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绵里藏针
滕子昂神情沮丧,不敢再言语。
“不争气的家伙,这是幼儒兄花钱从菊下楼买的,快点吃吧。”
小厮已经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一盘切好的桂花鸭,还有一份蒸饺和几碟精致小菜。
滕子昂低了双眼,十分愧疚道:“我只会给幼儒兄惹麻烦,
他还对我这么好。”
梁辩坐在交椅上,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尘,用嫌弃的眼光看他:“即使你再笨,好歹是谢家的亲戚,要不是因为幼儒兄,我都懒得理你。”
滕子昂一口一个蒸饺,像是赌气似的连着吃了好几个,
又夹了好几片鸭肉塞进口中,
这样狼吞虎咽自然容易噎着,
他端起那碗酸梅汤灌下肚,把碗往桌上一摔,突然抽泣起来。
“跟吃断头饭一样,这么抢着去死,连佛祖也救不了你。”
“我还能怎么办?路鸣和童欢肯定是预谋已久,粟复更是好坏不分,他们全都栽赃到我身上,我成了杀害唐苗的主谋,连董璜也认为是我毁了他的妹妹,这么多罪名扣在我的头上,我只有死路一条,我对不起我的父母,也对不起幼儒兄。”
“中正官要是看到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品状上肯定会写泛泛庸才,还不赶紧给我擦掉眼泪。”
梁辩递给他一块帕子,没好气的问道:“你和那个粟筱筱究竟是怎么回事?”
滕子昂拿帕子擦干眼泪,低声解释道:“我喜欢吃她做的饭,算是对她有些好感,
她经常去私塾后山上采蘑菇野菜什么的,我遇到过她几次,可是我们并没有去那里幽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还没有定品,怎么会做那种不堪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和粟复的孙女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那么董妧呢?”
“我和她就更不可能了,我曾经跟着王松他们去董家赴宴,也就远远的望见过董妧一次而已,恐怕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上我?”
梁辩神情一黯,叹了口气道:“可是她们都死了,没法站出来帮你澄清了。”
滕子昂靠过来,压低声音道:“粟筱筱可能不是自杀。”
梁辩眸光一闪:“何以见得?”
“粟筱筱被唐苗欺辱之后,她悄悄来找过我,告诉我说沈浪已经将此事禀告给王铨兄长,王家开恩放她爷孙俩离开,她打算跟着爷爷去乡下叔公家生活。”
滕子昂说到此处停顿一下,脸红了,结结巴巴道:“还说......还说会.......会一直等我,所以她绝不会想不开自尽的,其实我也想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去她坟前祭奠也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
梁辩皱了皱眉,沉吟道:“她只是个奴婢,杀她的理由又是什么?”
滕子昂生气的咬了一口胡饼,“若是粟筱筱还活着,杀害唐苗的事也赖不到我头上了。”
梁辩呵呵笑道:“不错,这时候你脑子转的倒是挺快的,他这一连串的设计,着实精妙,最后把你变成了困在陷阱里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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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子昂撇撇嘴道:“反正我没杀人,陆兄爱信不信。”
梁辩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放心,我会把你的这些话转告给陆兄的。”
雨渐渐地停了,梧桐回禀说洛阳那边来信了,雨轻就先回书房,陆玩则独自来至水榭中,见裴頠正在和孙霖对弈。
虽然裴頠并未去参加梁园诗会,但是菊下楼发生了那样的事,王灌还派人把此事告知了豫州刺史刘乔,孙霖也不好装作不知道裴頠来到这里,还是主动过来看望他。
陆玩也没有上前打搅他们,只是站立于一旁安静的欣赏着雨后更显清澈的池水。
“裴兄,没想到尊夫人不仅武功高强,还谋略过人。那个叫袖青蛇的刺客假装自己被毒蛇咬伤,倒在裴兄的牛车前,裴兄好心下车看他的伤势如何,他却想要劫持裴兄做人质,结果没能得手,反被尊夫人所杀。但尊夫人不该就那么杀了他,交给任内史审讯一番,说不定还能问出幕后主使。”
“杀与不杀都一样,匪类说的话,孙常侍会信吗?”
裴頠今日没什么兴致,孙霖的心思也不在这棋盘上,他索性直接认输了。
裴頠开始喝茶,他对孙霖态度淡淡的,突然来访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也没兴趣知道。
孙霖朝陆玩那边看了一眼,有些歉意的说道:“好在士瑶没有受伤,不然改日我回到洛阳,见到陆著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
陆玩缓步走上前对裴頠施了一礼,裴頠问道:“茂弘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陆玩答道:“他刚刚和谢兄出去了。”
孙霖关心地说道:“士瑶,我看你气色不大好,查案固然重要,但是首先要注意保重身体,孙郎和周郎被誉为江东双璧,都有隽才大志,正当一展抱负、大展宏图之时,却都早早而逝,实在令人惋惜,你年纪轻轻的,如果操劳过度,疏于调养,等到小病拖成大疾可就不好了。”
陆玩淡笑道:“孙常侍言重了,我只是帮兄长分担一些事情而已,能不能做的好还不一定,若是帮了倒忙,兄长肯定是要埋怨我的。”
孙霖也是一笑:“你们兄弟之间的感情真让人羡慕,想必昔日孙策和孙权也是如你们这般齐心协力。”
当着陆家的面谈孙家,本就是敏感话题。这话还甚是讽刺,孙策和孙权兄弟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和睦,孙策被许贡门客刺杀身亡,很可能是江东士族作壁上观,暗中默许导致。
只听孙霖继续说道:“孙策美姿容,好笑语,人称孙郎,他是一个孝子,是一个佳偶,也是一个长兄,他刚及弱冠就以替袁术平定江东为由向袁术求得父亲当年遗留旧部千余人,舅舅吴景提供了数千兵力,好友周瑜也及时提供了兵马和粮草,一路势如破竹,仅用六年时间就平定了江东,成为一方霸主,纵横江东多年,几乎未逢敌手,称其为江东小霸王并不为过。
可是他性格刚烈,崇尚武力征伐,总是在极力打压江东本地大族,最后孙策遇刺身亡更像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件。就连昔日郭嘉也说孙策在平定江东过程中,杀伐过重,必会招致祸患。就算不是许贡的门客下手,恐怕也会有其他人想要杀了孙策,因为孙家在江东的根基本来就不稳固。
到孙权时期才开始安抚江东大族,启用陆逊顾雍等吴中四姓,他拥有调和内部矛盾和世家关系的能力,所以能固守江东几十年。士瑶,你认为此二人谁更胜一筹?”
第三十八节 旧案再起
陆玩回道:“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倘内事不决,
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他的临终之言已经包含了对自己及其弟最客观的评价,他们是兄弟,兄长最了解弟弟,当然在《吴书》上也有对他们二人的评价,孙常侍还可以去请教伏波将军,
他是孙吴宗室,
应该更了解一些。”
陆家和孙家的关系很复杂也很纠结,
陆玩这样回答已经算是给足了孙家面子。
孙霖却神色一肃:“听说那些刺客来自会稽郡,到底是谁对吴郡陆氏子弟下此狠手,不管是挟私怨报复,还是有其他原因,既然发生在梁国境内,王爷自然是要过问的。”
陆玩缓缓说道:“孙常侍,其实眼下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即使你今日不来,明日我也正准备去梁园找你商议。”
孙霖疑道:“这里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陆玩撩袍坐于他对面,面容严峻:“去年闵府丞抓捕了一名叫于恩的江湖术士,府牢后墙还离奇倒塌,这件事想必孙常侍也是有所耳闻,墙体并非因年久失修自然倒塌,而是人为破坏所致,闵府丞逮捕于恩的真正原因恐怕也不是利用符箓、医术等手段迷惑百姓那么简单。”
孙霖十分震惊:“竟有此事?什么人这么大胆故意损坏府牢?”
陆玩一脸平静的说道:“此事还是谢兄今早告知我的,因为席汝桢逃狱,他亲自讯问了那些狱卒,
一名老狱卒无意中说出了后墙倒塌的真相,原来赵公甫也是于恩的信徒,提前在墙根挖坑,趁着墙壁倒塌大牢混乱之际,私自偷偷的放走于恩。”
孙霖紧紧地盯住陆玩的眼睛:“席汝桢是被赵公甫救走的,莫非他也和那个江湖术士有什么牵连?”
陆玩回答的模棱两可:“也有这种可能。”
孙霖叹了一声:“若真是如此,这件事就严重了。”然后迷惘地望着裴頠,似乎是想要听听他对此事的看法。
裴頠的声音有些沉闷:“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去解决,把不同的事情揉在一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裴兄,于恩此人——”
裴頠立马截住了他的话:“孙常侍,这些事没必要对我说,你可以去找任内史和袁散骑,或者去禀告梁王。”
裴頠的目光又落在陆玩身上,有意放慢了语速:“士瑶,待会替我把殷家送的那些东西退回去,我没有理由收,也不想去他们府上赴宴。”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另一边书房内,雨轻正拿着那支兔毫笔,仔细端详着,梅鹿竹笔杆,红湘妃竹笔帽,古朴素雅,笔杆上还有篆刻,不可一日无此君。
这样底色蜡黄花纹层次分明的梅鹿竹可以算得上是精品中的精品,好梅鹿较湘妃更为难得。
怜画一面整理着张舆送过来的苔纸,一面笑道:“这支兔毫笔真好看,想不到公安小郎君还会制毛笔。”
雷岩也看了看那支毛笔,摇了摇头,说道:“用这么昂贵的纸和笔只会增加书写的负担,还不如用废纸烂笔,因为无所谓,无挂碍,随意挥洒,反而能更加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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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媛捧着一本书籍,笑嗔道:“你一个使刀的人懂什么,善书不择纸笔,择不择笔,跟控笔能力有关系,她的书法造诣还没那么高,用精良的笔,顺畅的墨,平滑的纸,写出来的行书才进步那么一点点,要是真用废纸烂笔,她连楷书都写不好,更不用练行书了。”
雷岩的父亲以前教她认字,她都是在沙子上练字,自从跟在雨轻身边,她才开始在纸上练习书法,昨日王祷还亲自教她写楷书,并送给她一些上好的蚕茧纸,她这次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
“我知道自己的功夫不到家,所以他们送来的纸笔,我会好好用的。”雨轻扭过头望了她一眼,发现她看书看的咯咯笑,便问道:“你也觉得这是笑话书吗?”
左媛点头道:“当然了,对了,这本书是从哪里买来的?”
雨轻自嘲地笑道:“这本笑话书没花钱,有家书肆正好做活动,买一送一。”
“什么书还买一送一?”
梁辩循声走至窗下,讥诮笑道:“左先生文采斐然,是洛阳尽人皆知的大文豪,可惜他的小女儿不学无术,连首正经诗都作不出,就这种水平还好意思说自己在荀家私塾念过书。”
左媛合上书籍,争辩道:“作诗写字本来就不是我们这等女儿的分内之事,只要做好针黹纺织事就可以了,你不是也去了谢家念过几年书,昨晚也没作诗,只顾着吹牛,说什么编写一本昆虫大全,我看你也只会养蜘蛛了。”
雨轻笑了笑,就走出了书房,和梁辩一起去水榭那边,梁辩就把从滕子昂那里听到的有关粟筱筱的事告诉了她。
“既然粟筱筱的死亡有可疑之处,那就找人验尸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你之前说大白一路嗅着小杏的气味到了城郊的睢水河边,席汝桢带着妹妹小杏会不会是渡河去谷熟县了,席凉的妻子就是谷熟县人,席汝桢还有个舅舅,他们没有返回陈县,很有可能去投奔舅舅了。”
“他们兄妹俩并没有离开睢阳。”
雨轻直接否定了他的推断,“我一开始也很想不通席汝桢为何会跟着赵公甫离开大牢,小杏又为何要在清早结账匆匆离开客栈,后来在小杏住的那间客房里找到了一样东西,我才明白他们兄妹这么做的原因。”
梁辩偏头问道:“什么东西?”
雨轻脸上神情变幻,沉默片刻,淡淡答道:“一块衙门的腰牌,我猜大概是衙门里的差役过来同小杏说了些什么,所以小杏才着急离开客栈的。”
梁辩迟疑了一下:“持有腰牌之人该不会是赵公甫吧?”
“正是他,很显然是他故意给我们留下的线索,看似这一切都是他和席汝桢早就预谋好的。凶手设计了一场完美的犯罪,让一切罪恶顺理成章的转移到别人身上,这一切都天衣无缝,不过凶手本身也是受害者,这件案子无不暴露着人性的弱点、黑暗和丑陋,席汝桢和小杏只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他们离开睢阳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凶手还在睢阳。”
雨轻停住步子,仰望雨后的天空,倒像是想通了一些事情,霍读刚才对她说的书肆内发生的事,很有趣,李如柏每回出现,总是会干一些不着调的事。
第三十九节 横枝疏影(一)
夕阳已经落下来,渲染着秋日的黯淡凋残,在一家酒肆门外,易言和沈浪告别后,就坐上牛车朝城东驶去。
沈浪是东平人士,在睢阳有自己的别院,他徒步走回家,
直接进到偏厅暖阁,随手脱掉外衣,坐在胡床上吃起了新鲜出炉的胡饼。
布衣男子坐在躺椅上看着竹简,看样子他等了好一会了。
“我看你进王家私塾念了几年书,越来越有出息了。”
“退之兄,你也越来越能干了,都能给人算卦了,是不是从郭公那里偷学来的?比郭璞算的还要准。”
李如柏抬起头,
声调低沉:“桌上有一封你的书信,
我没有看。”
沈浪一进暖阁就看见那封信了,此刻并不着急拆开看:“退之兄,你不看也猜得出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佟安道写信惜字如金,事情发展到现在也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估计信上只写了四个字,静观其变,要么就是个静字。”
李如柏觉得他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先前是桥纡把你安插进王家私塾的,那么收尾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这时双穗端过来两碗牛肉汤,沈浪便起身走到李如柏跟前,笑问道:“退之兄,你在洛阳应该见过任远了,他那个人怎么样?和任承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如柏卷起竹简,放到一边,说道:“笑容迷人,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家伙,
除了桥纡,
在各地或许还有其他人替他做事,他的父亲又担任大鸿胪,从他结识氐族李雄,对并州的情况了如指掌,就可知他人脉之广,任承根本比不了,住在洛阳的那帮人连当今陛下都斗不过他们,我劝你最好别去洛阳,还是老老实实回兖州生活吧。”
沈浪坐下来,把剩下的半张胡饼撕成小块,放进牛肉汤里,又笑道:“听你这么说,我还真的想去会一会任远了。”
李如柏扫了他一眼:“他有亲笔给你写过书信吗?”
沈浪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李如柏拿起勺子慢慢搅动着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沉声道:“他也未必给桥纡写过信,洛阳任府养着许多门客,很多事他是不会沾手的,至于你,事情办好了,他有可能会知道你的存在,事情办砸了,你最好祈盼佟安道赶快把你忘记。”
“他有什么可豪横的,昔日任恺都没能登上三公之位,他再厉害还能厉害过退之兄?”
沈浪借机拍拍李如柏的马屁,要是真发生那样的事,李如柏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唇边微微露出一抹微笑:“幼安兄在洛阳过的好吗?没想到他和任远成了同僚,司隶校尉部肯定不好混,好像洛阳那边又出事了,我待在梁国挺好的,就不用你挂心了。”
沈浪是东汉沈戎之后,只不过他这一支没有南下徙居会稽郡,因为他的祖上沈原是一位痴情郎,不顾家族反对,执意娶江湖草莽之女骆霏霏为妻,遂被逐出家门,但沈原凭借胆识和魄力,带领百余家丁,很快自立门户,沈原这一支也曾在曹魏时期拜将封侯,可惜后来家门没落了,如今只是东平县的小士族。沈浪和吕莘是同乡,两人关系很要好。
“你是被赶鸭子上架,好在有人忍不住出手了,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了。”
沈浪微微点头,开始喝牛肉汤,想了一会,突然呵呵笑起来。
李如柏迷惑着望着他,问道:“你傻笑什么?”
沈浪忍住笑,说道:“想到滕子昂现在被关在大牢里,就觉得好笑,夜里会不会有耗子咬他的脚指头?”
李如柏皱了一下眉:“你可真是幸灾乐祸,他坐牢还不是拜你和桥纡所赐。”
沈浪不以为然的说道:“退之兄,这你可说错了,害他的人可不是我,我不过是往上面添点柴火浇点油,陆玩一定可以把火扑灭的。”
城西有一家香料铺子,连着几天都没有开门做生意,今日开了门,掌柜却命伙计把铺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搬到车上去,他又把剩下的麝香冰片等昂贵香料包了起来,原来他已经把这家铺子卖了出去。
在傍晚铺子关门前,进来两位年轻客人,掌柜见他们是布衣书生打扮,就爱答不理的说了一句:“本店关门了。”
“我们不买香料,而是来看这家店铺的。”
说话者正是身穿豆绿色长衫的段正纯,他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桌面,笑道:“掌柜,你这香料铺子卖不卖啊?”
掌柜仓促的答道:“已经卖给别人了。”
段正纯笑容诡谲轻蔑:“那人出多少价钱,我出双倍。”
“这位客人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本店,这里地段不好,开香料铺子年年亏本,我劝你还是不要做赔本买卖。”
掌柜正要把算盘收起来,另一个客人却一手抓住那个算盘,淡笑道:“我看这个算盘上的珠子很特别,卖给我吧。”说着就夺了过去。
掌柜满脸怒容,一掌拍在桌上:“你们两个要是想在本店找事,我就把你们绑到县衙去。”
段正纯不屑的笑道:“好啊,就怕你没有那个本事。”
文澈拨动着算盘,讥诮说道:“掌柜,你是不是准备明日离开睢阳,听说你的儿子在睢阳县衙做小吏,这家店铺大概是卖给哪个熟人了,看起来你挺有门路的,一看风向不对,立马跑路。”
掌柜被文澈戳中心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语调森森:“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像你们这样主动送上门找死的穷酸学生我还是头一回见。”
文澈把那算盘扔给段正纯,紧盯着掌柜:“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的人,但是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活路。”
“在睢阳还没人敢欺负我黄锦山,既然你们闯进来就别想再活着走出去!”
黄锦山抬手掀翻了柜台,亮出双刀,蝴蝶刀小巧敏捷,双手操控,动作快准狠。
文澈身形如一道闪电,避开他的迅猛攻击,一把蝴蝶刀朝段正纯甩过去,段正纯侧身一脚踢飞那伙计,那一刀正好刺中伙计的后背,然后段正纯就坐在凳子上准备吃刚买的炸豆腐。
忽然人影掠过,段正纯手里的一双筷子被夺走,他望过去,文澈轰得一掌拍在黄锦山的胸口,他连连倒退,瞬间那双筷子飞出,刺进黄锦山的大腿,黄锦山痛苦哀嚎着跪倒在地。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我只问一遍,是谁指使你配制有毒香粉的?”
第四十节 横枝疏影(二)
暗室内一粒深黄色灯火,没有风,烛火仍在跳跃着,只是一个年轻儒生蹲坐在角落里,他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他就是席汝桢,被关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只依稀记得有个狱卒把小杏亲手缝制的衣裳拿给他,并悄悄告诉他,如果想要再见到自己的妹妹,就得跟着他走。
可是席汝桢没能见到小杏,不管他在这里怎么拼命叫喊,都没人答应。看样子他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坐牢而已。
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化为泡影,
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就在他绝望的闭上眼睛之时,不料一位身着黑袍的人出现了。
席汝桢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不认识他,可这个人却认识席汝桢,也非常了解席汝桢。
他坐在一把黑檀交椅上,静默了一会,开口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吗?”
“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
席汝桢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这个黑衣人,紧接着反问一句:“你能否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只是轻蔑地给出了回应:“你还在梁国境地。”
席汝桢苦笑了笑:“你好像很怕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就说明你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做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你也会因此而感到羞愧吗?”
那人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陆玩为何会插手这件案子,你没那么特殊,是因为席凉,你那死去的父亲,没人会在意你的死活,你最好清醒地明白这一点,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我没想杀你,但你好像已经做好随时死亡的准备,需要我成全你吗?”
听他这么说,席汝桢终于打起精神端坐起来,“你和牛县令的目的是一样的,但是他没有你身上的气场强大,你们应该不是一路人。”
他目光一寒:“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接下来会问你什么问题。”
席汝桢苦恼道:“我不知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陷害我就是为了逼问我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那人盯视他良久,不知道他是假装不知情,还是真的不知情,“一本兵器簿。”
席汝桢这才恍然,声音却莫名变得有自信有气势了:“原来你们是在找武库的兵器簿,我父亲死于那场大火,兵器簿和那些兵器全都被烧成灰烬了,这些你们应该比我清楚才对啊,怎么还反过来问我呢?”
他看得出席汝桢明显是在敷衍自己,便郑重的说道:“席凉或许留有兵器簿副本,你最好认真想想,把兵器簿交给我,那么我保证你可以无罪释放,不然的话,你只能一辈子被关在这里,而你的妹妹也将发配到军营。”
他不屑于对席汝桢审讯逼问,那是不入流的酷吏手法,几句简单的问话,让席汝桢自知无法抵抗,屈服于现实,这就是他出现在席汝桢面前的目的。
席汝桢见他起身要走,急切的问道:“小杏现在在哪儿,我要见她。”
“你这个当哥哥的要是真心疼妹妹,那就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明日我会让你见妹妹一面,也许那将会是你们兄妹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席汝桢仍旧待在黑暗中。
屋外月色静谧,陆玩走出厢房,故意经过裴頠的书房门外,隐约听到清朗的背书声,原来雨轻正站在裴頠跟前背诵《齐物论》,自信而坦荡,没有停顿准确无误的背下来。
裴頠目光微微一沉:“你就那么喜欢卖弄口才,在袁廉面前说的那番话,真是狂妄放肆,言而不当,不如缄默,回屋好好反省。”
雨轻把俏脸一板,气鼓鼓地说道:“六叔,是袁散骑先出言讽刺江东士人,我才多说了两句,难道任由他们欺负士瑶哥哥吗?”
裴頠摇了摇头,“士瑶懂得多思慎言,只说有用和必要的话,而你一张口就会招风惹雨,还总想着给别人遮风避雨,你在成皋县遇险时,有多少人给你撑伞,你都忘记了?”
雨轻嘟起嘴道:“即便头顶没伞,我也不会轻易死掉的,再说偶尔淋淋雨也挺好的。”
裴頠把茶杯放回桌上,剑眉一皱,说道:“小小年纪胡说什么?我看你真该面壁思过了。”
“六叔,我知道错了。”
“认错快,就是不改,是不是?”
“才不是呢。”雨轻钻进裴頠的怀里撒娇,笑得浅浅的,甜甜的,像孩童般幸福满足,裴頠也笑了。
她享受着这份温馨与安逸,轻声道:“六叔,江东士人千里迢迢赶来洛阳,身为异乡人的滋味肯定不好受,那些人还处处为难他们,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我虽然不够聪明,但就是想站出来给他们说句公道话,东吴降臣也是晋朝的臣子,总是这样歧视他们,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听公安哥哥说,在太康年间吴地也出现过零星反叛,朝廷不加以安抚,反而加重对吴地的税负,更加大了吴地百姓对晋廷的不满,甚至编造民谣鼓动造反,局缩肉,且当朽,鸡鸣不附翼,吴复不用力,吴人为何会屡屡造反,还不都是朝廷太过轻视他们造成的,仍旧把他们当做亡国之余,我想大家一视同仁、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门外之人会心的笑了,雨轻的话让他又惊又喜,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少女的内心和外表一样美的令人心醉。
他一直以为雨轻是跟着陆机学习书法,和他比较亲近,才每每出头帮他们说话,可事实上雨轻却在设身处地的为江东士人着想,在洛阳恐怕没有人会真正在乎江东士人的感受。
北方人一直压服不了南方这是不争的事实,大部分时候北方是没有硬实力打赢南方的,江东士族只是不愿意拿自己的实力去拼,但是并不是不能打,当时江东士族认为统一后他们的地位不会有太大变化的,结果没想到北方门阀大族背信弃义了。
北方士族不愿意分出利益,这才是吴地一直没法安定的关键。北方没实力压服南方,又不愿让出利益,南方也不想用战乱的方式独立,那样还会影响经济,所以就希望能和平分出蛋糕来。可北方大族就开始政治上不认账,耍赖皮不分利益。
由于吴人备受歧视,反晋复吴的暗流在江东不断滋长,越是反叛晋廷才更要重视他们,不然就是大规模造反直接分裂了,南方士族想要划江而治也是很容易的。
第四十一节 横枝疏影(三)
对于吴人的不合作行为,司马炎也是很清楚的,曾对吴国降臣华谭说,吴、蜀恃险,今既荡平。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睢,屡作妖寇。岂蜀人敦朴,
易可化诱,吴人轻锐,难安易动乎?
其实西蜀是分出一部分利益了的,因为当时没统一为了拉拢他们得到了一些利益,但是实际上蜀国国力最弱,本来就分不了多少,而且也不够实力去发动反叛。
三国之中吴国归附最晚,
一举灭吴后,
王浑登建邺宫醉酣时就当着孙皓和东吴降臣的面直言:“诸君亡国之余,
得无戚乎?”直到司马炎去世,吴人入洛为官者寥若晨星。
晋廷对吴人既提防又轻蔑,对吴政策实质就是“经济上不触动,政治上不使用。”吴国往日世家富家在平吴后地位确实很尴尬。
南北问题一句话两句话是讲不清楚的,涉及朝政的事,裴頠也不想多谈,认为雨轻也没必要深刻了解这些。
裴頠轻轻抚着她的秀发,目光充满慈爱,温和说道:“太平,你能有如此丰富的心智,博大的胸怀和爱心,我的确很高兴,你帮助陆玩可以,但不要再犯倔强的错误。”
“嗯,如果我犯了错误,士瑶哥哥肯定会第一个出来责备我的,发现我做错事时,
他也会及时制止我的。”
“你不是不需要别人撑伞,
现在又说这话,一会东一会西,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雨轻跪坐在席上,眉梢眼角都是笑,开始拍掌清唱起来:“人都应该有梦,有梦就别怕痛,有雷声在轰不停,雨泼进眼里看不清,谁极速狂飙,溅我一身的泥泞,我决定我想去哪里,往天堂要跳过地狱,也不恐惧,不逃避,这不是脾气,是所谓志气,与勇气,你能推我下悬崖,我能学会飞行,从不听,谁的命令,很独立,耳朵用来听自己的心灵,淋雨一直走........”
陆玩靠在游廊的柱子上,静静地聆听着旋律怪异但又十分好听的歌曲。
他感谢上天,让他在对的时间里遇见对的人,怦然心动,喜欢上她,深深的爱着她,他愿意给雨轻建造一座美丽而宁静的庄园,让她永远活在纯净的世界里,一尘不染。
歌声止,南絮才提着琉璃灯走过来,低声回道:“士瑶小郎君,那支兔毫笔是公安小郎君送给她的礼物,随便拿走好像不太好。”
陆玩轻笑道:“不可一日无此君,此君并非指竹子,这用意也太明显了,既没有卢琛在怡园作的诗含蓄又有深意,也没有任远抚一曲琴音潇洒霸气,张舆一贯低调谨慎,只是他送的礼物都太用心了,之前做葫芦雕、竹筒,如今又亲手制作毛笔,也不知是他太闲了,还是认为只要有裴校尉的认可,其他人就没法跟他争,完美孙女婿非他莫属了。”
南絮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雨轻小娘子要是问起来,我就说士瑶小郎君借用了一下这支兔毫笔,发现它掉毛严重,不太好用,得找个制笔匠再修一修,给雨轻小娘子先送去你常用的那支鼠须笔。”
陆玩点点头,转身朝王祷的厢房走去,边走边沉声道:“让高山和流水分开行动,借用那个人,打乱他们的视线,还有那个钱子书,但凡和他有关系的,都要查,仔细查,他们敢给我兄长挖坑,我就给他们挖坟。”
经菊下楼遇袭后,陆玩就命成元庆速去谯国赶上陆云的队伍,以防陆云遭遇不测。
今夜的睢阳城似乎不会太安静,因为陆玩已经给真正的凶手准备了一场奇妙刺激的游戏,最后收尾时刻,悲剧不可避免。
最近易杰一直在协助袁廉考察乡党舆论,忙于清定之事,数日都未回家,天气越发冷了,易言的婶婶就打算给他送去一些厚衣物,易言说自己要陪着王松他们一块去袁府,正好可以把那些衣物和吃食给叔叔送过去,在袁府,王松、王嘉和袁家子弟聚在一起玩樗蒲,易言没太多兴致,略坐坐就离开了。
在街上遇到沈浪和滕子昂,易言就和他们结伴去书肆了,李如柏说的话,他有些在意,白天发生的事让他心情烦闷,回到家也看不进书,便独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月亮刚爬上树梢,有个小厮就慌慌张张跑过来,回禀了他一件事,他心下一沉,踱了几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小厮便速速离开了。
当易言望见婢子端着一碗酸枣仁汤缓步朝父亲的书房走去,他就叫住她,从她手里接过来,然后径自走进书房,将那碗汤轻轻放置桌边。
易悝抬头看了他一眼:“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屋休息啊?”
易言低下了头:“父亲,孩儿不想再回王家私塾念书了。”
易悝拿毛笔蘸了蘸墨,看不出他神色有什么变化,“为什么不想去了?”
易言淡淡一笑,心里却藏着一份无可言说的苦涩:“那里实在太乱了,没法安静读书。”
易悝轻叹一声:“既然你不想再在王家私塾念书,那就返回乐安郡老家吧。”
易言并不打算就这么离开,听到父亲的叹息,他知道自己又让父亲失望了,心里也有点难过,面上却不露声色。
“父亲,叔叔任中正属员也有好些年了,任劳任怨,可陆家小郎君一过来就挑错,袁散骑那边也变了态度,到头来还不都是叔叔的错?”
“你不必替你叔叔操心,他会自己看着办的。”
“可是他们根本不会给我们讲理的机会,我们在前面替他们卖命,他们却对我们弃如敝履。”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多怨言?谁又让你做什么了?”
“父亲,以后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着,我不是被呼来喝去使唤的仆人,我也要让他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易言,没人把你当成仆人,论人论事,要设身处地,这些年他家待我们不薄,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忘恩负义的小人。”
易悝此时的好心教导,在内心充满悲凉的易言看来就是懦弱胆小,习惯了听命行事,早已失去反抗的勇气。
易言痛恨父亲的软弱无能,直接顶撞道:“你怕他,我不怕,要说恩情,我早就还完了,他欠我一笔血债,哪怕是以卵击石,我也要拼死一搏。”
第四十二节 横枝疏影(四)
“孩子,要恨你就恨我吧,当初狠心拆散你们,不是为了和任家攀亲,而是怕你一时冲动闯下大祸,即便我答应你们,董县令也不会同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咱们家来,
你要带着她私奔,为何事情泄露了,你想过没有,你也不要怪别人,有些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
易悝的言语中掺杂着对儿子的愧疚,他更觉得对不起过世的妻子,
悔不该让儿子进王家私塾。
“父亲,
以前我的确做了不少傻事,但现在我彻底醒悟了,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易言突然撩袍跪地,叩首道:“父亲,请恕孩儿不孝,以后没办法再侍奉您了。”话毕洒泪离开。
易悝默然呆坐,眼泪从眼角慢慢滑落,他知道一定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拦不住,也不想再拦。
深夜里,淡淡的月光透过霞影纱照在古琴上,身着天青色宽袍大袖的年轻男子越靠近那张古琴,身上被月光照射的部分就越多,当他开始坐定抚奏古琴时,那束月光就像舞台上的顶光,将他和古琴全部笼罩起来,外面风萧萧,他沉吟片刻开始抚奏古曲《白雪》。
月光在手指间温柔地流动,弹琴之人沐浴在月光中,
沉浸在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美妙音乐中。折竹声,碎玉声,好像在旋律中清晰地描绘出雪的姿态。
年轻男子弹奏完曲子之后,略带失望的说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顺风早已吃完了一碗牛肉汤,对她来说,听琴和写书法一样,都容易犯困,她打了个哈欠,说道:“李如柏,你住的离我们这么近,又是深夜抚琴,别人想不听都不行,虽然我不懂琴,但是你跟崔意和卢琛他们弹得差不多。”
裴頠是借住在熟人的空宅子里,而李如柏是租住别人家的房子,恰好又成为近邻。
李如柏站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的风声更紧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股淡淡的忧郁,说道:“这首曲子好长时间不弹了,有些生疏了,就当是伴着夜色奏响的催眠曲吧。”
李如柏的母亲生前最爱弹的就是这首《白雪》,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每当夜幕降临,他的母亲就会弹奏这首曲子,而现在的他,很想雨轻枕着他的琴声入眠。
须臾,双穗又端来一盘好吃又好看的豆沙包,顺风当即拿起一个豆沙包,吃吃笑道:“你要是彻夜抚琴,我想陆家小郎君会彻夜不眠的。”
李如柏站在窗前吹着夜风,说道:“他时刻心系案件,当然睡不着。”
顺风两口一个豆沙包,连吃了三个,然后喝了点水,开始说正事:“你让双穗叫我过来,不是说要提供给我们一个重要线索,这琴也弹完了,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李如柏笑道:“我是个生意人,不会给你们免费提供线索。”
顺风生气地瞥了他一眼:“那本书是你编写的吗?还买一送一,书肆不卖正经书,还卖什么春宫画,雷岩说得对,你骨子里就是个俗人,还抚琴装什么高雅之士?”
李如柏不以为然的笑道:“买春宫画的那帮人,才是喜欢装高雅的人,有些人潦倒一生,只剩才华,以卖画为生,我出于善良帮助他们卖字画,何来俗气之说?要不是我卖画,也得不到这条线索了。”
顺风反应很快,马上问道:“唐苗经常去你的书肆买字画,线索是不是跟字画有关?”
“既然我卖字画,也会做字画装裱这一行生意,唐苗之前从我这里买走一幅《秋风执扇图》,后来他又拿着那幅画来找裱画匠,让他把画上的两个字挖了去,我听着觉得很奇怪,所以对此事还有些印象,当时他在书肆内看到那幅画时就很兴奋的说仇伯驹一定会喜欢的,估计就是把画送给那个人了吧。”
“哪两个字?”
“道常。”
睢阳城东北十里处有一座仇家庄,仇伯驹正是仇家庄庄主的大儿子,家境殷实,从小不务农业,只爱舞刀弄枪,年少时他和董璜因切磋武艺,成为了朋友。
仇伯驹一怒之下摔碎酒壶,吓得一众壮丁当即下跪,他指着这些人大骂道:“养你们干什么吃的?狗都比你们中用,竟然连黄锦山被什么人抓走了都弄不清楚,还敢舔着脸滚回来?”
管事低首,小心翼翼地回道:“那两个人都不是本地人,我也派人跟踪了他们,他们竟然带着黄锦山去了何叙的别院,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那个陆玩查案应该还查不到黄锦山头上,而且黄锦山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把那件事抖搂出来,那就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何叙背后使坏,他来梁国说不定原本就另有目的;二是易言想要借那件事转移陆玩的注意力,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干呢?难道是得到了谁的授意?”
仇伯驹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那件事一旦被捅出来,遭殃的可不止我们仇家庄,易言要是敢这么干,何不拿刀把自己抹了,这么明白的事情,你们到这个关口还搞不清楚,这不明摆着是陆玩在背后搞鬼,何叙根本不可能抓黄锦山,杀人灭口的事,何叙更不可能沾手了。”
管事把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再言语。
忽然有个丫鬟急匆匆跑过来回禀道:“少庄主,她......她晕倒了,要不要请大夫?”
仇伯驹站起来,瞪着眼道:“蠢材,请什么大夫,那是她自找的,连续三天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就是她真死了,也怨不着我。”
管事猛地抬头道:“现在还不能让席小杏死,她也不能死在我们手里。”
仇伯驹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沉吟道:“也对,那就把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估计这会子殷棐正在聚春楼玩乐,干脆送他一份大礼好了,反正谢家的亲戚都被抓进牢里了,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吧。”
管事谄媚道:“少庄主这招实在是妙,聚春楼里的老鸨和黄锦山很相熟,只要让陆玩的人抓个现行,殷棐有理也说不清了。”
仇伯驹微微眯起眼睛,俯身低语道:“如果你再把事情办砸了,不用我杀你,你应该知道那个人的手段有多狠,易言恐怕也活不过明天了。”
第四十三节 秋水寒,画断肠(一)
天未亮,雨轻和陆玩他们就乘车来到梁园,一场潇潇秋雨后,园子显得清冷和空寂,没有举办诗会时的宾客满座,甚至连个赏花之人都看不到,只有雨后霜叶铺满地,
仆婢们打扫落叶,热闹不再,园子依然充满浓厚的诗情画意。
陆玩、王祷、梁辩和谢裒临水观鹤赏景,言笑自如。雨轻却遥望雁池间的鹤洲凫渚,几只水鸟蜷在枯枝败叶下,瑟瑟可怜,不免有一丝感伤,
连水鸟也受到感染,不复从前的欢乐。
阴澹和来扬等人很快说笑着走过来,
何叙走在最后面,有点心不在焉,还打着哈欠。
岑经忽瞥见坐在陆玩和王祷中间的白袍少年,不禁看呆了,来扬轻咳一声,岑经回过神来,讪讪一笑。
来扬扶着阑干说道:“众禽中,唯鹤标致高逸,昔日羊太傅喜欢养鹤,华亭侯陆逊也爱养鹤,华亭还有个鹤坡塘,我游历扬州时倒是去过一次。”
陆玩没有答话,只是望着何叙,笑问道:“何兄,我昨晚一夜未眠,难道你跟我一样?”
何叙无奈的笑了两声:“一夜未眠的恐怕不止你我二人吧?”
陆玩小心剥着板栗,目光又扫向岑经,
“岑兄,聚春楼的姑娘服侍的太好,挨了你的窝心脚,今日你要不要再和殷棐去聚春楼喝酒?”
岑经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昨晚在聚春楼,有个叫阿绣的姑娘将要梳弄,岑经花五万钱买了她,正要取乐之时,忽听隔壁有人叫嚷起来,紧接着就是打斗之声,岑经还未穿好衣服,雷岩就闯了进来,冷冷地问道:“席小杏现在被关在哪儿?”
岑经被她坏了兴致,脸上起了愠色:“你是谁家的小厮,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雷岩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衣冠不整的士族子弟,“进来这里就不要再装什么名士风度了,你跟外面那些浮浪子弟一个德行,我说话已经够客气的了,
还有我是替陆家小郎君追查席汝桢兄妹下落的,耽误办案,陆家小郎君一定会怀疑你是在给凶手打掩护。”
“真是荒谬,你这厮竟然查案查到这里来了,陆玩真那么了不起,干脆把睢阳城翻个遍好了!”
岑经气得怒摔了外袍,阿绣穿好衣服就想逃走,岑经一脚狠狠地踢在她的肋下,她忍着痛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此时岑经的护卫被雷岩一脚踹下了楼,她一字一顿道:“斯文败类,根本不配挨我的拳头!”
老鸨已经被陈浩之抓了过来,雷岩猛地扼住老鸨的脖颈,厉声道:“敢跟我耍花招,既然你干这样的营生,也不需要辛勤的劳作,那就没必要再留着这双手了。”
雷岩拔刀出鞘,眼中杀意渐浓,刀芒一闪,断了她的两只手,鲜血喷涌而出,老鸨惨叫着从楼梯滚下去。
“暂且先留你一条命,待明日受审过后,我再把你千刀万剐。”
此刻聚春楼的一帮打手也已经被陆玩派来的人全都解决了,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岑经见状,不免有些胆寒,这才意识到她不是普通的护卫,也不怕得罪他这样的士族子弟,惹恼了她只怕她就要挥刀砍向自己,不由得退后几步。
雷岩带着怒容问道:“你是和殷棐一起来的聚春楼,那么殷棐又去哪里鬼混了?你不想断胳膊断腿吧?”
岑经只能老实回答:“殷兄好像带着一位姑娘回别院过夜了。”
雷岩拿刀指着他:“给我带路,今晚找不到殷棐和小杏,那你这辈子就别想快活了。”
幸好昨晚找到了席汝桢的妹妹,殷棐也没有中别人的圈套,不然岑经就跟殷棐一起倒霉了。
这时何叙好心提醒道:“岑兄,我劝你还是好好欣赏梁园的风景吧,逸民先生是她的叔叔,神仙似的妹妹自然有神仙似的哥哥来保护,别人可是看不得也碰不得的,你要是稍不注意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了,往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找你的麻烦。”
岑经顿时一震,看到雷岩就站在雨轻身后,目光依旧冷然,视他不存在,他更是有些后怕,不敢再偷瞄雨轻了。
孙霖昨日受了点风寒,咳疾又犯了,喝过汤药才缓缓朝这里走来。
陆玩已经让小厮们在庭院中支起一口大锅,架起一堆火,烧了一锅沸水,阴澹他们完全不知道陆玩想要做什么。
“孙常侍,我们等你半个时辰了,昨日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早知道这样,我过来时就带两棵岭南的白芝了,我想定是你这两天操劳过度了,该好好补补身子了。”
孙霖走到水榭亭中,微微皱眉道:“你这是准备在院子里做什么?”
陆玩只剥了六颗板栗,放进雨轻的小攒盒里,然后用温水洗了洗手,很随意的说道:“自然是烧水煮东西,要是执行烹煮之刑,我会换油锅。”
岑经在旁紧张的猛喝水,何叙仍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梁辩从小攒盒里拿出一颗薄荷糖,递给何叙,笑道:“何兄,吃这个可以提神醒脑,如果因为犯困,错过好戏,你不是白来梁园了?”
何叙便把薄荷糖含在嘴里,懒懒问了一句:“那东西到底需要煮多久才能现出原形啊?”
桥纡不解的问道:“什么现出原形,这跟席汝桢案有关系吗?”
梁辩神秘一笑:“马上你们就会知道了。”
阴澹和来扬都疑惑地把目光投向那边,戴宾却小声问梁辩:“彦生兄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梁辩端起茶杯,嗅着兰花茶的淡淡清香,随意答道:“昨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也没有休息好,可能要晚一点才会到。”
只见顺风用匕首将算盘上的横梁和直柱全都割断,黑色珠子落入沸水中,没过一会,小厮就用竹子漏勺将珠子捞出来,放到一块干净的棉布上,顺风用布仔细的擦拭那些珠子,一颗颗黑色珠子竟然变成晶莹洁白的玉珠。
顺风将这些玉珠送到陆玩和孙霖眼前,孙霖拈起一颗珠子,端详了一阵,诧然道:“这是闻香玉珠,上面还刻有凤鸟纹,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算盘?”
陆玩摆手示意顺风把玉珠拿给梁辩他们看一看,又对孙霖说道:“去年梁国好像发生了一起盗墓案,有伙盗墓贼掘了西周贵族的一座古墓,这玉珠大概就是墓里的随葬品。”
第四十四节 秋水寒,画断肠(二)
阴澹和来扬得知这是盗墓贼从死人身上拿下来的东西,就很是嫌弃的把玉珠还给顺风,何叙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似的,毫无表情,岑经只看了两眼就放了回去。
梁辩对玉珠上的凤鸟纹很感兴趣,雨轻就把水晶石放大镜借给了他。
陆玩敛容道:“把黄锦山带过来。”
黄锦山带着枷锁被两名护卫拖到那口大锅前,昨晚梁辩就待在何叙的私宅,
等着黄锦山。
梁辩深夜突然造访,让何叙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梁辩在何宅夜审黄锦山,何叙算是被迫当陪审,还担当起了记录的职责。熬了一宿,又是替陆玩办事,
心里不痛快,也不好说出来。
实际上查出黄锦山有问题的人是萧小轩,文澈和段正纯只是挑了个最佳时机去香料铺子抓人而已。
萧小轩作为四大摸金头领之一,很早就发现黄锦山手下有一支摸金队伍,并且黄锦山还是仇家庄的人,若是陈县没有发生席汝桢案,萧小轩凭一己之力也很难查出隐藏在他们背后的神秘人物。
“黄锦山,你开的香料铺子卖的都是山寨货,像是麝香、冰片、檀香木粉等香料都是在真香里掺杂其他物质,明明是普通树脂香料还冒充什么西域香料,幸而你那铺子里卖的香料多是焚香用的,要是吃的东西,最后导致顾客中毒,你怎么死都不够抵罪的。”
说话者正是雨轻,陆玩慢慢品着茶,对香料造假的事,他没太注意过,雨轻家里开着胭脂铺子,比他更了解,
能这么快找到杀人凶手也有雨轻的功劳,他索性就把审问犯人的事交给雨轻了,今日他只是听审。
黄锦山无从狡辩,只是不明白这个白袍少年是怎么发现玉珠串的秘密的。
雨轻站起身,袍袖一拂,走下台阶,正容亢色地说:“关于席汝桢案,你该交代的也都如实交待了,我也没必要再问一遍了,现在我只问盗墓旧案,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回答。”
梁辩不禁笑道:“她审案应该会更有意思的。”
戴宾低哼了一声:“她只会讽刺的别人无言以对,我看犯人还是直接认罪的好,不然她会把别人的祖宗都搬出来说一通。”
雨轻手里拿着好几份审讯笔录,说道:“青州作为古九州之一,地下拥有大量的古墓,盗墓频发,故而有人说‘山东自古出响马,青州从来不缺贼。’如今民风下移,经济凋敝,掘人墓葬能更快获取钱财,盗墓者中还有僧侣,
甚至有个叫于恩的妖道发掘齐桓公墓取其宝货但却讴骗百姓有罗汉圣人出世,如果官府为参与分赃默许民间盗墓,这种行为就是间接盗墓。”
黄锦山听到青州二字,被吓的浑身哆嗦。
这时南絮搬来一把黄花梨玫瑰椅,雨轻坐下来,一边翻看着审讯笔录,一边说道:“你手下的摸金人都很厉害,把齐桓公墓挖开后,发现墓里有水银池,知水银有剧毒,就是为了毒死擅闯入的盗墓者,你的手下也不着急,就敞开洞口,让毒气散了几天,为确保安全,又牵来一条狗,放进盗洞内,见狗无事,他们才进去,盗出的金蚕、玉器等财宝不可胜数。”
雨轻说话很平和,丝毫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可是在黄锦山听来,却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他顶不住,背后的那些人恐怕也顶不住。
雨轻继续道:“你都有发家致富的良方,何必再卖假香料坑人呢,还偏偏要仿制我家胭脂铺子出售的各种花露,好好的香奈儿都被你弄成了六神,兴许连六神都不如,我那些产品都是用鲜花蒸馏而成的,而你吝啬的连香草都未必舍得放,还好意思贴上蔷薇露的牌子,我好不容易打造出来的品牌差点被你们毁了,各州郡这样的假冒产品估计也不少,都说女人的钱最好赚,那是蠢女人,你觉得我也这么好骗吗?”
黄锦山颤声答道:“草民该死,但凭小郎君处置。”
孙霖的目光转向了陆玩,说道:“想不到这件盗墓旧案还涉及到青州,裴宪现任青州刺史,裴家人应该比我们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陆玩对着他的目光:“难道孙常侍对此事一点也不了解吗?”
孙霖的脸色立刻显出了冷峻当然也带着几分不屑,看到侍婢已经烫好了一壶酒,正准备给他斟酒时,他摆手道:“给我倒一杯白开水。”
梁辩纳闷道:“白开水有什么好喝的?”
王祷含笑解释道:“白开水的好处就是它的纯正,没有杂质的东西,对身体就是有益的,梁王就很喜欢喝白开水,孙常侍待在他身边久了,也慢慢习惯了。”
雨轻喝了一口柠檬茶,问道:“这些年你带人盗墓所得财物都到哪里去了?”
黄锦山茫然的望向陆玩他们,没有看到那个人,顿感无望,再次低下了头,回道:“我只管盗墓,盗出来的财货全都是交给仇伯驹。”
原来他们也有自己的销货渠道,仇伯驹应该是他们在梁国的联络头目。
仇伯驹很快被押过来,当他得知席小杏被陆玩的人救走后,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也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承担所有罪责,以此保全仇家庄三百多条人命。
仇伯驹不等雨轻发问,就直接坦白道:“是我贿赂赵公甫让他带走席汝桢,还命人把席汝桢的妹妹小杏骗到庄子上,关押了数日,这些事都是易言吩咐我这么做的。”
昨晚小杏差点受到凌辱,雷岩对仇伯驹这种玩弄手腕的卑鄙行径深恶痛绝,杏眼一瞪:“我家小郎君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没有问你的时候,你最好不要说话,话说的太多了,只会让你的罪刑越重。”
雨轻慢慢问道:“仇伯驹,唐苗之前送给你一幅《秋风执扇图》,画上写着一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他却找裱画匠把其中的‘道常’二字去掉了,你可知道是何缘故?”
仇伯驹心里一沉,犹犹豫豫的答道:“他说是因为那两个字写的不太好。”
雨轻继续问道:“那唐苗为何要送画给你,是你们交情很好,还是他有求于你?”
第四十五节 秋水寒,画断肠(三)
仇伯驹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我们两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那幅画是他送我的生辰礼。”
雨轻望了他一眼:“崔旷,字道常,在今年仲夏他来过梁园,也是坐在这水榭中,他和友人畅谈共饮,
当时你是不是也在场?”
仇伯驹一下子懵在那里,紧接着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不远处凉亭传来的鼓声,那日崔旷乘着醉意在凉亭里慷慨激昂的击鼓,听到这鼓声就好像昨日重现。
雨轻把审讯笔录拍到茶几上,
神色凛然道:“仇伯驹,你想要仇家庄所有人都陪着你一起死吗?你以为隐瞒了实情,那些人就会放过仇家庄,我现在就告诉你,想要救他们,就必须揭发那些人的罪行,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仇伯驹一脸灰暗:“事情都是我做的,你再逼我也没有用。”
雨轻紧紧盯着他,说道:“高密王司马略任安北将军,都督青州诸军事,崔旷受高密王征辟,任其记室督,盗墓真正的获利者不是你,也不是于恩,而是崔旷。”
仇伯驹目光中露出了惊恐,从骨子里陡然冒出一阵凉意,沉默的这一刻,他仿佛全都明白了,从一开始陆玩说要重审席汝桢的案子,就是个圈套,
他把所有人都骗了,
他剑指的方向原来是青州。
雨轻抚摸着温顺的大白,说道:“滕子昂见过那幅画,那两个字确实写的不太好,影响整幅画作的美感,唐苗一个无心之举,善意的送礼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只因某个人起了疑心,若是唐苗真的知道内情,还把那两个字故意抹去,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了?
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掉了,可是易言却将他的死亡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可以设计出如此完美的犯罪手法,牵连了这么多人,我还真的很佩服易言的智慧,你知道易言昨晚做了什么吗?”
仇伯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直活在自责和悔恨中,知道事情败漏,所以他自杀殉情了。”
“你以为易言死了,
这件案子就结束了吗?”
雨轻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茶杯落地摔碎的声音,
竟是陆玩怒摔了茶杯,白色的瓷片四处溅射,何叙和岑经他们都一时怔住了,顺风却把站在雨轻身后手捧食盘的婢子一剑刺死,原来那名婢子袖中暗藏匕首,想要行刺雨轻。
突然从水中窜出好几道人影,他们带着一身水飞快的跃至水榭之中。
墨青衣袍的男子乍现,长剑在半空中竟似一条柔软的玉带,剑法迅猛凌厉且精准无误,铮铮剑声,剑式无常,奇诡变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他正是夕夕,一直在听风楼二楼观望,陆玩早已在园内埋伏了五百弓弩手,谢裒和梁辩也各自带来三百部曲,以摔杯为号,准备擒拿那个真正的凶手。
夕夕反手迅速一抖,剑如铁鞭重重抽打在一人的脸上,将其掀飞出去。手执双刀的魁梧大汉招式勇猛,出刀就是三个横刀封喉,夕夕内劲即刻一催,软剑犹如长鞭灵蛇一般连续攻击,让本来已经被他手中软剑猛攻弱点的对方愈加防不胜防,难以为继。
忽闻一缕幽幽的琴声穿石渡水而来,深沉而婉约,秋季晴空里的大雁越飞越远,碧波荡漾,一艘画舫徐徐游动在水面上。
年轻鲜卑女子纵身一跃,轻轻落在水榭中,只见她手持九节鞭,出手凶狠,身形迅捷,旋身挥鞭横扫,把围上来的十几名护卫全都击倒在地。
“夕夕,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是你?”
眼前这个娇艳如出水芙蓉的女子名叫慕容珠蕾,是慕容部首领的女儿,她善使九节鞭,曾经在青州与夕夕偶遇,那时他们并不是敌对的关系,甚至还联手对付了抢劫货船的水匪,此刻突然出现,气势比以前更强。
慕容珠蕾一脸傲气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雨轻身上,见她一手抱着白貂,一手紧紧拉着陆玩的衣袖,不由得轻蔑笑道:“人和人的命真不一样,你的命到底是太好了还是太不好呢?”
“别人的人生用不着你来操心,敢闯进这里,你的命今日算是到头了。”
霍读闪电般袭来,一刀劈出,慕容珠蕾甩出鞭子,像银蛇般缠住刀身,猛地抽回鞭子,刀也随之被夺去。
慕容珠蕾冷笑道:“你就这点本事,会稽山的两大高手还死在你的手里,看来那帮山贼也是徒有虚名。”
“我猜你应该是哪位世家子弟的侍妾吧,不仅没脑子,而且眼神也不太好,你那鞭子只夺走了我的刀头,刀柄还在我的手里。”
慕容珠蕾骤然一惊,刀柄内竟然藏有一条极长的细镔铁链,霍读按动刀柄上的机关,刀头迅速返回来,他顺势抓住那根九节鞭,慕容珠蕾掷出的铜爪却被一刀劈裂。
“一个靠美貌混饭吃的鲜卑女奴,躲在男人后面过一辈子也就完了,出来逞能会死得更快,还有什么路数尽管使出来,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慕容珠蕾恼羞成怒,快速突进直接近身攻击,出拳迅捷刚猛,直击对手要害,不断进攻,没有防守。
霍读侧步闪避的恰到好处,躲开对方攻击的同时进行突然袭击,踢腿像出拳一样轻巧,出拳又像踢腿一样有力,进攻节奏没有丝毫的停滞,攻防一体,从他的格斗速度、力量和准确性来看,很有点截拳道的味道。
霍读刚锐诡谲的动作又不失优雅,像蜜蜂刺人一样的犀利拳法,像飞舞的蝴蝶一样轻盈快速、自由自在的移动步法,招式流畅没有规则,慕容珠蕾的步法呼吸却越发凌乱,心急火燎,败势已现。
打人打重心,破对方兵器亦是如此,夕夕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掉从水里冒出来的那几个家伙,然后就回到谢裒和王祷他们身边。
琴声止,一个头戴纱帽,身着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从船舱走出来,他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慕容珠蕾,你可以停手了。”
此时慕容珠蕾的右肩和腹部都受了重伤,她匆匆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中透露着不甘,她擅自行动的目的就是挟持陆玩,给自己的爱人换取一个逃离梁国的机会,甚至不惜以命赌命,可在那个人眼中,她这么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慕容珠蕾飞身回到那艘画舫上,霍读也没有再去追赶。
陆玩慢慢望向了他,轻轻笑了一下:“泛舟水上好惬意,真让人羡慕,可为什么你还要做出这么煞风景的事情呢?”
他的脸依然冷冷的,没什么表情:“陆玩,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
第四十六节 秋水寒,画断肠(四)
陆玩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从没有把这里当作杀敌的战场,路是自己选的,没有输赢,我并不想与你为敌,但也不惧与你为敌,你为何乘舟而来,是不敢上岸吗?”
“岸上的人,
总是在不停的四处游走,利用和践踏别人的善良,为了利益谁都可以出卖,还有隔岸观火的冷漠,我倦了,现在就想吹着风漫无目的的在水上漂流。”
阵阵秋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
他站在船头,
目光平视远方,
有些怅然道:“那日我与道常兄泛舟池上,抚奏的就是这首曲子,他说我弹得不好,缺少神秘感,也不够凄美。”
陆玩缓步走向岸边,雨轻跟着他走,刚想要松开牵着他衣袖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温暖而有力。
王祷和梁辩也疾步跟上去,来扬和阴澹犹豫着该不该过去,不约而同的看向何叙,他摆手道:“你们想去就去,看我做什么,要是怕被牵累,那就离他远一点。”
谢裒眯着眼睛望向那艘画舫,似乎意有所指地说道:“他就是想离岸上的人远一些,被朋友出卖,怀着极度愤恨的心情,
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何叙不屑的瞟了谢裒一眼,笑容冷淡皮里阳秋:“谢兄主动帮助陆兄调查此案,结果自家亲戚还被卷了进去,谢兄也是心里窝着火,整不了他,陈郡谢氏子弟以后在洛阳还怎么混啊?”
孙霖并没有因为刚才短暂的打斗而心情变坏,照旧喝着白开水,何叙困意全无,拿起放大镜端详起闻香玉珠。
桥纡剥着橘子,同谢裒继续谈论崔旷这个人,崔旷是博陵崔氏庶出子弟,以正直闻名的崔洪之子崔廓是他的堂弟,现任散骑侍郎,与崔毖很亲近,而崔旷很少去洛阳,倒是来参加过几次梁园诗会。
画舫之上的年轻男子对随身护卫吩咐道:“去把她请出来吧。”
那名护卫很快把身穿藕色衣裙的少女从船舱里带出来,她双手被缚,护卫执剑抵着她的脖颈。
年轻男子望着雨轻,平淡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点挑衅:“养白貂的,
她是你的好姐妹,
你想不想救她?”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休言女子非英物,敢效屈子魂归楚。”
雨轻目光凛然,声音铿锵有力,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软弱,让人闻之一震,很显然他的威胁对雨轻不起丝毫作用。
年轻男子不禁拊掌称赞道:“有才华,有气魄,让人不得不重视你的存在。”
梁辩也来到岸边,望见左媛被抓,既愤怒又失望:“抓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当人质,我真替你感到丢人,你害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那人不以为然的说道:“文明兄,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知道巴结陆玩,也许你以后会比梁遇还要有出息。”
梁辩咬牙切齿道:“任承,你这个疯子,就这么想死吗?”
任承从心底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我只是任氏族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罢了,即便死了,族中长辈也不会太伤心的,不像洛阳的任都官,要名气有名气,要地位有地位,将来还不知道他会做出多少惊人的事情,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他了。”
王祷脸色一肃:“君子临死也不能失了风度,今日你的所作所为真是令人齿冷。”
“我只是邀请她上船,听我抚琴,可她不太安静。”
任承的目光慢慢斜望向左媛,发现她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接着流了下来。
“岸上的人并不想救你,所谓的兄弟情都是假的,姐妹情也是假的,看起来你只能陪着我一起死了。”
左媛低着头默不作声,眼前的男人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可能随时要了她的命,她听懂了雨轻那几句话背后的深意,此刻她需要冷静下来,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任承靠近她,轻轻问道:“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身份?”
左媛身体颤抖,小声抽泣起来。
任承最讨厌女人哭,扬声讥诮道:“像你这样爱慕虚荣的女郎每日只会做一些浪漫却不实际的美梦,你看上的是我的身份,我只是不小心把随身玉佩遗失在你那里,你却真的留心了,你是不是在洛阳听说书听傻了?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左家女郎的智商真是堪忧啊。”
左媛慢慢抬起头,眼角的泪光,闪烁着倔强,她哽咽地说道:“其实,你并不是坏人,刚才听你抚奏《山中思友人》,这首琴曲正是家父所作,我有好怀,无可控诉,或感时,或怀古,或伤悼,而无所发越者,非知音何以与焉?故思我昔日可人,而欲为之诉,莫可得也。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我虽愚笨,不懂你的苦楚,但我从你的琴声中听得出来,你非常的孤独,也非常的伤心,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嵇中散和阮步兵.......”
任承一脸忧郁,“你又懂什么?”
左媛含泪看着他,“我是不懂,那么你懂你自己吗?有问过自己,你还是你熟悉的那个自己吗?我承认自己有点小虚荣,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我出身寒微,才貌平平,也攀不上名门子弟,在梁园与你初见,我喜欢你的谦虚和正直,却没有非分之想,只是远远的欣赏。而今你我距离不过咫尺,我却看不清你是谁。
因为你的一时兴起,我的名节被毁,恐怕连嫁给寒门士子的机会也没有了,如果你还有一点怜悯心,那就让我自己选个死法。”
任承点了点头:“左思是洛阳人尽皆知的大文豪,也是一个慈父,所作《娇女诗》十分真切生动,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就让你自己选个死法。”
左媛满脸的泪,望向岸边的人,绝望地说道:“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任承摆手示意护卫把剑移开,又给她松了绑,她心如死灰,脱去鞋子,从船上一跃而下。梁辩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河里去救她。
王祷小声问了一句:“梁兄会游泳吗?”
谢裒也走了过来,沉声道:“他游得马马虎虎,应该淹不死,船只马上就会来,睢水沿路渡口均封锁,任承已经无处可逃了。”
陆玩定定地望着那个人,良久才十分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也许他根本没想过逃走,他也知道自己逃不走了。”
画舫渐渐靠了岸,任承俯视着站在岸上的人,说道:“陆玩,我猜你应该有不少问题想要问我,那就上船来吧。”
第四十七节 秋水寒,画断肠(五)
陆玩和雨轻对视一下,然后就一前一后走上画舫,王祷和谢裒则留在岸上。
任承走回案前,撩袍坐下,抚弄着琴弦,书童往案上的香炉内续加熏香。
陆玩望着他,沉默了一会,
声音清晰而低沉:“易言视你为毕生知己,从来没有出卖过你,你为何要杀他?”
“他和董妧的那段感情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始终抛不开自己的庶族身份,爱得太卑微了,董妧死了,
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活着这么痛苦,死又不敢死,又不甘心死,忘不了也不想忘,就是这样的废物,昨晚却跟疯子一样冲进来杀我,真是太可笑了。”
“易言和董妧相约私奔,事先商量好并画了一张逃跑路线图,让董妧先去十里庄等着他,结果董妧被她的父亲抓了回去,在前两日易言帮着黄锦山收拾香料时,无意中找到那份逃跑路线图,黄锦山就把实情告诉了他,原来是你派黄锦山给董家人通风报信,最后害得董妧惨死。”
陆玩脸色凝重:“任承,如果没有你的插手,说不定易言和董妧两个人已经在某个地方过上安静的生活了,是你毁了易言的人生,因为你的自私和贪婪,
易言只是被你随意摆弄的棋子,你的这盘棋还没有下完,他怎么可能逃得了?”
任承眸中带着怒意:“陆玩,你来梁国这些日子做的事有几件是真心为百姓着想,还不是为了你们吴郡陆氏那点臭名声,到头来坏事都是我做的,别人私奔不成,也得赖在我头上,其实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你对准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你是故意把席汝桢押来睢阳的,就是想搅得梁国不得安宁,陆云巡视豫州最开始总要先立威,杀几个县令还远远不够,你还想杀谁,何不痛快点说出来?”
陆玩没有动怒,依旧冷静地说道:“乐安任氏世为著姓,你的祖上任旐以德行卓绝闻名天下,
黄巾之乱爆发,贼寇到博昌,
听闻任旐字号,贼军没有在博昌作乱,而是退去,后来十八路人马齐聚酸枣,讨伐董卓,任旐历数董卓种种罪行,呼吁各路诸侯勠力同心,诛杀董卓,兴复汉室,真乃东汉至行贤人。
其子任嘏也是天下名士,作为‘至德’被魏武帝征辟,受到重用,所到之处均以德行政,还撰写了《任子道论》,其中言道,‘夫贤人者,至德以为己心,行道以为己任,处则不求私名,仕则不求私宠,不为其身,不阿其君,积礼义于朝,播仁风于野,使天下之人,翼翼焉向戴其君之尊,欣欣焉歌舞其君之德。’修身养德,人和至贤的家风,你都继承到了什么,凡事不以仁义为先,为了那点利益甚至丧失自己的底线,你还配做任氏子弟吗?”
突然间,古琴发出铮的一声急响,任承按住琴弦,神色晦暗不明:“陆玩,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谈仁义?你在梁国假仁假义收买人心,自己行事就不够坦荡,招人怨恨的事,你比我干得多。”
陆玩边走近他边说道:“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为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矣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没有人可以例外,做事要考虑后果,能否承担得起,我在梁国所做的事,只是帮助兄长履行巡视职责,纠劾地方官员,惩治贪腐和犯罪,招怨也是在所难免,但我绝不会因此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任承微合着眼睛,情绪上全然不配合对面义正辞严的陆玩:“不要标榜自己多么光明磊落,你们吴郡陆氏总是习惯于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当年羊邈是怎么被逼死的,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应该很清楚。”
陆玩目光一冷,说道:“易言先杀粟筱筱,后杀唐苗陷害席汝桢,又想让滕子昂替他顶罪,王家私塾内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也包括易言殉情自尽,真是堪称完美的犯罪,如此精心策划,你想要的得到了吗?所付出的一切值得吗?”
任承叹了口气道:“可惜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你的人昨晚救走了席汝桢的妹妹,连易言也被你利用,一路跟踪他找到了席汝桢,也许我该早点杀了他,还是我对他太仁慈了。”
陆玩再次沉默了,他多希望自己最后的推理是错的,真正的凶手不是他。
任承跟贾游性格很像,有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诗人气质,举止之间有着云淡风轻的超然,陆玩初到梁国与他有过谈笑风生,他清醒睿智,过去他所做的一切大概只是为了在这混沌的世界里找寻自己的位置。
陆玩眼中露出了一丝哀伤:“任承,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给梁兄下毒,他可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任承苦笑了笑:“朋友,他怎么会是我的朋友,梁遇进入著作局任佐郎,我岂敢高攀梁氏子弟?”
雨轻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前两日她收到任远的书信,信中只字未提席汝桢的案子,只是讲了一些怡园聚会上发生的趣事,又问雨轻有没有和陆玩去爬山,有没有在街边市井中找到不一般的美食,梁园秋景很美,不可错过之类的话,还送给她一幅《秋兰绽蕊图》。
任远在信中最后说不要让不重要的人和事,影响了自己的心情,同时他也简单回答了雨轻来信上的问题,他和任承只是从兄弟关系,仅此而已,他父亲公务繁忙,已经好几年都未回乐安郡博昌祖宅了,他和族中兄弟感情也都一般。
雨轻很认真地看着任承,慢慢走向他,问道:“刺杀士瑶哥哥的那些人是你派来的吗?还是某人与会稽山匪合谋,在你默许之下共同策划实施的?”
任承紧紧盯视着她:“你平时对子初说话就是这种态度吗?”
雨轻回答的很直白:“我对朋友说话从来不客气,况且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也算不上敌人,仅仅只是认识而已。”
任承手一挥:“裴家人真是盛气凌人,你觉得这件事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做的。”
第四十八节 秋水寒,画断肠(六)
雨轻用真诚的语气说道:“唯有证据才能让事实说话,我不会给你乱扣罪名,刺杀士瑶哥哥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我一定会查清楚,不管你怎么想,我看着你犯下的罪行,感到很失望,
也许我不该对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有所期望,你就是你,你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你选择走什么样的道路,别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我也没有资格指责评论你,不过你出了事,
任氏族中就少了一位才俊,
这对任氏一门绝对是一种损失。”
雨轻的态度让任承心里波澜起伏,也感到一些欣慰,他深深地望着雨轻,问道:“你为何要学写兰?”
他突然这么问,雨轻微怔住,但还是毫不隐瞒地答道:“因为我的母亲生前最喜养兰,我想亲自画一幅好看的兰花图烧给她。”
任承微微点头,“我的姑母也很喜欢兰花。”
书童已经将古琴抱走,又摆放好笔墨纸砚,任承拿起檀香木管狼毫笔,轻蘸水墨,边作画边讲解道:“石头的皴法体现在墨色的变化上,对笔尖的敏感,对毛笔的掌握,要把每一笔的墨色从有到无,一直画到最后,这就是一笔,毛笔回归于干净。
会看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墨色用得好,
线条用得好,笔法用得好,但是整幅看下来三三两两,没有几笔,却能用最简单的线条和笔墨表现出最丰富的内容,画石头用简单两笔就可以了,最少的笔墨最精准,可是你画中的石头线条过于繁杂,墨色和笔法也用的不好。
写兰叶一波三折,各个角度的绞转,体现在笔里的起伏,最好也是只蘸一笔,前后浓淡都能表达出来,两三朵小花也是一来,拿毛笔就跟拿筷子一样,要灵活轻松,才能更好的表达它的各种方向。
用清水晕染,最后点苔,聚散大小,
每一笔都要通过思考去表达,
在沉浸里表达灵动。写兰最重要的是意境,笔墨的关系,每一笔墨都是沉下来的,不能太浮躁,你构图对中,纸张是方的,再画一个很方的东西在中间,自然不会好看,要破它的这种方,找气势的斜角。”
任承寥寥几笔就画出一幅《兰石图》,放下毛笔,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当时我在梁园看到你画的《兰石图》,就知道子初肯定没有很认真的教你写兰,他那么忙,也没时间,不过你写兰应该练了一段时间了,也掌握了一些撇叶的技法,估计有不少人都教过你写兰。”
雨轻一震,从来没有人如此详细的点评她的画作,张舆和陆玩都是作画时让她站在旁边观看,讲解并不多。而任远和钟雅只会简单的说她还需要多多练习,至于崔意和卢琛,直接让她放弃写兰,改画竹子容易些。郗遐却说她是榆木脑袋,劝她不要再学作画。
陆玩站在他的画作前,端详了好久,才开口道:“原来你跟子初兄一样,也善于作画。”
任承的目光转而投向陆玩,“你认为我和子初谁的画技更高一筹?”
陆玩直言道:“这幅画线条流畅有力,墨色通透多变,幽兰在你多了些奔放自然的味道,而子初兄的兰花姿态曼妙,像是美人起舞,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更欣赏你的画风。”
任承自斟一杯酒,幽幽道:“他拜张墨为师学画,还跟着韦熊学书法,可以把篆书笔法融入到画作中,刚劲有力,可以用草书的笔意画出非同一般的潇洒,有时也会有细致的笔墨,柔美的画风,还会用浓墨干笔擦出飞白线条,苍苍茫茫,耐人寻味,他会很多种画风,跟他的性格一样变幻莫测。”
他垂眸饮尽杯中酒,面色淡然的望向岸边,见左媛已经被梁辩救上岸,他便笑了笑。
“太平,替我把这幅画烧给左太妃吧,我给左媛说了些左太妃的事,你可以去问她。”
任承踱了几步,突然口吐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陆玩急切地道:“任承,你——”
慕容珠蕾在任承倒地的瞬间抱住他,满脸的泪,声音颤抖:“你不要死,你说好要带着我一起去看扬州的风景,你不能骗我........”
任承原以为自己是最出色的棋手,不小心却变成别人手中的棋子,最后还沦为弃子。
邪恶的人并不是规则的例外,他们就是规则,任承并不是被陆玩一人击垮,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他唯有一死,才能结束这一切。
“陆玩,把这个傻女人放了吧。”任承仍望着陆玩,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盗墓都是我一人所为,请你不要再让不幸扩大了,把火烧到青徐两地,对你没什么好处,适可而止吧。”
陆玩半蹲下身子,无奈道:“这件事并不是我一人能够决定的,司隶校尉部已经介入了。”
任承颤抖着伸出手,示意陆玩靠近,陆玩俯下身子,他低低的说道:“梁辩可以相信,他绝不会害你,在豫州其他人都不可信,想害你的人还有很多,你要当心,北方士族子弟并不都是你的敌人,江东士族子弟也不全是你的友人,石季伦肥遁于河阳别业,河内郡还需深挖,而盗贼就在豫州。”
陆玩悲痛道:“其实你可以——”
任承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我不想做小人,也无颜再见乡党宗族了。”
雨轻也蹲下身子,定定看着他,眼眶泛红,心里莫名的难受。
任承的气息越来越弱,声音断断续续:“你我非亲非故,不必想太多,更不需要为我流泪........跟着逸民先生好好散心,谯国的风景也很好........只是那里的人总喜欢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太平,我把父亲昔日欠下的债全都还清了,希望你以后不要怨恨我们........”
雨轻一脸茫然道:“什么债,欠谁的债?”
“太平,你的这个字起的很好,你现在生活的很幸福,把所有的不幸都变成幸运,真正天下太平,那一天应该会到来的,因为你的存在,一切都是为了太平。”
任承目光澄澈如水,看着她笑了,笑着笑着就闭上了双眼。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倦旅系舟眠,孤雁唳空,魂归乐安。
第四十九节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一)
在陆云的奏报抵达洛阳后,紧接着豫州刺史刘乔就上奏朝廷称梁国内史任先在府衙突然猝死,大概是因其子任承犯了事服毒自尽伤心过度所致,朝中众臣为此唏嘘不已。
梁王府有幕僚在私底下说任先是服用五石散后误饮冷酒而不幸离世,还有的人说他是服食过量丹药而身亡,尚书令只是让吏部尽快安排官员补缺,不再追查任先猝死的真正原因。
梁国发生的事并未对任罕造成太大的影响,
贾南风更是对着朝臣说任子伦以淑行致称,为清平佳士,任氏先辈崇德尚贤,注重家训,虽然家风严谨,但也难免百密一疏,出现个别不肖子孙,可是任氏一门的清誉绝不会因此受损。
张华对此事表示缄默,
因为张祎之妻任蕙正是任罕胞妹,
张舆是任远的表弟,只是任远先前跟着张墨学习作画,逢年过节才会过来张府看望姑姑,任远也曾主动把张舆带进他生活的圈子里,可惜张舆太难相处了,骨子里尽是傲气,从来不懂得妥协退让,不太合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
秋日暖阳下,郗府的木芙蓉花绽放的分外艳丽,卞瑄之妻李娴来自赵郡李氏,是裴宪妻李瑛堂姐,她今日又带着李娡来到郗府作客。
不知发生了何事,李娡在后花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晕了过去,这可吓坏了郗府众女眷,原来是郗遐做了个形态恐怖的稻草人,猛地出现在李娡的眼前,
还伴有一阵阵怪异的笑声,直接把李娡吓晕了,李娴知晓后,很生气的扔下一句话,“郗家小郎君也太会欺负人了。”然后就阴沉着脸带李娡离开了郗府。
李娴是个喜欢当媒婆的八卦女,成日里就喜欢到各家串串门,说些闲话,在郗家惹了一肚子气,马上就来到裴府找李瑛和周甯她们诉苦。
李瑛命人请大夫来给娡儿瞧了瞧,大夫说她只是受了惊吓身体并无大碍,李瑛这才放下心来。
周甯却笑说:“郗遐还是这样,前一阵子郑家女郎去郗家饭也没吃就气呼呼的走了,郗遐就像是一匹烈马,一般人哪里降服的了。”
李娴哼了一声:“往后恐怕只有胆子够大、脸皮够厚的媒官才敢再登郗家的大门。”
李瑛又道:“正好你来了,我们就一块去任府那边看看吧。”
李娴摆摆手道:“今日公安陪着他母亲去那边府里了,估计有些话要说,我们还是明日再过去那边好些,反正怎么安慰都没用,我们又不能让她的侄子活过来?”
李瑛叹了口气:“任承年纪轻轻的,还未娶妻生子,
就离开人世,
让她这个做姑姑的怎么能不伤心呢?”
李娴挨近她们低声道:“听说在任承未满周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病逝了,任承也生了病,任蕙精通医术,当时还把任承带回张府悉心照顾了一年多,对他很是疼爱,给公安做衣服时,也会想着给任承做一件,公安有的东西,他也会有,虽说是侄子,但也跟她的亲儿子差不多。”
李瑛感叹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想不开啊。”
李娴吃了半块姜饼,又和周甯说道:“我刚才路过你们二房那边瞧见了一个好整齐标致的年轻妇人,她就是裴源先前养的外室,叫曲芷的?”
周甯点头道:“嗯,她已有两子,郑珺只有一个女儿,心里怎么可能好受,前两天郑珺过生辰,发现裴源和婢子厮混,又大闹了一场,她也是被灌醉了,还打了曲芷两巴掌,骂她不知廉耻,把妹妹弄来洛阳又想勾引自己的夫君,在老太君面前哭成了泪人,好好的一场宴席闹得不欢而散。”
曲芷的妹妹曲若从荆州南郡老家来到洛阳,郑珺发现裴源私自给曲芷娘家置办了一些田产铺子,并对曲芷的妹妹曲若照拂有加,当天郑珺的醋意和怒气全都迸发了出来,曲芷面对她没有低头,也没有像其他小妾那样委屈的掉眼泪,出奇的淡定和从容,倒显得郑珺毫无大家闺秀的气度。
李瑛慢慢品着茶,沉吟片刻,说道:“我瞧着她不是那种好对付的寒素女子,媚而不妖,艳而不俗,本分却不笨,也是个厉害角色。”
周甯摇了摇头:“德操见过她的那个妹妹,长的比曲芷还标致,这也难怪郑珺会多心。”
“她确实太多心了,人家的妹妹心里早就有人了。”
王嘉风缓缓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怎么不去我那里坐坐,我还有事麻烦你呢。”
在另一边,几辆长檐车驶进穿柳巷,在三进四合院门口停下,四个年轻男子陆续下了牛车。
一身竹月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望向这座宅子,问道:“元先兄,这就是你新买的宅子吗?”
步布笑道:“贺兄,这是雨轻的十叔给曲家置办的宅子,我住在延熹里还觉得离皇宫太远了,如果住在这里,岂不是半夜就要爬起来往宫里赶,我可受不了这份罪,是武音在这附近买了一处宅子。”
这位年轻男子是贺循长子贺隰,乃贺循已故嫡妻张氏所生,继室朱袖来自吴郡朱氏,眼里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贺昙,对贺隰有些严苛,还把他一直留在会稽老家,直到今年初贺循补任谯国内史,贺隰才北上来洛阳。
贺隰跟卢琛一样善写文章,骈文亦佳,但不像弟弟贺昙那样会说话,除了几个江东子弟,和北方士族子弟基本上没有任何来往。
贺隰原先就在庐江周氏家塾念书,和陆机二子陆蔚、陆夏关系最为要好。乔衡和他也算是同窗,因乔盼和崔治定了亲,乔衡就经常带着贺隰去崔府,贺隰才和北方士族子弟有了些接触。
步布笑道:“武音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蹭饭吃,也不知道他是惦记这里的饭菜,还是惦记做饭菜的人?”
郗遐开玩笑道:“元先兄,你是不是有点嫉妒,自己文武双全,还刚补任佐著作郎,她怎么就偏偏看上那个什么也不会做的无业小子了呢?”
崔治调侃道:“这就叫傻人有傻福。”
贺隰看到郗遐和崔治继续往前面走,不禁纳闷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步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想来武音正与佳人谈风月,我们何必进去打搅他?钱子书的宅邸也在这附近,我们还是先去他家看看吧。”
第五十节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二)
钱子书的宅子比曲家还小些,只是个二进院落的四合院,司隶校尉部已经派人搜查过他的宅子,钱子书北上赴洛阳谋职并未携带家眷,只有两名侍妾和一些随从仆人,两名侍妾均已自缢,家中仆人全被遣散,
还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吕莘也没有从他家中查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如今这座宅子空空荡荡的,落叶满地,显得毫无生机。
郗遐和步布已经走过月亮门,崔治却停留在竹林小径处,走到竹林中间仔细观察了一阵,
发现竹节细腻而端正,最适宜雕刻,
顿觉眼前一亮,惊喜异常:“这里竟然种着斑竹,今日我真是来对了。”
郗遐回过头来,皱眉问道:“为善兄,你又想挖别人家的竹子了?”
“反正这宅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估摸这宅子也卖不出去,竹子长时间没人打理,就会肆意乱长,我现在挖走几根竹子也算是帮别人清理院子。”
崔治走出来,招手唤来几个小厮,吩咐他们把竹子连根挖起来。
贺隰连连摇头,低声叹息道:“这么好的竹子拔了怪可惜的。”
崔治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他一眼,说道:“贺隰,现在砍了还能做竹雕,等竹子全都枯萎了只能当柴火烧了,南方人都爱吃竹笋和竹筒饭,还拿竹子做纸、扇子、凉簟什么的,不是照样天天砍竹子,
难道你不吃这些,
也不用这些?又没砍你们贺家的竹子,有什么可惜的,跟没见过好竹子似的,贺昙都比你大气,难怪你在家里总是被欺负。”
贺隰被他说的一脸尴尬,郗遐却笑道:“为善兄,这里的竹子你随便砍,就是把这房子拆了也没事,大不了你就花几个钱把这宅子买下来。”
小厮搬来一把椅子,崔治撩袍坐下来,不以为然道:“这种破宅子白送给我,我也不要,太晦气。”
郗遐故作思忖的说道:“万一这竹子也被沾上了晦气怎么办?”
小厮递过来一杯茶,崔治不耐烦地摆摆手:“郗遐,从你嘴里就说不出好话来,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咱们互不打扰。”
“贺兄,
别理他,
让他自己砍去。”
步布笑了笑,就和郗遐继续朝前面走,贺隰也跟了过去。
书房里的东西都被司隶校尉部的人带走了,只剩下书案、书架和笔墨纸砚之类的书房用具,陈设简整大方,在书房之侧还另设有一间茶室,茶几上还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
靠窗的位置有一盆池,养着五六条锦鲤,郗遐看着在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随口问道:“贺兄,你在吴兴有关系要好的朋友吗?”
贺隰伸手轻轻抚过那张书案,才说道:“只是和吴兴姚氏子弟有些来往,弘之的朋友比较多。”
吴兴姚信和陆绩、陆逊有亲戚关系,之后姚氏子弟仕途不畅,日渐衰落,沦为素族,族中子弟也没有来洛阳谋发展。
步布对郗遐道:“钱子书是吴兴钱氏旁支子弟,听王满说他好像是经潘尼举荐进入著作局的。”
吴兴钱氏和沈氏一样,门第不及陆顾朱张,他们更倾向于南方豪族,豪强性更重。
郗遐又环视一周,淡淡道:“别说潘尼,就连潘岳也没那么大能耐,更没那么大胆子构陷太子,潘家人不过是拿来顶缸的。”
“郗遐!”
忽闻一声惊呼,贺隰愕然,这是崔治的声音。
郗遐完全不在意,依旧注视着水中的锦鲤,其中有一条锦鲤长着人脸,浮在水面上游动,扬须张口,甚是奇特。
“钱子书家里出此怪鱼,是吉是凶?”
步布也低头看了看那条鱼身人头的怪鱼,略带不解地道:“人都死了,自然是大凶,难道还有比死更凶的事吗?”
郗遐则信步走到门口,神情复杂道:“如果这只是钱子书一个人的命数还好,可万一再牵扯到别人身上,那就更凶了。”
阿九慌张的跑过来,回禀道:“季钰小郎君,他们从地里挖出一箱黄金。”
步布也走了出来,笑道:“挖竹子还能挖出黄金来,为善兄今日出门还挺有财运的。”
“不义之财之后必有灾难。”
郗遐轻轻一笑,就和步布、贺隰缓缓朝那片小竹林走去,却见崔治围着那装满黄金的箱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箱黄金看着起码得有七八十斤重,在延熹里买一座豪宅也是绰绰有余了。”
步布又抚了抚额头:“为善兄,你不要再转来转去的了,转得我头晕。”
崔治却望向了郗遐:“这箱黄金是陆著作送与他的。”
郗遐闻之一震,见崔治态度坚定,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他又将从箱子里发现的那张便条递给郗遐,他的目光停留在熟悉的黄麻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书体是章草,的确是陆机的笔墨。
郗遐好久才又说道:“钱子书撞死在铜驼上,看似十分悲壮,实则只会给别人招来厄运。”
步布一脸不相信:“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郗遐将那张便条给了贺隰,他接过来一看,顿时懵住了。
太极殿东堂,贾南风正在与侍中傅祗、右将军周伯仁、尚书山允、秘书丞王逢、比部郎卢藻议事,司马衷忽染风寒,在西堂静养。
裴頠辞官后,傅祗迁任侍中,周伯仁从荆州返回洛阳后任右将军,加侍中、光禄大夫,录尚书事。
卢藻方才递上了一份奏表,贾南风看过后,就笑道:“卢比部看问题很透彻,两个度支郎中也是年轻有为。”
卢藻、郗遐、崔治、缪胤、蒯错、华恒和李叡七人联名上奏,针对当前货币存在的诸多问题提出了一些建议。
曹魏初期自然灾害使农业歉收,粮食供应量减少而谷价上涨,流通货币不够等原因废止货币,实行实物交易,流通中仍旧出现很多弊端,市场上以湿谷、薄绢谋取利益者居多,虽处以严刑而不能禁。实践证明,实行货物货币的弊端更甚于金属货币,所以魏明帝曹叡又恢复了五铢钱的流通。
如今毁钱私铸盛行,官钱逐渐减重,百姓重实物轻铸币,仍以谷帛为币,可是谷帛在市场上流通,不能作为衣食之用是一种损失,且粮食在流通中会有耗损,布帛要裁剪成不同长度才便于流通,这又是一种损失,实物货币可以作为货币流通方式贯穿其中,但不能取代金属货币,货币体系不统一也会严重阻碍经济发展。
他们在奏表上提出将市场上出现的轻薄劣币尽数回收,严惩那些奸猾不惧法禁的豪强,整顿货币市场,并建议朝廷铸造五铢钱以统一货币形式稳定其价值。
第五十一节 卡卡西没有休息日(三)
王逢徐徐说道:“奏表上所言官府在各地设关卡,每关付官府所铸造钱百文,当做样品,从关外来者,要检查携带的钱币,如果和官府铸钱一样,可以通过,
如果是私铸钱,那就全部没收,官府重新熔炼为铜,计入府库中,并且给地方官员施压,要是不能禁绝私铸钱流通,
就罚俸一年,
之后仍未有改观,将其免官。
洛阳及诸州郡邸肆之上,皆令立榜,以官铸钱为样品,不合规制的劣币一律不得入市,私铸钱者以及用私铸劣币交易者,被查获后均以极刑处死,这种强硬的政令和残酷的法令,恐怕会激起各地官员的不满,甚至会引发民变,臣以为此法令利害参半,不可强令施行,其中不合时宜的应该舍弃。”
卢藻正色说道:“只有严苛的政令,才能更有效实施下去,之前江统所拟的田制改革方案就是太宽松了,对违法者并不存在威慑力,恶钱横行,加重财政危机,若再不想办法解决,
只怕明年又得增加对吴地百姓的赋税了。”
那日郗遐和崔治去比部找他,同他谈及国库内有些成色不足,分量不够的劣币,必须打击私铸,并提出联名上奏。
郗遐又连夜赶出一份劣币整治方案,交给了卢藻,该方案包含三个要点,首先严查运输渠道和大量持有的方式把劣币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分州郡治理;其次朝廷可使用经济手段收回百姓手中的劣币,不能损害百姓的利益;第三诏令禁止劣币在市场上流通。
卢藻对他的方案做了一些修改,变得更加严苛,卢藻答应和郗遐联名上奏也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借着用严刑峻法抑制劣币的机会,以铁腕打压豫州利益集团,这也是司马衷的意思。
卢藻和华恒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他经常和华恒抵足而眠,谈天论道,关系亲切胜似兄弟,所以华恒也在这份奏表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郗遐的这一举措是利国利民的,华混也不好持反对意见的。
王逢言辞犀利道:“不管政令于民有利还是有害,只知按令强制执行的话,
底层官吏和百姓都会怨声载道,难道我朝还要效仿秦朝那般严苛近乎野蛮的制度?你也想学商鞅和李斯吗?”
这话有些刺耳,卢藻听了也没有动怒,只是望着他道:“处怀兄的意思就是让恶钱继续流通,国库没钱没粮,北方多地又是天灾人祸,到时候只能加重荆扬两地百姓的赋税,你一心只为北方稳定考虑,却不顾及南方百姓的利益,日后吴地再闹起来,京陵公(王浑)年事已高,是不能再赴吴地平息叛乱了,只能你亲自出马了。”
王逢忍不住冷笑两声:“真是稀奇,卢家人也会替吴地百姓着想了。”
“这里没有商鞅,也没有李斯,不管南北,皆是我晋朝子民!”
贾南风突然显出了让众人都凛然的威严,东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贾南风一一扫过他们,最后目光落在傅祗身上,慢慢道:“傅侍中,说说你的看法。”
傅祗肃然道:“北方不能乱,南方更不能乱,哪些利民,哪些不利民,需要大家一起商量,这套政策还需要进行修补和完善,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依臣之见,政令不可太严苛也不可太宽松,把握好度,于国家于百姓更有裨益。”
贾南风又望向周伯仁:“周右军对此政令有何建议?”
周伯仁正容道:“昔日尧舜禹汤,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以君子长者宽仁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故而用仁义以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
臣与傅侍中看法一致,认为此政令还需再做修改。不可急躁,要逐步推行,可尝试着先从洛阳及周边州郡开始,司州、豫州、兖州陆续整顿货币,想要制定出一个很合理的政令让大家都乐意遵循并不是简单的事,政令推行一阵子,看效果如何,是否需要再做修改,之后在其他州郡施行应该就没有太大问题了。”
贾南风微微点头,说道:“周右军言之有理,司州就交给山尚书负责,兖州那边由卢刺史监督,陆云正在巡视豫州,整治劣币也交给他来办吧,明日朝议时,再递上来的整治劣币方案尽量做到让大家都满意。”
他们皆颔首道:“殿下圣明。”
到了下午,崔治带着斑竹先回府了,步布陪着贺隰去了顾府,郗遐则去了一趟司隶校尉部,将那箱黄金和便条都交给了吕莘。
郗遐见任远不在衙门,吕莘也是很忙的样子,略说了几句便离开了,驱车出城来找桓协和胡元度,他们早已购买了城郊的别墅,邻近桓家别墅的就是吕家、嵇家和胡家,因为得到郭公师徒的帮助,雨轻命人建造的这片别墅区基本上已经售空。
郗遐恰好在城郊遇到孙会,见他又带着几名貌美的胡姬,还有西域香料,准备献给司马馥,郗遐便上前笑问:“孙会,你怎么不送宝马良驹?”
“良驹岂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况且二公子刚得了一匹好马,胡家人善骑射,他们家养的马自然也是好马。”
前些天司马馥偶遇一匹好马,想要买下来,无奈马主人说什么也不肯卖,因他是关西大族安定胡氏子弟,司马馥也不好强夺,便用身边最美貌的侍妾跟他做了交换。
赵王次子司马馥好结交豪侠,率意任情,常与贵游子弟出城狩猎,陈郡殷浑、谢惔以文学为司马馥所亲近,孙会见赵王有意改立司马馥为世子,对司马馥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言。
孙会忙着去赵王府献殷勤,自然没工夫理会郗遐,也没再说多余的话,直接带着人走开了。
在洛水河边,有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迎着秋风,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河面。
郗遐远远地就望见了他,下了牛车,也走到河岸边,阿九抱着鱼缸,就跟在郗遐身后。
“子初兄,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吹冷风,是不清醒,还是太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