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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二节 露天音乐会(三)

    薛绅转头望向雨轻,皱了一下眉,“为何不便前来?”

    陆玩代替雨轻答道:“昨日在城郊一伙绿林人士和几名亡命之徒厮杀在一起,逸民先生的同乡友人杜皋刚好途径那里,受了点小伤,逸民先生也就没心情来听音乐会了。”

    杜皋是河东杜挚之孙,曹魏大臣杜挚擅长写赋,

    曾作《茄赋》得到魏文帝的赏识,拜司徒军谋吏,后来举孝廉,任郎中,转补校书郎,很久不得升迁,

    抑郁得疾,卒于秘书。

    杜皋没有出仕,与卫恒和裴頠常有来往,

    杜皋早年在谯县置有别业,去年又重新修葺了一番,杜皋准备过来小住散心,不料被卷入两帮人马的混战之中,幸而李如柏仗义出手,替他解围。

    薛绅轻叹一声:“这真是太不巧了,幸好逸民先生就在谯县,他医术精湛,就算没有韩众药,也照样能治好他的伤。”

    薛绅此话就是在暗讽杜皋,因为昔日杜挚就送仙药以求升迁,裴頠之父裴秀作为杜挚的同乡友人,或许也收到过他的仙药。

    雨轻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反而依旧保持着恬淡的笑容:“昔年杜挚写诗寄友,以寻求升迁捷径,却被他的友人毋丘俭委婉回绝,《答杜挚诗》中有两句我很喜欢,但当养羽翮,

    鸿举必有期。只要是良驹,总会遇到伯乐,可若是自己才华不足,能力又不够,纵使求个郎官做,过不了多久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薛绅冷笑起来:“陆著作一心给荆扬两地士人谋求郎官,到如今江东士人总算有人当上郎官了,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我不知道你到底是陆著作的学生还是小友,但是你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坐在你旁边之人的感受?”

    陆玩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是很介意,因为他知道雨轻马上会怼回去,让薛绅难堪至极。

    雨轻直视着薛绅,肃然道:“陆先生所举荐的人,都是材能兼备,他们配得上如今的位置,

    不像某人好高骛远,

    不想做太傅掾属,孰不知太傅刘寔根本看不上他,

    当时征辟他,也是看在我叔叔的面子上。”

    薛绅脸色微变,眼底划过一丝厉色,左手紧紧握着白玉卧马,右手端起琉璃杯,将佳酿一饮入喉,喝的是金浆酒,却不再甘甜。

    樊仁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眼望着雨轻,说道:“才高者大多恃才傲物,聪明的人反被自己的聪明所误,潘岳和欧阳建是大家公认的有才华,可到最后又怎么样了呢?金谷园被查抄了,洛阳又冒出来个怡园,去那里的人更是半坛子水,响的很,怡园聚会只有吃喝玩乐,毫无雅趣,还不如往日的金谷宴集,宾客们赋诗述怀,石崇还亲作《金谷诗序》,怡园的主人可有这等才气?”

    雨轻端起一杯石榴酒,豪爽的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看着他,笑道:“你莫要在我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我的才气是一般,但至少比你强,你的文学造诣都是被令尊吹捧出来的,若论积累财富的能力,你更不如我,现在坐着的期间,我的财产也在不断升值,你既没有出仕,也没有自己的产业,你活到现在一直都在耗费时间和金钱,却不曾给自己的家族创造出任何价值,若是离开你的家族,你如何活下去?我真的替你感到悲哀。”

    樊仁气得手发抖,“你,你,你........”

    雨轻吃吃一笑:“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烦人,我最近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我看那前方怎么也看不到岸.......”

    “什么比较烦,碰上你这家伙才是真的烦!”

    “可能就是真的有点烦,烦恼人人都会有,无事可做也会很烦,你的烦恼就是没有烦恼。小烦恼可以直接忽略,大烦恼有父母帮你解决,你过得比我幸福多了。”

    樊仁说不过雨轻,气得砸杯子捶桌子,夏侯殊、武辽和史颢看他的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玩和王祷照旧安静的饮茶,因他们的唇舌之争,台上的节目也被打断了。

    坐在另一边的韩厚文望了望雨轻,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这时许伉出面打圆场,说道:“最近比较烦的人恐怕不是樊兄,而是谯县令,听说有人在城郊发现了一具女尸。”

    一辆犊车驶到城东,在长贵巷口停下来,有个小厮掀起车帘,低声回禀道:“君平小郎君,那人现今就住在城南的留客小店。”

    车内华服男子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花几个钱,赶紧打发了他,别让他乱说话。”

    小厮颔首道:“小的明白。”

    华服男子正要放下帘子,犹豫了一下:“侯雁,你刚才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侯雁凑近他,轻声答道:“他叫冯延龄。”

    男子眸光略沉,剑眉微微皱起,又对他附耳低语了几句,然后放下车帘,犊车缓缓驶进巷子里。

    在这附近有一个卖茗粥的小摊,侯雁从摊前匆匆的走过,身着褐色短衫的男子喝完粥后,就在桌上放了五枚铜钱,提着鱼篓也朝城南走去。

    与此同时,琴声再次响起,台上之人的弹奏自然酣畅,酒意醺然,让人感受到醉酒之人内在的压抑和烦闷,当琴音升高,又营造出激烈张扬的情绪,尽显酣醉癫狂之态。

    弹到最后一段,所有的情绪都在这里流露出来,抑郁之情尽数吐出,最后回到低音,旋律变得微弱,好似仙人吐酒声,发出沉闷的一声,一切归于沉寂。

    夏侯殊轻轻叹息道:“想来昔年阮籍抚奏此曲,在狂怒无奈之后,将灵魂寄于酒中,这样才能忘了俗世的烦恼喧嚣。”

    陆玩淡然一笑:“这中间有一小段阴柔飘渺的旋律,不似酒狂,却抒发着别样的情怀。”

    夏侯殊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问道:“陆兄此话何意?”

    王祷笑道:“士瑶兄能听出那名乐人弹奏有轻微的错误之处,像吾等自是听不出来的。”

    夏侯殊点点头,一脸佩服地说道:“曲有误,陆郎顾。”

    “我看他脸颊微醺,估计喝了不少酒,醉酒弹琴,弹错一点,也属正常。”雨轻俏皮地笑道:“哪怕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错音,也别想逃过士瑶哥哥的耳朵,我就是再听个五遍,也听不出来,这么看来我的耳朵只能当摆设了。”

第八十三节 亭名(一)

    陆玩打开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些果仁,他递到雨轻手里,温和笑道:“这是南方的一种野果,比板栗要好吃。”

    “我正想做锥栗的生意,没想到士瑶哥哥也善于发现潜在的商机。”

    “你吃过这个吗?”

    “哦,当然没有,

    我又没有去过南方,怎么会吃过呢?但陆虎之前对我提起过这种野果。”

    雨轻浅浅一笑,然后又分给王祷和桓潜他们都尝一尝。

    一曲毕,陆玩望着龚元量走下台,心中开始暗想,他刚才弹奏的《酒狂》中间一段是偷梁换柱,

    把嵇康所作《孤馆遇神》的鬼诉一段掺杂在此曲中,

    鬼诉就是八个厉鬼向嵇康陈诉往事,难道这个乐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时至黄昏,音乐会散场后,陆玩和雨轻便乘车返回夏侯府,顺风却匆匆赶去城东的县衙。

    贺循的宅邸位于城东里仁巷,该巷深处有一座很低调的豪宅,相比城中其他的豪宅要稍微小一些,但是其中别有内涵,园林风格属于南北相结合的样式,园中山水景观丰富,有石桥、回廊和各种草堂建筑,主要分为南亭园、丁香花园和北庭院三部分。

    浣花草堂内,有人也在抚琴,曲名为《秋思》,为东汉蔡邕所作,琴音足以宣幽抑,使人神气清旷,超然如出人境。

    “李如柏,你怎么还在这里悠然的弹琴?”

    虞子期疾步走进来,

    见他继续弹着琴,便伸手拍了拍紫檀琴桌,说道:“留客小店死人了。”

    原本舒缓的曲调骤然变高,李如柏一边弹琴一边笑问道:“今日又是谁死了?”

    “冯延年的弟弟,就死在留客小店,我刚才看到几名捕役把店掌柜和伙计全都带去县衙了。”

    李如柏双手按住琴弦,乐声止住,他的眸底掠过一丝厉色:“看来冯延年对我们隐瞒了些什么。”

    虞子期坐到他对面,又道:“听说还从留客小店抓走一个嫌犯,那人好像就是嵇荡的贴身小厮。”

    李如柏笑了笑:“这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

    虞子期喝着茶问道:“你怎么不去听音乐会?”

    李如柏神色变得淡下来,说道:“门票太贵,不值。”

    虞子期半开玩笑道:“就算薛家下帖子请你去,你也未必会去。贺内史选择住在里仁巷,看样子他的眼光很独特,夏侯家的别院也在里仁巷,你和陆玩他们又成了近邻,怎么就这么巧啊?”

    李如柏轻轻拂过琴弦,淡然道:“里仁为美,

    择不处仁,

    焉得知?”

    谯县令刘洋乃沛国刘陟从叔,常年秉烛夜读,

    年未四十,就得了高度眼疾,唯使人读而听之,今年准备辞官回家,如今衙门内的事务大都是由县丞余齐民处理。

    此时余齐民正端坐在县衙二堂审讯那名叫候雁的小厮,候雁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因恐惧而浑身颤抖,余齐民问了好几遍,他都没有答话。

    余齐民振振有词地说:“候雁,店小二说你上楼去找冯延龄,还要了一桌好酒菜,你们在密谈何事?”

    候雁依旧沉默不语,店小二说的都是实情,候雁与冯延龄在客房中谈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候雁给了他百两金,他一脸欣喜的收下,又叫来小二要了一坛子好酒,笑说与朋友多喝几杯,当小二端着一坛酒再次走进来时,却看到冯延龄中毒倒地。

    “当时客房中只有你和冯延龄,小二还亲眼目睹了你在冯延龄身上搜寻着什么,你若从实招来,本官可以让你在狱中少受些皮肉之苦。”

    沉默半晌,候雁终于抬起头,目光茫然的问道:“他......他真的死了吗?”

    余齐民眉头略皱,对候雁道:“本官倒是希望他还活着,可惜他已经死于留客小店二楼的客房内,经仵作检验,他是中毒身亡,而你就是杀人凶手。”

    候雁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何会中毒?我只是和他一起喝酒,我怎么会毒害他?”

    余齐民正色道:“因为那百两金,就算你在嵇府当一辈子仆人,也赚不到百两金,所以便做起了图财害命的勾当。”

    坐在旁边听审的谈主簿眯起眼睛,讥讽地笑道:“如果不是你杀的人,那你为何要从死人身上摸走钱物,难道说这百两金是你的?”

    候雁不敢辩驳,低下了头,又是长久的沉默,最后勉强答道:“这百两金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

    余齐民双目放着锐利的光芒:“那是谁的?”

    候雁低声回道:“是君平小郎君吩咐我把这百两金给他的。”

    余齐民的脸上升起一丝忧色,望向谈主簿,他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问道:“那么嵇家小郎君为何要给冯延龄百两金?如实讲来,莫要有半点隐瞒。”

    嵇家的别院位于城西兴贤巷,薛融听闻此事,急忙赶至嵇府,径自来到后院,走至书房门口,就听见嵇荡正在厉声训斥管家。

    “虽然候雁办事不力,但是他绝不敢出卖小郎君。”

    “都弄出人命来了,你还让我相信他?”

    嵇荡怒摔了茶杯,叱道:“这个贪财的东西,我真恨不得打死他!”

    “君平,你何必为了这么件小事就大动肝火?”

    薛融款步走进来,目光扫过管家,管家便低首退了出去。

    嵇荡沮丧的说道:“表兄,这已经不是小事了,那厮就是想坑害我。”

    薛融上前宽慰他道:“余县丞是我堂伯的门生故吏,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此事都是你那小厮所为,与你无关,而且当时你和我一同在青梅酒肆饮酒,酒肆掌柜以及一楼的客人都可以为你作证。”

    嵇荡微微一愣,“青梅酒肆?”

    薛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淡笑道:“有我帮你,你就放心好了。”

    里仁巷的夏侯府邸原是夏侯渊的故居,曾建造一处书斋,名衮雪,昔日曹操征讨汉中,在褒谷山水之间目睹激流击石,波涌飞溅,犹如滚动之雪浪,有会于心,有动于中,便用隶书在石门南褒河一块大石上写下‘衮雪’二字。

    后来其曾孙夏侯湛命人重新修葺此园,在东园又筑一亭,还未命名,夏侯湛便病逝了。

    夏侯殊常与友人在亭中游乐饮酒,只是一直苦于取不到好名字,在裴頠一行人来到谯县后,他就请裴頠给亭子取名,裴頠却说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裴頠的意思是说不必拘泥于名字,而是要去了解和感悟事物的实质,裴頠并不了解夏侯湛修建此亭的初衷,故而不好给它取名。

第八十四节 亭名(二)

    静谧夜空下,夏侯殊和陆玩他们在亭中赏月,王祷思忖一会,说道:“取名为沧浪亭,同甫兄以为如何?”

    夏侯殊问道:“作何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王祷淡笑道:“陆先生写过一首《塘上行》,其中有一句,‘发藻玉台下,垂影沧浪渊’,刚才在水榭边闻到幽幽花香,清辉的月光照在水面,

    月影和人影在水中倒映,倒是让我想起了这首诗。”

    夏侯殊微微点头,

    陆玩凭栏望着水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雨轻抱着白貂,走到夏侯殊跟前,莞尔笑道:“我想到一个好名字。”

    夏侯殊望着她:“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王祷呵呵笑道:“她起的名字一定很刁钻。”

    雨轻在他们面前踱了两步,忽而狡黠一笑:“狂浪亭,怎么样?”

    夏侯殊微怔,雨轻却举手打了一个响指,从亭子不远处就传来起一阵奇怪的音乐,只听有人高声唱道:“一拨一拨接踵而来,大风带着我摇摆,梦在燃烧,心在澎湃,不用徘徊,大摇大摆漂在人海......狂浪是一种态度,狂浪在起起伏伏,狂浪,狂浪........”

    这首歌曲演奏完毕之后,夏侯殊和王祷还不知其所以然,

    陆玩却笑了:“狂浪为汹涌的浪涛,起起伏伏,不被约束,与昔年魏武帝写下的‘衮雪’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逸民先生也未必想得出这样贴切的好名字。”

    雨轻又坐回陆玩身边,吃了一口桂花蜜糖蒸酥酪,又抬眸浅浅一笑:“小猪哥哥,我连题匾人都帮你想好了,韦熊精于题署,亦善隶书,拜托武辽请他的老师题匾应该不是难事。”

    这时梁辩走进亭中,笑道:“你想的倒是很周到。”

    陆玩放下茶杯,问道:“文明兄,留客小店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辩随意坐下来,沉声道:“都是嵇兄的小厮惹的祸,嵇兄这次恐怕有麻烦了。”

    梁辩派人去县衙打听了一下,候雁已经道出了实情,

    原来冯延龄知道甘氏生前与嵇荡私通,在甘氏出嫁前一个月,还与嵇荡去城南报恩寺幽会,报恩寺香火不旺,寺内有位年过七旬的住持,名唤枯渡法师,还有七八个僧人,那日嵇荡与一位轻纱遮面的女郎进入寺内,碰巧被冯延龄的帮闲朋友看到,尾随在他们身后,发现那名女郎却是甘氏,冯延龄就借甘氏之死找嵇荡要钱,嵇荡只好吩咐候雁去留客小店给冯延龄送封口费。

    候雁一开始并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冯延龄,审到最后他才招认,全因他一时贪财,才将冯延龄毒害。

    夏侯殊脸色沉了下来:“嵇荡行事真是荒唐。”

    王祷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梁辩继续说道:“余县丞并未在县衙大堂审理,多半是碍于嵇家的关系,不敢轻易得罪,这件案子尚有一些疑点,余县丞便先将候雁收监入狱,来日再审。”

    陆玩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余县丞有清廉正直的名声,对此案会秉公处理的。”

    雨轻却道:“明日你要去看望刘县令,听说他视力不太好,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水晶石放大镜,你代我送给刘县令吧。”

    夜色深沉,武辽正在陆玩的厢房内研究那块碧玉竹节式砚台,陆玩则在临摹韦诞的字帖。

    武辽自语道:“这砚台背面的书法龙拏虎攫,剑拔弩张,跟我师父属同一个流派,兼通张伯英和邯郸淳之法,这一方竹节砚台制作的时间大概是曹魏时期,作此铭文之人应该也是曹魏时期的人物,表达的是对故人的思念之情,只是没有落款。”

    绿毛龟在桌上爬来爬去,武辽放下那砚台,却发现绿毛龟快要从书桌上掉下去,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它,陆玩拿笔杆轻轻点了一下它探出来的脑袋,它立马缩回龟壳里,不再前行。

    武辽却不小心把打翻了茶杯,砚台被茶水浸湿了,武辽从陆玩手里接过自己的绿毛龟,笑道:“刚才光顾着看砚台,把它都给忘记了。”

    南絮赶紧上前想要擦拭桌面以及砚台,陆玩却摆了摆手,定定看着那方砚台,沉吟道:“这砚台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武辽满脸诧异,又凑过来,凝视片刻,说道:“弃此荪芷,袭彼萧艾,这不是嵇中散早年所作《赠兄秀才入军诗》中的一句。”

    陆玩轻声念道:“所亲安在,舍我远迈。弃此荪芷,袭彼萧艾。虽曰幽深,此无颠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在此诗作中,嵇康认为兄长嵇喜弃芳香而取污臭,透过此诗也隐隐流露出对兄长从军入仕的深深遗憾。

    很显然在平时是看不见这一行小字的,但是只要用水一浸,这行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出来。

    武辽疑惑道:“门人皮服书,这个皮服又是谁家的门客?”

    陆玩微笑道:“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嵇家,武兄可愿与我同往?”

    武辽点头道:“嵇兄遇到了烦心事,我也正想去看看他。”

    在另一间厢房内,顺风刚吃完四十个生煎,又吃了一大碗拉面,这些都是雨轻给她准备的宵夜。

    “我去了城南报恩寺,问过几名僧人,其中有个年纪七八岁的小沙弥告诉我说嵇荡和甘氏并不是第一次去报恩寺,还有个叫戒贪的中年僧人曾经敲诈过他们,我在无意中还发现寺内烧火做饭的胖僧人竟然会武功,甚至有个年轻僧人躲在暗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老住持看起来倒是慈眉善目的,但是寺内那几个僧人不像是省油的灯。”

    “那就先从戒贪这里入手,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甘氏死亡的一些线索。”

    雨轻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目光仍然落在嵇康所画的《竹林飞禽图》上,她已经欣赏了很长时间,画上青翠的竹林中,共有十八只飞禽,有的左顾右盼,有的引颈啼鸣,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雨轻沉思良久,喃喃道:“十八这个数字又代表着什么?”

    左媛疑惑道:“有没有可能指的是十八个人?昔日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到如今的金谷二十四友,类似于这样的文人团体。”

    雨轻在画前徘徊,淡淡道:“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憩于矮枝上的一只绿背金鸠没有点睛,却是为何?”

第八十五节 风来了,请闭眼

    顺风开玩笑似的说道:“若是把它的眼睛点上,说不定它就要飞走了。”

    “睛为目之精,不可轻易落笔。”

    不知何时陆玩已经走至雨轻的房门口,温和说道:“雨轻,真正好的书法或画作,都不是刻意的创作,很多都是无心之作,

    只是在后世被曲解,不管这幅画是否暗藏深意,单从画作本身来看,它确实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三人合作的画。”

    陆玩在白日里已经看过这幅画,画上展现了三种风格,一人画竹,

    风韵超然,豪放不拘,

    一人画飞禽,此人拥有娴熟的造型能力和精湛的笔墨技巧,简单的一条线勾勒,用浓淡的水墨晕染,各种飞禽的立体感和透视感就很好的呈现出来,画山桃枝的人别有一种清淡疏秀之格。

    “嵇中散画的是竹子,另外两位应该是嵇中散的友人,我问过阿龙哥哥,画中并没有其他竹林名士的笔墨,画飞禽和桃枝的两人有些神秘。”

    “跟砚铭上怀念的故人一样神秘,好像有人想要带领我们回到旧日时光,揭开尘封已久的充满血泪的故事。”

    雨轻从房里走出来,与陆玩并肩而行,在庭院中悠闲地散步,今晚的月亮很圆,恬静皎洁,陆玩不禁驻足仰望安静的夜空,绵绵思绪环绕脑海。

    陆玩的身上散发着淡淡清香,那是他沐浴过后的余香,

    闻起来很舒服,并且这种香气从未变过。

    “士瑶哥哥,雪前茶是茶中极品,先前送给你,你怎么不要呢?”

    “这么珍贵稀少,拿去送人还不够分的,你把好茶叶都送给洛阳的朋友了,却没给自己留,你不需要那些茶叶,我就更不需要了。”

    “士瑶哥哥,我这里有一坛椰子酒,绝对新品,士瑶哥哥可以第一个品尝。”

    幽静月光下,陆玩眸底藏着淡淡的温柔,轻声说道:“我让人送给你的帐中梅花香,你可喜欢?”

    陆玩的兄长陆晔爱香,更是制香高手,

    陆玩也会自制香品,

    沐浴所用香品就是他自己调制的,

    只是不像兄长嗜香成癖。

    此梅花香自然纯粹,

    有着轻盈的山林质朴之气,又蕴含枝头飞雪的寒意,可冲淡花香的浮媚,显得格外清净出尘。

    在雨轻送给陆玩那瓶香水时,陆玩便心中一动,想到给雨轻做一种帐中香,使她安心入睡。

    “嗯,这种香气很特别。”

    雨轻抬眸,浅浅一笑:“不过我上回进到士瑶哥哥的房中,看见焚香时烟态呈云龙之奇,经久不散,极富意境。我想以后在怡园举办斗香,士子们各携名香,比试优劣,诵写咏香诗文,以此为乐。”

    陆玩边走边说道:“听梁辩说石崇在河阳别业也曾举办过类似的雅会,嵇荡和阮闳都去参加了。”

    雨轻问道:“士瑶哥哥,你觉得阮闳之死跟石崇有关联吗?”

    陆玩听了一笑,也不置可否。

    “在王伯林的故宅里发现了刻有铭文的砚台,还有木匣里的密码信,都是难解之谜,看样子阮闳和皮康应该是被卷进某桩陈年旧事里面了,我想他们——”

    雨轻话未说完就停下脚步,一阵疾风吹过,她被风沙迷了眼睛。

    “是不是眼睛里进东西了?”

    雨轻点点头,陆玩贴近她的脸,说道:“不要揉,把手先放下来。”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脸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不知所措的紧握在一起。

    陆玩笑了一下,伸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方,动作轻柔的撑开她的眼皮,对着她的眼睛轻轻一吹,温暖的手又抚上她的额头,问道:“怎么样?”

    雨轻水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内心有点小害羞但又故作镇定的小声道:“好像已经好了。”

    陆玩这才收回了手,说道:“小时候如果眼睛飞进东西的话,我的母亲就会这样帮我吹,左太妃应该也会这样吧?”

    雨轻点了点头,除了左太妃,陆玩是第一个帮她吹眼睛的人。由于彼此挨得太近,雨轻下意识的退后几步。

    “如果以后我被风沙眯了眼,你会帮我吹眼睛吗?”

    “嗯,可是士瑶哥哥长得比我高,需要稍微地低一下头,我才够得着。”

    雨轻那双弯弯的笑眼,好似月牙般动人,这样的笑颜,让陆玩怎么也看不够,跟雨轻在一起,陆玩愿意弯下腰俯下身,无需她踮起脚。

    当陆玩想要再靠近雨轻时,忽然有只黄鹦鹉飞到桂树枝头,紧接着顺风跑过来,提着雕笼的双穗和拿着捕网的甘泉就跟在她身后。

    陆玩望向枝头,笑道:“这种黄色鹦鹉倒是很少见。”

    双穗赶紧上前禀道:“这是我家主人养的陇山鹦鹉,自己啄开笼子飞出来了,好在它没飞太远。”

    “你家主人花多少钱买的?”

    “这是一个关中商人送给我家主人的。”

    “我记得石崇曾花数万匹绢购得一只陇山白鹦鹉,这种黄鹦鹉价值应该高过它许多。”

    甘泉仅用一个野果就网住了贪吃的黄鹦鹉,将它装进鸟笼,然后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陆玩轻笑了笑,心道:生意人不愧是生意人,哪里都有他,看似无意又有意,这只鹦鹉明显是被调教过的,故意飞来这里,李如柏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下,依稀几盏灯亮着,二人把酒临风,笑谈过往。

    “子兰兄(杜皋字),我们已经有五年未见了,还记得上回我们在达道兄的家中饮酒,你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忘写诗,回想起来真是恍若昨日,这几年达道兄一直音讯全无,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裴頠不由得想起另一位同乡友人,对月感伤一番。

    杜皋安慰他道:“逸民兄,他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们只要耐心等着他回来就好。”

    裴頠又饮了一杯酒,说道:“但愿他一切安好。”

    “许兄不在,他的儿子倒是来谯县听音乐会了,我看你的那个小侄女每日忙的不亦乐乎,还是年轻人好啊。”

    “你老了吗?”

    “我比不了你,看起来还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你的小侄女第一次见到我,都喊我老爷爷,今天还说要送我什么染发剂,弄得我哭笑不得。”

    裴頠笑了笑:“都怪你这一头白发。”

    杜皋身体不好,才刚过而立之年,便满头白发,实际上他比裴頠还小一岁。

第八十六节 烟花易冷,雨落无声(一)

    次日清晨,铚县下起了小雨,在烟雨朦胧之中,几个年轻人登上碧玉楼,像是在一幅静默的旧时画卷上点缀了几笔鲜艳的色彩。

    孙旻伸出手,那样轻飘的细雨落在他的掌心,只有一点潮湿,

    他苦苦一笑,自语道:“真希望这场雨把这里的哀伤全都洗掉。”

    凭栏眺望的年轻人笑道:“雨太小,至少也要暴风雨,就怕孙兄的身子经受不住。”

    说话者名叫桓宣,今日他和廉洽一同来到孙家,正好看到司寇薰,

    他是管家请来检查那几株姚黄牡丹花苗,

    雨天易积水,

    牡丹花苗怕积水,不耐水淹,这几株花苗本就枯死了一半,更经不住雨打风吹,司寇薰便在花苗上方搭建了一个棚子,适当遮挡雨水,避免土壤过湿。

    吕重撑着伞渐渐走近,望着那两株刚刚绽放的粉色牡丹,顿觉惊奇,临近深秋开花实属罕见。

    廉洽看了一眼孙旻,话语缓慢而清晰:“暴风雨来了,谁不怕?”

    廉洽方才告诉孙旻在谯县的留客小店发生了一件命案,此案还涉及到嵇荡和甘氏,孙旻得知后有些震惊,也不敢相信嵇荡身边的小厮会因财杀人。

    桓宣紧紧地望着他:“孙兄,你和嵇荡向来交好,嵇荡和甘氏私通,你不会不知道吧?”

    孙旻一时沉默在那里,

    桓宣也不急着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孙旻叹息一声,还是很坦诚地说了实话:“君平兄一直钟情于她,真心想要娶她为妻,无奈君平兄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君平兄本想说服自己就此放弃,后来甘氏伤心欲绝,竟要悬梁自尽,幸而家人及早发现,甘氏被救下,在君平兄知道这件事后,心痛不已,再也无法放弃这个女人,为了与她私会,君平兄还偷偷在外面置办了一处宅子,可惜没过多久就被他的母亲发现,君平兄因此被禁足数月,在那期间他还不忘托我帮他打听甘家的情况。

    出了这样的事之后,

    甘家就决定把女儿嫁给刘学,君平兄痴情不改,

    想方设法阻止他们的婚事,

    却意外发现甘氏和阮闳厮混过,甘氏解释说她根本不喜欢阮闳,可阮闳总是纠缠她,还威胁她,若是她不从,就会把她和君平兄私通的事抖搂出去,她是为了君平兄的名声,才委屈答应阮闳的无耻要求,君平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孙旻双手扶着阑干,神色低落,想接着说的话这时又觉得说不下去了。

    桓宣嘴角掠过一丝似笑非笑:“在甘氏出嫁前还和嵇荡一起去报恩寺幽会,看来嵇荡还是愿意相信她。”

    孙旻一脸黯然:“因为君平兄爱的太深,根本不知道如何放手。”

    桓宣眼中闪着光:“既然爱的这么深,在甘氏死后,嵇荡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这不是太奇怪了?”

    孙旻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想君平兄只是把那份沉重的哀伤藏起来了。”

    廉洽孩子似的一笑:“看,雨停了,彩虹也出来了。”

    “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在甘氏出嫁前一晚也下着这样的雨。”桓宣轻轻拂了拂衣袖,转身前说道:“孙兄,也许他并不感觉哀伤。”

    孙旻脸上掠过一道惊疑,目光也满是疑问,怔怔地望着他:“桓兄为何会这么想?”

    桓宣反问道:“如果你心爱的女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

    孙旻没有看他,想了想,才答道:“我会直接转身离开,不给自己任何退路和继续纠缠的机会。”

    “看来孙兄行事很果断,嵇荡远不及你。”

    桓宣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又和廉洽走回二楼那间幽静清雅的茶室,秦夫人生前经常在这间茶室里读书作画,品茗抚琴,毕蘅就是在这里看见秦夫人鬼魂的。

    桓宣很随意的说道:“听闻令堂生前喜欢在碧玉楼作画,这里却没有一幅画作。”

    孙旻沉沉地道:“母亲病重期间,强撑着走上碧玉楼,将那些画作全都焚烧了,并对我说这些画都没有画好,留着这些也没有任何价值,还不如把这些画烧了干净,也了却了后世烦扰。”

    廉洽在他面前轻轻踱着步子,笑道:“令堂的鬼魂为何会游荡在碧玉楼?难道她还有什么事情未了结?”

    孙旻严肃了面容:“这座碧玉楼是父亲为母亲所建,母亲对这座楼有很深的感情,外人是不会懂得。”

    桓宣微笑里带着肃穆:“夫妻琴瑟和鸣,心意相通,委实让人羡慕,但是对毕夫人来说,恐怕就是心里的一根刺了。”

    廉洽和桓宣也算是谈得来的好友,在陆玩离开铚县前特意邀请桓宣和廉洽来王戎别院吃饭,希望他们能一起调查甘氏被杀案,桓宣答应了陆玩,但有一个要求,就是借阅《陆士衡文集》,因为桓宣最喜陆机写的文章和书法,当初听闻陆机在洛阳收了个学生,他还有些羡慕和嫉妒。

    陆玩便笑说雨轻跟随他的兄长学习书法,没什么进益,倒是天天变着法子从他兄长那里讨要字画,她这样的学生可没人敢收。

    谯县留客小店发生命案之后,陆玩就立刻写信给桓宣,今番桓宣和廉洽来此是向孙旻询问一些嵇荡的事情,当他们提出想要登碧玉楼观景时,孙旻竟然答应了,这让他们很意外。

    这时桓宣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地板,发现上面有些印痕,经常走动的地面和放置家具的地面会有明显的分界印痕,看这室内全都换成了新家具,孙庚父子似乎想要掩盖些什么。

    “孙兄,这里原先摆放的是什么?”

    孙旻微低着头,说道:“一个湘妃竹香几。”

    廉洽瞟了他一眼,笑问道:“这个香几也被烧了吗?”

    孙旻摇摇头,尴尬道:“没有,那个湘妃竹香几现放在家父的书房中。”

    桓宣微笑道:“令尊好像不在府中。”

    孙旻目光虚虚地望向了窗外,轻轻说道:“家父出城去爬山了。”

    花园内,吕重向司寇薰请教了一个问题,牡丹花为何会在深秋绽放,司寇薰对此也无法解释,只是告诉他嵇家栽种的海棠花还在冬日枯枝复活开花,更是令人称奇。

    吕重眉头一皱:“出现这等异象,是花妖作怪,还是喜兆?”

    司寇薰轻轻摇了摇头,笑道:“这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第八十七节 烟花易冷,雨落无声(二)

    嵇山前有一条小径,布满青苔的石阶,尽头隐入野林,山腰有一座茅亭,亭中二人相对而坐,四周秋木萧疏,黄叶纷飞,

    一秋意浓浓的山野景色。

    空气中飘散着雨后潮湿的味道,听着风过树杪之声,身着竹青长袍的中年男子姿态闲雅的品着茶,淡淡说道:“孙兄又为何事而忧愁,不妨说与我听听。”

    孙庚眉头紧锁,问道:“难道丁兄还没听说谯县刚发生的那起命案?”

    丁凝反问道:“这点小案子需要在意吗?”

    孙庚抚了抚额头,有些迟疑道:“刘洋不会在意,

    但是余齐民不会不在意。”

    丁凝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他,

    笑道:“这原本就是余县丞的分内之事,

    孙兄又何必在意?”

    “可是嵇荡已经被牵扯进来了,嵇蕃为给儿子洗脱嫌疑一定会不择手段,薛家也不会坐视不管,那么——”

    丁凝打断了他,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有时候越救死得越快。”

    孙庚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他抿了一口茶,又笑道:“裴家送的茶确实不错。”

    孙庚看了一眼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裴頠对这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他来或不来,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任何可以看见的手段都不是手段,他的习惯是未雨绸缪。你只看到陆云巡视豫州的凌厉手段,却不曾领略到裴頠的厉害。”

    丁凝失神地望着杯内清澈的茶水,接着摇了摇头,笑容带点苦涩。

    丁凝的父亲丁度曾任梁州刺史,后来牵涉进袁毅行贿案,裴頠秘密上奏,

    丁度在服丧时有违忤之咎,又与袁毅来往甚密,要求对丁度免职削爵,丁度被免官后忧愤自杀,那时候丁凝也受到牵连,被迫辞去尚书郎一职,回乡隐居,诗酒为伴。

    丁凝出身沛国丁氏,丁家作为沛国名门,与曹家世代联姻,本该成为曹魏时期的顶级豪门,却因在曹氏内斗中两次站错了队,惨遭诛杀,堪称三国最倒霉的名门。

    沛国第一家族当属萧县刘氏,其为汉室宗亲,与汝南袁氏类似,也是累世三公。其次是谯县曹氏和丁氏,

    家族中都出过汉末三公,

    但曹氏一门在汉末有太尉曹嵩,

    还有尚书令曹鼎,

    在朝中地位显赫,势力胜过丁氏,但丁氏远在同县夏侯氏之上。

    丁家在汉魏时期的重大变迁中犯了三次错误,先有丁夫人因曹昂之死迁怒于曹操,与之和离,然后丁仪、丁廙兄弟在曹丕和曹植太子之争中站在了失败者一方,最后丁谧因为党附曹爽,在高平陵之变后,被司马家诛灭三族。

    究其更深层次的原因,丁氏家族遭受惨剧,或都与丁氏自视甚高有关。但沛国丁氏总归是曹家的姻族,外祖父家和功臣旧家,丁氏并未族灭,只是被杀得七零八落,在仕途方面比夏侯氏子弟还要艰难。

    二人都沉默了,孙庚眺望着远处的秋景,沉声道:“甘氏死了,贺循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追错了方向,我想是有人蓄意从中作梗,不仅仅对付嵇蕃一人,还有我们,甚至洛阳那边。”

    丁凝用杯盖慢慢拨了两三下茶叶,语气很平淡:“孙兄,你为了大局牺牲了两位夫人,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是洛阳那边的人可不会理解你。”

    孙旻表情凝重的说道:“都是我一时疏忽,才会让那些人有机可趁。”

    丁凝摆了摆手道:“真正想要调查你两位夫人之死的人不是铚县令廉笃,仍是那些人,或许他们还想借此案兴风作浪。”

    孙旻似乎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真的出来兴风作浪,正好将他们全部剿灭,这也是洛阳那边所希望看到的。”

    丁凝眯着眼睛望向他:“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悬崖边上,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

    清晨,谯县城中的空气闷得像是被凝住一般,一丝风也没有,也不见雨来,陆玩、雨轻、夏侯殊和武辽乘车来到兴贤巷嵇府,薛融正好也来看望嵇荡,夏侯殊便提议大家一起乘舟游园。

    嵇府的轩阁、游廊、香榭、馆舍、书斋多是邻水随意搁置,显得随性而自然,这处别院是嵇喜早年效仿弟弟嵇康的山阳别业园林风格所建,但整座园子看起来更加华丽和大气。

    平静的湖面上,一艘画舫缓缓游动,雨轻望着不远处那片残荷,不禁沉吟道:“王爷爷很喜欢聆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因为它自然动听,胜过世间很多琴曲,可惜今日没有雨。”

    薛融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说道:“我不懂残荷之美,君平或许了解,他最喜欢画荷。”

    夏侯殊也不看嵇荡,只是望向水中的野鸭,冷冷说道:“画荷需要书法技巧,字写不好,荷也画不好。”

    嵇荡毫不客气的回击道:“我记得潘岳将某人的诗归入下品,那人也是虚有其表。”

    夏侯殊却道:“有人去青州求见山简,自诩琴棋书画,都难不倒他,不料山简一个问题,就让他打道回府了。”

    嵇荡曾去拜见山简,恰好遇到阮闳,山简问他为何对阮闳白眼相加,他不愿做解释,转身就离开了。

    嵇荡面色甚是难看,紧紧盯着他:“夏侯殊,我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嵇氏家世儒学,允文允武,族中子弟各有所长,令祖父(嵇喜)显于政,友人多是仕途相识,举贤而交,就像如今令尊和贺内史这样的往来交际,而嵇中散盛于文,崇尚侠义,不慕名利,淡泊脱俗,隐居数年,秉持着‘君子行道,忘其为身’的人生态度。

    你文武一般,又不善察人,识鉴不精,却总想要能够兼具祖父和叔公的优点,轻而易举名利双收,结果交友不慎,用人不善,给自己招来祸端,到了现在还不思悔改,你是想落个跟阮闳一样的下场吗?”

    嵇荡一脸怒容,声音陡转严厉:“他是咎由自取,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径,根本就不配做北阮子弟!”

    夏侯殊故意嘲讽激怒他,使他失去理智,逻辑自行溃散,或许就能从中找出破绽。因为从目前来看,冯延龄被杀,嵇荡的嫌疑最大。

    夏侯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只是好女色,也算不得多么卑劣。”

    “阮闳他为了自己的仕途,甚至可以——”

    薛融急忙截住他的话,“何必再为那些人生气,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玩弄男人的感情,一个利用别人向上爬,他们最后的下场都一样。”

第八十八节 故事里的事

    雨轻看过桓宣的来信,对嵇荡、阮闳和甘氏三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大致了解,几句言语的讽刺,就找到新的线索,夏侯殊的策略略有成效,嵇荡多半知道阮闳之死的真正原因。

    薛融转移了话题,

    呵呵笑道:“仲远兄晕船,陆兄陪着他去竹林听曲了,看起来陆兄今日很有兴致。”

    雨轻不想同薛融绕弯子,直接进入正题,敛容道:“薛兄昨日告诉余县丞,在留客小店案发当时,你和嵇兄正在城北青梅酒肆二楼饮酒,

    酒肆掌柜和小二都给你们作证了,可是在酒肆旁边摆摊的商贩却说是一个穿着烟紫色锦袍的少年郎跟着薛兄一起走入的酒肆,

    当日嵇兄穿的好像是深竹月色长袍,他们到底是看错了,还是记错了?”

    薛融知道他们的来意,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笑容:“酒肆内客人来来往往的,看错了或记错了都很正常。”

    雨轻不看薛融,只盯着嵇荡:“酒肆的小二说嵇兄要了一小碟油炸蚕豆、一盘红糖糍粑和柑橘甜酒,可是刚才嵇兄说自己不爱喝柑橘酒,更不喜欢吃蚕豆和糍粑,这就奇怪了,难道小二连菜单也记错了?”

    此刻嵇荡既紧张又尴尬,慢慢地把眼光移到别处去,薛融马上替他解释道:“那日是君平帮我点的酒菜,我比较喜欢吃香的东西。”

    雨轻狡黠一笑:“原来是这样,我正好带来一样甜品,叫蜜三刀,又香又酥,薛兄可以好好品尝一下。”

    在竹林深处,龚元量正在弹奏《孤馆遇神》,

    陆玩和武辽静静坐一边聆听着,琴声沉重而悲伤,弹琴之人的眼神里透着幽怨和无奈。

    风吹竹叶,琴声渐止,陆玩淡淡道:“嵇中散孤馆遇鬼,却不觉得恐惧,自古以来,多少冤魂,得不到正名,无人知晓,或是为人知,却又无法等到如同黎明一样到来的昭雪。不知今日你抚奏此曲,心内又在想着什么?”

    龚元量紧张的面容缓和下来,站起身,走到陆玩跟前,躬身施礼道:“在下龚元量,祖父曾经是令狐愚的门客,后来我的父亲移居谯国,

    由于不善经商,家境日渐困窘,

    父亲病重身亡,旧交王伯林主动出资给家父殓葬,王伯林在世时还经常接济我们一家,他的大恩大德,我终身难忘。”

    武辽皱了皱眉,问道:“那么你是想对我们讲令狐愚的家事,还是王伯林的家事?”

    陆玩刚揭开茶碗正准备端碗喝茶,这时又轻轻将茶碗放下了,望着他说道:“与其听琴,倒不如听一个老故事。”说完示意南絮给他搬一把椅子过来。

    龚元量慢慢坐到椅子上,闭上眼睛沉静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想必你们都知道,王伯林是嵇康的友人,其实王伯林年轻时也做过令狐愚的门客,他和我的祖父以及另一位门客泰山人马隆志趣相投,都酷爱研习兵书,改进兵器军械,他们三人都是出色的武器专家,只是后来马隆效力晋廷,他们的关系也渐渐变淡了,后来王伯林因嵇康受到牵连,有人诬陷他早年暗中资助毋丘俭起兵叛乱,甚至窝藏反贼,幸而当时的尚书三公郎刘颂详察公平,他才得以免祸,不过事后他常年忧惧,没过几年便去世了。”

    陆玩饮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又道:“既然你与王伯林相熟,那么你应该去过王伯林在城西兴贤巷的那座别院。”

    龚元量点点头,略带遗憾的说道:“那里如今已经变成一座荒宅了。”

    武辽手里把玩着那块碧玉竹节式砚台,轻声问道:“令祖父也是有才学之士,为何你要从事贱业?”

    龚元量目光中透着重重深忧,嘴角边却挂着无奈的笑容:“家里一贫如洗,只能靠卖艺为生了。”

    武辽平时看到的落魄的人,都是因为心落魄了,可眼前之人恰恰相反,他的心并没有落魄,只是生活过的落魄而已。

    武辽让小厮把那块砚台递给龚元量,又对陆玩笑道:“也许他能给我们答案。”

    龚元量接过来,看到砚台背后的字迹,眼中闪过一道惊疑,紧接着将头低了下去,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此刻的情绪。

    陆玩的脸肃然了,低沉的问道:“你可知道这是谁的书法?”

    龚元量声调一片苍凉:“山阳单固。”

    陆玩目光中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武辽,他也正望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陷入沉默中。

    在高平陵事变之后,亲魏派在淮南地区发起了三次大规模的反叛,镇守寿春的王凌和外甥令狐愚率先发动叛乱,淮南地区接近东吴,吴郡陆氏也是知悉淮南叛乱的整个过程的。

    其中有个人在淮南叛乱中不算是直接参与者,他出仕不情不愿,但却不忘君恩,这个人名叫单固,他是山阳人,颇有才干,魏齐王曹芳时期,兖州刺史令狐愚想要征辟他为别驾,但单固不愿为州吏,以病为名婉拒,令狐愚和单固的父亲单伯龙交好,反而更加以厚礼对待单固。

    单固的母亲出自夏侯氏,见他对担任州吏依旧不情不愿,便劝说道:“使君与你父向来交好,故而屡次征辟你,你也该心怀进取,还是去州府就职吧。”

    在母亲的劝说下,单固不得已还是担任了兖州别驾,他与治中从事杨康都是令狐愚的心腹属僚,后来令狐愚和王凌反对司马懿,谋划迎立楚王曹彪一事他们也都知晓。

    在令狐愚病重时,杨康响应司徒高柔的征召来到洛阳,向朝廷告密,单固因病辞官,太傅司马懿找来单固询问此事,单固称不知情,司马懿又问他最近发生的事,令狐愚是否谋反,单固回答没有,虽然他一直否认自己与令狐愚谋叛有关联,但杨康已经反水,指出单固是令狐愚的心腹,王凌和令狐愚谋叛之事他都知情,最后单固及其家属被下狱。

    杨康作为告密者并没落得好下场,因证词真假掺半也被下狱问斩,单固临刑前又骂杨康,“老奴,若令死者泉下有知,你有何面目见他们于地下?”

    令狐愚是他们的故主,对他们有提携之恩,单固是个忠诚的人,坚决不出卖先主,但杨康卖主求荣,借举报令狐愚谋反想要加官进爵,可惜司马懿不需要他这样的小人。

    武辽对单固也是略有耳闻,他和韦诞是忘年交,单固善写草书,被夷三族,书法墨迹留存下来的并不多。

    龚元量自顾自地说道:“这块砚台原是单固的,后来单固赠送给了王伯林。”

第八十九节 草帽一行人

    “薛融是嵇荡的表兄,帮嵇荡作伪证也能够理解。”

    夕阳之下,几辆牛车徐徐驶出嵇府,坐在最后面那辆犊车上的少年郎吃着糖酥小鱼干,望了望窗外,笑了两声,又道:“士瑶哥哥在竹林听琴,

    可我却在听别人编故事,又不能当面拆穿他们,真是乏味无趣。”

    陆玩正看着报恩寺香客名单,笑着摇了摇头:“编故事的人都不嫌累,听故事的人却嫌累了。”

    今早阮瞻和桓潜去了一趟报恩寺,遇到韩厚文和向纯结伴拜访住持,阮瞻和向纯的关系很好,

    便跟着他们去了前殿,

    桓潜则从那个叫戒贪的僧人手中拿到了这份香客名单,并且花钱问线索,结果线索问到后却没有给戒贪一个铜钱。

    “戒贪每说出一条信息,桓兄的小厮就会拿出一颗金豆子,放到香案上,等戒贪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后,桓兄的小厮就把金豆子收回锦袋中,还说贪财又好色的和尚,多半还会害人,要请他县衙走一遭,戒贪总是讹诈别人,不成想他今日却被桓兄骗了,简直欲哭无泪。”

    雨轻把这些事说给陆玩听,陆玩像在听又像没在听,盯着香客名单良久,眸中多了一丝忧色。

    雨轻继续说道:“戒贪告诉桓兄,甘氏在出嫁前两天还来过报恩寺,那日嵇荡并没有出现,甘氏独自前去烧香拜佛,

    确实有些奇怪。”

    陆玩合上那份香客名单,淡然道:“心中无佛的人,做了亏心事就来烧香拜佛,企图得到庇佑,这样的人就算天天念经拜佛也求不来福报。”

    甘氏和嵇荡来报恩寺幽会过几次,戒贪便趁机敲诈甘氏,还与甘氏的贴身婢子梅香私通,得知甘氏不止一个情郎。

    女人水性杨花,引来杀身之祸,这样的事并不稀奇,陆玩对甘氏到底有几个情郎不感兴趣,但是她的死必然与某个情郎有关联。

    陆玩又翻开王粲文集,慢慢说道:“薛融喜欢钻研儒学经典,报恩寺住持有儒道的底子,对儒家的学问也很透彻,所以他们二人能够讨论一整天,不知疲倦。”

    陆玩在香客名单上发现了嵇荡和薛融的名字,嵇荡在报恩寺留宿多是为了与甘氏幽会,而薛融只来过报恩寺一次,是找住持讨论佛法,

    见天色已晚,便留宿了一夜。

    雨轻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将铚县和谯县最近所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信息纷乱,虽然很多,但还需要花时间甄别其真实性,由于想的太专注,以至于陆玩靠过来,她都浑然不觉。

    耳畔传来温和的话语:“这是用清早从河里网的小鲫鱼现做的,你觉得味道如何?”

    雨轻这才回过神来,点头赞道:“士瑶哥哥从吴郡带来的新厨子,烹调手艺果然很好,这个年轻厨子叫什么名字?”

    “山至。”

    雨轻听后一脸笑意,像是找到新乐趣的孩子一般:“士瑶哥哥有养鹿吗?”

    陆玩诧然,不明所以,望着她说道:“在吴郡祖宅里养着几头鹿。”

    雨轻眨眨眼道:“那士瑶哥哥有私人楼船吗?”

    陆玩挨她更近了,忍不住笑问道:“你想坐我的船吗?”

    雨轻嫣然一笑:“那就是有船了,对了,士瑶哥哥有没有给鹿起名字?”

    陆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不知她的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便轻声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好名字了?”

    雨轻调皮地歪头道:“嗯,叫乔巴好不好?”

    陆玩笑了一下:“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雨轻湛湛如水的眸中焕发着光彩,说道:“因为士瑶哥哥有自己的船,还有厨师山至和鹿,跟一个叫路飞的热血少年在航海冒险路上的团队成员很相像,他养的驯鹿就叫乔巴,个子小小的,很袖珍,很可爱。”

    陆玩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你说的是跟管承一样的海贼团伙,敢去海上冒险的少年在现实中恐怕不存在吧。”

    雨轻微微低下了头,说道:“嗯,第一次远航是最艰难的,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路飞是草帽海贼团的领袖,为了梦想全力以赴,珍惜伙伴,活出真正自由,我羡慕他,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陆玩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羊乳茶,递给她,说道:“前路未知,唯一做的就是一步步趟出一条路来。”

    此羊乳茶有三分甜度,以陆家茶园的茶叶为基底,加入味道香浓的羊乳,是陆玩根据雨轻的口味特别调制的奶茶。

    陆玩微笑道:“这杯奶茶不太甜,味道刚刚好。”

    雨轻双手捧着奶茶,抬眸笑道:“等我有了自己的草帽大船,一定会邀请士瑶哥哥上船。”

    陆玩笑问道:“草帽船又是什么船,能经得起多大的风浪?”

    “草帽团只要齐心协力,就能乘长风破万里浪。”

    雨轻哼了一声,然后开始喝奶茶,自在又惬意,陆玩将一块素色手帕放到她手边,转头望向窗外,瞬间敛去笑容。

    前面就是杨楼,因摊上了人命案子,暂时关门停业,雨轻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说道:“县衙仵作已经验过春香的尸体了,没有任何伤痕,我想她的死法或与甘氏一样,凶手都是利用针灸杀人。”

    陆玩慢慢靠在茶枕上,说道:“不同的大夫在取穴的数量以及扎针的深度和运针、行针的方法都是不同的,根据甘氏和扈氏身上的针灸痕迹来看,应该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也就是说盛墨并没有杀扈氏,在那些遇害的士族女郎出嫁前夕,凭盛墨一介寒门根本接近不了她们,他只是帮凶而已。”

    今年初这六起连环新娘被杀案诡异的巧合,到甘氏和银仙遇害,调查阮闳和皮康之死,牵连出嵇康,单固,还有前朝的淮南叛乱,仿佛在这背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控制着这一切。

    雨轻把只喝了一半的奶茶放到一边,又道:“阿龙哥哥说昨日有人在市场上公然用被禁止的劣币兑换良币,巡街的衙役当场把他逮捕,贺内史怀疑他与蕲县一处私铸作坊坊主有些关联,就下令将他收押,有属僚却说此人是孙家的亲戚,不好直接关押,贺内史不予理会,嵇荡刚惹上麻烦事,孙家的麻烦也渐渐的来了。”

    陆玩感叹道:“这恐怕是他们两家始料未及的,任承说的没错,这里的人还真是很疯狂。”

第九十节 我要和你单挑(一)

    寒凉的秋风,晚霞淡淡散去,偶尔打圈儿落下来的梧桐树叶,萧索的庭院中,李如柏倚着树吹竹笛,笛声伤感又不失优美,像是五月的雨淅淅沥沥地洒在心田上,

    让人不知道是苦涩酸楚还是心痛,却好像又有一种温暖悄悄地抚平这一切。

    “傻瓜,傻瓜,傻瓜。”

    站在木架上的黄鹦鹉不停地叫唤,李如柏放下竹笛,走上前伸手递给它一颗西瓜籽,苦笑了一下,

    自语道:“好,

    我是傻瓜,

    邻居家还住着一个小呆瓜。”

    “一直叫傻瓜的鹦鹉,卢长史可不会喜欢的。”

    樊仁疾步走过来,满脸不悦,直接坐到藤椅上,黄鹦鹉突然改口叫呆瓜,他越听越生气,便让李如柏把鹦鹉挂到别处去。

    这只黄鹦鹉是贲昉送与他的,贲昉如今担任治书侍御史,今日李如柏收到贲昉的书信,读过信后,他便让双穗去请樊仁过来家中小聚。

    樊仁的兄长樊必与范阳卢氏子弟常有往来,卢琛先前婉拒了梁王的征辟,卢播则荐举樊必入梁王府做了幕僚。

    相比兄长樊必,樊仁就显得才智平庸,无上进心,但他够义气,李如柏为梁王打理生意,

    在谯沛一带遇到麻烦时,樊仁都会出面帮他。李如柏也会时常教他剑法,送他合适的兵器。

    李如柏笑着坐下来:“谁令樊兄生这么大气,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樊仁不快道:“还不是因为嵇荡,我和玄音兄好心帮他圆谎,被陆玩他们识破了,嵇荡就怪我,明明是他自己先露馅的。”

    今日梁辩去找樊仁询问,樊仁对梁辩说嵇荡提前离开音乐会,是为了去青梅酒肆喝酒,可是梁辩发现他与薛融之前所说的时间对不上,因为音乐会场地与那家酒肆距离很近,驾车根本不需要一刻钟,那么中间还有一个时辰,嵇荡又去了哪里?樊仁心里紧张,结果越解释越露馅。

    在梁辩离开后,樊仁就急忙赶到嵇府,把此事告知嵇荡,

    不想嵇荡听后气急败坏的骂他只会给自己帮倒忙,

    根本没安好心。

    樊仁也是个暴脾气,

    打击嵇荡一点不留情面,

    说嵇荡总是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暴露了真正嘴脸,暗地里干了那么多丑事,还有脸指责别人?

    薛融在一旁苦心劝解,樊仁这才强压住怒火,说往后嵇荡的事他是不会再管了,扭头就离开了。

    李如柏安慰他道:“嵇荡近日心神不安,才会说话口不择言,樊兄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知道他喜欢乱发脾气,也就不用太介意他说的话了。”

    樊仁无奈地摇了摇头:“贺内史把孙家的人抓了,估计下一个就要审问嵇荡了,事情都搅和到一起了,我看就是有人想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李如柏摊了摊手道:“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们也是爱莫能助。”

    樊仁压低声音,问道:“李兄,私铸铜钱可是死罪,东平孙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如柏抿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无非就是嵇蕃想要舍弃孙庚,保全自家利益,只不过,孙庚这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

    樊仁皱皱眉:“若是他们两家互咬起来,薛家会偏向谁一些?”

    李如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轻笑道:“这就要看洛阳某些人是什么态度了。”

    樊仁躺在藤椅上,望着昏暗的天空:“贺内史或许也很为难,毕竟早年嵇喜对他有提携之恩,万一嵇荡真的犯事了,他又该如何取舍?”

    李如柏放下茶杯,揉了揉额头,想起一事,又道:“我已经去过报恩寺了,寺庙下面建了一个秘密地宫,我想薛融夜宿报恩寺就是为了进地宫一探究竟。”

    樊仁为之一震,立马坐起身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的,像这样惊险又刺激的探秘,你怎么可以不叫上我?”

    邻近的夏侯府内,正表演着唯美的杂技,两名身穿海蓝色长裙的少女在高空吊环上展现精湛柔术,伴着优美旋律,两个年轻歌手共同演绎一曲《大鱼》,天籁之音冲击着心灵,空灵缥缈欲使人堕泪。

    蓝袍男子嗓音空灵:“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大鱼在梦境的缝隙里游过,凝望你沉睡的轮廓。”

    白裙女子与他对望一眼,像是在找寻勇气,歌声轻柔地飘进了男子的心扉:“看海天一色,听风起雨落,执子手吹散苍茫茫烟波,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裴頠夫妇、梁实夫妇、左媛、杜皋和韩厚文都坐在十分奢华的百花厅上,欣赏着杂技,聆听着妙曲。

    这首歌是雨轻送给梁辩和左媛的礼物,因为任承的一时兴起,给了梁辩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促成了他们这段好姻缘。

    左媛就坐在梁实之妻韩氏身边,脸上还带着羞涩的笑容。

    韩氏出自河内韩氏,韩厚文正是梁辩的舅舅,梁实夫妇此番是特意来看左媛的,梁实已经与身在洛阳的左思通了书信,梁辩和左媛也快要定亲了。

    不一会,王祷和武辽走了进来,裴頠便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回来?”

    王祷回道:“同甫兄去许伉的别院了,士瑶兄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熟人,便和那个人去了菊下楼,文明兄去县衙了,而太平被邻居邀去作客了。”

    雨轻在府门外正好碰到虞子期和冯延年,就跟着他们一起来到李如柏的别院。

    “呆瓜来了,呆瓜来了。”

    “你在叫谁呆瓜?”

    顺风看着那只可爱淘气的黄鹦鹉,故作生气地说道:“再看我,我就把你吃掉。”

    雨轻缓步走到梧桐树下,看到有个男子用一卷摊开的竹简盖在脸上,便伸手把竹简从他脸上拿开,眯起眼睛笑道:“原来是樊兄啊,看样子今天你有点心烦。”

    樊仁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接扭过脸去。

    李如柏正要向冯延年询问一些事情,甘泉就神色匆匆的跑过来,回禀道:“主人,门外来了个像乞丐又不是乞丐的家伙,说要见你。”

    李如柏笑了笑:“既然都找上门了,多少送他点东西,我可不会让他空手而归。”

第九十一节 我要和你单挑(二)

    当李如柏他们走至门口,就望见有个二十出头的绿衫男子背靠着门口右边的石狮子,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他直言问道:“谁是月判官?”

    李如柏不禁笑道:“虞子期,原来你不是最丑的,这世上竟然还有人长得比你还丑。”

    绿衫男子望向李如柏,冷然道:“我遇到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

    到最后他们都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月判官也不例外。”

    李如柏单手转动着竹笛,调侃道:“我以为你会说他们的脸都被你打到破相,你是专挑好看的人当对手吗?”

    绿衫男子一步步朝他走去,“听说你杀了鬼车,而且还杀得很轻松。”

    李如柏谦虚地笑道:“都怪他起得名号太响亮,

    可惜他的实力配不上他的名号。”

    鬼车是豫州最有名的夜行杀手,

    专挑地处偏僻的富户,深夜潜入,掳走全家,在自己的巢穴虐杀了数以百计的女子,甚至连蹒跚学步的婴儿也不放过。

    那日杜皋所遇到的正是鬼车,他以一敌百,手持双刀单挑一群硬汉,即将再次完成百人斩战绩之时,李如柏突然而至,夺了他的双刀,并用他的刀砍断他的四肢,把只剩半条命的他扔到了乱坟岗,最后他被三只野狗分而食之。

    “你的名号比他还要响亮,那么你真的配得上这个名号吗?”

    “这种问题不应该问我。”

    “我今日过来就是想检验一下,希望你不要令我白来这一遭。”

    话音未落,那人后脚突然发力蹬地,快步上前,一记重拳轰出,出招速度如闪电一瞬,

    李如柏灵活闪转,步法如风,避开这至刚至猛的一拳,拳劲巨大,将几米远的墙壁轰出一个大窟窿,这一拳恐怖如斯,令在场的人为之震惊。

    那人笑了两声,一对铁拳再次挥出,肘过如刀,横扫似斧,被他击中,绝对粉身碎骨,李如柏不停躲避,却不还击,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三丈距离。

    那人的身形在疾风般的奔跑中突然跃起,众人几乎只看见一道虚影,倏尔消失不见。

    霎那间一拳如炮弹般从天而降,这一拳的威力足有上吨重的巨石撞击之力,

    坚硬的地面碎裂了,裂缝还延伸到李如柏脚下。

    这巨大冲击波摧枯拉朽般震倒路边的一株株错落有致的黄葛树,望着大树轰然倒塌,

    坐在不远处墙根小树底下吃茗粥的食客们吓得魂不附体。

    这个茗粥铺子也受到轻微的冲击,简陋的棚子开始震动,这个铺子的主人是一个来自蜀地的老汉,他来到谯县卖茶叶,长时间无人问津,后来他就改在城东摆摊贩卖茗粥,生意才渐渐好起来。

    那人出拳打空,鲜血从拳头中间迸溅出来,他那张丑脸上竟然泛起了微笑:“月判官是属猫的吧,闪避能力真是一流。”

    李如柏手握竹笛,也笑道:“兄台难道是来给鬼车报仇的?”

    “我只是想见识一下月判官到底有多厉害,为何在绿林中有百人斩战绩的鬼车会被此人轻松杀死?今日终于找到配得上跟我交手的人了。”

    他说话霸气十足,拥有与实力相匹配的自信,惊人的实力能够弥补他颜值的不足。

    李如柏呵呵一笑:“听你这么说,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可是我没时间陪你打架,而且也没有理由和你打架。”

    “我就是要跟你对决,你今日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

    那人后腿向后蹬地,整个身体在一瞬间向前压出去,一记强力刺拳直击李如柏的面门。

    李如柏剑眉微微蹙起,眸中厉色一现,在对方出击的那一瞬间也挥出一记直拳,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李如柏的脸色变了,攥紧的拳上渗出了鲜血,脚下的地面被踏出两个深坑,对方向后退了五步,每一步竟然都踏出一个深坑。

    那人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视着李如柏,脸色不知是喜还是怒,沾满鲜血的拳头却慢慢松开。

    “这个人虽然长得丑,但是打出的拳很漂亮,和他打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顺风站在雨轻身边,边啃着烧饼边给雨轻讲解拳法:“那人有着惊人的弹性爆发力,浑身如烈炮般的震荡,这种劲力名为合劲,再往上一个层次就是绝劲,任谁也挡不住的劲力,势如大江决堤,排山倒海,能练成合劲之人,都是少之又少,至于达到绝劲层次的人,在这世上可能并不存在。

    李如柏这一拳看似漫不经心,视觉上感觉没有充分发力,但就像闷雷或重锤劈头,可以直接重创对手,很是诡异。

    一般懂兵器的人都知道,钝兵器其实比容易见血的锐利兵器更具杀伤性。从这一拳就可以看出李如柏的功力在对手之上,不过相差的并不多,李如柏很难在短时间内打倒对方。”

    雨轻微微点头,怀里还抱着一窝雏鸟,李如柏方才在躲避那人的袭击时,在半空中接住这鸟巢,并交给了雨轻。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月判官,我喜欢你这样的对手。”

    李如柏用帕子包住受伤的左手,笑问道:“你真的很难缠,到处找人打架,很好玩吗?”

    那人扬起自信的笑脸:“我的志向就是成为天下第一侠客,所以我一定要打败你。”

    “你的志向很远大,那就好好努力吧。”

    李如柏在转身之后,又笑道:“你砸墙毁树,新修的路面也被你损毁了,打架可以,但别忘了赔偿别人的损失。”

    “我又不是做坏事的人,自然会赔偿的。”那人伸手在衣服上摸了摸,憨憨一笑:“我今日出门忘了带钱,明天我再来。”

    樊仁见那人就要走开,急忙问道:“你明天还要来打架啊?”

    “只要他愿意跟我打,我随时奉陪。”

    那人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街巷。

    雨轻问道:“李如柏,这个鸟巢怎么办?”

    李如柏从她手里接过那个鸟巢,几只雏鸟还在仰头张嘴叫着,他笑道:“树都倒了,给它们找个新家吧。”

第九十二节 看不见的敌人(一)

    菊下楼二楼雅间内,陆玩正与一个身穿白袍的文质彬彬的书生把酒言欢,他长相清秀干净,个头不高,身材纤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胃口不小,

    酒桌上的饭菜都被他一人扫光了。

    陆玩手捧翡翠杯,轻抿一口梨花酒,这是菊下楼的限量版酒水,在梨花盛开时酿成,口感绵软,口味较淡,

    仔细品味还有淡淡清香,

    低调又不失内涵,也是陆玩常喝的酒。

    “景业兄这几年一直都待在益州,

    怎么突然想起来谯国了?”

    他喝了几杯烈酒,已经有了些醉意,笑道:“士龙先生巡视豫州,我想你一定会随行,所以我便过来寻你了。”

    陆玩放下翡翠杯,笑了笑:“五年未见,张口就是找我借钱,看来景业兄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他喜欢喝酒和赌钱,赢了钱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输了钱就找朋友借钱再来玩,最近手气不好,一直输钱,连吃饭钱都没留下,这次也是把身上的钱全都输光了,才来这里找陆玩。

    他和陆玩自幼相识,因为他的父亲和陆抗是故交,

    他还在吴郡陆氏家塾里读过几年书,在他的父亲病逝后,他便跟随叔叔去了益州。

    “士瑶兄对我的好,日后我必定双倍奉还。”

    他端起玉碗,一饮而尽,然后又命人把桌上剩余的熟食喂给那只流浪老狗。

    在陆玩和他来到菊下楼时,就见到一只老狗徘徊在菊下楼门口,看起来饥肠辘辘,又不敢进店,最后只能趴在路边,迷茫的看着路上的行人。

    陆玩不经意的向窗外望去,此刻有个年轻人正坐在车辕上大口吃胡饼,当他抬头望向楼上,与陆玩对视片刻后,莫名的咧嘴一笑,面容更丑了。

    “他是你的随从?”

    “他叫索俷,是我兄弟。”

    时间往回推一点,下午,谯县县衙后院,有一片菜园子,栽种着菘菜、芦菔、芜菁、葫芦、青笋和紫姜等,

    这里原先是葛县令种牡丹花的地方,刘洋到任后说这么好的地种牡丹花做什么,让家中老仆种几垄菜地自给,还能节省衙门伙房的开支。

    梁辩在菜园子里摘葫芦,已经盛了两筐子,像这样撸起袖子亲自摘菜,他也是头一回。刘洋眼疾不严重时,都是早上来小菜园摘菜,虽然不多,但是很满足。

    梁实和刘洋、刘陟叔侄常有来往,梁辩是代替父亲前来看望刘县令,顺便打探留客小店案子的进展。

    刘洋又在旁絮叨起来:“天冷了,再不摘下来,就该把葫芦冻坏了,要带着秧摘,带秧好,等新任县令来了,只怕这菜园子就没了,种那些花花草草有什么用,中看不中吃。”

    梁辩扭头笑道:“刘县令,我帮你摘了这么多的菜,你能分给我一些吗?”

    刘洋笑着点点头:“自己采摘,吃起来才更香。”

    这时,一名小厮走上前禀道:“老爷,余县丞和谈主簿来了。”

    刘洋摆了摆手,说道:“我眼睛看不清了,衙门里的事已经管不了了,你告诉余县丞,让他自己定夺。”

    那小厮神色为难地道:“老爷,余县丞是来向您汇报留客小店的案子,请您定夺。”

    梁辩停下手中的忙碌,侍役端盆盥手,然后走到刘洋身旁,笑道:“刘县令,想来是这件案子有些棘手,他不敢定夺。”

    刘洋摇了摇头,又坐回胡床上,梁辩示意小厮把余县丞和谈主簿请来这里。

    没过一会,余齐民就一脸愁容的走过来,谈主簿跟在他身后。

    “县尊,候雁刚才在狱中向卑职道出实情,是嵇荡指使他杀害冯延龄灭口,他一再改口,卑职也是晕头转向,难以断案,还请县尊定夺。”

    梁辩笑道:“余县丞是不是被吓得晕头转向?”

    余齐民讪讪说道:“是卑职愚钝。”

    刘洋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既然嵇荡被人指证指使杀人,那就请他来县衙一趟吧。”

    谈主簿谨慎的问了一句:“县尊,这件事要不要先向贺内史禀告?”

    梁辩敛容道:“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贺内史是不会想听这些的。”

    刘洋望着天边漂浮的云朵,视线很模糊,看不清那群南飞的大雁,不禁令他黯然神伤。

    临近天黑,嵇府门外来了一队带刀捕快,为首那人正是县尉朱敬参,只见他翻身下马,不理门房,直接进入嵇府。

    “那厮说我指使杀人哪,我该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余县丞到底有没有——”

    薛融话未说完,嵇荡一怒之下就掀翻了桌子,叫嚷道:“怎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我倒霉,我倒霉.......”

    “君平,你先冷静一些。”

    “有人看到我出现在留客小店附近,我真不该派人去见冯延龄,父亲和母亲要是知道我被带去县衙,我可怎么办?”

    嵇蕃去薛家还未归,夫人薛烁还待在铚县,刘县令派县尉朱敬参来嵇府,务必把嵇荡带到县衙,薛融就在嵇府,嵇荡已经慌了神,他不能再乱了分寸,否则嵇荡会越来越难以洗清嫌疑。

    薛融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我可以让那个证人改口供,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那样我才能救你。”

    “可是父亲那边........”

    “君平,你没有杀人,你父亲和我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选择相信你。”

    “表兄,我都听你的。”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甘家家主带着一个小婢匆匆赶到县衙,进入牢房通道的出口处便是值房,此刻县衙大牢的值房已经变成了刘洋临时办公的签押房。

    谯县县衙牢门外站了一排衙役,举着火把,肃穆而威严,刘洋就坐在大案前,拿着水晶镜片看案卷,梁辩正在旁边沏茶。

    须臾,谈主簿上前禀道:“县尊,甘竺有事禀报。”

    刘洋放下水晶镜片,望了望甘竺:“天色这么晚了,甘兄是为何事特意来县衙啊?”说着摆手示意衙役再搬把椅子过来。

    甘竺就在他大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沉默了良久,悲痛地说道:“我的女儿死的实在是太冤枉了。”

    梁辩也坐了下来,问道:“在她成亲前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或者成亲当日前来道贺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甘竺又伤心又气愤:“我的女儿性格很随和,你现在问这些问题有什么用,能让她复活吗?”

    刘洋目光刷地盯向了他:“甘兄,因为甘氏与嵇荡私通,铚县令廉笃才将甘氏一案移送到本官这里,刘学在家养病,廉县令和本官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刘徽,你要明白现在的状况。”

第九十三节 看不见的敌人(二)

    甘竺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士族也好,寒门也罢,最重要是我女儿能够幸福快乐,谁当我的女婿根本无所谓,只要他全心全意疼爱我的女儿,她以前确实和嵇荡来往过,不过在与刘学定亲前她告诉我说嵇荡太懦弱,优柔寡断,她再等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她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和嵇荡见面了,不想成亲前一晚,嵇荡又派人来找她了。”

    梁辩皱了皱眉,又看向那个婢子,她叫梅香,正是甘氏的贴身婢女。

    这里不是审案大堂,而是大牢,梅香惊恐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双腿不听使唤的跪了下来。

    甘竺对刘洋道:“这婢子听说嵇荡的小厮被抓了,便把成亲前一晚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我。”

    刘洋点点头,看着梅香,问道:“案发当日,你距离车夫最近,可有看到什么鬼新娘?”

    梅香摇头:“不曾看到。”

    刘洋合上案卷,问道:“廉县令先前询问过你,你说在甘氏成亲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如今却又想起来了,这是为何?”

    梅香声音发颤:“因......因为候雁说如果我胆敢在县衙多嘴多舌,他就会找鬼车杀了我。”

    梁辩轻笑一下,心道:竟然还牵扯出鬼车来,这案子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梅香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甘氏假扮成梅香偷偷出府,嵇荡专门派人来接她,梅香并未跟随。到了后半夜,甘氏才返回府中,她回来时脸色不太好,衣袖处还沾着血,好像受了伤,独自回到房中,并反锁房门,不让丫鬟进去。

    在刘洋细问梅香有关甘氏成亲当日情形之时,县尉朱敬参已经把嵇荡带到值房门口,嵇荡不明白为何要带他来这里,而不在二堂或三堂问案。

    朱敬参不像余齐民和谈主簿那样欺软怕硬,他很少和当地士族子弟打交道,在来的路上,他和嵇荡都没有交流。

    不一会,三个狱卒送牢饭进来了,一个提着两个食盒,另外两个提着桶和一篮子碗筷。由于刘洋待在值房问案,牢头便推迟了给犯人开牢饭的时间。

    西晋《狱官令》规定,“家人饷馈,狱卒为温暖传致。去家远无饷馈者,悉给廪。”也就是说在西晋,坐牢大都要自费。家远、家贫或无亲人的囚犯,才由公家给口粮。

    朱敬参望了望那个提食盒的狱卒,问道:“这是给哪个犯人的?”

    那名狱卒回道:“这是给犯人张五的,他母亲每日都会过来给他送饭。”

    朱敬参又移目看向那两只盛满饭的木桶,说道:“把这些饭就在这里分了。”

    两个狱卒对望了一眼,一个拿碗,一个舀饭,十几碗饭很快分好了,他们又把一碗碗饭往桶里叠放。

    “别急着放。”朱敬参叫住了他们:“每碗饭你们都吃一口。”

    年轻狱卒一怔:“朱县尉,这可是牢饭。”

    朱敬参脸色一阴,问道:“莫非你不敢吃?”

    年老的狱卒已经拿起筷子,端起一碗饭,吃了一口,年轻狱卒犹豫了一会才端起一碗,挑起一小团饭送进口中,满脸苦涩。

    牢饭难吃,大部分都是用陈年发了霉的米,再配上糠秕,黑了心的还会往里面掺沙石,这饭怎么吃得下去?

    这位朱县尉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先前的仓吏就因勒索交粮差役被他鞭打了一百鞭子,然后撵出了县衙,年轻狱卒心里叫苦,却又不敢不吃。

    等他们二人把十几碗饭都尝遍了,朱敬参又转面对嵇荡道:“候雁是嵇府的仆人,昨日不知是谁给他送来了饭菜,幸而当时候雁没有吃,不然他就死了。”

    嵇荡一脸惊愕,半晌没说出话来。

    朱敬参肃然道:“告诉衙门里所有人,不要想着在饭里下毒,死了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两名狱卒颔首道:“小的不敢。”说完又将碗叠放入桶中,然后提着桶,快步向通道走去。

    朱敬参又扫了嵇荡一眼,冷声道:“县尊正在里面等着你,你也该进去了。”

    一辆长檐车经过府衙门口,稍停片刻,有个青衣小吏上了车,然后牛车继续向前行驶。

    车内坐着一位身穿白绸竹叶纹宽袍的中年男子,他面色阴郁,青衣小吏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两双目光在这一瞬间碰上了,短暂的凝固,短暂的互相审视。

    中年男子正是嵇蕃,他双目一耸,两眼立刻射出厌恶的深光:“脚踏两只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青衣小吏淡淡一笑:“嵇先生,你的儿子已经被带去县衙了,恐怕凶多吉少。”

    “在背后设计陷害我的儿子,你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吗?”嵇蕃这句话问得声调低沉,却透着严厉。

    “嵇先生这句话倒是将我问住了,我只是衙门里一名不起眼的小吏,还没那本事陷害嵇家小郎君,毕竟我也是受害者。”

    “熊括,费缉在任时未完成的事,你不想办法替他完成吗?”嵇蕃的声调突转高亢,目光直刺熊括的双眼。

    熊括收敛了笑容,带着几分无奈:“在费先生眼里,我又算什么?连个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还求什么仕途?”

    嵇蕃依旧审视着他,问道:“那么你是打算出卖谁?”

    熊括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本账簿递给他,“我想你现在应该需要它,贺内史和陆云都没有看过。”

    嵇蕃的眼中泛出了疑惑:“你想要的是什么?”

    熊括毫不躲避的望着他的眼睛:“我要让真正的凶手付出代价。”

    虽然嵇蕃不相信他的话,但是这本账簿确实是他想要得到的,依靠这本账簿就能反制谯沛的大族。

    地方官府往往有两本账,一本摆在明面上,一本是真实的开支账簿,在上官巡视、官员交接时,都是前一本账,但是官员们更在意后一本账,因为这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们收受当地大族的贿赂,并为其掩盖违法之事。

    薛府,书房很安静,在嵇蕃离开后,薛兹就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里养神。

    薛绅心绪纷纭的踱着步子,甘竺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去县衙,连扈家家主也来到谯县,这连环新娘被杀案背后一定有更复杂的背景,或者是有更隐蔽的谋划,接下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大的变故。

    薛绅警觉起来,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能等薛融回来再细问。

    “我给王司徒写了封书信,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洛阳吧。”薛兹终于睁开了眼。

第九十四节 看不见的敌人(三)

    薛绅一脸不解:“父亲,为何突然让我去洛阳?”

    薛兹躺在躺椅上,一声长叹:“我从官三十余年,无党无派,年轻时我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让我自责不已,可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揪着不放。”

    薛绅又问道:“父亲,是不是嵇蕃说了什么?”

    “他那番话说的没有错,只是他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薛兹这时眼中闪着平时一直深藏不露的光:“昔年卫太保被诬陷与汝南王司马亮欲为尹霍之事,几乎满门被杀,我们薛家绝不能重复卫家的悲剧。”

    “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那起连环新娘被杀案有关?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去问薛融。”

    薛兹摇了摇头:“你要有自己的主见,

    不要让别人的话语来左右自己的思想,真相要靠自己去寻找,自作聪明的人是傻瓜,懂得装傻的人才是真聪明,我想许伉过不了两日便会离开谯国,他把别人推下水,自己却不蹚这浑水,跟他父亲一个样。”

    “这里发生的事和姐夫又有什么关系?”

    “裴頠看人很准,你不要再心怀怨恨。”

    薛兹很清楚自己的小儿子资质不够,还需要历练,在司徒府任掾吏,就是他给儿子铺设的出仕之路。

    陆玩离开菊下楼后,就驱车来到郑丰的别院,此时郑丰和友人楼逴正在亭中赏月。

    楼逴为谯国蕲县人,从祖父楼玄效力东吴,为人刚直,数次违背孙皓的意愿,遭到忌恨,

    后有人诬告他与贺邵诽谤政事,被流放广州,后又流放交阯,被孙皓逼迫自杀。

    楼逴倦倚阑干,目光复杂深沉,说道:“在嵇中散所写的诗文中,我最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一句,写出飘然出世,心游物外的风神,有着悠然自得,与造化相侔的境界。”

    郑丰略感遗憾道:“嵇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

    陆玩款步向他们走来,施礼道:“士瑶拜见郑先生,楼先生。”

    郑丰把手里的茶杯往石桌上一搁,说道:“士瑶,楼兄对陆家的厨子可是赞不绝口。”

    陆玩微笑道:“楼先生若喜欢他做的料理,不妨在谯县多住几日。”

    楼逴立刻望了陆玩一眼,

    又望向郑丰:“你家的厨子是不是故意做得那么难吃,想让我吃完赶紧走人?”

    郑丰呵呵笑道:“楼兄,我家的厨子可是谯国本地人,是你离开家乡太久了,连乡土风味都吃不惯了,还反倒嫌我吝啬?”

    濮阳家收藏的那幅《竹林飞禽图》中的落款隐藏在画中,字迹十分细小,很难被发现,显然这并不是给一般人欣赏的。

    画的左下角竹叶中题‘叔夜画竹’四个小字,在山雀之边题‘子虔补飞禽’五个小字,还有一个落款是雨轻在午后赏画时忽然发现,当时一道光线射过来,在那只没有点睛的绿背金鸠之后,夹在山桃枝间,士秋二字名款赫然呈现。

    陆玩把画作拿给郑丰看,得知楼逴的叔公楼庾字子虔,故而郑丰特意请楼逴来谯县小聚。

    楼逴又把目光转向了陆玩,说道:“士秋先生是我叔公的朋友,名叫李鹜,出自冯翊东县李氏,曾寓居河内山阳,在嵇中散被杀后,他踪迹全无,与我叔公再无来往。”

    陆玩一怔,原来李鹜和曹魏时期的中书令李丰是同族,曹芳秘密联合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夏侯玄和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等亲信,图谋废掉司马师,夺回大权。可惜事情败露,除了曹芳,司马师将以上诸人尽数夷灭三族。

    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屠杀曹爽及其宗族,引得王凌叛乱,之后司马师杀了夏侯玄、李丰,废黜曹芳,引起毋丘俭在寿春起兵造反,仅过两年,诸葛诞起兵,每一次的‘平叛’都死了很多人,以致天下名士少有全者。到司马昭掌权,仅用一个借口就将嵇康杀害。

    在那样的环境里,嵇康对仕途的险恶看得很清楚,对司马昭的征召,他采取了逃避的态度。与知己好友寄情山水,放浪形骸,以这一行为消极抵抗司马政权。

    竹林之游不能简单的等同于竹林七贤的聚会,从山涛、阮籍和嵇康著忘言之契,到嵇阮相继离世,大概前后断断续续维持了二十年的时间,这种清谈饮酒的聚会有很多次,并没有固定的参与者,竹林之游可以理解为在曹魏即将被司马氏所取代期间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在嵇康的山阳旧宅和嵇山别墅举行的名士聚会。

    陆玩根据已经发现的线索来看,嵇康的友人或许与发动淮南叛乱的毋丘俭有些关系,但陆玩不认为嵇康直接参与计划并相助毋丘俭。

    嵇康结交豪俊,起兵响应毋丘俭起兵可能性不大,高平陵事变中稍有涉嫌的士人,无一能够幸免,司马氏不会等到事情过去七八年之后,才想起诛杀嵇康。那么司马氏杀害嵇康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陆玩又问道:“楼先生,令叔公可有谈起往昔的竹林聚会,除了七贤之外,还有哪些人参加?”

    楼逴品着茶,沉思一会,才道:“我记得叔公曾说每次嵇中散举办竹林聚会,都会有很多名士来参加,像是陈留阮侃、阮种,陈郡袁准、代郡赵至,东平吕安,嵇喜和薛兹也是经常去参加聚会的。”

    陆玩微微一笑,他从夏侯殊那里了解了一下薛兹的事情,薛兹当时还不及弱冠,这个出身大族的少年才俊被嵇喜认可,然后把他带进了那个名士圈子,说起来他当年能够担任御史中丞还是王戎举荐的,他和王戎应该在竹林聚会上就认识了。

    楼逴放下茶杯,继续道:“还有个不明来历的小男孩也常出现在竹林聚会上,嵇中散对他的疼爱更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刘伶总是开玩笑说那孩子是嵇中散的私生子,因为惧怕长乐亭主,不敢把孩子带回家,嵇中散也曾对友人解释过,说那个小男孩身世坎坷,但是天赋异禀,看这孩子有眼缘就收他当学生,以后还要把《广陵散》传授给他。”

第九十五节 看不见的敌人(四)

    “在她成亲前一夜,我的确与她在铚县城西的有间客栈见过面,只是为了对我们几年的感情做个了结,我在客栈只待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开了,至于她为何会受伤,我却是不知。”

    在谯县大牢值房内,面对刘县令的讯问,

    嵇荡表现的很平静,回答也很有逻辑,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你说做一个了结,似乎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结清,对吧?”

    雨轻快步走进来,梁辩知道她会赶过来,

    提前帮她备好椅子,她撩袍坐下来,顺风则侍立一侧,她也不绕弯子,照直说道:“那晚不是你派人去找甘氏,而是甘氏主动找你的。”

    嵇荡听她这么说,立刻开始警觉起来:“不管是谁主动去找谁,我们彼此都深知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雨轻笑了一下:“恐怕甘氏不是这么想的,我刚听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甘氏生前专门去找了扈氏,不知她们为什么起了争执,两人竟互扇耳光,甘氏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嵇荡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们女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我怎么会知道?”

    谈主簿满脸堆笑,双手奉茶,雨轻接过茶杯,又道:“因为皮既先前陪着南宫考去报恩寺,亲眼看到过扈氏和你一前一后去了通往寺庙后门的幽静小径,你们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所以我才这么问的,

    关于扈氏之死,还有很多疑点可以调查。”

    嵇荡目光一厉:“皮既一介寒门,也敢污蔑我?”

    雨轻盯视着他,说道:“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甘氏的,可是你付出的感情一次次被她欺骗,你在醉酒后和扈氏共寝一晚,只是为了发泄,这种报复性一夜感情,真的有点太傻了,非但没能弥补自己心里的伤痛,反而被扈氏纠缠不休,你以为皮既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皮既这是铁了心的要诬陷我,你竟然相信他说的鬼话?”

    嵇荡不屑地睨了她一眼,又笑了两声:“我怎么忘记了,你跟皮既一样,

    都喜欢攀龙附凤,

    借他人的高枝炫耀自己。”

    梁辩肃然道:“皮既的证词是否属实,刘县令自然会派人去查证,但我们绝不会因为皮既是寒门学子,就刻意忽视他的证词,这里是县衙大牢,嵇兄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

    嵇荡闻言,冷笑了一声:“任承就是被你坑害了,梁遇也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还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梁辩只是微笑了笑,慢悠悠地喝着茶。

    雨轻仍望着他,说道:“除非你有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明那晚甘氏为什么要见你,否则甘氏之死,你恐怕难以摆脱嫌疑。”

    “随你怎么想。”嵇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我的叔叔定会将此案禀告陛下。”

    雨轻不再看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你故意隐瞒案情,难道是薛融又给你出谋划策了,还是嵇绍让你这么做的?”

    “你想把我叔叔牵扯进来,可惜裴頠已经辞官了,就凭你,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

    嵇荡跟他母亲一样,都瞧不起寄养在裴府的雨轻,再加上雨轻到处多管闲事,更是令他厌恶。

    雨轻说话的语气没有变:“指望叔叔或表兄,还不如指望自己的父亲,最亲不过父子,兴许他还有后台,真能帮你洗脱嫌疑。”

    嵇荡一怔,紧紧地望着她:“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雨轻对着他的目光:“不管你的后台是谁,都救不了你,因为你愚蠢又莽撞,还生活在利益与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圈子里,你的个性,已经为自己下了一局死棋。”

    这几句话听似很随意,实则是想点醒他,这让嵇荡开始迷惘:“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雨轻站起身,缓步走近:“想要收拾你太容易,只需静待时机,就能将你一招毙命。”

    嵇荡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恐惧:“甘氏的死与我无关,我也没有指使候雁杀害冯延龄。”

    “只有说出实情,才能救自己。”

    雨轻的目光转向了刘洋:“刘县令,我是替贺内史传话的,只要涉嫌连环新娘命案,不论士庶,一律收押入狱。”

    刘洋一直拿着水晶镜片看候雁的供词,这才抬起了头:“下官明白。”

    嵇荡见雨轻和梁辩就要转身离去,立刻大声叫道:“我没有杀人,究竟是谁在背后害我?”

    雨轻替无知者感到悲哀,但没有停下脚步,和梁辩很快离开了县衙大牢,皮既就等在他们的牛车旁边。

    “我知道肖四泉的家,可以带你们去。”

    经过李如柏的一番询问,冯延年终于说出肖四泉是冯延龄的朋友,他是个帮闲,外号‘野山猫’,专在青楼吃些风流茶饭,勾引富家子弟到青楼鬼混,与鬼车交情不浅。

    皮康有写日记的习惯,皮既无意翻阅他的日记,发现他生前曾跟着冯延龄去过肖四泉的家,连地址也写了下来。

    皮既把哥哥的日记也带来了,交给了雨轻。

    雨轻喜出望外道:“皮兄,你这次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我打算送你一年免费劵,欢迎你随时来菊下楼吃饭。”

    皮既微微低下头:“你愿意帮我调查我哥哥的死因,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雨轻在上车前对梁辩道:“我和皮兄要去肖四泉的家,梁兄就先回去吧,记得帮我给叔叔婶婶说一声。”

    梁辩一脸无奈道:“你可不要太晚回来。”

    雨轻点头道:“嗯,已经有人去抓那只野山猫了,我只要去他家里等着他就是了。”

    在城东马家客栈二楼雅间内,有个矮个子男人想和虞子期做一笔生意。

    虞子期喝着酒吃着肉,扫了他一眼,道:“我们是正经商人,岂能与你这盗贼做生意?”

    “你和我也没什么分别,你的手下都是凶煞的恶汉,是良善之辈,还是匪类,我一眼便知。”

    矮个子又上下打量着霍读,一脸坏笑道:“还有你,白净面皮,儒生打扮,手里拿着上等的紫竹做的箫,我起初以为你是富家郎君,后来看到你和那帮恶汉走到一起,交接诡秘,才知你们是一伙的,而你多半是他们的狗头军师。”

    霍读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无赖,倒颇为有趣。”

第九十六节 看不见的敌人(五)

    萧小轩的手下查出这马家客栈是挂羊头卖狗肉,原来是鬼车的销赃窝点,霍读和虞子期一起来到这家客栈,不料却被小贼鲤鱼头盯上,还主动上楼与他们搭讪。自称与客栈掌柜很熟,因他偷看了店簿,直接叫出虞子期和霍读的名字。

    鲤鱼头直接坐到虞子期对面,笑道:“这附近有家丝绸店,掌柜名叫贾文龙,他的朋友前几日犯了事被抓了。”

    霍读打趣道:“难道你跟他是同伙?”

    鲤鱼头摆摆手,自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继续道:“有个丝绸行业的行头叫靳茂财,是谯县有名的富商,据说在洛阳有些人脉,连鬼车都不敢盗取他家财物,与他合伙经商的人就是贾文龙,不过这些年他背着靳茂财私买私卖,伪造账目,从靳茂财手中捞的一千两金。”

    虞子期略感震惊,霍读却问:“你可有证据?”

    鲤鱼头取出一卷账簿,奸猾一笑:“凭这个敲他一百两金,他不敢不给。”

    霍读又问:“这账卷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鲤鱼头摇头笑道:“我自有门路,你们不必知道,等事成之后,我们三七分如何?”

    霍读眯眼笑问:“你若是亲自出马,便可独吞这一百两金,为何这般好心让我们俩沾光呢?”

    鲤鱼头瞟向门口站着的几个高大壮汉,说道:“我瘦骨如柴,没有武力,可你的手下个个凶悍,定能做成这笔买卖。”

    霍读靠过来,故意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是专门帮人讨债的,现在正找一个人,如果你能帮我们找到他,那么我们也会尽心尽力帮你做成这生意。”

    此时皮既已经带雨轻来到城北的一所小宅院,顺风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不见有人,却从衣箱内意外找到一把与银仙背部伤口吻合的匕首,这匕首镶银嵌金,精雕细琢,不是贫苦之人所能有。

    皮既沉吟道:“看来是肖四泉杀了银仙。”

    雨轻端详一阵,敛容说道:“银仙身上佩戴的贵重首饰并未被凶手拿走,由此可知杀人者不是图财害命,肖四泉只是个帮闲,不可能有这样价值连城的匕首,这把匕首应该是冯延龄暂时放在他这里的,冯延龄先前假装负气离家,实则是冯延龄背后之人在暗暗布局一场连环杀人计划,让杨楼掌柜卜凯误以为银仙是跟着冯延龄私奔了,设计将银仙杀害后,又让冯延龄去敲诈嵇荡,冯延龄的死也在某人的计划之中。”

    皮既不解道:“你怎么断定这把匕首是冯延龄的?”

    雨轻把水晶镜片和匕首一并递给他,笑道:“因为刀身上刻有冯叔阳三字,他是冯延龄的爷爷。”

    顺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冯延年说他的弟弟离开家时把养的白玉鸟也带走了,这里正好有个空的鸟笼子,旁边还放着一盒虫子,我刚才还觉得纳闷,原来冯延龄这段日子就藏在肖四泉的家中,而肖四泉在冯延龄遇害后,就把那只白玉鸟放走了。”

    雨轻笑着点点头,又走回院中,眼前有些云遮雾罩的,不知道自己离真相还有多远。

    月亮很明,却总被云遮住,皮既仰望夜空,有几分惆怅,雨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皮服是皮既的爷爷,做过单固的门客。皮既的父亲在他面前很少提及祖辈的事情,皮康知道的稍微多一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被人杀害。

    皮既目光淳淳地望向雨轻,道:“关于我爷爷的事情,我都是听哥哥说的,其实爷爷和冯叔阳是认识的,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后来冯家开始经商,父亲便有些瞧不上,与他家渐渐疏远,哥哥好任侠,且喜纵横,与一些江湖剑客也有来往。”

    雨轻也望着他,直言问道:“当初令兄为什么给嵇蕃做门客?”

    皮既慢慢说道:“哥哥曾经临摹了一篇嵇中散的《养生论》,笔法遒劲清逸,嵇蕃很欣赏他的才华,遂召他为门客。”

    雨轻紧接着又问道:“令兄也认识鬼车,对吧?”

    皮既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点点头。

    风拂过,树影婆娑,有只黑鸟掠过院墙。顺风站在廊檐下,吃着胡饼夹肉,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心道:溜得还挺快,想赶着去通风报信,可惜你再快也快不过文澈。

    在另一边花厅上,两个年轻男子边喝酒边看美人跳舞,这个身着红裙的美艳女子跳着张力十足的西域风情舞蹈,她曼妙的舞姿和节奏,她婀娜的身姿随着旋律而摆动,如玫瑰般浑身散发着诱惑力。

    “有些伤口,需要用更大的痛苦掩盖才能愈合。”许伉半醉半醒的说道:“其实我很同情嵇荡。”

    夏侯殊淡淡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嵇荡只是个单纯的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楚。”

    “同甫兄,我了解你们夏侯氏所承受的痛楚,如果你想要仕途亨通,就必须有一把通往捷径的钥匙。”

    “所谓的捷径,都需要付出代价,到头来也许是最长的弯路。”

    许伉似笑非笑道:“令尊早年当面拒绝两家联姻,到如今我仍然视你为朋友,我看你与裴校尉的孙女很合得来,与河东裴氏联姻,就等于踏上了捷径。”

    夏侯殊目光略沉:“我习惯走大道。”

    许伉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对,裴校尉已经看中了张司空的孙儿,你和他比,胜算也不大。”

    夏侯殊放下酒杯,说道:“许兄,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话毕起身就要离开。

    许伉的声音突然变冷:“同甫兄,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别和陆玩走的太近,你会惹上一身麻烦。”

    夏侯殊回过头笑道:“我觉得和你来往的那些江东豪族子弟实力太弱了,到最后赢的人一定是陆玩。”言罢,他拂袖而去。

    许伉直接捏碎琉璃杯,鲜血从手指缝中流下来,低声自语道:“狂妄无知的家伙,他怕是早就忘了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时一袭烟紫色襦裙少女从后面的小书房走出来,她命舞姬先退出去,然后上前掰开许伉受伤的手,拿帕子给他包扎,心疼道:“哥哥为那种人生气,根本不值。”

    许伉不禁笑道:“傻妹妹,哥哥没事。”

    少女嗔道:“不过是一只落魄的凤凰,谁稀罕?哥哥以后不要再和他来往了。”

    这少女正是许伉最疼爱的妹妹,名叫许甸,跟着哥哥一起过来谯国游山玩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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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细数魏晋风流,璀璨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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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