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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七节 看不见的敌人(六)

    薛融是其父薛京与小妾所生,因父亲早早病逝,膝下子嗣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才由庶子变成了嫡子,可以继承家业,但从血统上来说,他还是无法摆脱自己出身的卑贱。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从根源上都很难抹去家族对其的冷落和疏远,薛家家主将大部分的资源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薛绅兄长薛隗身上,而他这一房能够获得的政治资源也是少之又少,论受重视程度,他甚至很难跟堂弟薛绅相提并论。

    如果薛融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薛隗手下寄人篱下的话,他只能自己另辟蹊径。

    薛融回到府中时已至深夜,薛绅进来问他嵇荡现今的状况,他大概敷衍了几句,薛绅还想追根问底,他却正色道:“我会想办法救嵇荡的。”

    薛绅知道他和嵇荡关系要好,嵇荡被收押入狱,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便不再问了。

    “其实我不想进司徒府任掾吏,可是父命难为,明日我就要去洛阳了。”

    薛融听后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明早我要去县衙大牢探望君平,恐怕不能给你送行了。”

    薛绅看了看他临摹的李斯字帖,笑道:“没关系,我会在洛阳等着二哥。”

    在薛绅走后,薛融便一个人安静地写字,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侍女走近前奉茶,又低声回禀了一些事。

    薛融面容凝重起来,问了一句:“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片刻,回道:“他可能是被抓了,也可能是死了。”

    薛融放下毛笔,慢慢从案前走了出来,走到房中间又站住了,沉吟道:“余齐民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还让肖四泉活着,坏了我原本的计划,他这个县丞也算是当到头了。”

    “郎君莫急,肖四泉全家的命都捏在我手里,谅他不敢乱说话,朱敬参是司隶校尉那边的人,刘县令的背后是夏侯家,上面还有贺内史,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换谁都难办。”

    “啪”的一声,薛融在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挨了这一巴掌,她却没有低下头,反而微微抬起脸,双眸深深地望着薛融,倔强中带着一丝委屈。

    “自作聪明!”薛融的声音很低沉,望着门外,幽幽道:“你们余家不过是开玉器小作坊的,余齐民当年为了求个官职,把你送进薛府,如今还想拿你当保命符,他真是太高估你了,聪明又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你不要认为自己比其他奴婢更特殊,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

    她双手紧紧握住,微微颤抖着,手镯上的莲蓬和莲花碰撞叮叮作响,她难忍情绪,满眼含泪的说道:“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郎君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

    薛融冷哼一声:“要是因为这个就气坏了身子,那我也走不到今天了,薛绅什么也不用去做,就轻而易举的得到王司徒征辟,而我却没有他这般的好命,想要建功立业,一举功成,就必须消灭那股残余势力,才能一步到位,过去的我只是个庶子,所走的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现在的我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你却瞒着我去干这么糊涂的事,还口口声声对我说你的这颗心永远只属于我?”

    “藕叶并不想瞒郎君........更不会伙同任何人对不起郎君.........派尸舞前去刺探消息,不料陆玩身边高手如云,尸舞也死了..............”

    薛融望着藕叶,目光中透着陌生:“会稽山十大高手在梁国全都丧命,想要赢那是要靠脑子的,像你这样的出招方式,不输才怪。”

    藕叶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良久才开口道:“听说王灌以前待许甸不错,不妨让她过去会一会裴家那个养女,兴许对郎君还有些帮助。”

    薛融望着她的目光慢慢移开了,接着慢慢地走回案前,又道:“报恩寺那边给我继续盯着,还有杨楼的动静,费缉留下的人应该也在调查,我可不能让司隶校尉部抢了这份功劳。”

    藕叶颔首道:“一切听从郎君调遣。”

    洛阳司徒府,一名妇人正在灯下刺绣,她雍容华贵,艳丽动人,虽是美貌绝伦,但却蛾眉微蹙,秋水凝愁,她正是王戎的妾室沈御婵。

    一梭又一梭,织锦的声音连续不断,每当她有心事时,总会不停地织锦。

    今日她陪着王戎去了一趟竹林寺,遇到了沈白,同样出身吴兴沈氏,只不过沈御婵是旁支,若东吴未灭,像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沈氏旁支,沈白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不过如今的沈御婵已今非昔比,在王戎众多姬妾当中,她最得宠,沈白开始想要拉拢她,并主动告诉她沈芸的下落。

    “只有沈家好,你才能好,你的堂妹沈芸也才能脱离苦海。”

    “自打我来到洛阳,就和吴兴沈家断了联系,你在怡园也算是混出来一些名气,说明沈家这些年一直都保持得很好,东吴灭亡对沈家也没多大的影响,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室,对你爱莫能助。”

    “王戎府上收藏着一幅用丝线刺绣的《九州山岳图》,还是你根据孙夫人赵氏的绣品连夜仿制的,而赵夫人的《九州山岳图》真品已经被收入洛阳皇宫中。不知道这件事传入司隶校尉许奇耳中,会不会给王戎带来一些麻烦?”

    “沈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昔日你父亲沈归献城投降,并把你送给王戎,这是家族的决定,你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既然出身吴兴沈氏,理应为家族尽一份力,否则你永远是寄人篱下的妾,纵使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的儿女想一想,庶子和庶女可不会有好的未来,周伯仁的生母是一位非常值得你去学习的榜样。”

    她的双手突然停下来,赶走那些烦恼的思绪,站起身,走出房门。

    夜很深了,王戎的书房灯还亮着,王敦谈及到任远开始着手调查四漆屏的事情时,王戎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讲话。

    “别说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了,王秀那孩子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王敦深夜来访,被王戎一眼看穿来意。

    王敦自知这件事掩不住,只好如实回禀:“钱子书生前和瑶谨有些来往,也不知任远同太子殿下说了些什么,今日瑶谨被太子殿下叫去东偏殿一通训斥,萧辙当时也在,替瑶谨分辩和解释,太子殿下正在气头上,抓起手边的茶杯,朝着萧辙掷了过去,他避之不及,还被茶杯砸破了额角。”

第九十八节 各怀异心(一)

    王戎将温好的黄桂稠酒倒入瓷杯中,发出一种粘稠的脆响,这种绵甜醇香的稠酒是古掌柜特意送到司徒府上的,王浑和张华也各得了两坛。

    他慢饮一口,然后徐徐说道:“瑶谨天赋很好,夷甫教弟弟学诗习字也算用心,可是却忘记教导他如何为人处世,醒眼看醉人,瑶谨现在就是醉人。”

    王敦有些惆怅:“瑶谨无端被牵连,钱子书的阴谋未能得逞,他们又添一把火,四漆屏直接跟来自东吴皇宫的宫人有关,谢淑妃离世后,针对太子的事件接踵而来,我们这些属官随时都可能被调离东宫。”

    司马遹是东宫太子,贾南风把持朝政数年,沾染了利益冲突的母子关系越发变得微妙。

    王戎意味深长的说道:“在陆云返回洛阳之前,这两件案子应该会一直拖着,因为司隶校尉部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谯国了。”

    犍为费氏是巴蜀地区的大族,费诗之子费立被乡闾所谤,清议十余年,经益州士人何攀的帮助,费立才开始步入仕途,历任成都县令、任梁益宁三州都督兼尚书,散骑常侍,爵封关内侯,于去年致仕回乡。

    费缉和费立是同族,都为西州名士,费缉出仕较晚,没有费立名望高,但与许奇有些私交,当年正是许奇推荐他出任谯国内史。

    此时太子中庶子费缉退出了太极殿西堂,脸上的笑容比刚走进殿时要松弛了许多。他离开皇宫后,就乘车来至许府。

    庭院内,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月下挥剑,剑锋掠过,白桔梗花瓣如雪簌簌飘落,出剑速度之快,花瓣未落到地面,男子已经归剑入鞘。

    剑鞘是沉香木所制,上面嵌有绿松石珠,做工精良,这是费谞的佩剑。

    今日在菊下楼任远和费谞进行了一场耐力比赛,比谁先动,不想贺隰坐在他对面吃水引饼,误把胡椒粉当成是干贝粉,往汤里撒了一些,结果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费谞看到忍不住笑了,任远却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输了比赛,只好按照约定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任远。

    这时费缉朝他走来,含笑问道:“子初,你可喜欢这把剑啊?”

    任远答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只是一点雕虫小技,还请费先生替我将这把剑还给他。”说完将剑双手奉上。

    费缉摇摇头,呵呵笑道:“输了就是输了,他武艺不精,古剑被闲置,也甚是可惜,赠与你,才能物尽其用。”

    任远微微颔首道:“承蒙先生抬爱,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稍顷,管事上前回禀道:“老爷请费先生去书房叙话。”

    任远从司隶校尉衙门赶来许府,得知许奇正和几位幕僚在书房商议事情,他没有让管事进去通禀,而是和许素来到院中比剑,比试到一半,许素就被叫去书房了。

    费缉走入书房,许素却退了出来,又去院中找任远。

    费缉呵呵笑道:“子泰兄,看你近日公事缠身,我们去爬山又要往后延迟了。”

    许奇捋须笑道:“登翠云峰,赏秋景,山顶的绝美风景不容错过,明日我们便一起出城。”

    费缉饮了一口茶,开始转入正题:“子泰兄,你说谯国那个烂摊子,贺循他能收拾得了吗?”

    许奇反问道:“那是你留给他的,现在你想帮他一起收拾吗?”

    费缉不语,看着许奇的目光闪烁着探询。

    许奇继续道:“即便陆云和贺循还没有看明白,裴頠总能看透事情的根本,但是到最后他会选择帮谁就不得而知了。”

    费缉满眼期待地说道:“真希望这次他们能将那个潜伏在谯沛地区的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许奇一字一顿地道:“只有真正乱起来,那些牛鬼蛇神才会一涌而出。”

    费缉的眼睛睁大了:“难道现在的谯国还不够乱?”

    许奇正颜望着他:“还可以更乱,我们只需要拭目以待,陛下从来只看结果。”

    白色花瓣与青松交相辉映,被月光浸染,显得格外圣洁、静谧。任远和许素并肩漫步于水榭亭边的幽径,谈论着石崇的河阳别业。

    任远把白桔梗花枝丢进水中,看着它渐渐飘走,说道:“柏木万株,江水周于舍下,观阁池沼,鱼鸟珍禽,那处河景别墅和金谷园不分伯仲,许多名士都去过河景别墅参加宴会。这些人虽然不是石崇的同党,但是从他们身上总能得到一点线索。”

    许素揉了揉额头,说道:“还真是麻烦。”

    任远微笑道:“其实说起来也不麻烦。”

    许素问道:“这话怎么讲?”

    任远停下脚步,望着他,神情自若的说道:“拿走石崇家产的人就在豫州,陆玩肯定会继续调查,你只要派手下人去豫州协助他,查清楚了,你就白捡一个大功劳,若是出了什么错,直接往他身上推就是了。”

    许素出神地想了少顷,又深深地望着他,说道:“子初,你说自己并不在意梁国发生的事,原来是假话。”

    任远脸上仍旧挂着微笑:“我是个记仇的人,好的坏的我都会还。”

    在一幢别墅内,披着鹤氅的年轻男子在岸边席地而坐,身下铺着锦席,面前摆放着酒馔和酒具,杯中已经斟满了琼浆,伴着秋风月色,临水独酌,两名侍从站在旁边。

    这是雨轻送给卢家的别墅,步入庭院,白墙黛瓦,宅中有院,院中有屋,苍翠草木,巍峨影壁,一派诗意蹁跹之雅。

    白袍男子边走边欣赏这娴静雅致的院落,当来至岸边,就听有人自语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子谅兄果然好文采。”

    卢琛摆手笑道:“樊兄,这并非我所作,而是我一位朋友写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抄来的。”

    樊必撩袍坐下,半开玩笑道:“子谅兄对月凝望,大概是想念这位抄诗的朋友了。”

    卢琛摆了摆手,不二捧着一卷画,小景捧着两个盒子,他们二人走到樊必面前。

    画展开,盒子一层层被打开,樊必看的眼睛发亮。画师张墨所作《捣练图》,韦诞的墨,草圣张芝制作的鼠须笔,一叠苔纸,蔡邕的《九势》,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卢琛淡笑道:“这些都送与樊兄了。”

    樊必一脸受宠若惊:“无功不敢受禄。”

    卢琛笑道:“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令弟待在谯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样东西我向叔叔讨了多少回他不给,现在舍爱赠与樊兄,可见你比我更适合拥有这些东西。”

    樊必这才恍然,原来这些都是卢播的珍爱之物。卢播和令狐邕一起去赵王府了,卢琛却请樊必来城郊别墅饮酒赏月。

    卢琛叹了口气,说道:“谯国频发命案,待在那里的人恐怕都好不了,为什么那里突然变成了不幸之地?”

第九十九节 各怀异心(二)

    樊必摇了摇头:“不是突然变成这样,而是一直这样,因为一群神秘游侠的存在,才会给谯国百姓招来这么多的不幸。”

    卢琛不以为然的笑道:“谯沛一带多出游侠义士,只要不引发什么动乱,也无甚重要。”

    樊必敛容道:“就怕他们聚集在同一个贵族的门下,变成洪水猛兽,最危险的存在。”

    卢琛的目光离开竹简,扫向他,说道:“不管是游侠,还是地方豪侠,他们从来不会代替法律而伸张正义,实际上都是无用之人,故而韩非才将这些人列入‘五蠹’之中,自郭解之后,游侠群体逐渐衰落,而你所说的那批草莽,多半是某个狂妄之辈想要效仿吴王刘濞,畜养私人武力,这才是谯沛地区不幸的真正根源。”

    西汉吴王刘濞收留大量犯了罪的游侠,这些人成为诸侯们后来起兵的重要筹码,号召群众,足以威胁君主的权位,淆乱既定的秩序,为法家所不容,卢琛向来对法家学说用而不尊,在他看来游侠永远是不安定的因素。

    侠以武犯禁,约束游侠的东西是义而不是世俗的法律,当义与法一致时,游侠是最坚定的守法者,可是当二者不一致时,游侠就成为犯禁者,并且他们经常为了义而违背法律,不受法律控制,不畏惧死亡,若纵容他们横行,势必会破坏社会稳定,损害朝廷法律的权威。

    樊必挨近卢琛,压低声调道:“一年前有个绰号叫瘦蛟的侠客行刺前任谯国内史费缉,同时间镇守许昌的王浚在外出打猎时也险些被侠客老鱼刺杀,他们行刺失败后,皆采用切腹的方式自杀,费缉一直都在调查瘦蛟和老鱼的来历,发现瘦蛟与神秘刺客韩龙有着亲戚关系。”

    在汉末三国时期韩龙受曹魏命令,取鲜卑首领轲比能的性命,他凭一己之力,一击而中,刺杀轲比能,其勇气和魄力完全不亚于行刺秦王的荆轲,曹魏的边陲因此得以安宁,此举称得上是杀一人而利万人。

    卢琛笑了笑,心中暗想:早些年没能将这些残余赶尽杀绝,到如今不知是谁给了他们死灰复燃的希望。

    今日卞瑄携妻子李娴来到张司空府上,李娴还特意带来两筐赵郡本地所产的梨,赵郡、真定贡梨,洁白如雪,甘如蜜,脆如菱,可以解烦释渴。

    家宴散后,刘氏(张华妻)、任蕙、武琰(张韪妻)、张嫱(卞粹妻)、裴多鹤和李娴都坐在暖阁里听说书,这两位说书女先生是张舆从茶楼请来府上的,想要让母亲重展笑颜。

    她们讲得是《西厢记》的故事,可说到半截就被刘氏制止了,还把结局也猜出来了,并对她们说编书的人根本不懂仕宦书礼大家的道理,为了爱情就不要礼义廉耻了,像我们这样中等人家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那些豪门大族了,这些故事显然都是蒙人的,在烦闷的时候偶尔听一听也就罢了,但决不可当真,看多了就会移了性情。

    李娴接言道:“这些书确实不符合大家族的风范,但情窦初开是人某个阶段必然的一个经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听一听不过是弥补年轻时候的遗憾,年轻人都去亭子那边听琴赏月了,我们又岂会当真呢?”

    武琰半开玩笑道:“总有人会当真的,谯国发生的那些事,不知道是谁造下的风流债。”

    武琰是武郁的从姐,对谯国的事有些在意,武家和嵇家关系一向很好,嵇荡和甘氏、扈氏均有染,又被收押入狱,武家已经决定要退了这门亲事。

    夜深了,刘氏觉得身上乏倦,便先回屋歇息了。

    李娴跟武琰聊起了贺府的事,弟弟比哥哥成亲还早,贺家夫人精明强势之类的话,武琰便调侃笑道:“你还不是和朱袖一样?”

    李娴也笑道:“我家那位可比不上贺内史有上进心。”

    武琰眯起凤眸,问道:“但是他很热心肠,嵇荡遇到了麻烦,他会不会施以援手?”

    李娴从容笑道:“如果他无罪,就无须去救,若是有罪,则不该去救,你应该知道我的夫君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武琰自叹一声:“家有贤内助,在外面做事也会事半功倍,可惜贺内史就没有卞散骑这样的好福气。”

    任蕙坐在一边还是神情淡淡的,张嫱对谯国的事了解的不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口问了问可有给李娡找到合适的议亲对象。

    李娴表面接受郗家夫人派人送来的礼物,心里却在打着小算盘,原来她已经给李娡物色了新的议亲人选,就是贺隰。

    相较郗遐那般放荡不羁,贺隰谦逊有礼,又是贺循的嫡长子,将来继承家业,比郗遐这种看似仕途顺利实则门户凋零的人强许多。

    与此同时,卞壸和武音正在小花厅玩樗蒲,两人争矢之际,张舆和庞敬已经走了出去。

    卢琛今日来张华府上向张舆打听了一些有关贾南风乳母徐义的事情,恰好庞敬当时也在场。

    徐义进贾府乳养贾南风和贾午,并跟随贾南风入宫,此后一直随侍在侧,三年前染上重病,贾南风命黄门令董猛旦夕问询,遣殿中太医盛瑫诊治,并奉车都尉郭端前去探望,以显对乳母尽心,徐氏去世后,赐秘器衣服,使宫人女监宋端临亲终殡,赐钱五百万,绢布五百匹,供备丧事。从这些数目上可以看出皇室给予的殊礼,太傅羊祜去世时,仅赐钱三十万,布百匹而已,足见贾南风对乳母有着不同于一般的尊崇。

    由于徐美人为皇后乳母,地位高出其夫甚多,不祔其葬而得独葬,丧葬规格不同寻常,墓志述其事迹以与皇后贾南风之关系为主,其墓规模也很大。

    庞敬疑惑道:“徐美人出身低微,虽是皇后的乳母,但特加殊礼也有些过了。”

    张舆淡淡说道:“徐氏在杨骏之乱中有护主之功,皇后对徐氏的‘殊礼’也在情理之中。”

    贾南风对杨骏发动政变时,徐义设法使被杨太后召至身边的贾南风借机离开,因功拜为美人,她的儿子徐烈(字万顷)也由此得到太子千人督的职位,可是后来不知为何被外放任山阳县令。

第一百节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一)

    庞敬又道:“听卢兄言下之意,太医盛瑫误诊案还另有隐情。”

    张舆从容徐步前行,轻轻一笑:“难得子谅兄主动帮别人的忙,以往他总是不动声色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看来这次谯国的事有些难办了。”

    这时朗清双手递上一张弓,张舆接过来,弯弓搭箭,瞄准前方箭靶,四箭齐发,均穿透靶心。

    古代五射中白矢要求射透箭靶,井仪要求连射四箭并且都要透靶。

    “公安兄真是好箭法。”

    “听说明日贺隰和贺昙兄弟俩会一同参加,庞兄不妨也去凑个热闹。”

    明日梁王司马肜会在城郊举行一场狩猎比赛,领军所掌六校(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和翊军)内射箭高手都会参加,张舆也会陪着长水校尉裴绰一起到场。

    当任远来到城西永康里一处府邸时已至深夜,这里是越骑校尉士孙援的别院,士孙援正是傅宣的妻舅。

    傅宣先后有过两次婚姻,先妻士孙松,字世兰,出身儒学世家,士孙世兰的父亲担任翊军将军,她的五代祖是士孙瑞,在东汉末年联合司徒王允、温侯吕布共诛董卓,后来官拜尚书令。

    士孙世兰和傅宣的婚姻很幸福,在两年内她先后诞下二子,长名婴齐,次名黄元,可惜都夭折了,士孙世兰二十九岁也病逝了,傅宣听从妻子的想法,违背礼制,把二子祔于其棺木中,可见母亲对孩子有着很深的感情。

    在士孙世兰离世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傅宣沉浸在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中无法自拔,恰恰就在那时候,他必须遵照圣命,与弘农公主成婚,世家大族与皇室联姻很平常,他只是被家族推出来与皇室联姻的那一个。

    任远作为他的朋友,经常过来安慰他,其实任远的祖母齐长公主也有两段婚姻,她先嫁给中书令李丰之子李韬,司马师上位后,因李丰密谋与夏侯玄联合除掉司马师之事泄露,故李丰被灭三族,李韬也因此被杀,因齐长公主为曹睿之女,免于连坐,曹家失势,她的婚姻也被司马家随意把持,不久之后又嫁给太常卿任昊之子任恺为继室。

    “士孙校尉,你觉得这把弓如何?”

    士孙援喜欢收藏弓箭,在军营中经常让部下陪自己练习射箭,所以任远专门找良匠做了这把弓送与他。

    这把弓是上下两片牛角,以牛筋做弓弦,在弓干的部位卷缠蛇皮,弓身上还刻有浅浮雕图案,一只青色的雉,士孙援的小名就叫青雉。

    士孙援点头道:“拥有这样的弧度,没有杂质,也没有受过硬伤,这牦牛角从上百头牛中也找不出两三只来,做工精细,确实是一把良弓。”

    任远微笑道:“明日六校齐聚猎场,希望这把良弓能助士孙校尉勇夺第一。”

    士孙援将那弓放于桌上,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淡淡笑道:“任都官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到我府上,不会只是为了送一把弓这么简单吧?”

    今日是士孙援的生辰,由于任远在衙门处理公务,并未赶来赴宴,若只是单纯的送一份生辰贺礼,白日时请傅宣代为转送,或者派遣家仆来他府上便是,又何必深夜到访?

    任远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剑眉一皱,想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似乎很是为难。

    士孙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的问道:“世弘刚走,任都官便来了,像是在刻意避开他似的,难道说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他知晓的?”

    任远目光扫向旁边的侍婢,士孙援便摆手命她们退下。

    “谢淑妃被毒害,主治太医和两名医吏因此入狱,其中一名医吏在临死前道出了一个秘密,说一名叫汪福辰的太医去傅府给令妹诊治,说她最多只能活半年,这都是太医令程据授意汪福辰这么做的,其实令妹只是产后留有旧疾,并无生命之忧,而太医令程据就是想让令妹早亡。”

    任远说到此处停顿一下,抿一口清茶,继续道:“在我刚刚听到这件事时也是颇感意外,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有几分真。”

    士孙援凝视着任远,神色阴晴不定,许久,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任远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弘农公主是陛下和皇后最宠爱的女儿,时常女扮男装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出城狩猎,有一回她追了半天的兔子被世弘兄抢走,很是愤恨,就要同世弘兄比试射箭,输了之后仍是不依不饶,又要比作诗,世弘兄总是高她一筹,也许从那以后,弘农公主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虽然弘农公主倾慕于世弘兄,但是世弘兄已经娶妻,公主为此整日郁郁寡欢,太医令程据向来谄媚中宫,为了能让公主如愿嫁给心仪之人,他想出这样的毒计也是极有可能的。”

    士孙援沉吟道:“那名医吏所言是否属实?”

    任远答道:“这件事的真实性还有待调查,只是令妹病逝当年,太医汪福辰便辞官离开洛阳了,这倒是有些可疑。”

    士孙援怔住了,略想了想,问道:“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任远很是谨慎地说道:“他没有返回家乡,估计四处云游去了,想找到他有些困难。不过当年的盛瑫误诊案,汪福辰说不定也参与其中,司隶校尉部定会设法找到他的。”

    士孙援的声音有些冷淡:“为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就去毁了别人的幸福,这样损人利己强行换来的婚姻只能成为一种摆设,她的女儿不会得到爱,这辈子也不会幸福。”

    任远面带难色说道:“只是苦了世弘兄,我实在不忍心将这件事告诉他,也希望士孙校尉暂时将此事放在心底。”

    任远在他府上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就离开了,牛车徐徐驶向无忧巷,他疲倦地倚在靠枕上,揉了揉额头,余光扫向裘正,说道:“让委蛇给我留意一个人。”

    “什么人?”

    “射声校尉王隆,王隆任太子门大夫时,徐烈就是他的部下。”

    “那么你是打算明日独自去竹林寺?”

    “蒯错已经去拜访过智永禅师了,我再去一趟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去看望王司徒。”

第一百零一节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二)

    次日辰时六刻,狩猎场上,六大校尉还未到场,他们的坐骑却已经华丽现身,这六匹马全都是司马衷赏赐给他们的西域良驹。

    屯骑校尉郭端的坐骑名叫锦膊骢,它是一匹青白色的马,左前腿处有大片锦纹,马步渐起的锦膊骢由一名士兵牵引前行。

    旁边一匹身有花斑的花马挑衅似的起仰两前蹄,然后立即放下,马蹄与地面碰撞在一起,嗒嗒作响,尾巴也在不停地甩动,这匹花马正是步兵校尉陈眕的坐骑,名叫满川花,膘肥体健,特别爱出风头。

    锦膊骢振动颈毛一声长鸣,似乎在回应满川花,它们彼此互不相让,很少并肩而行。

    另一匹全身赤红的骏马由一名长须戴巾的胡人马奴执辔引领,只见它微微张嘴,头略为歪斜,稍稍提起左蹄,轻轻抬起马尾,欲止还行,这胡人拿起马鞭,欲要训诫它一番。不料那匹马伸出一条前腿用蹄袭击胡人马奴,马奴躲闪得快,才没被踢中。

    “它叫赤云西,是射声校尉王隆(王士文弟)的爱驹,发怒起来尥蹶子,曾对翊军校尉山玮的雪走又踢又咬,雪走每回见着赤云西,掉头就跑,翊军军营里的人私底下都叫雪走为雪跑。”

    蒯错正在给贺隰介绍不远处的几匹骏马,郭端、陈眕和山玮的坐骑都是外表好看,但真正在战场上并不是最彪悍的马,长水校尉裴绰的紫燕、越骑校尉士孙援的青骓和射声校尉王隆的赤云西才是真正顶级的战马。

    “雪走确实外强中干,不过山校尉另有良驹,比青骓奔跑速度还要快。”

    说话者却是郗遐,山瑁和山延兄弟就走在他身边。

    “山玮做事情最喜欢藏一手,他养的马也会突然袭击踢人,让人防不胜防,季钰最好离它远一点。”

    从郗遐身边走过去的人正是射声校尉王隆,他的笑容漫不经心,山瑁对他躬身施礼,他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开了。

    兰陵侯王肃生八子,诸子中较为著名的是王恂、王虔和王恺,王恂官至车骑将军,被司马炎称为‘膀臂’,袭封兰陵侯;王虔任尚书,别封安寿亭侯;王恺领骁骑将军,因事免官,后来被起用任射声校尉,官至后将军,封山都县公。

    东海王氏与弘农杨氏、泰山羊氏、谯郡夏侯氏、河内司马氏和河东毋丘氏等高门大族有着联姻关系。

    王虔曾娶河东毋丘俭孙女为妻,后来司马氏族和曹氏斗争越演越烈,政治局势发生变化,东海王氏站在司马氏阵营,毋丘氏则忠于曹氏,在毋丘俭兵变失败后,王虔以此为由休掉了毋丘氏,东海王氏与毋丘氏从此也划清了界限。

    王隆为王虔次子,长兄王康(字士文)袭父爵,现任右卫将军,王虔二子担任重要军职,深得司马衷的宠信,东海王氏家族同泰山羊氏一样同为外戚,都有一定的军方势力,这不是司马氏远房亲戚怀县山氏所能比拟的。

    王隆向来轻视山玮,直接绕过他与士孙援寒暄,梁王司马肜、裴绰、陈眕和郭端等人也陆续走进猎场营地,张舆、卢琛、卫璪和蒯错在旁作陪。

    卢播坐于司马肜右侧,扫视众校尉,说道:“林子深处都是虎豹熊罴,这是勇敢的猎人与凶猛的野兽之间的对决,不奋力搏杀,很难从那片林子里活着走出来,参赛者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陈眕笑道:“狩猎比赛本来就是生与死的较量,勇敢者的游戏,前朝大司马曹真能射杀老虎,进入虎豹骑,那么今日射虎勇将有何奖励?”

    令狐邕回道:“赏千金,可擢升为太子千人督。”

    王隆目光投向山玮,脸上挂着冷淡的笑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翊军校尉麾下多骁勇之士,一定会拼尽全力抓住入东宫任职的机会,山氏子弟跟着季钰也来到狩猎场,我很期待他们今日的表现。”

    蒯错坐在王隆旁边,笑道:“昔日山公隐身自晦,等待属于他的时机,靠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上去,他可不是一般人,很多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山涛在司马懿发动政变形势不明的动荡时期选择辞官,因为怕站错位置,全家因此受牵连,他有着惊人的洞察力,所谓见微而知著,政治的敏锐性和准确的预见能力不是任何官员能够具备的。

    山玮望向蒯错,冷笑道:“刘琮惨死,蒯越却成了曹操的座上宾,可惜不受重用,就像南蒯一般,背叛原有的家主后去哪儿,哪儿都不受待见。”

    蒯良和蒯越同为刘表手下,蒯良一心一意为刘表发展壮大,而蒯越却成为荆州的掘墓人。

    面对这样的嘲讽和挖苦,蒯错却呵呵一笑:“嵇中散和山公两个立场完全不同的人还能做到惺惺相惜,嵇中散在临终之前托孤,山公替他扛下了世俗的牵绊,让人不得不感慨如此知己太难求,有人说嵇中散所写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才是招致杀身之祸的契机,山公因此为许多名士所鄙弃,却一直保持沉默,还真是令人费解。”

    山玮眉头一皱,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士孙援突然开口问道:“谯国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嵇荡涉嫌杀人被关进县牢,不知山校尉可有听说此事?”

    山玮摇了摇头,说道:“王祷不是去了谯国,王家人应该最清楚。”

    卢琛淡笑道:“山家和嵇家近些年少有来往,自然不会清楚的,刚才我遇到了沛国戴晞,他和嵇荡关系很亲密,还跟我说了一件怪事。”

    沛国戴晞年少颇有才气,跟嵇家关系很好,但是嵇绍发现戴晞行为轻浮,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会为人处世,与击鼓骂曹的祢衡一样,故而嵇绍认为他不堪大用。后来经卞粹举荐,戴晞担任司州主簿。

    卫璪好奇道:“什么怪事,不妨给我们说来听听。”

    卢琛缓缓说道:“戴晞前一段时间去了河内山阳县,山阳县令张辅告诉他,有一回自己午后醉卧藏梅馆,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耳畔隐约听到藏梅馆内有人在谈经论道,他睁开眼,就发现一位穿着长袍席地而坐的骷髅正看着自己,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只绿背金鸠,啄瞎了他的眼睛,他疼痛难忍,还未坐起身,那具骷髅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高高扬起,重重的砍了下去,他惊叫一声醒来,冷汗涔涔,整个人已经从榻上滚落在地。

    三年前县衙后院大半已被烧毁,只有藏梅馆完好无损,事后张辅询问一些老衙役,得知那具骷髅身上穿着的长袍以及佩戴的玉佩,是前任山阳县令徐万顷的衣物,他大为震惊,故而将此事禀报给司州主簿。”

第一百零二节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三)

    士孙援沉吟道:“真是个可怕的白日梦。”

    张舆不信梦,淡淡问道:“为何不去找郭公解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徐万顷在熟睡中被火烧死,张辅自上任后心中常惴惴不安,借酒入眠,也许只有搬出县衙后院,他才能睡得安稳。”

    卢琛目光转向王隆,笑问道:“徐万顷命人修建的藏梅馆貌似是仿照王射声家中的藏梅斋,不知王射声可有做过类似的梦?”

    王隆盯视着卢琛,反问道:“子谅若是对徐万顷的死因感兴趣,何不亲自去山阳?”

    卢琛笑了笑:“那里或许并不是根源所在,我刚才只是随便一问,王射声不必太在意。”

    令狐邕很快岔开话题,笑道:“今日有一只特殊的羚羊,状如羊而无口,长着一根象鼻,甚是有趣,不知到最后谁会射中这只羚羊。”

    司马肜望着裴绰,捋须笑道:“裴长水可愿与本王比赛射鹿?”

    裴绰回道:“我已经许久没有狩猎了,那就试试运气好了。”

    今日裴绰手下的几员年轻小将都来参加这场狩猎比赛,其中还包括冉起和弓绩他们。

    几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将士奔驰在林子间,你追我赶,互相较着劲,都想抢先射到猎物。

    贺昙和周彝正在追赶一只白玉兔,而贺隰陪着郗遐、山瑁和山延慢悠悠地在林间小道骑着马闲聊着,根本无心狩猎,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那片聚集着虎豹豺狼的猎区。

    山延沮丧道:“季钰兄,那个人是不是给我们指错方向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羚羊的踪迹,他多半是在骗我们。”

    贺隰勒住缰绳,白马收住脚,他环视周遭,敛容道:“前面就是最危险的地带了。”

    郗遐却笑道:“羚羊很灵活,不易被抓到,即便没有他给我们指路,我也正想来这片林子看看那些猎人与野兽的殊死对决,绝对比茶楼说书先生讲得武松打虎还要精彩。”

    在营地边有个中年男子正在给一匹清瘦的黄毛马喂草料,郭端走出大帐,朝他走过去,呵呵笑道:“这匹马瘦骨如柴,就是个不中用的拉车马,吃得多,还没力气,高材官是不是看走眼了?”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总会有看走眼的时候,精心饲养,即便不能驰骋沙场,也可以当个观赏马。”

    “还是高材官心宽,手下连个像样的射手都没有,材官营这次又要垫底了。”

    郭端轻蔑一笑,骑上马扬长而去。

    材官校尉隶少府,为中级武吏,位列六品,掌土木工程之事,战时亦领军,材官校尉高楷出自陈留高氏,今日领材官司马及十几名营兵前来狩猎,高楷身边的这匹马是他出城时从运盐车队里挑中并买下来的。

    这时卢琛缓步走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马,点头道:“这好像是一匹混血的大宛马,好好喂养,定能变得精壮神骏,驰骋沙场。”

    “子谅果然独具慧眼。”

    高楷笑容亲和,示意马奴牵马去别处,然后问道:“子谅你怎么不去骑马狩猎?”

    “狩猎场上勇士如云,我也不想做孤胆骑士,还是待在营地等着猎人归来为好。”

    高楷笑道:“我刚在林子里看到几个冒进的青年,便主动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不知他们能否猎到那只羚羊?”

    林子深处,翊军营有名士卒只用一箭就射杀了一头驯鹿,他甚是欣喜,高举弓箭,作为胜利者,对着天上狂吼了几声,其他猎人转而奔向别处,那名士卒快速下马,走到猎物前蹲下身子,准备把鹿皮割开,殊不知危险已经来临。

    一只棕熊突然朝他扑过来,他被熊疯狂地撕咬拖拽,痛苦的惨叫声让棕熊更加狂躁,锋利的熊爪抓烂他的背部,他把自己的脸朝下,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因为熊攻击人的时候喜欢咬喉,喉咙被咬,一击致命。

    当他不再喊叫,那只熊却安静下来,沉重的身体踩在他身上,熊掌碾压着他的脑袋,他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棕熊以为他死了,又望了望驯鹿的尸体,便转身离开,那人已经浑身是血,爬起身摸到了放在一边的弓箭,他还想最后一搏。

    刹那间一支羽箭射入熊的后背,熊哀嚎一声却没有因此倒地,掉头回来,他迫不及待的反击遭到棕熊更加可怕的报复。

    就在他奄奄一息之际,一支铁箭射穿了棕熊的头颅,棕熊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玄袍男子手执弓箭,驱马而来,看那士兵遍体鳞伤,激烈的搏斗和过度失血,随时可能危及他的生命,急忙招手唤来几名随从,命他们将受伤的士兵抬回营地。

    一身戎装的沈白催马赶来,说道:“只有顶级猎人才能摸清丛林的脾气,知道每棵树背后都可能存在危险,翊军营的士兵求胜心切,好在马兄及时救下他,不然他就成为第五名被猎物杀死的猎人。”

    此人名叫马咸,乃奉高县侯马隆之子,如今担任越骑司马,他不禁惋惜道:“已经死了五个人了,只要厮杀,就会有伤亡。”

    沈白笑道:“马兄,这里是猎场,怀有仁慈之心是猎不到猎物的。”

    西晋武帝时,由于鲜卑人骁勇善战,首领秃发树机能更是个不易归顺的人,三位刺史级别的高官均战败而死,朝中中层官员司马督马隆主动请缨,带着三千勇士去平定秃发树机能。

    马隆没有使用传统的战法,而是用一种类似现代特种部队的作战方式,拿出秘密武器,依八阵图作偏箱车,这种攻守两用的战车就相当于装甲车,还命人开采磁铁巧布磁阵,凭借胆识和智慧,平定叛军,开通凉州,并驻守凉州数十年。

    在马隆年迈之时略阳太守严舒想要取而代之,也因其自身能力不足而失败,后来马隆在西平太守的任上去世。

    马隆生前有很多的军事发明,还有独创的阵图,皆传授给其子马咸。

    沈白透过蒯错结识了马咸,他的军事才能明明在士孙援之上,却只能做士孙援的属官,因为他不是出身豪门大族,只能做个六百石的越骑司马。

    “罴比虎更难射,越骑司马果然箭法了得。”

第一百零三节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四)

    马咸没有接话,远远望见郗遐和贺隰他们进入那片密林,双眉微蹙,略想一下,才说道:“我见沈兄方才在营地好像和华家子弟畅聊甚欢,怎么此刻独自一人来到猎区?”

    沈白笑道:“马兄看错了,是弘之兄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我刚刚入洛,与华氏子弟并未见过几次面,他们又岂会与我畅谈,再说我也没有贺隰那种与北方高门子弟攀谈的本事。”

    “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他真是天真的可笑。”

    马咸对贺隰这等江东名门子弟向来无甚好感,尤其是陆机陆云入洛后为了谋取仕途刻意逢迎贾谧更是令他心生轻蔑。

    在他眼中,不论是任远,还是郗遐,都如狐狸般狡黠,贺隰同他们走得太近,只能被利用而已。

    马咸提醒他道:“沈兄不善骑射,还是不要在这片猎区过多停留了。”说完调转马头,朝东边疾驰而去。

    沈白轻轻一笑,心中暗想:“两年前华荟在河内栽了个跟头,都是拜郗遐所赐,像他这样喜欢出风头到处搅局的家伙,不知道被多少人所憎恶,今日的郗遐,依旧胆识过人,但未必有在荆州平叛时那么好的运气了。”

    一直驰马追赶白玉兔的周彝忽然在密林拐弯处发现了那只稀有的羚羊,便放慢前行,还未放箭,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高声欢呼,羚羊闻声慌忙逃窜,很快不见踪影。

    须臾,贺昙策马疾驰而来,笑说长水校尉的部下史进刚刚射到一只斑斓老虎,让其他军营的将士羡慕不已。

    周彝与史进比试过武艺,并不觉太惊奇,只是将那支白雕羽箭放回箭筒。

    贺昙看出他狩猎兴致不高,便催马上前,说道:“有关士衡先生的事情,我兄长正在帮助任都官一起调查,听说案子已经有些进展了,我想他们一定会还士衡先生清白,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士衡先生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分毫,只是安静的待在府里,我实在想不明白,士瑶兄又去了豫州,连雨轻也跟去了,我们现今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什么也不做干等下去吧?”

    贺昙无奈道:“我们现在只能耐心等,做得越多,只会令士衡先生的处境更为难。”

    周彝拿起铜酒壶,仰面灌了一口酒,望向前面那片密林,良久又怅然道:“要是张珲在这里的话,绝对会想出办法的。我前些天写了封书信给他,估计也快该送到并州了。”

    这时马蹄声渐渐传来,周彝定睛望去,却见郗遐、山瑁和山延三人驱马而来,他们收获颇丰,不仅猎到了白玉兔,还有那只羚羊。

    “彦哲兄今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连一只白玉兔都追丢了,我不喜抢别人的猎物,只是见彦哲兄对其穷追不舍,便顺手猎到送给你。”

    郗遐摆手示意小厮将白玉兔送过去,周彝却冷然道:“既然被你猎到,就是你的猎物。”

    郗遐笑了笑:“我们不比那些军营将士,出城狩猎不过是为了娱乐,若不能娱乐,来此又有何意?”

    周彝有些不快道:“那张字条是你从钱子书家中找到的,如今你倒装的像是不知情似的,要是遇到麻烦的人是傅畅或荀邃,你还有心情来此娱乐吗?”

    郗遐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贺隰跟着崔治先回营地了,待会你可以问他们,准确来说是崔治最先发现的字条,这案子由司隶校尉查办,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

    周彝见他反应如此,心头怒火瞬时涌上来,质问道:“郗遐,此案本与你无关,那日你为何偏偏还要去钱子书的宅子,你到底是想帮谁的忙?你有拿士瑶兄当朋友吗?”

    他的话语实在尖锐,令郗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山瑁却在旁忿然说道:“周彝,季钰兄对你好言好语,你反而怀疑他的用心,与其在这里指责别人,不如自己去查,连贺隰都比你看得清,亏你还待在洛阳这么久。”

    郗遐望了一会周彝,又看了一眼贺昙,不由得揉了揉额头,沉声道:“算了,我们回营地吧。”

    贺昙立时上前解释道:“他只是为了士衡先生的事而着急,说话失了分寸,季钰兄切莫放在心上。”

    郗遐点点头,欲要走开,却见梁王的亲随士兵速速赶来,将他们围住。

    郗遐疑惑道:“发生了何事?”

    “有人欲要行刺梁王,我等是寻着箭的轨迹而来。”

    郗遐和贺昙他们听后无不愕然,此刻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跟着这队亲随返回营地。

    大帐内,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卢琛坐在卢播身边,正端详着手中的白雕羽箭,若非越骑校尉士孙援当时在旁,此箭险些射中梁王。

    步兵校尉陈眕朝卢琛那边轻轻瞥了一眼,然后慢慢开口道:“这支羽箭做工精致,箭尾又是用罕见的白雕羽毛制成,的确是一支好箭。”

    射声校尉王隆冷眼望着贺隰,嘲讽道:“江东地区善造弓箭,可惜好箭用错了地方,某些人之前还跟心怀叵测之徒称兄道弟,当真是眼拙。”

    崔治放下酒盏,不以为然的笑道:“仅凭这支箭,也不能断定谁是行刺之人,王射声这是想给谁定罪呢?”

    王隆冷笑起来:“这是谁的箭,谁就有最大的嫌疑,我劝你莫要感情用事。”

    卢琛把那支羽箭还给司马肜,由于事发时他待在营地,此刻也没有发言,只是听着其他人的议论。偶尔望向张舆那边,见他正与卞壸谈论其他的事,貌似对那支羽箭的主人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对江东士族子弟的态度也很冷淡。

    当士兵将周彝、贺昙和郗遐几人带进大帐,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郭端突然开口道:“依我看王爷根本无须再问,直接把人交付廷尉府审问便是。”

    士孙援肃然道:“郭屯骑未免太武断了,他们是否有嫌疑还未可知,岂能随意处置?”

第一百零四节 六校尉齐聚 致命对决(五)

    郭端冷哼一声:“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周彝想要替爷爷报仇雪恨,所以才来参加狩猎的,刚死了一个钱子书,如今又计划着行刺王爷,江东士人真是越来越不安分了。”阑

    裴绰目光略沉,说道:“把他们带过来只是询问,而不是审问,我等也无权判定他们是否有罪,若郭屯骑对江东士人存有不满,大可以上奏陛下。”

    郗遐站在周彝身边,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淡淡一笑,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

    司马肜扫视他们几人,最后目光落在周彝身上,语气缓慢的问道:“想必你应该认得这支白雕羽箭,上面还刻有你的字,你要作何解释啊?”

    周彝恭敬的说道:“王爷所说的羽箭,可否拿给在下一看?”

    一名侍卫就把那支羽箭递给了周彝,周彝接过来细看,右手触及箭尾时,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说道:“此箭的确很像,但却不是在下的箭,因为在下的白雕羽箭箭尾处两端略微有些不对称,左长右短,王爷可派人取来我随身携带的羽箭,稍作比较就能分辨。”

    司马肜见周彝目光笃定,心中疑虑便消除几分,又命侍卫去辨别羽箭的真假。

    此时卢琛脸上仍旧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贺隰长舒一口气,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崔治却哂笑道:“看来王射声才是眼拙的人。”阑

    王隆也不理会崔治,依旧用怀疑的眼光盯视着他们,说道:“即便羽箭不是你的,但你们几人聚在那里仍有嫌疑。

    卢播也开口道:“那就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了,不狩猎却在那里停留,你们几人到底在做什么?”

    郗遐回道:“追逐猎物累了就想休息一下,只不过地方选错了,旁人也会意错了。”

    坐于华彻右边的孙霖呵呵一笑:“这样的回答太随意了,不禁让人觉得你是在刻意隐瞒什么事。”

    郗遐笑道:“孙常侍好像也去狩猎了,还是与华常侍同路而行,不知你们可有猎到猎物,中途是否停歇,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们也在那附近经过,是不是也有嫌疑?”

    华彻接言:“季钰,巧辩摆脱不了嫌疑,只有解释清楚才能免受牵连,如今你已升为尚书郎,岀仕以来也遇到过诸多坎坷,你对此应该还记忆深刻,这个位置得来不易,要懂得珍惜,更不要辜负逸民兄的期望。”

    这番话听起来有些沉重,从华彻口中说出更使郗遐心中五味杂陈,因为他与华家人的关系并没那么好,接下来他将面临什么,似乎已经不在他意料之内了。阑

    显而易见的陷阱并不可怕,真正危险的是隐藏着的小陷阱。

    贺昙神情有些紧张,但还是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我和彦哲兄一直在追赶一只白玉兔,恰好追到那里,季钰兄和山兄他们只是碰巧路过,我们就闲聊了几句,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卢播眯起眼睛,好奇的问道:“那么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贺昙越发紧张起来,吞吞吐吐道:“这…..这个……就是……”

    因为有关陆机和钱子书,贺昙根本不知该如何陈述。

    孙霖睨视着他,问道:“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说?”

    贺昙低下头,沉默了。阑

    另一边任远正在皮货店三楼挑选着狐狸皮子,萧掌柜堆笑奉茶,任远全然不理,只是自语道:“听王秀说萧辙之前从这里拿走一件火红狐狸皮裘,就像一团火焰,甚是少见,今日我过来倒是找不到这样好的皮子了。”

    萧雨腾赶忙赔笑道:“像火焰般的红狐狸皮裘,小人倒是不曾见过,但是本店尚存有一件珍品,称得上是镇店之宝,至今没有遇到识货的买主。”

    任远淡淡说道:“拿来与我瞧瞧。”

    伙计很快取来一件极华美的银色皮裘,散发着冰波雪浪般的光辉,柔比锦缎,亮若珠华。

    任远轻轻抚摸着皮裘,笑道:“这件皮裘好像是以扫雪兽制成的,扫雪兽极为罕见,没想到你们店内竟还有这等皮裘。”

    “任都官好眼力,我家主人昔日在辽东意外猎到几只扫雪兽,才制成这件皮裘。”

    “价值几何?”阑

    “任都官若喜欢,这件皮裘就送与您了。”

    “为何要送给我?”

    “主人吩咐过,遇到能识出扫雪兽皮的贵客,便不收分文赠与他。”

    “你家主人还真是大方。”

    任远手指在银色皮裘上点了两下,然后轻轻一笑,转身走开。

    萧雨腾不太明白,又问:“那么这件皮裘是—”

    墨影含笑道:“把它交给我吧。”阑

    萧雨腾微微愣了一下,想不到任远这么快就收下了这份礼。

    待任远坐回牛车上,又掀起车帘,吩咐小厮道:“你去一趟司空府,把这件银色皮裘送给我姑姑。”

    墨白低声问:“子初小郎君,现在要回府吗?”

    任远沉思片刻,才道:“今日正好有空,出城去找郭公卜一卦。”

    营地大帐内,孙霖突然提起荆州平叛之事,张昌部将石冰至今未被擒获,有人曾在中牟发现石冰踪迹,与郗遐手下交手后再次逃脱,郗遐却未派人追捕。

    在东瀛公余党偷袭中牟时,驻守官渡的士兵前去增援,结果濮阳泰仍旧带着一支精锐骑兵抄偏僻小路逃走。

    孙霖话至此处,又望向郗遐,阴阳怪气的笑了两声:“季钰足智多谋,协助荆州刺史平叛张昌之乱,后又守住中牟县,缘何总有漏网之鱼,莫非那石冰真是石崇的私生子,你受石崇所托,故意放他一条生路?可濮阳泰又与你有何交情,或者说你和东瀛公有什么来往?”阑

    崔治轻蔑的扫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孙常侍还真是喜欢道听途说,射箭之人还未查清楚,你就开始东拉西扯了,究竟你想要给他们安几项罪名啊?”

    孙霖正色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而你是盲目袒护,于他们目前的境况没有任何益处。”

    郭端却对众人道:“郗隆任东平太守时,东瀛公可是专门派长史前去送贺礼,听说还有不少美艳的鲜卑歌姬。”

    华彻点头道:“好像是有这回事,季钰或许并不知情,他可是逸民兄举荐的人,岂会与东瀛公相互勾结?”

    郗遐望向他们,笑容很淡,“郭屯骑方才说我叔公收了东瀛公的厚礼,那么昔日清河王送与郭尚书许多珠宝绸缎,是不是也可以说他们之间交情不浅呢?”

    郭端立刻阴下脸来:“郗遐,你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裴頠已经辞官,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倚仗何人!”

    郗遐悠然的走到他面前,低头笑道:“你出身太原郭氏,凭借显赫家世,才官至屯骑校尉,可到如今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被人挑唆利用还不自知,幸亏贾侍中不在,否则定会对你的言行失望至极。”阑

    郭端闻之心头一震,右手紧紧握住酒杯,良久不语。

    郗遐又转而走向孙霖,笑道:“孙常侍,荆州平叛之事,你倒是了解的很清楚,我当时只是被伯仁先生派去收复云梦县,卫展和陶侃才是剿灭张昌叛军余孽的主力,至于中牟发生的一些事,乱糟糟的,也许只有司隶校尉部才能理清楚。”

    郗遐之前短暂的沉默,是为了更好的洞悉整个局面,只有摸清挖陷阱之人的心思,才能最快摆脱困境。

    卢播摇了摇头,他早就看出孙霖和华彻二人心中的小伎俩,但他们太性急,反而被郗遐抓到漏洞。不过这些都是个人私怨,与此事无关,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找出那名刺客。

    令狐邕语气缓和的说道:“既然周彝和贺昙都讲不清楚,那还是由季钰来说一下吧。”

    郗遐轻松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谈起子谅兄说的那个怪梦,彦哲兄有湛卢剑在手,自然不惧鬼魅,弘之兄倒是有些害怕,说起来士伦兄去年还去过山阳县衙,我想着他也得找郭公求个护身符了。”

    令狐邕点头道:“原来你们只是在谈论山阳那边的事,看来是我们怀疑错了。”阑

第一百零五节 雪白的月

    日落时分,萧辙离开东宫,径自回府,管事便将今日皮货店所发生之事禀告给他,他听后思忖半晌,然后秘密吩咐他一件事,他领命退出去后,紧接着有小厮进来回禀,崔意来访。姽

    萧辙惊诧不已,他与崔意很少往来,况且崔意平素待人冷淡,怎会无故亲自登门拜访?

    当崔意走进前厅,萧辙慌忙起身相迎,谦逊的笑道:“崔兄请上坐。”

    崔意撩袍跪坐,“我今日是为一件小事而来,希望萧兄能够帮忙。”

    萧辙从婢子手中接过茶杯,然后递到崔意手边,笑问:“不知是何事?”

    崔意没有饮茶,只是望着他道:“平原王的一个要紧姬妾前一阵子得病死了,听闻萧兄身边有个侍妾跟她长得很像,不知萧兄能否割爱,以缓解王爷近日的悲痛。”

    萧辙呵呵一笑,说道:“恐怕是崔兄弄错了,我只有一名姿容一般的侍妾,岂能进得平原王府?”

    崔意微微点头道:“既然萧兄这么说,估计真的是弄错了,那么我就不再叨扰了。”话毕起身要走。姽

    萧辙忙叫住他道:“崔兄,我这里虽然没有美人,但却有一种兰陵香草,能够散发奇特幽香,或许能使平原王重展笑颜。”

    崔意略停住,笑道:“若得一香草,我倒不算空手而归。”

    城郊一座别墅内,两个年轻男子正在玩投壶,其中绿衣男子连中壶耳,反超成功,开怀大笑。

    此人正是胡允时,明日就将返回临淄,任远特意过来与他叙叙旧。

    胡允时调侃笑道:“子初,你竟然也会去找郭公问吉凶,多半是为了身在谯国的心上人。”

    任远笑着饮了一口酒,“我是为武辽问吉凶。”

    “他怎么会有事呢?”胡允时继续斟酒,笑道:“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有心帮别人。”姽

    任远皱了皱眉:“可是他确实在帮陆玩,所以我才不得不为他担心。”

    胡允时慢慢放下酒杯,沉声道:“你担心的是他会帮倒忙,妨碍到司隶校尉部做事。”

    任远摇了摇头:“也不只是这样。”

    胡允时给任远续了一杯酒,说道:“子初兄,在我们四人中,他活得最随性,也是最无忧无虑的人,他绝不会轻易参与别人之间的争斗之中,反而是你,才最让人担心。”

    任远笑了笑,视线却转向窗外:“梁王举行狩猎比赛,季钰兄和子谅兄他们现在应该在围着篝火开怀畅饮吧,估计会很热闹。”

    胡允时接言道:“六校尉齐聚,定然热闹,元度也跟着陈步兵去了,他和季钰到最后不知谁猎到的猎物多。”

    任远把目光又投向他,笑问:“允时兄,太子殿下献给皇后的那架四漆屏,你可还有印象?”姽

    胡允时点头道:“如此独具匠心,怎会没有印象?”

    任远不禁感慨道:“确实独具匠心,可惜给太子殿下做那架四漆屏的匠人已经死了。”

    胡允时敛起笑容,“子初兄不该告诉我这件事,这件事也与我无关。”

    任远淡淡笑道:“允时兄多心了,安定胡氏子弟素日品行如何,不仅身为朋友的我清楚,而且陛下和皇后也很清楚。”

    胡允时知道任远并不是单纯的过来看望他,四漆屏的事是否与齐王那边有关,任远也想要从胡允时口中探知一二。

    “像这种棘手的案子总是交给你处理,许司隶是信任你,但司隶校尉部的其他从事未必知道你的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就怕白辛苦一场。”姽

    “你当初明明可以做公府掾,为何要进司隶校尉部,那里苦差事不断,没有一日清闲,你真是自找苦吃。”

    任远自嘲一笑:“若是和你一起进齐王府当幕僚,是不是更好些?”

    “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留在洛阳,你有非做不可的事,我不会问,但我还是劝你一句,有些事不做也罢,钟意哪位女郎就想办法把她娶回家,让自己活得开心点。”

    任远摆弄着桌上的铜制十八面骰子,唇畔的笑容渐渐消失,沉吟道:“现在还不是考虑那些事的时候,允时兄回到临淄后应该有许多事需要向齐王禀告,我近日得了一幅好画,允时兄就帮我带给齐王吧。”

    一轮雪白的月悬挂在空中,身着紫色绢裙的年轻女子正站于庭院,默默不语。

    这时管事端着一壶酒和几碟果脯走近前,说道:“紫绡姑娘,小郎君今晚去谢家赴宴了,不能过来看望姑娘了,就特意吩咐小厮送来一壶梅花酒。”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姽

    管事将东西放置石桌上,并未转身走开,而是安静的站在一边。

    紫绡只是钱子书送给萧辙的一份生辰礼物,萧辙欣赏她的文采,加上她身世坎坷,对她尤为怜爱,她也尽心尽意的服侍萧辙,认为他就是自己的终身依靠。

    望着那壶酒,紫绡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

    这是她亲手酿制的梅花酒,萧辙答应过她,会接她回府,给她一个名分,到那时就与她同饮梅花酒。

    萧辙和钱子书不一样,却又是一样,都不是她的归宿。

    紫绡自斟一杯酒,眼眸中闪着泪光,一饮而尽,慢慢闭上眼,泪如颗颗珍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娇弱的身躯似一片残叶坠地,太过轻微,毫无声响。

    夜色渐浓,有人停足也在凝望这轮雪白的月。姽

    “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今夜就派人动手了。”

    “我已经善意的提醒过皮货店掌柜了,他还算聪明,萧辙也不想接受司隶校尉部的调查,只能选择对她痛下杀手了。”

    “你这次给了他摆脱嫌疑的机会,一件银色皮裘可不够当谢礼的。”

    “要不是因为他陪在太子身边,多了点价值,谁又会注意到他?”

    任远离开胡府后,就回到自己的别墅,伴着月色,信步苔矶上,裘正则在旁说着萧府的事情。

    任远目光转寒,又道:“崇文馆的案子,不是他隐藏的好,而是有人在暗中帮他,这次我也可以放他一马,但他的身家性命已经捏在我手中了。”

    “我们的人刚从乱坟岗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她喝下去的只是某种秘药,最多昏迷两天便可清醒。”姽

    任远将手中两颗石子掷向水中,激起朵朵水花,他不禁笑道:“那就把她安置在后院小屋吧,最近我还不想审问她。”

    裘正点点头,看着任远又躬身捡起几个小石子,打水漂的技术越发娴熟。

    不知从何时起任远开始喜欢独自站在岸边打水漂,只要打出漂亮的水花,他就会对着天空高喊一个人的名字。

    此刻的他却静静地望着远方,仿佛到处都散落着他孤独的过去。

    裘正缓缓道:“如今插手谯国那边事情的人越来越多,好像陆玩已经查到昔日参加竹林聚会的那些名士身上,看样子短时间内他是不会离开谯国的。”

    “近来谯国的天气如何,她不喜欢下雨天,两季交替很容易染上风寒,也不知道陆玩能否照顾好她。”

    任远对裘正所言不甚在意,因为那是某些人该忧心的事情,他的心里面牵挂的只有雨轻一人而已。姽

第一百零六节 暴风前夕(一)

    在梁王狩猎场遇袭之后,朝廷中有人上奏提出江东地区近来民心不太稳定,庐江、鄱阳等地均发生小规模的叛乱,郗隆作为扬州刺史治下不严,纵容当地某些大族侵夺民利,贾南风即命三法司严查部官及江东豪强的害民不法事,郗遐因此也受到牵连被停职。婶

    “如今正是度支部统计各州郡国月旦钱谷簿之时,郗遐不在,某些人做起事来也才能得心应手。”

    前厅内,嵇蕃正与丁凝、太史象和樊荟等人说着洛阳那边所发生的事情,丁凝低头饮茶,显得很平静。

    今日嵇蕃特意请几位友人来府中商议要事,对如何解救犬子嵇荡却只字未提。

    太史象一脸凝肃,说道:“朝廷这些年总是亏空,他们还在中饱私囊,不知收敛,如今他们又把手伸到我们谯地,这般下去,我们还能有安静的日子吗?”

    此人是太史嶷的从兄,曾任度支郎,后因犯事被免官。

    樊荟满腹狐疑的望向他,问道:“太史兄此话何意?”

    太史象苦苦一笑:“嵇荡遭人陷害入狱,也许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不知道又要轮到谁倒霉了。”婶

    樊荟更加不解,杭阶却开口道:“樊家没有牵涉这宗连环案,自然不会感到忧心了。”

    丁凝不咸不淡道:“有贺内史在,断不会出现冤案的。”

    杭阶又道:“嵇荡已经被关进县牢,贺内史秉公办案无可厚非,但下令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嵇荡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嵇蕃神色微变,将茶盏放回桌上,余光撇向樊荟,问了一句:“不知樊兄可认识贾文龙?”

    樊荟一怔,然后反问道:“贾文龙是何人?”

    嵇蕃这才抬眼看向他,不疾不徐说道:“他只是一个丝绸商人,不过听说他很喜欢收藏兵器,樊兄不是也喜欢收藏兵器,所以我以为你们也许认识。”

    樊荟摇摇头道:“我并不认识此人。”婶

    嵇蕃不再看他,淡淡道:“我听说他于昨夜死在家中,县衙的人正在调查此事。”

    丁凝叹息一声,才道:“真是多事之秋。”

    太史象垂下视线看着杯中渐渐沉下去的茶叶,若有所指的说道:“若陆云不来豫州巡视,也许就不会发生这许多事了。”

    濄水流经谯县城北,乃中原地区水运航道之一,曹操、曹丕向东南进军,均由此道。

    此时一艘豪华的二层花船停靠于濄水岸边,三五名仆从正往船上搬运酒水,管事则殷勤的招呼几位华服男子上了船。

    这是谯沛最有名的花船,出入皆是地方官吏或豪富子弟,与杨楼不同,该船行踪不定,更加隐秘。

    樊仁携几位好友来此游乐,偶遇沛国刘纂,其现任司盐监丞,他们因夏侯殊而结识,便同席小酌,刘纂与樊仁只是泛泛之交,话题多是关于琴棋书画等雅趣,刻意绕开了嵇荡入狱之事。婶

    刘纂无意中看到管事带领一位身穿天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走上二楼,那人不看歌舞,直奔二楼雅室寻欢,倒是与他的儒雅气质不太相符。

    樊仁早就瞥见陆玩的身影,对此也不以为奇,近几日陆玩经常和武辽出城游玩,倒是梁辩一直都在帮着刘县令调查谯地发生的连环命案。

    “最近贺内史派人严查劣币,已经抓了一批不法商贾,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

    刘纂将酒杯轻轻放回桌上,唇角微微上扬,继续道:“想要今后相安无事,那么各位就不要让我为难,更不要让司盐都尉为难。”

    樊仁的友人戴墉冷哼一声,道:“刘监丞,阳夏何家越界分断水流,侵夺盐利,是否应该上报给司盐都尉?”

    盐为巨利,晋延续魏制实行盐专卖,但士族豪强占固山泽的狂潮根本难以阻挡。

    谯国戴家也经营着盐业,上月与何家因占地扩充盐田发生了一些矛盾,无奈阳夏何家势大,将戴家的那块盐田划归自家所有。婶

    戴家与樊家有着姻亲关系,何家此行径也间接侵犯了樊家的利益。

    刘纂笑了两声,道:“这件事有些难断,毕竟那块盐田原本也不属于戴家。”

    戴墉盯着他问道:“刘监丞这么说就是要坐视不管了?”

    刘纂摇摇头,似笑非笑道:“事情都有轻重缓急,戴家郎君觉得这时候盐府应该插手此事吗?”

    樊仁微微冷笑,对刘纂这样贪得无厌的盐官自是不屑,眼下各地盐税账簿已经上交度支部,陆云此行也会考察豫州盐务,盐府官员当然无暇他顾,但此番的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过了一会,从何府也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原来今日是何玔的生辰,她是太子太师何劭最宠爱的小孙女,也是许甸的手帕交,许甸前来给她送贺礼,还特意带上了雨轻。

    何玔平日喜熏香,还玩赏香炉,除了让人专门建一个种植各种香料香花的园圃外,还亲自设计和监制香炉。婶

    室内香气氤氲,所陈列的各式香炉均是来自何玔的设计,宝光内敛,精奇非常。

    “陛下待何太师甚是亲厚,经常把诸国进贡的宝物赏赐给何太师,这个香炉就是由掸国进贡的红铜以及金、银等二十多种贵金属经过八次铸炼而成,名曰‘霁岫’,是玔姐姐最得意之作。”

    许甸主动给雨轻介绍眼前的铜香炉,雨轻微微点头,暗想这般制炉与烧钱无异,人道何劭生活奢侈无度,其孙女亦是如此。

    武家、薛家和樊家的几位女郎正陪着何玔闲聊,何玔却显得心不在焉,左手一直摩挲着一本诗集。

    许甸从婢子们捧着的各种蜜饯中挑了一盘五色葡萄干,示意雨轻品尝一下,然后又转头笑问道:“玔姐姐肯定是又作了什么好诗,何不让我们大家拜读一下?”

    “阿甸,你就莫要取笑我了,不过是无聊时写上一句半句的,算不得什么诗。”

    何玔浅浅一笑,又看向雨轻道:“我不像雨轻妹妹那样有才学和胆识,又善书法,在洛阳时连张司空和王司徒都经常夸赞你,前几日我正好遇到一个难题,特意派人请你来府上一趟,你竟然不在。”婶

    许甸忙笑道:“雨轻对这里的连环命案很感兴趣,那日她刚好去县衙了。”

第一百零七节 暴风前夕(二)

    花船二楼,一间雅室内,白瓷香炉正飘着袅袅轻烟,从轻红帘幔后徐徐传来动听的琴声。

    侍婢将刚刚温好的落桑酒倒入玉觞中,梅香幽雅,俊逸男子唇畔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不知翩翩这一曲可入得陆兄的耳朵?”

    陆玩不喜温酒时加入梅子,认为其喧宾夺主,失去酒之真味,只饮了半杯茶,调侃笑道:“不是曲中人,难知曲中意。”

    何玄呵呵笑道:“看来陆兄是不会接受我这个谢礼了。”

    因陆玩暗中帮何玄解决了盐田之事,他有意将翩翩送与陆玩作为答谢,更想要进一步拉拢陆玩。

    陆玩将茶盏慢慢放回桌上,微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何玄摆了摆手,帘后的女子便先退了出去。

    “陆兄来到谯国已有多日,不知对最近所发生之事有何看法?”

    何玄与陆玩只是在洛阳金谷园有过几次接触,彼此了解不深,故而多是试探性的语言交流。

    陆玩一脸遗憾的说道:“听说嵇家也有盐业生意,本来我想与嵇荡商谈合作,不料他惹了事,被关押入狱,我倒是不好再去嵇府拜访了。”

    何玄轻笑了两声:“嵇家名下的盐田算是谯地数一数二的,这都是因前朝时嵇康与曹氏联姻,又借助大将军曹爽的权势圈占所得,如今陛下对谯沛士族很是厚待,却让他们行事愈发张狂,我想陆兄对此也该有些了解吧。”

    陆玩笑而不答,起身在房中踱着步子,欣赏着墙上的几幅山水画,很随意的说道:“家兄已经离开谯国,我在此多留几日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山水,顺便处理一些私事而已。”

    何玄手拿玉觞走至陆玩身边,笑问道:“陆兄可知这幅《游春图》是何人所作?”

    陆玩反问道:“难道是出自何兄的手笔?”

    何玄饮了一口酒,轻蔑笑道:“这是阮闳酒后所作,与嵇康阮籍的才情相差甚远,他不过就是一跳梁小丑,死不足惜。”

    何玄知道刘县令正着人调查阮闳的死因,方才是故意说出那番话,以引起陆玩的兴趣。

    “戴家的盐田不过就是开胃菜,何兄真正想要的应该是—”

    陆玩话到此处,望向似醉非醉的何玄,继续道:“盯上嵇家盐田的人可不少,据闻乐安任家先前就暗中贿赂过司盐都尉,设计欲要谋取嵇家的盐田,只是嵇蕃不会轻易把自家的盐田拱手让出。”

    何玄靠近他,沉声道:“看来陆兄对谯国的情况已经有些了解了,何止乐安任家,就连高平郗家都对嵇家的盐田垂涎三尺,这次嵇荡出事,多半就是某些人在暗中做得手脚,定然还有好事者推波助澜。”

    陆玩定定看着他,问道:“何兄以为我吴郡陆氏能否在这里分到一杯羹呢?”

    何玄唇畔噙着笑意,又坐回席上,亲自给陆玩续上热茶,抬头笑道:“只要陆兄找对合作伙伴,必能如愿。”

    傍晚,雨来的有些莽撞,离开何府的雨轻和许甸同乘一辆牛车,在返回的路上,许甸一边跟雨轻学着变魔术,一边聊着在何玔生辰宴上所发生的事。

    “雨轻妹妹有所不知,何家有意与卢家联姻,玔姐姐的母亲还拜托卞散骑的夫人牵线搭桥。”

    雨轻只是微微点头,右手里握着一枚铜钱。

    “这次我猜那枚铜钱一定在你的右手里。”

    “许姐姐聪慧过人,看一遍就明白了其中奥秘。”

    许甸娇俏一笑:“玔姐姐既能作诗又能画画,她才是绝顶聪明之人,其实今日的谜题都是她堂兄出的,她很喜欢猜谜,我却总是猜不出。”

    雨轻随手翻开一本书籍,心不在焉的道:“其实我也不太会猜谜,更不会出谜题。”

    “可是你很会查案子,多少世家子弟都及不过你。”许甸抚了抚袖口,轻声道:“但那毕竟不是你我闺中女儿分内之事,做的太多,或者错的太多,都会惹人非议,还不如—”

    雨轻截住她的话:“还不如学玔姐姐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去制造香炉,或者借猜谜取笑她人,何姐姐认为这样的兴趣很高雅吗?”

    生辰宴上有这样一道谜语,“在娘家,绿发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受尽多少折磨,历尽无数风波。休提起,提起来珠泪洒江河。”

    何玔特意让雨轻来解,因雨轻早年住在胭脂铺子后面的小院子里,何琮作为近邻对雨轻的身世略知一二,何玔便借此谜题暗讽雨轻生母遇人不淑,红颜薄命,让雨轻难堪。

    其实何玔早就知晓卢琛和雨轻往来频繁,后又听闻卢琛在怡园写诗寄相思,对雨轻就心怀嫉恨。

    但雨轻对此毫不在意,说出谜底后就同其他女郎聊起当季时兴的服饰,还询问何玔喜欢什么款式,改日可以送她一套高定版衣裙和首饰,这让何玔也不好再为难她。

    “玔姐姐从幼喜奢华,财物撒漫视如沙,但她性情纯良,与人和善,绝不会以取笑他人为乐,雨轻妹妹恐怕是多心了。”

    “不是我多心,而是她想的太多,姐姐与她认识多年,难道连这些也看不明白吗?还是你故意装糊涂?”

    许甸尴尬笑了笑:“人长大了,难免都会藏些心事,若是玔姐姐的某些话惹得妹妹心中不快,倒是我的过错了。”

    雨轻淡然一笑:“许姐姐何错之有?都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惹的祸,害得我都没能好好欣赏何府栽种的那些名贵花草。”

    很快到了巷子口,牛车停下,雨轻下了车,怜画为雨轻撑起伞,雨轻提着裙裾越过一个个明亮的小水洼,然后缓缓走进别院。

    许甸掀起车帘一角,望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好厉害的丫头,何玔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今日带她去赴宴,简直是多此一举。”

    雨声越来越小,黑袍男子正在院中练剑,虞子期在屋中翻看了一会药材铺的账簿,便走出门,驻足观望那人练剑。

    黑袍翻飞,一道道剑光仿佛将这雨幕撕碎,肆意狂傲中又带着些许悲怆与落寞。

    “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

    虞子期将李如柏方才用剑在地上划过的字迹念了出来。

    李如柏收剑入鞘,甘泉上前为他撑伞,双穗则捧着酒壶走过来,他一挥袍袖,甘泉和双穗便速速退开。

第一百零八节 暴风前夕(三)

    “那一批药材运出去了吗?”

    “昨日已经运出城了,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既然要帮他们,又为何要切断线索?”

    “猫鼠游戏太早结束就没有趣味了,鬼车已死,让肖四泉多活这几日,他应该感谢我的仁慈。”

    肖四泉的尸体就藏在运送那一批药材的车队里,杀肖四泉的人并不是李如柏,但是他乐于帮助那个人解困,当然这也是卢长史的意思。

    虞子期听不懂,也不多问,只是走到李如柏身边,压低嗓音道:“那个杨楼就像铁板一块,什么也查不出来,还不如夜探报恩寺容易些。”

    李如柏沉吟道:“我想这杨楼背后的主人多半已经来到谯国了。”

    虞子期又道:“对了,听霍读说陆玩又去了那艘花船,好像这会都未回来。”

    李如柏笑道:“那就让双穗和甘泉过去那边送点东西好了,我想她会喜欢的。”

    被关在县牢的嵇荡根本听不见外面的雨声,刘县令并没有给他用刑,但是他面容憔悴,呆坐在墙角,整整一日都没有进食。

    狭长的通道里渐渐亮起了灯,县尉朱敬参对王祷略施礼,然后就转身走开。

    刘洋早已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嵇荡,若非陆玩提前派人传话给他,王祷也无法进来。

    王祷身边还站着一名青衣小厮,正是雷岩。

    牢头走过去告诉嵇荡有人来看他,他却毫无反应。

    王祷注视着身着囚服的嵇荡,破草席上只有一条旧薄被,地上还放着一只空碗,不由得敛容道:“他现今只是嫌犯,刘县令还没有给他定罪,你们竟敢如此对待他?”

    狱卒刚想要上前解释,牢头就拉住他,雷岩却开口道:“我家小郎君想要单独与他说会话。”

    牢头忙把牢门打开,然后就带着狱卒退了出去。

    王祷走近他,问道:“君平兄,到现在你还认为薛融能替你洗脱冤屈吗?”

    嵇荡仍旧没有答话,只是低头一直抠手指。

    王祷轻叹一声,撩袍跪坐在他对面,继续道:“我并不是充当某人的说客,来劝你倒出实情的,而是作为朋友,想要给你几句忠告。”

    嵇荡嘴角抽搐一下,冷笑道:“琅琊王氏子弟屈尊降贵来看我,我真是感激不尽,可惜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王祷注视他良久,才道:“我还记得当年在洛阳嵇府初次见到你,你的叔叔正教你抚琴,那时的你谦虚有礼,安稳沉着,为何几年不见,你竟变得如此浅薄又迷茫?”

    “那是因为这世道不公,家父屡屡不得升迁,其中缘由想必你也清楚,而我今后的仕途完全得指望叔叔,今日我被栽赃杀人,即便他日能够无罪释放,清誉已损,又谈何仕途?”

    嵇荡眼神里尽是不甘:“你交友广泛,总是好心给别人忠告,以处处体现自己的优越感,桓潜不过与你刚刚认识,就事事听从于你,他也是有所图,我很理解他,你我之间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你根本没必要多说什么。”

    “如果薛融真心帮你,凭他聪明的头脑,作伪证时就不会轻易露出那么多的破绽。自你入狱,薛融从未去找过令尊商量,更没有派人追查杀害冯延龄的真正凶手,而是与何玄一起赏月饮酒。你总是选择一味的相信他,早已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这才酿成你今日之祸,你可有认真想过这些?”

    嵇荡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王祷神情严肃道:“我的确不了解他的为人,但你也并非真正了解他。”

    由于连日来都没有人探视,嵇荡心内愈发焦虑,手指甲边都被他自己抠破了。

    听见王祷这样说他最信任的表兄,他已经不知所措,低头又要抠手指,王祷却抓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道:“君平兄,我相信你不会杀人,我也知道谎言总会有被拆穿的那一天,你应该尽快找回自己,不要再继续沉沦下去。”

    嵇荡慢慢抬起头,一滴眼泪从消瘦的脸庞上流淌下来。

    “你告诉我,如今我还能相信谁?”

    “相信你自己。”

    缺月隐云雾,菊下楼门前的灯笼此时已熄灭,在一间密室内却聚集着三四十人,他们都是文澈召集而来的。

    坐于左边一排的分别是王伟长、刘道青、张秉机、李继和秦正等人,他们主要负责谯沛地区部曲操练和后勤工作,这两年通过他们的努力这三千部曲已经成为一支弓马娴熟、纪律严明的精锐军队。

    右边为首坐着的正是萧丰,他是豫州的联络头目,主要也是由他提供军需物资。其余的均是豫州各地联络点的负责人。

    当众人望见文澈陪同一位白衣少年缓步走进来,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文澈扫视一周后,对少年轻声道:“全部都到齐了。”

    少年坐下来,脸上的笑容亲和力十足,慢声道:“自来到谯国就想与各位见个面,无奈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拖到现在才得空,故而今夜召大家来此议事。”话毕示意文澈将一份图纸交给王伟长等人阅览。

    这是一份铜弩机制造图,是陆玩从吴地带来的,雨轻借来一观,并让人临摹了一份。

    王伟长看过后点头道:“如果我们能制出这种弩机,再对士兵稍加训练,作战能力会更强。”

    “我觉得制造弩机还是缓一缓的好,暂且不论这图纸有多大价值,只说这几年少主建立多个秘密兵工厂,开支都很大,有些务实,有些只能用于单兵作战,造价昂贵却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还不如多储备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秦兄所言不无道理,少主扩充人马本就花费巨大,在山内私立兵工厂并非长久之计,始终存在被暴露的风险,我等目前还是以稳妥为主,欲速则不达。”

    雨轻看向那人,似笑非笑道:“张叔,我记得上回见面时你好像说过这样的话,我作为少主不懂军事,经验不足,又是女流之辈,难以掌控全局,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张秉机是曹仪生前的旧部,其祖父曾是曹真的副将,张秉机智勇双全,在军中威信颇高,更是当面质疑过雨轻的决策。

    张秉机正容道:“我当时的初衷和今日一样,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雨轻微笑道:“张叔追随家父多年,立过不少功劳,你的教诲我自然全都记在心里,我年纪轻,许多事都没有经历过,理应向在座的各位多多请教。”

    刘道青温和说道:“少主太过自谦了,仅两年光景就能聚集这些兵力,又与颍川钟氏合作,生意也是遍布各地,做到这些已属不易,秉机兄对少主从未有过轻视之心,还请少主莫要介怀。”

    雨轻放下茶杯,笑问道:“文澈先前已经给大家说了一个收编山匪的计划,不知张叔认为此计可行否?”

第一百零九节 暴风前夕(四)

    据萧丰早前汇报,由于豫州近几年常发生水患,民不聊生,致使匪患四起,雨轻有意招揽一些山匪头目,以便在豫州获取更多的信息。

    张秉机直言道:“山匪素质良莠不齐,若兵匪合在一处,极难管理,日后恐生祸乱。”

    雨轻笑道:“看来张叔对这些匪类颇有成见,可是我最近听说张叔与覆云山寨寨主田峥常有来往,甚至私自将兵工厂的军械运送至覆云山,莫非张叔早对他们起了拉拢之心?”

    众人一片愕然,而后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张秉机。

    张秉机面色不变:“不知少主从哪里听说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兵工厂的军械向来由秦正管理,是否有成批军械运出,少主仔细询问他便是。”

    秦正刚要起身回答,雨轻却摆了摆手,敛容道:“有人提前在军械账簿上做了手脚,将一批好的军械隐藏在废料车内偷运出来,最后又以不合格的军械填充仓库,秦正很难察觉,还是文澈在检查士兵手持的兵器时才识破这种以次充好的伎俩。”

    “少主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说我与山匪勾结,真是荒唐,主人在时,也不曾这般诋毁我,而今少主初来谯国,对诸多事务尚不熟悉,仅凭外人言辞,就对我等旧部妄加猜忌,少主如此行事真是让人心寒。”

    张秉机对文澈早有不满,认为他根本没有资格过问谯沛地区的事务,雨轻却把令牌交给他,让他监督这里的各项事宜。

    张秉机心内不服,对文澈的命令也是敷衍了事。

    雨轻喝了一口茶,又放回桌上,不以为然道:“是确有其事,还是子虚乌有,待会大家自会明了。”

    这时顺风很快捆着两人走了进来,秦正望见其中一个长着白净脸庞的年轻男子,愤然道:“郭钧,你竟然—”

    郭钧忙跪爬至秦正跟前,抬首哀求道:“秦先生,都是张秉机授意我这么做的,求您看在家父曾接济过你的情分上,救我这一次,我发誓以后绝不再犯。”

    雨轻正色道:“秦叔,因你用人失察,致使军械丢失,但我念你一向忠心耿耿,故而对你不予惩处,希望你以此为戒。”

    秦正为秦蝌胞弟,念在已故秦蝌的情面上,才免受责罚,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

    郭钧既已背叛少主,那么只能依规惩处。

    秦正起身颔首道:“属下谨记少主的教诲,回去后一定严查。”

    雨轻微微点头,又道:“这位就是覆云山寨二当家鲁遐,也不知他是受命于何人,竟敢带着人马去劫杀我的叔叔,我已经审问过他,他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其中就包括和张秉机暗中交易。”

    说到此处,雨轻望向张秉机,问道:“可是你指使鲁遐杀我叔叔?”

    张秉机面色一沉,冷声道:“杀裴頠,与我何益?”

    顺风十分看不惯这种自以为是的背叛者,欲要拔剑,雨轻却示意她退回到自己身后。

    在座的人有些很震惊,也有些人不太相信张秉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鲁遐被抓,谁也不敢贸然给张秉机求情。

    雨轻一脸肃然:“你若不满意我这个少主,可以请辞离开,我绝不会阻拦,但是你不该出卖我们的利益去讨好新主,我称呼你一声张叔,因为你是家父最信任的部下,现今你的所作所为着实让大家感到失望和寒心。”

    张秉机不由的冷笑两声:“自从少主成为裴家的人,就过得顺风顺水,轻视我等旧部,重用新人,少主的决定,不容置喙。年纪虽小,胆子却不小,你依仗的无非就是裴家的势力,还有同你要好的那些世家子弟,听说你还是张司空最钟意的孙媳妇人选,等日后嫁进司空府,我等旧部的生死,恐怕你是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他停顿一下,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雨轻的表情,语气加重道:“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反对你当我们的少主,因为你不够资格,你把主人留下的事业当成儿戏,做生意赚钱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将我等视作可随意摆布的棋子,不遵循曹家军队旧制,一味改革,若是主人还在,岂能容许你如此肆意妄为?”

    雨轻泰然自若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满,想必是积压已久,你我见面次数并不多,你却自以为很了解我,看起来你也是个想法简单的人。

    如今晋廷沿用曹魏旧制,稍微有些变化,朝局却动荡不安,可见曹魏旧制也存有弊端,需要改善,家父留下的旧部,我自会量才适用。找合伙人做生意,不仅仅为了钱财,还是为了日后促成结盟,单枪匹马很难成事,所以需要更多有用之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至于你,为谋一己之私而舍弃信义,背叛旧主,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能力?”

    张秉机不屑地看着雨轻说道:“少主与洛阳那些贵游子弟待久了,以为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其实你什么都不明白。”

    雨轻淡定道:“不明白的人是你,某人只是在利用你来对付我,在他眼中,你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真是遗憾,你做了一个最愚蠢的选择。”

    此刻的张秉机充满自信,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可不这么认为,少主刚刚喝的茶可是我专门挑的上好的明前茶,听萧丰说少主平日爱喝茶,今日的茶是否格外的香?”

    文澈心思细腻,每次召集开会都会亲自检查茶水,听张秉机所言,剑眉紧簇,雨轻已经喝了半杯茶,对他微微一笑,转而对张秉机道:“这茶很清香,我喝着挺好,你身边的手下确实费心了。”

    站于张秉机身后的人大步走上前,躬身回禀道:“张秉机命属下在杯盖内抹上剧毒,并且秘密调集二百弓箭手埋伏于菊下楼内外,意图今夜射杀在座的所有人。”

    雨轻定定望着张秉机道:“好谋算,只可惜你忘记了一点,你不信任我,同样我也不会信任你。”

    张秉机终于撕下伪装的面具,目光阴森可怖,扫视一遍众人道:“她不会带给你们希望的,因为她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带领你们走的路只会离主人原先的路越来越远。”

    雨轻之前心里还尚有几分同情,见他此刻形状,倒不再有所顾虑,凛然道:“张秉机,什么路是对的,连家父都不确定,你却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蛊惑人心,我一路走来靠的可不是运气,而是自己的实力,就凭你这区区莽夫,竟妄想同我斗智斗勇,我看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第一百一十节 暴风前夕(五)

    夜色迷濛,窗外的昙花正悄悄绽放,许甸画了一半便搁下笔,笑问道:“哥哥,你怎么还没歇息啊?”

    许伉看着桌上的昙花图,淡淡道:“你不用等了,薛融并没有过来。”

    “我又没有问他,哥哥总是打趣我。”

    许甸脸色一红,转过身去倒茶,许伉却拿起毛笔画花茎和叶片,面容平静的说道:“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任承的才学,他的画技更是我比不过的,如果他还活着,我倒是希望能和他多一些来往。”

    “哥哥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昙花深夜盛开,刹那的美丽让人难以忘怀,同任承一样,他能够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罪责,临终前还不忘为一个卑贱的姬妾求情,但薛融绝不会这么做,他只想着牺牲别人,因为他只爱自己。”

    “哥哥,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许伉放下毛笔,问道:“开音乐会那日,你一个人去了哪里?”

    许甸低头解释道:“我只是随处转转,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太热闹。”

    许伉瞥了一眼她左手腕上戴着的玉镯,便已猜出妹妹的心思,也不想再追问下去,当然也不希望她胡思乱想,当走至门口时才说道:“母亲在来信上说甚是挂念你,明日我就送你回汝南。”

    “哥哥,哥哥…….”

    许伉没有停步,为了保护妹妹不受伤害,他选择掩盖事实真相。

    薛融深知许伉最疼爱自己的妹妹,便设法接近许甸,利用她拉许伉做垫背。

    殊不知许伉早就握有薛融的把柄,在许伉看来,薛融就是个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庶子终究难成大器。”

    许伉叹息一声,又对身后的管事道:“夜已深,我也该歇息了。”

    管事会意,转身朝前院走去,深夜来访之人却是丁凝,其实薛融也来过,他们两人一样,今夜都未能见到许伉。

    此刻菊下楼内一片肃静,张秉机自知难逃一死,便喝下事先预备好的毒茶,然后一步步向雨轻走近,顺风当即拔剑出鞘,剑锋直指张秉机。

    “少主,我确实不明白,你明明在裴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何还要通过古掌柜重新召集大家,主人已经不在了,如何兴复曹魏王朝?就凭你一介女流之辈,你有没有想过,哪一日那些合伙人得知了你的真实身份,还会继续与你合作吗?洛阳贵公子们最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背后的家族,就连裴家都未必保得住你,你存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才是大错特错。”

    “士族之间利益为上,手里筹码越多,交易时于自己才越有利,我努力促成圆桌会议的初衷就是让不同阶层参与协商,意见不一致很正常,我也没有天真到同他们打感情牌的地步。

    当下司马衷和贾南风极力打压老牌士族,力图收回皇权,各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各自支持的藩王也会按耐不住,这正是我们借力打力的机会,也就是我所说的合作。

    世家们根本不会在乎曹魏王朝是否复兴,他们在乎的是家族利益,司马衷已经满足不了这些士族的欲望,晋廷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而我就是要联合南北士族的力量,恢复曹魏荣光,还要打破旧制,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张秉机,你现在听明白了吗?”

    张秉机仿佛在雨轻的身上看到曹仪的影子,那一瞬流露出信任,颤声道:“少主,希望你不会让在座的人失望…….”

    他含笑倒地,雨轻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跟前,他在弥留之际说道:“我从没有想过背叛主人,是我太傻,没有明白少主的用心,想要加害少主的人可能还在谯国,汝阴张绥应该知晓他的身份,少主要多保重…….”

    在天黑前陆玩就离开了花船,来到向纯的别院,原来王棣正好来谯县访友,刘徽便带着不能说话的刘学赶来这里看病。

    梁辩已站在向府门口等侯陆玩多时,待陆玩下车后,他就上前把王祷探视嵇荡的情况转述了一遍,陆玩点头道:“那晚发生的事情和我们原先猜测的差不多。”

    梁辩自语道:“若嵇荡所言属实,那么杀害甘氏的凶手就是另有其人,凶手为何要杀害甘氏呢?”

    陆玩望见桓潜也朝这里走来,略微笑了笑,便与他们一起走进香府。

    桓潜边走边轻声问道:“刘兄病情如何?”

    梁辩摇了摇头:“王先生已替他诊过脉,失语症难治,只是开了个方子,先吃几副药看看再说。”

    桓潜听后不由的叹了口气,“恐怕只有等甘氏的死因查明,刘兄的病才能好。”

    陆玩看了桓潜一眼,问道:“听闻桓兄与刘学曾是同窗,不知你们交情如何?”

    桓潜略停下步子,答道:“刘兄不善交际,性格孤僻内敛,我与他平时来往并不多。”

    “像刘学这样的人应该也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

    陆玩又轻轻拍了一下桓潜的肩膀,温和说道:“桓兄不忘同窗之谊,过来探望他,我想他会感受到的。”

    这时悠扬的琴声从厢房内传出来,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陆玩他们驻足在房门外,室内弹琴之人正是河东琴虑,他是陆玩特意请到向府上的,想用琴声帮助刘学缓解悲伤情绪。

    桓潜问道:“陆兄,这是什么曲子?”

    “《阳春》,春秋时期的名曲,已鲜少有人会弹了。”

    陆玩慢慢走进室内,望见刘学双目无神的躺在榻上,直到琴声止住,他都一动未动,如死人一般。

    琴虑施礼告退后,桓潜便走到榻前,宽慰了刘学两句,刘学没有任何反应。

    陆玩突然开口问道:“刘学,你失去甘氏真的伤心至此吗?”

    梁辩和桓潜都向陆玩投来诧异的目光,陆玩却盯视着刘学,俯下身去,贴耳道:“你同样也有杀害甘氏的嫌疑,嵇荡已经把那晚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们了,那么你对我们是否也有所隐瞒呢?”

    刘学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没有看见陆玩他们。

    “我儿不懂音律,陆家郎君请人为他抚琴,对他的病情恐怕也无济于事。”

    此时刘徽和向纯走了进来,陆玩上前对他们施了一礼,微笑道:“刘先生,我也是希望令郎能早日开口说话,给官府提供有用的线索,此案才能水落石出。”

    刘徽面色阴郁的说道:“陆家郎君若是来这里查案的,大可以直接问我,不必为难我儿。”

    陆玩又走近一步,说道:“刘先生爱子心切,这我可以理解,但朱县尉过来询问,你却不配合调查,难道是不希望官府尽快查明真相?”

    “这案子查清了又能如何?家门不幸,我儿今又患病,我真是愧对祖上…….”

    刘徽连连捶胸叹息,向纯忙劝解道:“事已至此,你也莫要太自责,如今最要紧的是治好他的病。

    刘徽老泪纵横,哽咽道:“到底是谁,心肠如此歹毒,欺我刘家无势,坑害我儿,这是什么世道啊?”

    陆玩见此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便先告辞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一节 心夜(一)

    雨停了,夜显得很安静,雨轻在灯下翻看着肖四泉的一本手账,上面详细记录着与他有过来往的富家子弟的身份、人际关系以及嗜好,方便从他们身上捞钱,这是李如柏方才派人送过来的。

    “也不知这鲤鱼头是从哪里偷来的,卖给了虞子期。”

    怜画双手递上来任远所作的《荆棘丛兰图》,又玩笑道:“李如柏明日还打算向雨轻小娘子讨要这买手账所花的一万钱呢,生意人就是不肯吃一点亏。”

    雨轻脸上没有什么笑容,慢慢展开这幅画,沉默了片刻。

    怜画也仔细瞧了瞧这画,不解道:“画上有竹、兰、山石,神韵俱全,已然是一幅好画了,可为何子初小郎君还要在后面画上一片荆棘,看起来有些奇怪呢?”

    左媛微笑道:“竹兰皆是君子,荆棘如小人,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这大概就是画中意了。”

    雨轻却摇了摇头:“君子小人,实难分辨。”

    “梁家小郎君回来了。”

    左媛听到小丫鬟的回禀,忙拿出小铜镜整理一下妆容,雨轻见她欢喜又紧张,便打趣笑道:“我看你们去亭中赏月好了,那里僻静些,正好可以说悄悄话。”

    左媛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籍,故作正经道:“我要去找逸民先生请教学问了。”说完提裙疾步走出屋去。

    怜画笑道:“她一定是去书阁了,上回我就撞见他们俩在那里。”

    梧桐站在门口朝外望了好一阵,自语道:“士瑶小郎君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夏侯殊正好打这里经过,随口说道:“陆兄去花船了,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雨轻照旧提笔练字,完全不理会窗外之人的言语。

    “樊仁恰好还碰见了陆兄,他去了楼上听翩翩姑娘弹琴,今夜月色正好,他们二人应该—”

    雨轻头也没抬的说道:“小猪哥哥,你若实在无事不妨想办法帮我破解那封密码信。”

    “你这人只知道查案,在衙门当差的还没你积极呢,朝廷可不会给你发俸禄!”

    夏侯殊从窗口扔进来一个锦袋,恣意一笑,缓缓走开。

    雨轻打开袋子一看,竟是一颗颗桑葚干,完好的保留着春末夏初的味道。

    “听剧先生说父亲很喜欢用桑葚泡酒,母亲则喜欢把桑葚做成桑葚干,那座旧宅里还种着一株桑葚树。”

    雨轻刚拿起一颗桑葚干,还未放入口中,神情微变,又道:“怜画,快把皮康画的那幅《猫雀图》拿过来。”

    当雨轻重新展开那幅画,才发现确是一株桑葚树,那时候只关注树上的几只雀,却忽略了这株树的存在。

    雨轻低低的道:“难道只是巧合吗?”

    “这雨下一阵停一阵,此刻又开始下了。”

    怜画关上窗子,又转身去给雨轻倒茶。

    雨轻就这样一直看着手中的桑葚干发呆,蓝袍男子走进来,轻轻咳嗽一声,她才回头看,诧然道:“千里兄,你不是在陪阿龙哥哥下棋吗?”

    “胜负已分,我便出来走走。”

    阮瞻又看了一眼皮康的那幅画,淡笑道:“我还记得那株桑葚树,家父生前曾说这株树是嵇中散亲自栽种的,因为他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很喜欢吃桑葚。”

    雨轻抬头问道:“千里兄,令尊生前可有提及过李鹜?”

    阮瞻思忖片刻,答道:“家父与李鹜交情不深,不过李鹜是刘参军的挚友,你若是想知道他的事情,可以去问伯牙(刘徽字)先生。”

    “千里兄,你觉得伯牙先生为人如何?”

    “伯牙先生跟他的父亲一样,率直洒脱,不求名利,我倒是很钦佩他们父子。”

    雨轻笑了笑,“可惜他选儿媳的眼光不太行。”

    阮瞻有些惋惜的摇摇头,“刘学是无辜的,可还是被卷了进来。”

    此时在贺宅偏厅上,气氛凝重,贺循双眉一耸,盯向陆玩,声调低沉却又透着严厉,“你可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陆玩淡淡一笑:“我只是在为贺内史分忧而已。”

    贺循眼中闪出一道愤怒的光,很快又收敛了,说道:“你对整顿劣币不闻不问,却插手盐田的事,还与何家联手,这么做只会激起谯地大族的不满和愤怒,又谈何为我分忧?”

    陆玩轻轻摇了摇头:“贺内史以为是我挑起他们之间的纷争,可惜谯地大族早已不被朝廷重用,我为何还要去针对他们?”

    贺循眼中泛出了疑惑,面前的年轻人却淡定自若地喝着茶,同在会稽游学时一样,做事不喜欢解释。

    贺循定定的望着他:“士瑶,你如何查案我不会过问,但士龙兄还在巡视豫州,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若他们有什么异动,贺内史又当如何?”

    陆玩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是先发制人,还是坐以待毙?”

    贺循心绪纷纭,许久没有言语,厅上一片沉寂。

    “令尊因贞良死节受人敬慕,实则优柔寡断,无可进退,终遭惨杀,家眷也被流放,贺内史不会连这些也都忘记了吧?”

    陆玩放下茶杯,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强硬:“周彝在狩猎场上被人诬陷刺杀梁王,那人知晓周彝常用的羽箭,可见有江东士人的暗中帮助,如今贺内史以为在谯国制造这起连环新娘遇害案的幕后真凶又是将矛头对准了何人?”

    贺循有些茫然了,最近他一直忙于整治劣币,忽略了洛阳发生的事,其实他一心只想治理好谯国,缓和与谯地大族之间的关系,可事与愿违,甘氏之死,嵇荡入狱,为此他这个内史遭到许多人怨怼,他之前所做的各种努力,都变得徒劳无功。

    “贺内史,家兄不希望你在此时出什么差错,而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解决一些棘手的事,只要利用好手中棋子,打破困局并非难事。”

    “士瑶,你真的有把握赢过他们?”

    “他们不过是一盘散沙,有人妄图集合他们的势力对付你我,那我就借助陈郡何氏的力量将他们一并击垮,让他们明白,只有懂得安分守己,方能长久。”

    夜深,寒月照绿竹,穿着藕色襦裙外罩小狐皮斗篷的少女小心翼翼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进去又轻轻掩上。

    她点燃一盏青铜仙鹤灯,屋内渐渐亮了起来。她走到衣橱前,慢慢打开,把新做的蚕丝睡袍叠好放进去,关上之前又迟疑一下,从里面取出一只白色缎绣云纹夹袜,拿一根羊绒线在袜底处比划了一下,最后又放了回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身天青色锦袍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声音有些疲惫:“快些回去歇息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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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崔卢裴王,闪亮登场,
金谷密事,贾后弄权,八王相争,谁是赢家?
寒瓜少女,步步为营,摸金校尉,誓死追随;
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