么痛多么难都不会放弃,还想着改变那些世家子弟的想法,对他们怀有期待,我想天底下最傻的人就是她了。”
“我哥哥就是被你利用,所以死得不明不白,而今你又想小施恩惠收买人心,实话告诉你,陆玩已经查出阮闳的真正死因,想来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也快要浮出水面了。”
“阮闳和皮康士庶有别,对陆玩而言,只要破解了连环新娘遇害案,他便会离开谯国前往汝南,因为这些旧案并不是陆云巡视豫州的重点。”
他不羁一笑,喝了口酒,然后把酒葫芦掷给皮既,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今日所言,但是我从来不会利用人心,你的哥哥也不该被人看轻,你如此糊涂,倒不如喝醉后倒头大睡,明日兴许会清醒些。”
皮既接过酒葫芦微微愣了一下,那人已经不见踪影。
嵇山南麓,嵇康被杀后就葬于此处,嵇蕃时常过来祭拜他的叔叔,并派人看守坟墓。
嵇蕃在铚县城北郊有一别院,后面栽满了竹子,隐秘而僻静。
嵇蕃连夜赶回铚县,是因为一位故友到访。
“胡允时返回临淄途径谯县,特意去拜访了薛兹,随后就离开了谯国,长卿兄这步棋走的高明。”
“近来陆玩的人一直在盯视薛府的动静,薛兹怕被拖下水,才不愿与我们合作,只要陆玩揭开嵇康之死背后的秘密,薛兹就无路可退了,到时候只能听命于王爷,胡允时只是好心提醒他而已,他若还一心指望身在洛阳的王司徒顾念旧情帮他渡过难关,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账本上还记着薛家一笔,我料薛兹这回不得不就范。”
“王爷已经派人来到谯国,希望茂齐兄(嵇蕃字)可以尽快寻得当年曹燕(曹爽堂兄)私藏的那批军器军械。”
“除去兵器,应该还有为发动叛乱筹措的大量军费,若能把它们全部收入囊中,王爷的养兵计划也可继续进行。”
嵇蕃年幼时偶然听见嵇康与某人的谈话,话中提到转移军械及军费之事,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苦心找寻,仍没有线索。直到皮康进入嵇府,也在暗中调查嵇康竹林聚会的秘密,嵇蕃有所察觉后故意派他去山阳别业,果然有意外的发现。
“陆玩在梁国查出盗墓案,逼死任承事小,坏了王爷计划事大,此番茂齐兄必须还以颜色。”
因为雨轻的搅局,成皋县事败,葛长卿未能如愿找到马家宝藏,这笔账他还记在心头。
“大量劣币已经悄悄投放进市场,太史象已派人收买里长,提前在市井中散布消息,陆家粮店新米掺陈米,劣币配良币交易,丁家、樊家和戴家等本地豪族也会主动帮贺循收回劣币,等贺循查到这批劣币来自吴地之时,又将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旦贺循和陆玩栽在这里,陆云的豫州之行恐怕也要结束了。”
谯县城东里仁巷的夏侯府邸栽种着许多名贵菊花,近日纷纷盛开,雨轻命人从菊下楼拿来几坛子新酒,夏侯总便发帖邀请当地名士前来赏菊品酒。
当裴頠、夏侯总、郑丰、杜皋、梁实、韩厚文、史恕和桓曜等人聚在园中饮酒笑谈之时,三位穿着华丽服饰的郎君缓缓进入大家的视线。
雨轻就坐在裴頠身边,笑道:“六叔,他们三位像不像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物?”
裴頠含笑点头,杜皋却在旁开玩笑道:“如此俊逸的郎君,今日多半会被谁家看上当女婿。”
郑丰不禁称赞道:“同甫穿上这件大袖长袍,真是如彩凤一般耀眼夺目。”
陈郡陈逸家中经营着丝绸生意,仔细打量了一下夏侯殊,微笑道:“这大概是用圆金线、银丝、孔雀羽线和蚕丝织成,所以看起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烁。”
濮阳衡注视着王祷,忍不住啧啧称奇:“王家郎君身上的竹兰绣锦在光照下从不同角度看可以呈现不同的颜色,真是世所罕见。”
蒋力放下酒杯,望向王祷,笑道:“我曾在吴地见过此锦,这是一种独特的织锦工艺,经线和纬线联合显花,达到渐变幻彩的效果。”
蒋力来自沛国蒋氏,祖上蒋纂和陈国陈融、广陵袁迪出身贫寒而心有大志,与吴郡陆瑁交游相处,陆瑁总是分自己的贵重物品给他们。
梁辩所穿的是团花蜀锦长袍,富贵而典雅,他缓步朝父亲走去,一人突然问道:“这是什么香气?”
梁辩呵呵笑道:“我喷了点香水。”
“香水?”
“是不是很独特,范阳卢琛跟我用的是同一款香水,有品味的男人都会选这款香水,低调而淡雅。”
“卢子谅也在用这种香水,那我也要试一试。”
几位正在品香的年轻郎君都好奇的凑了过来,问洛阳名门贵公子都在用什么香水,梁辩却故意卖起了关子。
今日夏侯殊、王祷和梁辩三人从头冠、衣服的面料、刺绣、款式再到所佩戴的饰物以及鞋履,无不精致华贵又新颖。
雨轻早已在洛阳打造出贵公子高奢品牌,除了服饰,还有男士香水、化妆品等,今日他们三人所穿的正是雨轻送给他们的秋冬男装高定系列,尽显贵族王子气息。
夏侯殊身上的云锦价格百两金,可比蜀锦,而王祷所穿的陆锦外袍更是有价无市,洛阳权贵子弟们争相购买,可惜工匠们织出一匹这样的锦就要花费很长时间,购买者也只能排队等候。
酒业和丝绸业利润都很大,雨轻通过今日的赏菊宴给他们展示一番,就是为了寻求合作契机。
其实雨轻除了收购酿酒作坊,还准备在这里开几家织锦作坊,到时陆家不仅会提供粮食,还会带来织锦工匠,这样一来就促成了谯沛士族与吴郡陆氏之间的合作,当然雨轻也希望日后谯沛士族能够参加圆桌会议。
在晚些时候谯沛一些士族手下的掌柜和陆玩的幕僚会秘密在菊下楼见面,商议合作事宜。
文澈在谯县城南有一住所,两个魁梧男子正坐在厅上端着大碗喝酒,当望见苗烈大步走进来,他们赶紧起身,其中一人上前回禀道:“苗兄,我们已经把那小子带过来了,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说,要不要我们山寨的兄弟帮你撬开他的嘴?”
苗烈略皱眉,沉声道:“先暂时关着他,等我大哥来了再做定夺。”
“这次多亏段兄和苗兄相助,我们二龙山才能攻下覆云山寨,今后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们兄弟。”
说话者正是二龙山寨主关鹏,另一人是他的结拜兄弟沙鹤,他们虽然占领了覆云山寨,但却让田峥逃脱了。
第一百一十六节 山鬼(四)
苗烈悄悄吩咐了他们一些事,二人领命当即带着手下的兄弟就离开了。
在赏菊宴结束后,雨轻就乘车来到此处,苗烈便把二龙山山匪劫持那人的来龙去脉禀告给雨轻。
花姑听后吃吃笑道:“霸占湘湘这样的理由亏你想的出来,幸好湘湘不在这里。”
苗烈急忙辩道:“这都是段正纯的主意,文澈去找田峥了,我也只好听他的。”
雨轻淡淡问了一句:“段正纯是不是在密室审问孙旻?”
“是,他说有法子让—”
“你忙了这些天都未好好用饭,花姑特意给你带来一些吃食。”
雨轻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径自走入书房,旋转机关,走进密室。
段正纯悠闲地坐在软椅上,小酌几杯,听着铜壶滴漏之声,笑容趋冷。
“霸占人家的妹妹,像你这样的人活该被收拾,到如今连死都不配,你就永远活在炼狱中吧。”
孙旻被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激怒了:“什么霸占,你这贼人真是胆大,不知我是何人,就敢公然劫掠?”
“孙旻,你和继母毕蘅之间过去的那点事不要以为别人都不知晓,你们家和嵇家有亲戚关系,嵇荡已经入狱,你想不想进去陪他呢?”
孙旻此刻还被蒙着眼睛,一路上他都认为自己只是遭到山匪劫掠,父亲定会派人前来解救他,可当他听见毕蘅的名字,他开始变得紧张不安。
段正纯继续道:“自己钟情的女子最后却变成自己的继母,你当时的心情肯定是糟糕透顶,你一直无法忘记与她曾经的过往,她又与你纠缠不清,这种关系近乎快让你崩溃,所以为了使自己解脱,你便亲手杀了她。”
“你休要胡说八道,把我掳到这里,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孙旻此刻努力保持镇定,却不知段正纯已经走近,在他耳畔低语道:“有人想要杀了你,你能活到今日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因为担心嵇荡,我才特意赶来谯县,我并未得罪任何人,到底是谁要杀我?”
“是不是薛融写信告诉你有关嵇荡入狱的事,并且让你来谯县共同商议对策?”
“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害你性命之人就住在你必经的驿站,不出意外的话你的死法会和扈氏甘氏她们一样。”
“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因为他需要一个替罪羔羊,阮闳的死,嵇荡有嫌疑,杀了你,嵇荡的嫌疑会更大。”
“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绑架我的人现在又说救了我,这简直太荒谬了。”
孙旻冷笑着摇头,明显不相信段正纯说的话。
有人突然扯掉他眼前蒙着的黑布,他发现一位白袍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前。
“你是裴家人?”
“你的记性真好,不过你的脑子却不大好,杀你的人和救你的人都傻傻分不清楚。”
“嵇荡是无辜的,他不可能杀害甘氏,阮闳的死也与他无关,我恳请你救他出狱。”
雨轻见他转变了态度,流露出几分真诚,便点头道:“看来你才是真心想要救嵇荡的人,不过我现在要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何事?”
“秦氏和毕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孙旻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我家的事,与你何干?”
“秦氏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的突然病逝对你打击一定很大,而毕蘅是你最心爱的女人,我相信你绝不忍心杀害她,那么最有可能杀害她们的人就是你的父亲了。”
“没有证据就污蔑他人,难道这就是裴家的作风吗?”
雨轻叹息道:“令尊于前几日不幸离世了。”
孙旻震惊不已,“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雨轻盯视着他道:“有人想要你们父子的性命,你侥幸逃过一劫,不该好好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吗?”
夜色沉沉,薛融没有返回薛府,而是独自来到城郊的别院,藕叶已在此等候多时。
薛融把洛阳那边的来信丢进火盆里烧掉了,唇畔还带着一丝笑意:“盛墨翻供了,这消息属实吗?”
藕叶屈膝跪在地上给他捶腿,缓缓说道:“这是刚从府衙传出来的消息,陆玩夜审盛墨,盛墨已经招出同谋。”
薛融刚服用过五石散,仅着一件蝉翼纱衣,斜躺在毛毯上,藕叶乌髻凌乱,白细脖颈处还有咬痕,她的脸上微微一抹红晕。
“陆玩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能让盛墨这个疯子突然转变想法,我竟然有点佩服他了。”
“孙家父子已死,纵使陆玩想继续查下去,也无从查起了。”
“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抢在我们前面除掉孙家父子,武辽今日的一番话给了我答案。”
“他最近和陆玩王祷走的很近,郎君切不可听信他的话。”
“洛阳那边的人开始动手了,孙家父子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被灭口是必然。”
薛融对武辽没有半分信任,因为连环案已接近收尾,司隶校尉部自然会抹去某些人参与过的痕迹,近两年任远行事越发果断狠绝,武辽或许就是任远安插在谯国的耳目。
薛融不想与司隶校尉部的人争锋相对,只是想将计就计,利用武辽给陆玩传递一些错误的讯息而已。
“阮闳身边的那个老仆消失许久如今又出现了,还有—”
藕叶停顿一下,声音更低了:“甘氏的玉镯不知为何到了那老仆手中。”
薛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越发用力,冷声道:“我让你毁掉那只玉镯,你竟敢对我撒谎?”
藕叶忍着痛解释道:“那只玉镯确实被毁,不过甘氏生前和阮闳不清不楚,也许我们之前毁掉的只是阮闳找人仿制的玉镯,阮闳并不是泛泛之辈,郎君对此应该很清楚。”
薛融这才放开她的手,目光森然,声音低沉道:“杀了他,扔到武家的盐田里。”
藕叶颔首道:“奴婢明白。”
薛融幽幽道:“只要把当年那批军械被嵇蕃找到的消息散布出去,我想那股地下势力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一百一十七节 破冰(一)
深秋,一场冷雨夹裹着萧瑟寒风来袭,幽径落满黄叶,偌大的园子浸染秋色。
少女慢慢推开袞雪书斋的一扇窗,轻轻呼吸这潮湿冰凉的空气,一片落叶随风飘落在窗边,她伸手捡起来,转过身,双眸似弯月,一个梨涡浮现,歪头问道:“士瑶哥哥有没有在落叶上写过字?”
陆玩摇头,继续看着琴谱,雨轻将那片落叶放到琴桌上,微笑道:“士瑶哥哥可以把自己的秋日愿望写在叶子上,说不定会实现的。”
陆玩放下琴谱,轻轻的抚摸着琴弦,淡淡道:“我可不需要什么许愿帖。”
在陆玩看来,雨轻送郗遐生辰许愿帖是很幼稚的行为,也欠思量。
雨轻自觉无趣,双手托腮喃喃自语道:“士瑶哥哥今日难得不出门,何不做些有趣的事?”
陆玩随意拨动一下琴弦,似笑非笑道:“什么算有趣?昨日李如柏让鹦鹉衔牌,有趣否?”
李如柏此举只是想逗雨轻开心而已,陆玩却认为他是一个特别危险的存在,既查不到他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现在,陆玩不希望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和雨轻有太多交集。
雨轻为他辩解道:“李如柏虽是商贾,但见识不凡,其实他对调香也有研究,还教会了我许多,士瑶哥哥不该对他有偏见。”
“我和他并不相识,何来偏见之说?”
陆玩慢饮一口茶,又道:“既然他已教你如何调香,那么你就给我展示一下你的学习成果吧。”
雨轻撅起小嘴,一脸傲娇的说道:“听着琴声方能调好香。”
陆玩笑了笑,双手抚上琴弦,琴声缓缓地流淌,飘逸虚渺的音律,给人洒脱尘滓之感,好似走进庄周迷梦蝴蝶的幻境。
此时在花船上,薛融也进入了美丽的幻境之中,仅着红色纱衣的美人舞动曼妙身姿,似蝴蝶翩翩起舞。
室内摆着几个大幅琉璃镜,光影变幻间,美人身体舒展,妖娆的身姿在薄纱间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坠落凡间的仙女般梦幻而诱惑。
当她无意掀起红色薄纱,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手腕上的玉镯分外熟悉,薛融神色微变,端起的酒杯又慢慢放下。
美人将红色薄纱拢了拢,轻轻摆了摆手,让乐姬退出去,然后坐回薛融身边,姿态慵懒,开始自斟自饮。
“怎么不跳了?”
“郎君根本无心看我的舞蹈。”
“依我看是翩翩姑娘人在这里,心却飞到别处去了。”
翩翩的纤手抚上薛融的肩膀,美眸流转,轻启朱唇:“郎君以为我的心飞去哪里了?”
“送你玉镯的人在哪里,你的心就在哪里。”
翩翩的手已经被薛融握住,她娇嗔道:“送过我手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已经记不住这是谁送的,郎君多心了,我已经是郎君的人,这个旧玉手镯不要也罢。”说着就要摘掉那只玉镯。
“是阮闳送给你的?”
“也许是吧,我真的记不清了。”
“那幅《游春图》是阮闳所作,看来他是你的熟客。”
薛融突然想起翩翩的贴身丫鬟在茶房烧一幅画,正是当年阮闳从山阳回来后画的得意之作。
“到底郎君是在意这只玉镯,还是在意阮闳这个人?”
“你对阮闳了解有多少?”
“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根本走不进他的心里,我所知不过尔尔,何来了解,他每次来我这里都是谈一些风花雪月,就比如围绕在甘氏身边的那些男人,我很好奇在甘氏心底里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呢?”
薛融右手轻轻抚摸她细长的脖颈,淡笑道:“如果给你戴上珍珠项链,应该会更美。”
“郎君说笑了,我怎配戴珍珠项链?”
薛融打开一个银嵌花蝴蝶首饰盒,里面放着交州所产的珍珠项链,浑圆饱满,颗颗精致,珠光柔美动人。
翩翩想要触碰却又收回了手,娇声道:“这项链真美。”
薛融取出项链就要给她戴上,她却轻轻拢一拢头发,含羞道:“待我重新梳妆打扮后,郎君再亲手为我戴上这条项链也不迟。”言罢起身,走至一架琉璃屏风前,伸手轻轻一推,她便转入换衣隔间了。
薛融脸上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容,刚要饮酒,就听到了某个女人的冷笑声。
“你不是想送人家珍珠项链,而是想要杀了她,用针刺向她的死穴,就像当时杀扈氏和我一样。”
一面镜子里竟然慢慢浮现出甘氏的身影,她穿着新娘礼服,用憎恨的眼神看着薛融。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不到你又要故技重施了,只是处理掉这种女人有必要你亲自动手吗?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我过去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竟然如此薄情,自始至终你都不曾爱过我,对我只有利用。”
“真是个蠢女人,到现在还与他谈什么情意?如果我不是皮既的未婚妻,他又岂会找上我,他每次与女人欢好之时都会送手镯,还是一模一样的,你我竟然还为了他这种男人争风吃醋,想想就可笑至极!”
扈氏突然出现在另一面镜子里,同样穿着新娘礼服。
“你们到底—”
“你莫要动怒,甘氏和扈氏都是因为太想念你,才迫不及待返回阳间来看你。”
说话者竟是杨楼的春香姑娘,她站在镜子里,笑容里带着轻蔑。
“郎君为什么要杀我?”
一个满身是血的可怜女子在镜子里哭喊着,她却是银仙姑娘。
“傻妹妹,因为过去他利用你从我这里获取皮康的信息,知道了太多事,他自然留你不得,冯延龄也是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
薛融愤怒的拿起酒壶砸向离自己最近的那架琉璃屏风,斥道:“是谁借给你的胆子,竟想用这群疯女人来吓唬我!”
琉璃碎了一地,翩翩并不在屏风之后,其他镜子里的女人很快消失不见。
刹那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薛融耳边响起:“薛兄,别来无恙啊。”
薛融惶然,他四下寻找着那个人,当目光落在镜子上,发现阮闳正冷眼望着他。
“薛兄,你为了调查我背后的势力,不惜让甘氏接近我,我想嵇荡也是中了你的美人计,你对嵇家是另有所图。”
薛融认为这些不过是专门欺骗人眼睛的江湖幻术,强作镇定道:“一个死人而已,凭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掩盖住那桩惨案吗?可惜活着的正人君子,不会忘记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
“昔年阮种因何死在平原,我想你自然清楚个中缘由,你杀徐万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被司隶校尉的人盯上,一子错,满盘皆输,你所保护的那些人终会一败涂地。”
“你一个不起眼的薛家庶子,哪来的自信?我劝你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你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倚仗。”
“我从未倚仗过任何人。”
“那么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阮闳一阵大笑之后就在镜中消失了。
薛融拔出佩剑,挥剑砍向那些琉璃镜,破碎声不绝于耳。
当长剑挥向最后一面镜子时,孙旻意外的出现在镜中。
“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薛融奋力朝镜子砍去,镜子碎了,镜中人却已走到他身后。
第一百一十八节 破冰(二)
“我一直那么相信你,你却要杀我,还陷害嵇荡入狱,你良心何安?”
薛融转过身,狞笑道:“你果然还活着,连环案的主谋就是你们父子,把你送给陆玩,我想他会感谢我的。”
“你忘了自己也是幕后主谋之一,你杀的人更多。”
“孙旻,我好心帮你们父子俩收拾烂摊子,你却想反咬我一口,倘若让秦家和毕家知道实情,你们父子俩在谯国根本无立足之地。”
“原本我应该和毕蘅一起离开这人世,可是你劝说我活下来,我把你视作兄长,你却拿我当傻瓜一样的对待,我的父亲死了,你以为我会这么放过你吗?”
薛融剑锋对准他,冷笑道:“就凭你能奈我何?”
“你好大的口气,我正愁找不到可以切磋武艺的人,可巧今日撞见了你!”
突然之间一名青衣女子脚踩梁上的一缕红绸一跃而下,迅疾挥刀而来,这股巨大力道直接将薛融手中的长剑震落在地。
薛融的手还在发颤,冰冷的刀刃已经抵住他的脖颈。
雷岩眼神充满鄙夷,盯视着他道:“看来你得去府衙走一趟了。”
幻境破碎,琴声陡然一转,如狂风骤至,隐隐雷声动,万物开始变得躁动起来。
雨轻一边聆听着美妙的琴声,一边品尝着自己之前在任府花房内收集的兰花蜜露,梧桐已经在茶几上摆好调香所需香料及用具,侍立在侧。
雨轻无意中发现李如柏在谯国经营着香料铺子,其中也有西域的名贵香料,李如柏还收集了许多宝贵的合香方,雨轻便有意与他合作研制香品,李如柏却婉拒了,理由是他不想与士族子弟打交道。
琴案上摆着一个铜质戟耳香炉,筒状的铜炉两侧,一边一个戟耳,形成一种大将军的气势,这是夏侯渊生前喜爱之物,夏侯湛就将它摆在袞雪书斋。
当陆玩的目光再次落到雨轻身上,她已经挑选出几种香料,准备将它们研磨成粉。
陆玩心中已经猜出她要调制什么合香,眼眸里藏着满满的宠爱,但是当雨轻抬头望向他时,他却早已收回视线,眉目淡定,专注的抚琴。
琴声渐趋激昂,现激浪奔腾之态,抚琴者略微凝视刚刚落在窗边的白鸽,心内毫无波澜。
此时在府衙大堂内,贺循闭着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原来司盐监丞刘纂派人扣了戴家的盐船,戴家管事也被收押入狱,戴墉闻讯匆匆赶来府衙,见刘纂也在这里,气急之下当众质问刘纂到底收了何家多少好处,他定会将此事告知司盐都尉。
刘纂望了望贺循,他还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没有接言。
周思成却向刘纂使了个眼色,刘纂轻咳了一声,才道:“有人匿名举报戴家管事常年以低价收购私盐,再以官盐的价格卖出去,牟取暴利,我已命人搜查过那几艘盐船,船上确实藏有私盐。”
戴墉急于辩解,太史象却开口说话了:“依我看来这都是马管事一人所为,与戴家无关,还望刘监丞能够秉公处理此事。”
太史象与司盐都尉李苇有些许交情,刘纂此刻也不好让戴墉太难堪。
“让那些盐贩俯首听命,操舟运盐到各地,一个管事能有如此神通吗?”贺循还是闭着眼睛。
一阵尴尬的沉默,樊荟才道:“背着家主谋取私利,铤而走险,这也不难理解。”
“恐怕李司盐不会这么认为。”贺循这时睁开了眼,目光盯向樊荟和太史象。
他们二人一怔。
太史象又道:“如今陆云还在巡视豫州,有关盐政事务,李司盐自会悉数禀报给陆云,贺内史近日忙于整治市场劣币,才初见成效,今天在城西街上就闹出这样的事来,思前想后我也想不明白,不知贺内史可想明白了?”
戴墉斜望着坐于他下首的周思成,冷笑道:“不去抓和朝廷对着干的人,难道贺内史是想包庇他吗?”
见他们到这个时候还如此厚颜无耻,贺循难掩鄙夷之色:“戴墉,你在花船上连待了几日,若不是自家管事被抓,你也未必会这么快返回城中,至于陆家粮店发生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跟太史象和樊荟一样恰好路过那里?竟还带着百余家丁去县衙,这是要兴师问罪吗?”
戴墉变了脸色,不想贺循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樊荟却接道:“一群鲁莽的人聚在陆家粮店门口闹事,围观的百姓又那么多,喧喧嚷嚷的,大家想不知道都难,戴兄带来那些家丁也是为了帮朱县尉解决城西的混乱局面,本是出于好心,可惜没能帮上什么忙。”
“你是说,戴墉提早就知道今日城西有人闹事?”贺循猛一转头,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樊荟。
“我…….我没有这样说。”樊荟有些慌了。
贺循的声音很低沉,但透着威慑力:“那他带着百余家丁去县衙干什么,想趁乱劫狱救走嵇荡吗?”
樊荟懵在那里。
太史象连忙道:“戴兄怎会这么做,不过情况紧急有失分寸而已,贺内史未免太多疑了,眼下整治劣币才是重中之重。”
贺循的眼睛望向了他,不再驳他,等他接着说下去。
“当时被坑骗的百姓纷纷吵嚷着要进陆家粮店的仓库看一看,新米里是否掺有陈米,没想到仓库里还放着四个大箱子,掌柜执意不肯打开那些箱子,听说朱县尉收到线报,近日有一批充斥市场的劣币均是从这家粮店流通出去的,他猜测箱子里面装着的兴许就是尚未流通的劣币,当即命人将这四个箱子带来衙门,请贺内史亲自查验。”
贺循慢慢说道:“那就把箱子带上来吧。”
须臾,朱敬参大步走了进来,衙役们抬着四个箱子也陆续走进大堂。
贺循的脸冷冷的,毫无表情,抬手道:“都打开吧。”
当衙役把箱子打开,箱子里装的竟是满满的账册。
戴墉失声说道:“怎么会是账册?”
太史象和樊荟又都望向贺循,贺循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
戴墉把目光凑近第一口箱内,当看到放在账册上的那封信,他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
贾文龙这些年不仅替戴家倒卖私盐,还为戴家开作坊铸劣币,并且每一笔账目他都记录的清清楚楚。
戴墉忍不住吼了起来:“贾文龙,我要让你这奸邪之辈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账册是靳茂材派人送到府衙的,贾文龙生前从靳茂材那里捞了一大笔钱,并把四个红木大箱寄放在靳茂材家中,因贾文龙突然身亡,靳茂材察觉出不对劲,便打开了这些箱子。”
周思成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笑道:“我把红木大箱换成了黒木箱子,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四个木箱很眼熟?”
原本四个黑木大箱内装的就是劣币,周思成早已发现粮店伙计被太史象的心腹随从收买,偷偷把这四个黑木大箱放进粮店仓库内。他只是将计就计,让太史象自投罗网。
第一百一十九节 破冰(三)
贺循语气平静:“太史兄,我想你到现在也应该想明白了,在洛阳为官时就犯过一次错,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信任,那次的教训还没让你清醒吗?”
早些年太史象与潘岳同为度支郎,他们都喜玄学,关系很亲密,后因潘岳犯事受牵连,太史象也被免职。
贺循重提过往,太史象死死盯着他,良久才说道:“贺内史,你之前口口声声说要给谯地百姓谋福利,可到最后还是选择与陆家为伍,视吾等为敌,你甘愿充当陆云巡视豫州的一柄利剑,对自己却没有半点好处,虽然你与陆云同样来自吴地,但却没有陆云备受陛下倚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到头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贺循摇了摇头:“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其他的自有朝廷来定夺,我已经下令逮捕嵇蕃,如果你想将功折罪,那就告诉我嵇蕃现在何处。”
太史象被他的话激得更恼怒了:“好,很好,想不到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若没有嵇家对你的提携,恐怕你到如今还坐不上谯国内史的位置,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贺循有把目光望向了太史象,语调渐转严厉:“公穆先生(嵇喜字)宽宏仁义,举荐贤才完全是站在国家前景上,而不是站在个人私情上,懂得以大局为重,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杀人,可是自我上任以来,嵇蕃都做了些什么,阳奉阴违,今日城西发生之事,不就是他在背后谋划,阮种、王伯林、皮康,他们的死,桩桩件件都与嵇蕃有关,我却没有深究,难道我对嵇家的报答还不够吗?”
“贺循,你竟敢这么污蔑嵇兄!”太史象开始咆哮了,倏地站了起来,“陆玩只派一个门客过来,他为何不亲自来府衙,聪明的人都知道揭开前朝那桩旧案,只会引火上身,他不惜利用你,也要将嵇家搞垮,为的还不是那些盐田,多半还是何玄给他出的主意,你和他们狼狈为女干,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贺循把一封信拍在案上,目光中浮出的却是沉痛:“这是太史嶷的表兄唐岐的书信,盛墨因何这般仇视太史家,甚至会杀害太史嶷的未婚妻刘氏,想必你心里最清楚,没有人性的人才会利用那些可怜无知的人谋利,如今孙家父子也死了,你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盛瑫出事后,太史象就去过廷尉府和司徒府,他还告诫唐岐不要理会盛家的事,更是派人到盛家医馆闹事,最后迫使盛家医馆经营不下去,把盛墨逼的走投无路,孙家父子却好心收留他,利用他制造出连环新娘被杀案,其实从一开始孙家父子就选中了盛墨当替罪羊。
“贺循,原来你仰仗的是王司徒,陆机陆云兄弟俩则依傍贾谧,想不到你们吴地才俊也贯会谄媚权贵,我真是自愧不如。”
贺循又望向他,说道:“你为了讨好齐王,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齐王做妾室,而今你和嵇蕃在谋划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最终获利者必定是齐王。”
太史象直接将樊荟拿过来的账本丢到桌上,冷笑道:“这桩连环案的背后还牵连着洛阳那边的人,贺内史以为此案能查的清楚吗?”
“此案与洛阳那边又有什么关系,太史兄最好把话说明白些。”
只见武辽和王祷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很自然的坐于周思成一旁,紧接着薛融也被雷岩带进大堂,太史象看到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态不妙。
在一阵急促激昂的琴声之后,音韵渐渐平缓下来,仿佛嘈杂的大雨变成微微细雨,深秋的风没有方向的吹来,檐下的落叶也随之飘走。
少女拿银勺将调配好的香粉一点点装进小白瓷罐内,放置一边,然后展开那个铜炉,松捣香灰,轻轻压香灰,待压平滑,再把篆印放上去,添加几勺香粉,小心翼翼把它运平,慢慢提起篆印,引燃篆香,最后盖上香炉。
一缕香烟袅袅升起,似要直插云霄,忽地婉转飘摇,慢慢消散,无声无息。
“今日府中冷冷清清的,不知道阿龙哥哥和梁辩他们都去了哪里,连小猪哥哥也不在,明明说好今日要举办宴会,邀友人斗香赋诗的,他们竟都忘记了。”
陆玩没有说话,仍旧低首抚琴,雨轻双手托腮听着琴声,闻着陆玩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这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陆玩自己配制的熏衣香,是取冬日梅花上的雪化水来入香,香气格外清幽。
陆玩还清晰的记得雨轻说过想要用天然香料调制一种合香,不受花期的约束,随时都可以闻到兰花香。
兰香清冽高雅,此合香香韵过于浓烈高扬,倒是很像李如柏的风格。
雨轻一直想着心事,似乎没有看到陆玩眼眸中那一抹深情的温柔,陆玩指下琴声更加舒缓,南絮已将一个黄铜香球放置雨轻手边,里面装有陆玩自制的香品。
这种香球可以拿在手上把玩,寒冬可以暖手,也可放于袖中,或置于床上熏被,随意滚动,香炉始终保持水平状态,不会倾翻,香火也不会倾洒出来。
“这样精致的暖手小香囊,士瑶哥哥是从哪里弄来的?”
“比你所说的暖宝宝如何?”
“奢华顶配。”
“顶配又是何意?”
“就是最好的存在,士瑶哥哥和这把古琴就是顶尖的相配。”
“我想这香球内的兰远香足够与你相配。”
陆玩淡淡一笑,琴声悠悠,恬静的暖意入人心田。
此时在薛兹的书房内,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香气,空灵张扬,凛冽中还带着一丝温暖,醒梦和温存。
“这是什么香,好像我在哪里闻到过。”
“百竹香。”
“光听名字就会爱上的香,还让人有些怀念过去。”
“嵇中散在闲暇时总会熏一炉此香,这是后来王司徒给此香改的名字,原来叫做魏朝遗梦。”
夏侯殊登门拜访是代替陆玩向薛兹请教一个问题。
“薛先生是怀念嵇中散,还是怀念一起参加竹林聚会的友人?”
薛兹望了他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其实我并不怀念他们,只是有些人想让大家重新记起那些事,也不希望谯沛太安静。”
“我想请教薛先生一个问题。”
“陆玩不是已经派人抓了薛融,他还想要知道什么?”
“薛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是知晓还是不知晓?”
“事到如今再问这些还有多少意义?”
“看来薛先生都知晓,你默许他的这种行径,或许你和嵇蕃的目的是一样的,有人吩咐熊括把账簿交给嵇蕃,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惜嵇蕃的计划失败了,还连累了一些人。”
薛兹神情漠然,没有接言。
陆玩是从许素的手下那里得知熊括是薛兹安***府衙的,熊括已于昨夜在家中服毒自尽,薛兹却是在今早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熊括之所以深得前任谯国内史费缉的信任,是因为昔日熊括的父亲就做过费缉的幕僚。
熊括与未婚妻南宫氏自幼青梅竹马,彼此间感情深厚,当薛兹告知他南宫氏和皮康的死亡真相,真正的幕后操纵竟是费缉和嵇蕃,他便抱着必死的心来做这件事。
然而熊括并不是薛兹的眼线,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司隶校尉选择协助陆玩,那么谯地士族再与之抗衡,已毫无胜算。
“不管是洛阳还是这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旧事都不该再揭开,虽然薛融涉及连环命案,但薛氏一族的清誉不会因此被毁坏,你对嵇蕃所作所为也全然不知,贺内史希望你不要再做错误的决定。”
“我不会与陆家联手,也不会与陆家为敌。”
香快要燃尽了,薛兹不得不做出妥协。
其实薛兹一直在等待裴頠的出现,来的人却是夏侯殊,裴頠不见他,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一百二十节 破冰(四)
“据嵇荡所言,有人在甘氏成亲前几日暗中告知她一件事,就是扈氏因何而死,甘氏害怕自己落个跟扈氏同样的命运,便在成亲前一夜恳求嵇荡带她远走高飞,嵇荡性格懦弱犹豫,拒绝了她,甘氏最后愤恨离开。
半途意外遇上刘学,被质问她与嵇荡是否真的私通,甘氏割手腕以示真心,刘学还是不忍心,选择相信她,在她回到住所,薛融的手下故技重施杀了甘氏。
经过梁辩的一番劝说,刘徽终于代替不能开口说话的儿子道出那晚实情,并且协助梁辩抓到用针灸杀害甘氏的凶手,梁辩昨日就带着那人去府衙了。”
菡萏亭中,虞子期自顾自地说着话,李如柏却潇洒抚琴,节奏多变,忽快忽慢,与传来的琴声交相呼应,像是一种无言的交流。
“刘徽父子今早已经离开谯县,好像是回河内怀县别院了。”
琴声忽止,李如柏望向邻近的夏侯府,沉吟道:“自己设局,又置身局中,心里明白装糊涂,真是一对奇怪的父子,陆玩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们,显然是不想再继续深挖下去了,我看陆玩他们是要准备启程去汝南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刚才的曲子就算是临行前的告别吧。”
另一边琴声渐止,香烟散去,少女从书架上取出一卷轴,慢慢展开,名曰《西园雅集图》。
“夏侯先生曾著《魏书》,见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便毁坏己书而停作,同甫兄提及过此事,正是在西园雅集之后夏侯先生烧了自己所著的《魏书》。”
陆玩走至雨轻身前,微笑问道:“与子初兄所作的《金谷宴乐图》相比如何?”
“石崇喜欢豪奢,夏侯先生与他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这幅画上没有落款,看起来有些年数了,但是重新装裱过—”
雨轻忽然想起甜甜之前谈及杨骏常用的那个装裱匠,没有继续说下去,凝视片刻,又将画卷起,放回书架上,另转话题问道:“士瑶哥哥不是打算在离开谯国前请一位友人去六合楼吃饭,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吗?”
陆玩笑道:“景业兄最喜欢游山玩水,说不定他已经离开了。”
秋雨淅沥,一辆长檐车慢慢驶离官道,上了一条林间小路,有株树被连根拔起,横卧在路边,十几个人也倒在地上,全都毙命,很显然这里刚进行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有人掀起车帘一角,唤道:“索俷,我们该走了。”
坐于古槐树上的青年一跃而下,瞬间接住几片落叶,沮丧的说道:“就是几个小喽啰,实在没劲。”
“你不该去找李如柏,他并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早晚我会打败他的。”
车内之人无奈的笑了笑,翻云近前回道:“主人,这些死士恐怕是许昌那边派来的,自老鱼和瘦蛟死后,他们就开始在谯国暗查,特别是杨楼和报恩寺,幸亏我们的人并未露出任何马脚,大都已从谯县撤离。”
他凝思良久才道:“也许这些人来自汝南,薛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嵇蕃也太过骄傲轻敌,陆玩收拾了薛家和嵇家,剩下的谯沛士族更是不堪一击,只是不知刘徽和他背后的人能否避开司隶校尉的眼线。”
“陆玩没有彻查刘徽父子,说明他不想翻开前朝旧案,谯县的风云也快要停息了,至于那件事,主人也是时候该放下了。”
他沉默了。
索俷坐上牛车,问道:“哥哥已经为阮闳报了仇,为何还愁眉不展?”
他看着索俷,沉声问道:“你跟杜先生道过别了吗?”
索俷摇摇头,憨憨一笑。杜皋是他的老师,他不喜读书,却整日痴迷练武,在杜皋眼中,他就是不学无术。
“我带你去洛阳,那里不乏高手,连李如柏对他们也心存忌惮,或许你们还会在洛阳重逢。”
今日谯县城东的一家胭脂铺子很早就关门了,店内只有掌柜一人,还在整理新进的货品。
铺子后面有个小院,玄衣少年缓步走进院内,环顾四周,相似的花圃和走廊,顿时有种熟悉的感觉。
“剧先生已经把他们都请来了。”
玄衣少年点点头,“想必他们心中有很多疑惑,也许对我还有些敌意。”
“要不是你及时出手,他们—”
“澈哥哥,他们都是我父亲的故交,我自然应该以礼相待。”
少年大步走进正厅,明朗自信的笑容扬在脸上,对着众人道:“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仲长敖直接质问道:“利用剧兄把我等骗到这里,你究竟是何用意?”
“仲长先生是不是还在为刘徽父子没有露出破绽而感到沾沾自喜呢?
雨轻从容入座,继续道:“从一开始刘徽在县衙得知甘氏不是处子之身时所露出的表情就出卖了他,如果吃惊的表情维持超过一瞬,那么他就是在装,说明他在说谎,真正的吃惊表情转瞬即逝。也就是说刘徽早就知晓甘氏与人私通,既然知道,还同意儿子的婚事,就有些说不通了,除非他另有阴谋。”
仲长敖满脸不屑,没有接言。
雨轻继续道:“那日仲长先生和韩先生都去参加了夏侯家的赏菊宴,在品香环节,仲长先生应该还记得有一种和香叫做二阮旧局,此香并非是阮籍和阮咸所作,而是酷爱制香的李信(李鹜子)调制而成,这种和香选材很复杂,若无香方,很难制成,当时仲长先生神情愕然,应该不是第一次闻到此香,恰好在刘徽家中就燃着这种香,想来是缅怀故友李信。”
仲长敖先是一怔,而后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难道刘徽—”
“仲长先生不必担心,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没有告诉县令,所以刘徽父子可以安然离开。”
李鹜死后,李信被刘伶收养,自幼他与刘徽一起长大,二人胜似亲兄弟,然而因薛兹酒后的一句戏言致使李信被司隶校尉石鉴的门客盯上,最后惨死河内怀县,刘徽做这一切的初衷就是为李鹜父子报仇,这应该也是刘伶的遗愿。
“子安兄(曹仪字)的女儿真是好眼力,难怪生意越做越大。”
韩厚文放下茶杯,温和说道:“仲长兄方才并无恶意,只是对你还不够了解。”
雨轻遗憾地说道:“如此费心布局,你们的目的仍然没有达到,着实可惜了。”
剧览肃然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六合楼有秘密通道?”
司隶校尉的人提早埋伏在六合楼内,幸亏顺风及时赶到,设法拖住他们,剧览的眼线才能从暗道逃走。
雨轻淡淡笑道:“因为那些灯太过夺目,暗道机关就藏于几案上的错银铜牛灯中,我原以为这六合楼是你们的联络点,原来不是,这六合楼的主人倒像是在有意帮你们脱离险境,剧先生以后应该寻个机会感谢他才是。”
毕煦毫不留情地说道:“若非陆玩插手,我等岂能功亏一篑?如今你又是站在谁的立场说这些话?”
“我叫曹惟,在座的各位都是家父昔日的好友,我可以理解你们为已逝的嵇中散和十八隐士所做的一切,但是你们报复采取的手段并不算高明。”
第一百二十一节 破冰(五)
毕煦目光冷然的望着雨轻,说道:“你的叔公(曹燕)为王戎和薛兹所害,你却与王祷同行,和薛家合作做生意,你根本不配做子安兄(曹仪字)的女儿,更不配为曹氏之后。”
剧览已将当年嵇康之死背后的秘密告知了雨轻,曹燕经常带着年幼的曹仪去参加竹林聚会,嵇康就是曹仪的老师,曹燕暗中招揽义士,刺杀司马昭未能成功,反遭司马昭围剿,因嵇康誓死不肯说出曹燕余党以及其留下的巨额军费和兵甲才被杀害。
雨轻直视着他,正色道:“至少我没有使叔公留下的东西落于他人之手,也保住了你手下的八百死士。”
另一边在何府前厅上,歌舞翩跹,丝竹悠扬,案上珍馐美馔,今夜何玄特意为陆玩设宴践行。
侍婢手捧天鹅青铜壶,为陆玩斟酒,何玄笑问道:“陆兄可识得这是什么酒?”
陆玩端起酒杯,轻轻一闻,答道:“秦州春酒,此酒清而不淡,浓而不艳,确是酒中极品。”
“听闻吴越之地所产的酒清冽绵长,与北方的酿酒大有不同,他日去洛阳陆府拜访,我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雨轻上次听令妹说何兄喜欢喝乌程的酒,我想定是吴兴的哪位朋友送给你的。”
何玄呵呵笑道,“明日陆兄就要启程离开谯国,正好我偶得一匹西域宝驹,想送与陆兄,或可使陆兄此行畅通无阻。”
“我不善骑射,送与我实在可惜,不如将宝驹另送他人。”
陆玩微笑婉拒,没有喝面前的那杯酒,佳肴也未动。
何玄神色微变,放下酒杯,舞姬们纷纷退下。
“陆兄似乎有心事,难道在谯国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
陆玩淡淡道:“刘司丞刚刚告知我一件事,嵇家的盐场已全部换上何家的部曲,我希望何兄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嵇家都不需要解释,陆兄还想要什么解释?”
何玄自认为与陆玩都在同一艘船上,并且陆玩即将离开谯国,许多事他已经来不及插手。
“嵇蕃已被移交廷尉府,朝廷势必要收回嵇家的所有盐田,何家此时霸占这些盐田是想与朝廷作对吗?”
“这是嵇蕃自愿将本家盐田卖给我家,非偷非抢,司盐都尉也无权干涉,不过我与陆兄有言在先,自然不会独吞,送与陆兄三家盐场何如?”
陆玩摇摇头:“公田岂能由何兄私自处置?
“陆兄这么说我可就不明白了,先前大家通力合作,而今案子已破,市场上的劣币也都收回,该处置的人也都处置了,此时陆兄却翻脸无情,是不是陆兄也该给我一个解释?”
何玄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为他斟酒的侍婢颔首退下。
“何兄是想说我过河拆桥,可惜我们从未一起过河,谈何拆桥?”
何玄明面上帮陆玩打压谯地士族,暗地里却与嵇蕃勾结,给贺循整治劣币制造了许多麻烦。
嵇蕃事成,自然会给何玄一些好处,一旦嵇蕃事败,何玄也就能顺理成章的侵吞嵇家盐田,不论最后是什么结果,何玄都不会吃亏。
“既然陆兄想要公事公办,那就回去好好询问那些盐官,恕何某不再奉陪。”
何玄异常淡定,浑身还散发着一种阴森的气质。
陆玩敛容道:“为了使嵇氏一门不被贬为次等士族,为了族中子弟将来的仕途,嵇蕃才在事败后匆匆把盐田送与何家,何太师可知晓你在谯国的所作所为?”
何玄不以为然的冷笑两声:“陆玩,我劝你赶快收起那些无用的猜测,对付任承那一套在我这里是不管用的。”
“任承不是小人,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陆玩不屑以小人之道还治小人之身,只是笑道:“今日我本想和一个人一起过来赴宴,可惜他被带去府衙问话了,何兄可好奇他是何人?”
何玄没有答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知道陆玩所说之人就是白宜成,这个人应该早就离开谯国才对,不料还是被陆玩的人找到了。
“那一批劣币正是白宜成投放进市场的,或许何兄应该把那三家盐场分给白宜成,毕竟他作为中间人帮你和嵇蕃做了不少的事。”
“我原以为陆兄初到谯国,就像进了迷宫,摸不着头脑,想给陆兄引路,却被陆兄利用,以后恐怕没人敢与陆兄把酒言欢了。
“李司盐已经自请辞官,你手上的那份文书是无效的,现在嵇家的盐田是公田,所以何兄最好尽快让那些部曲从盐场全部撤走。”
这些年李苇从谯沛各大士族那里收受不少贿赂,陆云早已将谯沛盐务之事密奏司马衷,李苇辞官只为自保,在司隶校尉部调查时没有多言,已经算是给了何劭面子。
何玄阴测测说道:“我听说裴肃的妾室白灵儿正是出自山桑白家,不知逸民先生得知白家私铸劣币,作何感想?”
何玄拉拢白宜成就是因为白家和裴家的关系,并且白灵儿的姐夫叶诚还是张华一手提携的人,如果陆玩不肯退让,他便让谯国这把火烧到洛阳。
陆玩敛容道:“这只是白宜成的个人行为,山桑白家并不知情,更不是逸民先生需要理会的事。”
何玄睨视陆玩,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和嘲讽:“恐怕别人未必都会如你这般想,白氏乃兵家,青州刺史裴宪的手下白齐是白宜成的堂兄,他们兄弟情深,白宜成曾去青州探望堂兄白齐,还常出入刺史府邸,与府上门客徐滨交好,在青州居住两年,后来返回乡里,他一介儒生私铸劣币,或许就与这徐滨有关,那么裴宪是否知情,我倒是颇为好奇。”
陆玩正色道:“若真如你所说,司隶校尉部定会一查到底,但是我相信裴刺史执法如山,对不遵守规矩的属下及亲人绝不姑息,逸民先生也是如此。”
“我原以为陆兄待裴家人格外不同,看来还是陆兄分得清,会做生意。”
“为了谋取这些盐田,就与裴家作对,这买卖可不合算。”
何玄一心想把裴家牵扯进来,迫使陆玩妥协,怎料陆玩态度如此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何玄冷声道:“我可以把嵇家的盐田交出去,但是我要告诉你,这次你失去的可不止是我们陈郡何氏一门的支持,以后陆家所有的生意在北方将寸步难行。”
陆玩已经走至厅门口,声音淡漠:“只有弱者才需要依靠和庇护,何兄还是收敛一点,别太贪心,以免日后成为失群的孤雁,朝夕难保。”话毕拂袖而去。
何玄一怒之下掀翻桌子,恨恨地道:“陆玩,我倒要看看你在豫州还能走多远!”
明知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但是陆玩仍要迎风而行,与他同样执著的人还有雨轻。
雨轻暗中帮助剧览和毕煦等人,也是为了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答案。
“孙庚为何要杀秦氏和毕氏,剧先生可知道其中原因?”
第一百二十二节 破冰(六)
那日孙旻道出其母秦氏生前曾与父亲在碧玉楼发生过激烈的争吵,秦氏突然晕倒,连续数日水米未进后去世。
毕蘅则是被孙庚发现其真实身份,最后中毒身亡。
“司寇薰在孙府看到过左太妃,她和秦氏还在碧玉楼上单独叙话,之后不久秦氏就离世了,至于毕蘅,她并不是我们派去的人。”
雨轻察觉出剧览的话中有所保留,直接问道:“我母亲也去过铚县那座旧宅,剧先生可曾见过她?”
左芬生前询问过古掌柜有关裴若澜与秦一在谯国的别院,既然她来到谯国,自然会去那座旧宅看一看。
“我并没有与她见面。”
“但是你却让司寇薰告诉她孙秦氏与我生母因花结缘,常有往来,我母亲这才去孙府拜访。”
剧览有些愕然,司寇薰绝不可能告诉雨轻这些事。
毕煦突然问道:“孙家那小子是不是还活着?”
“我只是碰巧救了他,他对我说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旧事,其实把这些事和连环案联系起来,也不难推测。”
雨轻并不是剧览心中所想那般不经世事,她甚至可以捕捉到在座每个人的心理,此刻已经没必要再对她隐瞒孙家的事。
剧览语气沉重道:“左太妃是为了调查你的父亲才来到谯国,孙秦氏正是出自谯县秦氏,与你父亲祖上本是同族,当年孙庚是有意求娶秦氏之女,就是司隶校尉部的人派他暗中调查大将军曹爽的余党,只不过你父亲极少与谯县秦家联络,致使孙庚一直追查无果,直到左太妃去孙府拜访,引起孙庚的怀疑,无辜的孙秦氏才惨被逼死。”
雨轻微微点头,事情真相与自己的猜测相差不大,然后道:“今日夏侯殊告诉我一个消息,薛兹在返乡途中旧疾复发,突然离世了,这应该是你们所乐意看到的。”
毕煦不禁冷笑道:“昔日王戎带薛兹参加竹林聚会,今日王戎却让他长眠于竹林下,看来我们要好好感谢王戎了。”
雨轻环视在座的人,目光真诚又坚定,说道:“过去的事我并不了解,无法客观的去判断事情是否对错,但如今你们仍把精力消耗在愤恨某个人身上,那么你们同家父的复国之志又何时才能实现?”
这番话直接击中了剧览等人的痛处,他们这些年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复兴曹魏更成为一纸空谈。
“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你不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们此次是应剧兄的邀请前来小聚,而不是为了接受你的责问与指点。”
说话之人正是从关中赶来的毕垣,毕煦的从兄,谯国的事他没有直接参与,但对雨轻的冒然介入,心生疑虑。
雨轻淡然一笑,说道:“你能赶来这里,说明河间王也挺关心谯国的连环案,不过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本无意插手你们的事,之所以拜托剧先生请大家来此,只是想谈一桩生意,不知你们可愿意成为我的合伙人?”
毕垣一阵冷笑:“你的那些小伎俩也就骗骗洛阳的贵游子弟,拿来对付我等,实在可笑。”
雨轻慢慢道:“张昌起义具备大量的军需和兵力,却只支撑数月就烟消云散,敢问你们较之如何?”
毕垣微怒:“张昌那等草莽怎可与我们相提并论?”
“论出身,他自然比不了你们,可论实力,他却强过你们许多。眼下有桩极好的生意,只赚不赔,你们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坐在韩厚文身边的史曜对她颇为好奇,说道:“我儿之前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有想法的人,我倒是很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雨轻目光简单而清澈,笑容和暖,徐徐说道:“若能协助陆云在豫州巡视顺利完成,日后吴郡陆氏也会给你们提供许多便利,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你们的盟友。”
斜风细雨,夜渐深,晕黄的灯光下,穿着月白锦袍的年轻人正捧着一本《南华经》手抄本,他慢慢翻开,从里面取出一片写着两行小字的落叶。
“陆兄这盘棋下得真是精彩,可谓逆风翻盘。”
“耕则问田奴,绢则问织婢,只有问对了人,所有的事情才能圆满解决,说起来夏侯兄才是布棋高手。”
在谯沛之地,许多事都绕不开夏侯家,面对士绅豪强的张牙舞爪,若没有夏侯家的暗中保护和支持,恐怕更难走出这片荆棘。
陆玩合上书册,夏侯殊拊掌走来,笑道:“陆兄太过自谦了,能成功围剿那股地下势力,朝廷定会好好嘉奖。”
“不过是些虾兵蟹将,并未将其剿灭,此番已打草惊蛇,往后他们的行迹会更加隐蔽,在某些人眼中,家兄豫州之行无功便是过。”
“陆兄所说的某些人对司隶校尉的暗查也会忌惮三分,之前消失在嵇山的那队人马,贺内史也将继续调查下去。”
陆玩微微点头,在嵇山发生之事并不在他意料之内,嵇蕃因何死在山上,那些人到底在找寻什么,这个谜团只能留给贺循了。
他望着眼前这盏凤形釭灯,又笑道:“我看府上摆着各式釭灯,六合楼的那些灯与之相似,莫非夏侯兄对釭灯也有研究?”
“家父生前很喜欢这些灯,如今不过拿来随便摆摆,对我来说它们都一样,只是用来照明。”
陆玩若有所思道:“不管它在夜里多么耀眼夺目,到了天明,也就是个不被留意的摆设。”
夏侯殊沉默片刻,然后转换了话题,笑问:“陆兄难得来谯地,何不再多住几日?”
陆玩答道:“家兄来信催促,不敢滞留。”
这时夏侯殊把陆云给他的书信放到书案上,道:“替我转告令兄,多谢他的美意,我并无出仕之心,只想和几位友人游历山水,不如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寒素学子,也许日后他会大有作为。”
“既然夏侯兄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勉强,可我还是希望回到洛阳后能再见到夏侯兄。”
“我自然要去洛阳找你。”
夏侯殊半开玩笑道:“陆府的花胶鸡汤火锅,到底有多美味?”
陆玩无奈的笑了笑,花胶极其稀缺和名贵,这样的火锅连他自己都没有吃过几回。
上次在六合楼聚会时,雨轻谈及用花胶搭配鸡汤煮火锅更美味,他日夏侯殊去陆府拜访,或可品尝一下。
“等洛阳举办比武大会之时,小猪哥哥可一定要来观看。”
身着月白刺绣云纹襦裙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而来,雪白宫绦随风摇摆,显得清新又活泼。
“又是足球比赛,又是比武大会,洛阳的生活好像更加精彩了。”
夏侯殊呵呵一笑,转身走开。
雨轻见陆玩亲自整理书籍,便上前笑道:“士瑶哥哥,我来帮你一起收拾吧。”
陆玩点点头,很随意地说道:“我吩咐南絮去你房间送字帖,你好像不在。”
雨轻浅浅笑道:“我去了一趟胭脂铺子,选了一盒胭脂打算送给左媛。”说着开始收拾书架上的竹简。
陆玩抬头,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心中暗想:“你来谯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出现在嵇山的那些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百二十三节 破冰(七)
“叔叔只是输了一场游戏而已,不必太在意。”
夏侯总仍盯着桌上的残局,方才他和裴頠对弈,棋下到中途,裴頠因有事先行离开,留下这盘尚未下完的棋。
虽未下完,但是胜负已明了,裴頠的布局甚是精妙,一招定乾坤。
“裴頠之前遭人暗算,陆玩可有查出什么?”
夏侯殊在旁摆弄着一支毛笔,旋转笔杆,藏有暗剑,笑道:“陆玩已经把这残局交给贺内史来收拾了,依我看裴頠也不想扩大此事,打算放过丁家了。”
“丁凝知道此时动不了裴頠,此举不过是想搅浑这摊水,让那些人觉得有机可趁,你利用薛融间接把裴頠的行踪告知他,这一招虽妙却也险,若是陆玩继续调查下去,恐怕你也要回洛阳找你伯公了。”
“叔叔担心过度了,陆玩的注意力可不在我身上。”
夏侯总瞥了一眼那支机关毛笔,微微皱了皱眉:“那个人回来谯国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侯殊摇了摇头,又道:“他要做什么事,谁能猜得到,谁又拦得住?”
夏侯总将手里的棋子轻轻放进棋罐里,沉吟道:“罢了,离开了就好,省得让人担心。”
夏侯殊把毛笔挂在笔架上,自语道“我看最令人担心的是裴家的那个养女,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事。”
夏侯总嘱咐道:“她在豫州的这段时日,你要派人盯着些。”
夏侯殊点头道:“侄儿明白。”
这边陆玩已经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文具一一收进紫檀多宝格方匣内,此匣设计小巧精细,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类似于现代的收纳箱。
“士瑶哥哥,这个文具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别人赠与我的。”
“既然你有更好的了,那就把我之前送你的文具盒还给我好了。”
陆玩见她撅着小嘴生气,顿觉好笑,故意说道:“你怎么不问我这是何人所赠?”
雨轻没有答话,坐到一边翻开陆玩不看的话本小说,对案上那本账簿视而不见。
陆玩走近,笑道:“只要我收下了,再想拿走可就难了。
雨轻小声嘟囔道:“士瑶哥哥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陆玩望着这张娇柔惹人怜爱的侧脸,问道:“那么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雨轻并没有抬头,只是随意的说了一句:“不被欺负的好人。”
“这倒是很难做到的。”
陆玩收回视线,低头翻看一下那本账簿,自语道:“原来这本账簿是假的。”
雨轻抬了一下头:“这账簿对士瑶哥哥很重要吗?”
嵇蕃从熊括手上拿到的账簿应该是真的,可是在他死后,真的账簿就不见了。
陆玩轻声道:“对我而言不重要,或许对那些人有用。”
雨轻把话本放进那个文具匣内,道:“既然不重要,何必再为此烦恼?”
“你—”
陆玩很想听到雨轻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可是他又不敢期待,因为雨轻不会主动向他坦白为何掳走孙旻,还有在六合楼发生的事。
陆玩是故意放走那些人,只因为流水在嵇山上发现了文澈的身影。
“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知道我从不看那种荒诞的小说。”
陆玩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伸手把那话本拿出来,雨轻却再次将它放到匣内,不满道:“你不看,我看。”
陆玩无奈道:“我把夏侯兄送的文具匣让给你好了,你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雨轻问道:“那你用什么?”
陆玩不假思索答道:“我还是喜欢用原来的那个文具匣。”
雨轻又问:“有新的,为什么还用旧的?”
陆玩迎上她的目光,慢慢道:“习惯了,其他的再好,也不想换。”
雨轻就是陆玩的习惯,她给的东西,陆玩总是倍加爱惜。
雨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道:“夏侯兄真小气,只有你的,我却没有。”
“他是你的合伙人,你从他那里得到的东西可不少。”
“士瑶哥哥莫要忘了,他也是你的合伙人。”
雨轻微微一笑,“霍读送来的话本真的很有趣,士瑶哥哥看那个枯燥的账簿这么长时间,也该放松一下心情。”
“最近霍读也不用心誊抄书籍,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低俗不堪的小说上,李如柏的书肆还真是害人不浅。”
陆玩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到窗前,月光淡淡,透着些清冷。
雨轻也走过来,故意生气道:“士瑶哥哥认为低俗的小说能够让人愉悦,而总是读那些所谓好书的人要么读成了书呆子,要么变为极其功利之人,这才是害人不浅。”
她的一番歪理邪说,把陆玩心内的阴霾一扫而空。
“说话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陆玩抬头凝望着那轮明月,虽不是圆月,但是这种残缺的美更真实。
雨轻伸出双手,好像要捧起那一缕柔柔的月光。
陆玩淡淡道:“有些东西你根本无法托起,就像这轮月亮。”
雨轻笑道:“我不会不自量力的去做我能力之外的事,月光很轻,洒进来带给人些微光亮,我只想感觉一下月光有没有温度。”
“月光自然是有温度的。”
“士瑶哥哥为何觉得月光有温度?”
“因为你—”
陆玩欲言又止,炙热的眼神渐渐冷却下来,又道:“你之前讲过光学原理,我想月光和阳光应该一样有温度,只是一种柔弱,一种强烈。”
雨轻仍然仰望这黑夜里没有星星作伴而孤独的月亮,笑道:“原来士瑶哥哥也开始喜欢格物学了。”
陆玩轻声唤道:“雨轻。”
雨轻看向他:“嗯。”
“以后你不要再做让人担心的事。”
“士瑶哥哥的心思都扑在公务上,怎么还会留意我做了什么?”
“自己没有能力收拾残局,就要懂得低调谦卑。”
“我又做错了什么事?”
“先是带着李如柏去杨楼闹事,后又让顺风去报恩寺拆墙揭瓦,此等行径与地痞无赖何异?”
雨轻一脸委屈的辩解道:“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帮你调查薛融,怎么在你眼里就成地痞无赖了?”
此刻陆玩不知该怎么表达对她的关心,越说越惹她不快。
“即便如此,你的做事方式也不可取。”
“是我太蠢笨,以后就不再给你帮倒忙了。”
“我何时说你帮了倒忙?”
陆玩无奈的叹了口气,雨轻时而聪明时而糊涂,真是拿她完全没有办法。
“若是你给我兄长写信,莫要提及谯国这些事,让他烦忧。”
雨轻点头:“嗯,洛阳的事要比谯国的命案复杂得多,短时间内应该很难理清头绪。”
陆玩没有接话,走回书案前,看着贺隰的书信,目光转寒,心道:“谯国的风停了,这次又要让洛阳的某些人失望了。”
第一百二十四节 汝南篇序章: 双花案(一)
“既卖人情给王司徒,又帮司隶校尉部打击了谯国地下势力,贺循这次办的事真是漂亮,两边都不得罪。”
“还不都是陆玩在旁给他出谋划策,为的就是不让贺循拖陆云后腿。”
天空下着小雨,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出宫门,然后同乘一辆牛车,朝彩虹街驶去,路上两人边品茗边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一些事。
“听说陆玩把何玄耍的团团转,何家岂会善罢甘休?”
“许伉和何玄是挚交,不知陆玩到了汝南,又会遭遇什么?”
“自然会受到特别的礼遇。”
许素笑了两声,他不管陆玩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境遇,他只是想要利用陆玩找出拿走石崇家产的人。
今日许素代替三公尚书高光去尚书省参与议事,恰好遇上任远前来东宫调查四漆屏案,二人便结伴出宫。
“子初,案子可有进展?”
任远摇了摇头,继续饮茶。
“既然此案与东吴建业皇宫旧人有关,那就绕不开东吴那些旧臣,可是陆云正在巡视豫州,一旦查下去势必会影响陛下的计划,这案子又该怎么查?”
任远淡笑道:“只能慢慢查了。”
许素会意地笑了笑,又道:“子初兄近来总是和贺隰一起出入东宫,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他病了。”
“看来他还是不太适应洛阳秋季干冷的天气,还有狩猎场上惊险和刺激的对决。”
任远轻轻撩起车帘,小小的雨珠调皮的跳到他掌心中,他脸上露出微笑,柔和又干净。
昨日任远去贺府探望贺隰,再次遇到沈白,他同任远聊了些吴地异事,年初建业城忽降血雨,陆家设台祭祀战死冤魂,朱家和周家等望族也纷纷效仿,更有人悼念丞相张悌时撞碑而亡,一时间东吴旧族对晋廷更添仇恨。
东吴最后的丞相张悌,明知亡国却依然与晋军交战,死前曾言道,“君臣俱降,无复一人死难者,不亦辱乎。”闻者心酸。
任远对沈白这个人并不了解,对他所说之事却略知一二,郗隆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后来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弹劾扬州刺史郗隆,贾南风已经命司隶校尉部暗查郗家的动向。
“郗遐总算空闲下来,我却见不着他的人影,元之兄可知他都在忙些什么?”
“他天天往清平街上那家新建的学堂跑,俨然成了一个教书匠,着实好笑。”
“教书,看来他真是闲的无事可做了。”
雨轻承诺小昭建一所平民学校,季玠由于先前沦为庶族对贫寒学子求学艰难深有感触,故而主动出资参与建造学校,山延也出了一份力。
这所学校是由清平街上早已荒废的钟家私塾改建而成,早年钟会谋反,钟家私塾也就此荒废了。
一间教室内,身着天蓝色布袍的年轻人将试卷递到小昭手里,微笑道:“有进步,切不可骄傲。”
小昭施礼道:“多谢伍先生教诲。”
伍谦昌是汝南吴房人,同乡好友蓝汝和、马德山也在学校任教,他把试卷一一发给学生,然后开始讲解试题。
一位六旬老者经过门口,略停步,伍谦昌望见他,礼貌的笑了笑,此人名叫危睿夫,太原兹氏人,原在钟家私塾教书,而今选择留在这里继续任教。
此时数十辆车停在学堂门口,小厮们正有序地往里面搬运箱子,一身月白色锦袍的年轻人对古掌柜吩咐了几句,古掌柜便颔首走开了。
“季钰兄真是好大方,只怕这学堂装不下三十余辆车的书籍。”
“这些书都是从茂先楼里搬出来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怎么比得上子谅兄,为了满足别人扩建学校的愿望,竟花重金买下邻近的宅子。”
那座宅子的主人正是徐万顷,卢琛假借商贾薛昀的名义购买这座宅子,更多的是为了调查徐万顷因何被外放山阳县。
卢琛对此一笑置之,“你今日还要给孩子们讲自然原理吗?”
“既然你们来了,这里也就不需要我了。”
“这话是何意?”
“吕莘信任你,只拜托你,偏偏还有人想要在其中寻找存在感,与你抢功劳,他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不合群,至于我,乐得在旁看热闹。”
郗遐无所谓的挥了挥手,坐上牛车离开了。
卢琛心生疑窦,独自走进学堂,几位教书先生望见他,纷纷上前施礼,卢琛含笑点头,对眼前这几位清寒儒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望了一眼对面走廊上缓步前行的危睿夫,卢琛上次过来时他还不在学校任职,莫然会意,欲要叫住他问些什么,卢琛却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那座拆了大半个墙的宅院走去。
这宅子还算新,是徐万顷由军谋掾升为太子千人督时别人送与他的贺礼,在徐万顷出事后,其母徐义便把宅子匆匆卖了。
卢琛已经命人仔细检查过这座宅子,并没有密室暗道,唯有一些陈旧的书籍,倒让卢琛颇有些意外,因为徐万顷生前才学浅陋,平日只会混迹于烟花之地,怎会有闲心看书?
其中有一些散碎残断的竹简,上面还有多处批注,应该是徐万顷生前反复翻阅研究过此书。
“徐美人生前来过这里。”
一袭荼白锦袍的年轻男子缓缓从一架山水屏风后面走出来,目光清明沉静,淡淡道:“这宅子无甚可观,你花的钱不太值。”
“难怪郗遐会那般说,原来公安兄也在啊。”
卢琛不疾不徐的走过去,瞥了一眼那屏风,微笑道:“公安兄好像很喜欢看屏风,莫非这架屏风也跟四漆屏一样暗藏玄机?”
“看来子谅兄今日心情很好,可是已经解开了谜团?”
“想要解开这谜团,还得需要公安兄的帮助。”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
“赵王。”
张與剑眉一皱:“难道你也—”
“公安兄怀疑徐美人的死与赵王有关,可苦无证据,自己又不便插手太多,担心给张司空惹来麻烦,故而来此寻求我的帮助。”
上回张與主动和卢琛谈及有关徐美人的一些旧事,卢琛便留意起一个人,前任司隶校尉石鉴次子石尠。
石尠乃司马衷潜邸之臣,当年石尠任中书侍郎,正值内省,被贾南风招入式乾殿议事,草拟了针对杨骏及其党羽的一系列诏命,但在拟诛捕诏书时,未尽数按照贾后的主张,而是有所全济,使诛伐不滥。
徐义作为贾南风的心腹,曾与石尠夫人琅邪阳都诸葛氏有着密切的来往,在徐义病逝前,诸葛氏还进宫探视过她。
近日卢琛派遣心腹赶赴山阳调查徐万顷之死,通过县衙衙役得到线索,那人却是张與的线人。
原来在徐美人死后,张與就暗中调查与石尠来往密切的人,其中就有颍川陈定,现为赵王的幕僚,石尠的女婿陈世范也是出自颍川陈氏,陈定正是陈世范的从叔。
“你何时也变得跟郗遐一样惹人厌?”
卢琛无心争辩,只是笑了笑,直切正题道,“当年徐万顷是主动要求外放山阳任县令,他为何要这么做?”
第一百二十五节 汝南篇序章:双花案(二)
“王隆为了拉拢他,送宅子和美妾,我想那些难以还原的竹简定是王隆给他的,查出那是什么书籍,也许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
“这需要花些时间。”
“贾游或许能够还原此书。”
“那还得去寻子初兄,他与贾游很是要好。”
“恐怕他无暇帮忙,也不愿帮忙。”
卢琛没有接话,他就是要让司隶校尉部的人知晓此事,徐义最有可能知晓杨骏之乱的内幕,杀害她之人必然也与当年的宫廷政变有着紧密关联,借此机会也许可以查到那份遗诏的线索。
前些天江南一带进献了孔雀、斗鸭、长鸣鸡等珍禽,贾南风知司马遹好治宫室园囿狗马,便将这些珍玩之物送至东宫,司马遹得之甚悦,遂命人把斗鸭畜养于城郊庄园的池中,并在池畔建造斗鸭栏,今日司马遹出城来到自己的庄园,并邀来一群贵族子弟宴饮游乐,观斗鸭之戏,崔缇和崔意也在其中。
“产羽虫之丽凫,惟斗鸭之最精性轻捷以浮躁,声清响而好鸣。尔乃振劲羽、竦六翮、抗严趾、望雄敌,忽雷起而电发,赴洪波以奋击。”
太子文学应恂(应贞子)伫立石桥畔吟诵起蔡洪所写的《斗凫赋》,汝南南顿应家子弟多以文采好而显名,应恂由张华举荐任太子文学,他游学荆襄之地时观赏过斗鸭之戏,故而有感而发。
汝南应氏与袁氏、许氏、周氏、和氏同样都是郡望,族中应瑒为建安七子之一,其弟应璩也以才学著名,应贞初入仕途便得到夏侯玄的赏识,后来夏侯玄被诛三族,应贞在武帝时任给事中,累官散骑常侍,历任显位。
应恂和山氏子弟常有来往,翊军校尉山玮更是他的挚友,王隆对应恂亦是不屑。
“应家向来出才子,区区一个松滋令写的赋,怎能比的了应兄在皇后生辰宴上的即兴赋诗?”
宫宴上应恂为太子司马遹献给贾南风的那架四漆屏写了一篇赋,这篇赋和四漆屏一样,遭人非议,而今王隆重提此事,就是想让应恂难堪。
鲁瑶不客气的问道:“王射声此言究竟是在针对应兄?还是有意针对太子殿下?”
王隆冷冷的道:“我只针对陷害太子殿下的人。”
同为东宫属官,王敦对王隆之言大为不悦,肃然道:“虽然太子宽厚仁慈,但对小人绝不姑息,王射声认为谁是奸佞之臣,不妨明言。”
这样的质问,一时间空气都凝滞了,司马遹神情淡淡,目光仍盯着在水中混战的群鸭。
“集如异国之同盟,散如诸侯之背约,尔等唇舌之争犹如这斗鸭之戏。”
说话之人正是郗遐,他跟随侯公公来到这斗鸭场,站于傅畅和祖涣身后,一直很安静的观看斗鸭,以至于崔意也没发现他的存在。
这句话是雨轻在怡园池畔戏野鸭时所说,郗遐还开玩笑似的问她最想和谁结盟,她却说想让南北士族结盟。
郗遐怔住,望着她,又问:“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孙子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如果人心不齐,各有各的打算,要带领这样的队伍走长久很难,没有一致的利益难有人心的统一,心不齐是因为利益不一致。
司马家一统天下,北方士族自然稳压南方士族一头,并且逐渐压迫南方士族,夺取原本属于他们的利益,不甘人下的南方士族也开始在地方上兴风作浪,煽动地方叛乱,掀起一场场血风腥雨,人心不稳,朝廷难安,最终受苦的仍是百姓。
如果能够化解南北士族之间的矛盾,协调和平衡各方利益,就能实现上下同欲,南北人心融合,何愁不会天下太平?”
郗遐正色道:“你才读过几卷书,就敢大言不惭的讲什么人心,你根本就不谙世事,不懂人性的贪婪,莫要说南北士族之争,哪怕是合伙做生意,也要分人,不然到头还是一笔糊涂账。”
雨轻略显失望,苦笑道:“我知道即便自己倾尽所有,结果也未必尽如人意,况且我这人很小气,不舍得散尽家财,这辈子管好自己的人生就够了。”
“我看你是被陆玩带偏了,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他上次返回吴郡也是为了议亲之事,你与他走得太近,很容易让人误会。”
虽然郗遐这么说,但是在他心里也开始认真思考雨轻的那番话。
傅宣点头道:“季钰兄所言甚是贴切,群鸭相斗,确实如此。”
华恒面带微笑:“这话听着新鲜,季钰最近常去清平街学堂,果然又有长进。”
郗遐却道:“斗鸭可是珍稀之物,最怕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什么野猫野狗,把它们咬死了,却还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害的许多人丢了性命,真是人命不如鸭。”
去年东宫驯养了三十多只斗鸭,却被狸咬断了头全都死掉了,司马遹得知后大怒,华恒建议严查东宫内官,故牵连诛死者多达四十人,大都是无辜的末等小吏,郗遐不愿这样悲惨的事情再次发生,更不希望司马遹像当年东吴孙虑一样玩物丧志,这才婉转劝告。
华恒呵呵一笑,觉得郗遐此言太天真,东宫内事,岂容旁人置喙,贾南风已然对郗隆有所忌惮,若郗遐再得罪太子,只怕他在尚书省就待不长了。
恰逢天空一行南飞雁,崔意微微抬头,自语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郗遐听后,略沉思,这两句诗有些伤感,但崔意神情依旧淡然,不知他是同情南飞北归的大雁不辞辛劳,还是羡慕南飞的雁不会形单影只。
华恒对司马遹道:“殿下,射雁如何?”
司马遹点点头,对众人道:“射雕凭勇武,射雁显箭术,若有人能射中大雁,本宫便赏他明珠十斛。”
王隆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负,即刻吩咐下人取来宝雕弓,一手拉开,射出金鈚箭,一声嘶鸣,雁行第三只大雁被箭射落,惊扰了雁群,大雁飞散。
有人拊掌赞道:“王射声果然好箭术。”
郗遐疑道:“好像是两人射中了大雁。”
司马遹望着大雁落下的方向,笑道:“真是有趣。”说着示意侯芳去找寻射箭之人。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侯芳便带着一名年轻人走到司马遹身前。
那人躬身施礼道:“草民隗至愚,拜见太子殿下。”
司马遹根本没有看他,而是拨弄着手中九连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做什么的?”
“现在清平街学堂教书。”
华恒上下打量着他,呵呵笑道:“小小一名教书匠,竟敢跟王射声抢雁,莫非也想从殿下这里分一碗雁醢?”
“草民不敢,只是方才在路上遇到匈奴人卖牛角弓,故拿来一试。”
司马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还会射箭,看来在清平街学堂教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隗至愚颔首道:“殿下谬赞,射中大雁,全凭一张好弓和一支雕翎箭。”
司马遹笑了笑,觉得他有些意思,又问:“你是哪里人士?”
隗至愚回道:“草民来自汝阴鸿寿亭。”
这时傅宣笑道:“我近日听说了汝阴郡的一桩奇闻异事,不知隗炤与你是何关系?”
隗至愚先是一怔,然后答道:“正是草民先父。”
潘滔问道:“什么奇闻异事?”
第一百二十六节 汝南篇序章:双花案(三)
傅宣缓缓说道:“汝阴隗炤精通易数,临终时将遗书写在木板上交给妻子,并告诉她在自己死后,家里将遭遇饥荒,再苦再难,都切莫变卖宅子,五年后的春天,会有一个姓龚的人来此,他欠自己数金,你可以执此版向他讨要钱财。
果不其然,到了那一年,隗炤家中遇到灾荒,有位姓龚的官员来到鸿寿亭,隗炤的妻子便拿着那木板找到他,向他讨要钱财,那人也精通易经之术,占卜一算,对她道:“隗炤真是神机妙算,能预知灾荒,其实我并未欠他钱财,而是他把要说的话都隐含在木板上,他生前将积蓄埋在堂屋东头,担心你们贫穷时会把家中积蓄败光,故而当时不说出真相,直到天下太平时,希望遇到我告诉你们这件事。”
潘滔赞道:“此人竟能把事情的具体数据测到犹如亲眼所见,真是令人叹服。”
王敦不屑道:“不过是道听途说,总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会利用卜筮之术制造是非,混肴视听,陆云不就刚处置了汝阴太守兰琨,他好旁门左道之术,曾扬言天下兵戈再起,万千学子又当如何,真是大胆狂妄,这等术士之流,怎配入仕途,治理一郡百姓?”
兰琨非士族出身,而是靠星算占卜之术上位,先担任桐柏县令,然后迁任汝阴太守。
华恒呵呵笑道:“我看也无妨,正好听来解闷,处仲兄又何必认真?”
郗遐认得此人,看着他道:“我听说你曾在汝南书院读过书,兰琨过去也在汝南书院授过课,关于他所做的疯狂事,想必你也是略有耳闻。”
郗遐从荆州返回洛阳途径汝南,曾去过汝南书院借宿,并且印象深刻。
此书院两面环山,面向南汝河,就相当于官道上的驿站和客栈,途径这里的官员都会在书院借宿,而边山长也会请旅途耽搁的达官贵人们讲学,书院逐渐成为各地官吏们学术交流的场所。
“入汝南书院读书者皆是当地士族子弟,小民出身寒微,靠着龚使者的推荐,才得以在书院读书,不过只读了半年。”
“为何只读半年?”
“因回乡侍奉病母,不得不暂停学业。”
“你是不敢吐露真言,还是说不出口,那就让我猜猜看,书院奢靡风气,你与之格格不入,也不愿屈从权贵沦为玩物,这才愤然离开,我猜的对否?”
隗至愚一怔,郗遐的话句句扎到他的心里,他以为自己的卑微和心酸无人能懂,怎知被郗遐一眼看穿。
华恒笑问:“郗遐,你怎么对汝南之事如此了解?”
郗遐看向他,笑了笑:“貌似敬则兄也去过那汝南书院,你也许比我更了解。”
华恒觉得扫兴,杯中酒只喝了一半便放下,“郗遐,是不是你最近太清闲,拿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捕风捉影,意欲何为?”
“兰琨不过术士之流,岂敢发此狂悖之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敬则兄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司隶校尉部的人可不会这么想。”
郗遐望了吕莘一眼,笑着饮尽杯中酒。
吕莘微笑说道:“近来汝阴发生的事,只有陆侍郎心里清楚,奏表上的未必全面,就比如兰琨有个孪生弟弟兰珸,二人形貌一样,实难分辨,兰珸不善言辞,在汝南书院教习射箭,可是在兰琨被处刑之前,兰珸就辞去书院武教一职没了踪迹,不知陆云最后处置的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应恂问道:“吕兄此话何意?”
吕莘看向他,似有所指的说道:“人道孪生子之间有心灵相通,就像是两年前的吴房县双花案,应兄应该还记得吧。”
当时的吴房县令正是应恂,那件双花案至今仍是悬案。
应询尚未审理此案便被召回洛阳,新任县令又把此案搁置起来,此刻应恂尴尬不语。
费谞对吴房双花案有些印象,插话道:“那等诡事绝非人力可为,莫说应恂,便是陆云也难断此案。”
吕莘没有再接言。
郗遐道:“自古汝南多奇士,诡事也甚多,是人为还是鬼魅作祟,终会有定论。”
司马遹对他们的谈话不甚在意,而是说道:“今日不如换一种方式斗鸭,不看水中厮杀,而是看哪只鸭子飞得比较远。”说着摆了摆手,侯芳会意,即刻命小内侍终止池中的斗鸭比赛。
院中已经准备就绪,数名内侍站成一排,每人手上都抓着一只鸭子,鸭子脖颈处还系着绣有数字的丝带,只见他们像是扔铅球一样将手中鸭子使劲抛向天空。
司马遹扫视众人,声音冷冷:“这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鸭子,从高处训练再回到低处,之后它们就会知道飞翔的感觉,虽然它们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是它们也拥有一颗像大雁一样翱翔天空的心。”
郗遐觉得这种比赛很新颖,这番话听着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倒像是出自雨轻之口。
文学冯荪颔首道:“人生就如一场游戏,殿下能从玩乐中悟出道理,真是聪颖过人,实乃我朝之幸。”
冯荪是前司徒李胤外孙,魏郡长乐人,与杨准(杨嚣子)一同被司马炎选入东宫教导司马遹文学,现今杨准已迁任冀州刺史。
王敦不满冯荪常以资历压人,便道:“惠卿兄(冯荪字),我记得前几日你还在殿逸,则知小人之依。’今日又是这样的言辞,我都有些糊涂了。”
冯荪敛容道:“王兄入东宫任职多年,可谓惜字如金,贾侍读无奈离开前,也未见你替他分辨,你们两家还是姻亲,想不到你们琅琊王氏薄情至此。”
王敦直言不讳道:“冯荪,若非你把那匠人引荐给殿下,何来四漆屏之事?”
冯荪冷哼一声道:“处仲兄今日火气大的很,敢是薛兹突然离世,心里不太痛快吧。”
崔意突然开口道:“侯公公,还不快命人拿些冰块来,给他们二人降降火。”
王敦和冯荪面色难堪,二人不再言语。
司马遹淡淡一笑,望向坐于华彻身旁的崔意:“道儒,你猜最后赢得会是哪只鸭?”
崔意略思索,答道:“应该是那只五号鸭。”
司马遹问道:“何以见得?”
崔意道:“无涯无际,自然飞的最远。”
郗遐心道:“真是个冷笑话。”
司马遹笑了笑,转而对崔缇道:“道瑜,你的选择呢?”
“道儒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因为我们是同族兄弟。”
司马遹沉默良久才道:“兄弟齐心,让本宫好生羡慕。”
崔意与崔缇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似有若无。
时间往回推一点,一辆通幔车行驶在铜驼街上,帘子微微掀起,车窗外仍是一片浓浓的晨雾,男子清冷的眼神里透着一丝丝慵懒,他用右手指腹轻轻扫过琴弦,发出轻微颤音。
“幼安兄,最近子谅兄不是在帮你调查徐万顷因何被外放山阳县,怎么如今又想起我来了,难道是想同我叙叙旧?”
“其实道儒兄也很关注那件事,只不过无暇插手,由子谅兄代劳,你该放心才是。”
“进入司隶校尉部,你也懂得借势了,看来还是子初兄会教新人,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贺隰收服了。”
“陆玩写信告知我一件事,我想这件事道儒兄会感兴趣的。”
“说来听听。”
“陆玩翻过汝阴郡志,发现汝阴术士隗炤死的有些蹊跷,当年孙秀族侄孙荣求隗炤为之卜卦,隗炤断言他死于非命,或许他因此怀恨在心,伺机将他毒害,那么隗至愚入洛很有可能是为父报仇。”
崔意没有接言,陆玩分明就是借吕莘之口告诉他此事,这是好意还是别有用心?
“道儒兄觉得此人可用否?”
“你是指何人,又该如何用?”
“道儒兄何不把隗至愚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郗遐,这样非但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还能坐享其成。”
崔意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郗遐一直都很留意汝南书院的事,恰好隗至愚曾在那里读过书,我想郗遐必定会设法接近他,从他那里探知更多有关汝南书院的信息。”
吕莘从任远那里听说了崔意和郗遐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故而才生出这个想法。
崔意揉了揉额头,道:“太子殿下最喜欢听那些奇闻异事,我却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