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节 同行你我他(一)
霍读点头,郑重其事的道:“当然了,数好了钱,要告诉我准确的钱数,然后再写一份拿到钱的字据给我,这样我才能安心啊。”
“那好吧,我数一下。”
小厮搬来一个矮凳子,顺风则拿出一杆秤,雨轻撩袍坐到矮凳子上,从筐子里抓了一把钱,一枚一枚的数,数了二百个铜钱后就放到秤上称,得出准确重量,然后就开始随手抓,速度变快,没过一会,就把一筐钱数好了。
雨轻扬起笑脸道:“霍读,这一筐是整整一万钱。”
霍读有些生气的问道:“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雨轻又开始数另一筐钱,头也没抬的回道:“我今日在这里举办时装走秀,请来了一众好朋友,忙前忙后的,哪有时间关注你。”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会拿散着的铜钱给你?还带着那个秤?”
雨轻抬头看着他,开玩笑道:“我很有这方面的神通啊。”
霍读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就像是学生准备整蛊老师,意外被老师发现了一样。
“你现在是生气多一点,还是惊讶多一点?”
“你到底为什么会拿着一杆秤?”
雨轻只好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我每次出行都会带许多东西,像是医药箱、望远镜、火折子、剪刀之类的,以备不时之需,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这杆秤放进牛车里的。”
霍读抚额长叹一声:“你真的很让人恼火。”
“你愿意拿出所有的积蓄来赔偿那两株花,我从来都没觉得你会说话不算数,你真的很善良,同时我也要向你道歉,收回之前在书坊里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算了,其实我也有错。”
雨轻站起身来,微笑道:“你出城来只是为了赔偿我吗?”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是有关图书管理员狄咏的,可能我说的事情并不能对破案有多大的帮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狄咏家里养了一只柴狗,大概是在案发前半个月,我在茂先楼一楼抄书快至闭馆,最后我和狄咏一起离开的茂先楼,他家的柴狗竟然蹲在崇文馆大门外,当时狄咏还很生气,问它为什么跑来这里,没过一会有个老翁就赶了过来,原来狄咏已经把这只柴狗送给了老翁,也许是它想念主人,嗅着味道就一路找过来了。”
“你可知道那个老翁叫什么,家住在何处?”
霍读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听狄咏提过一句,那老翁是他的同乡,就住在槃鸱山脚下的小镇子上。”
雨轻沉吟道:“槃鸱山。”
今早有人在洛阳东南槃鸱山上发现了一名男尸,死者正是狄咏,经过仵作初步验证,他应是被利刃割喉致死,并且推断他死于三天前,宁县尉已经命捕头将尸体抬回衙门了。
在时装秀上,顺风悄悄告诉雨轻的正是这件事,此刻顺风皱紧眉头,说道:“我还是觉得那个丁谓之和春娘有最大的嫌疑。”
祁斯在来信上说狄咏的弟弟狄升并不在中牟,有人看到抱狗的丫鬟小翠和狄升一起匆匆离开的中牟,他们很可能来了洛阳,因为狄咏死了,狄升自然要过来为哥哥收尸的。
雨轻淡淡说道:“我准备去一趟镇上。”
霍读好心提醒她道:“那里不算很近,天黑前你肯定是没办法赶回来的,你要是夜不归宿,你的府上一定会派人到处找你的。”
雨轻微笑道:“为了查案子,只能对叔叔婶婶撒个小谎了。”
“我看你就是个撒谎精。”
霍读刚转身想走,又不放心的回头问道:“你认不认得路啊?那个小镇可不好找的。”
“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我爬过槃鸱山,那个山上有很多草药,还是我带你过去好了,免得你掉进山沟里走不出来,山匪强盗最喜欢像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少年郎了,万一碰上哪个女土匪,说不定会掳走你当压寨夫君。”
雨轻低哼了一声:“帮助别人还要顺带挖苦一下,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帮谁呢?”
为了到镇上不惹人注目,雨轻便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浅蓝色花纹布衣,头戴竹节木簪,显得俏皮可爱。
霍读和雨轻共乘一辆牛车,车上有一张小桌,霍读一直都在很认真的抄书,他常利用空闲时间为人佣书,由于他字写的很好,得到的报酬要比一般的佣书者高许多,每抄写一卷五千字至一万字的书可得两千钱,有时候会是一匹绢。
佣书业起源于汉代,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官府会设有胥吏,专门负责抄书。而高官和贵族,也会雇用书佣。
抄书工作其实很辛苦,而且当时对抄书要求极高,并不是简单的胡乱抄写就可交差,抄书是个精细活,不仅要工工整整地抄写,还不能抄错。能够从事书佣工作的人都要具备一定的书法功底、严谨认真的态度和绝对专注力。
胸无点墨的人自然无法胜任,贵族子弟根本不屑去做,也只有那些身份卑微、满腹才华的贫寒学子为了生存才不得不抄书不倦。
霍读衣食无忧,他抄书并不为赚钱,而是利用给世家大族抄书的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书籍用来学习知识,这也是很多寒门学子愿意从事艰苦的抄书工作的原因。
雨轻安静的坐在一边,也不去打扰他,只是自己拿着一根鹅毛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霍读停下笔休息时瞥见那个可以插鹅毛的金属笔帽,觉得很有趣,就想要挨近瞧一瞧,大白立马警惕的抬起头,伸出爪子就要攻击他。
霍读只好把身子往窗边挪了挪,昨晚抄书抄到手酸,今日陪着她去镇上,也没时间抄书了,索性就把抄书的文具收了起来。
他看到大白乖乖的趴在雨轻旁边睡觉,便问道:“你出门竟还不忘带着它,那只大狗有没有一起跟过来啊?”
“小白待在我叔叔家里。”雨轻把鹅毛笔插进笔帽里,抬眸笑问:“你在郑家私塾附学读书时有没有被郑氏子弟欺负?你应该也认识郑翰和郑林了?”
第二百八十四节 同行你我他(二)
霍读喝了点水,说道:“郑家嫡系子弟怎么会和我说话,我见过一些寒门学子被欺负侮辱,都是为了钱低头,混在贵族圈子里,也是被愚弄的,早就失去了人格和尊严,而我只是进他家私塾念书的,也会做一些抄书的工作,至于私塾里那些不正经的事,我没时间理会,也不想去理会。”
雨轻微笑道:“你确实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过你是天鹰帮四少主,武功肯定不差,他们那些个纨绔子弟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板儿掀开车帘回禀道:“一群鸭子从右边的斜坡草地走上来,挡着路了。”
雨轻朝前面望去,只见许多鸭子正井然有序地走上来并横过道路,一名戴斗笠的年轻男子从旁引路。
雨轻一眼就认出了他,朝他招了招手,喊道:“李如柏,拍卖会结束了吗?”
李如柏拎着一个篮子就走过来,把板儿从牛车上拉下来,他却坐了上去,看到顺风正津津有味的吃着桂花鸭,手边还放着食盒,就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能吃,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啊?”
顺风白了他一眼:“又没吃你家的,用你管?”
李如柏转过身,将篮子塞进雨轻怀里,斜眼看着霍读,问道:“这小子怎么跟你在一块?”
雨轻定睛看着篮子里的两只毛茸茸的丑小鸭,很是惊喜:“好可爱的丑小鸭,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李如柏不禁哈哈笑起来:“傻瓜,这不是鸭子,这是小天鹅。”
雨轻伸手摸了摸丑小鸭:“我知道,丑小鸭长大后就变成美丽的天鹅了。”
霍读也低头看了一会,说道:“长得还不如小黄鸭好看。”
“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雨轻把篮子放到一边,问道:“听说槃鸱山脚下有个小镇,你去过那里吗?”
“谁会无聊到去那种偏僻的穷山沟,也就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还有个碍眼的书佣陪着你。”李如柏发现桌上还放着一支紫竹箫,轻笑道:“你小子也会吹箫?”
霍读听他说话语气很不友好,也不再理睬他,刚摊开竹简,就被李如柏推到一边去了。
霍读冷哼一声,心道:要是他被那只白貂咬上一口,就好笑了。
红鲤今日没有去参加地下拍卖会,而是待在城外别院整理黑森赌坊的账目,账目清单上的小楷字迹非常圆润,出落大方,她跟着霍读练过几年的书法,写出的字勉强能拿得出手。
她左手搁在一本账本上,右手熟练地拨着算盘珠子,心里想着那日去霍读新买的宅子里看到的情形,有些失落,一不小心手指被刚裁好的纸张割伤了,还好伤口不深,她便找了块纱布将受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不多一会,有个绿衣小丫鬟进来回禀道:“红鲤姑娘,四少主今日恐怕是不能过来了。”
红鲤微微蹙眉:“为什么?”
小丫鬟双手递上刻着祥云的檀香木匣,回道:“四少主刚才遣小厮过来送生辰礼物,那人说四少主陪着隔壁邻居一起去槃鸱山下的小镇了。”
红鲤慢慢打开檀香木匣,里面放着一对虾须镯,这是上个月霍读跟着大哥一起去首饰店里顺便买的,虾须镯很细很轻,并不算贵,霍读只是想尽一份心意,对红鲤确实没有其他的想法。
红鲤合上木匣,五指紧扣匣身,那只受伤的纤指缠绕着的纱布上隐约渗透着血迹,她苦涩笑道:“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邻居都比我重要,我在他心中又算什么?”
小丫鬟低下头不敢作声,就要退出去,红鲤却叫住她,敛容问道:“那位客人走了吗?”
“还没有。”
红鲤摆了摆手,小丫鬟才退了出去,她沉吟道:“那人到底是谁,霍耕还特意把霍樵和霍渔也叫到厅上,看着也不像是帮派中人,难道他是——”
在前厅上,霍樵和霍渔把目光都放在穿着浅灰色宽衫大袖的瘦脸男子身上,他只是端坐在那里,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继续慢慢的喝着茶。
霍耕对他推心置腹地道:“伏兄,玄莲帮押运盐船途中覆没,这件事并非我们天鹰帮所为,玄莲帮和遮天帮联手针对我们,可见此事背后,是早有预谋,近几年渤海郡匪患猖獗,换了好几任太守都无法剿灭,恐怕是有人勾结水匪劫掠途径盐船,我刚刚收到消息,雇佣玄莲帮的人押运盐船的商家已经被带去司隶校尉衙门审讯了,他好像是帮上党太守徐淳打理生意的人,被抓进去岂有生还的可能?”
伏西辉只是笑了笑,徐淳现被廷尉府收押,朝廷定会没收他的财产悉数收归国库,没想到徐淳在事发前就已将自己的部分田产和财物转移到亲戚名下,而那批食盐被秘密运往赵地,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才被别人劫走了。
都官从事任远将上党太守徐淳逼上了绝路,紧跟着御史台的人又递交了一份名单,十几名尚书省和门下省的底层官员也牵涉进清河王和东瀛公谋逆案当中,不知道接下来落网的又是谁了。
霍耕继续说道:“还有那个萧雨腾不止想要得到黑森赌坊,他好像还对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很感兴趣,甚至还派手下跟踪我的二弟和三弟,因他是萧整府上的管事,我才给他几分薄面,不过他竟然三番五次的招惹我们,若是再放任他不管,恐怕他真的会给我们制造不小的麻烦。”
伏西辉不以为然的笑道:“他一个卖皮货的还能翻了天,兰陵萧氏在洛阳地界敢抢谁家的生意,就连东海缪氏子弟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你根本不需要担心,眼下你还是把精力花在如何扩充势力上,只要吞并了玄莲帮和赤羽帮,云雀街第一帮派就是你们天鹰帮了,到那时景宣先生会更加器重你。”
“我霍某何德何能让伏兄这么看得起我,要不是当年伏兄出手相助,我早就被遮天帮的人杀死了,天鹰帮能够发展壮大,全都仰仗伏兄。”
伏西辉呵呵笑道:“霍帮主,你言重了,我此番过来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霍耕拱手道:“霍某但凭伏兄差遣。”
伏西辉微笑道:“只是一件小事而已,霍帮主一定可以办到的。”
第二百八十五节 小镇的秘密(一)
日落之际,天空被染成了深红色,远处的槃鸱山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悠远深邃,在小河边摇曳着的枯黄芦苇变幻着斑斓的色彩。
雨轻一行人已经赶至槃鸱山脚下的小镇上,街上行人很少,有些冷清,顺风走到一家客栈门前,几次叩门都没有反应。
顺风转身走回来,疑惑道:“真奇怪,这家客栈好像没人,难道是生意淡薄,店家关门不做生意了?”
霍读却走上前敲了敲门,叫道:“店家,赶路之人前来投宿,麻烦把店门打开。”说着又敲了两下门。
“你还敲个没完了,我都听烦了。”李如柏看向雨轻,无奈的说道:“看样子里面确实没有人,整条街上就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今晚我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雨轻微微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突然店内有了响声,霍读赶忙问道:“店里有人吗?”
店家在里面说道:“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霍读轻轻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然后整理了一下衣冠,说道:“还是有点耐心的好。”
李如柏看着霍读不紧不慢怡然自得的样子,不咸不淡的道:“但愿我们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这时店家慢慢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是要住店?”
霍读微笑道:“正是。”
店家扫视他们一遍,加上随行小厮约莫有二十几人,稍显为难道:“我们客栈很小,只有几间客房,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
雨轻走过来笑道:“这里只有你们一家客栈,我们只有叨扰了,挤一挤凑活住一晚就好。”
店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门道:“那好吧,各位里面请。”
霍读和李如柏先走了进去,雨轻紧随其后,顺风则抱着篮子,盯着这对小天鹅,自言自语道:“我还从没吃过天鹅肉,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荔枝木烧鹅,在这么可爱的小天鹅面前吃烧鹅,会不会有点奇怪?”
雨轻打量着四周,不过摆着几张旧桌子而已,用的也不是洛阳流行的新式桌椅,淡笑问道:“店家,这天还没黑,你怎么就关门了?”
店家是位老者,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胡子稀疏,赔笑道:“近来实在是没什么生意,便提前关门准备安歇了。”
“原来是这样啊。”雨轻说话间发现店家所穿的衣衫是崭新的,却有个破洞,着实奇怪。
李如柏也注视着老者,含笑说道:“店家,我们赶路至此,还不曾用饭,麻烦给我们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店家堆笑解释道:“几位客官,我们小店只有粗茶淡饭,没有酒肉,不过本店附近有几家食肆,你们可以去那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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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柏拍了拍雨轻的肩膀,说道:“那你和顺风先上楼看房间吧,我和霍读去街上转一转,找家好点的食肆,买些饭菜带回来。”
“嗯,我知道了。”
雨轻又转头吩咐随行小厮带着霍读在路上画的那幅画像去寻人,然后便和顺风上楼去了。
李如柏一脸坏笑道:“走吧,你也算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这里的饭菜你肯定是咽不下去的,要不要跟我去赌坊赌上两把,看看今日你的手气如何?”
霍读冷眼瞥向他:“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赌钱,今日我是陪着他来这个镇上寻人的。”说着就负手走了出去。
李如柏走在他身后,哂笑道:“你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是好笑,天鹰帮四少主不待在云雀街混日子,反而帮着洛阳令查案子,你大哥知道吗?”
霍读停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要搞清楚,我是在帮自己的邻居,不是洛阳令,那你又为何要跟过来呢?”
李如柏呵呵笑道:“我都忘记了,你也是我的邻居,今日我出门忘记带钱了,待会的饭钱就由你来付好了。”
这家客栈总共有六间房,楼下两间,楼上四间,其中三间房已经有客人住了,雨轻和顺风就选了二楼的一间客房,由于中间的两个客房住了人,雨轻就把最靠左边楼梯口的那间留给了李如柏和霍读,随行小厮则住在楼下的一间大通铺客房。
顺风把篮子放到桌上,又倒了两碗茶,说道:“雨轻,这个店家看着慌了慌张的,真是奇怪,还有从隔壁客房走出来的那对年轻夫妇,更是奇怪,没有并肩而行,男的自顾自地向前走,丝毫不回头,女的却走路缓慢,距离拉开那么远,这哪像是一对夫妻啊?”
雨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小天鹅,淡笑道:“有些夫妻是这样的,不愿意一起走总是一前一后的走,可能是担心走到一起太亲密了惹别人笑话,有一句话叫做距离产生美,只要夫妻俩感情好,走前走后都一样。”
顺风喝了一口粗茶,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虽然我们手上有狄升和抱狗丫鬟小翠的画像,但是也不太好找,他们未必会来这里落脚,也不知道狄咏的那个老乡在不在这个镇上,天快要黑了,也只能到明日再去找他们了。”
雨轻听到顺风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便笑道:“我们去街上吃饭吧,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一家卤鹅店,不知道味道如何。”
顺风高兴的点了点头,又从食盒里取出两块糕饼,先垫垫肚子再说。
暮色渐深,秋风萧瑟,甚觉寒冷,街上没有几个行人,雨轻和顺风随便逛了一阵,找到那家卤鹅店,便走了进去,只见店内挂着一排卤鹅,金黄泛着油光,鹅腿还滴着卤汁,真是一道令人食指大动的风景。
胖厨子正在用不同的刀法处理着各部位的鹅肉,油花飞溅,顺风走过去看了看,然后又抬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的菜单木牌,想着今晚是吃饼还是面,再或者米饭。
雨轻已经选了个座位坐下,单手支颐望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却意外的看到那对年轻夫妇,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吃饭。
顺风很快走回来,坐下说道:“我们就吃卤鹅盖饭好了,这里不仅有卤鹅肉,而且还卖白切鸡和卤蛋,好像还有油煎豆腐,水煮青菜什么的,可以随便搭配,还会送热汤和蘸料。”
雨轻托腮一笑:“我吃半碗卤鹅盖饭也就够了,你至少也得吃五大碗才行,不过卤鹅盖饭吃多了会觉得油腻,再要几张胡饼吧,走的时候再带一只卤鹅,就当你的宵夜了。”
第二百八十六节 小镇的秘密(二)
年轻妇人就坐在最里面靠墙边的座位,男子刚准备点菜,她就开始小声埋怨道:“柱子哥,这里的饭菜实在是太贵了,我们出门通共就带了这几串钱,省着花都未必够用的,到了洛阳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我们还是回客栈吃好了。”
男子压根没理她,点了一些酒菜,然后端起茶碗,咕噜咕噜一碗茶下肚。
妇人轻叹一声,又给男子倒满一碗茶,说道:“待会吃不完的要打包带走,留着明日路上吃。”
刘铁柱生气的道:“你一天天的就知道省钱,省来省去还是余不到钱,弟兄们流血流汗给他看家护院,就是养条狗也得喂喂食,不想主人不在了,那个吝啬的女人就只给我们这么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一样,我是再也不回中牟县那个鬼地方了。”
“那我们以后要住在哪里?”
“当然是住在洛阳了,洛阳城郊的村镇也行,我看这个小镇子也挺安静的,要不回头就在这里买个房子。”
“我们哪有钱买房子,你就不要说笑了。”
刘铁柱挨近她,沉声道:“阿绣,你也不想想洛阳城内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我肯定能找到赚钱的好工作,到时候你也可以跟着我享福了。”
阿绣垂下眼帘,脸上略带红晕,轻声道:“我嫁给你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有钱没钱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想继续待在中牟,那我们就找别的地方住,可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小百姓去洛阳又能干什么,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赚钱还是其次,反正我不偷不抢不骗,你就放心好了。”刘铁柱说完又拍了拍桌子催促小二快点上菜。
当雨轻和顺风准备动筷吃卤鹅盖饭时,李如柏和霍读就快步走了过来,他们手里还提着食盒。
“我猜你们就会来这家店吃饭,我买了一些熟食,鸡鸭鱼羊还有驴肉,蒸饼、炉饼、油饼、糍粑和蜜饵,镇上也没什么水果,只看到有卖枣的,我尝了一下,还算脆甜,我就买了一些。”
李如柏挨着雨轻坐下,打开食盒,把买来的熟食端出来。
雨轻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热汤,然后抬眸问道:“你买这么多吃的干什么?”
李如柏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就每样都买了一点,这镇上的物价比洛阳城低一些,买这么多也没花几个钱。”
霍读却撇嘴道:“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你当然不心疼。”
雨轻指了指其中的几盘熟食,说道:“把这些放回食盒里,还有霍读拿着的那个食盒就不要打开了,带回去给小厮们吃,他们出去寻人很辛苦的。”
李如柏刚才路过小酒馆时打了一葫芦酒,喝了一口,笑道:“拿着画像满大街找人,那要找到什么时候,万一那人心里有鬼,闻风跑了怎么办?”
顺风已经吃完了一碗卤鹅盖饭,开始吃第二碗,头也没抬的说道:“这不是有你在,和地痞无赖打交道,不是你最擅长的。”
李如柏很是不屑的说道:“我会和绿林侠客打交道,但那些无赖流氓或者群竖小子,还是由霍读出面找他们帮忙更为合适。”
霍读压根懒得理睬他,直接招手唤来小二,要了一小份卤鹅和韭叶水引饼。
李如柏却没什么胃口,望着刚走进店内的两个人,颇觉有趣,原来是个耍猴的江湖艺人,他把猴子架在肩膀上,身后的年轻助手挑着一个扁担,下面挂着两个箱子,他们二人从李如柏身边慢慢走过,在年轻夫妇的邻桌坐下来,也叫来小二点了些饭食。
霍读也朝那边望了一眼,摇头道:“耍猴的赚的都是辛苦钱,可他却跑来这家卤鹅店大吃大喝,恐怕是他得来的钱太容易了。”
顺风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他和徒弟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这个镇上,走街串巷累了一天,犒劳一下自己吃顿好的,这好像也没有错。”
雨轻微微一笑,看到刘铁柱走到柜台去付账,阿绣也已经把剩余的饭菜全都打包好了,夫妻俩还是一前一后走出店门。
霍读吃饭速度很快,李如柏只吃了两块蜜饵,顺风连吃了三碗卤鹅盖饭,又啃了几张炉饼,因霍读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看,她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吃了。
雨轻便买了三只卤鹅,并让师傅切好,分成好多份,用油纸包起来,一只留给顺风,另外两只卤鹅带回客栈分给小厮们。
在返回客栈的路上,雨轻向李如柏和霍读讲着住宿的事情,李如柏一听到两间客房不是相邻的,就说要同那对年轻夫妇调换房间。
当他们路过一个巷子口,意外的发现年轻夫妇正站在昏暗的巷子里不知做什么,一家当铺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像是鬼火一般。
顺风胆子大,手握三尺青锋,快步走过去,叫喊道:“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阿绣却被顺风吓到了,啊的一声躲进刘铁柱怀里。
刘铁柱扭头瞪着她,说道:“夜里你瞎喊什么,没看到这里有一条流浪狗。”
“流浪狗?”
顺风低头一看,地上果然趴着一条黄狗,它正在啃着鹅骨头,还有几块掰碎的饼子,这是阿绣刚才从卤鹅店打包的饭食。
雨轻也疾步走过来,好奇的问道:“你们认识这条流浪狗吗?”
阿绣摇了摇头,“我们也是今日才到的镇上,这条狗之前咬着店家不放,店家就拿棍子打它,它也不叫,直接从后门逃走了。”
雨轻微微蹙眉,沉吟道:“原来店家的衣服是被这条流浪狗咬破的,不过它为何要咬店家呢?”
霍读俯身细看,肯定地说道:“狄咏送给老乡的就是这条狗。”
“看来是那个老乡出事了。”
雨轻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慢慢靠近这条黄狗,半蹲下身子,注视着它,它也抬起头望着雨轻,眼神里写满了沮丧。雨轻打开一个油纸包,把几块卤鹅肉放到地上,看它的样子许是饿了很久,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这应该是柴狗,也叫田园犬,可以看家护院,也能狩猎。”
“真是可怜,它现在变成了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李如柏叹息一声,又道:“它是被主人抛弃了,还是主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二百八十七节 沉默的羔羊
黄狗突然对着雨轻吼叫起来,转头就朝巷子深处跑去,没跑多远,又扭过头来冲着他们吼叫两声。
“看来它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雨轻和顺风赶紧跟了过去,李如柏一脸无奈,把食盒推给霍读,也跟上去。
霍读只好把两个食盒交给刘铁柱和阿绣,略带歉意的说道:“你们也住在那个客栈对吧,麻烦帮我们把食盒带回客栈,多谢了。”说着也马上跑了过去。
洛阳北郊邙山脚下有个小村子,名叫朝岭村,斩鹤帮帮主的寡妇姐姐棠糖死去的丈夫何默生生前就住在这里。
李如柏在离开前就已经答应玄莲帮帮主的女儿小倩,会把拍来的那只崔意用过的蓝田玉杯转卖给她,不用金钱,而是用秘密来交换。
只要小倩能打听出有关黑鸦帮帮主林啸天的家事,比如他有几位夫人,膝下有几个子女,在外面是否养着别的女人,有无私生子之类的,李如柏就会把蓝田玉杯送与她。
后来雷岩高价拍得了画师张墨的一幅画作,又转手送给了赤羽帮帮主的续弦夫人金翘,请她帮忙打听寡妇棠糖的丈夫何默生的真正死因。
雷岩白日从金翘那里得知何默生以前收了个学徒,就是朝岭村人,于是便和花姑一起赶来这里。
雷岩和花姑走到柴门前,刚一敲门,穿着短褐的年轻男子就打开柴门,只见他很是着急,刚要跑出去找人帮忙,雷岩就一把拦住他,询问他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他家的母羊难产生不下来小羊羔,天都黑了去哪里找兽医,他的父亲偏偏又到别处帮工去了,倒是急坏了他们兄妹俩。
“你也不必出去了,我以前在寨子上给母羊接生过,这对我来说小事一桩。”雷岩说着就疾步赶到羊圈。
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站在羊圈门口,不知所措的朝里面张望着,雷岩赶忙走进去,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羊的肚子,抬头说道:“里面应该有两只小羊羔,快取一块干布来。”
小女孩点点头,马上跑回屋内,花姑定睛看着那只母羊,笑道:“好像已经出来一个蹄子了。”
年轻男子也走进羊圈,雷岩便耐心的讲解道:“如果羊好长时间用力生不下来的时候,就要给羊帮忙,小羊羔头出来了就拉头,脚出来了就拉脚,后腿出来了就拉后腿,一般来说接生都是这么回事。”
雷岩一边讲着,一边慢慢的把黑色的小羊拉了出来,并把它放在干草上,又过了一会,白色小羊羔的头也出来了,雷岩又伸手接着它,很快它整个身子就出来了。
雷岩将那只黑色小羊抱到母羊跟前,虽然母羊有些虚弱,但还是低头舔了舔小羊。雷岩给白色小羊简单擦了擦身子后就把它抱回母羊身边。
“刚出生的小羊羔身上有一些羊水,如果母羊不去舔的话,就要给小羊羔擦干,一般过两刻钟,小羊就能站起来,要尽快让它吃上奶,小羊只有吃上了初乳,它的成活率才能有保证。”
年轻男子讪讪一笑:“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俩夜里来我家,是想要投宿吗?”
雷岩走出羊圈,擦了擦手,打量他一下,问道:“你叫贺大郎,以前跟着何默生学过制陶,对吧?”
贺大郎惊诧不已,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认识我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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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岩微笑道:“赶路至此,有些口渴,不知能否给我一碗水喝?”
贺大郎这才意识到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便立刻请他们进屋去歇歇脚。
雷岩看到屋内摆着一些陶陶罐罐,淡淡问道:“你跟着何默生学习了几年制陶?”
贺大郎有些感伤的说道:“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师傅学习制陶,差不多有十年了,可惜师傅在三年前病故了。”
雷岩拿起一个小陶罐端详一会,笑道:“听说何默生还会做一些陶制小玩意,孩子们好像都很喜欢,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玩具?”
贺大郎答道:“就是普通的泥玩具,像雕塑娃娃、彩陶之类的,有的人家会定制一套陶器,只要他家有小孩子,师傅都会顺带着做几件陶制玩具。”
“那么你可见过这种夹砂灰陶陀螺骰子?”
雷岩从锦袋里取出这个骰子,递给贺大郎,又问道:“这个骰子可出自你师傅之手?”
贺大郎把烛台移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说道:“嗯,这确实是师傅做的,师傅所作的每一件陶器上面都有印款篆刻,可是我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骰子。”
雷岩踱了几步,心想黑鸦帮在十年前被灭门,那时候贺大郎才刚开始向何默生拜师学习制陶,也许这种陀螺骰子是林啸天先前找何默生定做的,贺大郎也未必知晓此事。
花姑喝了一口热水,然后问道:“对了,在何默生病逝前,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师傅每日都忙于制陶,来往的朋友并不多,只是师娘一回到家就会与他争吵,师傅听的厌烦了,便会独自出门散心。”
贺大郎想了片刻,又道:“好像是有个人来找过师傅,不过那时我正准备去城里送货,等我回来时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我当时以为那个人是过来找师傅定做陶器的,后来听师傅说那人是打听事情的,具体是什么事情,师傅也没对我细说。”
花姑紧接着问道:“那个人是本地人,还是从外地专门过来的?”
贺大郎答道:“他是从中牟来的,不过听他说话带着徐州口音。”
花姑急忙问道:“那人是在何时过来找何默生的?”
贺大郎皱了皱眉,叹道:“就是在三年前,其实师傅的身体向来很好,后来因我要回乡处理母亲的丧事,就离开了一段时间,不想师傅却突染重疾亡故了。”
花姑似乎明白了什么,雷岩却一下吹灭了烛台,握紧环首刀,对贺大郎小声道:“真是对不住,今夜我们不小心把贼人引来了。”
黑夜里,刀光霍霍,几十名刺客已经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雷岩让花姑先跟着贺大郎兄妹俩找地方躲起来,陈浩之和苗烈他们还未赶来,她也只能孤身奋战了,不管如何她都要保住贺大郎兄妹俩的性命。
第二百八十八节 墓地哀歌
黑夜如幔,星辰寥寥,那条黄狗带着雨轻他们来到离镇子数里之外的这座坟墓前,墓前摆放着贡品,还有人清理过坟墓周边的杂草,看样子这应该不是无人管的孤坟。
猿飞手里提着灯笼,地庐巡视四周,黑影一闪,伴着阴森凄凉的叫声,却是像幽灵一样的猫头鹰从林子里飞出来。
雨轻盯着这个墓碑上的字看了许久,没有说话,顺风却好奇的问道:“故友苏归农夫妇之墓,苏归农又是何人?”
霍读疑道:“该不会这墓里葬的人就是狄咏的老乡吧?”
李如柏讥讽道:“你小子长眼睛是当喘气用的吗?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新坟,少说也有十年之久了。”
突然那条黄狗开始在坟边刨土,雨轻便半蹲下身子看着,见它一直不停地刨地,心想地里面也许埋藏着什么要紧东西,就示意猿飞和地庐也过来帮忙。
过了一会,猿飞就从地里取出一坛酒,神色却有些凝重,地庐惊愕的跌坐到地上,惶恐道:“这坛酒怎么会被埋在这里?”
当雨轻看到这坛酒,心里也不由猛的颤动了一下,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酒坛,秀眉微蹙,轻咬下唇,这是她在今年春天自制的桃花酒,并让陌文转交给太子司马遹,酒坛上贴着的“桃花醉”三字正是司马遹亲笔所写。
黄狗又从坑里衔出一个小木匣,走到雨轻身前,雨轻微怔,它直接把小木匣放到地上,然后对着雨轻叫了两声。
雨轻捡起那个小木匣,打开一看,里面竟放着一块旧手帕,上面还绣着兰花,这块帕子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心像波涛中的一叶孤舟起伏不定。
“雨轻小娘子,殿下今日去太极殿东堂了,不能来水潭垂钓了,特命奴婢过来送一样东西作为失约的补偿。”
陌文双手递上一幅画作,雨轻展开一看,司马遹所画的正是高句丽进贡朝廷的矮小马匹,专门供皇宫嫔妃们用作拉车的观赏马,因这种小马能在果树下行走,便称为果下马。
“殿下说如果雨轻小娘子喜欢,就命人送给裴府几匹小马。”
“我已经有迅雷了,若是沙门再送过来几匹马,只能给阿飞和小智他们骑了。”
“那雨轻小娘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奴婢也好给殿下回话。”
“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你不着急回宫的话,就坐下来陪我聊会天吧。”
陌文微微点头,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这里不是东宫,不分主仆,再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早就是好朋友了,难道还非要我命令你,你才肯坐?”
陌文听她这样说只好局促的坐下来,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坐在雨轻身边感到自卑又紧张,双手不安的胡乱抓着岸边的小石子,猛地触碰到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叫出声来。
雨轻扭头看向他,才发现他的手被一只小刺猬扎破流血了,雨轻赶忙放下钓鱼竿,马上起身来到他身边,从腰间方包里取出一瓶酒精,抓住他受伤的右手,用自制的棉球沾点酒精帮他擦拭伤口,然后取出自己的手帕,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
“这瓶酒精给你,可以消毒,每日都要记得擦拭一遍。”
“多谢雨轻小娘子关心,奴婢只是被刺猬扎到手而已,不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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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扎到手肯定会疼上好几天,你又不能请假,这几天你还得照旧干活,只有好好处理伤口,才能好得快一些。”
雨轻笑了笑,又坐回刚才的位置上,继续钓鱼。
陌文也算是很了解雨轻,知道雨轻从未看轻过他,因为给太子司马遹传递书信,他认识了雨轻,雨轻那种与众不同的思想与才华吸引着他,在他眼里,雨轻几乎无所不能,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人,同时他也知道,雨轻在太子司马遹心中的地位。
“雨轻小娘子,其实奴婢只是个送信的人,哪一日奴婢不在了,还会有别人过来给你送信的。”
“你是要离开东宫去别处当差,沙门怎么舍得放你走?”
“在宫里头比奴婢机灵、做事谨慎得体的人多得是,到时候殿下再挑好的就是了。”
“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他们再好,也抵不过你,因为我们是自小就认识的,十几年的友谊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代替你在我和沙门心里的位置的。”
陌文凝望着她,轻声问道:“奴婢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雨轻坚定地点点头:“当然,你要是突然离开了,我和沙门都会很伤心的。”
陌文低下头,眼角流下一行泪,他揉了揉眼睛,努力笑着说道:“好,那奴婢哪里也不会去,如果可以一直给你们做送信使者,奴婢也心满意足了。”
夜深寒意浓,雨轻把那块旧手帕紧紧攥在手里,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轻轻捶打胸口。
顺风看到这坛桃花酒和手帕,也大概猜出苏归农是什么人了,黄狗之所以会带着雨轻来到这坟墓前,肯定是早就闻过这块帕子,就是通过味道认出雨轻,也是因为信任,才把她带来这里。
李如柏也蹲下身子,关心的说道:“你神色不太好,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好了。”
雨轻倔强的仰起头,不让眼泪往下流,慢慢说道:“东宫内侍陌文本姓苏,这里面葬的应该是他的亲生父亲。”
李如柏恍然而悟,说道:“也就是说狄咏和他的老乡都认识陌文的父亲,找到狄咏的老乡说不定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了。”
黄狗趴在坟前,发出呜呜声,眼神里充满了哀伤和孤独,雨轻看着它,脸上保持着坚强的微笑,伸出手抚摸着它的后背,安抚它道:“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也许我不算很聪明,但是我会一直查下去,好人不能白白牺牲,我一定会抓到真正的凶手。”
雨轻缓缓站起身,对猿飞和地庐吩咐道:“天一亮,猿飞你先带着黄狗去狄咏老乡的家里,地庐你去帮我把里长找来,不管狄咏的老乡发生了何事,对于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霍读看顺风已经抱起那坛桃花酒,就说道:“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了,不如我们回牛车里休憩一会再赶回客栈吧。”
“若是你感觉困乏,你就坐牛车回去好了。”
阿勒早已牵着迅雷走过来,雨轻纵身上马,朝镇上扬鞭而去。李如柏也骑上自己的黑色骏马,赶紧追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九节 看不见的裂缝(一)
东宫偏殿内,一袭素袍的年轻男子正在灯下读书,书案上放着一盏鎏金铜釭灯,造型是一个跪坐着的宫女双手执灯,通体金光闪闪,神态恬静优雅,散发出的灯光明亮而温柔,此釭灯是司马炎生前送与他的。
西晋文学家夏侯湛所写《釭灯赋》中有云:“隐以金翳,疏以华笼。融素膏于回槃,发朱辉于绮窗。”因釭灯可藏烟,可以说是最早的环保灯。
司马遹的生母谢玖原是晋武帝司马炎后宫的才人,后来司马炎遣她去东宫侍寝,待她有了身孕后便请求司马炎允许她返回西宫,之后生下了司马遹。
司马遹幼年聪慧,很受爷爷司马炎的喜爱,司马炎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即便是司马遹的父亲司马衷,也是在司马遹三四岁时才知道自己有这个儿子的。
司马炎听占卜的方士说广陵有天子之气,就立即封司马遹为广陵王,食邑五万户,可见司马炎对这个孙儿的宠爱非同一般。
长大后的司马遹也继承了高祖父司马懿的风范,那就是能忍。失去爷爷的庇护后,他便选择了韬光养晦。
他的父亲司马衷平时表面上看性格懦弱,不理朝政,让贾后裁决朝廷大事,实际上他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控制欲,时而睿智,时而装糊涂,天下之事莫能逃过他的耳目,因为司马氏族的皇权处于弱势局面,司马衷这些年正在试图一点点夺回在朝廷上的人事任命权。
而贾后对权力的欲望也正逐渐膨胀,司马遹所表现出的奢侈残暴、纨绔放浪,整日沉迷于游乐,就是为了让贾后觉得他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不会对自己的权力造成威胁,这样才会对他放下戒备之心。
不过一直将自己伪装起来活着,确实很心累,司马遹也想喘口气,可惜某些人都不给他这个机会,这让司马遹有种想杀人的冲动,不过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此时司马遹翻阅的正是由杜锡、潘滔、王敦等人撰写的《孝经义疏》,是贾游方才将它呈上来的。
“贾侍讲,本宫听闻洛阳令为了调查崇文馆的案子还登门询问过你,可有此事啊?”
这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响起,还带着些寂寞。
贾游颔首答道:“确有此事。”
司马遹抬眼望着他,笑道:“那么目击者,嫌疑人,或是被陷害的人,你到底算是哪一个呢?”
贾游面色平静,淡淡回道:“下官已经向洛阳令解释的很清楚了,那日陌文来给中舍人傅宣传话,偏巧傅宣不在,屋内只有下官一人,他却故意用脚绊了抱着一摞竹简的令史一下,结果竹简散落满地,下官才斥责了他两句。”
司马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笑容趋冷:“陌文平日行事稳重,怎会有如此举动?当时除了你、陌文和那名令史,并无其他人在场,那名令史的陈述与你略有不同,你们中是谁在说谎?”
贾游站在一旁,反问道:“殿下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司马遹脸上的表情明显地阴暗下去,缓声道:“贾侍讲,给本宫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贾游淡然一笑:“相信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要殿下愿意相信。”
两人对视着,司马遹看着眼前这个具有诗人与隐者气质的贵族子弟,突然觉得他和这里格格不入,凌厉的目光缓慢地转向平静。
“彦将,你还在府中养鸽子吗?”
“是的,有时候我也想和它们一样高傲自由的飞翔在蓝天,巡视辽阔的河山,从我一生下来,就没有选择,可是我对权力角逐毫无兴趣,享尽胜者的荣华也无法填满内心的空虚,我也不想成为别人阴谋的刀下鬼,也许此刻,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所以我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也没必要去埋怨别人。”
“你有着朴素的思想和平和的心境,但是你身为平阳贾氏子弟,不该说出这样消极悲观的言辞。”
贾游撩袍跪地,恳切的说道:“若是殿下真的能够理解,那就请接受我的辞呈,让东宫早日恢复平静。”
司马遹合上竹简,唇畔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本宫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在整个皇宫内却没有人会真正理解本宫的感受。”
“晴空朗月,何处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草,何物不可饮啄,而鸱鸮偏嗜腐鼠。世上大多数的人都跟飞蛾鸱枭一样犯傻而不自知,明知有害,可愚蠢的人们偏偏难以克制私心杂念,纵容欲望,最后自食恶果,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依着自己混沌的命运独自前行。
殿下是个贤明优秀的人,不该太过执着于一个内侍的真正死因,而忽略了身为储君应该做的事,陛下让殿下重读《孝经》,并且写一篇深刻体会,其中有何用意,殿下不会不知。只有放下对某些事的执着,才能让自己进退自如,这样也能更加彰显太子的胸襟气度。”
司马遹失望的看着他,问道:“陌文何错之有,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你给本宫谈胸襟气度,胸襟狭窄阴险狡诈的人到底是谁,也许本宫会原谅无知之人,但绝不会原谅无耻之徒,在这腐朽糜烂的皇宫里上演了太多的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友朋的背叛,身在皇家还真是悲哀,不是为了权力而疯狂,就是为了权力而丧命,一个小小内侍的死对你们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他却是最了解本宫喜怒哀乐的人,你不会懂的,因为你跟外面的那些人是一样的。”
贾游声音变得低沉:“也许我是不懂,可是我担心殿下会因此遭受非难,这应该不是陌文的初衷,他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殿下还想让更多的人牵涉进来吗?”
司马遹伸手触碰一下那盆含羞草,它的叶子便立刻合拢,紧接着茎叶就会垂下来,像是腼腆的少女不敢抬头。
“如今有些人或许跟这盆含羞草一样的敏感,他们应该感到恐惧,更应该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真正的凶手会是谁,有无帮凶,本宫很好奇,牵涉的人越多,说明背后隐藏着的秘密越可怕,让人细思极恐。”
贾游摇摇头,叹息道:“可是殿下也该明白,最后浮出的真相,也未必是真的。”
司马遹幽幽开口道:“彦将,你知道是谁将此事告知洛阳令的吗?”
第二百九十节 看不见的裂缝(二)
贾游略微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不想知道。”
司马遹瞥了一眼侍立在侧的侯芳,说道:“侯芳,你来告诉贾侍讲。”
侯芳低首回道:“是一名宫婢无意中听到了贾侍讲和陌文的争执。”
贾游苦笑道:“她只是据实禀告,并没有做错。”
司马遹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伸手扶他起身,说道:“本宫相信你的为人,不过在洛阳令看来,你有杀害陌文的嫌疑,本宫也不想勉强你,回府休息一阵子,养养鸽子,等案子了了,外放做个太守比待在东宫更自在些。”
贾游颔首道:“多谢殿下体恤。若殿下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值房了。”
司马遹微微点头,贾游便施礼告退,刚走出偏殿,就望见蒋俊正站在殿门外,他略微施礼就转身走开,蒋俊从婢女手中接过那个黑檀六角跳棋棋盘就缓步走进殿内。
贾游走回值房后,就开始整理书案上堆放着的竹简,王敦搁下毛笔,走上前宽慰道:“彦将,你的人品和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那个令史所言不实,陌文的举动也着实奇怪,很难不让人生疑,你也别太在意,更没必要放在心上。”
贾游此时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将自己的一些竹简、文稿和笔墨纸砚全都放进一个木箱里,王敦则向窗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门窗,主动帮他收拾东西,又小声道:“我听公主说那个宫婢好像是蒋美人进宫时带进来的丫鬟,现今在东宫最得宠的不就是蒋美人,女人很记仇的,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正面得罪她,她吹吹枕边风,挑拨离间,那都是很容易的事。”
贾游很无奈的说道:“我写的诗,她又看不懂,还非要让我以满园秋色为题作首诗,不知道掩饰遮盖自己的短处,还处处张扬,又刻意模仿名门贵女的穿衣打扮,显得她更加浅薄和浮躁。”
王敦轻蔑一笑:“淮阴蒋氏本就是低等士族,家风不正,她的从兄蒋瑞不就死在中牟了,那一年蒋美人得知蒋瑞死后,还日夜痛哭,不知道她是真伤心还是为了博可怜好争宠。”
当贾游收拾书架最下面一层的竹简时,突然发现一卷残断竹简,诧然道:“这卷竹简明明是我在开春时从府中带过来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王敦也凑过来看了看,说道:“彦将,你不是说那日陌文故意绊倒令史,被你斥责后,他就帮着那名令史捡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是不是那个时候被摔坏的?”
贾游皱紧眉头,摇了摇头,这明显不像是被摔坏的,而是被人故意损坏的,因为这是新制的竹简,不可能残断到这种程度。也许陌文那日做出奇怪的举动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这个竹简大概也是他做的手脚,说不定其中暗藏着什么线索。
“好在我留有原本,应该可以恢复补齐部分残缺的文字,看来回府后我有的忙了。”
修复残断竹简过程很复杂,就像玩拼图一样,需要把散碎残断的竹简按照碴口,纹路,残笔,字体,形制,上下文进行拼缀,遥缀就是中间有缺失,但是上下部分原本属于一支竹简,前提是必须有原本材料留存下来。
夜幕下,农舍的院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羊圈里传来咩咩叫声,贺大郎兄妹俩从屋里跑出来去看刚出生的两只小羊有没有事,而雷岩只是向赶来援助的王祷拱手道谢,然后就要和花姑一起离开这里。
王祷敛容问道:“正在已经三更了,你们进不了城,准备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雷岩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地挥一挥手道:“我们去哪里做什么,好像不与你相干。”
“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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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很冷,王祷的声音很轻,但是雷岩突然觉得心里莫名的温暖,很舒服,却又转瞬即逝。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祷的目光投向花姑,雷岩立时明白过来,小声责怪道:“谁让你告诉他的,真是多此一举。”
在雨轻赶往小镇之前,就交待花姑遇事可找王祷,因为王祷和王戎就住在城郊的别墅里,秘密打探黑鸦帮的事情很容易使她们陷入危险境地,有琅琊王氏从旁帮忙,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安全。
花姑呵呵笑道:“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况且眼下就有一事需要茂弘小郎君帮忙。”
王祷望见贺大郎兄妹俩各自抱着一只小羊走出羊圈,母羊也跟了出来,便淡淡说道:“我可以把他们兄妹俩暂时安置在我家别墅里。”
“那就多谢茂弘小郎君了,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如果茂弘小郎君能和我们同往,那就更好不过了。”
“你们准备去什么地方?”
花姑笑而不答,朝雷岩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走到前面去了。
王祷走近雷岩的身边,还未说话,雷岩就紧张的退后两步,眼前这个男人和她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事不是她想忘就能忘记的,因为自卑怯懦,她选择了主动放弃。可是当看到王祷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又开始乱了。
王祷递给她一块帕子,轻声道:“你的脸上沾了脏东西,赶快擦干净吧。”
雷岩并没有伸手接帕子,而是高傲地扬起了修长白皙的脖颈,板起面孔道:“我刚才杀了几个小毛贼,身上沾点血很正常,待会去河边洗把脸就是了,何必糟蹋这么好的绢帕?”
王祷微微点头,又把帕子塞回袖中,笑道:“也是,你武功高强,杀他们就跟杀鸡一样,脸上沾点血兴许还可以辟邪。”
雷岩听后不屑的哼了一声,仍旧昂着头道:“黑鸦帮帮主林啸天的旧宅,听说那宅子已经成为了遮天帮帮主的私产,并未住人,我们准备夜探那座宅子。”
“看来你们已经打听到那处宅子的具体位置了,那我就陪着你们走一趟好了。”
雷岩心里很高兴,嘴上却埋怨道:“你又当不了护花使者,去了还不够给我添麻烦的。”
王祷半开玩笑道:“你这个护草使者再在这里磨蹭,天都要亮了。”
已至卯时,雨轻和李如柏他们才回到镇上的客栈,就望见耍猴的师徒被人捆绑起来,在客栈门口不停地喊冤,里长亲自带人过来,说是怀疑这个江湖艺人利用猴子偷盗别人家的财物,搜身后却未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二百九十一节 小镇的秘密(三)
有户姓包的人家昨晚失盗,包家门户紧闭,并没有看到什么人翻墙而入,而且也没听到什么异样的声音,里长觉得此事十分诧异,盗贼不可能凭空出现,也不可能凭空消失,不留一点痕迹,经过仔细询问,才知包家昨日把江湖艺人请到家中表演杂耍。
眼前的江湖艺人不过是个身体瘦弱的老头,手无缚鸡之力,不可能翻墙入室偷取东西,但他驯养的猴子十分乖巧,店家还告知里长这只猴子趁夜偷吃客栈的东西,有位住客的钱还被偷了,里长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不会错,就要把这师徒二人押回去,雨轻却上前拦住了他们。
“既然你在他们身上没有搜出任何赃物,为何还要强行带走他们?”
里长冷眼打量着雨轻,看她面生,年纪尚小,穿着朴素,多半是从外地来的贫寒学子,心里自然是瞧不起她的,便哼了一声道:“当贼的都不笨,自然会把偷来的东西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雨轻笑道:“里长说的极是,当贼的若是偷了东西还不逃跑,待在这里等着被抓,那才是真的笨。”
里长阴沉着脸说道:“也许是这贼人太贪心,还想在镇上继续行窃。”
雨轻见店家神色异样,左顾右盼,又笑了笑:“这只是里长的个人臆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偷盗,里长就前来抓人,是不是太武断了?”
店家立马瞪着眼道:“猴子偷吃客栈的东西,这却是事实,还有客栈一楼的住客钱被偷了,这师徒二人就住在那间大通铺里,不是他们干的还会是谁?”
雨轻负手走到小二面前,笑问道:“这只猴子到底偷吃了什么东西啊?”
小二对着里长也不敢隐瞒,只得照实回道:“它把厨房里炖的鸡吃了,还偷喝了酒。”
雨轻故作不解道:“店家先前不是告诉我们店中只有一些粗茶淡饭,没有酒肉,还让我们去街上吃饭,只有开门迎客,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店家关门也早,这样做生意未免也太奇怪了,还怎么赚钱?”
店家见小二不小心说漏了嘴,赶忙圆谎道:“那只鸡是一位客人拿来的,店里只负责给做。”
雨轻又转过身来,对里长笑道:“你把此案就交给我吧。”
里长听到她说这样的大话,有点难以置信:“交给你?”
雨轻点头微笑道:“是啊,因为我担心你冤枉了好人。”
里长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包家失窃案并不是个案,最近我们镇上接连出现几家大户失盗,这等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顺风直接拿出名帖给他看,他看过后大惊失色,慌忙对雨轻躬身赔礼道:“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裴家小郎君来到镇上,方才出言多有冒犯,还望小郎君恕罪。”
雨轻淡淡说道:“先把他们师徒放开吧,在盗窃案尚未查明之前,就让他们暂时住在这家客栈里。”
几名家丁这才给他们松了绑,雨轻、李如柏和霍读就走进客栈,径自上了二楼,顺风带着里长也跟了过去。
雨轻坐在自带的黄花梨交椅上,抿了一口茶,语气随意的说道:“本来我是想派人请你过来一趟,不想你自己倒是先来了。”
里长堆笑道:“不知小郎君有何吩咐?”
由于一夜未睡,雨轻有些困倦的阖上双目,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开口问了一句:“镇上有个叫淳于璧的老翁,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猿飞已经打听到狄咏的老乡名叫淳于璧,是行医之人,并不在镇上。
里长略想了一下,回道:“他好像在前几日赴外地出诊去了,到如今也未回来。”
雨轻揉了揉额头,又问:“你可有亲眼见到他离开了镇子?”
里长摇头道:“这倒没有,淳于璧是个倔老头,平日也不爱说话,有点不好相处,四处行医经常不在家,但是他医术高,镇上的人找他看病,一准能治好。”
雨轻慢慢睁开眼,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你刚才说镇上接连有几户人家失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时间听你那些无用的揣测,你只需要把实际发生的事情讲清楚仔细些,特别是那几家的情况,都是做什么营生的,还有家眷,往来亲密的朋友或者熟人,是否与什么人交恶,但凡是你知悉的,都要一一告知我。”说完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回话。
里长拘谨的坐下来,回想片刻,才含笑道:“最近我们镇上有四家被盗,章家、方家、黄家和包家,这章家世代从商,现今家主叫章长发,因在家排行老七,又被人称为章七爷,他是个粮商,家中妻眷很多,为人很是慷慨,时常施粥给饥民,他家珍藏多年的一张古琴被盗走了,听说这张桐木古琴和昔日嵇中散弹奏《广陵散》时所用的古琴都是出自蜀地制琴大师之手,堪称姐妹琴,价值连城。”
《太平广记》中有一则关于嵇康买琴的故事,嵇康有一张非常名贵的琴,当初为了买到这张琴,他竟然把东阳的田产给卖了,还向尚书令讨了一块河轮佩玉,削成薄片镶嵌在琴面上作琴徽,并用玉帘巾单、缩丝制成琴囊,藏匿若珍,秘不示人。有一次,他的友人山涛乘醉想剖琴,他还以生命相威胁,才使此琴免遭大祸。
雨轻只略微点了点头,认为章长发把自己收藏的古琴和竹林名士嵇康联系在一起,多少有点吹嘘的成分。
她的脑海里却不由得想起郗遐从牛棚里挖出的那张古琴,郗遐在信上说那张古琴是别人赠与蒋瑞的,步布已经给淮阴老家写了封书信,步氏族人会帮忙调查那个赠琴之人,还有鬼宅花厅内那幅名叫《莲舟晚泊图》的壁画上五名年轻女郎的真实身份。
里长继续说道:“方家是耕读之家,家境也算殷实,方之帆是个书痴,平日做些佣书的工作,盗贼从方之帆书房里偷走了一套书籍,他说那是帮士族人家誊抄的书籍,他根本赔不起,再三恳求我定要帮他把书籍找回来。”
雨轻突然问道:“是什么书籍?”
里长赶紧回道:“说是杨彪续补的《东汉观记》手抄本,很是名贵。”
雨轻脸色微变,心道:“这套书籍怎么会到了方之帆手中,难道陌文和狄咏的死都跟他有关?”
第二百九十二节 小镇的秘密(四)
里长粗通文墨,知道这套书很名贵,就是方之帆用他的命也赔不起,又看雨轻神色凝重,便轻声问:“小郎君可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雨轻摆摆手道:“没什么,你接着说吧。”
里长喝了一口茶,又道:“这黄家现管着张司空的几处庄子,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人家,黄夫人的首饰盒被偷走了,里面装着她最喜欢的几件首饰,黄仕林财大气粗,倒是不太在乎这点小钱,能抓到偷东西的贼固然好,抓不到也无所谓。
至于包家,原不是我们镇子上的人,包铁心以前是混迹绿林的,后来投身军营,在伐吴之战上立了军功,可惜伤了一条腿成了跛子,他回乡后就开始经商,也许是在军营中认识了什么贵人,这些年从事盐业生意,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数得着的富户了,他家的一些金银细软被盗走了,包夫人还为此事急病了,正要找郎中,偏巧淳于璧又不在镇子上。”
雨轻好奇的问道:“淳于璧经常去给包夫人看病吗?”
里长颔首道:“是的,其实黄夫人、章夫人和方之帆的母亲也经常请他来家中看病。”
雨轻恍然说道:“也就是说失盗的这四家,都请淳于璧来家中看过病。”
在另一边,霍读回到客房后就躺在榻上歇息,李如柏却故意拍击桌子制造噪音,吵得他根本没法睡觉,只得坐起身,埋怨道:“我养足精神还要抄书,你就不能安静一会?”
李如柏调侃道:“抄书能赚几个钱,你又不是缺钱的人,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辛苦?”
霍读懒得跟他解释,走过去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叫来小二,吩咐他把昨晚打包带回来的熟食热一下,就当早饭了。
李如柏单手转着竹笛,笑问道:“你不是经常采草药,应该略懂医术吧?”
霍读走到桌边,端起一碗温开水喝了两口,然后说道:“我对医术也只是略知一二。”
李如柏拍了一下霍读的肩膀,笑道:“这就足够了,昨晚那对年轻夫妇你还记得吧,刚才上楼时我碰见了那个男人,他说自己老婆昨晚受了风寒,没办法继续赶路,只能在客栈多住两天了,还让小二煮一碗姜汤,不如你过去给那妇人看看?”
霍读剑眉微皱:“我又不是坐堂郎中,怎么能随意给别人看病?”
李如柏把竹笛斜插在腰间,“左不过是开一些治疗风寒的方子,又吃不死人,你怕什么?”
霍读目光一沉:“人命岂是儿戏,当你为他看病的那一刻,你就应该为他的健康负责,而不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看病,你不怕误诊,那么你自己去就是了。”
“你不想帮邻居查案了?”
“这给人看病跟查案也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店家很可疑,万一我们住的是黑店,小命都保不住,还怎么继续查案子?”李如柏凑近他耳畔小声道:“又不是真让你给她看病,只是套套近乎好跟他们夫妇调换一下客房而已。”
霍读这才勉强答应,和李如柏正要去刘铁柱和阿绣所住的客房,就见雨轻和里长走过来,地庐被派去章家,顺风已经赶往了方之帆家中,雨轻准备亲自去包家调查失窃案,李如柏就让霍读先去给阿绣看病,而他则陪着雨轻去查案。
包家坐落在镇南上柳村,是一座大庄院,庄上佣人就有近百人,包铁心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叫彩蝶,已过及笄之年,包夫人已经给女儿定了亲事。
东院很安静,在精致的寝室内,散发着一股细细的甜香,有位中年妇人正在卧榻养病,只见她肤色白腻,眉目似画,容光照人,岁月似乎格外地宽待这位年近四十的女子,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那两道未干的泪痕,她方才在梦里哭过,醒来后仍是无声的落泪。
在那个梦里,她真的心痛到无法呼吸,她见到了她最想见的人,可是那个人却在指责她根本不配做一位母亲,她自己过着安逸无忧的生活,却让自己的孩子们孤苦无依,也从未想过找回他们,甚至连他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此狠心的母亲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有找过他们,可是我们已经断了了十多年音信,又该如何找寻他们,我也想看看他们长大后的样子,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也许他们都认为我死了,其实当年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差点就死在路上了,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他对我很好,让我舍不得离开,没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我并不奢望孩子们还会记得我这个娘亲,只盼望有朝一日能与他们相见,可是又害怕他们见到我会感到失望、怨恨,我确实没脸再见他们了,在我心里,他们和彩蝶同样重要,永远都是我疼爱着的孩子。
我没办法把这些旧事告诉铁心和彩蝶,因为我说不出口,等彩蝶出嫁后,我会再努力寻找他们的,求求你原谅我的自私,我想保护我得来不易的幸福,哪怕是让我少活十年我都愿意,同时我也会日夜为孩子们祈祷,祈祷他们平平安安。”
包夫人任由无望的泪水沾湿衣襟,倚在靠枕上,最近总是梦到他和孩子们,每次深夜哭醒,又担心身边的夫君会察觉,她只能披上外衣,走到窗下,对着夜空默默流泪,她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一个清秀的少女提着裙裾快步走进来,她穿着水红色襦裙,搭着浅杏色半臂,衬得肌肤白嫩如雪,娇声娇气的喊道:“娘亲,我新做了一个荷包,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包夫人赶紧擦了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彩蝶,你这孩子前一阵子也不知是跟谁赌气铰了一个香袋,说什么再也不给他做东西了,现在心情好了,又想着给他做荷包了?”
彩蝶坐到榻边,把荷包递给母亲看,这荷包做的十分精巧,应该是费了许多工夫的。
彩蝶噘嘴道:“娘亲,我可不是做给他的。”
包夫人看她一味的娇憨,也不觉为之失笑:“你和友谅都定了亲,不要总是为了一点小事拌嘴,那孩子老实巴交的,处处让着你,以后你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
彩蝶直接站起身,脸色不悦道:“章家有什么好的,收藏的古琴还被人盗走了,章友谅更是个没主见的窝囊废,让他去私塾读书也是白花钱,琴棋书画什么都不会,他家的古琴也只能当摆设了。”
第二百九十三节 小镇的秘密(五)
包夫人问道:“他到底哪里招惹到你了,你这么恼他?”
彩蝶轻蔑地笑道:“我犯得着跟他那种人生气吗?”
“好了,你高兴怎样就怎样。”
包夫人很是娇纵自己的女儿,不舍得打骂她,也没有说过一句狠话。
彩蝶随手整理了一下裙角,说道:“娘亲,里长带着两个人来咱们家了,好像是为了调查盗窃案。”
包夫人却问道:“淳于郎中回来了吗?”
彩蝶不免疑惑道:“还没有,父亲不是从洛阳请来了鲁郎中,难道他的医术还比不过一个乡下土郎中?娘亲为何偏偏要找那个淳于璧看病?”
包夫人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答话。
此时雨轻望见十几个壮汉在院里练武,便停下步子,问李如柏这些人的枪棒功夫如何,李如柏略笑了笑:“他们这棍棒使得也算是不错了,比街头卖艺的强多了,可惜好看却不中用,上不了战场,也赢不了真好汉。”
包铁心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散了,然后恭恭敬敬的说道:“他们只是有些蛮力的庄稼汉,让两位小郎君见笑了。”
李如柏一边转动着竹笛,一边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包铁心的双腿上。
雨轻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沧桑的男人,一瘸一拐的走路,沉声道:“听里长说你以前在龙骧将军王濬帐下效力,跟随他攻克西陵、荆门、夷道、乐乡等城,俘获夷道监陆晏和水军督陆景,你在灭吴战役中屡立军功,若不是伤了一条腿,到如今你至少也担任偏将军了,说起来真的太可惜了。”
包铁心的话语里带着一点感伤:“当年我们和东吴水师打了好几场硬仗,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哪敢再奢望其他?”
李如柏微眯起眼睛,笑道:“拥有一颗朴素的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里长,我们还是去勘查一下失窃现场吧。”雨轻说着就迈步朝后院走去。
包铁心一脸困惑,“不是已经抓住那个盗贼了,小郎君还要查看什么?”
李如柏诧然道:“盗贼究竟是何人,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莫非你昨晚看到了那个盗贼?”
包铁心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到里长身上,说话顿时没了底气:“不是里长推测是那个江湖艺人指使猴子去偷盗财物?”
里长却辩解道:“因为镇上接连发生的四起盗窃案很奇怪,明显不符合常理,所以我才怀疑是耍猴的所为,猴子身形很小,又活动灵敏,养的时间长了,也能通人性,那个江湖艺人很可能利用这一点指使猴子去行窃,不过这仅仅是怀疑,没有实际证据,自然不能当真。”
包铁心很是受教的点点头,缓慢而笨拙的挪动着脚步,身体左右摇摆,脸上的笑容略有些勉强。
雨轻微笑道:“那个江湖艺人只是有盗窃嫌疑,没有人证和物证,还不能断定他就是盗贼,但是我已成竹在胸,此案不日即可告破,你耐心等待就是了。”
李如柏轻轻拍了拍包铁心的肩膀,说道:“我弟弟是个破案高手,一定会帮你把丢失的财物全都找回来。”
包铁心拱手道:“那就有劳两位小郎君多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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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之帆的书房内,顺风突然拔出三尺青锋,方之帆吓得浑身哆嗦,慌忙跪地叩首道:“草民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官府。”
顺风拿剑指着他,冷笑道:“你说那套书籍是你前些天在槃鸱山上捡的,狄咏刚好也死在槃鸱山,这未免太巧了吧,也没有人可以为你做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有......有个人经过那里,他看到了,他可以为我作证。”
“那人是谁?”
“就是包铁心,他经常陪着夫人一起来槃鸱山寺烧香拜佛,不过那天傍晚我见他是一个人下山的,当时他还劝我早些回家去。”
顺风慢慢把剑移开,又问道:“那套书籍可有残缺破损,或者书里面夹着什么纸张?”
方之帆摇摇头,回道:“书籍完好无损,里面也没有夹什么东西,只是中间的书页上沾有一点血迹,其实那套书是砸到我头上的。”
顺风认为他说的话实在离奇古怪,不禁嗤笑道:“砸到你头上的,你怎么不说从天上掉金子下来呢?”
方之帆见她不相信,立刻赌咒发誓道:“倘若我有半句虚言,就让我——”
顺风赶紧截话道:“你不用发誓,我就暂且相信你,也许是老天想要送你一件礼物,见你这个人太过呆傻,就又把礼物收回去了。”
方之帆懊恼地说道:“真的是砸到我头上的,也不知道是谁乱扔的,书皮上还有一股猴子的尿骚味,这么糟蹋书籍,会遭天谴的。”
顺风纳闷道:“槃鸱山上有野猴子吗?还是说那个耍猴的也去了山上?”
方之帆语气怏怏的道:“秋季山上野果有很多,猴子都爱吃的,那个江湖艺人来我们镇上也有几天了,可能去过山上吧。”
他意外捡到一套好书,可没高兴两天,就被别人偷走了,就连自己辛苦抄好的誊抄本也被茶水浸湿了,看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占为己有,还不如一开始就交给县衙,也就不会发生失窃了。
顺风拍了拍桌子,催促道:“书呆子,你别跪着了,把你捡到书和碰见包铁心的那段经过写下来,要详尽一些,当日你登槃鸱山大概是什么时辰,有没有看到其他路人,还有包铁心对你说的话要一字不落的全都写出来。”
离开包家后,李如柏就带着雨轻来到镇南一棵老槐树下面的食肆用午饭,店面还算宽敞,门口也摆满了桌子,客人多的时候只能坐在路边吃。
李如柏坐在矮凳上,擦了擦桌面,笑道:“屋内太挤,还不如坐在大树下面吃饭,这样才接地气,我小时候经常坐在大树下捧着碗吃饭,这里算不算是藏在树下的苍蝇馆子呢?”
雨轻环视四周,秋日暖阳透过树叶洒下参差斑驳的光影,风拂过脸颊,她仰头望见树枝上一片摇曳的金黄。
“嗯,在这里用午饭确实很惬意。”
李如柏给她倒了一碗茶,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她托腮片刻,沉吟道:“我感觉包夫人活得很悲伤,可是包铁心对她呵护备至,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应该过得很幸福才对,再说被偷走一些钱财对包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何必如此着急焦虑?”
第二百九十四节 带土的须佐能乎(一)
当店家把饭菜一一端上来,雨轻顿觉诧异,有鲤鱼脍、鸳鸯炙、鹿肉脍炙双品、野雉羹,这样一家小食肆怎么能做出如此丰盛的佳肴。
原来是李如柏提前把食材交给了店家,按照李如柏的吩咐来准备,只等着雨轻来到这里,就可以享用美味的午餐了。
这时从前面陆续驶来两辆牛车,其中一辆犊车的车帘被人掀起,却是张舆,他忙命车夫停下,然后跳下牛车,疾步走来。
张舆一路上都在担心雨轻的安危,害怕再发生像成皋县那样的遇袭之事,可见到她后,又不忍心责问。
雨轻抬起头,娇憨一笑:“公安哥哥,你也是来这里郊游的吗?”
张舆无奈的说道:“看来你不仅喜欢闯祸,而且还喜欢撒谎,裴侍中要是去邓府找不到你的人,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那就只好罚跪祠堂了。”
雨轻望见楚颂之也缓步朝这里走来,便笑道:“公安哥哥,原来你是和楚兄一起来镇上查案的。”
骆日和阿福搬来两把交椅,张舆挨着雨轻撩袍而坐,楚颂之则坐在李如柏身边。
张舆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李如柏,问道:“是这个世界太小了,还是你就像苍蝇一样总喜欢围着别人转呢?”
李如柏夹起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透过它清晰的看到张舆怒而不发,一副不可触犯的表情,不由得轻轻一笑:“其实世界很大,只是小郎君看到的世界太狭隘。”
张舆扫视一遍桌上摆着的很是奢侈的美食,对雨轻道:“烤肉不宜多食,容易上火。”说完吩咐朗清把紫檀保温桶里的栗子红枣小米粥取出来。
雨轻却放下筷子,很认真的同楚颂之讲着最近在镇上发生的四起失窃案,以及发现陌文亲生父亲苏归农的坟墓和狄咏老乡淳于璧已失踪多日,狄升和抱狗的丫鬟小翠很可能会来这个小镇,总之小镇上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
楚颂之疑道:“那么杀害狄咏的凶手会不会就住在这个小镇上?”
雨轻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沉声道:“我感觉淳于璧没有离开这个镇子,一定有人在说谎,如果淳于璧真的遇害了,那么杀害他和狄咏的很可能是同一个凶手。”
在上党太守徐淳供出的参与谋逆的官员名单中,任远最为关注的人就是隽节,此人来自渤海隽氏,初辟公府掾,后出任谯县令,兴陂堰,躬为民择安居美田,百姓赖之,在任沛国内史期间也是政绩显著,后来他就迁任征西军司。
司马炎建立晋朝后,为了避讳司马师的名字,整个晋朝将军师更名为“军司”,军司成为军队的二把交椅,若是主帅更换或阵亡,军司可以直接接替其位。
只是还没等司隶校尉部将他逮捕下狱,他就在家中畏罪自杀了,妾严氏也随之自杀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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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任远调查才得知,原来严氏是被入掖庭为婢的罪臣(武德县令)之女,在魏晋时期,设有掖庭令和黄门令,先由廷尉府把这些籍没而来的罪奴登记,然后再入掖庭。大多数都是年少入宫,老死宫中。
可任远在掖庭册籍上一查,却没有发现严氏的名字,掖庭令解释说在廷尉府登记后被分到这里还需要一段时间,若是在这期间病死了自然就不会再做登记了。
也就是说严氏尚未进入掖庭就被别人带走了,区区一个征西军司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把这种被没入宫的女子偷偷带出去,他又是如何得到严氏的呢?
在一间还算敞亮的刑讯室内,有个人匍匐在地,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看样子是刚受过鞭刑,任远正在翻看这两日的审讯记录,对跪在地上的人不予理会。
隔壁还有一间昏暗的刑房,狱卒将烧得火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一个囚犯的身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惨叫声,还有狱卒的大声呵斥。
任远略皱了一下眉,轻轻地摆了摆手,小吏会意,赶忙走到隔壁的刑房,命他们暂时停止刑讯。
“吉子行,你是隽军司最得力的下属,早年他担任下邳县令时,你就是主簿,随后跟着他一起来到洛阳任职,对隽军司的家事你也应该很了解,那个严氏到底是谁送给他的,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若你嘴硬坚决不肯说出实情,那么你的家人也活不到明天。”
吉子行艰难的抬起头,嘴角噙着血,狰狞笑道:“任都官也不用审了,直接杀了我,省得白费这么多功夫,隽军司不在了,我也不愿苟活。”
任远扶着额头,淡笑道:“吉子行,你说与不说,都是个死,我现在亲自审问你,是想给你的家人一个活命的机会,你不要天真的以为你不说,就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逃不掉的,你背后的人有能力跟司隶校尉部抗衡吗?人生关键时候的选择,千万不要犯傻,也不要一味愚忠,就连上党太守徐淳为了保全自己家族的颜面,都全部招供了,而你是寒门出身,家人性命更为重要,好好想想,为此全家丧命到底值不值?”
吉子行声音里带着一点悲伤:“隽兄就是不愿被你折辱,才选择自尽的,像我这样卑微之人,为他人而死才能有点尊严。”
任远拊掌一笑:“你也配谈尊严,这真是我听到的最荒诞愚蠢的笑话了。”
吉子行不想被他继续嘲弄,睁大眼睛,愤怒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无名之辈也有尊严,你抓了我,却不杀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任远目光骤冷,郑重的说道:“没人能看到蝼蚁流眼泪,烂泥上长出的花朵不会太美,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鼠辈的名姓,至于你,竟然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不惜杀害待你恩重如山的征西军司,丝毫没有愧疚和悔过,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你的这副嘴脸真是丑陋至极。”
“我.......我没有.......”吉子行心里一紧,低下头道:“隽兄是服毒自尽,不是我——”
“本来我也以为他是畏罪自杀,可是他府上突然少了一只酒壶,让我开始怀疑他可能是被人毒害的,我已问过他府上的仆婢了,丢失的正是严氏平日服药所使用的九曲鸳鸯壶,严氏曾经因父亲获罪被关押进廷尉府,染上顽疾,每日都需服药,你就是利用这一点毒杀了隽节和严氏,我说的可有错啊?”
吉子行摇头道:“什么鸳鸯壶,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杀害隽兄,我都是个快要死了的人,任都官何必再往我身上安杀人罪名?”
第二百九十五节 带土的须佐能乎(二)
任远轻轻一笑:“我怎么可能让你死的这么便宜?”
当吉子行望见狱卒把一名浑身血肉模糊的男子拖进来,他瞳孔突然变大,那名男子正是隽节的好友於泉。
於泉是渤海蓚人,父亲担任南皮县令,他好酒虚浮,为人狷狂,不务正业,但精通音律,常在隽节府上鼓琴啸歌,还自比阮咸,隽节倒是很欣赏他的音乐才华。
狱吏双手递上一枚记录口供的木简,任远接过来大致看了一遍,然后视线移向於泉,不禁冷笑道:“於泉,想必你没见过阮仲容,他先前在朝中任散骑侍郎这么个闲官,质疑中书监荀勖新律调子高,荀勖视之为异己,便把阮咸调出朝廷任始平太守,后来死在任上。
阮咸确实是音乐天才,还有跟猪喝酒的勇气,不过为人太狂傲,公然挑衅当朝重臣,仕途也就没什么希望了,也许是他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隐居,在我看来,他比阮籍活得洒脱。
你这种奸佞小人怎么能跟阮咸相提并论,还有你的供词,因贪图严氏美色,趁隽节不在府中,强行奸污了她,事后又担心被报复,于是先发制人,与吉子行合谋毒杀了隽节和严氏,你的这个故事编的太俗气了,就不能新颖一些?”
任远把竹简轻轻放到桌上,目光投向吉子行,此时的吉子行以额触地,哀切的说道:“是小人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只能来生做牛做马来偿还他的恩情。”
任远一抬手指,让狱卒把於泉搀扶到矮凳子上,方才他在隔壁审讯室内已经昏迷过去,狱卒就往他身上泼了冷水,他现在虽是清醒着的,但是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把这碗参茶端给他喝,他现在还不能死。”
任远声音很平淡,连日来查谋逆党羽,他也感到有些疲倦,廷尉府和御史台的官吏也在忙于审问涉案人员,到如今谋逆案已牵连了上百人,这个数字还将持续地增加。
於泉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富家子,能扛到现在,着实令任远感到意外。并且他还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对付司隶校尉部的审讯。
任远幽幽开口道:“你很聪明,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於泉满面都是血,流淌下来的泪水也变成了血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何你还不相信?”
“把你这几次的口供核对,真话假话必然一对就清楚,你的说辞还算严谨,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份严氏贴身丫鬟玉娇的供词,你和吉子行毒害隽节和严氏这确是事实,可并没有奸污严氏,你有些画蛇添足了,也忘记了什么人应该除掉。”
於泉苦苦一笑,他没有忘记,只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掉这些人,他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何任远这么快就怀疑到他们俩身上?
任远站起身,踱步来到他身前,微笑道:“有人暗中告发你,那个人的名字我不便透露。”
於泉听任远这么说便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定是高瞻无疑,他和高瞻是同乡,因高瞻家世好,又跟清河崔氏子弟有些交情,他常怀嫉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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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子他和几个纨绔子弟去菊下楼赴饭局,正好在楼内碰上高瞻,就请他过来一起喝酒,在酒酣耳热之际,於泉便将有人送给他一套城郊别墅的事拿出来显摆,还颇为自得的对高瞻说只因那人喜欢听他鼓琴啸歌,大概那个时候他就被高瞻盯上了。
“几年前有人为了拉拢隽节,便设法把姿色貌美的严氏从牢狱里弄出来送给他,如今东窗事发,自然得杀人灭口了,于是就收买你们二人帮他办这件事,那个人到底是谁?”任远贴近於泉的耳畔,低语道:“毒杀隽节,吉子行是主谋,你只是从犯,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
於泉现在只想活着,忍不住说出实情:“我说,是.......是轻车将军鲁恢让我们这么做的。”
任远满意的点点头,笑道:“看来只好请他来司隶校尉衙门一趟了。”
渑池县至洛阳,有崤山阻道,东崤高耸险绝,竣阜绝涧,车不能并行,西崤多石板,崎岖险恶,东汉末年渑池县令李翕以当地偏僻,民情无法上达,谷物运不出山岭,百姓财力困乏,于是召集民众修崤岭之道以连洛阳,后来曹操西征,认为南道险峻,开北山高道,到了西晋太康年间,弘农太守梁柳恢复春秋时经渑池入洛阳之北崤道。
鲁恢扶风郿人,是阴平侯鲁芝之后,因前几年跟随安西将军夏侯骏讨伐齐万年立了军功,升至轻车将军。
近日收到老家的书信,得知他的母亲染上重疾,他忧心如焚,立刻告假回乡探望母亲,连日骑马赶路,当来至渑池县时,天快要黑了,又下起了雨,他便稍作停歇,先在官道上的食肆简单吃了个饭,然后他就来到一处偏僻的宅子,好像门房认识他,直接请他进入宅子。
这里是一处空宅子,很安静,鲁恢此行只带着十几名心腹部下,他们早前就是跟着他的祖父鲁芝南征北讨,个个骁勇善战,能够以一敌十,鲁恢为了避祸不得不返回扶风,他们鲁氏在西州是大户,只要能顺利回到祖宅,司隶校尉的人也很难将他逮捕。
夜渐渐深了,鲁恢和衣而睡,部下轮班守在房门外,院里一两声鸟鸣,树枝摇晃,接着是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响,几道黑影越墙而入,刀光乍现,危险正在悄无声息的逼近,鲁恢却渐渐有了困意,握着佩剑的右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宅子所在街巷的对面开有一家典当铺,微微开启一条门缝儿。
“估摸着那个人活不过三更,我们的人全都埋伏在那个山涧中,这回一定要把霍耕他们全都宰了。”
“这次连霍耕都亲自出马了,看来那个杂号将军不是泛泛之辈。”
“鲁恢也是出身豪族,能文能武,可惜洛阳那边的人想要斩草除根,即便今夜他不死在这里,赶明被司隶校尉部的人逮到,他也活不成。”
“他死了,这个事是不是就算了了?”
“这也未必,反正那都是官府的事,我们只需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天鹰帮就会跟黑鸦帮一样在云雀街彻底消失。”
第二百九十六节 兄弟羁绊
弘农郡渑池县设有铁官,主管铁器铸造,铁官丞苏学只是扶风武功苏氏的旁支子弟,自然无法同苏绍和苏慎这样的嫡系子弟相比,没有人提携,是很难入洛为官的。
今日苏府也来了一位客人,正是从洛阳赶来的伏西辉。
“苏兄,我已经派人通知了玄莲帮,今夜鲁恢必死无疑,这也是霍耕兄弟的最后一次任务了。”
如今由崇文馆的案子已经牵扯出十年前的黑鸦帮灭门案,五年前的武库大火案也被人再度提起,当年就是伏西辉吩咐天鹰帮帮主霍耕把大批火油运送到洛阳,所以在司隶校尉部的人查到天鹰帮之前,他就必须把霍耕兄弟除掉,又不能脏了自己的手,那么利用玄莲帮最好不过了,主动提供给他们一个扩大地盘的机会,玄莲帮还会对他感激不尽,今后也可以替代天鹰帮为他办事。
苏学轻轻一叹,又道:“真是有些可惜,不过在天亮之前你最好让他们把霍耕兄弟的尸首搬走,他们只是来渑池县杀人的,然后就离开了。”
伏西辉淡笑道:“这是自然的,请苏兄放心好了,这次过来景宣先生还命我转告苏兄,等洛阳城一切风平浪静,就会把苏兄调回洛阳任职。”
苏学微微点头,两人碰杯而饮,在这个充满血腥和杀戮味道的夜里,他们依旧笑容满面。
星空下的小镇显得安逸而静谧,客栈二楼洞箫声渐渐响起,悠远绵长,吹箫的年轻儒生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忧伤,他刚才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醒来后才发现李如柏根本不在房中。
霍读便拿起洞箫,开始吹奏,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的画面,小时候他所住的农舍附近有山有水还有片树林,有位双目失明的老者独自居住在林子里,他经常过去给老者送些食物,顺便听他吹箫,那老者精通音律,琴艺出色,这支紫竹箫就是老者赠与他的。
日落时分,霍耕背着练武扭伤腿的年幼弟弟,慢慢走回家。
“大哥,我知道错了,是我练武太心急了,才受伤的。”
“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练成的功夫,你别听老三胡说八道,他成天嚷嚷着当什么天下无敌,他到现在都没有跟绿林上的高手交过手,只会说大话,你可不许学他,我当初同意让你练武是为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霍读趴在哥哥宽大的背上,面带惭色的回道:“磨砺意志,更好的保护自己。”
“你又不用靠这个吃饭,流汗苦练没关系,但不要没事闲的用拳脚定胜负,你以后是要拿笔的,而不是拿刀的。”
“住在林子里的老叟对我说,以笔代剑,行侠仗义,人活一生,青松明月才最难得,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是他已经答应教我吹箫了,等我学会后,就吹给大哥听。”
霍读现在还不懂音律,也不太了解,只是单纯喜欢听,老叟说他有音乐天赋,他却不那么自信,日后哪怕能学会吹奏一首曲子,他也就满足了。
霍耕点头道:“嗯,不过我时常要出去运送货物,你过些日子也该去村塾里念书了,以后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也要变少了。”
霍读声音有些低落:“大哥,自从你找到了新工作,就变得越来越忙了,有时候好多天都见不到你,还不如你带着二哥和三哥一起打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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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好好读书,别的事不用你操心,等过几年攒了钱,我们就换个大房子住,到时候也让你坐牛车出行。”
霍读搂着哥哥脖子的胳膊紧了紧,他从来不羡慕富家子弟,也不想坐牛车,因为从小到大三个哥哥都很疼爱他,哥哥们总是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想办法让他吃饱饭。他的童年生活虽清苦但是过得很幸福。
长大后家里变富有了,幸福感却越来越少了,哥哥们整日不是忙着处理帮派事务,就是忙着玩女人,就连聚在一起吃个饭都很难,霍耕从来不让霍读接触云雀街上的大小帮派,就连天鹰帮的人,霍读也不认识几个,也就是偶尔去赌坊玩两把,其他时候在云雀街上很少能看到霍读的身影。
一曲毕,霍读把紫竹箫放回桌上,也没什么困意,就准备取出文具抄书,这时房门外有人喊道:“霍读,你睡了吗?”
霍读忙走过来打开门,就看见顺风双手拿着许多烤串,嘴巴已经塞得满满的,直接把十串羊肉串递给他,然后就要转身回房去。
“李如柏去哪里了?”
顺风停步,回头笑道:“他嫌客房的卧榻太硬,就赶去张家的庄园上借宿了。”
张舆家在这镇子附近有一处依山傍水的庄园,本想带雨轻过去住,不想雨轻以查案为由要继续待在这家客栈,二楼已经没有空余的客房了,李如柏便给张舆出了个主意,让刘铁柱和阿绣夫妇俩暂去他家庄子上免费小住,张舆无奈之下只好答应。
霍读走出房门,问道:“那么你家小郎君可有歇息啊?”
顺风嘻嘻笑道:“她和公安小郎君还在房内询问那个耍猴的,双穗和甘泉刚才做了一些烧烤,我家小郎君便让我给你送一些过来,十串羊肉串,你是不是吃不了这么多啊?”
“嗯,我吃上两串就行了,这些还是给你吃吧。”霍读又还给她一些羊肉串,然后就朝雨轻的客房大步走去。
雨轻正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滑石雕刻狐狸,这是名叫柯孟堂的江湖艺人去包家表演杂耍时无意中在草丛里捡到的,当时里长命人搜他的身,他情急之下就把这个滑石摆件藏在猴子的嘴里。
张舆把一份清单放回桌上,微笑道:“从滑石上刮一些粉,可以入药,我看这个小摆件有些古旧了,上面还有不少的刮痕,在包家失窃物品清单里也没有记录这件东西,可见包铁心对它并不十分在意。”
雨轻摇了摇头:“公安哥哥,这不是包家之物,而是淳于郎中的东西,大概是他去给包夫人看病时遗失在他家的,这个狐狸摆件底端还刻有淳于二字。”
张舆也拿过来细看了看,思忖片刻,以怀疑的目光扫了一眼柯孟堂,问道:“当日你去包家表演杂耍,几时离开的包家?”
柯孟堂想了一会,回道:“本来包家说的只是上午表演一场,可是包家女郎很喜欢看,就留我下午再表演一场,傍晚前才离开的,这包家女郎还多给了我几百钱,说赏我打些酒吃,她对我这个卖艺的老头都格外关照,却对一个年轻儒生凶巴巴的,倒是有些奇怪。”
第二百九十七节 壁画中人
顺风和霍读一起走进房内,蹲在柯孟堂脚边的猴子正啃着半张饼,也许是闻到肉香味了,它慢慢爬过去,举起一只手臂像是在对着霍读打招呼,霍读直接扭过脸去,而顺风试探着把半串烤串递向它,它竟然很快抢走了,顺风倒是有些喜欢这只猴子了。
雨轻好奇的问道:“你是不是在包家看到了什么?”
柯孟堂迟疑了一下便道:“就是在用午饭的时候,无意中望见包家女郎正把一名年轻儒生推出门外,她身边的婢子还在旁苦劝,可惜她根本不听,还对那人说从此以后都不要再来她家,后来从他家仆人那里得知,那年轻儒生正是她的未婚夫章友谅,他们俩经常吵架,庄子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雨轻点点头,看夜色渐深,就让柯孟堂先回客房休息,小二很是殷勤的过来好几趟,还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些茶点。
张舆睨视着走过来续茶的小二,笑问道:“小二,听这里的住客说掌柜被一只黄狗追着咬,可有此事啊?”
小二讪讪一笑:“也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乱咬人,我已经将它打跑了,不会影响到几位小郎君休息的。”
张舆似笑非笑道:“好狗是不会乱咬人的,只有疯狗才会乱咬乱吠。”
小二点点头,赔笑道:“小郎君说的极是,若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张舆摆摆手道:“你先去吧,有事我自然会找你。”
小二离开后,雨轻就把一卷画徐徐展开,淡笑道:“公安哥哥,这是步布临摹的中牟鬼宅花厅上的壁画,他已经解开壁画之谜了。”
这幅画是郗遐派人送过来的,步布很早就把那幅壁画临摹下来,并快马加鞭送往临淮郡淮阴县,说起来此事还是陆玩拜托项前调查出来的。
淮阴步氏家族在步骘时期,可以算是与吴郡陆氏比肩的东吴顶级豪门,孙权的宠妃步练师也是出自步氏,步家也算是半个外戚,可惜只显赫两世,步骘的儿子步阐竟然举西陵城投降晋国,险些断吴国一臂,以致西陵步氏鸡犬夷灭。
步阐投晋,担心孙皓清算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看到西晋统一天下的大势日益明显,与其日后当亡国之臣,还不如早些加入胜利者的阵营,他的算盘打得太精,不想他还没等来晋军,陆抗就率军包围了西陵城,并且大败晋军,诛杀了步阐三族。
这个遭到陆抗灭族的东吴名门,只有去了洛阳为人质的步玑和步璿兄弟俩存活下来,在晋廷担任无实权的闲职,步氏先前背叛了东吴,之后在晋廷也不讨好,他们家族也从此一蹶不振。
昔日步骘和陆逊只是政治立场不同而已,陆玩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对步布并没有什么偏见,相反的还有些欣赏他。
在江夏张昌叛乱时,步布被困在云梦县,郗遐的离间计能够成功,步布也是暗中帮了忙的,就像贺千里射杀封云这个导火事件,就是步布和唐季笙提前设计的,在南街射杀封云的并不是贺千里,而是步布,他箭法一流,可是高过贺千里许多。
郗遐已经提前离开中牟了,步布只要侦破高勉的案子,通过高家人的推荐,在洛阳任职也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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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玩暗中帮助步布调查鬼宅诅咒之谜,只是想要更多的南方士人得到出仕的机会,以便扩大自己的人际关系网。
虽然说步家和蒋家是同乡,但是自从蒋俊进入东宫,成为太子宠妾,还生下皇太孙,蒋家就对早已没落的步家不屑一顾,有时还会冷嘲热讽,蒋瑞不要步家的庶女,后来娶得是会稽焦家的嫡女,在蒋瑞死在中牟后,焦氏就忧郁成疾,不治而亡。
步布为了打听蒋瑞的事情,派人买通了蒋家的仆婢,无奈他们都没见过壁画上的五个女郎,难道鬼宅花厅墙壁上的《莲舟晚泊图》只是蒋瑞一时兴起,随手所画?
步布这边的暗地打探毫无所获,项前采取的是正面出击,项家和蒋家不仅在生意上有往来,而且蒋家还想要跟项家攀亲家,借着和吴郡顾氏拉近关系。项前就是利用蒋家人的这个心思,频繁造访蒋家,观赏园中美景,终于发现了壁画上的玄机。
蒋家建有一座亭子,名叫雁飞亭,恰好壁画上也有一座凉亭,它们长得并不相同,壁画上的亭子还很破旧,坐在船上的蓝衣女郎手指指向的正是那座亭子,下船的翠衣女郎视线望向的却是落在亭子上的燕子。
项前打听到蒋俊乳名叫滟儿,那幅壁画隐含的意义应该是雁非燕,谐音就是滟非滟,也就是蒋俊不是蒋俊。
张舆目光微沉,心道:淮阴蒋氏只是个小士族,敢冒着欺君之罪把假的蒋俊送入东宫,蒋氏的背后一定还有人物。
郗遐不再继续调查这件案子,多半是因为他马上要升迁为尚书郎,这时候最好谁都不得罪,懂得及早抽身,审时度势知进退,日后待在尚书台才能少些麻烦。
张舆又看了看眼前执拗的少女,大家都变了,只有她没有变。
雨轻单手支颐,沉吟道:“蒋俊不是蒋俊,那么她又是谁,这案子就像是零碎的拼图,想要拼凑成完整的图案还真不容易。”
张舆不禁皱眉道:“你为何就这么在意和纠结这个谜底,有些事没必要去知道真相。”
雨轻不以为然道:“我知道公安哥哥又想说我不自量力,或者成为众矢之的,可是此案害死的已经不是一条人命了,总要有人站出来揭开真相,不然人世间哪还有正义可言,虽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但是至少要保护良性的竞争秩序,维护道德和司法底线,守住良知的最后一束光,人活一辈子总得坚持做些什么事情,我也不想在公安哥哥面前说大话,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好了。”
这时霍读突然开口道:“你说得很好,既然要查,就要一查到底,岂能让幕后真凶逍遥法外?他们不帮你,我帮你。”
张舆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又是谁,她的事还用不着你来帮。”
霍读直接走过来,敛容说道:“至少我给他提供了有用的线索,而你赶过来就只是兴师问罪的。”