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节 面具下的带土(一)
任远也没看他,只是轻声道:“我不是在吹冷风,而是行走在路上,偶尔也想停下来看看风景,你这个大忙人来河边做什么?”
郗遐淡笑道:“我是来放生一尾鲤鱼的。”说着示意阿九把那尾人面锦鲤放进河水里。
任远这才望向了郗遐,问道:“你也去了钱子书的宅子?”
“只是去看望武兄的时候顺道去他的宅子看了看。”
“放生也好,免遭灾难。”
“子初兄,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改变,但是你——”
“季钰兄,我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们以前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做什么,想什么,
你们不了解,
现在我在做什么,
想什么,你们仍然不了解,既然从未真正了解过我,我变或不变在你们心中又有什么分别?”
任远话语很冷淡,郗遐笑了笑,然后席地而坐,看着锦鲤慢慢游走,眸子里流过淡淡的忧伤,轻声叹息,如今的任远已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以笔墨书写美好的人了。
“你和公安兄是表兄弟,他应该比我更了解你,今日他跟着他母亲去任府了,你应该早点回去。”
“我处理完公务自然会回府,而你是担心被叔叔婶婶责骂才出来躲清静的。”
任远转身朝官道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说道:“我听说允时兄(胡亥字)从临淄赶来洛阳了,是专程给皇后殿下送生辰贺礼的,
好像去年齐王是派葛旟来洛阳的,你若是去找胡元度的话,那就帮我向允时兄问声好,他来的不太凑巧,韦先生(韦熊)在前些天离开洛阳去外地访友了。”
韦熊出身京兆韦氏,其父乃魏国书法大家韦诞,韦诞师从东汉草圣张芝,兼颍川邯郸淳法,诸书并善,尤精题署,汉魏官馆,皆他手写。还擅制墨,与张芝笔、左伯纸并称三绝。
韦熊也擅长书法,隶书、章草、飞白笔法精妙,也能书小篆,京兆杜氏和韦氏有着姻亲关系,任远、杜綝、武辽(武韶之子)和胡允时都拜韦熊为师,学习书法,因任远有天赋有灵气,经过十几年苦心孤诣磨砺,
如今也能随心所欲书写各种书法。
胡允时原本是四人中最有天赋的,少时却很爱贪玩,不勤奋练习,结果成为四人中书法最差的一个。
任远坐上牛车,返回城中,一名囚犯已经被押至司隶校尉衙署,他叫做于恩,是陆玩派人把他从梁国押送到洛阳,交给司隶校尉部审理。
于恩逃出大牢后就秘密遣回琅琊,被谢裒抓获,也许谢裒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与陆玩合作,把任先父子逼上绝路,再设法将彭城内史刘隗调来豫州,陆云正得圣眷,巡视豫州,荐拔人才,让谢含进入门下省任职,就是谢裒帮助陆玩的条件。
于恩是由吕莘亲自审讯,任远则研究了一会陆机写给钱子书的那张便条,黄麻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确实是陆机的字迹。
任远不由得抚了抚额头,心道:如果崔治不去那里砍竹子,这箱黄金和便条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还是说有人提早就知道郗遐和崔治会去那座宅子?这箱黄金又埋在竹子下面多久了,估计郗遐和崔治他们未必会留意这些,纯粹是意外发现。
到了傍晚,任远就离开了衙署,乘车经过无忧巷,掀起帘子朝那边望去,繁俨的酱菜铺子和陈大娘家的杂货铺挨得很近,却见曲洋拎着一荷叶包酱菜从铺子走出来,正好遇到两个熟人,他们就去邻近的酒肆喝酒去了。
陈大娘家开的杂货铺就像是蒂芙尼精品店,店里有梳子、铜镜、贮酒的金瓶、茶具、装果脯点心的攒盒,熏笼、衣架、厢奁、盥匜等生活小百货,都是做工精巧的,物品价格也不便宜,旁边的繁家酱菜铺子在洛阳城也是很有名气的,这家的酱菜比肉还贵,墨白也进去买了些腌制草石蚕。
任远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来到许素的别院,他刚刚下车,就望见一辆云母车正朝这里驶过来。
任远微微一笑,来人正是贾游。
“彦将兄,你总是这么准时,你我不过来元之兄家里吃顿便饭而已,现在还早,你不用这么着急。”
贾游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子初,你这两日过得怎么样?”
任远自嘲笑道:“为何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快要死了,看来待会我得多吃点饭,以证明我的身体很健康。”
任远知道贾游是发自内心很真诚的关心,才拿自己开玩笑,贾游看他的心情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也笑了笑,然后就和他并肩走了进去。
在偏厅上,许素谈及到贾南风命大鸿胪和内府置办宫宴一切从简,为朝廷节省开支,近日各地藩王都派遣僚属赶赴洛阳,又问贾游是否准备好了贺礼,是不是又像往年一样送书籍当皇后生辰贺礼。
贾游点点头,许素不禁笑道:“彦将兄,也就只有你敢送这样的贺礼。”
任远也笑道:“他送的都是好书,并不是俗物。”
许素饮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笑道:“皇后殿下最喜爱收藏字画,先前从石崇家里查抄的那些字画也都送进宫去了,彦将兄送字画更好些。”
贾游摆手笑道:“子初送字画,我就不送了。”
许素看着那盘酱菜,问道:“子初,这种腌菜能当下酒菜吗?”
任远笑道:“子泰先生让你少喝酒,你不会忘记了吧。”
许素不快道:“叔叔今日去平原王府赴宴了,赵王和梁王也去了,他们能畅快的喝酒,为什么偏偏我们不行?”
“元之兄,喝酒容易误事。”任远摆手示意婢子退下,又道:“人我已经给你抓回来了,至于怎么审问,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那就看你这个都官郎的本事了。”
这个人就是翾风,石崇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妾大都罹难,翾风却混在老仆人之中,辗转逃离了洛阳,任远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抓住的她。
翾风在石家得宠了十几年,妙龄侍妾因嫉妒争相在石崇面前诋毁她,胡人女子容颜易老,翾风渐渐失宠,被赶到田庄,与庄上老仆干一些杂活,也正因为这样,翾风才有机会在金谷园被查抄前悄悄逃走。
表面上看司马衷对抄没石崇家产的结果是认可的,但却秘密召见三公尚书高光,令他着人暗中调查此事,石崇的家产到底是被谁贪了。
许素放下酒杯,颇感无奈道:“绿珠已死,只有翾风跟在石崇身边最久了,高尚书让我用心查,我敢不用心吗?”
第五十三节 面具下的带土(二)
临近傍晚,步布和贺隰婉拒了顾府的款待,步布返回延熹里,贺隰则驱车来至城东永安里。
洛阳贵族多居住在城东步广里、永安里、宜寿里和永和里,那里皆高门华屋,斋馆敞丽,百姓称为‘贵里’。
其实城西永康里和延熹里也居住着大量贵族,
荀彧的故宅就在永康里,后来荀勖的府邸则坐落在离皇宫更近的宜寿里,贺家比不上陆家和顾家有势力有人脉,没法跟他们两家一样在永康里购置阔气的宅邸。
贺循之妻朱袖作为世家贵女,自尊心很强,很看重面子,不愿像步家那样在延熹里买座小宅子,
她认为住在毫不起眼的小宅子里就等于自降身份,
最后选在城西昭德里买了一座大宅子,又把园子重新修葺了一番,算是昭德里数一数二的豪宅了。住在这里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像是卞家、江家和嵇家。
贺隰对顾毗说了在钱子书家发现一箱黄金和便条的事,顾毗很震惊,当贺隰提议去找任远时,顾毗却说他和任远并不相熟,此时也不太适合去任府,步布又说梁国出了那档子事,任府的气氛很压抑,就连崔治和郗遐都没有去任府。
贺隰可没有他们那么多的顾虑,直接就来到任府门外,他的小厮已经问过门房,任远尚未回来,贺隰就一直站在任府门口等着。
自从来到洛阳,贺隰才算真正体会到被人轻视的感受,他可以忍受来自北方高门大族的轻视、排挤或者羞辱,但绝不能忍受他们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江东士人身上。
贺隰的朋友很少,但是他的朋友都是很真心的朋友,
以前他伤心难过的时候,陆玩会一直陪着他,现在他想尽自己所能帮助陆玩。
他在任家门口等到快天黑,终于望见任远的牛车缓缓驶过来,当任远下了车,看到贺隰,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站在这里。
贺隰上前施礼道:“任都官,我冒昧前来只为钱子书一案。”
任远知道他是谁,但从未和他有过来往,任远在工作之余也不想谈公事,只是微笑道:“天色很晚了,你早些回去吧。”说完转身就走。
贺隰快步赶上去,沉声道:“任都官,我有个朋友就住在吴兴,他告诉我说当初钱子书从吴兴赶赴洛阳,身边带着三名侍妾,
现今死了两个,
剩下的那一个有可能是被钱子书送人了,
又或者逃走了。”
任远闻言,审视他片刻,问道:“你和贺昙,谁和士瑶兄关系更要好?”
贺隰不假思索地毅然答道:“我们都是士瑶兄的朋友,他今日去江府了,所以还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的话,肯定会和我一块过来的。”
“进入深秋,洛阳的天气更加寒冷干燥,你初来乍到还得慢慢适应。”
任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笑道:“明早我会亲自去一趟钱子书的宅子,你要是想来就来吧。”
贺隰点点头,秋夜的风确实有些寒冷,吹得宽大袍袖鼓鼓的,他的双手凉凉的,望着任远走进府内,他长呼出一口气,心道:回去后给士瑶兄写封信,这件案子我会帮他一查到底的。
其实任远是故意等任蕙和张舆离开后才回府的,因为他知道姑姑偏爱任承,在她心里任承不会犯错,即便有错,也是任远的错。
任蕙并不清楚过去发生过什么,对现今梁国的事也是一无所知。
她过来一定会歇斯底里质问任罕为何对任先父子的死无动于衷,还会斥责任远无情冷漠,这些年对任承不闻不问,也没有及时劝阻,任远不想听,也不想解释,对张舆,更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见。
任远径自来到浴室,洗去一身疲惫,换上蓝色簟锦纹暗花绸袍,头戴青丝幅巾,穿着帛屐,缓步走进书房。
管事进来回禀说贺隰站在门外等了快有两个时辰,中间乔衡正好去崔府,望见贺隰,就让他先跟着自己去崔府用晚饭,他也没有过去,就一直傻傻的站在门口。
“与陆玩亲近的那些江东名门子弟中,他最不起眼,却最值得深交。”
任远静静的躺在躺椅上,闭门养神,手里握着那只白釉小兔,墨白给他盖上羊绒毛毯,去年雨轻送给圆桌会议创始成员每人一件毛毯,毛毯上还绣着特别的标志,一个带王冠的门楣图案。
过了一会,佟安道走进来,不敢上前打扰任远休息,就候在一旁。
任远并没有困意,慢慢睁开眼,轻声问了一句:“东西找到了吗?”
佟安道忙走近前,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交给任远,又把桥纡信上的内容讲了一遍。
当年席汝桢的母亲突然病逝,桥纡就帮着席汝桢料理后事,席汝桢的叔叔曾在背地里说席凉在苦县有个相好,那个女人还带着孩子上门要钱,席汝桢的母亲就是被那个女人气死的。
桥纡当时并未在意这些话,可在席汝桢受冤入狱后,桥纡去大牢探视他,他也提起父亲生前总是从家中往外拿钱,母亲问他,他就说朋友家急需用钱,他借钱给朋友,母亲并不相信,时常为借钱之事同父亲争吵,甚至还说他在外面养了人,就连席汝桢也认为父亲的行为很可疑。
桥纡便派人在苦县四处打听那个女人的下落,原来那个女人是席凉朋友的遗孀,席凉生前时常接济他们母子,有时间也会去好友坟前祭奠,桥纡的手下就在席凉朋友家的坟地周边找寻,没想到席凉将那本兵器簿埋藏在苦县两座最不起眼的坟地之间,离他朋友家的坟地很远,若不是桥纡的手下有一股子执著劲儿,恐怕到现在也找不到这本兵器簿。
任远一边翻看着兵器簿,一边问道:“陆玩他们是不是离开梁国了?”
佟安道颔首道:“我估摸着他们快要到谯国了,因为是贺循担任谯国内史,陆云在那里多停留了几日,应该是想和好友叙叙旧吧。”
任远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当年贺循曾祖父贺齐屡抗曹魏,与曹休军划江而守,到如今贺循出任谯国内史,当地大族会不会找他清算陈年旧账,想想周处是怎么死的,贺循可不敢对他们掉以轻心,陆云也不会有闲心叙旧,谯国只怕比梁国还要凶险,旧仇新怨不断,在谯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陆玩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们去颍川的路还长着呢。”
第五十四节 谯国篇:新娘魅影(一)
谯国铚县有嵇山,这是嵇康出生的地方,嵇康的父亲辞世很早,他是在苞水边、嵇山下,跟随祖辈成长,生前担任过六百石的中散大夫,只是个闲职,
而他的兄长嵇喜官途亨通,出任徐扬二州刺史,平定建业之乱,一个被司马昭所杀,一个效力于司马氏政权,兄弟二人的命运截然不同。
嵇喜之子嵇蕃曾任太子舍人、给事黄门侍郎、襄城太守,
因其母病逝,便辞官回乡守孝。
裴頠和嵇蕃都曾在东宫任属官,有些交情,裴頠一行人来到谯国后,嵇蕃就盛情款待他们,还想留他们在家中小住,因王戎在这里置有别业,裴頠夫妇就婉拒了嵇蕃的好意。
铚县城东有户人家正在办丧事,摆了三天流水席,从早吃到晚,吹鼓手们也是从早吹到晚,很是热闹。
“主家姓孙,来自东平孙氏,和嵇家世代交好,嵇中散的母亲就是出自东平孙氏,主家的结发妻子秦氏去世两年后,便娶了续弦毕氏,也许是他命里克妻,续弦刚过门没多久就染上了怪病卧榻不起,即使家中访遍名医,
却依然对此束手无策,最终还是撒手而去。”
“她得的只怕是心病,前妻阴魂不散,和继子关系也不好,怎么可能活得久?”
“那个秦氏是谯县人,听说在当年秦氏的葬礼上,她娘家兄弟还跑来大闹了一场,弄得孙家很没脸,还是毕家人看得开,哭一哭也就回去了。”
两名少年在街上闲逛,经过这里,就让小厮过去棚子那边询问吃席的人,他们对毕氏的死因说法不一。
孙家的管事刚从府里走出来,有个身穿蔚蓝绸袍的年轻男子就疾步走过去,说道:“让孙旻出来,我有话问他。”
管事看见是他,就阴沉着脸道:“我家小郎君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年轻男子听后冷笑起来:“他亲娘死的时候,他照样饮酒作乐,刚过门不到一年的继母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是不是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人哪?”
管事微怒道:“廉家小郎君不敢招惹嵇家人,只会跑来找我家小郎君的麻烦,铚县令就是这么管教自己儿子的吗?”
廉洽(字世休)是铚县令廉笃之子,前些天他和嵇蕃的儿子嵇荡在街边发生了一点争执,孙旻在旁火上浇油,当众揭廉洽的短,说他母亲管氏祖上是出了名的海贼,遇上他父亲之后,就洗尽铅华,嫁到廉家还带来千余部曲和巨额财富,廉笃大器晚成才出任这个铚县令,有个海贼出身的母亲,想必他这个做儿子的手也不会太干净。
廉洽最恨别人说他母亲是海贼之后,因为他的母亲从未当过什么海贼,清清白白做人,却时常遭到某些恶人的污蔑。
廉洽母亲名叫管韧,确是管承之后,但是管韧一直住在东莱,并没有去海岛生活。
管承是东汉末年黄巾余党,还是北海淳于一带的海贼头领,昔年曹操亲帅张郃、乐进、李典等人将管承赶出长广陆地,管承只能退守海岛,其后代仍旧以家族海贼岛为地方豪强,这些贼豪处于地方豪强下层,无法在陆地跻身,只能以近海岛屿为地盘。
当初管承带着剩余部曲逃入海岛,他的妻眷却被曹操俘获,管承之妻王氏不愿受辱,带着襁褓中的儿子就要投海自尽,曹操念王氏贞烈,就放过了她们母子,又把管承在长广县的部分田地还给她们,用来度日。
在廉洽心中,外公一家祖上算是袁谭部将管统那一支,根本不是什么海贼,与海岛那边更无联系。
孙旻最看不惯廉洽那种自命不凡的样子,又不是什么高门权贵子弟,仗着有点才华,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嵇蕃还总在他面前称赞廉洽,心里很是不平,当众折辱他,就是想让他暴露出海贼凶恶的本性。
偏巧一队捕头巡街路过这里,廉洽身边的朋友就说孙旻醉而犯夜,为巡夜捕头所系,不思悔改,今日又当街羞辱县令,屡次寻衅滋事,必须严惩,不想孙旻突然犯了胃病,疼痛难忍,小厮搀扶着他慌忙去寻大夫,那些捕头也不好阻拦。
城中有传言毕氏死的甚是蹊跷,孙家却不报官,自是孙庚父子心里有鬼,廉洽今日过来吊唁,就是想探探他们的虚实。
青衣少年背着环首刀,手腕间的铃铛随着摆动响起,“当年左太妃就来孙家见过秦夫人,任承应该早就知道秦夫人不在人世了,现在告诉我们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白袍少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沉声道:“秦氏不在了,可她的丈夫和儿子还在,孙家还在,而且孙家又死了人,可以查的地方和人有很多。”
青衣少年摊手道:“孙家又没有报案,铚县令大概也是不会过问的。”
白袍少年笑了一下,就走到廉洽的身边,略施礼道:“在下姓秦,是跟着叔叔一起从谯县过来吊唁的。”
廉洽看他年纪尚小,便轻笑道:“看来秦家人还是很关心孙家的事,东平毕家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孙家的说辞,不知道毕家收了孙家多少好处。”
少年靠近他,附耳低言道:“其实叔叔对秦夫人的死因一直有所怀疑,只是碍于面子和两家的关系,没有报官,可我们秦家也绝不会放弃追查她的真正死因。”
廉洽打量了他一下,眼前的少年郎倒是很有勇气。
少年微笑道:“你可以叫我雨弟,我和叔叔打算在铚县住上一段时间,以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向廉兄请教。”
今日王祷带上武辽、桓潜和嵇荡等友人一起去爬山了,陆玩和梁辩则来到铚县县衙,查阅案卷。
廉笃在本县任县令已有两年有余,政绩显著,祛除衙门痹症,合理解决土地纠纷,修复城池、改造街道,均衡田赋税,鼓励百姓开垦荒田,处理前几任积压下来的陈年旧案,大都是涉及富商权贵介入而未作处理,他上任后秉公执法,前一阵子孙旻因犯了宵禁被拘捕到县衙,廉笃下令打他二十板子以示惩戒。
“廉县令清廉自守,办事谨慎,多行善政,赢得百姓拥戴,日后被调入洛阳任职,恐怕百姓会舍不得你离开的。”
“陆家小郎君谬赞,诚实为人,清白做官,善始善终,这是母亲生前对我的教诲,我时刻谨记。”
陆玩不再翻看案卷,转而询问廉笃老家青州东莱的一些情况,陆玩来县衙,意不在考察他的政绩,而是为了继续调查青州那边的事。
陆玩兄长陆晔在信上说高密王司马略先前对那些海贼进行招安,但管氏一族降而复叛,又逃回海上,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第五十五节 谯国篇:新娘魅影(二)
在梨花街上,开着一家瓠羹店铺,并它旁边的笼饼,都是铚县的特色美食。
店家很是殷勤的给靠窗的客人倒茶,堆笑说道:“我家店铺在这条街上也开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伺候您这样高贵儒雅的客人,您应该是从洛阳来的,
府上至少是三品。”
一身碧玉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略笑了笑,他要了两碗瓠羹,几盘精致菜肴,小厮又去旁边店里买了几个笼饼。
白袍少年缓步走进店内,直接来至中年男子身边,笑问道:“六叔,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裴頠淡笑道:“哪里还早,是你到处闲逛忘了时间,
等肚子饿了才想起来找吃的。”
雨轻坐到他对面,
说道:“这家饭馆是桓协推荐给我的,他以前可是这里的常客,应该会不错的。”
裴頠把雨轻爱吃的五香熏鱼和腌莴笋移至她那边,又道:“用过饭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雨轻双手托腮,问道:“什么地方?”
“就是我想去却一直没有去的地方。”
裴頠淡淡一笑,开始喝瓠羹,不再说话。
雨轻也不再问了,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廉洽和一个布衣男子有说有笑的走进一家酒肆,心里不由得暗想:之前他还说自己在铚县没什么熟人,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一起喝酒的朋友了,他这样哪里是在谈生意,明明就是四处游山玩水。
本来想送他一张怡园的会员卡,用来感谢他在睢阳给士瑶哥哥提供有用线索,他却说自己一介布衣,不适合那种权贵云集的地方,士庶不同席,
何况他连庶族也算不上,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怪怪的,不像他以前的说话风格。
裴頠往笼饼里夹了几片酱肉,递给雨轻,轻声道:“太平,吃饭还发呆。”
“六叔,你觉得任承是个怎样的人?”
“不好也不坏吧。”
“他画了一幅画送给我,画上的兰花很美,还充满着希望,作画时他的内心是纯净的,他是一个诗画双绝的画家,俊逸洒脱,不染凡尘,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应该不会再这样做了。”
“他只是承认自己输了,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应该还会这样做。”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
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在这世上很多东西,求而不得,往往不求而得。”
裴頠听后欣慰的点头道:“你确实是在用心的抄写《道德经》,有些顿悟了。”
雨轻会一直记得任承,还有他临终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雨轻现在还不太明白,但是有朝一日,当真相大白,她不会再去怨恨一个逝去的人。
忽然从对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喜庆的管乐声,雨轻偏头朝窗外望去,原来是一支送亲队伍打此经过,车驾之前有随从数人,有人吹篪,有人吹笙,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路,街边尽是围观的百姓。
牛车猛地停了下来,在旁边步行的侍女疑道:“为何突然停下来?”
车夫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位置,惊恐的叫道:“有.......有白骨!”
新郎闻声,转过头来,不悦道:“你这厮在白日里胡说什么?”
“真的是一具白骨,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礼服,就在那家棺材店铺门前一闪而过,会不会是——”
车夫话未说完,脖颈像被勒住一般喘不过气来,摔倒在地,窒息身亡。
新郎见此慌忙下马,直奔新娘乘坐的牛车,挑起车帘,却见新娘手中团扇掉落,竟含笑而亡。
新郎抱住她,当街恸哭,街边的百姓震惊不已,议论纷纷,廉洽和李如柏也站在人群中,李如柏朝着不远处的棺材店铺望了一眼,门前摆放的却是一对用纸扎的童男童女,哪来的什么白骨?
廉洽微微蹙眉,不解道:“凶手不是已经伏法了,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有位店家摇头叹息道:“这已经是第七个新娘了,大喜又变成大悲了,以后谁还敢再嫁女儿啊。”
一个年轻士子迟疑道:“难道是贺内史断错案了?”
另一个年轻士子则说道:“盛墨马上就要秋后问斩了,现在发现还来得及,万一贺内史杀错了人,岂不是要愧疚自责一辈子?”
廉洽立即反驳道:“贺内史应该不会判错案的,他是根据自己的逻辑判断,就算只有一条表面的线索,他也能将埋藏在深处的其他线索挖掘出来,最后得出推论,让所有人都惊讶,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今年初谯国接连发生命案,在城父、龙亢、山桑、谯县四地先后有六位新娘死在送亲途中,前任谯国内史费缉被调回洛阳任太子中庶子,后贺循被外放到谯国,经过一番抽丝剥茧,最终锁定凶手盛墨。
盛墨家世代为医,盛墨的爷爷盛闻医术高明,为人忠厚,在谯国很有名气,早年救治过夏侯庄之子夏侯湛,后经夏侯骏举荐,进宫做了太医,到盛墨的父亲盛瑫时,便直接进入太医院任职,可惜盛瑫因误诊致使徐美人(贾南风乳母)突然病逝而收付廷尉,被诛杀。
盛墨也从此失去了进入太医院的机会,谯县丁家见盛家出了事,便也退婚了。丁家女郎与盛墨自幼青梅竹马,不愿改嫁樊家,于成婚日饮药自杀。
接连遭受打击,让盛墨的心理逐渐扭曲,开始向那些外人看来佳偶天成的一对对璧人们实施疯狂的报复。
这条街离县衙不算远,没过多久捕头们就匆匆赶了过来,将车夫和新娘尸体都抬回县衙。
此时裴頠和雨轻已经从瓠羹店走了出来,雨轻牵着裴頠的手,抬眸说道:“刚才店家给我们说那个车夫一定是看到了鬼新娘,就算是有,也该是新郎官最先看到才对。”
人群渐渐散去,裴頠沉声道:“铚县令会去查的,如果这件案子他办不好,上面还有谯国内史,陆云也在谯县。”
雨轻神情复杂,和裴頠坐回牛车上,方才街上发生的事太过诡异,她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六叔,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裴頠淡然道:“去城南的一座旧宅子。”
雨轻微微点头:“哦,我们是要搬到他那里去住吗?”
裴頠看着她,说道:“你要是喜欢那里,我们可以搬过去住一段时间。”
第五十六节 故居
“这是我朋友所画的《洛阳游侠图》,我一直挂在这里。”
在城南一座豪宅内,有位身穿葛巾布袍的中年男子带着裴頠和雨轻来至前厅上,他名叫剧览,是沛国人士,这座豪宅是他一位早逝的朋友的,他只是代为看管。
裴頠久久地望着那幅画,
说道:“一个真正的侠客会穿透现实的樊笼,把冰冷的剑气纳入胸怀,与热血、胆识和理想汇成一体,而读他的画,可以感觉出那股无形的剑气裹挟着血淋淋的现实扑面而来,在画中无不透露出壮志未酬的悲愤。
有志向的士人,往往是手不释卷,剑不离身,画中之人纵酒洒剑气,也许最开始他也有着跟祖逖一样的想法,闻鸡起舞,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提剑而起,荡尽世间的不平,可自始至终他都未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他的侠客梦,最终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梦想。”
剧览笑问道:“那么足下认为谁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游侠?在列国公子、延陵季札这等卿相之侠和朱家、郭解等闾巷布衣之侠中,足下更推崇哪一类呢?”
裴頠认为没必要对不熟悉的人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牵着雨轻的手,缓步徐行,淡定的环顾四周。
雨轻却慢慢说道:“所谓侠,凭借的是一种精神气概,不是形式化的资格,人们常说有侠风、侠气、侠节,但不会讲什么侠礼,不论是孟尝信陵等贵族公子,还是朱家剧孟郭解等人,他们都有足够的财力养士结客,
有许多人依附皆为任侠。
秦汉之际,尚武之风浓厚,多有仗剑过市之人,任侠者可权行州里,力折公侯,可到如今,只有单身或少数的侠客剑客,可称其为游侠,但已经不再具有那样的势力和权威,我并没见过什么游侠,但是我最敬佩西汉洛阳豪侠剧孟,他帮助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除了行侠仗义,还足智多谋,像他这样智慧型侠客可是少之又少的,我的七叔好结交轻侠,如果他在这里的话,应该很愿意和你聊这方面的事情。”
剧览呵呵一笑:“你能有如此见地,
看来是你的叔叔教导有方。”
古掌柜很早就告诉过雨轻,
曹仪在谯国铚县有一座宅子,
曾经带着裴若澜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对于剧览这个人,古掌柜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隐士,毕竟古掌柜只是曹家的旧仆,曹仪生前认识并结交过许多朋友,这些人在曹仪一去不归后,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曹仪还留下一个女儿。
在曹仪携妻眷返回洛阳前将这座宅子交给了剧览,古掌柜也曾派人来过这里,可惜剧览都不在,写信给他,他也不会回信,似乎是心灰意冷,不愿再与洛阳那边打交道了。
雨轻望向他,好奇的问道:“剧先生,东院那个花圃是你打理的吗?”
剧览摇摇头,笑道:“我请了一位老花匠,他姓司寇,种花技艺很高,能种出罕见品种,变色千种,红白斗色,他先前就为嵇家和孙家嫁接过姚黄牡丹,当时孙家那位秦夫人还想花重金挖他过去,他在谯沛算是最好的种花师了。”
雨轻微微点头:“我逛花园时也没有看到司寇花匠,他去了何处?我养花总是养不好,想向他请教一下。”
剧览没想到雨轻对养花这么感兴趣,说道:“他应该是去嵇山附近挑溪水了。”
雨轻狡黠一笑:“我想跟他学养花。”
剧览又细细打量她一番,发现她的衣袍上绣着兰花和水纹,腰间系着象牙镂空雕葫芦香囊,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友人曹仪,这个香囊正是曹仪随身佩戴之物,而今这香囊却带在他女儿身上。
裴頠会带着雨轻来到谯国,并且走进这座宅子,剧览有些惊诧,虽然他是初次见到雨轻,但并不感觉陌生,因为这两年雨轻也给他写过信。
即便剧览从不给雨轻回信,雨轻照样会继续给他写信,在信上问的都是有关她父亲的事情,她希望能更多的了解父亲过去的生活,他以前都有哪些朋友,那些朋友现今都在哪里,十几年过去后他们是否还记得她的父亲?
雨轻是带着问题而来,也想在这里找到答案,通过剧览,雨轻想要逐步进入父亲生前的朋友圈子,那个圈子里的人与古掌柜以及各地的联络头目不一样,不是主仆,没有隶属关系,这些人多是士族子弟,需要重建与他们的关系,组成一个全新的团队,互相扶持才能抵御风浪。
裴頠端详着一件古玉玄武摆件,随口说了一句:“这像是汉代之物。”
剧览笑道:“这是一位朋友送与秦兄的。”
雨轻怀里的大白突然跳到地上,很快跑出门去,雨轻便追了过去,原来陆玩已经来到了这座宅子。
他正在询问这里的管事:“那么司寇花匠是什么时候给孙家嫁接牡丹花的?”
管事想了一下,说道:“大概是在秦夫人病逝前一年吧,那时候秦夫人身体尚好,她很喜欢牡丹,嵇家刚好请司寇花匠嫁接了几株黄牡丹,她看到了,便把司寇花匠请到了自己府上。”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陆玩弯腰把大白抱到自己怀里,雨轻见陆玩是一个人过来的,便上前问道:“梁兄去了哪里?”
“梁兄去嵇山找茂弘兄他们了。”
陆玩缓步朝小花园走去,雨轻边走边失望地说道:“街上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原以为铚县是个安静又闲适的地方,想不到我们刚来,这里就变得不安静了。”
陆玩步伐悠闲,从容笑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雨轻疑惑的望向他:“士瑶哥哥,你一点都不担心贺内史吗?”
陆玩对上她的目光,温和说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个谯国内史不好干,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作为江东五俊之一,他绝不能在谯国跌倒。”
雨轻眨眨眼,似笑非笑的道:“那么贺内史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陆玩把大白还给她,深深地凝视着她清澈透亮又稚气未脱的眼眸,良久才说道:“可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一句很简单的话,陆玩却在中间刻意的停顿几秒。
“即便没有我的帮忙,士瑶哥哥也会做得很好。”
雨轻向着他俏皮一笑,然后快步走进花园中,看着那些兰花欣喜不已。
陆玩刚才有些忘情了,幸而没有旁人经过,雨轻也没听懂,他尴尬的咳嗽一声,也漫步在花园中,重新思考起街上发生的案子。
其实雨轻跟陆玩一样,也是边看兰花边思忖着,陆云也不能在豫州跌倒,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暗中已然开始较量,贺循要想得到晋廷的认可,就必须在谯国站稳脚跟,不容出错。
第五十七节 夏侯家的宴会(一)
曹操早期赖以起家的武人集团就以谯沛武人为主,以地缘和亲戚宗族相系,自始至终谯沛武人在曹氏政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诸如领中领军、中护军、中军等以及宿卫队和曹操的亲兵,为曹操的绝对嫡系集团。
谯沛民风彪悍,为豪侠武人崛起之地,除去曹魏八虎骑,
谯沛还出过许多名将,比如许褚,他是曹操手下最忠心的猛将之一,一生多次保护曹操在危难中脱险;沛国史涣也是曹操的亲信武将,常典领禁军;谯郡文稷在汉末的战事中颇为耀眼,也曾为曹操立过不少功劳。
曹操对谯沛人士多予以厚待,甚至在曹操逝世后,朝中还有人提及将各地城守换成谯沛人士,
被徐宣阻止,
这也说明谯沛人士在曹魏时期确实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此外曹操对谯沛人士犯法也常常网开一面,昔年在魏讽案中魏讽、文钦两人全都被下狱,应被处死,意图谋逆的魏讽没有回转的余地,但曹操却赦免了文钦,原因在于文钦是文稷之子,对着故人之子,曹操选择手下留情。
谯沛本身也是西汉刘邦起家的地方,产生了一些贵族,延续到东汉,后来成为曹操一统北方的军事集团,又崛起一批新贵,谯沛武人作为曹操的老班底,这些人都曾为曹操招募兵马,不是中上层士族,也至少是当地富户,许褚就是谯国豪族,文稷也是出身大户人家。
文鸯作为官三代,
根本不需要靠拼命出人头地了,可是年仅十八岁的他敢夜袭司马师大营,他的胆量和武力值让人为之侧目,如今的文澈也承袭了爷爷的胆略和武艺。
文澈跟着雨轻来到谯国,他也悄悄回了一趟文家祖宅,文钦这一支皆被诛杀,给了文家最沉重的打击。
早年文鸯的父亲文钦为了报曹家的恩起兵反司马家,文鸯又逼死司马师,反灭诸葛诞,满朝文武没一个看文鸯顺眼的,晋廷是不会再启用文家子弟了。文家人很清楚这一点,从此就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也没有再投身军营的想法。
跟文家同样境遇的还有沛国史家,史涣之后史颢的别院也在铚县,身在洛阳的史进家就是替沛国史家管理洛阳附近的几处田庄,史颢比史进略长几岁,史进从小跟着史颢一起练武,他们就跟亲兄弟一样。
今日史颢和文祥也去爬山了,
遇上王祷一行人,
史颢和桓潜有些交情,
笑谈了一阵,文祥和他们这些人都不熟,倒是没怎么说话,梁辩赶过来,主动和文祥寒暄了几句,还笑说明日夏侯总要在别院举办宴会,希望史颢和文祥也同他们一起去参加。
夏侯骏的侄子夏侯总兼领谯沛两地中正,他回到谯国也有一个多月了,清定工作全都是交给下属,因为司马氏族不会重用谯沛士人,举荐当地贤才最多是做个地方官,或者去洛阳担任闲职,所以陆云对谯沛的清定之事也不会太关注,夏侯总权当是回乡休假,隔三差五的就在府中聚会宴饮。
夏侯总的别院就邻近廉笃的宅邸,得知裴頠来到谯国,就邀他来府中小聚,裴頠曾与夏侯湛友善,夏侯湛在前些年病逝了,夏侯总是夏侯湛的六弟,现任员外散骑侍郎。
夏侯湛同潘岳一样,也是风采出众的美男子,他们二人结伴在洛阳街道上行走,时人称为“连璧”。
夏侯总既没有哥哥神逸貌美,也没有文采,但他为人豁达,处事洒脱,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又不像夏侯劭和夏侯恒那般纨绔好色,很喜欢狩猎,昨日就带着一众好友出城狩猎,还命人给裴頠送去一些新鲜的野味。
次日,裴頠和王灌带着雨轻乘车去夏侯总的别院,左媛在梁园投河,救上来后染了风寒,仍在养病,雨轻便把甜甜留下来陪着她。
到了夏侯府,裴頠和武韶在前厅和夏侯总叙话,王灌和雨轻则去了后院。
夏侯总的夫人出自沛国武氏,是武韶之妹武郁,正和薛烁(嵇蕃妻)在暖阁里闲聊。
薛烁是沛国竹邑人,薛姓在沛国是著姓,薛兼的祖父薛综也来自竹邑薛氏,因避难而南下,后来效力孙权,薛综这一支就迁移到建业,成为吴国名臣,薛兼也是东吴五俊之一,薛烁和薛兼是同宗,薛兼来洛阳谋职,和竹邑薛家的来往也增多了。
武郁和薛烁是同乡,两人是手帕交,感情非常好,嵇荡还和武郁的内侄女在去年定了亲,准备今年完婚,偏偏谯国接连发生新娘遇害的离奇案件,他们的婚期也因此推迟了。
薛烁从攒盒里拈起一颗蜜饯,轻声说道:“这次出事的是刘家。”
王灌抿了一口茶,觉着味道清,颜色不大好,便放下杯子,问道:“哪个刘家?”
薛烁吐出蜜饯核,也喝了口茶,说道:“就是刘徽(刘伶之子)家,当街大哭的是他的儿子刘学,迎娶的是甘家女郎,甘氏姿态妩媚,容貌美艳,当初想求娶她的人家可不少。”
武郁笑道:“你的儿子一开始不也是很喜欢那位甘家女郎的?”
薛烁摇摇头,又瞥了雨轻一眼,轻轻笑道:“长得是好,可惜是庶出,也就刘家不在乎她的庶女身份。”
武郁恐怕王灌多心,因为雨轻就坐在旁边,赶忙赔笑道:“什么正出庶出的,只要人品好模样好就行了。”
王灌根本不在意薛烁说的话,即便是河东裴氏的庶出,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攀得上的,计较她说的话,反而显得可笑。
雨轻在旁安静的练习插花,薛烁看雨轻挑选得花太过素净,还往高耸窄口花器中插置一支向下生长的花枝,便笑道:“低调淡雅是可以,但还是选向上伸展的花枝为好,看着蒸蒸日上,人不都是想往高处走一走。”
这话嘲讽意味更浓,在薛烁看来,雨轻以养女的身份住进裴家,就像是攀上了高枝,从此改变了命运,若是还寄养在左府,现在的她根本没资格坐在这里同她们说话。
第五十八节 夏侯家的宴会(二)
雨轻浅浅一笑:“虽然花枝是向下的,但是每朵小菊花都是向上绽放的,在一路向下时,忽地着而向上,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境和韵味吗?在这世上,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人也是如此,别人都在寻求进步,只有你在原地踏步,不进则退,最后只能被遗忘,嵇先生入洛,很多人都很欣赏他的才华,那是因为大家还记得嵇中散,那个遭阮步兵白眼,被吕安嘲弄的嵇中散的兄长,却无人再提及了。”
薛烁听后尴尬的笑了笑,雨轻从插花说到万物变化,再到被清流嫌弃的嵇康兄长嵇喜,嵇绍仕途上升,嵇蕃辞官回乡,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着实讽刺,在王灌和武郁面前,薛烁只能装大度,一笑置之。
王灌也笑道:“她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插花也这样,不过看起来还算清雅隽秀。”
“婶婶,我每回都很认真练习的,繁琐富贵的插花风格不太适合我,我崇尚简单自然。”
雨轻端起海棠花吸杯,一口气把桂花蜜水喝完了,然后又望向正在看毛衣编织手册的武郁,
笑道:“昨日武兄跟着阿龙哥哥他们去爬山,结果他爬到半山腰就停下来休息了,一直等到阿龙哥哥他们下山来,他还说自己就想看半山腰的风景。”
武郁秀眉微蹙,说道:“他这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懒懒散散的,自己的事不自己做,很喜欢使唤人,武音都比他懂事,要不是有王祷和桓潜他们在,他也懒得来赴宴。”
王灌这次过来送与武郁一些昂贵的山羊绒线,还有毛衣编织手册,武郁看的不太明白,雨轻就亲自示范毛衣起针的方法。
薛烁觉得新奇,也凑过来看了看,王灌就笑说她派人给嵇府也送去了毛线,不过这手册只有一本,想着她们看了也未必懂,就特意带雨轻过来教教她们。
王灌跟着裴頠来到谯国,
只是客人,送她们礼物,尽量避免厚此薄彼。
在庭院一空旷处,聚集着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这里马上要举行一场香猪赛跑比赛,小厮还给它们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哨声吹响,未满一个月的小香猪们在设有围栏的跑道里慢悠悠跑着。
虽然赛道的总长只有十二米,但想让小懒猪们跑起来却并非易事,可能跑着跑着就跑不动了,甚至还有倒回去的可能,小厮们手拿细柳条赶着它们,一头香猪撞在绳网上,另一头香猪也凑了过去,像是在互相找对方。
就在快到终点时,一头香猪直接掉头,像是摸不着北了,没想到其他香猪也纷纷跟着掉头,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小香猪们发现跑错了,又掉头冲向了终点。
梁辩呵呵笑道:“同甫兄(夏侯殊字),这八只小香猪是从哪里弄来的?”
身穿黛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名叫夏侯殊,是夏侯湛之子,相貌俊美,他和梁辩关系不错,听说了任承的事情,还宽慰梁辩一番,今日安排了两场非常有意思的比赛,就是为了帮梁辩转换心情。
“前任谯国内史费缉从老家犍为郡带过来的香猪,他离开前把自己养的一对香猪送给了武家人,前些天香猪就生下八只小猪崽。”
夏侯殊拍了拍武辽的肩上,开玩笑道:“仲远(武辽字)兄很喜欢吃烤香猪,费谞(费缉之子)早就说他应该去南方任职,那里香猪多,可以尽情的吃。”
梁辩笑道:“仲远兄刚才还对我说爬山太累,不该陪着茂弘兄去的,他又晕船,怎么会渡江南下?”
嵇荡瞟了武辽一眼:“只爬到半山腰的人还好意思说累。”
武辽轻蔑地笑道:“因为有我垫底,你才变成倒数第二,你竟然还不感谢我?”
当望见廉洽带着自己养的乌龟走过来时,武辽便来了兴致,笑道:“乌龟赛跑比赛可以开始了。”
这场比赛不是比速度,而是看哪只乌龟走直线,这是费谞发明的新玩法,他和武辽都很喜欢养乌龟,还曾送给武辽一只绿毛龟,武辽在半个月内连续两次输给了廉洽,今日他特意带来了绿毛龟,绝对要赢过廉洽的那只笨草龟。
费谞待在谯县那两年,结交了一些喜欢养乌龟的朋友,刘学也来参加过一次乌龟赛跑比赛,他养的白玉龟还得了第一名,嵇荡当时很喜欢那只白玉龟,花重金把它买了过来,不成想嵇荡带回家没养几天,白玉龟就死了,他还为此懊恼了好长时间,之后刘学也没再来参加这种比赛。
一群无聊的人聚在一起,弄了两场无聊的比赛,还玩得如此认真,陆玩无法理解他们的乐趣,就转身去水榭那边,王祷正在作画,桓潜、史颢和文祥站在旁边观看。
画中山势从平静的水面和缓的升起,形成丘陵和险峻的山峰,山中茂林葱郁,点点红叶,一派清新苍润的秋日风光,前景处几只船几间草舍,有人于水边捕鱼,有人于室中高卧,有人推窗眺望,有人坐于船头,形态各异。
在他的秋天显得瑰丽绚烂,充满着自然的生机,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一方隐逸天地,画中满溢着生活的烟火气息。
陆玩微笑道:“茂弘兄画得这幅《秋山草堂图》,比王司徒早年在竹林聚会时所作的《渔庄秋霁图》更添一抹尘世的清欢。”
王祷望着临水而立的雷岩,沉吟道:“我也曾向往竹林名士的生活,可我达不到他们那种精神境界,我终究活在俗世中。”
史颢不善写诗作画,很直率的说道:“谁又不是活在凡尘俗世里,卸下名士头衔,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一个。”
桓潜轻咳一声,“伯景兄(史颢字),看画就好。”
史颢却自顾自的说道:“子行兄(桓潜字),人都说刘伶喜欢喝酒,要是他只喝酒不吃饭,不等醉死,早就先饿死了,嵇康伟岸俊美,声音也悦耳动听,可惜我们生的晚,没机会见到他这样的人物,可我估摸着他吃的跟我们差不多。”
桓潜不快道:“不说话还能像个士族子弟,一开口就是俗到不行的人。”
文祥也推了推史颢的胳膊,低声道:“你又看不懂画,还是少说点吧。”
陆玩微微点头道:“史兄说得不错,名士也是人,和俗人也就是精神世界不同,如今效仿竹林诸贤的那些人,没了正始和竹林的精神,只有病态的行迹,西子已逝,扪心效颦,情何以堪?”
第五十九节 夏侯家的宴会(三)
雨轻之前问过王戎一个问题,他与哪位竹林友人关系最要好,王戎的回答竟是嵇康,嵇康比王戎年长十一岁,王戎九岁时就认识了嵇康,交往甚密,王戎曾言:与嵇康居二十年,
未尝见其喜愠色。
嵇康被杀当年,王戎二十九岁,那时的他已经走入仕途,同竹林名士鄙视的钟会交好,经钟会举荐,被征召为吏部郎,也渐渐远离了竹林友人。
在陆玩看来,王戎只是想借着竹林友人团体,
迅速提升自己的名望,
利益大于友谊,因为王戎和嵇阮在本质上并不是一路人。
王戎向朝廷举荐嵇绍,那是他圆滑世故,懂得趋利避害。毕竟嵇绍是昔日好友的遗孤,又是由山涛抚养长大的,于情于理,都该照拂一二,可王戎与王衍并没有把嵇绍看作自己人,当心腹对待,这也是事实。至于王祷,和嵇绍更是没什么来往,反而和嵇荡成为了朋友。
陆玩看着那幅画,淡淡笑道:“昨日王司徒让人送来两件孔雀裘,雨轻和她的婶婶一人一件,看得出王司徒是真心疼爱雨轻,逸民先生也没有她这样的待遇。”
王祷自嘲一笑:“别说逸民先生了,就连我都没有。”
这时,南絮匆匆走过来,
陆玩敛容问道:“刘学离开县衙了吗?”
南絮摇摇头,无奈道:“他哭得不省人事,怎么劝也不愿离开,昨晚都待在殓房陪着自己妻子。”
因刘学的妻子甘氏离奇死亡,又是第七个被害的新娘,让陆玩不由得想起昔日的竹林七贤,他隐约感到了某种不安。
武郁在后院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都是谯沛的士族女眷,有武家、薛家、嵇家、许家、桓家、樊家、丁家、史家、文家等,廉县令之妻管韧来的最晚,便坐在靠门边的末席位置。
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最大的兴趣就是保媒,哪家的女郎正在议亲,哪家的小郎君已经擢为上品,也准备议亲了,除了保媒之外,就是聊些八卦,
就比如先前那六个离奇死亡的新娘。
许家夫人说道:“那位陈留边氏女郎是低嫁谯县魏家,还未成婚就死了,
魏伯然也没怎么伤心,
外面都说魏伯然根本不想娶边氏女郎,是他的父母为了家业,逼着他娶自己不喜欢的女子。”
坐在对面的薛家夫人语调里夹杂着嘲讽:“边氏女郎姿容一般,又是庶出,但是她的胞姐嫁得好,前两年嫁给了怀县山氏子弟,魏伯然想要入洛为官,还得靠山家,可惜啊他这个寒门子弟攀高枝没攀成,反倒遭边家人怨恨。”
桓家夫人呵呵笑道:“她的姐姐边节也算嫁得好,山朗虽为嫡子,但是不学无术,好色成性,才定为五品,边家给她置办了那么多嫁妆,她模样长得好,人也懂事,不过才半年光景,山朗就把她丢在脖子后头了,任屋里头的人欺负,依我说她当初还不如嫁给庶子山延,日子也会过得舒坦得多。”
薛家夫人不禁冷笑起来:“要不是边节记在嫡母名下,她能有嫁给山家嫡子的机会?恐怕在边节心里山瑁(山简子)才是最为理想的夫婿,不过现在看来,边节当初要是嫁给桓潜,谯县魏家也不会选她的妹妹了,因为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桓家夫人哼了一声,“某些人成天只会琢磨如何从别人身上捞好处,跟同族兄弟还分斤拨两的,薛兼这一支早就分出去了,产业都在吴地,你们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铚县桓氏与龙亢桓氏是同宗,但在曹魏时期,铚县桓氏没有龙亢桓氏那么显达,今日过来赴宴的桓家夫人就是铚县桓家,她的夫君名叫桓弼,现任冠军长史,二人育有一子,名叫桓宣,今日并未过来赴宴,只有从兄桓潜跟着王祷他们一块来了。
她们俩向来不合,处处攀比,桓家夫人看不惯薛家夫人自以为是的样子,薛家也看不起桓家,觉得桓氏一族由家学累世相传的经学世家沦为刑家,族中子弟已经难成气候。
樊家夫人接着她们的话题说道:“东海糜氏与谯县杭氏可是门当户对,糜晴曾跟着父母来谯国探亲,与杭烈见过面,彼此也都有好感,这桩婚事可是天作之合,杭烈的母亲对糜晴也是很满意的,不想在送亲途中新娘却遭受雷击,谯沛可从未发生过如此不祥之事。”
这时丁家夫人放下筷子,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天谴,只有十恶不赦的恶人才会受到的惩罚,糜晴先前和阮闳定过亲,后来阮闳得病死了,糜家又和谯县杭氏结了亲,盛墨不是在公堂之上笑说阮闳的鬼魂托梦告诉他,糜晴只能做陈留阮家的媳妇,绝不能进杭家大门,所以她才会被雷劈死。”
史家夫人喝了一些羊肉羹,便抬头问道:“那么龙亢南宫家又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南宫家祖坟不好,养了三个女儿,一个早夭,一个被休后回家自尽了,剩下一个好不容易找个婆家,只可惜成亲当日还没进门就死了。”
丁家夫人笑了笑:“估计就是南宫家祖坟不好,三个女儿全都死了,南宫夫人唐氏在小女儿死后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也死了,南宫越也去道观修行了,从此不问世事。”
雨轻坐在王灌旁边,很认真的听着她们讲这些八卦,试图找出案件的相关点。
在前厅上,武韶谈及到朝廷下诏令选拔寒素,他也向夏侯总举荐了几名谯沛士子,其中就包括谯国剧玄和沛国刘陟,剧玄文采斐然,刘陟德才兼备,二人可入寒素之列。
晋惠帝专门下诏举寒素,求廉让冲退履道寒素者,不计资,以参选叙。李重也上奏说:如诏书之旨,以二品系资或失廉退之士,故开寒素以明尚德之举。
此二品乃中正品第,二品应授予德充才盛者,西晋正式增加了一个标准,资,正是阀阅,也可称门资、世资,就是按照本人或父辈官爵高低来衡量。
寒素者,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可应寒素之目。昔日荀组反对评定燕国霍原人品为二品,指出他身为列侯,算不上门寒身素,并批评他德礼无闻,李重为其辩解,只宣扬他的德行,不谈有无世祚之资,因为霍原能否进入二品,关键是看他的德才。
荀组很明白,如果霍原德才有闻,再加上世祚之资,更应评为二品,尽管不入寒素之目;李重也知道只要德礼这一论证站得住脚,不管有无世祚之资,霍原都可被评为二品,最后李重之议得到朝廷批准。
朝堂上出现荀组和李重辩论一事,可以看出寒素一目极受重视,朝廷也在认真执行。
也就是说即便是士族子弟,德才不够,在制度上也是不能被擢为二品的。而寒门子弟只要具有德才,仍可以通过寒素之目进入二品,当然此目较为狭窄,但还是有机会的。
第六十节 夏侯家的宴会(四)
剧玄乃剧览之弟,在洛阳曾与武茂来往甚密,夏侯总对此人也是略有耳闻,至于刘陟乃曹操部将刘岱之后,刘岱跟随曹操东征西讨,因功而封列侯,刘陟常和一众友人纵情于山林,
就像昔日的竹林名士。
梁辩轻声问道:“嵇兄,你怎么不喝羊肉羹?”
嵇荡却一拍桌子,质问道:“廉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什么永远见不得光的情人,孙家怎么就是火坑了?”
廉洽往羊肉羹里洒了点香菜,
轻笑了两声:“明知是火坑,还往里面跳,死了也活该。”
嵇荡面有愠色,
“你到底在说谁?”
廉洽眯着眼睛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在说谁?”
嵇荡的表兄薛融放下酒盏,目光投向廉洽,不屑地说道:“廉洽,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想找茬就去找孙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真是有辱斯文。”
“谁心虚谁知道,是谎言就一定会有被揭穿的时候,我是怕你分不清忠奸,辨不清方向,最后被坑的太惨,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廉洽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开始低头喝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史颢分外好奇,便凑过来向他打听孙家的事情。
嵇荡起身就要离席,薛融一把拉住他,说道:“他就是想故意气你,你还真着了他的道了。”
“他把孙家说的这么不堪,
你觉得我还能吃得下去饭吗?”
嵇荡甩开薛融的手时,把旁边侍婢手里端着的酒壶也打翻了。
武韶立时沉下脸,开口道:“嵇荡,你父亲刚去谯县,你就像脱缰野马一般,这又拍桌子又瞪眼的,你是不是还想掀桌子啊?”
嵇荡低下了头,不敢答话。
武韶严厉的看着他:“别人几句话就把你气成这样,气量狭小难成大事,你这脾气也要改一改了。”
嵇荡把头垂得更低了,小声回道:“知道了,我会改的。”
廉洽一脸坏笑地望着薛融,还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薛融连喝两杯酒,又转面和樊家子弟说话。
陆玩就坐在裴頠旁边,显得很安静,梁辩和夏侯殊不时低语着,
武辽则对王祷讲着刚才的乌龟赛跑比赛,
今日廉洽的笨草龟受到惊吓,缩在龟壳里不敢出来了,着实好笑。
陆玩仔细品尝着四美羹,这是以野生蕈、笋丝、蟹黄、鱼肋做成的羹,是夏侯总专门给裴頠和陆玩他们准备的特色汤羹。
夏侯总看向陆玩,微笑道:“我听贺内史说士瑶你喜欢喝四美羹,可惜谯国没有莼菜,只能拿笋丝来代替了。”
陆玩颔首道:“这个味道也不错。”
武辽笑道:“原来这叫做四美羹,那江东有没有五美羹、六美羹或者七美羹?”
陆玩淡淡答道:“不曾听说,也许有吧。”
“那我改日发明一道十美羹好了,十全十美多好。”
武辽转而对嵇荡笑道:“日后嵇兄的婚宴上可以摆一道九美羹,寓意天长地久,和和美美。”
武韶皱了皱眉,摆手道:“仲远,还不叫人把你的绿毛龟拿到外面去?”
武辽赶紧抱住鱼缸,不满道:“父亲,它可是灵物,带在身边可以祛灾辟邪。”
武辽长大了,也越来越不听话了,武韶对儿子很无奈,“你整天就知道玩,看你懒懒散散的样子,不如趁早去洛阳,跟着武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样你就自由了。”
武辽喃喃自语道:“我就算去洛阳,也是找任远,怎么会找武音那个家伙呢?”
武家在洛阳的府邸就坐落在城东步广里,紧挨着任家的旧宅,武辽和任远自幼相识,感情深厚,都跟着韦熊学书法。武辽悟性高,又超级会玩,还自制过带香气的墨,加入龙脑、麝香等香料,书写时默默生香,让人心情愉悦,也研究过韦诞(韦熊父)所著的《笔经》,曾制鹿毛笔和人须笔,故而最得韦熊喜欢。
而武音不会玩,也不贪玩,和郗遐一处读书,关系也更加亲近。
夏侯总呵呵笑道:“他可是少季兄(韦熊字)最得意的学生,不仅会制墨,而且会制笔,就连平原王都很喜欢他研制的含香墨,你这个当父亲的却天天数落他的不是。”
夏侯殊接话道:“叔夏先生(武韶字)多半是在生气仲远兄到处收集别人的胡须做毛笔,有失风雅,不过仲远兄已经改用竹丝和虎仆毛制笔了,而且他现在还能修毛笔了,文明兄刚才对我说他把陆兄的兔毫笔都修好了。”
武辽则对陆玩小声道:“那支兔毫笔外观漂亮,但不太实用,不像是吴兴笔工所制,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陆玩笑了笑:“那支兔毫笔不是我的,也不是买的,而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自己动手做的。”
武辽给绿毛龟投喂了一点活的小鱼、小虾米什么的,又擦了擦手,缓缓说道:“你朋友制作的毛笔当摆设还行,写书法就算了。昔日辽西所献麟角笔管,先帝将其赐予了张司空,张司空只是将其收藏,并未使用,像是什么漆笔、琉璃笔,金银、玉石、象牙或犀牛角做的笔管,虽装饰华丽,但笔须轻便,重则影响到书写,若是单纯的把玩,你的朋友选笔管倒是很有眼光,笔毫的取材就有些差了,估计他跟着笔匠只学了些皮毛。”
陆玩微微点头:“我也觉得那支兔毫笔华而不实,正想向武兄请教制笔方法。”
武辽舀出一个肉圆,笑道:“恐怕陆兄没时间制笔,你不是还要帮着廉县令调查刘学之妻甘氏死亡的真正原因。”
这时梁辩靠过来,附耳道:“仲远兄,甘氏死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了。”
武辽刚吃进去的肉圆又吐了出来,一脸惊愕道:“梁辩,你在开什么玩笑?”
陆玩沉声道:“武兄,这不是玩笑。”
武辽压低声音道:“刘学摊上这种事,还不要气得发疯啊?”
梁辩答道:“他没发疯,只是不会说话了。”
武辽一怔,又问道:“那甘家人又作何解释?”
梁辩叹了口气道:“甘家人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刘学的父亲却是气得不行,把甘家人骂的狗血淋头,甘家家主就差跪下赔罪了。幸而甘氏死了,不然刘学遭受的打击更大,甘氏还真是害人不浅啊。”
第六十一节 白色的过去,黑色的现在
桓宣今日没有去夏侯家赴宴,而是骑马出了城,城东郊住着一位叫喻荩臣的马医,喻荩臣是谯沛最有名的马医,祖上还曾在曹操的军队中当过马医官。不过喻荩臣有个怪癖,只医良驹,不治驽马。
桓宣出城来不是找马医,
而是为了见朋友萧戬,桓弼和萧启(萧戬之父)是挚交,桓宣和萧戬很小就认识了,桓宣并不以萧戬为兰陵萧氏旁支子弟而轻视他,还主动邀请萧戬来桓家私塾读书,只是他在桓家读了一年书就离开了。
萧戬的小名叫小轩,
他十岁丧父,
家业衰弱,十五、六岁就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那支摸金队伍,自此行踪不定,江湖人只听闻过行走于黑暗地宫的摸金头领萧小轩,却没人知道他的本名叫做萧戬。
“萧戬,我本打算请你吃饭,你却跑来这里,难道你的马得病了?”
桓宣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萧戬笑道:“阿宣,我带了你最爱吃的鹅掌鸭信,还有一坛好酒,喻老伯做的烤兔肉更是香,城里可不会有这样的美味。”
“看来今日我不去夏侯家赴宴是对的,在这里可以吃到小时候的味道了。”
桓宣看着萧戬,问道:“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晒得这么黑,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
萧戬苦笑道:“我这人只有吃苦受累的份,没有享福的命,为了生活,
四处奔波,风吹日晒的,变黑也是没办法的事。”
桓宣呵呵笑道:“萧整进入司徒府,萧辙被选进东宫做侍读,而你也在洛阳买别墅了,你还找我哭穷,我怕是比你还穷。”
萧戬和桓宣走在乡间林荫小路上,他呼吸着带青草味的空气,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无奈:“我这个旁支中的旁支,怎么能跟他们那些嫡系子弟相提并论呢?”
桓宣淡然道:“这有什么好比的,各人走各人的路罢了,就像任远和任承,他们同为嫡系子弟,命运也截然不同,还有桓协和我,他在泰山郡结识了郗遐,去洛阳任职,
我也不羡慕他,陆玩和王祷他们来到这里,
好些人故意上去套近乎,
攀交情,我觉得这样做很没意思,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萧戬伸手抓住一片落叶,说道:“多认识些人,对自己总是有好处的,连不善交际的文祥都跟着史颢去夏侯府了,你也应该过去看看的。”
桓宣笑道:“孙旻不去,这聚会也无趣。”
萧戬一脸疑惑:“此话何意?”
由于孙府的几株姚黄牡丹花苗突然枯萎,孙家管事便把花匠司寇薰请来家中,务必想办法救活这几株花苗。
孙旻近日确实肠胃不适,大夫还给他开了食补的方子,此刻他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远望着在花圃里忙碌的司寇薰。
他的生母秦琰最喜牡丹,但他的继母毕蘅不喜欢牡丹,而且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认为牡丹的美得太放肆,太张扬,而且牡丹不经风霜,一场暴风雨就可以将它毁得一塌糊涂,毕蘅只喜欢白梅,嫁到孙家之后就命人栽种了一片白梅林。
东平毕氏和吕氏同为当地望族,世代联姻,吕氏在曹魏时期从地方豪强跻身二流门阀,从武功世家转变为诗书门第,毕蘅的母亲出自东平吕氏,和吕莘是姨表亲。
吕莘的兄长吕重也来到孙家吊唁,还给表妹毕蘅写了一篇祭文,哭得伤心欲绝,闻者动容,几度哭晕过去,要人搀扶才行。
“子才(孙旻字),子才啊........”
孙旻听到这沙哑沧桑的叫喊声,就感觉头疼,丧事已毕,吕重竟然还要住在他家,孙旻也不好直接撵他走,只得回头应了一声:“道深兄(吕重字),你刚好些怎么又出来了?”
吕重由侍婢搀扶着走过来,坐到孙旻身边,问道:“你不是也刚好些,怎么也出来了?”
孙旻略显愁容,沉吟道:“请来了花匠,不知道那几株牡丹花苗还能不能救活?”
吕重皱了一下眉,说道:“姚黄牡丹同兰花一样娇贵,还不如白梅,今年开春我来你家时看到西院种着一片白梅林,如今怎么都不见了,难道是被移到别处了?”
孙旻轻叹道:“都被砍了。”
吕重微怔住,问道:“为何要砍了她生前栽种的梅树?”
孙旻沉默良久,才道:“是她自己命人砍去那片梅树,本来她是想要修整园子,说那边的牡丹有些碍眼,必须全部砍去,父亲出面阻止了她,说梅树可以砍,但不能动那些牡丹,她一气之下就真的把梅树都砍了,当初父亲让她把牡丹砍了就好了,也许她就不会一病不起了。”
吕重听后很感伤,对他说道:“蘅妹妹自幼父母双亡,寄养在叔婶家,平日里还要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过得还不如我家的丫鬟,只有来我家小住时,才能过两天好日子,每回离开前都悄悄对我说,记得经常打发人过去接她,虽然她在家里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但在我们面前从来不会自怨自艾,相反却是爱说爱笑一派天真烂漫,如今她正值碧玉年华,却因病早逝,我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孙旻仍旧望着那片花圃,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道深兄,我们孙家四处求医问诊,已经尽力了。”
吕重摇头叹息道:“世事无常,人力难为,最伤心难过的人应该是令尊,还有你。”
孙旻慢慢望向了他,幽幽的问道:“道深兄,你是不是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
吕重迎上他的目光,一脸不解问道:“子才,什么风言风语?”
孙旻又将目光垂下:“城里有些人闲的太无聊,就喜欢嚼舌根制造是非,只有蠢人才会信以为真。”
吕重神色一肃:“我最是厌恶那些没事乱嚼舌根的人,若是他们敢说孙家的是非,被我抓住,必定狠狠收拾他们一顿。”
孙旻轻声说道:“道深兄,你也不必为这种事动气。”
吕重又道:“我听管事说廉洽昨日在门口说了好些难听的话,他实在太过分了,他父亲当个小小的铚县令,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旻无奈道:“我现在病着,也只当听不见罢了。”
吕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子才,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就帮你排解一日。”
孙旻又看向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深兄愿意在我家多住几日,我真是求之不得。”
第六十二节 竹市(一)
刘伶的父亲刘进是三国时期曹操手下大将,和孔融交好,因与曹操有分歧被削职,回到家乡潜心酿酒。刘伶跟随他父亲学习酿酒,品酒,收藏酒具,还著有《竹林酒经》一书,
囊括各种名酒以及酿造方法,从此酒成为刘伶生命中的一部分。
刘伶曾经为了生活,去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做参军,最后以“无所作为”为由被罢官。
张华被贬至幽州,防御不断南侵的北方胡人,刘伶北上到中山郡遂城看望好友张华,
还留下一段刘伶醉酒的故事。
刘伶之子刘徽这些年待在老家,虽默默无闻,但是生活得很安定。不过甘氏离奇死亡,他的独子刘学突然不会说话了,大夫也是没有办法,刘学的母亲向氏也因急火攻心病倒了,此刻刘徽的内心恐怕是五味杂陈,他的好友兼妻舅向纯也来到铚县,也许他听了朋友的安慰,心里能好受些。
在一辆犊车内,雨轻给陆玩讲了刘徽家的事,郗遐先前在怀县与刘徽和向纯有过来往,他们都是淡泊名利,隐居不仕,如今刘家会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意外。
雨轻看陆玩侧倚在斑丝隐囊上看书,显得慵懒和清冷,便歪头问道:“士瑶哥哥,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
陆玩边看书边说道:“季钰兄对他们的认识并不深,想要了解竹林名士的过去,还不如去问王司徒或者张司空,
听庞敬说,季钰兄常去张司空府上,他这个新任的度支郎中,估计会很忙的。”
“度支曹本来就很忙,张爷爷对郗遐也是很欣赏的,叔叔曾说张爷爷既没有受命辅政,也没有培植自己的派系,却拥有较高的声望,虽是文官,但却能在兵家必争之地幽州取得非同寻常的功绩,张爷爷可以称得上当朝第一贤臣。”
其实在雨轻看来,张华是司马炎一手提拔起来的,因在下一任君主候选人上支持齐王司马攸,不符合司马炎的心意,加上冯紞和荀勖借机进谗言,才被排挤出去,外放并不等于被厌弃,
相反还是对他的保护和历练。
司马炎让张华出镇幽州,
一方面是避免张华卷入争储风波,
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得到独任一方的历练,
前任幽州都督就是卫瓘,他在结束幽州都督一职之后就被任命为司空,位列三公,张华也是如此。
在张华出任幽州都督当年幽州军就与鲜卑部发生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张华的军事作战指挥能力也得到了最好的展现,在这场战役之后,张华对鲜卑势力有了更多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陆玩又翻了一页书,淡淡道:“张司空被调离中枢,治边三年,四境无虞,对待边境势力使用平衡策略,取得一番业绩,也不负他年轻时的豪情壮志。”
“震响骇八荒,奋威耀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雨轻莞尔而笑:“我很喜欢张爷爷所写的这首《壮士篇》,如果士瑶哥哥能将这首诗改编成歌曲就更好了。”
陆玩对做音乐没那么热衷,像编曲这样的事应该去找乐师,故而没有回应,继续看着向秀的《庄子注》。
雨轻生气地撅起小嘴,把一个檀木镶嵌贝壳的方形盒放到膝盖上,轻轻打开,里面装着各种材质和色彩各异的珠子,她从中挑选出一颗珠子,目光闪过一丝狡黠,双手握拳,笑问道:“士瑶哥哥,我选了一颗黄色椭圆形玛瑙珠,你猜在我哪只手里?”
捧着书的人不假思索的答道:“还在盒子里。”
雨轻略觉惊讶:“你连看都没看,怎么会知道?”
陆玩立时合上书,看着她笑道:“傻瓜,你没看到那面镜子吗?”
雨轻撇嘴笑道:“哦,士瑶哥哥也会作弊了。”
陆玩也笑道:“你这样捣乱,我还怎么看书?”
“我是在帮你挑选流苏上的珠子,怎么能是捣乱呢?”雨轻又从盒子里取出那颗玛瑙珠,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浅浅一笑:“士瑶哥哥喜欢吗?”
“我看这盒子里的珠子都差不多。”陆玩从她手里接过那颗珠子,微微一笑:“多谢你费心为我挑选珠子。”
“我还给士瑶哥哥重新做了穗子。”雨轻嫣然而笑,然后挑起车帘朝外面望了一眼,说道:“士瑶哥哥,我们到了。”
铚县城东南设有竹市,集市每半月一次,谯沛学子纷纷来此,因竹林步道像隧道一般而取名竹市,这是专为学子们开设的交易市场,学子们各持其郡县所出货物及经传书记、笙磬乐器,去竹林里进行交易,以我所有,换我所需,学子们徜徉在竹林中,侃侃訚訚,交流学问的同时也可以享受竹林美景。
早年嵇康在铚县设馆讲学,由于嵇康名望很高,学子从者如市,当时学馆周围广植竹子,在这里也慢慢地形成了书籍交易市场。
嵇康和阮籍等友人在此设立一个定期聚散书籍的竹市,是效仿汉代槐市,槐市是长安读书人聚会、贸易之市,因其地多槐而得名。
虽然嵇康和阮籍他们早已逝去,但竹市仍在,王祷和梁辩早已下了牛车,望见年轻学子们说说笑笑,陆续走入竹林步道。
“茂弘兄,文明兄,你们也来了。”
夏侯殊、武辽、桓潜和史颢迎面走来,梁辩笑道:“陆兄也来了。”
穿着淡粉色方领束腰长袍的少年慢慢下了车,怀里抱着白貂,跟在陆玩身后。
陆玩一身天青色右衽交领广袖长袍,外袍上的竹叶暗纹和浅蓝中衣的兰草暗纹混搭,圆形玉佩下缀单条长流苏,通体简洁内敛,气质温润而闲淡。
陆玩淡笑道:“我在夏侯府宴会上听说今日有竹市,便过来这里逛一逛。”
史颢刻意的打量了一下雨轻,问道:“不知这位是——”
雨轻浅浅一笑:“你可以叫我雨弟。”
王祷在旁解释道:“她的叔叔正是逸民先生。”
史颢施礼笑道:“原来是裴家小郎君。”
武辽疑道:“那日你怎么没跟着逸民先生一起去夏侯府赴宴呢?”
夏侯殊呵呵笑道:“她去了的,只是你没看到而已。”
“士瑶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王祷笑了笑,然后就和陆玩走入竹市,雨轻却很随意的走到夏侯殊身边,夏侯殊与裴肃、卢琛关系很要好,雨轻和他也很相熟。
“同甫兄,昨日我说的那个计划,你考虑得怎么样?”
第六十三节 竹市(二)
夏侯殊笑道:“若是你想要养殖香猪,那还需要费谞帮忙,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雨轻点头道:“好吧,你不要忘记了。”
夏侯殊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直接给子谅兄写信,反正他在洛阳闲着也无事,让他来帮你,岂不是更好吗?”
雨轻眨眨眼,
轻笑道:“同甫兄,我不仅要在谯沛一带养殖香猪,日后还要养殖鸡鸭鹅,建蔬菜大棚,有夏侯家帮忙自然更好。”
夏侯殊站住脚步,故作深沉道:“他们叫我同甫兄可以,但是你不可以。”
雨轻不解道:“为什么不可以?”
夏侯殊清俊神秀,
标准男模身高,双手抱臂,
低下头看着她,唇角的笑容带着年轻独有的萌和一抹邪气:“因为你和他们不同,不如你叫我小殊哥哥好了。”
雨轻吃吃笑道:“好啊,以后我就叫你小猪哥哥了。”
梁辩、武辽和史颢听到后都哈哈笑起来,桓潜也忍不住笑了。
夏侯殊不快道:“什么小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叫的?”
雨轻略带歉意的说道:“对不起了,有时候我会咬字不清,不过小猪也很可爱,小猪哥哥这个名字叫起来也特别顺口。”
梁辩拊掌笑道:“同甫兄,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很好,也很可爱,你昨日不是还刚举办了一场小香猪赛跑比赛,说那些小香猪蠢得可爱。”
夏侯殊瞪了雨轻一眼,“连个小殊哥哥也不会叫,这个忙我不帮了。”
“同甫兄,学子们来此是为了交流学术、互通有无,并非是聚在一起说些毫无意义的闲话。”
陆玩这时转过身来,望了雨轻一眼:“还不快跟上来。”
雨轻乖乖点头,快步走过去,
与陆玩、王祷并肩行走在竹林中。
夏侯殊见雨轻走开了,也觉得没意思了,就要去售卖古琴那边看一看,史颢却低声说道:“前面那两人是不是魏伯然和杭烈?”
桓潜也望见了熟悉的身影,说道:“城父太史嶷、龙亢皮既和山桑濮阳良玉也来了。”
武辽半开玩笑道:“半年都不见他们来竹市,这刘学的妻子甘氏刚出事,他们就全都赶过来了,估计是来看看刘学有多惨,顺便在这里找点安慰吧。”
夏侯殊也笑道:“要么都不来,要么全都来,他们几个还真是有意思。”
此时霍读将东汉经学家服虔所注解的《春秋左氏传》手抄本递给一名穿着灰白色长袍的学子,微笑道:“这本书是我在荥阳郑家私塾读书时誊抄的。”
那人颔首道:“在下南宫考,字季勤,是龙亢人士。”
霍读看着他道:“原来你是龙亢南宫家子弟,我听人说南宫越离家去修道了,真有此事吗?”
南宫考迟疑了一下,答道:“确有此事,
二叔在遭遇了丧女丧妻之后,
便心如死灰,
决意出家修道,
我们苦劝也无用。”
霍读微微点头,南宫考从袖中取出一本书籍,说道:“在下这里有一手抄本琴谱,可以与霍兄交换。”
霍读接过来一看,竟是阮咸所作的《三峡流泉》,便笑道:“看来南宫兄还善音律。”
南宫考谦虚地说道:“只是略懂一些,二叔精通音律,这本琴谱也是他给我的。”
陆玩早已派人打听过龙亢南宫家的事,南宫越小女儿的婆家是龙亢县熊家,熊括是寒族子弟,前任谯国内史费缉甚是赏识他,征辟他为掾吏,如今熊括仍留在衙门任职。
南宫越曾跟着阮咸学琵琶,南宫考和皮既是同窗,都在薛家私塾念书,他与病故的阮闳是好友,南宫越的夫人出自鲁国邹县唐氏,和太史嶷的母亲是堂姐妹,陆玩便示意霍读主动去找南宫考寒暄。
“这套手抄本可是东汉大儒卢植著写的《三礼解诂》,就拿几匹丝绸与我交换,你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我们濮阳家的丝绸可比陈留襄邑产的还要好,放到洛阳至少也要卖两万钱一匹,要么这三张火红狐狸皮也一并送给你好了。”
说话者正是濮阳良玉,他是山桑县人,那里是蚕桑的生产地区,濮阳家又是当地的大户,在洛阳也有濮阳家的丝绸店铺。
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皱眉道:“这些还不够,我听说山桑濮阳家收藏着嵇中散的《竹林飞禽图》。”
濮阳良玉哼了一声:“我一再退让,你还得寸进尺了?”
年轻男子摊手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再找其他的买主了。”说着就要转身走开。
濮阳良玉也是真心想要他手上那套书籍,便松了口:“你等等,那幅画可以给你看,但不能送给你。”
年轻男子正是廉洽,他瞥了一眼濮阳良玉,笑道:“我也没说要你家的画,只是我的朋友想要欣赏一下嵇中散的画作。”
濮阳良玉的外祖父名叫王伯林,是嵇康的好友,嵇康曾借住在王伯林的空宅里,静夜抚琴,一阵狂风雷电后,有八个鬼魂突然显现,嵇康全然不惧,厉声叱喝他们,他们迅疾跪拜在嵇康面前,诉说悲惨遭遇。
他们原是周朝的乐官,被赐死在这里,草草掩埋,故而魂魄一直不安,骸骨就在这所空宅中,请求嵇康替他们迁葬。
八个鬼魂生前为乐官,他们从嵇康的琴声中听出此人非凡气度,这才现身向他托付此事。
嵇康也应允下来,鸡鸣之时,鬼魂纷纷散去,嵇康将此事告知好友王伯林,请他发掘乐工的遗骸,好好地迁葬。
相传《孤馆遇神》是嵇康所作琴曲,嵇康还送与王伯林一幅画作,后被濮阳家所收藏。
廉洽把书抱在怀里,欣然笑道:“濮阳良玉,那我们就说定了,你取画来,我就把这套书给你,到时候这些丝绸和火红狐狸皮子也得一并给我。”
突然嵇荡挡在了廉洽面前,敛容问道:“廉洽,你手上的书籍是从哪里弄来的?范阳卢氏子弟是不会跟你这种人结交的。”
廉洽冷笑道:“别说的你与范阳卢氏子弟很熟似的,到了洛阳,有人认识你吗?你这人怎么这么虚荣?”
嵇荡靠近他,附耳低声道:“有本事就冲我来,别总是去找孙旻的麻烦。”
廉洽似笑非笑道:“我什么时候找他麻烦了,是你想多了,孙家的那些事,你可比我清楚。”话毕拂袖而去。
第六十四节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一)
这时桓潜疾步走上前,含笑道:“君平兄(嵇荡字),你不是说今日要去孙家,怎么又过来了?”
嵇荡看桓潜和王祷、陆玩他们走得很近,倒是把他丢到一边,便轻蔑笑道:“我以为你只是个看客,想不到你和他们竟成了同路人。”
桓潜讪讪一笑:“我和他们只是顺路。”
“君平是陪我一起来的,
我们也是刚好顺路。”
薛融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缓步走过来,对桓潜道:“我刚看到桓宣带着一位朋友过去那边了,那个人我却不认得。”
桓潜笑道:“他是廷玉(桓宣字)以前的同窗。”
薛融笑着点点头,又与陆玩他们寒暄几句,就和嵇荡走开了。
史颢问道:“嵇荡为什么又生气了?”
“他这人就是爱生气,
也只有孙旻受得了他的坏脾气。”
廉洽慢悠悠的走到雨轻身边,笑道:“咱们先前可说好了,
我帮你,你就把卢植文集誊抄本送给我,你可不能骗我?”
廉洽手上的书籍就是雨轻给他的,他答应帮雨轻调查孙家,雨轻也会送给他几套珍贵的古籍手抄本。
“廉兄,我自然不会骗你。”
雨轻又转头对桓潜道:“桓协先前告诉我在竹市附近有一家好吃的酒楼,建筑风格独特,很有美感,但是位置有些偏僻,在一个巷子里,不太好找。”
桓潜笑道:“在甘棠巷确是有一家酒楼,里面做的五熟釜火锅味道很好,每天客人都很多。”
《魏书》上有记载魏文帝曹丕使用五熟釜,就是一种分格鼎,里面盛放五种锅底,比现代的鸳鸯锅还要高端。
雨轻回眸笑道:“士瑶哥哥,待会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好不好?”
陆玩淡笑道:“去的人会很多,那就把整个店都包下来吧。”
陆玩一人包下一整个店,
因为他要请魏伯然、杭烈、南宫考、皮既、太史嶷和濮阳良玉六人吃饭,不希望有其他客人过来打扰他们之间的谈话。
刘学之妻甘氏遇害当日,陆玩就派人通知了他们,请他们来铚县参加竹市,只有熊括因衙门有公事未能赶来这里。
待到傍晚,梁辩和廉洽同去看望刘学,王祷和武辽则去了孙家,夏侯殊、桓潜和史颢陪着陆玩和雨轻一起来到甘棠巷。
这家酒楼名叫六合楼,六合即天地、东南西北之意,掌柜取这样的店名,就是想要争当天下第一酒楼。
单从外表来看,这座用青砖砌成的酒楼只有两层,但是走进楼内,可以发现其中楼层套着楼层,南、北、中三楼与东西楼相互连接,形成主院与套院楼中楼格局。
楼内大厅全都是铺设木地板,门窗是蓝色琉璃,厅内装潢华丽大气,
还有许多精美的灯具,每当夜幕降临,
点燃高低错落放置的造型各异的烛台,温暖的烛光宛如萤火虫一般闪烁飞舞,流光溢彩,风情万千。
中楼大厅入口处摆放着十三盏青铜连枝灯,婢子正将灯逐层点燃,火光一点点在黑暗中跳跃起来,如梦如幻,灯全部点燃后,火树银花,交错生辉。
厅上悬挂着兰花造型的全铜吊灯,墙壁上悬挂着兰花水墨画,与暖黄色灯光相搭配,让人感受到清新的自然美感气息。
铚县桓氏族人世居于此,桓潜便主动给陆玩他们介绍了一下六和楼。
此酒楼是谯沛最优雅最有韵味的酒楼,也是一家开了将近六十年的老店,嵇中散和阮步兵等竹林名士曾经来过这里聚会,前任谯国内史费缉也喜欢此酒楼的菜肴,掌柜还趁机请求他给本店题匾,六合楼三个字就是出自费缉之手。
史颢却撇嘴道:“上回我和文祥过来这里吃饭,结果掌柜告诉我说二楼五闲斋没位置了,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刻钟,就那样掌柜还好意思亲自找我们要饭钱,好像深怕我们俩赊账似的。”
桓潜不禁嗤笑道:“是你自己不想在一楼大厅用饭,还赖别人?”
史颢看着一对银仙鹤烛灯,自顾自地说道:“一楼大厅桌位排布太密集,人太多,我可不喜欢,还是二楼的五闲斋环境好。”
陆玩转面对南宫考他们笑道:“那我们就上二楼五闲斋用饭吧。”说着又看向雨轻,发现她正认真的瞧着一个个烛灯,美丽的眼眸里闪着异彩,还不时询问夏侯殊一些有关釭灯的问题。就像放在案几上的错银铜牛灯,算不算是环保灯之类的,还有哪些灯省油,哪些灯费油。
夏侯殊被雨轻问烦了,很无奈的说道:“这样的灯你在洛阳又不是没见过?我也不是做灯的工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这里的掌柜。”
雨轻抱着白貂,跟在他身后,说道:“那么你来这家酒楼吃过饭吗?”
夏侯殊摆摆手道:“我们府里也常做五熟釜火锅,再说火锅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料理,我又何必专门跑来这里用饭?”
桓潜走在雨轻身边,说了一句:“同甫兄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
雨轻挨近夏侯殊,抬眸笑问道:“你好像很少去菊下楼,也不爱参加怡园宴会,难道是觉得那里的饭菜不好吃,还是不想花钱?”
夏侯殊的目光扫向魏伯然和杭烈他们,说道:“都不是,而是我不喜欢跟一群不太熟的人聚在一起吃饭,今日我是看在陆兄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过来的。”
雨轻很快赶上陆玩的脚步,又回头笑道:“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简单的吃顿饭而已,若是你能放下尊贵的身份,在外面吃饭也可以吃得很开心。”
夏侯殊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自己开心就好,不用管我。”
桓潜却笑道:“在洛阳恐怕没有跟她一样单纯天真的人了,不过她又很聪明,不会吃亏。”
桓潜从桓协那里听到许多雨轻的事情,他也去过怡园,跟着桓协参加过圆桌会议,只是他很少和雨轻说话交流。
二楼五闲斋大厅灯光璀璨,每个案几上都摆放着五熟釜火锅,陆玩和雨轻坐于东席,然后依次是夏侯殊、桓潜、史颢;西侧依次是太史嶷、南宫考、皮既、濮阳良玉、杭烈和魏伯然。
濮阳良玉斜了他一眼,话里带着讥诮:“南宫兄,我看你们家还是请风水大师看看祖坟,说不定能帮你改改运。”
南宫考往韭菜花酱里添了一点麻油,笑道:“你家祖坟冒青烟,所以你能进嵇家私塾念书,可惜嵇家女郎看不上你,你转而求娶陈留毛氏之女,听说毛家最开始想要把女儿嫁给同乡高家,高公明(高裁从弟)嫌弃她貌陋,不愿娶她,这才嫁给了你,偏偏毛氏又死在迎亲途中,你跟魏伯然还真是同病相怜。”
第六十五节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二)
皮既作为南宫考同窗,也开始帮腔:“高公明不娶她,那是因为瞧不起毛家,若论门第,濮阳兄倒是有点高攀人家了。”
濮阳良玉紧盯着皮既,敛容道:“皮既,你这个穷家薄业,
也配在我们面前谈门第,你能混进薛家私塾读书,还不是靠着你兄长皮康那点讨好人的本事,那个姓扈的人家祖上当过县令,你的岳父也曾担任尚书令史,虽为庶族,
但家境殷实,
他家肯把女儿嫁给你,也是南宫兄的婶婶帮你保的媒,南宫家祸事不断,把你也给带累了。”
太史嶷剑眉紧蹙,沉声道:“濮阳兄,大家都是受害者,你又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濮阳良玉冷哼一声:“太史兄,你学韩寿偷香,风流快活,刘氏死了,也没见你多伤心,到现在又装正人君子给谁看?”
太史嶷的父亲太史文曾是王戎的僚属,参与过灭吴之战,出任沛国内史,几年后卒于任上,母亲出自鲁国邹县唐氏,上庸县侯唐彬是太史嶷的从舅。
太史嶷曾去鲁国游学,结识了邹县刘氏子弟,他长相英俊,谈吐不凡,
刘家女郎便倾心于他,与他暗中幽会,后被父亲发现,因疼惜独女,加上太史嶷出身也不差,没有棒打鸳鸯,而是成全了他们的婚事,不料刘氏也离奇身亡。
桓潜突然开口道:“濮阳兄,如果你不喜欢吃火锅的话,可以点其他的。”说着摆手让侍女把菜单拿给他。
南宫考从鸡汤锅底里夹出几片羊肉,然后沾了沾酱料,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又饮了一口酒,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火锅有五种汤底,分别是菌菇鸡汤、鱼汤、鸭汤、牛骨汤、猪骨汤,涮菜摆盘上有鹿肉、狍子肉、野彘肉、羊肉、雉鸡肉、鱼片、肉丸、豆腐、菜蔬等,以及各种清爽腌菜,
旁边还有侍女帮客人涮肉,时间掌握的刚刚好,
让客人品尝到涮肉的最佳口感。不过南宫考喜欢自己涮肉,侍女只是在旁为他斟酒。
厅上有璀璨绚丽的灯光,丰盛的野味,醇香的美酒,细致的服务,在别家酒楼倒是不多见的。
六合楼的菜肴融合了南北风味,陆玩看过菜单后,帮雨轻点了一份菰米竹筒饭还有银耳羹,他自己则要了一份梅干菜炉饼和山药粥。
雨轻一边吃着竹筒饭,一边瞧着陆玩手上的炉饼,陆玩便把梅干菜炉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炉饼递给雨轻,微笑道:“分你一半。”
雨轻欣然接过来,然后把菰米竹筒饭分到小碗里,又端给陆玩,浅浅笑道:“我的饭也分你一半。”
夏侯殊觉得他们俩分饭的行为很幼稚,便轻笑一声:“是不是别人碗里的都是香的?”
雨轻把那半张梅干菜炉饼拿给他,笑道:“这是江南风味的炉饼,比那种胡饼好吃,你应该品尝一下。”
桓潜也点了梅干菜炉饼,倾身说道:“确实很好吃,听掌柜说这是专门从吴地运来的干菜,厨子也是扬州人,做出来的菜肴可是地道江东口味。”
夏侯殊看了看手中的半张炉饼,又望向陆玩,笑道:“陆兄,你在洛阳也待了几年了,应该吃过北方的干菜了,你觉得味道如何?”
陆玩淡淡笑道:“也别有一番风味。”
夏侯湛家族为西汉夏侯婴之后,本是军功起家,随着曹魏的崛起而显达,逐渐成为大族,到了西晋,因与司马氏、泰山羊氏等皇族或名门望族的联姻关系,以及族中子弟在修儒、习文、谈玄文化领域较为突出,夏侯氏已成为公认的盛门豪族。
夏侯氏与曹氏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当曹魏政权倒下之时,夏侯氏也失去了依靠,政治方面已无权威,只能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
夏侯庄只任淮南太守,其子夏侯湛作为名门之后,竟要与挚虞等士人共同经过察举、考试,后来还遭遇了“累年不调”的待遇,以至于愤慨而发《抵疑》之论,夏侯湛虽才华横溢,但仕途淹踬,久屈下僚,由此可以看出其家门政治地位不再显赫。
陆玩和夏侯殊来往不多,但是对夏侯氏子弟的仕宦境遇却能够感同身受,其实陆机很欣赏夏侯湛的才华,可惜没机会结识,陆玩则是在圆桌会议上认识的夏侯殊,与他有过一些交流,夏侯殊跟他的父亲一样有着傲人的风骨气韵,崇尚自然、任性旷达,对江东士族子弟也算友好。
来到谯国境内,陆玩需要借助夏侯家的深厚人脉,获取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信息,当然雨轻也在努力拉近陆玩和夏侯殊之间的距离,促进南北豪门之间的交流和合作。
这两日,雨轻已经对年初发生的六起新娘遇害案有了一定的了解,也和陆玩一起仔细梳理了案件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现今需要重新分析连环杀人凶手盛墨的作案动机,才能够判断他到底是凶手还是帮凶?
雨轻的目光转向太史嶷,因为第一个新娘遇害,就是发生在城父县。
她慢悠悠问道:“太史兄,你是不是和犯人盛墨很相熟?”
太史嶷微怔住,慢慢放下筷子,沉吟片刻,才回道:“算是相熟吧,家父和盛瑫(盛墨之父)有些交情,后来盛瑫犯了事,他自此一蹶不振,我好心去安慰他,没想到他非但不领情,还对我恶语中伤,并且诅咒我不得幸福,结果就出现了那样的事........”
雨轻站起身,走到大厅中间,徐徐说道:“他不会无故对你恶语相向,盛家出事时,他跑去太史家,诉说他的父亲是遭人陷害,盛瑫并没有误诊,恳求你将此事转告王司徒,希望廷尉府重审此案,这个忙你们太史家还是可以办到的,因为你的表兄唐岐就在司徒府任职,可是你并没有帮他,他对你心存怨恨,所以才杀害了你的妻子刘氏。”
太史嶷目光略沉:“这都是盛墨的一面之词,当年太医盛瑫误诊案是由廷尉正高裁亲审的,王司徒不理世事,我的表兄也没有办法,自从我的舅舅去世后,那些门生故吏都是趋利避害的,也不愿帮忙,甚至闭门不见,盛墨就以为我们太史家薄情寡义,落井下石,他实在太令人寒心了。”
雨轻走到他的桌前,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他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满脸都是真诚。
雨轻笑了笑,不再看他,而是继续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地说道:“究竟是什么让盛墨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在他的父亲获罪被诛后,他消失了一年多,那段时间他又做了什么?按说他已经认罪伏法了,可为什么在铚县又发生了新娘遇害事件,难道说这七起连环凶杀案并非一人所为?又或者是有人效仿盛墨行凶杀人?”
第六十六节 繁灯似星 往事堪伤(三)
杭烈神色忧郁,一连喝了好几杯酒,糜晴和其他六位新娘的遇害方式不同,被别人传的很是不堪,说她的死就是报应,因为她克死了自己先前的未婚夫阮闳。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不可抗拒的天灾,可是贺循在查验糜晴的尸体后发现,
糜晴被雷劈之前已经身亡,贺循讯问过糜家人,得知她在阮闳去世后也生了一场大病,这两年一直服用补药,贺循便推测糜晴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地往她的药里下毒,等到了量自然就会毒发,
这种慢性毒药也很难检验出来。
恰好案发当日有巨雷云,
糜晴运气不佳,被雷击中,好像老天也在帮凶手的忙。
雨轻转而走向他,问道:“杭兄,你认为自己遇上糜晴,是对还是错?”
杭烈没有抬头,不自觉的握紧拳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雨轻看出他很紧张,便命侍女给他端来一碟十色蜜饯,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其实在阮闳病逝前,你就已经喜欢上糜晴了,你初次遇见她是在五年前,你当时陪着母亲来到盛家,刚好糜家人也过来做客,那时候的她已经和阮闳定过亲了,你不该喜欢上她的,你们二人相遇的时间太晚了,本来无法成为夫妻,
偏偏老天又给了你希望,夺走了阮闳的生命,你终于可以如愿以偿迎娶自己心爱之人了,盛墨却为阮闳感到不平,甚至说你为了抢夺糜晴,而害死了阮闳。”
“是的,我不该遇上她,我曾经用我所有的意志来抵抗这段痛苦的感情,但无能为力,我心中的道德准则,抗拒不了她那种带着淡淡忧伤的美丽,可我们是不可能的,阿晴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夫阮闳,我却认识他。”
杭烈说到这里终于抬起了头,苦苦一笑:“他身边已经有五六个貌美的侍妾,曾喝醉酒对我说糜家女郎是高攀他们阮家,陪多少嫁妆也没用,糜家对他的仕途毫无帮助,他宁愿娶高门庶女,他的心里只有仕途,
日后阿晴嫁给他,怎么可能幸福?她身子又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没有亲人的细心呵护,恐怕她会落得跟毕蘅一样的命运。”
雨轻停步,再次望向他:“所以说你希望阮闳能赶快死,那样你和糜晴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杭烈面对这样的质疑,脸色阴沉了下来,反问道:“你此话何意?你怀疑是我害死的阮闳?”
雨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怀疑,而是盛墨怀疑阮闳的死与你有关。”
杭烈一掌拍在桌上,提高声音道:“他自己杀了人,还要血口喷人,贺内史若是怀疑杭某,尽可以派人去调查阮闳的真正死因。”
雨轻安抚他道:“杭兄,你不必愤慨,盛墨心里装了太多的恨,早已头脑不清醒了,一个死囚说的话,贺内史断然不会轻易相信的。”
此刻厅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明明是受害人,还未向陆玩了解铚县刚发生的命案情况,雨轻却已经开始从他们身上查案件的一些旁枝末节,这让他们感觉很不舒服。
他们中太史嶷、南宫考、濮阳良玉和杭烈都是士族子弟,而魏伯然和皮既二人是寒族地主出身,皮家人丁单薄,也没有魏家富裕,皮既的哥哥皮康曾经做过嵇家的门客,可惜在两年前得病死了,所以皮既才会被濮阳良玉嘲讽。
“你叫皮既,在薛家私塾读书,并且还做佣书的工作,算是半工半读,你的准岳父扈寅做过尚书令史,曾被下狱,后来刘颂考核缘由,证实其无罪,扈寅才得以免祸,这么看来你果然是高攀扈家了。”
皮既照旧涮着羊肉,不太在意雨轻说的话。
濮阳良玉却在旁嗤笑道:“人家好不容易吃顿好的,怎么也要多吃些,他可不舍得花钱来这么贵的酒楼吃饭,就是来也是跟着南宫考蹭饭吃。”
雨轻走到皮既桌前,说道:“按家世,你是高攀扈家,可若论人品和才华,扈氏根本配不上你,她嫌贫爱富不愿下嫁给你,还出言羞辱过你,要是她真的进了你家大门,估计你会比现在还要倒霉。”
皮既微怔,没想到眼前之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扈氏人品不好,即便和皮既定了亲,她还与许多年轻学子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皮既无法约束她,家里也不允许他退婚,他就装作看不见,每日以酒消愁。
其实扈氏和甘氏一样,都不是处子之身了,只是扈家人比较强势,这件事才没有传扬出去,皮家也只能够保持沉默。
雨轻发现他桌上摆着的火锅配菜已经被他吃了大半,便笑道:“看来你很喜欢吃火锅,这里的火锅丸子种类不多,过两日你可以跟着我们去谯县的菊下楼,那里的手打牛肉丸和鱼丸味道很好,价格也很实惠,普通学子都可以消费得起。”
皮既望向南宫考,沉吟道:“谯县有菊下楼吗?”
南宫考摇摇头,濮阳良玉却笑道:“我去过菊下楼,那里的生意比这里还要好。”
雨轻转入正题,问道:“皮既,你的哥哥皮康生前都有哪些好友?”
“他过去认识很多商贾朋友,和熊括是同窗,他们俩关系很要好。”
“那么他和嵇荡、孙旻关系如何?”
“这个我不太清楚。”
桓潜刚吃完梅干菜炉饼,拿帕子擦了擦嘴,不紧不慢的说道:“皮康生前经常去孙家,他和孙旻很谈得来。”
夏侯殊笑道:“子行兄,你真是有闲工夫,还会留意他们?”
桓潜喝了一口菌菇鸡汤,随意答道:“我和君平兄(嵇荡字)也常去孙家,碰见过他几回。”
雨轻思忖了一会,继续问道:“皮康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皮既饮尽杯中酒,神色黯然,南宫考便替他回道:“那年冬天他哥哥染上风寒,咳疾加重了,后来又咳出了血,还没捱到开春就病故了。”
雨轻疑惑道:“听嵇家人说皮康只是得了轻微风寒,一般吃上几副药就没事了,可是皮康吃了盛墨开的药后,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濮阳良玉不禁冷笑道:“盛墨会好心给人治病,再说他那么年轻,医术也不精,说不定皮康就是被他治死的。”
陆玩终于开口道:“他承认自己为了报复杀害了那六个新娘,可并没有承认害死皮康。”
盛墨犯的是死罪,多杀一个人和少杀一个人都一样,他没必要说谎,不过陆玩隐约觉得皮康和阮闳可能并非因病离世,他们的死或许与连环凶杀案也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