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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兔儿知秋     晋中镜txt下载     晋中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三节 绿珠坠楼

    在洛阳令审案如火如荼时,司隶校尉许奇也在亲自审讯涉嫌谋逆的朝廷大员,任远在旁边做笔录,这间审讯室内再无其他人,不过那人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有抬眼看他们。

    许奇收回视线,自斟一杯酒,淡笑道:“金谷园杀妓侑酒,太子舍人王敦我行我素,拒绝饮酒,王祷态度偏向于不得罪任何一方,所以他比较温和,你本想在王敦面前杀人震慑他,可是你杀了三个美人就不杀了,是你杀得厌烦了,还是知道这么做对王敦完全不起作用?你向来谄事贾谧,王敦是东宫属官,你们二人立场不同,况且你杀的是自己的侍女,与王敦又有何干?就算你再杀上几十位侍女,恐怕王敦也不会服软。”

    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的人正是石崇,今晨司隶校尉许奇派人秘密逮捕石崇,并关押在此,石崇一直表现的很平静,因为在他得知轻车将军鲁恢在渑池县遇害后,他就明白了,一旦朝中掀起风浪,总会有人被推出来承担罪责。

    大家不约而同的把所有的矛头对准自己,就像晋初贵族士人集团对他的父亲所做的事情一样。

    石崇之父石苞是西晋开国元勋,与他并列者,不是汉家旧望,就是曹魏名族,唯独石苞一人,出身微贱,司马师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仅以卓越才干回报了司马师的拔擢,而且甘做司马氏族篡位的爪牙之臣。

    也正因为石苞与司马师有着深厚的关系,司马炎上位后自然会把他排除在班底之外,朝中权贵们在对石苞的处置上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监军王琛出身太原王氏,和杀董卓的王允同一家族,正是他借着一首童谣密奏司马炎,称石苞交结吴人意图谋反,石苞终虽免祸,但从此没有了实权。

    石氏家族的遗憾,在于家门寒素微贱的印记。身为寒素,位至三公,也不过高门大族眼中的异类,不免受人轻贱,石苞那时候的感受大概和现在的张华是一样的。

    石崇曾说士当身名俱泰,汉晋的富室要么是唯唯谨谨、周济乡里,要么是鲜衣怒马、奢靡豪侈,石崇就属于后者,他性格张扬,但所作诗文别见哀忱,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是矛盾的。

    他作为新晋士族,很想有一番作为,但是常受到老牌门阀士族的排挤和打压,司马炎有意借用士族新贵来制衡老牌士族,处在夹缝中的石崇屡受提拔,又屡受贬斥,官场失意的他开始转向疯狂的敛财,又疯狂的斗宝炫富,肆无忌惮的烧钱挥霍,与司马炎的舅父王恺斗富,他会做出这样怪诞的行为或许是因为内心压抑孤独,缺乏安全感,他也想要引人关注,让人羡慕,同时也想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

    许奇示意任远把这杯酒端去给他,又说道:“季伦兄(石崇字),听闻你的宠妾绿珠在昨夜坠楼而亡,实在令人为之叹息。”

    石崇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冷笑起来,终于开口说道:“司隶校尉竟然还会关心一个贱妾的生死,难道你跟那帮风流名士一样,也对绿珠想入非非?”

    许奇看着他,表情温和:“季伦兄,她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轻车将军鲁恢死了,想必你很难过,是天鹰帮帮主霍耕亲自出手杀了他,不过霍耕和他的两个弟弟已经死了,天鹰帮也被灭了,该死的人死了,不该死的人也死了,事情好像完美结束了。”

    石崇自嘲道:“那是有些人觉得事情该结束了,所以我才会被带进这里接受你的审讯。”

    许奇不解道:“季伦兄,你弱冠之年就担任修武县令,之后屡次升迁,为官近三十载,成为洛阳城首屈一指的大富豪,风光无限,你怎么还不知足呢?”

    石崇低哼了一声:“满朝的文武权贵们谁不贪,贪财、贪名、贪利的人数不胜数,我聚敛的这些财富比起他们,只是小巫见大巫。”

    许奇喟叹道:“石氏家族能有今天的地位,实属不易,你的兄长越、浚、儁,均为早卒,因祸家而为石苞废绝的次兄石乔,一直受你荫庇,出身于不得志的二流士族并不能成为你参与谋逆的借口,季伦兄难道就不感到后悔吗?”

    石崇脸上并无惭色,反而笑道:“我并未觉得我做了什么值得后悔的事,只因我不是名门大家,所以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当年我的父亲甘心忍受世家大族的排挤和污蔑,不做任何辩解,也没有任何怨言,同样也没有任何怨望表露出来,这样他才活了下来,可你知道那些年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吗?寒门子弟和世家子弟起了冲突,吃亏的总是寒门,想想邓艾和王濬,有人敢为他们抱不平吗?”

    许奇摇了摇头,他与石崇同朝为官多年,关系一般,说这些题外话,只是为了缓和审讯气氛,司隶校尉部是奉旨逮捕谋逆余党,当时贾谧和郭彰也在太极东堂,他们听到石崇涉嫌谋逆时都是一言不发,此刻许奇不想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交谈,只是抬手示意任远将石崇的罪状一一说出来。

    任远肃然道:“其一,石崇贿赂掖庭令将没入宫的罪臣之女严氏送与征西军司隽节,利用其勾结氐族和羌族;其二石崇治理荆州第二年,荆北地区因发生水患仅复耕一半,他为了政绩却谎称全面复耕;其三当年交纳的税粮半数是通过水路从扬州购进;其四襄阳太守庞休欲要上奏揭发刺史府门客劫掠富户,他却将庞休杀害;其五石崇镇守下邳时,与徐州刺史高诞营私舞弊,相互串通,抢百姓的田地,充作自己民田,而且残害上告百姓,这等强梁之举,实乃不仁不义,伤害国本,罪不可恕。”

    石崇听后不禁冷笑起来:“大鸿胪任罕平日只知道谦恭做事,很少说话,没想到他倒是养出一个好儿子,颇有当年任恺之遗风。”

    任远淡笑道:“这只是你犯下的部分罪行,等洛阳令那边审理完毕,或许你还会有其他罪行被公之于众。”

第三百一十四节 审判终结篇(上)

    县衙公堂内,步布已经揭开了中牟鬼宅那幅壁画里隐藏的秘密,东宫的蒋美人竟是个冒牌货,在场的人都很惊讶,司马干这时也睁开了眼睛,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摆在大堂正前方照壁一侧的那道屏风。

    屏风之后的人慢慢放下茶杯,无声的笑了笑,笑容里还带着些悲伤。

    “殿下,人心不可量,人性不可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做?”

    “本宫会杀了他,不管他是谁。”

    “可是殿下应该会感到孤独与伤心,不管是在宫内,还是宫外,讲仁义的人都是少之又少。”

    “在这里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外人或者亲人,应该相信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怀疑的态度看待周遭一切,怀疑比相信要简单且有用的多。”

    “明日奴婢会去崇文馆还书,雨轻小娘子快要回洛阳了,殿下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真的开心,在这世上,有些人是独一无二的,任谁都无法替代,而替代品都是假的。”

    那晚陌文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司马遹并未放在心上,只觉得他是在感慨白日里被黄门令董猛杖毙的显阳殿宫娥,因为那名宫娥长得跟年轻时的淑妃有几分相像,被陛下临幸,贾后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董猛查出那名宫娥手脚不干净,偷了显阳殿的东西,贾后便将她杖毙了。

    太子司马遹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听审,想不到三起案件的起因竟是自己身边的蒋美人,而陌文所说的替代品也是蒋俊。

    “愚蠢。”

    司马遹嘴里喃喃说出这两个字,不知是指陌文,还是假的蒋美人,也许在司马遹眼里,他们两人都很愚蠢。

    这时楚颂之拿起那个陀螺骰子,说道:“在三年前蒋瑞曾派人来洛阳找一个叫何默生的制陶匠人,打听了一件事,大概是问这个夹砂灰陶陀螺骰子的主人是谁,没过多久何默生就死了,蒋瑞和自己的宠妾也死在中牟,那座宅子也变成了凶宅,紧接着房牙子宋之问就把那凶宅低价卖给如月和曾元,他们二人住进去不到一年也离奇的死了,当地就有人开始谣传这是一座中了诅咒的鬼宅,从此便无人再敢踏进这鬼宅。”

    宋之问左顾右看,衙役们用棍子重重敲击地面,他不禁胆寒,忙又低下头去。

    楚颂之问道:“宋之问,你是受何人的指使把鬼宅低价卖给怡红院的如月姑娘的?”

    宋之问回道:“县尊,小的是做牙行的,当然是替淮阴蒋家人卖房子,死过人的房子肯定卖不出好价钱,小的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买家。”

    楚颂之似笑非笑道:“可本官听说中牟陈氏子弟也打算买那座宅子,出的价钱比如月高出两倍还多,当时你却没有卖给他,甚至还对他说那宅子真的有女鬼出没,直接把买家吓跑了,你摆明了是不想赚佣金,中牟陈氏是士族,不好招惹,而曾元出身庶族,又因与青楼女子在一起,被父亲赶出家门,所以你选中了曾元,把鬼宅卖给了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死在鬼宅,然后散布鬼宅诅咒的谣言,把那座宅子彻底变成荒宅,以便掩盖蒋瑞死亡的真相。”

    宋之问赶忙摇头道:“小的只是为淮阴蒋家卖宅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楚颂之盯视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淮阴蒋家指使你这么做的?那么曾元也是被淮阴蒋家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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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有人给小的一笔钱,让小的把宅子低价卖给寒门子弟。”

    “那人是谁?”

    “他叫海子理。”

    楚颂之微微点头,心想某些人在县衙内也安插了自己的耳目,王祷和雷岩抓到的海子理只是被某些人扔出来的弃子而已。

    “来人,把海子理带上来。”

    须臾,带着枷锁的海子理走进来,瞥了一眼宋之问,然后跪到地上,平视着正前方,阴冷的笑了一下。

    楚颂之道:“海子理,十年前你和霍耕背叛了黑鸦帮帮主林啸天,而今霍耕已经死了,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你也没必要再做无谓的争辩了。”

    海子理神情冷漠:“真是世事无常啊,没想到霍兄竟然就这样走了。”

    楚颂之示意宁傕把这个陀螺骰子拿给众位听审看,然后徐徐说道:“黑鸦帮帮主林啸天有个女儿叫做林拒霜,虽然黑鸦帮被灭门了,但是不到十岁的林拒霜侥幸逃脱,这个陀螺骰子就是何默生给林拒霜做的小玩具,林拒霜一直把这件玩具带在身上。她辗转来到淮阴,到蒋家做了绣娘,与蒋俊关系要好,情同姐妹。

    就在蒋家准备把蒋俊送进东宫那一年,蒋俊却离奇暴毙,蒋瑞便想了个法子,因林拒霜与蒋俊年龄相仿、容貌相似,就让林拒霜顶替蒋俊进宫,林拒霜本是孤女,无依无靠,感念蒋俊素日待她甚厚,便也点头答应了。

    当时蒋瑞应该并不知道林拒霜的真实身份,直到林拒霜被封为美人,他就去了中牟,成天跟一帮浪荡子鬼混,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开始起疑,就派人去洛阳调查林拒霜,并且回乡重查蒋俊的死因,果然被他查出来了,蒋俊正是被林拒霜毒害的。

    淮阴蒋家是掉进了设计好的圈套,这一切都是有人设计的,也许蒋瑞是想利用这个秘密来换取钱财或者入洛为官的机会,可惜他却因此丧命,看起来他和向真的遭遇倒是有几分相似。”

    说到此处,楚颂之目光一冷,注视着海子理,说道:“在三年前有人看到你去了城东一家青楼,秘密见了司隶校尉簿曹书佐宋清,之后蒋瑞就死在了鬼宅,是宋清吩咐你除掉蒋瑞,曾元的死只是为了制造鬼宅诅咒的假象。”

    海子理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个故事编的真是精彩,县尊不像是在审案,倒像是在说书。”

    “本官这里有三份供词,一份是何默生妻子棠糖的供词,可证明黑鸦帮帮主林啸天曾在何默生这里定制过一套陶器,并且何默生还送给年幼的林拒霜几件小玩具,其中就包括这个夹沙灰陶陀螺骰子;另一份供词是何默生的徒弟贺大郎的供词,这个陀螺骰子的确是何默生生前所制;还有一份是蒋瑞妻舅焦显的供词,蒋俊早已病逝,选入东宫的那位蒋美人是冒名顶替的。”

    楚颂之冷冷俯瞰着跪在地上道貌岸然的人,继续说道:“其实陌文生前就在东宫留下了重要线索,那就是贾侍讲的一卷残断竹简,也可以说答案就藏在贾侍讲的竹简中。”

第三百一十五节 审判终结篇(下)

    这时雨轻把贾模派人送过来的已经修复好的竹简交给徐有禄,徐有禄马上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呈给高光和陈眕他们过目。

    高光打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张纸,贾模已经把找出的残缺文字写在了纸上,他微微皱眉,说道:“灰陶骰子乃蒋美人之物。”

    司马干听到后便闭上眼睛,轻轻摇摇头。

    陈眕放下茶杯,毫不留情地说道:“真是荒唐,东宫的蒋美人竟是帮派中人,淮阴蒋氏也是胆大包天,犯下欺君之罪,当满门抄斩。”

    陆机脸色很平静,他早就从陆玩的书信里知晓了这件事,仅凭案件表面很难猜得出到底是谁把手伸向了东宫,近几年贾后和太子的关系由紧张转向缓和,贾郭一党应该还不至于做到这种程度,而且细想陌文生前的异常举动,绝不仅仅只是怀疑蒋美人的身份这么简单。

    崔意把茶盖轻轻扣在茶碗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个玉质九连环,低首摆弄起来。

    楚颂之盯视他良久,又道:“海子理,你可知道,林拒霜为何能够捡回一条命,因为霍耕实在不忍心,才故意放走她的。”

    海子理却反驳道:“要不是他当年妇人之仁,何来今日之祸?他就是在自掘坟墓,混迹帮派多年,他仍然没多少长进,像他这样的人只适合待在山里砍柴打猎,过一辈子穷日子。”

    楚颂之痛斥道:“他虽为草莽,但至少还有一点良知,可你和宋清,都是读过书的人,却做这种伤天害理遭天谴的事情,到如今事情败漏,没有一丝悔过之意,我看你们真是作贱了读书人的名头。”

    海子理此刻内心充满绝望,笑容带着冰冷:“县尊是张司空的门生,有大好的前程,可我们这些庶族子弟根本就没有出路,不是给人家做门客,就是一辈子当小吏,我也只比霍耕略强一些,不过做的事也都差不多,县尊当然瞧不起我们,如果你跟我们一样的处境,说不定也会这么做的。”

    为了自己的仕途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争取一个机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高处爬的人很多,混官场的又有几人手上没有血腥。

    在官场上会有黑暗和光明两面,为官者,要和光同尘,但不是同流合污,楚颂之有自己的坚守,那就是‘和光不污其体,同尘不渝其真。’

    楚颂之语气悠长:“正是因为你有这样愚蠢且幼稚的想法,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曾宝就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眼神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哀伤,不是因为他得知曾元的身世后放弃为哥哥讨回公道,而是他切实感受到了庶族子弟的可悲与渺小,高门大族可以任意践踏他们的性命,他们却毫无还手之力。

    祁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曾宝微微苦笑,然后望向雨轻那边,开口道:“祁兄,我打算留在洛阳城,参加比武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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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斯早就猜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便笑道:“她跟郗遐不一样,因为她没机会进入仕途,所以她能够坚定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并且无所畏惧,看似洛阳令在审案,其实这场审判的真正主导者是她。”

    曾宝是第一次见到雨轻,对她完全不了解,但他看到雨轻一直在同步布小声交流着什么,步布还很是受教的点点头,就明白了一些,步布刚才更像是替代雨轻出场发言,而徐有禄直接站在雨轻身旁,充当传话筒。

    楚颂之把案情又回归到洛阳崇文馆,陌文就是这几起案件的原点,狄升和医署太医、廷尉府仵作、宫婢阿端也被带上了大堂。

    当狄升说到东宫内侍陌文就是自己的大哥时,忍不住落下泪来,因为生活贫困,陌文选择入宫当内侍,又为了报答太子的恩情,陌文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那晚大哥是在云雀街遇刺,他在弥留之际告诉二哥,说他是因为调查陀螺骰子之事,才被天鹰帮所害,他让二哥砍下他的头颅,然后把他的头颅放进茂先楼二楼,尸身则埋在金谷涧附近,二哥匆匆回到家后,就收拾东西打算带着二嫂赶往槃鸱山下的小镇,不想二嫂突然回娘家去了,只留了一封书信,说是去探望母亲,二哥也没有去找她,就独自离开了。”

    崔意听到狄升说的这番话后,就狐疑地望向雨轻,雨轻却低头和王祷小声说着什么,崔意心道:天鹰帮被灭了,杀害陌文的真正凶手恐怕是找不到了。

    楚颂之话锋一转,“霍耕虽然死了,但是他做过的事可谓影响深远,五年前冬十月,武库发生大火,烧毁的不是能装备二百万军队的兵器,而是能装备二百万军队的器械,就在那场大火发生的前几日,霍耕把大量墨料从城外偷运进洛阳。

    这里有一份记录,那日天鹰帮护送大批墨料进城,这种特殊的墨料产自雍凉之地,被称为石漆,《汉书》曾有记载,高奴县有洧水可燃,经过特殊提炼,制成燃料,起火迅速、水扑不灭、燃烧旺盛且持续时间长,武库为防火重地,却突然起火,本就扑朔迷离,而今天鹰帮又被灭门,看来是有人为了不让真相被世人所知,便尽可能地去掩饰真相。”

    当王戎看到这份记录,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楚颂之继续说道:“阿端原是淑妃宫里的婢女,在淑妃薨逝的前一晚,蒋美人曾去探望过淑妃,当时她还屏退了宫婢们,等她离开后,淑妃就说自己有些困乏,便歇息了,后来阿端把这件事告诉了陌文,陌文询问东宫膳房得知那晚蒋美人给淑妃带去了几道珍馐美味。

    淑妃薨逝的当天一名内侍打扫东田小苑时,意外发现一只狸猫的尸体,原来它是吃了那晚蒋美人贴身婢女倒掉的菜肴,陌文就把那只狸猫带出宫,偷偷埋在城郊,本官让仵作查验过了,狸猫是中了河豚之毒。”

    楚颂之又看向医署安太医和廷尉府仵作,说道:“安太医当时确定淑妃是病逝,刘仵作查验过后也认同安太医的说法,本官怀疑你们二人是串通好的,故意欺骗陛下和太子。”

    司马干突然开口道:“既然这几起案子已经真相大白,那么审问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

第三百一十六节 君臣(一)

    屏风后的司马遹心情起伏不定,原来陌文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揭开淑妃薨逝的真相,这就是陌文对太子的报答。

    楚颂之也清楚以自己的力量只能做到这么多,随着一声退堂,近来发生的所有案子都了结了,他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雨轻,她已经跟着陈眕和陆机离开了大堂。

    相对于楚颂之的如释重负,雨轻脚下的步伐却变得沉重,刚才王祷告知她一件事,裴建和几名纨绔子弟因与征西军司隽节有些来往,被带到廷尉府问话。

    她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握住陆机的手,大手依旧温暖如初,陆机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小脑袋,微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崇文馆也可以重新开馆了。”

    雨轻点点头,小手紧紧牵着大手,跟着陆机的脚步朝前面走去。

    陈眕在后面不禁笑了笑,当望见司马干和崔意也走了出来,他就对司马干施了一礼,笑问道:“王爷可是准备进宫将此事禀告给陛下?”

    司马干摆摆手道:“陈步兵和著作郎都是奉命前来听审,自然还得进宫把审案过程细细回禀陛下,本王有些听乏了,要先回府了。”说着就缓步离开了。

    崔意淡淡一笑:“想必屏风后的人此时心情不大好,陈先生与他同路,不妨好好安慰一下他。”

    陈眕眯起眼睛,笑道:“道儒,我看你方才在解那个玉九连环,好像是用一整块玉石雕琢成镂空样式呈九个环扣在一起,浑然天成,崔缇就是在故意为难你,依我说啪嗒一摔,碎了即解了,岂不简单?”

    崔意没有答话,径自走开了。

    陈眕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心道:“本就不可解,他与崔缇同为清河崔氏子弟,也不能轻易摔碎,如他这般活着还真是矛盾。”

    陌文的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偏偏还和东瀛公谋逆案交织到了一起,陌文生前根本预料不到这些情况,他不清楚蒋美人的真实身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拼命吞下去的陀螺骰子上面刻有黑鸦帮的会徽,更不会知道因他一心想要为淑妃鸣冤,天鹰帮也在一夜之间被灭门,还牵扯出武库大火背后的秘密。

    太极殿西堂,司马衷正在伏案临摹曾祖父司马懿的《之白阿史帖》,就是昔年司马懿装病时给皇帝曹芳的一张便条,司马干则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圆后背交椅上,手里握着个香囊,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这时,裴頠和贾谧并肩走了进来,司马衷拿起刚写好的那张书法,说道:“冯贯,去把吾的书法拿给叔公看看。”

    冯贯与董猛同为黄门令,冯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颇有勇力,喜欢书画,略懂音律,又常为司马衷出谋划策,非常受司马衷的信任和赏识。

    冯贯走到司马干身前,轻声唤道:“王爷,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书法,请您过目。”

    司马干慢慢睁开眼睛,从冯贯手里接过那张书法,又看了看司马衷,说道:“陛下,臣老了,眼睛看不清了,如何品评陛下的书法,不如叫张司空过来,一起帮着看看。”

    司马衷却示意冯贯把那个水晶制成的眼镜递给司马干,又笑道:“张华和陈准都在中书省处理政务,何必再把他请来这里,叔公可以慢慢看。”

    贾谧近前禀道:“陛下,东宫蒋美人已于昨日服毒自尽,她在临死前向太子殿下说出实情,谋害淑妃是受石崇的指使。”

    司马衷拿帕子擦拭了双手,微微点头道:“石崇已是必死之身,什么事都往他头上扣,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过。”

    贾谧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司马衷坐回软榻上,端起茶杯,淡淡道:“冯贯,把那份奏章拿给裴侍中看看。”

    冯贯颔首,转身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奏章,然后双手递给裴頠。

    裴頠接过来看了一下,便道:“陛下,裴建幼年在元宵看花灯时因家奴看护不当而被拐子拐走,他学识浅陋,叔叔(裴楷)病逝后,更是对他疏于管教,才使他整日与一班狐朋狗友饮酒作乐,他确实蠢笨,但他绝不会被征西军司隽节收买,参与谋逆之事,因为他是河东裴氏子弟,臣愿以性命担保。”

    司马衷睨视着他道:“裴建是无知,可是你见识高远,通古博今,贾充还曾称赞你才德英茂,足以兴隆国嗣,你实在是太精明能干了,就连在司隶校尉部还有你的耳目,那个宋清卷进好几起案子当中,你又作何解释?”

    裴頠答道:“回陛下,不管是黑鸦帮,还是宋清,都和杨骏有牵连。”

    司马衷皱了一下眉,“裴侍中,不要把死了的人搬出来,区区一个簿曹书佐,还没那么大能耐掩盖这么多事情,而你身为侍中,又加光禄大夫,不以国事为重,倒跟帮派搅到一起,十年前的烂账还有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痕迹皆被抹去,你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想干什么,又是在包庇谁?”

    裴頠撩袍跪地,垂首道:“陛下,对于过去发生的事,臣无以言对,也不敢言对,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

    到此时裴頠还是这样自负,他仍然在坚持做着他自认为正义的事情,独自承担罪责,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可这恰恰是司马衷最痛恨他的地方,因为司马衷要的是从内心真正臣服于他的臣子。

    裴頠和张华一直都在努力维护晋廷的稳定,但是他和张华又有不同,他更倾向于维护世家大族的利益,甚至还会阻碍吏治改革。

    司马衷冷冷地问道:“这些年吾赋予你的权力还不够吗,你刚至弱冠就任国子祭酒兼领右军将军,而后迁任尚书左仆射,侍中,满朝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你的晋升之路,就连贾谧也无法和你相提并论,吾念着裴家先祖功勋,给你年幼的侄儿赐爵为高阳亭侯,赏万户食邑,可你每日却想着如何蒙蔽吾的眼睛,这就是你对吾的报答,你的所作所为连东宫小小的内侍都不如。”

    裴頠不卑不亢的回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请陛下圣裁。”

第三百一十七节 君臣(二)

    裴頠可以说是以外戚之身得到重用,恩宠至极,但他不会像贾郭一党说什么夙兴夜寐,日夜惶恐不安,唯恐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过去像王衍等口谈玄虚、不遵礼法之徒对他进行攻击驳难,他不会屈服,眼下面对司马衷,哪怕他会瞬间失去所有,他也不会屈服。

    司马衷注视他片刻,无奈的摇了摇头:“在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人,那些妄想解决一切难题高傲自负的家伙,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卫太保和裴令公就是这样的人,想不到你也继承了他们的勇气和想法,认为一切必定都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贾模已逝,除去张华,只有你德望最高,毫无悬念地应当承担起所有罪责,你所谓的正义就只是为了说服你心中道德底线的借口,你个人的选择而已。”

    裴頠语气沉重:“永平元年,雍州大旱,关中饥,斗米万钱;元康四年,幽州和并州蝗灾,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十万;元康七年,雍、梁州大旱,下诏‘骨肉相卖者不禁’,次年冀、青、徐、兖、豫五州大水,每当灾害大面积爆发之时,也往往是边境动乱频起之际,这些年鲜卑、匈奴、西羌、氐人齐万年以及南蛮张昌反叛此起彼伏,朝廷只是暂时将这些人祸镇压下去,国事艰难如此,若再兴起大狱,我晋朝立时就乱了。

    臣无法忘记当年因杨骏谋逆案被诛杀的数千人,所引发的朝野动荡,陛下也应该没有忘记,臣确有私心,那就是保全朝中忠良,晋廷需要他们,臣不过是借着父亲的荫佑以及与皇后的亲戚关系,才得以晋升,身居高位,却无甚建树,走到今日,臣着实惭愧。”

    司马衷轻轻一叹,带着惋惜,他不是看错了人,只是没看透心,裴頠是社稷之臣,只是他不该对裴頠有着太高的期待。

    出身决定立场,裴頠没有站在与司马衷对立的立场上,只是被夹在司马皇权与士族之间,深陷两难。

    司马衷幽幽开口道:“你心里是念着晋朝江山,可是也抛不开那些高门大族,两难岂能两顾?”

    此时裴頠不再做任何辩解,贾谧却突然跪地,试图为裴頠开脱。

    “陛下,十年前都是杨骏的外甥张劭使的阴谋,黑鸦帮就是给张劭办事的,石崇也莫名其妙的掺和了进去,本就是算不清的糊涂账,裴侍中只是暗中将杨骏残余清除掉,并非有意欺瞒陛下,至于武库失火,恐怕牵涉进去的人不少,这件事不好查,现在也不能查。”

    司马衷审视着他,说道:“世人都说,王、裴、贾,济天下,贾充和裴秀不仅是连襟,还是好友,共掌机密,而今你是在给裴侍中说情,还是想把自己摘干净?”

    贾谧一脸无辜道:“陛下,臣自知愚钝,错信石崇和欧阳建那样的奸佞小人,臣待他们一片赤诚,他们却只会栽赃陷害,曾经还想在狩猎场对臣行刺,他们的行径委实让人心寒,虽然在朝堂上臣与裴侍中偶有意见分歧,但是臣深知裴侍中是一心为国,臣经常都会反省自己的不足,只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司马衷沉声道:“贾模生前用过的人和做过的事,你不会完全不知,裴頠不愿说,那么你来说,武库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谧知道司马衷一定会追问下去,此时若再隐瞒,只怕火真的要烧到自己身上了,他又瞟了裴頠一眼,心里莫名有了几分同情。

    裴頠维护的人里面也包括贾模,当年就是宋清替贾模处理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裴頠与贾模私交甚好,不想毁了贾模的身后名,也算是间接保住了平阳贾氏的清誉。

    贾谧思忖良久,终于开口道:“陛下,其实在武库发生大火之前,器械已经丢失一半,卫尉孙旂推脱责任,只说他前一阵子返回乐安郡料理一些家事,未能及时统计军械数量,是他失察之罪,裴侍中深知此事的严重性,就命卫尉孙旂暂时不要将此事上奏朝廷,而是先秘密调查此事,可惜没过多久就发生了那场大火,孙旂想着与其日后被人查出来,索性不如全部烧毁,所以也没有全力救火。”

    “好啊,好一个忠臣,好一个国家柱石!”

    司马衷嘴角抽搐一下,帝王不能容忍臣子存有灰色想法,更不会容忍知情不报,裴頠擅自将此事压下,等同于欺君罔上。

    “陛下,武库失窃当年匈奴和氐人在秦雍两州发生叛乱,那个时候若下令彻查此事,势必会使朝廷陷入内忧外患当中,派系纷争,错综复杂,臣和张司空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了晋朝的根基。”

    裴頠沉默了,好久才自顾说道:“臣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陛下责怪臣抛不开世家大族的利益,可是陛下现今有什么足够的力量和权威进行改革,处处针对颍川士族,两次吏治改革失败,世家大族却分毫未损。

    想当年孙权要借暨艳之手限制江东四大家族势力的膨胀,但是由于弹射百僚,四大家族反抗激烈,孙权不得不将暨艳当成弃子,虽然事后降罪张温,但在这场角力中孙权还是败给了江东士族。

    直到后来鲁王孙霸与太子孙和的储位之争,孙权以各种借口和手段大肆打击江东士族,最后淮泗军事集团乘势而上,取代了江东士族的地位,这一次孙权才算是完胜。

    而现在陛下面对的不止有掌握实权的世家大族,还有势力和野心大增的各地宗室藩王,边境摩擦频发,恐怕不仅仅是我军防备松懈这么简单,一旦有针对东宫太子的风吹草动,就会有大量地位尊贵的勋贵与宗王参与朝堂政争,对于这些,陛下心里也很清楚。

    刘邦是创业之君,汉文帝刘恒就是汉朝当之无愧最杰出的守成之君,依臣看来,能够做个守成之君,保证自己治理的国家不发生大的战乱,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贾谧被他这话说得也有些动情了,十分恳切地说道:“陛下,裴侍中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臣恳请在适当的时候再彻查,东瀛公谋逆余党该抓的都抓了,其中不乏有诬告牵引,或有查办官员心存避祸之心,必有无辜受牵连者,臣认为实在没必要再使此案复杂化扩大化,到此似乎也该告一段落了。”

    司马衷忽然伤感起来:“父皇奈何不了他们,便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吾,要怎么守,对那些人一次次妥协,一次次让步,那么皇威何在?这到底是谁的天下?”

第三百一十八节 朝阳与落日

    司马干突然开口道:“看着陛下写的书法,不禁让臣想起了几个人说过的话。”

    由于他坐在那里太过安静,很容易教人遗忘他的存在,司马衷转头望向他,眼神闪动,说道:“叔公请讲。”

    “陈思王(曹植)曾称赞父亲说,‘魁杰雄特、秉心平直。威严允惮、风行草靡。在朝廷则匡赞时俗、百僚侍仪;一临事则戎昭果毅、拆冲厌难者,司马骠骑也。’丁谧、毕轨等人也说父亲有大志而甚得民心,臣倒是有些怀念他们了,数十载倒下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些人能记得,有些人却记不起来了。”

    司马干说这番话的意思是失败者往往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曹家的江山落到了司马家的手上已是不争的事实,统一汉末三国的终究还是司马氏族。

    司马氏王室力量还很强大,这些世家大族还得依附于皇权,虽是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但除掉杨骏后,已经没有一个高门大族敢公开挑战皇权。

    司马干咳嗽两声,冯贯递给他一杯茶,他没喝,反而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裴頠,意味深长的说道:“裴侍中公忠体国,人臣之心,人臣之礼,人臣之忠,这些年他始终未变,只不过有些时候他也很难,他是个厚道人,想着给大家留面子,只是苦了他自己,陛下也不要太苛责他了。”

    司马衷淡淡道:“还是叔公了解他的心思,也理解他的心思。”

    裴頠双手递上辞呈,说道:“臣本朽木之才,实不堪大任,恳请陛下恩准,让微臣辞官归隐。”

    司马衷接过那份辞呈,扶额一叹,不能做到对自己绝对忠诚,他宁愿放弃这样的贤臣。

    “逸民,在你出宫前还是去显阳殿看看皇后吧,你总归是她的表弟,兴许你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一些,长渊,你也陪逸民同去。”

    贾谧颔首道:“臣遵命。”

    宫门外,白袍少年迎风而立,她能够想象裴頠将遭到怎样的责难,对于裴頠来说,自请辞官是他在即将到来的皇权漩涡中退步抽身最好的方式。

    青珠提醒过雨轻,裴建有可能会被石崇的亲信利用,可是雨轻并没有将此事告知裴家人,因为她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以让裴頠与司马衷他们君臣之间出现裂痕,甚至走向彻底分裂的导火索。

    由陌文的案子引出了五年前的武库大火,张华也牵涉其中,还有宋清这么个看似无足轻重的人,他也许有着双重卧底的身份,到底他是谁的人,估计将成为一个谜了。

    裴頠一定会设法把张华撇干净,同时也会顾及贾郭还有某些世家大族的颜面,那么他只有牺牲自己的仕途,这也是雨轻期待看到的结果。

    只不过裴頠正值壮年,就失去了仕途,他应该感觉很惆怅,也许还会心情低落很长时间,雨轻的心里也有些不安和难过,她渐渐低下了头,晶莹的泪珠从微颤的长长睫毛上滑落下来。

    “雨轻,你怎么又哭鼻子了,难道是一直等我等不到就难过的哭起来?”

    说话之人正是准备和缪胤等人进宫去的郗遐,雨轻抬眸看着他,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郗遐这次返回洛阳后,倒是没有先去裴家看她,而是处理了一些私事,等到他空闲下来去裴家时,雨轻却去了小镇上,今日倒是他们分别一年多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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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轻怔怔的站着,也许是太意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郗遐却从袖中取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放进她手心里,微笑道:“近日公事太多,过些天我过去找你。”

    郗遐看她仍在发呆,就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然后随着缪胤他们相继进宫去了。

    裴頠正好朝宫门这边走来,缪胤和几位尚书台的同僚略停下步子,对他施了一礼,裴頠勉强的笑了笑,又看了看郗遐,什么话也没有说,很快走出宫门。

    一个是酝酿了许多抱负的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是黯然退场的失意人,就像是一支球队的新老交替。

    郗遐和缪胤他们继续朝前面走去,只是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裴頠潇洒却很落寞的背影,大袖随风晃动,他的脸上也没多少笑意,很快转过头去,脚下步子不曾停,反而加快了。

    当雨轻望见裴頠走了出来,就疾步冲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脸颊贴着有些冰冷的官袍,泪珠再次滚落。

    裴頠伸手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埋怨道:“好好的哭什么,天冷了,你不好生待在牛车里,却傻站在这里吹冷风,冻坏了生病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有大白。”

    雨轻抱起大白,把裴頠冰凉的双手也放到大白身上,破涕为笑道:“六叔,我们回家吧,你之前答应要陪着我演一段皮影戏的,你可要说话算数。”

    裴頠点点头,牵起她的手慢慢走远,对这里不再有什么留恋,他看到郗遐,就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如他这般朝气蓬勃,心怀斗志,他希望郗遐在这里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给衰落的晋廷注入一股新生的力量。

    暮色将近,两辆牛车在梁王府门前停下,卢播和令狐邕并肩走入王府,径自来到玉澜堂。

    却见王铨正与司马肜对弈,王铨还说着梁国那边的情况,卢播款步走进来,施礼道:“王爷,陆云巡视梁国,查办了几名贪腐官员,如今已经前往谯国了,不过他的弟弟陆玩现在还留在梁国,看样子他们兄弟是打算兵分两路了,说起来都是东衡兄家的私塾太乱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铨面色难堪,说道:“我已经给陆云写了封书信,公事公办,就算是族中子弟犯了法,我也绝不会包庇他的。”

    卢播撩袍跪坐,呵呵笑道:“东衡兄,事情没那么严重,再说在王家私塾念书的孩子还有跟谢家、殷家沾亲带故的,他们两家同样也有嫌疑。”

    司马肜仍旧观察着棋局,沉声问道:“崇文馆的案子可是都了结了?”

    “是的,蒋美人死了,中书省那边已经下达了对淮阴蒋氏满门抄斩的命令。”卢播说着又递上一个信封:“王爷,这是李如柏刚才亲自送过来的东西。”

    司马肜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着从茂先楼出入登记薄上撕下来的那页纸,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名字上,沉吟道:“原来是他,连石崇这只老狐狸都被他算计了,还真是一个手段高明的猎手。”

第三百一十九节 最美的皮影戏

    卢播微笑道:“在石崇出任征虏将军,镇守下邳时,淮阴蒋氏曾贿赂过他,所以说也怪不得别人把蒋美人的事推到他头上,还有金谷园的绿珠,更是个隐藏极深的人,原来她早就在搜集石崇的罪证,给他致命一击,听说她细作身份败露后被逼坠楼,司马诩还偷偷安葬了她,欧阳建行事竟然比石崇还要心狠,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这位擅名北州的大才子还有这样的一面。”

    司马衷只诛杀了石崇一人,欧阳建被免官,命他即刻离开洛阳,并且永远不得返回洛阳,否则格杀勿论,石崇子侄除去有平叛之功的石超,其他都被遣回家乡,石崇府邸及城外金谷园皆被查抄,家眷籍没,罚为宫奴。金谷园众多姬妾也全都被发卖了。

    司马肜捋须道:“陛下仁慈,只治石崇之罪而不累及石氏一门,顾念着石苞是开国功臣,还是会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的。”

    令狐邕却转移了话题:“王爷,今日张司空严厉驳斥了郑将作(郑沐),不可再追加修缮宫殿的费用,还说国库吃紧,缓修宗庙,郑将作刚开始据理力争,到最后却变得哑口无言。”

    卢播目光微微闪动,说道:“那是因为张华已经怀疑到郑沐身上,他的得意门生元孚被诬陷自尽,这笔旧账他一直都记在心里,以后针对荥阳郑氏的地方肯定不会少的,最可惜可叹的还是裴頠,朝中没了他,只有张华独自支撑,想必会更加艰难的。”

    令狐邕淡然道:“张华自成一派,平衡朝局也需要他,裴頠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陛下很可能会让陆云替代裴頠的位置,只要陆云豫州之行能够压制住颍川派。”

    司马肜微微点头,或许弃用裴頠早已在司马衷的计划之中,他也开始觉得裴頠有些碍手碍脚了。

    裴頠参与了诛杀杨骏,在贾南风发动的宫廷政变中,裴頠和张华的所作所为最后让贾南风得势,掌握大权,尽管他们的出发点是维护皇权和统治秩序的稳固,但是那场内耗的确让晋廷消耗了很大的元气。

    裴頠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外戚,屡次被提拔,他又经常选择优游退逊。

    但是在司马肜看来,裴頠还是过于书生气了,仕途走得太顺,身为和贾家亲密的外戚集团,总是联合朝臣时时处处想着维护太子的地位和权威,这不仅会引起贾南风的不满,也让司马衷对他有了猜忌,再加上裴頠和赵王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赵王又岂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总体来说司马肜也不太喜欢裴頠这个人,他对如今这个结果还是很满意的。

    司马肜手指间夹着一枚棋子,沉吟道:“伯瑾(令狐邕字),明日你和仲宝(卫璪字)代我去一趟平原王府,顺便把那几名西域制香师傅一并带过去,兄长喜欢育香,我想他是不会拒绝这份礼物的。”

    屋内亮着橘黄色的灯光,白色幕布后,两人正互演着一段唯美的邂逅故事。

    “娇弱的兰草在风中抖动,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裙轻摆,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她踏着温柔的晨光,安静的走在溪畔的小径,在春日里寻觅每一瞬的美好。”

    “为了目睹洛阳的繁华,为了实现宏伟的心愿,勇敢的追梦人不畏山高水远,一路荆棘,策马而来,却遇见了春日里最美的风景。青山如黛,一泓绿水,满溪桃花,不知是谁家的女郎,半蹲在溪畔,用手鞠一捧清水,绽放醉人的笑颜,仿佛看到西子浣沙的涟漪。”

    “马蹄声急,惊扰了这难得的静谧,半边葫芦坠入潺潺溪流中,点点水珠溅上了绿裙,胆小的鱼儿也匆匆游走,不再有嬉戏的兴致。”

    “姑娘何故就这样匆匆离开?”

    “因为你的无礼和莽撞,舀水的葫芦像花瓣一样随着溪流不知飘向了何处,花圃里的兰草需要用山溪水来浇灌,我才来到这里,可美好的心情全被你一扫而空。”

    “看来真的是我犯下了错误,骑马前行不该停歇,更不该留恋如画的美景,闯入一场绮梦,不知归路。”

    裴頠放下皮影,淡淡一笑,雨轻坐在他身边,仍旧摆弄着那个皮影,这是裴頠亲自写的皮影戏台词,只写了这么一小段,没有结尾。

    雨轻好奇的问道:“六叔,接下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裴頠看着雨轻,淡然道:“这场美丽的邂逅,只是铸造了一段错误的爱情,结局并不美丽,所以这段台词也没有继续写的必要。”

    “六叔,你认识他们,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是吗?”

    “嗯,算是吧,那个人一心想要来洛阳历险,却被儿女情长所羁绊,又如何成就一番事业?”

    雨轻看裴頠神色凝重,便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站起身走过去给裴頠泡茶。

    裴頠再次把那个皮影拿起来,脑海间浮现雨轻父亲的身影。

    也是在那个溪畔,年轻男子已经装满了两桶溪水,身边放着一个竹笼子,里面有只毛茸茸的小白兔,这是他准备带回家送给若澜的。

    华服美冠的男子朝他疾步走来,面带愠色的看着他,他却自顾自饮酒,视这位贵公子如空气一般。

    裴頠对他嗤之以鼻:“孟浪狂生,无可救药。”

    秦一笑问道:“裴潭昨日刚来过,今日你又来了,也是劝我早日离开洛阳吗?”

    裴頠没好气的说道:“秦一,不要在我面前故作潇洒,你的那些伎俩也只能骗得过若澜,因为她太过纯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给她的爱是否别有用心,你少时根本没有流落西域,你的家乡是在谯国,不管你是谁,河东裴氏都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

    秦一站起身,没有看他,只是望向一池碧水:“你不及弱冠,就被征召为太子中庶子,承袭父亲钜鹿郡公爵位,想必你以后的仕途定然是顺风顺水,羡煞旁人。”

    裴頠一脸倨傲的望着他,问道:“你带着若澜离开洛阳又回来到底为何?”

    秦一轻笑道:“你也看到了,我在城南开了一家胭脂铺子,打算和若澜在这里长住。”

    裴頠沉声道:“堂叔对外宣称裴若澜已经病逝,你们就应该隐逸山野,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第三百二十节 卷尾篇: 潇湘水云(上)

    秦一这才转过身,笑了笑:“难道我回来还得提前给你们河东裴氏打个招呼吗?我们的关系没那么要好,说实在话,要不是顾念着若澜,我才懒得和你们多说话,不过出身显赫的贵族子弟平日里应该有很多应酬的,莫不是你生活的太闲了,才来找我的麻烦?”

    裴頠目光如炬,问道:“你好像不缺金钱,也不缺人脉,你还想要什么?”

    秦一似笑非笑:“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们想要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些人心甘情愿低下高傲的头颅,仅仅是因为名利吗?”

    裴頠怔住,他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这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秦一的身份,沉默良久才道:“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蔑视别人,你的不满从何而来,又为何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就当是听到了孟浪之言,反正你早已把我看成那样的人。”

    秦一神情带着淡淡的自嘲,提起那只笼子,微笑道:“若你没有其他的事,我便先行一步。”

    裴頠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澜过得还好吗?”

    秦一点点头:“她很好,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时来看她,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裴頠依旧是一副骄傲的姿态:“恐怕你是误会了,我只是帮堂叔问一下她的情况,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去你的家。”

    秦一方才故意讽刺他,他却用理智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的确是个颇有雅量之人,秦一忽然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裴頠少年意气,又青葱又懂事还有人情味,若澜说的没错,他以后应该会成为跟他父亲裴秀一样的宰辅,只不过他要辅佐的是司马衷,这个人比孙权的薄情轻狎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一很真诚的说道:“裴頠,如果哪一天你在洛阳失意了,不妨去谯国看一看,那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也许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六叔,你在想什么?”

    这时雨轻端着刚沏好的茶走回他身边,笑道:“这只是皮影戏,结局是可以改的。”

    裴頠苦笑着抚了抚额头:“雨轻,我准备出去散散心,在洛阳待的时间太久了,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雨轻马上抱着裴頠的胳膊,撒娇道:“好啊,我想陪着六叔一起去,不过要征得爷爷的同意才行,总待在洛阳城确实挺闷的。”

    裴頠轻轻捏了捏她挺翘的小琼鼻,问道:“今日你在宫外见到季钰了,你觉得他变了吗?”

    雨轻靠在裴頠的肩膀上,娇憨一笑:“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官袍加身,看起来很精神,我也想弄一身官袍,穿上试试好不好看。”

    裴頠微微皱眉:“官袍也是可以随便穿的,越发任性胡闹了,都是要准备议亲的人了,还是这样,待会回屋罚抄三十遍《女诫》。”

    “不过就是一件衣服,她既然喜欢,就给她做一件,反正在家里穿上两天,她也就不喜欢了。”

    一位雍容华贵体态婀娜的妇人缓步走进来,她叫王灌,是裴頠的妻子,王戎的嫡女,她和裴頠育有二子裴嵩和裴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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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灌在贵族圈里也算是个奇女子,性格豪爽,不喜欢舞文弄墨,也不喜欢做女红,却爱舞刀弄枪,为此王戎还特意请了几位名师教授她武艺,她天赋异禀,刀枪剑戟,骑马射箭,样样娴熟。

    在王灌待字闺中时还找过周处、祖逖和刘琨比试剑法,他们也对她赞赏有加。

    雨轻赶忙站起身,委屈的扎进王灌温暖的怀里,王灌抚摸着她乌黑的秀发,笑道:“夫君,我看这《女诫》就免了吧,书只能让她越读越糊涂,想让她长长规矩,可以用别的法子。”

    裴頠无奈的摆了摆手,今日他确实有些累,不想再给雨轻说教了。

    雨轻略福了福身子,说道:“我今日的书法课业还没完成,得回屋练字了,六叔六婶晚安。”说着就转身提着裙裾跑了出去。

    王灌是刚从那边府里回来,因裴建闯祸,裴母动了怒,命家仆对裴建鞭笞痛打,血肉模糊,还昏厥过去,各房的人也不敢上前劝阻,唯有黄栗子跪在地上痛哭不已,直到王灌赶过去,给裴建说了两句好话,裴母才让家仆停了手,用担架把裴建抬了出去。

    裴母对这个孙儿毫不手下留情,只允许裴建在府里养上两日就回闻喜祖宅面壁思过,不可再回洛阳。

    “老太君为这件事动了肝火,又请了太医过去诊治,我临走时,四叔还嘱咐我说让雨轻暂时就住在我们府里,不必着急回来,可见那边府里是打算清理一下仆从了,依我说他们那边是有些乌烟瘴气了,早该好好管管了,幸亏早前走了几房的人,不然那边就要更乱了。”

    王灌给他披上一件新做的裘袍,心疼的望着他,轻轻伸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裴頠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没那么不堪一击,这些事还能够承受,你不必为我担心,明日我过去那边看看。”

    “既然夫君想出去散散心,我这就叫人收拾行李。”

    “不用很多随从,孩子们要去家塾读书,这次就不带他们同去了,你和我,还有雨轻,我想安静的出城。”

    王灌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明白了,我的夫君,当然要由我亲自保护了。”

    裴頠淡淡一笑,心想雨轻对自己的父亲应该还一无所知,带着她去谯国,踏上故里,也许还能找到秦一昔日的朋友,让雨轻多了解一些他的过去,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夜色下的这座东宫充满着秋的惆怅与清幽,一身素袍的司马遹抱起那坛桃花酒,仰面痛饮,直到见底才随手一扔,破碎声瞬间回荡在殿内,王敦、温允和傅宣等属官顿时震惊。

    司马遹手握长剑,舞剑恣意洒脱,浑身上下充满活力,霍霍剑锋好似雪花盖顶,脚下步法如行云流水,虽然他没有在沙场征战过,但是平日里陪太子练剑的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司马遹的剑法已经是上乘了。

    司马遹自幼习武,射、御、技击,无一不通,他并不像纨绔子弟那般养尊处优。

    伤心人舞醉剑,眼圈渐渐泛红,却不能落泪,别人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他却不可以。

    他微微闭上双眼,手中有剑,心中无剑,无剑胜有剑。这种境界不需要剑,不代表就一定没有剑,只是没有用剑的理由而已。他作为太子,必须用剑来保护自己,杀人也是在所难免,因为在这里厮杀从来不会停止。

第三百二十一节 卷尾篇:潇湘水云(下)

    林拒霜临死前用匕首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绝望的说道:“我不过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我能够服侍殿下都是源于与那个人长相相似,可是我厌恶这张脸,自从我进入东宫,说什么,不说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都要反复思量,只为了可以模仿得更像那个人,这样殿下才会多喜欢我一点点,我那么努力的去爱殿下,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殿下真心喜欢上我,发现我的好,后来我才知道殿下不属于我,也永远不会属于我,是我自己太傻太天真了。

    我出身帮派,根本就不喜欢侍弄那些柔弱的花花草草,更不喜欢琴棋书画,甚至连陪着殿下玩跳棋都感受不到乐趣,殿下没有一次问过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把那个人的喜好强加到我的身上,着装的颜色,吃饭的口味,我必须按照那个人的生活习惯来生活,一旦那个人生病了,我连在殿下面前喝杯水都会战战兢兢,更不能笑,我就是殿下手里的木偶,在这皇宫里,还有人比我活得更可笑吗?”

    司马遹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回答,就那么无情的看着她被侍卫拖走,当大殿恢复了寂静,一滴泪却悄然落下。

    他喜欢过这个叫林拒霜的女人,并非是只为一张明媚的脸而动心,林拒霜就是林拒霜,他很清楚,正是林拒霜太过自卑敏感才导致这场悲剧的发生。

    也许从一开始司马遹就犯了错,从林拒霜身上看到了雨轻的影子,林拒霜便想方设法的活成了雨轻的样子,可终究还是不像。

    司马遹不会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更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飘渺的幻想中,只有等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少顷,舞剑毕,司马遹持剑走向杜锡,眯起眼睛问道:“中舍人为何不饮酒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过了今夜,你就要去别处任职了,本宫还真是有点难过。”

    随着裴頠的离开,杜锡的仕途也跌到了谷底,他的新官职是卫将军长史,只是个俸禄不过六百石的小官,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他承袭父亲杜预的当阳县侯爵位,是晋朝屈指可数的万户侯。

    杜锡过去常常规劝太子远离奸佞,正是因为他做了太多事,才招致贾南风的厌恶,裴頠失势,贾南风立刻就把他调离了东宫。

    杜锡正是裴頠引荐入东宫的,裴頠曾向司马衷进谏与太子交游者,必须选拔英俊人物,成年有德之人,像陈准之子陈匡和韩蔚(韩寿弟)之子韩嵩都太过年幼,勉强做个陪读,并不能很好的劝谏太子,张华也赞同他的想法,最后韩嵩也未能选入东宫。

    “殿下,只有储君品行端正,国家才会安定,不管遭遇了什么,殿下的内心都不要动摇,心定则事安,心不定则事废。”

    杜锡仰面饮尽杯中酒,然后站起身,恭敬的施了一礼:“殿下请保重,臣先行告退。”说完就离开了大殿。

    司马遹收剑入鞘,笑了笑:“过两日本宫要和贾侍中一起出城狩猎,你们都要同往。”

    时间往回推一点,下午崇文馆外停着许多辆牛车,今日崇文馆重新开馆,来了许多士子,乔澹带着两位年轻人也走入茂先楼。

    自从狄咏遇害后,乔澹就陆续更换了一批图书管理员,儒学堂、华亭阁和颍川书楼的特藏阅览室都各增加了两名管理员,都是文澈训练出来的,不仅有好身手,还有超强的记忆力。

    基本上居住在洛阳的所有世家子弟的信息,都系统地装进了他们的脑子里,看过的人和经历事情的细节他们都能够全部记住,以后借阅登记簿和出入登记表也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霍读已经坐在茂先楼一楼靠窗的位置上,认真的誊抄书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人消瘦了许多,还有些憔悴,史进他们就坐在霍读旁边,只是今日多了一个人,正是曾宝。

    白袍少年负手走上楼去,在阅览室门前停下了步子,抬头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三个小木牌,正是新来的图书管理员的身份牌,他们前面还空出了一个位置。

    少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牌,刚想要把它挂上去,就望见有两个人缓步走过来,她便笑道:“卢兄,你来的正好,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木牌挂上去?”

    来的人却是卢琦和温峤,卢琦又回头望了望,卢蕤还在楼下,他略笑了笑,原来雨轻就是在叫他。

    雨轻把那个小木牌递给卢琦,卢琦一看,上面竟然写着狄咏的名字,他狐疑道:“这个人不是已经——”

    雨轻淡淡笑道:“狄咏是不在了,但他曾经是这间阅览室的管理员,我认为图书馆在加入新员工的同时,也不该遗忘前任员工的姓名,因为他也在这里满怀热情的工作和辛苦付出,我们应该感谢他为茂先楼所做的一切。”

    温峤微微点头,“这个值班小木牌挺有意思的,每个藏书楼都有,你认真又真诚,很值得嘉奖。”

    卢琦手里拿着那个小木牌,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要抬起手臂,却被一只手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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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我来吧。”

    说话者正是卢琛,他拿过那个小木牌,慢慢挂到墙上,那只手还轻抚了一下木牌上的名字,他忧郁的目光里透着某种无奈和感伤。

    “子渊,公度(刘群字)正在楼下,你不是说找他有事,你要借什么书,我帮你一并带回去就是了。”

    “是了,我竟忘记了,泰真兄(温峤字),那我先下楼去了。”

    雨轻顿觉无趣的摊了摊手,卢琛却轻轻问了一句:“这样可以了吗?”

    雨轻只好点点头,卢蕤一定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卢琛了,最近她也没有见到卢琛来裴府。

    卢琛剑眉紧皱,用手指戳了一下雨轻的额头,无奈道:“你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了,说了她也不会改的。”

    任远和钟雅也走上楼来,任远将重新誊抄的《东观汉记》也带过来了,因为原先丢失的那套书籍并没有找回来。

    雨轻揉了揉额头,仍旧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扶着二楼栏杆朝下面望去,感受浓浓的书香气。

    任远笑容明媚:“道儒兄也没上楼来,刚才听他说那个玉九连环已经转送给子谅兄了,不知子谅兄可有解开那个九连环?”

    卢琛声音低沉:“因为不可分,所以无法解,也没必要去解开。”

    雨轻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喃喃自语道:“李如柏也会来这里看书,他前几日还说要离开洛阳去外地做生意,我就知道他是在骗人。”

    “雨轻,你到底是来看书的,还是来看人的?”张舆已经走到阅览室门口,说道:“我命人又誊抄了一些古籍,其中还有一些琴谱,你还不快进来?”

    这时有人戏谑笑道:“她哪里会认真看书,她就是来看热闹的。”

    雨轻回眸一望,正是郗遐,他忙完了公事,就匆匆赶过来了。

    钟雅坏笑道:“你又来这里做什么,尚书省事务最多,还没把你忙的晕头转向吗?”

    郗遐却看向雨轻,略带不悦道:“雨轻,你还没有给我接风洗尘,难道你跟公安兄待久了,也变得小气起来了?”

    雨轻俏皮一笑:“待会我们一起去菊下楼吃饭好了,把吕莘和桓协他们也都叫来,大家可以好好热闹一番。”

    “好吧,要不要再把顾毗和贺昙也请过来,这样你今日可真的要破费了。”郗遐说笑着就和雨轻并肩走入阅览室,二楼终于恢复了安静。

    此刻崇文馆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好像发生过的一场场惊心动魄的灾难以及未解的秘密都已烟消云散,谎言迷雾掩盖下的血腥,还能依稀嗅到,他们只不过是在用虚假的笑容继续欺骗无知的人们。

    第三卷结束。

第一节 梁园诗会(一)

    睢阳城东北筑有一座梁园,又称睢园、菟园,筑城三十里,为西汉梁孝王刘武营造的游赏廷宾之所,晋葛洪《西京杂记》中有云:“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起龙囿,又有雁池,池间有鹤州,凫渚。其诸宫观相连,绵延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

    梁王司马肜很早就命人修葺了这园子,梁国常侍孙霖近日就来到睢阳,一是代替司马肜处理一些封国事务,二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在梁园举办诗会,为司马肜招揽文人谋士,不少儒生也会慕名而来,游览一番这名满天下可与汉景帝的上林苑相媲美的风雅场所。

    孙霖出身于官宦世家,在荆州密谋叛乱而被诛杀的孙洵是他的族兄,这笔账他记在了荆襄士族和吴郡陆氏的头上。

    今日梁国内史任先、谢含、袁资、殷柷、还有南阳士人阴澹、何叙、来扬和岑经,陈县王家子弟、易悝父子、牛随之、滕子昂等人都赶来参加梁园诗会。

    孙霖设宴于清冷池阁上,伴以鼓琴之乐,宾客们在觥筹交错间吟诗作赋,热闹非凡,陆玩和梁辩也在席中。

    孙霖呵呵笑道:“今日有山风轻拂于左右,亭台楼阁环至当前,秋兰散初馥,芳香入襟袖,让人心情怡然。”

    谢含也在旁笑道:“梁园内奇花异卉,茂林修竹,山水旖旎,重楼起雾,霓裳翠袖,这里依旧是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

    任先却放下酒盏,喟叹一声道:“可惜洛阳金谷园繁华不再,连绿珠也坠楼了,梓泽七珠彻底随着芳香的尘屑消散无踪了。”

    袁资眯起眼睛笑道:“任内史,身在睢阳就不要谈洛阳之事了,你看众多士子赶来参加梁园诗会,他们或许已经有佳作了。”

    殷柷就坐在谢含的旁边,殷家和谢家、袁家都有着姻亲关系,殷柷之妻乃谢含堂妹,他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陆玩,脸上没多少笑意。

    陆云先前斩杀了虞县县令张明远、宁陵县令樊伯熙和谷熟县令常知良,张明远修筑矮围,圈占孟诸泽,禁止周边受灾百姓捕水产,致使饿死千余人;而樊伯熙和常知良贪污了修理睢水河道的工程款,最后的款项只剩不到十分之一用于修河,两个县修的河堤就是豆腐渣工程,以至于年年修河道,年年都会决堤。偏偏这三个县令还都是殷家的人。

    这三个县令只不过是替本地豪族办事的小人物,任先作为梁国内史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只是他夹在这些豪族中间谁也不想得罪,最终只能选择让他们三人背锅,成为陆云巡视过程中第一批被杀的官员。

    殷柷以为这事应该就了了,不成想陆玩会继续留在这里,显然是要对席汝桢谋杀同窗案彻查到底,殷柷为此大感不快。

    袁资之子袁绲的座位挨着梁辩,他知道王松不学无术,读的几天书,认识的那些字,就着酒饭,也就消耗殆尽了。瞧见王松和王嘉兄弟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便想要拿这个呆霸王取笑,转头对殷棐(殷柷之侄)低语了几句,殷棐发出一阵窃笑。

    梁辩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你们真是一点好事也不干,人家还比你们大两岁,小心任内史待会责备你们。”

    袁绲又倒了一杯酒,自得笑道:“文明兄,这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殷棐站起身,端起那杯满满的桂花酒,走到王松跟前,先敬了他一杯,微笑道:“王兄,你上回所作的诗我还记忆犹新,浅显易懂,也很押韵,独出心裁,今日可要再做一首啊?”

    王松之前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做过一首打油诗,令在场的人捧腹大笑。

    殷棐再次念起那首诗:“春雨细如毛,屋下猫狗闹,最后谁会赢,赏它一顶帽。”然后又好奇的问道:“敢问王兄,到底那顶帽子是赏给了猫还是狗呢?”

    王松脸色微醺,嘿嘿一笑:“都说猫斗不过狗,可是我家养的那只大肥猫一发威,竟把柴狗赶跑了,你说它厉不厉害?以后你见着得叫它一声猫将军,它才会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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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棐撑不住,一口酒都喷了出来,梁辩笑的用手指着袁绲,只说不出话来。众宾客也忍俊不禁,有的拍桌大笑,有的把漱口的茶水洒了邻座的一身,有的笑到连碗也端不稳,左右伺候的侍婢们无一个不弯腰屈背。

    袁绲咳嗽一声,笑道:“我望见王兄徘徊在雁鹜池畔,酝酿了好久的诗作,不妨现在念出来,与大家分享一下。”

    王嘉知道袁绲就是想看兄长当众出丑,忽然想起刚才有个寒门学子主动送给他一首诗作,便把诗稿悄悄塞进王松宽大的衣袖里。

    王松虽然才疏学浅,但是也想给自家争一次脸,便笑道:“那在下就献丑了。”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那份诗稿,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梁园气色和,斗酒共相过。玉柱调新曲,画扇掩馀歌。深潭影菱菜,绝壁挂轻萝。木莲恨花晚,蔷薇嫌刺多。含情戏芳节,徐步待金波。”

    众人听后,顿觉惊奇,这首诗纤巧绮丽,给人以美的感受,确是难得的佳作。

    袁绲疑惑道:“这诗真是王兄写的吗?”

    王嘉立刻回道:“自然是家兄所写,近日家兄刻苦用功读书,写诗自然有些进益。”

    陆玩微笑道:“此诗构思新颖,描景细腻,动静结合,清新自然,这诗稿可否让我一观?”

    王松没想到这首诗能艳惊四座,面对突如其来的赞誉,他还有些受宠若惊,害羞的笑了笑,觉得今日自己运气很好,遇到一个有才气的寒门学子,心想待会赏给他一些钱,以后可以让他专门给自己代笔写诗。

    当侍婢把那份诗稿拿给陆玩,陆玩一看,略觉失望,苦笑溢上嘴角,此刻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梁辩也拿过来看了看,嘲讽地笑道:“王松写的字实在是太难看了,不过诗是好诗,但肯定不是他写的。”

    陆玩四顾了一下,突然问道:“任承去了哪里?”

    “彦生兄(任承字)好像去更衣了。”梁辩说着就让人把诗稿传给阴澹和岑经他们。

    任承是任先之子,任远的堂兄,只比任远早出生一个月,任远的笑容总是能够融化人心,但是任承不爱笑,他的眼神里总是透露着一种忧伤的神秘感,还夹杂着一丝叛逆的气息。

    他的长相并不出众,性格也是闷闷的,在他身上既有世家大族子弟的气质,又有文人的敏感细腻,很复杂,很独特。

    他和梁辩自**好,喜欢四处游历,却很少去洛阳,他原本打算邀上几位好友同去泰山游玩,不想昨日收到任远的书信,他只得作罢。

    任承走到雁池畔,叫道:“养白貂的,你待在这里干什么?”

第二节 梁园诗会(二)

    身穿浅竹绿衣袍的年轻男子转过身来,摇晃肩膀想要把大白甩下来,怎料大白趴在他肩膀上纹丝未动。

    年轻男子脸色稍有不悦:“首先这只白貂不是我养的,其次你这样称呼别人未免太不礼貌了。”

    任承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问道:“想必兄台也是来参加梁园诗会的士子了,那么敢问兄台贵姓?”

    “在下霍读,你要找的人刚才去林子里采蘑菇去了。”

    任承诧然道:“采蘑菇?”

    大白从霍读身上跳下来,然后从任承脚边飞快跑过去。

    “我刚才还劝她不要随便动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偏偏不听,还说采摘后会付钱的。”霍读说着就举步朝那片林子走去。

    任承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边看风景边思考,伸出手,轻轻接住一片落叶,随手一扔,听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他嘴角轻轻扬起,好像是在等待起风的乐趣。

    与此同时孙霖正和任先品评着阴澹和岑经的诗作,他们俩文采不分伯仲,王松的那首诗偏婉约,而他们的诗风豪放飘逸。

    阴澹是阴翼的叔叔,他的妻子娄氏正是娄修的胞妹,此番来到梁园遇到陆玩,倒是颇感意外。

    阴澹与来扬他们四人被称为南阳四俊,都是任承的友人。

    南阳老牌家族属于一个犹疑不定,暧昧不明的态度,只顾保身,对富贵和权势没太多欲望,钟繇曾经提拔过阴修担任颍川太守,荀爽之女荀采嫁给南阳阴瑜,宗世林在曹魏当直谏大夫,朝堂之上也会有南阳士人的身影,只是不再那么风光。

    南阳来氏、宗氏、樊氏都入川仕于季汉,既然远离故土,失去了土地田园宾客这些根基,在魏晋也就无显宦无政治影响力,这些家族索性安心做文化高门。

    殷柷对阴澹的诗作却不屑一顾,还笑说南阳豪族多是东汉开国功臣,皆是冠冕相继,累世为官,可惜到了汉末,世家大族中却并无南阳士人的一席之地,不要说一流高门袁杨两族、荀陈钟三氏,就连博陵崔氏和泰山羊氏这样的家族都比不了,到如今更是寂寂无名,顾荣和贺循等人并称五俊,他们都出身江东名门,父辈在孙吴身居高位,阴澹这四人拿什么跟人家比?

    阴澹睁眸冷然一笑:“殷氏家族也是历史悠久,纣之后殷商家族日渐衰落,汉北地太守殷续定居长平,长平殷氏作为新出门户,可谓人才济济,先有东汉时任冀州刺史的殷封,曹魏时期殷褒之父担任渤海太守,殷褒为荥阳令,广筑学馆,会集朋徒,后来因政绩显著升迁至章武太守。

    虽然他们官位不够显赫,尚未进入朝廷中枢,但家族获得了列入士族的资格,到了现今像殷兄这样的才俊也要在仕途上展露头角了,而我等南阳士人无心仕途,喜欢优游山林,自然是比不了了。”

    他这番话明褒暗贬,更是指出了长平殷氏并非东汉世家大族,实际上算是新出门户之列,根本不能与南阳旧族门户相提并论。

    殷柷听后也没有生气,反而似有所指地说道:“阴兄,你的诗作豪放中却带着淡淡的悲伤之情,想必是为娄修在襄阳殒命感到心痛,听说当时吴郡陆氏还派自家部曲埋伏在冠盖里周遭,和襄阳几大家族围剿妖贼张昌余党,娄修遇害之前因后果,恐怕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了。”

    阴澹对娄修之死本就心存怀疑,不由得将视线移到陆玩身上,眼神凛冽,娄修的存在,就是为了监视荆襄大族和吴郡陆氏的潜在势力,他们有理由有能力除掉娄修。

    陆玩淡淡一笑,殷柷在此时故意提及荆州之事,挑拨人心,还有不少人在旁乐得看热闹,如果今日在这里不能摆平这些人,恐怕接下来在梁国会有许多人找他的麻烦。

    “在查抄宁陵县令樊伯熙府邸的时候,他和家人全都躲进后院,并且让数百部曲守住院门,他那无知的儿子还很是嚣张的大喊谁让官兵进来,老子就砍谁的头,等我们的人冲进去后才发现,樊伯熙和儿子樊略正在烧证据,就是一些账簿而已。

    樊伯熙只是南阳樊氏的旁支子弟,家境早已败落,父亲早逝,他过去一定很努力,才当上了宁陵县令,他想要走捷径升官,险中求富贵只是一个过程,如若要想获得,还得看求的方法是否正确,不讲方法去求,那就是痴心妄想,自寻死路。殷兄,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殷柷目光微沉,“你们把人都杀了,到现在还讲什么道理?”

    陆玩扫视众人,微笑道:“樊略年轻沉不住气,说了些很有趣的话,大家想不想听一听?”

    在场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外地士子完全听不明白,有的人却表现的异常安静,还有像王松王嘉等纨绔子弟照旧畅怀酣饮,对陆玩说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樊略说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可我们上面这尊佛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朝廷派谁来巡视不好,偏偏让姓陆的过来,真要往死里查,扯出的事情越来越多,把我们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就把所有人都给供出来,大家谁都别好过。

    我实在不知他嘴里说的这尊佛到底是谁,说来也奇怪,樊伯熙被杀后,他被关进大牢,然后就不再嚷嚷了,特别安分,审讯时一问摇头三不知,说起来他也没犯什么大罪,樊家人也可以花重金为他赎徙罪,我想他从此都会保持缄默,比起死亡,大多数人会宁愿选择如同死人般的苟活着。”

    殷柷捧起酒杯对着陆玩那边先干为敬,不以为然的笑道:“陆士瑶真是好记性,一个莽撞青年说的疯话也能记得一清二楚,这恐怕不能作为呈堂证词。”

    陆玩以茶代酒回敬了他一杯,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刚好被我听见了,我就不会当作没发生过,说不定哪一天就突然想通了。”

    袁资示意身边婢子把一觞热蜜浆端给陆玩,呵呵笑道:“我看士瑶在席上滴酒未沾,恐怕是这梁园的桂花酒不合你们吴郡人的胃口,不如品尝一下这觞蜜浆。”

    那名婢子将蜜浆轻轻放到陆玩的桌上,陆玩端起来喝了一口,淡笑道:“这蜜浆很甜,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他也很喜欢喝蜜浆,关于此人还有一典故。”

第三节 梁园诗会(三)

    王松呆萌憨直,急忙问道:“什么典故?”

    “袁术称帝,遭到诸侯们和天下人的不满,最后众叛亲离,只能前去冀州投靠兄长袁绍,途经徐州时,被曹操派来的刘备截杀,袁术落荒而逃,只好退往老巢寿春,六月退军至江亭,军中仅有麦屑三十斛,正值盛暑,袁术饥渴难耐,向身边人讨要蜂蜜水喝,哪知道下人没好气地答道,‘无蜜水,只有血水。’袁术叹息良久,悲哀的大喊一声,‘袁术至于此乎?’最终吐血而亡。

    袁术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在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诸侯们都想当皇帝而又都不敢说出口的时候,他挑起这个头,公然称帝,说起来袁绍就比他聪明一点,在谋略上也比袁术要高明一些,不过他们也只是在东汉末年兴盛一时,然后就如烟云般迅速消散。不管是什么高门大族,一旦自己真正逐鹿天下,那成败就绑上了,只有那些崇尚清虚、并无野心的家族才能够经久不衰。”

    陆玩望向袁资,意味深长的说道:“东汉末年陈郡袁氏的翘楚袁涣,以文治令天下百姓归心,整治天下风气,昔年曹操也很欣赏袁涣,甚至为袁涣亡故而落泪。陈郡袁氏历经汉末乱世,始终岿然屹立,远离刀光剑影,皆与其优秀的家风有关。祖上荫佑固然重要,但让子弟继承祖上宁静致远的遗风,才是维持家族长久兴盛之道,袁先生以为何如?”

    袁资脸上笑意未减:“不过一觞蜜浆,你竟谈起家风了,对了,你好像在金谷园说过自己不喜甜食,倒是我忘记了。”

    谢含轻蔑一笑:“在陆机心中,不放盐豉的莼羹要胜过羊酪,吴郡陆氏或许习惯了这种清淡自然的滋味,秋风起,张季鹰又该思念莼羹鲈脍了,我看他还不如早日南归。”

    陆玩轻啜一口茶,淡淡说道:“我已经翻查过虞县县志,朝廷并没有把孟诸泽赏赐给有功之臣,它是公产,但是虞县县令张明远却把它当成私有财产,也不知是谁借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听说谢兄好像在孟诸泽附近建了一座庄园,难道阳夏谢氏族人想要举家搬迁到虞县去住?”

    谢含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我们阳夏谢氏修建园宅,有何不妥吗?还需要向朝廷汇报吗?”

    陆玩笑道:“没什么不妥,只是谢家的佃客就可以去捕捞孟诸泽的水产,其他百姓却不可以,这样很容易让别人产生误解。”

    谢含低哼了一声:“几个不安分的佃客跑过去,又能说明什么,我们谢家可不会侵占公产。”

    陆玩一边剥橘子,一边说道:“谢家在前几日还赈济了受灾百姓,百姓非常感念谢家的仁慈,我来到梁国这些日子,对谢家也有了新的认识。”

    谢含把酒觞重重放在桌子上,发出沉沉的闷响,叫道:“来人,给我拿碗过来,那样才能喝的痛快!”

    陆玩注意到,阴澹的神情很郑重,便笑了笑:“阴兄,你不必这样盯着我,其实在我离开襄阳时,娄西曹还是好好的,袁瑰(袁资兄)因平叛张昌有功已经升迁为襄阳太守,关于娄西曹遇害之事,我想袁先生应该比我知道的多一些。”

    袁资夹起一块鱼脍,放入口中,咀嚼时微微皱起眉,不知是何滋味。

    何叙却阴恻恻的笑道:“连荆南四郡的宗族都被你收拾了,荆襄豪门趁乱暗算娄西曹也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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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叙是何虔之弟,何虔是东海王的幕僚,在成皋县发生的一些事,何虔也参与了,最后倒霉的人却只有柳宗明。何叙貌似与蔡谟关系要好,这两年就居住在邺城。

    陆玩不禁笑了两声:“尚书令乐广本来想把女儿嫁给卫玠,但是河东卫家看不上淯阳乐氏,后来选择与吴郡顾氏联姻,乐氏和何氏是同郡人,何氏崛起于东汉灵帝皇后何氏和外戚何进,何进虽出身屠户,但正是通过他的努力才让南阳何氏跻身世家行列,乐令之女嫁入何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以后何兄在仕途上必会平步青云。”

    何叙之妻正是乐氏,陆玩最后一句门当户对,甚是讽刺,他把没落的南阳何氏和淯阳乐氏看做同一阶层,也看穿了何叙想要借着乐令在朝中的权势重振何氏一门的目的。

    何叙冷冷一笑,“陆兄,这两年在吴郡可有不少关于你的流言,说你和张珲是吴郡名门子弟中最叛逆、最奇怪的两个人,议亲之事一拖再拖,好像你们俩提前商量好的一样,难道是吴地世家女郎都入不得你们的法眼?

    昔日吴主孙皓使黄门遍行州郡,但凡有姿色的都会选入宫中,还以行政的手段,要求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只要家中有女儿,每年都必须如实上报姓名和年龄,到了十五六岁就要接受简阅,简阅不中,才能出嫁,貌美的女子全都进了宫,恐怕如今的吴地女子多是姿容平平,再难找出像昔日江东二乔之倾国倾城之容。”

    来扬附和道:“乔公有二女,皆为国色,孙策纳大乔,周瑜纳小乔,此二女不过是他们攻破皖县的战利品,孙策遇刺身亡,周瑜英年早逝,二女确实很命薄,年纪轻轻就守寡,红颜多薄命,就连东宫蒋美人也香消玉殒了,好像她长得跟谁家的女郎很相像。”

    “难怪来兄写的诗都是关于风花雪月的,原来你整天把心思都放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面了。”

    陆玩轻蔑一笑,目光斜睨着何叙:“何兄久居邺城,不去洛阳,却比任内史还早知晓金谷园被查抄之事,还有心关注吴地的那些市井流言,我真佩服你可以一心三用的能力。”

    何叙仰面饮尽杯中酒,不阴不阳地笑道:“彼此彼此。”

    岑经侧身向来扬靠过来,低声道:“那个蒋美人已然是绝色了,与她容貌相似的到底是何人,我倒是想见一见。”

    来扬皱眉道:“彦生兄说那人不好招惹,张司空和王司徒都很疼爱她,身边还有许多朋友,全都是高门权贵子弟,洛阳崇文馆就是她筹建的,总是穿男装出行,伶牙俐齿,喜欢查案子,何虔被她羞辱过,连柳宗明也被她整疯了。”

    岑经心里不禁一颤:“那还是不遇为妙。”

    经过短暂的不愉快的交谈,诗会又恢复了原来的和谐气氛,王嘉突然指着袁绲那边大喊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四节 梁园诗会(四)

    众人都被惊到了,袁绲左右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以为王嘉是在戏耍自己,便瞪了他一眼道:“哪里有什么东西,王嘉你又想吓唬人了是不是?”

    王嘉连连摆手:“不是,真的有个东西,像是一只白猫,但又不是猫,窜的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王松四下张望着,一头雾水的问道:“我怎么没看到,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在大家东张西望之时,陆玩却以更衣为由先行离席了,他离开清冷台,脚下步子越来越快,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

    林子间,花姑提着满满一篮子蘑菇,和顺风、雷岩有说有笑的走在后面,雨轻却把刚刚画好的《石兰图》拿到任承面前,笑道:“任兄,帮我品评一下画作吧。”

    任承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她的画作,轻轻笑道:“我不擅长作画,无法帮你点评。”

    一名清秀少年伸手折下一枝木芙蓉,脸上荡漾着春天般美丽的笑容,只见她穿着粉紫色右衽交领搭配半袖外袍,薰衣草紫色外袍上有烟波纹和花纹刺绣,鲜艳的色彩和她此时明朗的心情很贴合。

    她就是左媛,今日和雨轻一起来逛园子,她用花枝点了点画上极丑的石头,还有那分散、杂乱无章的兰草,嗤笑道:“路边卖字画的好像都比你画的好,撇出的几笔兰叶看起来就像是韭菜和大葱,你觉得自己画的这幅小景价值几何啊?”

    雨轻无所谓的笑道:“画得像韭菜也不错了,总比你画得海带强些吧。”

    左媛噘嘴道:“什么海带,那叫做昆布,是一种珍馐美食,还是从百济和高句丽运来的,我最近在学习《神农本草经》,画的就是昆布,不是兰草。”

    雨轻笑眼弯弯:“刚才也不知是谁采了许多鲜艳的毒蘑菇,还说长得好看的蘑菇味道一定更鲜美。”

    左媛强自辩解道:“大自然鬼斧神工,蘑菇这种东西,漂亮的也有无毒的,丑的也可能有毒。”

    花姑却在后面说道:“回去后我和雷岩准备做蘑菇鲜肉馅饼和蘑菇馅饺子,每人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蘑菇汤,正好驱驱寒气。”

    雨轻将画作卷起来,无奈道:“既然你担心蘑菇有毒,那还是不要吃了,昨日你不是还说白粥配昆布,胜却人间无数美好,今日你就继续吃这些吧。”

    左媛禁不住美食的诱惑,马上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虽然你这个人是不太靠谱了,但是我相信大白分辨毒蘑菇的能力,待会我可以帮着你们一起包饺子,多包一些冷冻起来,明日早饭也有了。”

    雨轻临行前去了左府,并说想趁这次机会到汝南看一看,左思就让左媛陪着雨轻一起来豫州。这一路上,左媛和雨轻经常斗嘴,每回都是左媛落败,但是她们姐妹间的感情很真挚,裴頠看着她们也觉得开心了许多。

    “雨轻。”

    陆玩脚步匆匆赶来,雨轻转过身,一脸欣喜道:“士瑶哥哥,六叔去访友了,我就直接过来梁园找你了。”

    陆玩缓步走近,轻声道:“既然要来,就该提前派人通知我一声。”

    雨轻半蹲下身子,抱起大白,莞尔一笑:“我不想打扰到士瑶哥哥查案子,而且我也是今日刚到的,诗会结束了吗?”

    陆玩点点头:“嗯,你们真是有闲情逸致,想着来这里采蘑菇,要不要再抓几只雉鸡回去呢?”

    左媛吃吃笑道:“都是她的主意,这里是梁园,又不是什么野树林,别说雉鸡了,就连家养的鸡,她也未必敢抓。”

    “金谷园内除了珍禽异兽,还养着百余只羊,鸡猪鹅鸭之类,那是因为石崇经常宴请友人,所以园内吃喝游乐兼备,而梁王生性节俭,并未耗费人力财力去饲养珍禽异兽,常侍孙霖还找来一些本分老成、能知园圃之事的仆人,自行经营打理这园子,让园子百物生长,由物用而生财源,一片枯荷,一根干草枯枝也是有用的,你们采摘蘑菇,应该给负责看管这片林子的老仆相应的赔偿。”

    左媛循声望去,年轻男子正朝这里大步走来,左媛并不认识他,只是撇撇嘴,觉得像采蘑菇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需要拿来说,他反而郑重其事的说出来,心里就有了几分不快。

    雨轻淡淡笑道:“天下之物,皆物也。而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原来孙常侍也懂得这个道理。”

    梁辩微笑道:“想必这位是陆兄的朋友了,果然很有见地,王松的那首诗作大概也是出自你之手了。”

    雨轻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那首诗是一位姓萧的才子所写,他还写过一首《春日诗》,每句都有春字,构思别具匠心,令人感到满眼春色。”

    梁辩疑惑道:“姓萧的才子,我倒是没听说过。”

    “多半是她杜撰的,梁兄不必认真。”陆玩又看了一眼站在雨轻身边拿着竹箫的年轻男子,问道:“你叫霍读,是吗?”

    霍读颔首道:“正是。”

    陆玩沉吟片刻,说道:“霍读,待会回去后,让我看一下你写的字。”

    雨轻歪头一笑:“士瑶哥哥,这么说你答应留他在陆府做佣书的工作了?”

    陆玩负手说道:“那还要看他的书法如何。”

    雨轻上回给陆玩的书信里就提到过天鹰帮被灭门的事,霍读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替惨死的哥哥们报仇,他必须坚强活下去,如果可以待在陆府做佣书的工作,那么他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相比人口复杂的裴府,陆府更安静,也更安全。

    陆玩徐步朝前面走去,随口问道:“你们可有找到住处?”

    雨轻跟上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笑道:“六叔就借住在熟人的空宅子里,士瑶哥哥一个人住在驿馆怪冷清的,不如搬过来和我们同住。”

    陆玩微微点头,“我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梁兄在,我和他一起搬过去好了。”

    梁辩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不觉叹息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司马相如能发此感慨,估计也是不甘心做个食客,他也有抱负,曾因仰慕战国时期的蔺相如,还改名为司马相如,只可惜他除了文采,别无所长,人品也被人诟病,司马相如是不完美的,但却是真实的。”

    任承一直沉默不语,突然开口道:“文明兄,来梁园欣赏风景就好,提司马相如做什么,雍容闲雅也不足覆窃赀之丑,本是小人,偏作君子之文,此时谈这种人只会大煞风景。”

    左媛走在任承身边,摆弄着木芙蓉,偷偷地瞟了他一眼,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第五节 公子请笑纳

    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那处宅院时,天色已经薄暮,厢房内,书桌上摆着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有花梨木嵌螺钿绘图四件套、一对锡制湘妃竹茶叶罐、一套竹制采耳工具、金色鹤型剪刀、还有羊毛卷敲背锤等,这些都是雨轻送给陆玩的礼物。

    陆玩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水滴状玻璃瓶,仔细端详了一会,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是我自制的香水,香气独具一格,是特意为士瑶哥哥调制的专属香气,送给六叔的是一款圆形瓶的香水。”

    陆玩旋开盖子,轻轻闻了一下,混着淡淡花香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渐渐又散发出豆蔻、零陵香、琥珀和麝香等香气,给人静谧而美好的感觉。

    “这个要怎么用?”

    “涂抹在衣服、脖颈、耳后、手臂手腕处就可以了,留香时间大概可以持续一天。”

    陆玩微微一笑,在手腕处抹了一点香水,然后又看了看桌上那些东西,随手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银色东西,问道:“这个又是什么?”

    “指甲钳,剪指甲的,随身携带很方便。”

    雨轻调皮一笑,拿着羊毛卷敲背锤轻轻捶打着陆玩的后背。

    陆玩却转过身,轻声道:“你送的东西都是稀奇古怪的,我哪里会用?”说着就很自然的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敲背锤,在她肩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你不教教我吗?”

    “士瑶哥哥,很简单的,根本不用学,一看就会了。”

    雨轻拿起那个指甲钳就要开始修剪自己的指甲,陆玩却伸出右手,说道:“手借给你用,总不能站着给我剪吧。”

    南絮立刻把两张靠背椅并在了一起,然后就掩门离去。

    陆玩先坐了下来,眼眸里带着些许柔光,唇畔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招手道:“坐过来,示范给我看吧。”

    “士瑶哥哥也有需要向我请教的时候了,真是难得。”

    雨轻天真娇憨的笑容里还带着几分小得意,直接坐到陆玩身边,低头认真帮他修剪指甲,他的手很洁净,有骨感,指甲略留一点白边,像是刚刚修剪过。

    雨轻简单修剪了一下,就停下来,把指甲钳递到他手上,抬眸道:“像这样子慢慢平着剪,就可以了。”

    陆玩又把左手伸到她面前,说道:“我刚才在想事情,没看太仔细,那就麻烦你帮我把左手的指甲也修剪一下吧。”

    雨轻抬眸问道:“士瑶哥哥,你是不是在想席汝桢杀害同窗案?”

    陆玩凝视着她,说道:“我走神没关系,你可要全神贯注,不然剪坏了,影响我做事,你的麻烦就大了。”

    雨轻嘟起粉唇,不满道:“士瑶哥哥,是你变笨了,还是我变笨了?”

    陆玩不解道:“这话何意?”

    雨轻怏怏说道:“士瑶哥哥不用指甲钳也可以修剪的很漂亮、光滑,我用指甲钳做示范,却把你的指甲修剪的更难看了,早知道我就不送你这个了。”

    “很难看吗?”

    陆玩只顾着看雨轻,倒是没注意自己的手,这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笑道:“指甲钳是好用的,只是你手艺不太好,既然已经剪成这样了,那也没办法了,你就努力把我的右手指甲修剪的跟左手指甲一样难看吧。”

    “嗯,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修剪指甲,请多多包涵,我保证会把右手指甲修剪的比左手指甲漂亮那么一点点。”

    陆玩摸了摸趴在桌上酣睡的大白,唇畔的笑意更深。

    雨轻一边帮他修剪指甲,一边自顾自的说道:“在梁园清冷池畔我遇到一个大煞风景的人,他蹲在水边呕吐不止,像是喝醉了,边吐边哭,然后有个儒生走过去安慰他,他却不领情,发酒疯般对他大打出手,要不是顺风及时赶到,那个儒生就掉进水里了,后来我询问了那名儒生,他叫易言,那个喝醉的人名叫牛随之。”

    陆玩皱了皱眉,迟疑道:“牛随之不胜酒力中途离席,大概是因同窗唐苗之死而痛哭吧。”

    “士瑶哥哥,你认为牛随之有杀害唐苗的动机吗?”

    “只能说有可能,我方才让梁兄把王家私塾的那些学生带来这里,有些事需要证实一下。”

    陆玩从王家私塾里挑了一些学生来参加梁园诗会,包括王松、王嘉、易言、滕子昂、牛随之、沈浪、邹恺、童欢和路鸣,还有前些天去陈县游玩的桥纡和戴宾。

    “六叔要和朋友饮酒赏月,估计就不陪着我们一块用饭了,六婶身上不太舒服,我待会让怜画把晚饭送到她房里去,我想我们可以去缀锦阁用饭,那里很宽敞,可以容下那些学生。”

    雨轻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指甲钳,将垫在双膝上的薄纸扔进纸篓内,然后又快步走到窗前,那盆月光花刚刚绽放,她想了一下,便回头道:“士瑶哥哥,月光花杀人案是不是听起来更贴合案情?”

    陆玩似笑非笑道:“月光花本身不会杀人,只是有人巧妙的利用花来杀人。”

    戴宾出身于礼学世家睢阳戴氏,与同郡桥氏世代交好,戴宾和桥纡并没有在王家私塾附学,只是去过陈县游玩。

    桥纡的父亲曾经在曹志府上做幕僚,和席凉有些交情,在席凉亡故后,桥纡和席汝桢经常来往,前些天桥纡和戴宾特意去陈县看望好友席汝桢,不想席汝桢竟惹上了人命官司。

    “听说逸民先生就借住在这里,他不会是专门来梁国查——”

    “桥兄,他已经辞官了,连梁园诗会他都没有露面,可见他对官场心灰意冷,怎么会管席兄的案子,陆云也离开梁国了,我看现在只有陆玩愿意帮席兄翻案了。”

    “那个牛随之一脸做贼心虚的模样,就该把他抓起来好好审讯一番。”

    “他是陈县令牛守业的亲弟弟,又有殷家做靠山,这个案子不是那么简单,我们之前在王家私塾后山上看到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陆玩,不然得罪了什么人连我们也要被卷进去的,我感觉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席兄的命。”

    不知不觉中戴宾和桥纡已经来到缀锦阁,望见许多王家私塾的学生,易言和戴宾他们略有交情,便上前施了一礼。

    桥纡很直接的问道:“易言,牛随之怎么还没来?难道是他害怕不敢来?”

    易言回道:“这倒不是,牛兄刚才被裴家小郎君的贴身小厮带到别处去了,说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

    这时,南絮从里面走出来含笑说道:“我家小郎君请各位进去。”

第六节 同窗那些事儿

    缀锦阁内,南絮早已安排了这些学生的座次,陆玩和雨轻于东边设一席,左媛、梁辩和任承在他们旁边依次坐下,戴宾和桥纡的座位挨着任承,王松等学生分坐左右两侧。

    陆玩扫视他们一遍,然后笑道:“菜肴是用白日从梁园采摘的食材所做,勉强算是睢阳风味,这里不是梁园,不用费尽心思作诗,你们大可随意。”说完便拿起筷子开始用饭。

    王松和王嘉在梁园喝了很多酒,南絮还特意给他们俩端来了醒酒汤,坐在末席的路鸣和童欢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菜肴,梧桐便细心的给他们讲桌上摆着的四小碟蘸酱,按照自己的口味搭配葱馅饼、煎饺、薄饼等面食。

    左媛想要再往蘸料里加一点醋,发现自己桌上的那小瓶醋却被梁辩拿走了,左媛生气道:“这瓶醋是我的,快还给我。”

    “小气鬼。”梁辩又扭头问道:“彦生兄,你刚才不是说酱料味道太淡了,要不要再加点醋?”

    任承点点头,梁辩就把那瓶醋拿给他,然后对着左媛一脸坏笑道:“原来你也爱吃醋啊?”

    左媛哼了一声:“你还不是一样。”

    陆玩从吴郡带来一些野生菰米,十分珍贵,今日便让人做了三人份菰米饭,裴頠、王灌和雨轻各一碗,雨轻桌上的煎饺和馅饼已经被南絮全都撤走了,换上了美味的菰米饭和鲊脯。

    大概过了两刻钟,梧桐和香草等小婢陆续端来热气腾腾的蘑菇汤,陆玩便放下了筷子,从成元庆手里接过那几份调查问卷,淡淡笑道:“这几份调查问卷上的内容很有趣,我念给大家听听,这个学生写的字很整齐。

    上面写道有一次唐苗对刚进私塾不久的沈浪很嚣张的说散学之后来小池边,沈浪脖子一梗,不服气的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去,唐苗直接踢翻了他的书桌,欲要挥拳过去,却被沈浪用力捏住手腕,然后扭转他的手臂,唐苗大骂他有娘生没爹教,沈浪当即一脚踢中他的裆部,又一个高鞭腿朝他的头踢去,他撞到墙上,惨叫声像杀猪一样。”

    王松哈哈大笑起来,“沈浪的功夫打起来真是漂亮,唐苗挨了打之后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了,沈浪的外号还是我起的,名叫惊天浪涛。”

    沈浪只是闷头吃饭,完全不在意。

    陆玩继续念道:“这份问卷上的字迹就很潦草,毫无章法,叙事条理也不清晰,前面写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对男女在私塾后山上偷偷幽会,紧接着又写男子亲手采摘一朵美丽的月光花送给心爱的女郎,月光花每到黄昏时才会盛开,虽然美好不过第二天早上就消失了,女郎羞红的脸如月光花一般迷人,可是月光花纯净洁白,这个学生到底是真看到了别人在山上幽会,还是在梦里胡乱想象的?”

    邹恺立即站起身,辩解道:“我可没有胡编乱造,我真的远远望见了那对男女,只不过他们很快跑掉了,我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

    陆玩笑道:“你见过月光花盛开的样子吗?”

    邹恺摇摇头,赧然道:“我看那些花草都长得差不多,没太注意过。”

    陆玩继续问道:“那你知道在私塾里谁喜欢养花草吗?”

    邹恺看了一眼正在大快朵颐吃肉的人,回道:“滕子昂好像经常养花,散学后也经常去后山。”

    滕子昂赶忙擦了擦沾满油渍的嘴巴,说道:“我养的是兰花,兰花很娇贵,不好养的,我去后山是为了弄一些花土和溪水回来,至于那种月光花,我不是很喜欢。”

    陆玩微微抬手,示意邹恺坐下来,然后又翻看下一张,说道:“这个学生写的事情就更加可笑怪诞了,在唐苗遇害后的第二天早上他看到牛随之拎着一只猫的后腿在墙上摔了几十下,疯了一样,最后猫死了,他反而放声大哭,哭喊苍天无眼,怎可害死他,牛随之今年十六,算是你们私塾里比较年长的,行为处事却如此幼稚。”

    滕子昂哂笑道:“因为杂役老头养的那只猫之前抓伤了他的手,又把唐苗送与他的侍女画弄坏了,他自然要把那只猫好好收拾一顿了。”

    沈浪不禁冷冷的笑道:“我看不止如此,唐苗早就看上了粟老头的孙女粟筱筱,无奈粟筱筱不从,唐苗就说怀疑粟筱筱趁送饭之际进入他的宿舍偷取财物,并叫来小厮剥去粟筱筱的层层衣服,连她里面穿的贴身内衣、鞋袜都尽数褪去,财物没搜到,唐苗却大饱眼福,还拍着手大笑不已。粟筱筱羞愤至极,回家后就上吊自尽了,那只猫就是粟筱筱养的,唐苗也被她的猫咬过。”

    陆玩摇了摇头,唐苗这个恶少劣迹斑斑,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他继续看下一份问卷,上面写着一首打油诗,他含笑念道:“陈县一枝花,豆蔻好年华。众人空相思,只恨没缘法。黄土掩风流,从此无牵挂。这首诗写的有几分内涵,是谁的大作啊?”

    王嘉缓缓起身,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答道:“正是在下的拙作。”

    陆玩笑问道:“那么陈县一枝花指的是何人?”

    王嘉回道:“董家小女名妧,其父董济乃睢阳县令,董妧是我们陈县最美丽的女郎,众学子都为之倾慕,可惜她刚过及笄还未出嫁就病死了,岂不让人心痛感伤?”

    王松插了一句道:“牛随之不就一心想要求娶董妧,董家是陈县的小士族,董济看上的是谢家庶子谢蓉,哪里会把牛随之这样的寒门子弟瞧在眼里?”

    戴宾和桥纡相视一眼,两人都敛了笑容。

    不一会,牛随之就跟着顺风走了进来,陆玩便放下那些问卷,注视着他,问道:“牛随之,你刚才闻到月光花香气和你在唐苗的宿舍里闻到的一样吗?”

    牛随之摇摇头:“不太一样,唐苗宿舍里的那盆月光花香气更加润泽清幽,还略带一点寒气。”

    “同样都是从私塾后山上移植过来的月光花,散发出的香气却不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

    众人一片哗然,陆玩注意到某些人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只淡淡一笑:“其实这种现象也很好解释,自然花香和人工合香当然会有所不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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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中镜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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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大计,只看今朝!晋中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晋中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晋中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